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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寂珩玉被罚, 整个归墟处于一片混乱。
归墟宫上下本就厌烦神域管教,如今明面上派了几名仙司过来,说是指点, 实则对他们多是为难, 摩擦之间最终还是产生了冲突。
“我们乃天衡仙君座下弟子,只听命归墟, 不受制神域, 凭何要对你们磕头行礼!”
“大胆!天衡君就是如此教导你们的吗?!出言无状,不知礼数, 今日我便代替天衡君好生教育你们一番!”
“来就来!谁怕你!”
争论之间, 术法先行。
文山上仙取出那等人高的兔肩紫毫笔, 拂袖挥出墨阵, 眼看阵法要落至弟子身上, 寂珩玉捻诀相迎, 银白光芒犹如坠地流星, 轻易弹开那珠墨。
刹那间, 周遭寂静。
数人目光齐齐落来,围绕在旁边的一群人有所觉察, 默契地两边散开, 给他们让开了一条路。
寂珩玉位于正中。
他肩披一件墨竹披风,身长单薄, 但不显羸弱,神色间冷淡犹夜中泉, 长眼漠漠,压低的眼尾无端透出几分逼迫之感。
四周顿时缄默一片, 先前还吵闹不止的弟子们低下头,乖巧异常。
桑离跟在旁边暗中观察着, 见到文山上仙那张熟悉的脸,稍加猜测都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在寂珩玉身后,没有说话。
“怪不得长凛殿如此热闹,原来是文山上仙造访。”寂珩玉毕恭毕敬对文山上仙躬身作揖,“下仙有失远迎。”
文山上仙额心一跳,似是没想到寂珩玉会清醒地站在这里。
气氛压抑紧迫,直到那几个被刁难的小弟子反应过来,短暂地愕然过后,神色转为惊喜,他们飞奔到寂珩玉身边,顾不上行礼,“君上,您醒了!”
寂珩玉没有在意他们的失礼,笑了笑说:“如此吵闹,便是想睡也睡不踏实。”
此话意有所指,跟在文山上仙旁边的仙长也是个急性子,当即急吼吼地说:“不可能!你现在应该……”
“永宁仙!”
在他把话说下去前,文山上仙急忙叫停。
在神域,寂珩玉被千魂引拉去心境已不是秘密,如今只过一个白天和黑夜,他就能清醒地站在这里,就说明心境炼化是失败了。
千魂引毕竟是见不得光的脏手段,无论成功与否,都不该堂皇地暴露出神域的这些腌臜,更别提这是归墟。寂珩玉被罚入惑生狱五百年,最后又强行入心境,现在正是满腹火气的时候,以他的本性,正愁没借口找他们发泄呢。
永宁仙讪讪闭嘴。
文山上仙立马换了副嘴脸,“天衡君平安无恙铱驊自是最好不过。在下无疑冒犯,只是归墟犯错在先,天衡君又身体欠恙,天尊只得派我等三人前来代为管辖,顺便调查渊牢失守其因。”
他说得信誓旦旦,站在寂珩玉旁边的小弟子听得一肚子火气,“呸!”他大声唾骂,“劳什子的管辖,你们不过是看不惯我们归墟宫,拿着鸡毛当令箭,处处刁难!”
文山上仙下颌微扬,面对弟子叫嚣沉了脸色,道:“不知在归墟宫,弟子顶撞仙司要如何处理。”
寂珩玉眼神掠过周围,嗓音淡淡:“处鞭笞,罚入月林十日。”
弟子没想到寂珩玉真的会发落他们,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神情不忿:“我们几个好生路过,这三位上仙说我们见到仙司不懂得行礼,我们行礼之后,他们依旧不依不饶,让我们对他们磕十个响头,不然就对我们处以仙罚。可是我们何错之有!他分明是故意为之,想折辱我等!!”
弟子愤怒的声音回荡在四周。
寂珩玉面容冷漠,“既有错,便该罚,来人,拉下去。”
弟子瞳孔闪烁着震惊和哀意,失望渗满他的眼眶。
寂珩玉不予理会门众如何看待,惩处完弟子后,又上前两步,“是天尊派三位前来的?”
“是。”
“可曾去过渊牢?”
“自是去了。”
“可有调查出一二?”
文山上仙难知其意,闻声摇头,“渊牢位处深海,一时半会恐难得出结论。”
寂珩玉颔首,说:“我那弟子虽不成器,却有一句话并未说错。归墟宫镇守渊牢千年,乃一方险地,归墟宫亦不受制神域,更不听命天尊。既入这归墟,便要守这山门的规矩。”
文山上仙眯了眯眼,顿时敛了神色。
寂珩玉唇角弧度不变,眼底流淌着一派冷意,“未有我令,外来者不得踏入渊牢半步。”他嗓音凉薄,“文山上仙,在归墟,此为死罪。”
文山上仙刹那知晓其意图。
后背抽生出刺骨凉意,那股冰凉刷的一下直涌至百会穴。
“寂珩玉,你——”敢!
最后那个字尚未出口,寂珩玉弹指一挥。
顷刻间天地风云大变,潮湿的阴冷之气从四面八方包缠而来,这股气息凉凉的贴着后脖颈,让桑离浑身发寒的同时又觉得莫名熟悉。
“是诀罚司——!”
人群当中惊吼一声,除了站在中央的几人,其余弟子纷纷跪下不敢直视其真容。
上一次见诀罚司还是很久前的事,桑离正想抬头去看,手腕被一个掌心紧紧握住,耳畔传来声音:“靠近我。”
桑离愣了下后,瞬间贴紧寂珩玉,低垂着脑袋,也没想继续去看了。
无数黑色鬼影从四方包来,那一双双细长焦青的手握着沉闷地锁链,文山上仙料定寂珩玉不敢动手,然而下一秒,鬼仙天罗地网地朝文山上仙蜂拥而来,随同的两位上仙大骇,唯恐波及,匆忙自两边逃离。
诀罚司飘若无形,文山上仙尚未来得及恐惧,就见数不清的黑影从他身体穿过,眨眼间,分食其肉魂,留在原地的只有一摞金缕仙衣。
在场众人无一不为此胆寒。
直到黑云散却,永宁仙还停留在先前的恐惧中没有回神。
鬼仙本是超脱世外的诡异仙人,不受制天命更不归为六界。
它们能力超脱,昔日神域用尽手段也没有收揽鬼仙,却在某一刻,传言鬼仙听命于寂珩玉,那时本以为这只是一个传说,谁也没太放在心上,毕竟无人可涉足归墟海,自也见不到其中虚实。
如今事实摆于眼前,惧大于愕。
地上那衣服孤零零随风抖落着,周遭无声,永宁仙片刻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寂珩玉真的做了……
他不顾神域,强行弑仙!!!
“寂珩玉,你你你你……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当真要与神域为敌?!”
桑离担心地看他一眼。
寂珩玉神色间多为寡淡,他垂眸不屑地睨过那衣物,掐指碾作尘,“劳烦永宁仙回禀天尊,我依法办事,并无过错。”他好脾气地笑笑,“哦还有,再帮我转告一句,子珩身体无恙,多谢天尊关心。”
永宁仙一张脸唰地白了。
两位上仙怀着惧意灰溜溜地从归墟逃回了神域。
不管是月竹清还是桑离都十分忧心他的所作所为,文山上仙毕竟是舔无上道尊派过来的人,地位不浅,寂珩玉不由分说杀了文山上仙,无疑是打神域的脸。
“君上,我担心……”月竹清低头沉吟,迟迟没有开口。
寂珩玉摇了摇头:“在心境时,我杀了无上道尊的一缕神魂,才得以脱身。神域既不信我,我自也不能继续坐以待毙。”
月竹清和岐交换一眼。
没有人比他们更知道归墟处境,可渊牢镇守魔神无数,神域又步步紧逼,寂珩玉位居其位,腹背受敌,要想全身而退不过是奢望。
月竹清抿了抿唇,犹豫过一瞬后,说:“不管君上如何选择,弟子都将效忠于你。”
岐和厉宁西也站出来:“我也是。”
寂珩玉笑出声,目光缓缓落在桑离身上。
他伸出手:“过来。”
桑离原本不想打扰他们的师门情谊,听他这样说了,走过去握住了他手。
寂珩玉牵着她,一步一步往朔光殿去。
许是因为魔障日夜难以压制,归墟海愈显招摇,即便是白日,头顶仍蒙着厚重的云层。
两人手牵手,散步似地慢悠悠走着。
在心境的时候,两人有过很多次这样的时候,不管桑离回来的多晚,寂珩玉都会在村子口等她,然后牵着手一起回家。
想到那段时日,桑离不由恍惚。
她反手拉住寂珩玉,停下步伐。
“一定会有办法解决这一切。”
寂珩玉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惊讶一瞬,眉眼化开温和,“嗯。”
桑离一本正经道:“到时候你也别做什么天衡君了,我们去找个像竹溪村一样的地方生活。”她顿了下,耳根泛红,但还是努力维持着正色,“我给你生蛇蛋!”
嗯,心境里没生成那是时间问题。
以寂珩玉的天赋异禀,孵区区几个蛇蛋肯定没问题。
寂珩玉见她说得这么认真,顿时忍俊不禁,声音微微带着笑:“不好说。”
“嗯?”桑离抬头,眼神困惑,“怎么不好说?”
寂珩玉轻轻揉了揉她的耳朵,“也许会是狐狸崽。”
狐狸崽……
她怔住,脑袋轰地炸开一连串白光。
不单单是耳朵,脖子也跟着红了。
寂珩玉看向她的目光忽然变得深邃起来,其中掩藏着让桑离难以觉察的情绪。
他指尖下移,指腹温柔摩挲她白皙柔嫩的面颊。
“桑桑。”寂珩玉叫她。
“嗯?”
“若我堕落,也不要轻易弃我。”
他说——
“你是这世上,唯一可渡我之人。”
寂珩玉站在光影之下。
四面的囚天龙柱正正好围着他,四四方方的暗影投落而下,刚好像是一面牢把他勾定住。
桑离陡然一愣,猛地意识到那开天柱捆绑的不单单是他的父族,锁住的同样也是寂珩玉。
她靠上前,一句话也没有说,踮起脚尖,满含怜惜地吻落上了他冰冷的唇。
142
当永宁仙匆遽赶回神域, 向无上道尊回禀寂珩玉所作所为时,无上道尊将将才缓过状态。
他碎了一缕神魂。
这是无上道尊自打坐上这个位置来,伤得最重的一次。
无上道尊无心顾忌这点小伤, 暂且打发了永宁仙, 命人把善恶仙都叫至神域。
善恶仙乃一命双生,分别掌管着天地日夜与世间善恶, 平日里都是王不见王, 先来的是昼神,片刻, 夜神姗姗来迟。
三神之间互有牵连, 便是无上道尊不特意说明, 彼此也知此番目的。
夜神所掌管的月相天轮早已秽尘乱散, 此为凶兆, 昭示着天地异变;昼神那边同样不乐观, 自古善恶相依, 互相牵制, 如今凶厄蔓延,善念难生, 人间迟早涂炭。
“寂珩玉有心谋天, 我们怕是等不起了,在此唤来二位, 是想商之对策。”
善恶神面面相觑,都皱了皱眉。
无上道尊掌心朝上, 浮空显示出一旋转的金色天轮,天轮扭转, 他朝天挥出,瞬间展开一巨大卷轴。
卷轴显示四方天。
无论南川北海, 皆被天门覆盖,再往北的归墟海,更是黑雾重重,那表示着魔障滋生,快则一年;慢则十年,魔神将破势而出,皆时天门四合,不单单是九灵界,怕是八方虚空,都将归于天地初开时的混沌,或许更糟。
无上道尊本意是想将寂珩玉炼作镇天石,以归墟为阵眼,设立开天阵法,把归墟海渊全部拉入天门之后,再由寂珩玉定天。
然设立开天阵的上古法器难聚,六界又动荡不宁。
如今寂珩玉已存有二心,真等他入魔放出魔神,再想弥补怕是为时已晚。
夜神垂落碧绿的睫羽,嗓音空灵:“不妨……以我二人神骨为器。”
无上道尊一怔。
夜神素手生花,金光跳跃,落至四方卷轴的某一处灵地,“帝启陨灭后,他的一块剑玉落至这片海域,只需找回剑玉,弥补神位,再由我二人神骨引阵,方能大破天门。”
无上道尊眉目沉肃,不点头也未摇头。
夜神叹息,“道尊,我们已无路可走。”
在旁边的昼神颔首同意。
这是他与妹妹相生以来,唯一一致的时候。
无上道尊闭眼轻叹,挥响神钟。
古远悠悠的钟声响彻整方天界,随着号令,神域上下齐聚明霄大殿。
**
司荼将将才从心境中苏醒。
她还没有从心境里爱上寂珩玉这件事的恶心感里回过神,就听声声钟声飘进神女殿。
在神域,只有大祸大灾时才会敲响神钟。
她预感不妙,跑出去随手拉了个上仙询问情况。
“怎么回事?”
那仙人见是司荼,便停下步伐,解释道:“天尊命所有上仙围攻归墟,捉拿寂珩玉。”
司荼神色一凌:“为何要捉拿寂珩玉?”
仙人说:“天尊准备在归墟设下开天大阵,至于为何捉拿天衡君,对此就一概不知了。”
仙人挣开她手迅速离去。
周围行人匆忙,司荼低头沉思,忽然醍醐灌顶。
那老儿该不会是想将寂珩玉炼成镇天石吧!!
若非不是想将寂珩玉炼作镇天石,为何要大费周折凝化心境?不就是想要一个心甘情愿为天下献身的傀儡嘛!结合眼下这番阵仗,司荼觉得自己不觉间勘破了真相。
靠!
神域真的不准备当人了!
司荼一时间顾不得其他,心急火燎地施展飞天术,往神女殿的方向飞去。
她早知归墟是神域的眼中钉肉中刺,却从未想到那老儿真会做到如此地步,先不管寂珩玉为人如何,就说夔族为苍生所做的这番奉献,就不能让寂珩玉落到这个地步,难不成那无上老儿真要赶尽杀绝不成?
司荼飞回神女殿,穿过墙上画卷,便是一个可供一人居住的小密室。
密室里仅摆放着张书桌,她拉开椅子坐下,翻看正中的随音轴,心急火燎地在上面写下两个字——
[快跑——!]
随音轴可用于快速传话,司荼没耐心等到字迹完全消散,就匆匆写下另外的内容。
[让寂珩玉快走!离开归墟!]
正在朔光殿的桑离很快感到袖口里传来的一阵热意。
她把那东西从袖袋里取出来,见是司荼曾经留给她的随音卷轴,登时愣了一愣,当看见从卷轴留漂浮出现的浅光时,桑离摊开了卷轴。
上面凌乱错落着一些内容。
[神域正在派人前往归墟,准备抓捕寂珩玉。]
[寂珩玉要被炼成镇天石了!]
她看过后,字迹在眼前归为消散。
桑离收正神色,微微抿了抿唇,拿着卷轴转身向殿内走去。
寂珩玉坐在矮案前,指尖缠绕着一缕欲散的灿金色魂丝,那轻薄的光在他眼神中明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是谁的魂丝?”
寂珩玉抬起眼睑,弹指挥散了那缕微丝,“天尊的。”他如实相告,并未隐瞒。
桑离眸光闪烁,“司荼说……”
“嗯。”寂珩玉唇边挂着柔和的笑意,“我都知晓。”
那缕魂丝毕竟来自神尊。
很不幸,寂珩玉已经知晓了无上道尊的所有意图。
“他准备寻找帝启所落的剑玉,补缺神位,重立天阵。”
寂珩玉谈论间,从容依旧。
桑离问:“那你要如何?”
寂珩玉不语,他整个人松垮异常,似乎并不为此感到慌乱。
桑离心乱如麻,她自然不想让寂珩玉落到神域之手,可是现在除了暂离归墟,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忽然,桑离灵机一动,抬起头说——
“若我们先找到剑玉呢?”
寂珩玉挑眉。
桑离:“到时候剑玉在你手上,我们也就有了筹码,以此谈判,再寻对策,只要有剑玉,相信神域也不敢轻举妄动。”
寂珩玉自然不想让神域顺利的开结阵法。
然而比起那枚剑玉,他更想要另外一样东西。
归墟渊下镇压着的都是万万年前的上古魔神,若想要号令它们,便要成为其主,有着比众魔神更为强大的能力。
寂珩玉在惑生狱的那五百年间引了不少恶煞气,魔骨结成,如今就差渡化这最后一步,只要渡化成功,那他便是天地间唯一的魔主。
渡化无非是经历各种各样的千锤百炼,濒临极致时,方能脱骨再生。
可是寂珩玉等不了那么久。
万法在世时,造就法器无数。
其中有一宝泽名为洗生池。
何为洗生——池水浸身,先死后生,渡化成仙。
有不少修道者想谋近路,力求快速羽化飞升,然而皆渡化失败,沦为池中死物,再然后,万魔破世,洗生池在混沌中沉落。
不巧的是,寂珩玉在惑生狱中,从无数仙魂生前的经历中得知了洗生池所落之地。
——荒水龙域。
帝启的剑玉刚巧也落在此处。
神域目前不知道剑玉和洗生池的具体位置,他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寂珩玉起身:“可能需要你那好友引路了。”
桑离沉吟,“你是指——司荼?”
寂珩玉点头。
荒水情况特殊,它不隶属于神域掌管,更不属于四方洲,荒水圣女在世时,由圣女管制;后来翛夫人逝亡,荒水也完全处于封闭间。
只有荒水子民的血脉,才可打开荒水地界。
桑离为难地敛了下眉。
她知道司荼的处境,也知道她和荒水间的关系较为难堪,更别提司荼不喜寂珩玉,若贸然强求,恐怕会让她伤心。
然而事情已经耽误不得,桑离也没有工夫继续细想。
她先是在随音轴写下一番感谢之言,接着约她在空海相见,司荼毫不犹豫接受了她的邀约。
桑离都想好了,要是她愿意去那是最好不过;若不愿意,她也不强求,只需要从她那里打听些族人的消息就好。
143
“寂无。”
寂珩玉抬掌唤出寂无。
“你且代替我留于归墟, 若神域要强拿你,便假意顺从。你由我魂血而生,便是无上道尊也难以勘破真假。”
寂无可以为他们拖延一段时间, 这点时间足够他们抵达荒水了。
寂无恭顺领命, 之后寂珩玉又叫来三名弟子,简单告知了事情起因, 又叮嘱几句, 两人准备从后山启程。
临走时,厉宁西还有些不放心。
虽然出了心境, 他就和桑离没有了任何血缘关系, 然而心境里那五百年的兄妹之情早就让他把桑离当成了自己的妹妹。
从私心来讲, 厉宁西自然想一同赴往。
可是归墟正处于风雨飘摇间, 作为弟子, 他必须与归墟共进退。
“桑桑, 可否单独谈一下?”
桑离点头, 跟着厉宁西走到一棵树后。
后山阴煞气重, 她特意穿了件俗雪袍衫,身体严严实实地围在披风里, 宽大兜帽刚好遮挡住整张脸, 桑离仰起头等厉宁西开口,眼神明澄。
厉宁西斟酌一番, 说道:“我还是凡身时并无手足,我是想问你……”他觉得冒昧, 抿了抿唇,迟迟没有开口。
桑离已经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了。
她笑了笑, “我愿意继续做你的妹妹。”
厉宁西一怔,没有料想到她答应的如此之快, 毫无准备,颇为手足无措道,“眼下情况不对,你若愿意,待你与君上归来时,我们郑重拜过结义,到时候你再……再叫我一声哥哥。”
桑离听罢却是摇摇头:“心境虽为虚妄,五百年兄妹情却不可一笔勾销。在阿离心中,早认定你为我兄长。即是事实,何必再逞那些虚礼。”
“虚礼……”厉宁西低头呢喃着她那句话,低低笑了,“确实,倒是我作茧自缚了。”
桑离上前两步,伸出手:“我们击掌为誓,我与寂珩玉平安归来;你与师兄和师姐守好归墟。”
“好。”
二人击掌三次,算是定下了誓约。
桑离笼紧帽檐走出树后,离别时,月竹清深深凝她一眼,“切忌小心。”
桑离颔首,与寂珩玉出了后山林。
她吹响口哨,只见山风惊掠,远方山峦有黑影穿云驾雾,最后稳稳当当停在桑离脚下。
大眼崽与桑离许久未见,它开心地用脑袋拱了拱她的肚皮,咕噜噜叫唤两声后,伏低身体让他们坐上去。
“去空海。”
大眼崽长啸一声,腾空而起。
寂珩玉使出隐身术,两人一兽完全藏匿于云层间。
大眼崽飞得很低。
出了归墟海,他们刚巧看见临空飞过的千军万马,全是奔着归墟海去的,即便有隐身术加成,桑离还是不禁心虚。
好在一路平安无事。
抵达空海的时候,司荼也已经到了。
她孤身一人坐在海神木树下,倩影寂寥,一个人拈花弄水,似是等待许久。
桑离急忙从大眼崽脊背跳下去,“阿荼!”
司荼闻声回眸,眼神一闪而过惊喜,她立马丢了那花,起身飞奔到她怀里,“桑离——!”
两个女孩许久未见,欣喜地抱作一团。
“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那老儿将我拉入心境,差点酿下大祸!”司荼心有余悸,看见寂珩玉默不作声在后面站着,立马把满腹吐槽咽回肚子,又看见在花瓣里打滚的乌漆嘛黑的大眼崽,眉头拧了又拧。
“这什么玩意?”
看起来怎么那么像是祟魅?
不能吧?
司荼还没琢磨出个什么所以然,就被桑离打住:“这些都不重要。”
司荼:“?”这玩意都丑成这样了,还不重要?
“我们必须去一趟荒水,所以想求你帮忙,如果你不愿意……”
“你先等会儿——”司荼慌忙打断她,“你是指……荒水?”
桑离点头,把事情毫无隐瞒地复述给她。
听完经过,司荼陷入一阵沉默。
“如果剑玉真在荒水,那我也不能再回神域了。”
荒水龙域处于北海与南海的正中交汇处。
万年前,荒水乃是龙族孕育之地,那时的荒水子民守护着这片净土和神龙,为了避免外人侵略与掠杀,那时的荒水圣女以自身神魂设立结阵,唯一打开阵印的方式就是荒水子民的血脉。
荒水宛如世外桃源之地,如此隔离世间过了万年之久,直到邪祟的入侵让依靠灵气而生的龙族日渐走向灭亡,荒水子民才渐渐走出荒水,前去他海远航,以此谋生。再后来帝启开启天门,翛夫人为护腹中子嗣远离荒水,司荼再也听不到这里的任何消息。
倘若无上道尊想要去拿回剑玉,务必会利用司荼。
她不单单是帝启的女儿,身上同样也流淌着翛夫人的血液。
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司荼痛下决心:“走!我陪你们这一趟!”司荼说着顿了下,目光移至还在满地打滚的大眼崽身上,“话说回来,这丑东西到底是什么玩意?”
丑东西?!
一听这话大眼崽就不乐意了,顶着着滚了满脑袋的花,叽里咕噜地对着她一顿反驳
司荼听不懂,但估计也不是什么好话。
她召出自己那炫酷的水麒麟坐骑,麒麟通体神光辉映,黑不溜秋的大眼崽与之一比,高下立见。
“走了,藏光。”司荼一拍藏光脑门,水麒麟优雅起身,脚下生出片片涟漪。
大眼崽看了看水麒麟身上花里胡哨的鞍饰,又低头看了看光秃秃的自己。
也不算是光秃秃,它脖子上还戴着桑离给她编织的花环呢。
大眼崽开心地一阵奔奔跳跳,咕咕噜噜对桑离念叨一句:“我……咕噜……好看,比它。”说完,骄傲地挺了挺胸膛。
桑离没想到它还真的攀比起来了,没有忍住,噗嗤声笑了出来。
寂珩玉见她眉眼弯弯笑得好不开心,跟着挑了挑眉:“它说什么了?”
桑离眼梢带笑,“不告诉你。”
寂珩玉也笑,接着无奈地摇摇头,原本躁动不宁的情绪猛然被之抚平。
两只神兽一前一后往荒水飞去。
估计寂无真的暂时拖住了神域,一路上顺风顺水,并未见神域派兵跟来。
约莫再走半个时辰就到荒水。
离得越近,司荼的表情看起来越发沉闷。
桑离想了想,让大眼崽靠近水麒麟,自己起身跳坐了过去。
司荼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见是她才放松下来。
“有心事?”
“不算是。”司荼说,“近乡情怯吧。”
桑离理解她此刻的心情。
两边天云重叠,身下碧海连绵,一望无际不见山峦。
“我曾经和你说过,我想如母亲那般,回荒水守护一方,然而从生来到现在,我一次都没有回去过,你会不会觉得我虚伪?”
桑离摇了摇头,“你身不由己,谈何虚伪。”
司荼笑了一下:“荒水若知我是罪神之女,定会将我送上绞神架。”
就是这么残酷。
被她所怀念的那块土地,终有一日会将她杀死。
司荼故作轻松,可是桑离却在她平静的眼波下看到浓郁的孤寂。
桑离不知道她是否痛恨父神所做的一切,是否会痛恨母亲将她生下,但她知道,这一刻她一定是难过的。
桑离伸手从后环住她,闭上眼将脸颊贴上她的脊背无声安抚。
司荼心头渐暖,轻轻握住桑离抱住她的手,抿唇笑了笑:“我知道你也进了心境。”她说,“阿离,那时我没办法帮你,但是现在,我一定会帮你的。”
此话虽轻,分量犹抵千万斤。
一股涩意直涌心头,桑离深知她身处艰难,如今愿意跟她过来,无疑是与神域作对,可是……她还是来了。
“大眼崽是镜魔。”
司荼恍然,“哦,怪不得那么丑。”
桑离被她逗笑,半天又说:“你就不奇怪,我为何能驱使镜魔吗?”
司荼微微闪了闪眸光,“阿离。”她有所觉察,并未点破,神色比先前严正,“有些秘密一旦说出来,就不再是秘密了,而是你亲手递过去的,一把可以杀死自己的刀。”
好友间无需推心置腹。
信任可以成为朋友间的必要条件;但隐瞒也绝对不代表着背叛。
世人常说世事无常,谁也不会预料到下一瞬会发生什么。
最起码这一刻,司荼认为她是值得两肋插刀的朋友;若在日后真的因为某些原因反目成仇,兵刃相见,她也希望那一刻同样是光明正大的,而不会因为某些原因牵连,让她成为一个自己都厌恶的小人。
所以秘密就应该是秘密,就应该烂在肚子里。
桑离读懂了她话里的意味,感激多于暖意,她揽紧她,声音由衷:“谢谢你呀,阿荼。”
司荼不自然地拍开桑离的手背,耳根微红,“矫情死了,有什么好谢的,反正我也不在乎你是谁,是何身份,我就希望你能好好的,你要是开心……”说着瞥了眼飞在前面丑不拉几的大眼崽和寂珩玉,叹息一声,“算了,木已成舟。”
桑离心知她对寂珩玉有芥蒂,忍俊不禁,“其实子珩人很好的。”
司荼听得浑身一抖:“还子珩,恶心死了。”
想到心境里自己也叫过他子珩师兄,那熟悉的恶心感再次翻涌而上,让司荼好不烦躁。
桑离见她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可给乐坏了,“我叫你阿荼,叫他子珩,这不都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了?!”司荼气不过,“我就不知道他哪点好,要钱没钱,要命没命,除了模样还看得过去,简直一无是处!”
桑离不认同,“有好地方的。”
司荼好奇等她下话。
桑离严肃了表情,一本正经说出了三个字——
“活儿好。”
司荼身子一歪,这等毫不避讳的狼虎之言险些让她从麒麟背上摔下去。
一直在前面偷听两人讲话的寂珩玉同样也是额心猛跳,他闭了闭眼,想假装什么也没听到,然而如坐针毡,忍无可忍:“桑离。”他叫她,“回来。”
顿时,司荼朝他投去无比奇怪的眼神。
“……”寂珩玉默然几许,改口,“算了,别回来了。”
说罢头也不回,命大眼崽加快了速度,背影显得颇为仓皇。
桑离还从没有见仙君这般失态过,一时间没忍住,靠在司荼肩头笑得前俯后仰。
好玩儿~
两个人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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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声笑语间, 他们终于到了荒水的入口处。
一道悬起的水瀑横栏天地之间,穿过水瀑,便是荒水之域了。
司荼仰头看了眼水波里摇曳的碧绿纹印, 气息熟悉, 定是历任圣女留下的缚阵。
她将掌心贴上水瀑,层层涟漪自掌下蔓延, 水瀑收敛, 透明,从中敞开一条蜿蜒青路。
三人接连进入, 阵门重新在身后闭合。
未等桑离打量周遭, 就见束缚阵天罗地网地施布而来, 牢牢圈锁住他们。
“何人擅闯荒水圣地——!”
哗啦一声响动, 近八名荒水族人一拥而上, 手拿三叉戟首尾夹攻。
这些荒水氏个顶个的强壮, 无论男女, 皆肤色古铜, 肌肉扎实,穿着多是敞胸露背的, 看得出来民风彪悍。
来者不善。
寂珩玉神色顿变, 指尖凝聚微光,大眼崽长尾护在桑离身前, 龇牙咧嘴,凶相毕露。两方之间剑拔弩张, 对面忌惮大眼崽周身魔气,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却也没有因此退让半步。
忽然,人群之后传来一道呵止——
“慢着!”
众人遂声望去。
自后方阔步前来的男子身强体健, 毛发旺盛,肩裹一件蛇皮衣,许是在氏族中有些威望,围攻他们的一行人立马收起武器,让开了一条路。
他对着寂珩玉和桑离打量两眼,毕恭毕敬抱拳作揖:“在下远远地就听到镜魔气息,本以为是错觉,今日一见,果真是恩人。”
恩人??
桑离和司荼彼此交换了眼神,“哪个是你恩人?”
“看我糊涂了。”男人露出一口白牙,径自来到他们面前,看了眼身后大眼崽,对桑离说道,“昔日花山城,我与这镜魔同被关押在赌场,是两位出手相救,在下才得以摆脱奴籍。”
这话一说,桑离倒是隐约有了几分印象。
她狐疑地上下打量男子几眼,她依稀记得当初救下的几个奴隶又黑又瘦,肮脏潦倒,可是眼前人宛如脱骨,完全没办法与当初的奴隶联系在一起。
“我是救过一些人,但他们当中似乎没有荒水人氏。”
男人说道:“桑离姑娘有所不知,外面不少人都想利用荒水血脉闯入圣地,所以出门在外,我们都竭力隐藏着自己的身份,避免给歹人可乘之机。便是当日救命恩情,在下也不便告知,还请恩人见谅。”
桑离恍然。
“不知你们是如何进入荒水圣地的?”
他充满疑虑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来回打量,最后停留在司荼身上,“这位姑娘似有些熟悉。”
司荼脸上懵了厚重的面纱,遮住全貌,垂下的眼睑避开对视,手指却是紧张地攥紧了桑离。
“青古,就算他们对你有救命恩情,但也不可大意。”身后有人提醒,“三人当中无一人乃我族氏,定然有诈!”
青古回过神,对身后同伴笑了笑,“我来盯着他们,真要出事我来负责。”
身后的人不认同地皱了皱眉。
“三位请随我来。”
众人虽有微词,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跟着青古进入岛内。
如今的荒水氏残存不过万人,所有人居住在曾经的龙岛上,四面环海,此处的子民依靠捕捞而生,定期也会有船队出至海外进行买卖,生活也算是富足。
荒水氏虽然排外,却十分团结。
不管是居住饮食,还是服饰习性,都十分具有特点。
男人多是光着膀子,脊背或者胳膊纹有各种龙腾;女子则露脐短衫,或长裙短裤,穿着偏向色彩鲜明,各种珍珠海贝作为点缀,就连房屋也多是用海底之物修缮而成。
一眼望去,整座岛屿仿若流动的龙宫,珠贝玲珑,流光溢彩。
初次来到母族之地的司荼在看到这等欣欣向荣之象时,骤然红了眼眶。
“阿荼?”
司荼别开头擦去泪痕,“我没事。”
桑离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随青古去了他的居所。
青古住得比较偏远,家宅不大,他一边安顿三人,一边简单透露了些自身底细。
青古的家爷是荒水现任族长,他原本是护卫军军长,几年前为救伙伴不幸被俘,回来后就主动卸去头衔,虽说现在没什么身份傍身,但在族氏里依旧有话语权,也难怪那行人如此忌惮。
“说起来,三位造访荒水,不仅仅是闲游而已吧?”
桑离本以为寂珩玉会有所隐瞒,未曾想他直截了当说明来意,“我们来找一样东西。”
“哦?”
“帝启所遗落的剑玉。”
青古脸色瞬变。
寂珩玉说:“神域眼下也在寻找此物,怀璧其罪,只有我们带走它,荒水才可免于一场纷事。”
万年来荒水隔离世间,远离纷争,虽不受制神域,和神域的关系却也算不上融洽。
荒水氏族向来反对外族通婚,翛夫人贵为圣女,却与罪神诞生子嗣,此事本就是凝扎在众族人心头上的一根刺,更别提帝启后来犯下的恶事。
自然,荒水氏族也因此厌上了神域。
青古沉思一瞬,摇头:“海底确实埋着不少东西,但至于剑玉下落,我们对此一概不知。”
“无妨。”寂珩玉挥开折扇,“我要的只是你的一个允诺,一旦我们找到剑玉,立马离开,绝不多加逗留,更不会牵连荒水。”
青古:“两位对我有恩,我若能做主自会点头,奈何荒水域不单单有我青古一人,所以三位去留,还要问过家翁之意。”
寂珩玉: “那就有劳青古兄弟了。”
青古颔首,先行起身:“各位稍等,我去去就回。”
桑离目送他身影离去,等完全看不到他的影子后,才搬起凳子挪坐到寂珩玉身边,小声嘀咕:“他们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寂珩玉目不斜视,神色淡然:“那就用不同意的法子。”
桑离:“。”
懂了。
没憋什么好屁。
“阿离,我想出去走走。”
桑离看向司荼。
她从进门起就变得很沉默,青古那边估计没个一时半会也回不来,斟酌须臾,桑离拉起司荼,“我陪你一起。”
两人正欲出门,寂珩玉叫住她们,“你们这身行头未免过于招摇。”
桑离低头瞥了眼自己。
的确,旁人一看就知道是外乡人。
桑离灵机一动,施法给司荼和自个儿换了身荒水族人的穿着打扮,笑呵呵地对寂珩玉问:“这样呢?”
司荼是蓝衫,自己则是碧莹莹的绿。
小短衫齐胸,细腰一截,脐环点缀,下裙轻薄两层水料,裙摆鱼尾似的垂地。
荒水的服饰偏向大胆,桑离和司荼倒是没什么不习惯的,寂珩玉没有过多看两人,错开视线,端起凉茶轻抿了一口,惜字如金,仅嗯了一声。
桑离尚未觉察异样,问:“你要不要也换身衣服和我们出去?”
也换身衣服?
想到屋外头那些光着大膀子,只穿着条大裤的粗糙男人,寂珩玉面无表情地拒绝:“不去。”
桑离有点可惜,“真不换?不是……”她急忙改口,“真不去。”
寂珩玉眉目不移:“我等青古回来。”
桑离有点失望,但也没有强求,和司荼结伴走出院子。
荒水也不算小,就算夹了她们两张生脸也没有惹来太多怀疑,司荼一路询问,终于来到了心念已久的圣女祠。
圣女祠本是用来祈福祭拜荒水圣女的庙堂。
族人们会挖来最昂贵精美的海晶石用于修缮,包括祠堂外那颗祈福树也会挂满贝壳,这是荒水氏特有的祈福方式。
然而——
这里早已破败不堪。
祠堂已经完全处于荒废,瓦片被掀,树木遭伐,门窗破落,台阶四处堆积着人们打砸过的痕迹,还有孩童丢过来的已经坏掉的鸡蛋和菜叶,搁置的时间久了,招来蚊虫无数。
它恶臭肮脏地立在碧海云天之下,与这里的澄澈鲜明格格不入。
司荼一步一步走进去,不出所料的,灵牌已碎成两瓣,圣女像倒是还立着。
镀金的神像已失去原本的色泽,一块块从她身上掉下的深色漆层像极了遍布在全身上下的伤口,还有刻在伤口上的,数不尽数的谩骂之言。
她歪歪扭扭地立在残破之间,面容悲悯。
司荼仰起头深深凝视着,一尊雕像,也看不出母神原本的面目,在神域时,她曾听人谈论过母亲,说她慈悲,美丽,说她是荒水万年来最强大的水武神。
他们惋叹她的陨落;也可惜她的结局。
到最后,更为人津津乐道的还是她与帝启的那段情,就好像在那虚妄的情爱面前,她身上所有的光环都只是帝启用来爱上她的筹码。
她的美丽,强大,慈悲,在情爱的衬托下都弥足可笑。
那时司荼就下定决心,有朝一日一定要亲自来看看母亲,不是别人口中的翛夫人,而是她亲眼所见的,真实的母亲。
现在她来了。
看到她残败,碎裂,看她身上满是污秽物。
她成了一尊普通地被人遗弃的雕像,失去了昔日光辉,只余有子民落刻在她身上的无尽怨恨。
桑离捡起了倒在地上的牌位,手指捻动正想把它修好时,司荼阻拦了她。
“罢了。”
桑离看过去。
司荼还在牵强地笑着,“就算修好了,也还是会被弄坏的。”她声音压抑着悲苦,“在氏族眼里,他们已不再需要圣女庇佑了。”
荒水不会再记得翛曾是荒水的圣女;他们只知道她是背叛子民的罪人,是帝启的妻子。
他们也不会在意她曾日日夜夜守护着这片土地,也曾杀魔无数,守渔民平安;他们更不会在意,现在的安宁,平和,都是用翛的肉血换来的。
可是……可是……
“阿离,我不甘心。”
司荼从牙关挤出来几个字。
她仰首与圣女像对视,想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些什么。
然而看到最后,空无一物。
司荼眼前渐渐模糊,没有眨眼,任由泪水成行坠落。
她不甘心,替母亲不甘,为自己不甘。
她也恨,恨帝启,恨神域,恨自己,也恨这片土地。
司荼控制不住地浑身剧颤,舌尖被自己咬出了血。
桑离望着她满脸的泪水,没有安慰,眼神一点点转为坚定——
“我们让翛的神位重立此处。”
145
短暂的震愕让她眼泪梗住, 迟迟没有落下。
司荼胡乱擦拭去泪水,“痴人说梦。”但是不管如何,心情确实是好了不少。
“一直以来, 为母亲重建神庙不都是你想做的事情吗?”桑离并不是说笑, “他们只是失去了对你母亲的信任,但并不表示没有了信仰。”
司荼低头沉思。
桑离这些话不无道理, 毕竟万年来, 荒水子民都是如此信奉着圣女 ,如今火焰暂熄, 说不定会在某一日, 它会重新亮起微光……
司荼不禁看向身后。
圣女闭目, 手捧海神珠, 纵使满身不堪, 依旧怜悯望世人。
桑离干脆果断地拉住她, “走吧, 我们现在回去找寂珩玉商量一下, 我相信一定能有办法的。”
两人挽着走出圣女祠。
快到青古家时,正巧与回来的青古撞个正着。
他小心搀扶着一位白发老翁, 看情况那便是青古的家翁了。
桑离未且打过招呼, 就见那老翁眯起的眼睛陡然瞪大,仿若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手指颤颤巍巍指向司荼,胡子抖了抖, “你,你——!”
他震惊失言, 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周围人担忧不已,旋即就听他中气十足地说道:“果真是你!在青古寻来时老夫便产生了怀疑, 如今所见果真如是!滚出去!荒水不欢迎罪神的子嗣!!!”
罪神的子嗣?!
话音落下,四面人齐齐倒吸了口凉气。
那些包围过来的眼神各异,有怀疑,有诧异,也有极深的排斥与厌恶。
司荼不禁倒退两步,面纱下的容貌骤然抽离血色。
桑离瞥了眼司荼,皱眉挡在司荼身前,“什么罪神之女,你不要信口雌黄。”
老翁冷笑,拐杖狠狠敲了敲地面:“荒水氏族生来五感敏锐,老夫还是稚童时,曾目睹过罪神画像,你与她别无二致,身上灵息也区别于荒水氏族。不会有错,她定是翛之女!”
老者之声掷地有力,回荡周遭引起哗然无数。
猝不及防时,一颗石子从人群中掷来,砸中司荼肩膀,她怒然看过去,对上的却是双幼童的双眼。
“滚出去!离开荒水!”
他用稚嫩的声音叫嚣,毫不畏惧。
“滚!!”
“世间的罪人不准踏入荒水半步!”
“荒水不欢迎你们!快走!!”
一时间群起激愤,各种东西打砸而来。
桑离毫不犹豫挡在司荼面前,伸手把她紧紧揽入怀间,任由身上落满丢过来的菜叶子和鸡蛋。
司荼手指松开又攥紧,愤懑抵于胸前,她忍无可忍,眼底狠厉一闪而过,正欲抽出琉云鞭时,桑离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对她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荒水氏本身就对翛和帝启抱有偏见。
帝启所做之事虽不能怪罪到司荼身上,但也无法一笔勾销,如果想改变现状,现在绝对不能产生冲突,反抗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外面的吵闹终于引起寂珩玉注意。
画骨扇甩开结阵,一道产生出来的屏障瞬间弹开周围人袭过来的各种物什。
人群里怒气未平,众人顺着视线看过去,怒声道:“他和他们是一伙儿的!来人啊!把他们都赶走!赶出荒水!”
寂珩玉合拢玉扇,朝众人款款而来。
他并未理会身后人的叫嚣,双眸专注凝视着老翁,转而一笑,“千年未见,阿松也上了年纪。”
老翁眯着眼对寂珩玉几番辨认。
荒水族人最多能活过六百年,而老翁今年已是八百多岁的高龄了,感受着那股熟悉的气息,等确定其身份后,顿时大惊失色,着急推开青古搀扶过来的手,便要给寂珩玉跪下,“果真是祖师爷??!”
寂珩玉淡淡笑了笑,伸出手及时托住他的手臂,嗓音温和:“是我。不必如此行礼。”
老翁眼含热泪,长袖遮面,低泣出声。
这等场面放在这里属实惊悚。
别说是荒水族人,就连桑离和司荼都傻眼了。
司荼暂时也忘记了刚才那场冲突,凑到桑离耳边小声嘀咕,“咋回事?寂珩玉有孙子?”
桑离也无比惶恐,“不知道。”她顿了下说,“他倒是也有个长得像是八十来岁的后辈。”
想到无定宗那段不好的回忆,桑离不禁打了个哆嗦,强行把那恶心的经历从脑海里驱逐,专心看着眼下情况。
老翁情绪激动,眼看哭得要厥过气时,寂珩玉及时渡了颗灵丹过去,这才让他缓过神来。
青古同样也搞不清事情经过,他感激地看了寂珩玉一眼,对阿翁弯腰询问,“翁爷认识他们?”
老翁摇摇头,“不止。”他说,“八百年前我祖爷在世时,前往不寂海远行,整支商队遭遇海难,多亏祖师爷路过相救,祖爷感激在心,认祖师爷为师,我便也跟着叫一声祖师爷。”
他眼角闪烁着泪花,“那时我虽为幼童,却始终铭记祖师爷救命之恩。如今年迈,还能再见祖师爷一面,实数幸事。”
“不过是举手之劳,你能记到今日,倒是我倍感荣幸。”寂珩玉说着扫了眼旁边的桑离和司荼,嗓音轻和,“这两位一个是吾妻;一个是爱妻之友,阿松可否能行个方便,不要过多刁难。”
老翁听罢甚是惊惶,对着桑离连番道歉。
她听得皱了皱眉,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冷着脸处理衣服上的秽物。
想起他们不久前那般放肆,翁老也免不了尴尬,他命青古遣散围观众人,又叫了个丫鬟过来伺候她们去偏房换衣,恭敬无比地把他们迎接进门。
桑离和司荼换好衣裳,也没去前堂凑那热闹,就在屋子里吃着荒水特有的小点瓜果。
目前她对荒水上下没任何好感,就连那老翁看一眼都觉得虚伪,若不是借着寂珩玉那份情,保不准两人现在就被赶出去了。
呸!
虚伪。
以寂珩玉的性子,竟还能和他相谈如此之久。
“这就是寂珩玉所说的不同意的法子?”
“估计是。”桑离不在乎,一边嗑瓜子一边朝窗外张望。
院中空空,寂珩玉还没有回来,估计还在聊着。
突然,司荼坐了过去,伸手要撩她的衣服,桑离反应过来慌忙拉住袖子,目光满是警惕,“你干吗?”
司荼翻了个白眼:“你有的我都有,你还能吃亏不成?我就想看看你没有被砸伤。”
“哦。”桑离松开手,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凑到司荼耳边,压低声音说, “我不傻,他们砸我的时候我用术法隔开了,但是没被他们发现。”
看她这样子还挺得意,司荼又是无奈又是好笑,“整这么麻烦,不能还手总能走吧?站在那里受着气。”
司荼对这种刁难司空见惯,小的时候还会害怕,偷偷躲在柱子后面哭,后来一想,凭什么她要受这窝囊气?于是开始尝试还手,若能打得过就打;若打不过就抓紧骂几句再跑,总之不能让自己落了便宜。
慢慢地,嚣张跋扈这四个字就印在了她脑门上。
桑离不赞同地摇摇头。
她一本正经地坐好,清了清嗓子教育道:“这你就不懂了,外面那群刁民……不对,你的族人对我们成见颇深,要是发泄不出怒气,长久积压只会令事态变得糟糕;都说以德报怨,等以后我们帮了他们,回想到这份恩情,他们只会愧疚,然后加倍地弥补,总之落不了亏。”
她说得有理有据,司荼听得是一愣一愣。
半晌才接话:“看你这意思,是有办法了?”
桑离贼兮兮地笑了笑,晃了晃脚丫,扬起下巴不甚得意:“先不告诉你。”
许是真的因这个点子开心,她眉飞色舞的,表情格外生动,司荼心尖滚烫,忽然觉得先前所经历的所有难堪都无所谓了。
司荼垂眸沉吟,“阿离,你和寂珩玉还有别的事情,其实不用为了……”
“别说胡话。”桑离及时打断她,“来都来了,做一件事也是做,做两件事也是做,而且不冲突,甚至能一举两得。”
桑离越是这样说,司荼越是按捺不住好奇。
两人等了好半天,终于见门口出现了寂珩玉的身影。
桑离忙不迭迎过去,“如何了?”
她下来得着急,嘴角还沾着一小点没有擦干净的梅果水痕,寂珩玉伸手为她擦拭干净,摇摇头:“剑玉所落之地乃荒水禁域,如果强行踏足,恐生事端。”
一族有一族的规矩。
对于眼下情况来说,除非是逼不得已,不然寂珩玉不想再与荒水结仇。
“是你那老孙子告诉你的?”
她这番阴阳怪气让寂珩玉忽觉好笑,知道她心有怨言,若是现在不解释,估计要记恨到以后了。
“我没那么好心。其实当年救人的是岐,只是功劳算在了我头上。”寂珩玉说,“荒水毕竟是龙脉栖居之地,那时我想着日后总会有所需,便顺势卖了这份恩情。”
好巧不巧,现在还真用上了。
桑离努努嘴,心里头还是不得劲,“害人之事皆帝启所为,翛身为水神圣女护荒水安宁,他们不多加感恩也就罢了,如今还要把罪责牵连到司荼身上。他能记着你的举手之恩,却不感激翛夫人对荒水八千年来的血肉奉献,无非都是些把恩义挂在嘴边的假仁假义之辈,你竟也能和他聊这么久。”
寂珩玉听后低笑:“你是气我和他聊这么久;还是气我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这么久?”
桑离被戳中气管子,别扭地挪开视线不去看他。
寂珩玉笑意更深,忍不住轻揉她的耳垂,见她欲要拂开,掌心顺势握住她手腕,低头吻了吻她手腕内侧。
两人堂而皇之地亲密,全然对身后的大活人视若无睹。
司荼先是尴尬,接着是生气,最后忍无可忍地咳嗽一声,强行提醒自己的存在感。
桑离这才想起司荼,慌里慌张地抽回手,乖巧站好,努力肃正神色,颇为正色地对寂珩玉说:“哦对了,我们还要聊正事。”
寂珩玉向来脸皮厚,非但不尴尬,反而乐意见她这般无措。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很是自然地落座,“嗯,你说。”他笑看着桑离,“我都听你的。”
桑离哪能看不出来他在逗他。
抿了抿唇,恼羞成怒地踹过去一脚。
身后的司荼又重重一声——
“咳!”
差不多得了,太阳这还没落山呢。
146
“他是怎么与你说的?”
“青松父辈曾在无意间捡到剑玉, 便觉不详,于是丢掷在荒水龙冢。此处为荒水禁地,下面埋着不少龙骨邪祟, 凡是靠近的船只都会无故沉没, 早期甚有邪祟越海食人,于是族长下令, 所有人不得踏入龙冢半步, 更发出禁令,外乡人靠近格杀勿论。”
寂珩玉猜测, 除去危险这一因素, 龙冢里也许还藏着不少关于荒水氏族不可言说的秘密, 所以提及时, 青家祖孙才如此为难。
也不奇怪。
深海向来是“毁尸灭迹”的最好地方, 便是在归墟海, 也有着许多澄难以告人的东西。
寂珩玉拨弄茶盏, 垂睫说道:“晚上我会悄悄去一趟龙冢, 你们留在此处,切莫声张。”
桑离不甚认同:“如果龙冢真的勒令外人踏足, 必定会设立结界, 你一个人贸然前往,风险未免大了些。”
寂珩玉微微挑眉, 连司荼都看了过来。
见他们有心想听,桑离立马正色道:“荒水对司荼的态度你也看到了, 我有一计,既可让他们一改往日偏见;也能让我们光明正大找回剑玉。”
两人静等桑离说下去。
“荒水八千年间都依靠着翛才能顺水无忧至今。可若……邪祟再起呢?当他们认清圣女不再庇佑荒水时, 这里的子民又该如何?”
司荼瞬间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蓦然瞪大眼珠子:“你是想……让他们认为埋在龙冢的邪祟复生?”
桑离点头。
从寂珩玉带回来的消息来看, 曾被翛夫人杀死过的海魔定也埋在龙冢,荒水忌惮那些魔物,担心它们再次带来灾祸,所以才有了不得靠近的禁令,昔日有个翛夫人可以杀敌在前,护佑荒水风调雨顺。
然而他们似乎不明白什么叫居安思危。
倘若魔物再生,失去了圣女翛的荒水也不过是待宰之羔羊,那时候,他们必定会后悔所为,祈求着圣女降世,救世人于苦难。
“你与你母亲有几分相似,到时候你大可假扮圣女圣魂驱逐邪祟,再透露其一二,告知龙冢之下的恶玉可令魔物复生,需以驱逐。这时候寂珩玉就可以站出来,以救人为由光明正大地前往龙冢带走剑玉。荒水本就忌惮龙冢,定然不会阻拦。”
“如此,我们一则拿回剑玉;二则也完成了司荼一直以来的心愿。”
剑玉本身就是帝启身上掉落下来的东西,联想荒水对帝启的厌恶和避讳,必然不会怀疑。加之荒水信奉圣女万年,只需要小小的催化,就能重新让他们燃起火种。
不管那些香火是发自肺腑的;或只是为了自身利益,翛夫人都不必再忍受那些无端骂名。
司荼低着头一直搅弄着自己葱白的指尖。
其实在看到荒水对母亲的所作所为,她只想带母亲离开。可是母亲降生在这片土地,用血肉浇灌着这片土地,就算子民抽她筋;扒她骨,以母亲悲悯,定也不会怪罪。
司荼只是希望……她能够体面一点。
“那……邪祟怎么来?”
邪祟怎么来?
好说啊。
桑离笑呵呵地指向旁边的寂珩玉,“这不,现成的。”
正欲饮茶的寂珩玉指尖一抖,淡绿色的茶水溅出一点,微微浸湿指尖。
他抬起头,神色似有无奈。
桑离双手托腮,巧笑嫣然,“子珩定会帮我们的。”
寂珩玉缄默。
桑离说服他:“你看你原形,恐怖得很嘞,他们肯定会被你吓到的。”
寂珩玉:“……”
不是好话。
蛇蛇听不了一点。
桑离趁热打铁:“然后你再施加一些小小的法术,保证瞒天过海。”
寂珩玉:“……”
他叹息,放下茶盏,轻问:“非要如此?”
桑离点头:“非要如此。”顿了下,“你说过都会听我的。”
“。”好吧,他确实是说过。
而且——
翛的确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武神,磊落光明,心怀慈爱,抵得过神域万千。
他缓缓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
桑离眉间划过喜色:“你答应啦?”
“嗯。”寂珩玉垂睫饮茶,嗓音淡淡,“一个是我妻子,一个是我师妹,自然要答应。”
司荼还没从感动中回过味来,寂珩玉一句话就让她炸毛了,“谁是你师妹!寂珩玉你别攀亲带故的!”
寂珩玉不语。
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想到心境里自己的身份和所做的那些蠢事,司荼活像是吞了颗羊粪蛋,又噎得慌又恶心,可是无奈也反驳不了。
她气得慌,指着寂珩玉对桑离告状:“阿离你看他~”
桑离忍笑,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好了,你别和他计较。”司荼正好受点,又听桑离叫了一句,“师妹。”
啊啊啊啊啊,气死她得了。
司荼被小夫妻气得不轻,小半个时辰都没有和他们说上一句话。
夜色很快降临。
荒水的时辰周转不同于外界,这里有六个时辰为白天;十二个时辰为夜晚,白昼的时间相当于外界两天,足够他们实施这场计谋。
桑离想的点子很简单粗暴。
先让寂珩玉留下一个分/身,再由他在不伤害无辜者的情况蔓延出恐惧,司荼身为圣女之女,荒水走投无路时,定会求救于她,这时司荼顺势说看到了母亲的圣魂徘徊。
商量好所有细节,寂珩玉放出了他另一个傀——寂寻。
这是在凤凰坞事件后,桑离第一次再见寂寻。
一身黑衣的青年与寂珩玉有着相似的眉眼,可是神色冷淡犹如木偶,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落在桑离身上,低首乖顺地听着寂珩玉安排,旋即低低称是。
她不禁想起朝凰树里,他偶然投过来的温柔眼神,冷不丁地,思绪恍惚一瞬。
似有所觉察,寂寻眼神落来。
两人几尺间的距离,又像是所隔山海万里,遥遥一瞥,他淡然错离,再也没有朝她看来。
还在旁边说话的寂珩玉心口猛然一阵刺痛,他顿住话语,双眸在两人脸上游离,静默许久,道:“你代替我留在桑离身边,保护她的安危。”
“是。”
“不允许出任何纰漏,也切忌露出马脚。”
“是。”
寂珩玉对他长久凝视,瞳孔之下深意翻腾,寂寻始终木然沉默,片刻,寂珩玉转身来到桑离面前,拉起她手,言语较为温和,“那我去了。”
“好。”桑离捏了捏他的指骨,笑着说,“祝顺利。”
寂珩玉回以一笑,翻窗离去。
他的身影很快融于漆暗的夜色,等完全消失后,司荼才回头对着寂寻上下打量。
此时寂寻已经换上了和寂珩玉一样的衣服,就连那温雅又不失疏离的气质都拿捏得正正好。控傀基本上是每个仙家的必修法术,但如此相似又挑不出毛病的着实少见了点。
司荼好奇地想要摸摸寂寻的脸,却被他不动神色躲开,这让司荼更加惊奇:“他看起来好灵活,真是傀啊?”
桑离并不知道寂无和寂寻的存在是为何,她刻意隐瞒了那段过往,点了点头:“嗯。”
司荼努努嘴,语气像是不屑又隐隐含着几分羡慕,“难怪神域那群老不死的总说寂珩玉是个稀世奇才,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傀儡连接着自己。
自身修为越高,术法越强,傀儡也会越强。
如今的寂珩玉损过神髓,若他还是鼎盛时期……
想到这里,司荼忽然就不奇怪,无上道尊为何对他如此忌惮了。
屋内海珠长明,代替烛火照亮屋舍,桑离和司荼两人靠坐在一起慢慢等着外面的情况,寂寻则像是侍卫般守在身侧,脊背挺拔,站如松竹。
桑离扫他一眼,犹豫须臾,叫了他一声:“寂寻。”
寂寻回眸,眼中漠漠。
其实仔细看其实也能看出区别的。
寂寻比寂珩玉和寂无都要沉默,他就像是一道跟随在寂珩玉脚下的影子,悄然无声却又至关重要。
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瞳倒映着摇曳的明光还有光源之下她清丽的身影,寂寻说——
“我在。”
冷淡又简略的两个字,让桑离梦回昔日。
她甩去那些不该有的念头,斟酌着开口:“我是说,寂寻你要不要坐一下?”
“不必,不累。”
“……”桑离尬住。
寂寻转过身,继续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再也没有和她有丝毫互动。
又过三刻,屋外接连亮起火光,随着一阵刺耳的惊啼,大半个村子里的人都醒了。
桑离和司荼对视一眼,心想估计是寂珩玉动手了。
司荼正要出去,被桑离拽住,“等会儿。”她给她扯乱发簪,又弄皱衣裳,以同样的方式给自己整理一遍后,对司荼说,“这样不会引起怀疑。”
又在屋里等了片刻,桑离才提起那盏海珠灯,三人结伴出门。
刚出别苑,就见青古匆忙赶来。
桑离叫住他,佯装着不解地问:“青古兄弟,我们听到前院传来动静,请问是发生什么了?”
青古拎着灯,狐疑的目光扫过三人。
桑离和司荼发丝松垮,衣衫系带也是松松洗系着,看起来是刚起的模样,“寂珩玉”默不作声跟在后面,看样子他们对荒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青古放下防备,“似是邪祟侵体,不少人只对视一眼就无故离魂,我担心几位贵人安危,便来看看,你们没事便好。”
说是来看看,其实是对他们产生了几分怀疑。
桑离拢紧外衫,“我们也去看看。”
青古有所迟疑,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四人结伴来到村子中央的宗堂处,全村的人几乎都醒了,他们穿过人群,看到了里面情形。
地上并排放着十几个人,男女老少皆有。
他们四肢痉挛成鸡爪样,脸色泛青,白眼朝天,浑身抽搐时不时还伴随着呢喃。
——症状的确是对应上了离魂症。
相传邪祟祸世时,会偷走凡人三魂,若长时间拿不回魂魄,幸运的变成痴儿度过一生;不幸的则魂肉消亡。
一直以来离魂症都是荒水子民所忌惮和惧怕的东西。
它代表着邪祟入世,人间不宁,圣女曾庇佑荒水时,每年仍是远航的族人患得此症,被食去魂魄沦为行尸走肉。
可是三千年间,离魂症几乎消失无踪。
如今突然出现,这让荒水上下恐惧加倍,就连邻村的族人都得知了消息,连夜派人过来打探情况。
倒在地上的受害者们面目狰狞,如见无比恐怖之物,面露恐慌。
他们扭曲,挣扎,嘴唇焦青。
仔细看,这里面有几张脸熟悉得很,分明是白日里谩骂打砸过她们的那些人。
桑离紧紧抿着唇。
她知道寂珩玉小肚鸡肠的性子,特意叮嘱过千万不要伤害无辜者的性命,看这样子……性命倒是没伤害,但是苦估计是一点没落。
“到底怎么回事?”
青古拉住受害者家属,低头细细询问。
那妻子抹着眼泪,回想先前画面,面色灰白,止不住战栗,“我们正要熄灯睡下,家里幺儿突然说看到外面有鬼影。我寻思着哪里来的鬼影,可是幺儿始终嚷嚷着看到了看到了。他闹着不敢睡,我不放心,便让幺儿他爹出去看看,结果就听到他爹惨叫一声,再出去,他就这般倒在地上了。”
说着,妻子又痛哭几声。
青古急忙追问:“你可看到些什么了?”
妻子一边落泪一边摇头:“天黑我也看不清楚,就觉得那东西庞大可怖。”她像是猛然想起来什么,瞳孔颤抖,“蟒……对!蟒!它游走在黑夜里,山丘似的,像是……像是蟒。”
这种事情不能细想,越想越害怕。
这番言论如平地起惊雷,瞬间让恐惧蔓延。
青古又接连问了其余人,得到的结论都是大差不差。
“会不会是……会不会是龙冢的那些魔物复生了!!”
人群中不知谁惊呼一声,众人面面相觑,阴冷的夜色中,都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不安与惊恐。
“不可能——!”有人站出来反驳,“圣女已将荒水魔物清缴干净,就连海穴里的那些魔巢也不例外。我们安正无忧三千年,好端端的怎会突然复生!”
说着,那壮汉的目光落在了站在角落里的司荼和桑离身上。
他目有怨怼,指尖抵近——
“他们今日来,晚上就出事!要我看就是他们的手笔!若不然就是他们把邪祟带进来的!!”
此言一出,四面八方的视线都落了过来。
“来人!把他们抓起来!!”
壮汉一声令下,同时抬手召出弓箭,毫不犹豫地对着桑离射出一箭。
用海鲨尖齿打磨出来的箭羽有着最为尖锐的箭头。
箭矢如流星,破开夜色正中她眉心。
未等桑离躲闪,一道黑影闪身拦于眼前。
他空手接住飞速旋转的箭矢,只听咔嚓一声,那坚硬无比的流箭竟被他像掰断一根树枝般从中折断。
寂寻拿着那半根铁箭,眉目冰冷,紧紧地盯着那人,眼神之中杀意滚烫。
147
护卫军们一拥而上, 将三人团团围住。
荒水众民本就厌恶外界,他们将自己囚于这一方天地,仿如井底之蛙守着这片仅有的土地, 排斥着井外面的所有人和事物, 更别提司荼身份特殊,联想先前种种, 众人毫不迟疑就站在了桑离等人的对立面。
“就是他们招来的邪祟!你还我妻儿!”
跪在地上的村民恶向胆边生, 二话不说提着锄头冲上前来,面目因愤怒而变得扭曲。
寂寻甩出术法, 定住一大片, 目光冷冷地环视一周:“谁敢放肆。”他声音不大, 却极具压迫, 周围鸦雀无声, 又是恐惧又是不甘地死盯着他们。
“还请恩人冷静。”眼见事态控制不住, 青古急忙站出来, “大家伙也都冷静一下, 他们救过我的命,我相信——”
“住口吧青古!!”又有汉子站出来叫嚣, “你们青家原本就是圣女的走狗, 这三人也都是你从外面招来的,依我之见你们青家根本没有资格再掌管部族!”
荒水上下加起来共有十几个部族。
在以前, 青家是圣女祠的掌灯者,圣女受世人爱戴, 青家在荒水自然也颇有威望,于是十几个部族都听命于青家直到今日。
被圣女选中的掌灯者世世代代都有着远超于凡人的生命与强健气魄, 他们生来就肩负着守护荒水的使命,所以即便是圣女落尘, 荒水也没有因此牵连青家。
然而随着日月更迭,岁月流逝,失去了荒水圣女的掌灯者也在渐渐消亡,到青古这一代,力量已远不及父辈了。部族推崇他们本就是看中那点能力,如今失去了能力,又不屑他们掌灯者的身份,自然也失去民心,暗地里有不少人都盯着这个位置,想借此机会拉青家下马。
青古也知人心易变,只是没想到他们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手。
脸色登时骤变,青古抽出了后背大刀。
汉子眼底闪过狡黠,他怕的就是青古不动手。
四周灯火烁烁,整个村落围绕在肃杀与紧张之间。
倏然,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我看你们谁敢在宗堂面前胡来!”
从人群中走出来的正是青松老翁。
他拄着桃木拐杖,老态龙钟,步态不稳,然目光矍铄,随着拐杖敲地,散发出的一圈凌波震碎了一干人等手上的所有武器。
“青古,跪下!”
青古被那一下震得虎口发麻,同时也清醒过来,不加辩驳,乖顺跪地。
青松老翁哼声:“氏族有令,不得挥刀于族人,你这不孝子,是想在祖宗面前违背祖训,令老夫蒙羞不成?!”
青古低头:“孙儿不敢。”
老翁走至中央环视一圈。
他那一击让族人认清,就算青家没有原先那般一骑绝尘,也绝对没有走向落魄,先前还高声叫嚣的汉子当即忌惮,闷声不吭,只是颇为不忿地攥紧了双拳,低下的双眸满是怨恶。
“祖师爷曾对荒水有恩,老夫信他等人,绝非戕害无辜的蟊贼!”
“邪祟尚在流窜,危机未除,全村上下不得离开宗堂半步!青古带一行人随我前往龙冢!”
老翁这番话无疑是一颗定心丸,瞬间荡平了先前那不安的氛围。
看着老翁转过身的背影,汉子微微眯了眯眼。
他们臧家曾和青家一同角逐掌灯者之位,最后圣女选中的却是处处矮他们一头的青家。
位居人下的感觉始终不好受,父辈临死下拉着臧伦的手,说不管如何都要坐上族长之位。
回想父亲的临终之言,臧伦越发不甘。
他磨了磨牙,心中罪恶滋生,在阴暗当中,一把涂了毒的飞镖夹于两指之间,臧伦对准老翁脖颈,飞镖将要脱手时,忽邪风大作,黑尘风驰云卷间,所有人都看不清眼前事物。
臧伦隐约瞥见一抹诡谲的黑雾,黑雾幽幽闪烁着双金瞳,瞳孔死死凝着他,刷的一下,臧伦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凉透了。
那黑雾直奔他而来,从胸腔进,从脊背出。
黑尘消散的刹那,他瞪着眼睛,身体犹如装满了厚重水泥的沙袋,栽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伴随着尖叫,宗堂内外乱作一团。
人们如遇难的老鼠般四下逃离,可去路全被堵住,所有人封闭在了这四四方方的宗堂里,他们清楚地看到夜空中黑雾游弋,里面隐约露出双闪烁着寒芒的金色眼眸。
臧伦的死让众人彻底认清了现实。
——邪祟真的来了。
青古反应过来,急忙加深了宗堂四面的护阵,把那邪物暂时挡在了外面,可即便如此,也依旧赶除不了众人的恐惧。
“一定……一定是他们。”
“一定是他们招来得祸端!”
还有人不依不饶地指着桑离等人,“杀了他们!杀了他们邪祟一定会离开!”
“对!杀了他们!!”
在危难当中,无论男女皆为困兽,只想绞死所有不利于自身的事物。
桑离推开寂寻走出去,余光扫过臧伦,注意到被他压在身下的毒镖后,冷哂一声:“我看青老爷子倒是该感谢这邪祟。”
青家祖松闻声一惊。
青古立马注意到那毒镖,沉着脸把它取出,下颌线瞬间绷紧。
老翁也意识到什么,脸色灰白,险些站立不稳。
“邪祟只杀了想谋害老爷子的人,我是否能怀疑邪祟受命于青老爷子,是青老爷子故意招来的?”
青古脸色大变,急忙辩解:“桑离姑娘切莫胡言!我们青家世世代代守护荒水,怎会心存二心?”
桑离冷笑,反问:“那我还和寂珩玉救过你青家两次,我们在你们生命垂危时没有存二心,现在就存二心了?”
“我……”
青古哑然。
桑离又道:“我们闻声出来时,正巧遇上你,你说是担忧我们安危,实则最先怀疑的就是我们吧?”
被戳中心事的青古不由攥紧了飞镖。
桑离下巴微扬,掷地有声:“自古恩情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我与寂珩玉救你性命不过是全凭一己善念,并未想过挟恩图报,就像是此次前来,也只是想救荒水于水火。”
众人听后面面相觑,低声地交谈间满是怀疑。
邪祟犹如一头垂涎猎物的野兽,在结阵之外徘徊着不肯远去,时不时地冲撞一二引起阵阵惊呼。
桑离不予理会那点波动,眸光扫向一直沉默不言的老翁,“寂珩玉曾向你表明过来意,只是家主似乎有所顾忌,并未信我们。”
老翁抬起头:“你是说……”
“是。”桑离嗓音清脆且有力,“寂珩玉乃归墟海掌司,我们得知罪神剑玉流落在此,便前来寻回。”
老翁自是知明寂珩玉的身份,可是底下不知情的却是一阵诧异。
寂珩玉威名远扬,与帝启的那一役为人津津乐道,便是与神域不合的荒水族人提起寂珩玉时,也不得不感叹一句其人不凡。
扮作寂珩玉的寂寻不语,站在身后静静看着桑离吹嘘。
提及寂珩玉时,她眼神中流光溢彩,极为骄傲。
“那剑玉可滋生邪祟,令魔物再生。神域若是得知此事,定会镇平荒水,可是寂珩玉念及昔日恩情,更不舍得无辜者流离失所,便远赴山海来到荒水。只要拿回剑玉,自然也能保住荒水,未曾想仍是晚了一步。”
“我们有心救你们,你们却不知好歹,咄咄逼人!”
桑离这番言语有理有据,顿时镇住一片人。
她维持着表面上的肃然冷静,看着气焰明显低沉下去的荒水族人,不由在心中窃喜,她可真能编啊……
就连后面的司荼也不得不佩服起桑离。
别说,还真别说,半真半假的谎言最容易让人信服,以神域的性子,肯定不会大海捞针,要是剑玉真的是邪物,直接荡平荒水是最省事也是最省心的办法。
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是真得信了。
话音落下,邪祟已撞破结界。
它卷出一团火意,火光肆虐,蔓延,迅速让宗堂浸在一片滚滚烟尘当中。
邪火侵略土地,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根本无处躲藏,唯有痛哭。
桑离此时大喝一声: “恶火烧不到圣女祠!能动的人快带老弱妇孺过去,我们来善后!”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他们顺应着桑离的声音看过去——
圣女祠建在岛屿最高处。
火舌无法侵袭它,它破败却又威严地矗立在火光滔天中,人们怔怔注视着那座庙祠,恍惚间想起许多许多年前,被荒水圣女所保护着的时候。
“圣女……圣女会再次庇佑我们的!”
“走!去圣女祠,快去圣女祠!”
人们相互搀扶着站起来,一前一后蜂拥至同一个方向。
青古祖孙俩还有一些人都没有走,显然还想着她刚才说过的些话。
青古脸上臊得慌,走近两步说:“桑离姑娘,我们也留下来帮你。”
桑离拒绝了他的好意,“保不准还有其他魔物,你去保护你族人罢。”
青古更觉得脸上难堪,“桑离姑娘,我……”
“道歉的话就不必再说了。”桑离打断他,“在我看来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先前那事也只是举手之劳,你也无需挂念,毕竟拿回剑玉后,我们就没机会见面了,所以算来算去,也不过是陌生人。”
如桑离所说,恩情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她救人不过是凭善念,从不图回报,若被救者一直想着如何还恩,对桑离来说反而是负担。
青古明白了她的意思,沉默着,有自愧也有自悔。
旋即对着桑离抱拳行礼,转身跟上了同伴。
桑离趁机也让司荼跟了过去。
等所有人撤离的差不多后,她才召出画骨翎,立于夜风与火色当中的身影单薄,脊梁不折,仰头与庞然大物对峙。
双眸漆黑明亮,烁烁火光跳跃其中,像极了一闪一闪的辰星。
危机骤起——
只见那裹在黑雾里的邪祟朝她俯冲而来,转瞬就将她吞噬。
已经跑出不远的青古大惊失色,当即停住步伐:“桑离姑娘没事吧?我们要不还是回去吧!”
“……”司荼朝后扫了眼,敷衍地回,“没事,桑离会应对。”
青古找不到桑离在哪儿,倒吸口凉气,仍是无比恐慌:“可是……可是邪祟会不会把桑离姑娘吃掉?”
他什么也看不清,就看到一团浓郁翻腾的黑雾。
就在这谁也看不到的地方,那隐藏在雾气里的巨大蛇躯将她严丝合缝地缠绕在气息之下,确定她全身沾满了自己的味道后,巨物这才低下头颅,收起了所有的锐利与锋芒,温柔地吻了吻她的嘴唇。
148
桑离好笑地看着眼前如同小孩子一样幼稚的寂珩玉。
他冰冷的尾巴扒着她的腰身紧紧不放, 占有欲来的莫名其妙,桑离指尖碰碰他的鼻尖,望进那双竖金色的灿瞳, “身为邪祟, 你是不是应该凶一点?”
寂珩玉的声音传至识海:[邪祟只会对它的猎物凶。]
“我不是吗?”
寂珩玉贴过来,“你是珍视之物。”
桑离也笑着与他亲昵, 感觉到箍在腰身的力度更紧, 桑离才拉开距离,一本正色道:“我觉得我们要认真些, 免得落人口实。”
话音落下, 她在寂珩玉的眼里看到了为难。
桑离笑出声, 也不准备为难他, 粗暴扯裂袖衣, 随手在胳膊上落下几道血痕, 有白皙的皮肤所衬, 那斑驳痕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寂珩玉的眼中印着她的伤, 语气微变:“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桑离知道他言外之意指的不是伤口,而是其他。
她也知道他耐心早就耗尽, 杀臧伦不是救人, 而是泄愤;便是这场大火,私欲也多过计谋。
“在心境时, 即便司荼和我处于敌对关系,也始终坚定不移地选择我。寂珩玉,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善心大发之人,我更明白这里的人不值得这一切, 如今所做,也只是想让好友得偿所愿。”
说着, 桑离亲了亲他的脸,“就像是你本可以直接潜入龙冢,却依旧顺我心意。”
寂珩玉眸色闪烁,“桑离。”他唤她名。
“再亲我一下。”
桑离先是讶异,接着亲了他。
这一次是唇。
黑雾散去,他走得杳无踪迹。
当雾气完全消散之时,另一张脸映入视线。
寂寻站在角落里似乎看了很久。
他的眼神一如当日在凤凰坞离去那日晦暗不清,当两双眼睛撞在一起的那一刹那,寂寻目光之中只余空洞,好像那点闪烁的情绪只是桑离看到的错觉。
“走吧。”
寂寻跟在了她后面。
桑离回过神也继续往前走,后面一点声音没有,可是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到一道影子跟在自己脚下,它和自己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不疏远,不亲近,不交叠,平行相行,互不触碰。
桑离忍不住回头看。
寂寻没有看她,也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位置,神色冷冷,一如往昔。
……看样子真的是错觉。
她竟然还以为他会记得。
桑离打消了所有疑虑,没有再回头,甚至把寂寻置之脑后,她步伐快但不急,两边烈火烧灼,橙红的星火跳跃在她肩头,行走间,发尾摇晃,系在脑后的碧蓝珠链来回摇摆。
寂寻这才抬头去看他,眼神之间的小心翼翼不像是傀儡。
他恍惚间想起在幻境之时,偷偷所窥探到的有关她的一切。
他曾认为所有情动都源于那株蛊,那颗心,当它物归原主时,寂寻也会回到原来的位置。
然而他始终记得一些事。
忘了,又没有完全忘。
犹如现在,寂寻心愿如初,希望心仪之人不管在哪里,都有依所。
至于他……
一个影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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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部落的人都聚集到了圣女祠。
早些年前,圣女祠是村落最辉煌之地,人们会用各种稀世珠玉妆点神像羽衣;也会将黄金磨成粉末,涂抹她全身,就连屋檐房梁都采用了最稀少罕见的海贝来用于搭建。
可是现在,圣女祠褪去色彩,它破败不堪又孤零零地立在山丘的最高处,随处可见的是人们加之给她的谩骂与诅咒。
[肮脏物不配享有世间香火。]
[罪人!!!]
[其罪难恕!!!]
[恶心的女人。]
圣女沾情沦为□□,在本是祈福的殿内,落尽罪责与唾弃。
如今人们就窝在此处,随处可见的字迹和歪倒在上面的圣女神像让他们做不到安然无事。
众人坐如毡针,沉默的氛围极为诡异。
忽然,一个被母亲搂在怀间,只有四五岁的女童指着神相说,“娘亲,她要倒啦,她真的会救我们吗?”
稚嫩的嗓音在落针可闻的祠殿内显得尤为清晰尖锐。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落了过来,母亲倒吸口凉气,一把捂住了女儿的嘴,却又忍不住抬头看。
圣女神像垂眸悲悯,眉眼哀哀,似在哭泣。
她浑身一震,转过身去,然如芒刺背,始终不得忽视。
如桑离所说的那样,恶火烧不进圣女祠。
所有人坐在上面目睹着几乎要被烧毁完全的村庄,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着哀切,过了会儿,不知谁先开的口——
“孩子说的对,圣女可还会救我们?”
“圣女她……”
有人认清了现实,站起来指着那殿庙说道:“圣女已陨,荒水已无神再佑!”
此话如惊雷一般平地乍响。
不少人都想起了平日里的所作所为,他们放任孩子在圣女祠打闹,放肆,涂抹乱画,就连他们大人,进出都要往神牌上吐一口唾沫。他们认为荒水安宁,圣女只是罪神之妻,也是荒水之耻,不屑跪地祈神。
凡人所做皆为罪,神怒……如何平息?
忽然,青老颤颤巍巍来到神堂前面,他支起了那神牌,青古看出意图,急忙搭了把手,帮忙把圣女像扶回到原本的位置。
一切规整后,青老放下拐杖,跪倒在地。
“翁爷……”
青古欲要搀扶,却被青老避开。
他结结实实磕了十个响头,眼含热泪,“我们心有蒙蔽,犯下错事种种,昔日对圣女所做的那些滔天罪责,自知咎有应得。老夫身为族长,甘愿代替族人承担所有责罚。若圣女不嫌,大可拿走我这条贱命平怒!只是老夫不忍,不忍见荒水遭难啊……!”
“若圣女还留有灵魄在世,可否睁眼看看,可否能再救部族于水火;可否能救救你的子民。”
青松不住磕头,不住苦苦哀求。
他苍老的身躯匍匐在地上,磕头的声音一响接着一响,青古看得眼眶通红,却又无能为力。
他也扑通跪倒在地,“求圣女佑怜。”
“求圣女佑怜。”
“求救救我们吧!”
祠殿里外都跪倒一大片。
司荼站在后面默然不语看着,忽然觉得这个画面讽刺又可笑。
白天时他们还一口一口罪神罪神骂着,真到危难关头倒是懂得后悔了。
此时,桑离赶了回来丽嘉。
司荼瞥见她一身狼狈,先是惊了一下,旋即又定住心神,“回来了。”
“嗯。”桑离扫了眼里面,见事情发展全在预料之中后,一颗心也放回到了肚子里。
人群中有人注意到司荼,眼睛猛地一亮,像渴死之人发现桃源,跪趴着来到司荼面前,对着她邦邦磕了几个头——
“你是圣女的女儿,你、你定能帮我们对不对?你可否留下来,做我们新的圣女。”
有病吧这些人?
司荼不适地皱了皱眉,未等发作,桑离就挡在身前,“司荼与你们荒水无任何关系,与其想着靠别人,不如好好忏悔,说不定你们那圣女会原谅你们呢。”
他慌乱无措,“可是……可是我们如何忏悔,如何能得到圣女的谅解……”
回想原来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放在今日不过是自食苦果。
众人愧疚难当,表情变化都落在桑离眼里,她知道时机差不多了,再磨蹭下去,只会招来凡人更深一层的厌恶。
人心就是如此。
当人看不到希望时,就会沦为绝望,在绝望当中,会怨恨那些被他们寄予希望的存在。
“你去准备……”桑离小声与司荼耳语。
司荼颔首。
她手腕翻转,指尖凝结一缕银丝,银丝与指尖牵连,另一端飞入神像身体。
司荼眼睛一眨,那神像同时跟着动作抬起了眼。
在地上磕头的青古最先注意到神像动了,先是怔怔,旋即大喜,急忙搀扶住青松,“翁爷!圣女显灵了!!”
刹那间,所有人都满是期待地看向圣女像。
司荼嘴唇未动,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神像,冷清的声线透过心念响彻大殿。
“吾诞生于荒水,子民香火延吾寿命;信仰镀吾金身;香火不续,信仰不延,吾血肉难生,魂魄难聚。”
青松听得老泪纵横:“昔日错事加身,难以弥补,恳请圣女渡我荒水,待日后,老夫愿为圣女重铸金身!”
“我们知错了,救救荒水吧!”
“圣女,我们错了,我们真的错了,请原谅小的吧!”
地上跪倒一大片,都在哭着道歉,就是不知道这声声歉意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司荼指尖勾动,只听轰然一声,当中神像四分五裂。
殿内缄默一片,恐慌又不安地注视着同一个方向,司荼拨弄银丝,召开幻想。
自碎裂神像里飘升起来的虚影与神像别无二致,面容正似荒水圣女!
这是司荼依照圣女像还原出来的面容,她知道这是自己一手创造出来的假象,然而对上那双生动又充满温柔慈悲的眉眼时,仍是有片刻的恍惚。
她眼眶发红,泪水无声落下。
司荼挑拨银丝,那影子飘出圣女殿,直奔向邪祟所在方祥。
众人大喜,激动地追了出去——
“圣女显灵了!圣女真的来救我们了!!”
有人开心,也有人在窃窃私语——
“……圣女既然一直在,为何不早些出来,看着那邪物摧毁村落。”
这话听得桑离一阵火大。
结果没等她站出来反驳,青古就一脚踹在了那人的后腰上,他扑倒在地,身体接连滚下台阶。
青古眉眼不善,居高临下道:“圣女已经说过,只有圣女祠的香火长存,圣女才可再生魂魄。你这只自私自利只心系自己的懦夫,事到如今还想再怪责对我们有恩的圣女吗?!”
这番质问让那人大气也不敢出,一些同样对此感到意见的人也齐齐低头,满脸的愧意。
青古环视一圈,高声道:“帝启之恶事本就与荒水无关,圣女护佑荒水八千年,我们更要心存感恩,不得因此牵连圣女!以前是蒙昧无知,犯下了错事,从今往后,所有人都要潜心悔过,重建神台!我们要让圣女祠的香火在这片土地上长延!!”
他话语中的力量让人无人敢做回应。
忽然天边亮起一束光辉,五彩斑斓,仿若神光照亮天际。
熊熊烈火就此熄灭,被火光烧明的夜色由另一束光芒取代。
它澄白,明艳,灼灼圣洁令人不可直视。
这是荒水三千年来从未出现的光辉,它驱散长夜,让荒水提前从夜色中苏醒。
所有人都沐浴在这温暖和煦当中,孩童们停止落泪,好奇地看着天边,大人们却眼眶通红,莫名地心生悲意。
桑离愣怔地看着这一切,忍不住望向司荼,“是你做的?”可是她双手垂落,早就收回了术法。
司荼摇摇头,遥遥望向天边,早已泪流满面,“只有荒水的圣女才可令白夜长存,是母亲……”她哭着说,“阿离……是我的母亲啊!!”
她已经死了。
可是怜悯的圣女无法舍弃这片土地,便分出一缕魂火留居此处。
她存在着,孤单着,她看着这一切。
她会不会哭呢?
死去的魂魄……还会哭吗?
司荼站在人群当中,泪水压抑,多年来积攒的思念和哀怨如数发泄。
在这一刻,荒水的子民终于等到了他们的神;可失去了所有的女儿又该如何等到她的母亲?
149
邪祟除尽后, 青古组织起所有族人,开始进行火灾后的房屋重建,还有圣女祠的二次修缮。
荒水氏族生来刚韧, 从不会沉浸在一时的苦难当中。
也许是圣女降落下来的那束光让他们重新找到了依所, 所有人拿起工具,不声不响投身于修缮当中。
整座岛屿沐浴在暖阳当中, 海浪拍岸, 伴随着阵阵吆喝和忙碌声,这是荒水千年间最为和睦, 也是最生机勃勃的一面。
桑离一直陪着司荼留在圣女祠。
她们坐在不远处看着荒水人进进出出, 每出进一趟, 圣女祠都会换个新模样。
司荼双手托腮, 感受着落在肩膀上的暖阳, 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安宁平静, “我原本还担心等我们离开, 真的有邪祟进来怎么办, 不过现在不担心了。”
母亲残留在这里的魂火会继续护佑着荒水;子民对她的爱戴就是以供魂火燃烧的养料,只要信仰还在;母亲的魂火就永不消灭。
桑离伸出手, 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
从她掌心散发出的暖意让司荼不由笑了, “阿离,谢谢你。”
“我也没做什么。”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司荼说,“其实我胆子很小, 以前总说着会回到荒水,却始终没有勇气。因为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这里, 也不知道如何面对母亲。如果不是你,我还会继续不安, 继续猜忌下去。”
现在她来了。
来了,以后也不再挂念了。
说话间,有人过来传话,说是族长让他们过去。
司荼临走前最后看了一眼那圣女祠,尚未打磨完成的圣女像立在碧空蓝天下。
她想,母亲再也不用回到黑暗里了。
**
三人重新来到青宅。
仅一夜间,青松就苍老许多,他先看向寂珩玉,最后目光停留在司荼身上,片刻后起身下跪,“请神女殿下原谅老夫的先前不敬。”
司荼低眉。
她向来心高气傲,不屑与人结好。荒水子民对她和母亲所做的一切如今只是放下,谈不上原谅,便是年迈的老翁跪在身下磕头,她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动容,更懒得上手搀扶,就连客套话都不愿说上一句。
“事已平定,你们只需在日后好生供奉我母亲,至今我……荒水与我毫无关系,谈不上原谅与否。”这番话算是变相地拒绝了青松,也彻底斩断了司荼和这片土地的牵连。
青松哪能听不出来这里面的意思,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老夫此前拒绝几位,一是荒水祖训;二是龙冢乃不安之地,老夫实在是不愿拿着族人万千性命前去涉险。如今邪祟已生,怕是必须得有人踏入龙冢拿回剑玉了。”
老者说着抬起头,对着三人郑重躬身作揖:“老夫恳求祖师爷救我荒水。”
寂珩玉低敛着眼眸,玉一般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玉骨扇,直到青松维持不住摆姿,才上前搀扶起他,“我们本就是为这件事而来,何须再求。”
他大喜,继而不安:“龙冢位处龙穴,地势险峻,历任圣女曾在此处设立机关秘境数不胜数,早些年前还留下一份龙冢图纸,不过最后陨失了海潮当中,恐怕……”
“无妨。”寂珩玉出声打断,“我们三人自有应对之法。”
老翁的眼神在三人身上不住游离。
寂珩玉毕竟是归墟宫宫主,又跟着一个圣女之女,看起来最平平无奇的桑离也能独自应对邪祟,身手向来也差不多哪里去。
老翁打消这点忐忑的念头,在天黑之前,命青古把他们送到了龙冢之外。
龙冢原本是上古时期残留下来的龙穴,位于荒水水域最边缘处,同样也靠近着荒水结界。整座龙冢是一个不断向下的圆形深洞,凡人很难走到底,更别提层层险境,走错一步将尸骨无存,至今都无人知晓下面到底埋葬着什么。
接近龙冢的那片水域是极为诡异的无风地带。
海水呈黑色,强烈的色彩切割将整片汪洋分裂为二,越靠近龙冢,越能看见更多受难者的船骸和不知名野兽的尸体,一具具骸骨停留在海面之上,久日堆积形成一座座白骨废墟,因海面上云层交叠,日光无法穿透,所以这里阴暗诡异,令人不敢过多逗留。
船只破开海面,缓慢前行,他们终于看到了龙冢。
最先看到的是一具近乎攀天的巨骸,从骨骼形状来看,应当是龙。
青古只能送他们到这里,指着前面对三人说:“顺着路径向前,便是龙冢的入口,要一直往下走,相信你们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青古说道,“在下因为祖训,便不能陪三人前行了,尚请见谅。”
桑离道过谢,和司荼前后下船,等寂珩玉也下来后,三人并肩前行。
看四面情况,这里应该就是龙巢,粗壮的树根扎地,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巢穴攀附在石缝或树隙当中,桠杈蛛网似的遍布脚下,浓叶遮蔽,很难分清东南西北。
寂珩玉放出引路火引路,很快就来到了青古所说的入口处。
一眼看不到底,漆黑幽暗,隐约能听到风声和流动的水声。
洞口窄小,约莫只够两人并肩可通过。
司荼自告奋勇在前面打头阵,桑离也由着她,和寂珩玉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用术法燃起的火光照亮四周,这条路如盘旋的阶梯,不住通往下处。
脚步声回荡四周,听起来十分空阔。
“似乎很深。”桑离随口说了一句。
寂珩玉没有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觉察到他的沉默,桑离不由看过去,然而光线昏寂,隐约只能看到他笼罩在微弱火光中的脸部轮廓。
桑离忍不住问:“怎么了?”
“很奇怪。”寂珩玉眸光闪烁,“神域不是傻子,他们应该很快就能看出寂无只是我留下的分影,如今外面已过三日,荒水却迟迟没有动静。”
桑离皱眉。
他撩起眼皮,目光中似有深思:“也许……这里面根本就没有剑玉。”
不单单是桑离,走在前面的司荼也停下了步伐,回望过来的眼神满是惊诧。
感受到两人眉眼间的凝重和慌张,寂珩玉低声笑了笑,曲起指骨在她脑门上轻轻一弹,“这只是我的猜测,继续走吧,说不定是我一时多虑。”
寂珩玉并不在乎剑玉在或是否,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洗生池。
能找到剑玉多一个筹码最好不过;就算剑玉被神域所得也无伤大雅,这件事最后的结果总归是他赢。
忽然,横降两块石壁拦挡在前后方,一道墙壁堵住后路;一道墙壁拦住前路,石壁上金印照显,只听脚下嗡鸣,似有坍塌之象。
司荼盯着晃动的脚边沉了脸色:“机关。”
寂珩玉不慌不忙地搂住桑离腰身,一把将她带过,下一瞬,脚下塌陷,活像是坐上飞速下行的降落梯,气流逆行,快到眼前只剩下一片片虚影。
桑离紧紧抓着寂珩玉的衣袖稳住身体,情绪还算是淡定。
就这样一直下坠了一刻钟后,石板啪嗒一声嵌入地上不再动弹。
司荼扶紧旁边,气息微乱,盯着脚边仍是心有余悸。
他们所处在一个完全密闭的地穴里,大而空阔,四面有海柱支撑,墙壁上随处可见符文,似是先人所设立下的某种机关密室。
司荼担心有诈,先放出木偶探路,确定安全后,才走了出去。
“有字。”
桑离召出一个小火团,看到石柱上用剑刻出来的痕迹。
每隔一段路都有一个这样的痕迹,看起来没特别的意思,更像是引路的符号。
“已经有人来过了。”
寂珩玉忽然开口。
桑离和司荼走过去,看到角落里被斩杀的魔物尸体,还有早就被破坏掉的机关,也难怪一开始进来的时候没有遭遇任何魔物袭击。
那血迹深红,不像是早就残留的,桑离心觉怪异,正要低头触摸那魔物时,被寂珩玉一把拽住:“有毒。”
桑离斟酌道:“这血迹看起来像是干涸不久,我想确定一下它死去的时间。”
司荼:“你是说那人可能还没走?”
桑离摇摇头,她也不太确定。
只是荒水是完全封闭的部族,若是真的有外人闯入,青古他们怎么会悄然无息?
可是……
这血痕实在是太过新鲜了,不得不让她多留一个心眼。
“再往前走走吧。”
三人继续前行。
不出所料的,这一路上他们畅通无阻,无任何魔物或者邪祟的袭击;所遇到的机关都无一例外都遭遇破坏,剑法粗暴,残留的剑气甚至形成一道道龙卷风徘徊四面。
避免被剑风波及,寂珩玉面无表情地挥出一扇,直接荡平气息。
越往里走,桑离越是坚定了最开始的想法——
绝对有人来过!!
不单单是桑离,就连司荼也开始觉察到异常。
如若真的有人先他们一步,能毫发无伤地来到此处,修为和身法必是不容小觑,不得不让她严阵以待,处处警惕着周遭。
因为一路上顺通无比,三人很快就走到了龙冢最地步。
此处似是祭台,东南西北各个方向分别立着龙头,龙身,龙尾,环绕起来围绕着正中祭台。
原本的祭台应该是设有机关的。
如今其中一个龙身已经一分为二从中斩裂,就连祭台四面的结阵都破坏殆尽,能做到如此地步,定然不是普通的剑修。
司荼盯着地上一道深刻的剑痕,脑海中猛然浮现出一个熟悉之人的影子,表情顿时变得深重无比。
“阿荼?”桑离见她停下步伐,便也转过了身。
司荼回过神,“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剑气有点熟悉。”
说完话,她抿唇低头。
但是……那人早已死了,怎还能来到万里之外的荒水?
司荼叹息一声打消这不切实际的幻想,加快步伐跟紧了桑离步伐。
三人一同登上那百阶云梯上的祭台。
被摧毁殆尽的祭台上仅留着一座漆黑的剑碑,剑碑术光笼罩,有神法加持,这才得以保存。
流光笼罩的剑碑身上有四个圆形小孔,那里原本是剑玉所在处,不过此时空无一物,留有的只有一行灿金色的小字——
[向死之玉;方为救世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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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死之玉, 方为救世之剑,这是什么意思?”司荼轻轻抚摸着那行小字,困惑皱眉, “原来的剑玉呢, 难不成真的被人先一步拿走了?”
桑离和寂珩玉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寂珩玉并不奇怪这个结果,寂无那边迟迟没有消息, 说明魂魄被澄束;而神域又始终了无动静, 除了剑玉已经回到他们的手上,那就是他们找到了另外一个用于对付他的方式。
“会不会是……先抵达到龙冢的那个人?”司荼猜测, 脑海中乱作一团。
现在没了剑玉, 就说明唯一的筹码也就此没了。
桑离脸色糟糕, 她深吸一口气, 目光缓缓移到寂珩玉脸上, 男人神色依旧如此, 表情讳莫如深, 总让她觉得他并不是很关心剑玉去留。
桑离缄默须臾, 道:“他应该没有离开荒水,我们出去找找, 说不定还有机会。”
寂珩玉不予反驳, 三人顺着来路返回。
结果刚出去就遇到了问题,他们眼前分别有三条路, 环境陌生,分明不是他们来之前的那一条。
三个出口幽暗寂静, 不知通往何处。
桑离站在中间难以抉择,不禁咬了咬下唇, “怎么办?”
司荼也跟着叹气:“木偶进不了深处,似乎有结印影响。”
也就是说, 他们只能凭借运气了。
司荼用手肘撞了撞桑离,“你运气好,你来选。”
寂珩玉也给她投来一个眼神。
桑离:“……”行吧,也只能靠运气了。
她看了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决定两边全舍选其中。
通道黝黑,浓郁的暗色见不到头,也是乖巧,这路两边也不知是施展了什么结印,竟任何术法都施展不开,情况像极了她和寂珩玉闯入天门的那一次。
想到寂珩玉,桑离条件反射想要去拉她,结果手上拽了个空。
桑离一惊,忙不迭停下脚步,走在后面的司荼看不清路,一脑袋撞在了她后脑勺上,“阿离?”
“寂珩玉不见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连他的气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再往回走时不可能的了,司荼拽紧桑离,安抚道:“他怎么着也是个仙君,出不了什么错,我们先往前走,说不定他已经出去了。”
桑离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定定心继续向前。
就这样一直在黑暗中前行不知过了多久,桑离看到远处闪烁起光点,她一喜:“司荼,你看——!”
无人回应。
不知何时,身边已空无一人。
她站在漫无边际的空阔当中,冷汗流得下浸湿后背。
这是第二次了,不管是寂珩玉还是司荼,她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从身边消失的。
长久处于见不到光的环境中本就容易使人感到压力,这里的诡谲更为她心里镀上层阴霾。桑离深吸一口气,加快步伐走近那束光所在的方向。
那是一扇门。
一扇凭空出现,立在深寂中的古旧房门。
桑离伸手推开。
万物开始迅速倒退,再一眨眼,她出现在一个空荡荡的密室当中。
密室四周燃烧着鬼火,平平无奇,看起来并无什么异样,要说唯一让人注意到的,就是悬在房间正中的一颗小光球。
它没有实形,仿若一团白色火种,在寂静与幽暗中跳跃。
桑离逐渐被光吸引,一步一步走了过去,当她伸出手时,那团小白光缓缓降落至指尖。
它似乎有某种蛊惑之力,引诱着桑离向它靠近,待桑离回过神时已经晚了,那光球贴着她的眉心钻入识海,一阵闷痛袭来,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识海炸开,一段杂乱无章,不属于她的记忆如热浪般将她裹缠。
她看到天崩地裂,大命将泛。
她看到火海覆灭,人间已无立足之地;她看到饿殍遍野,数不胜数的尖叫声和哭喊袭击着耳膜。
这是桑离此生所见到的最为恐怖的场景。
它们无比真实地萦绕眼前,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一只只从地心钻出来的邪祟如何肆意掠夺吞噬着世间生命。
头顶有声音。
桑离扬起脑袋,被红潮遮蔽的天幕当中,隐约伫立着一道身影,他身披鳞甲,高高在上睥睨着这岩浆地狱,桑离还想看清些,然而无论如何她都看不到那人的面容。
最后,她又看到一些蜂拥到天边的影子。
很熟悉。
是……灵族?
他们犹如赴死一般,一去不返的背影写满满是决绝,下一瞬,滚落的雷火就将之吞噬。
桑离心灵遭受莫大的震撼。
这等惨烈的烈狱之相直到画面停止都死死地烙印在她眼前,让她像是被蜡裹住一般难以动弹,更浑身烧疼。
那团光球从她身体里脱离,又回归到原本的位置。
“如何?”
什么?!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桑离一个激灵顿时清醒。
她猛然回头,一男子负手而立,眼神含笑,静静等她说话。
桑离不禁警惕,悄悄地抚了抚袖口之中大眼崽的翅膀。
这个动作自然没能逃脱他的眼神,他眼中笑意更深,言语促狭:“当今九灵界竟能容忍祟魔随意出入了?”
听到此话,大眼崽索性也放弃了隐藏。
它展翅而出,挥舞羽翼冲向男子,桑离并未开口阻拦,只见他从容不迫站在那处一动未动,任由大眼崽喷出来的恶火烧过他的胸膛。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他的身体似如一团雾气,被恶火冲散后又重新聚合。
大眼崽疑惑地歪了歪脑袋,还想再重喷一次时被桑离阻拦。
“没用的。”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莫名出现的男子,“他只是幻影。”
应该是临死前,留下来的记忆幻想。
“这个,也应该是你的东西吧?”
男子笑了笑,在大眼崽警惕的视线下缓步走到桑离身边,指尖随意碰了下那光球,“我在这九灵界并未留下太多东西,若说这聚灵匣的话,应该是我的没错。”
聚灵匣?
桑离皱眉,忍不住望向那团光。
“幻境所显,是真实还是虚妄?”
神秘人反问:“它是从我识海当中抽离出来的记忆,你觉得它是真实还是虚妄?”
桑离一震,再次打量过去。
她从他身上看不到什么稀奇不同的特征,只是仔细看上两眼,觉得那眉眼有几分熟悉。
“我们来时,那些路障都是你除去的?”
神秘人摇头:“如你所见,我也只是一道困在聚灵匣里的幻影,没那么大本事。在见到你之前,确实来过一个人,不过以他的灵力,并不能将我唤醒。”他笑问,“桑离,你觉得我会是谁呢?”
他叫出了她的名字。
此时桑离已经无法用震惊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她后退两步,隐约注意到印在他额间,闪烁不明的金色纹路,那是……神钿。
桑离张了张嘴,不可置信地发出声音:“……帝启。”
神秘人笑,算是默认。
“不可能!你已经……”
“对,我已死了三千六百余年。”帝启接话,绕着聚灵匣转了一圈,他似乎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讨论他的身份上面,抬掌召回那团光球,莹白的光照在他脸上,他垂睫注视,“我事先走过一次末路,所以必须将自己留在此处。”
他的话语过于空涩难解,然而结合先前所看到的种种画面,桑离还是听懂了。
“你知道九灵界会覆灭?”桑离不解,“我不明白,既然如此你为何还……”
话音未落,帝启指尖抵住她的额心,这一回桑离看到了不同的记忆。
是帝启的记忆。
画面之卷如白驹过隙,尚未停留一瞬就快速辗转到了另外一刻。
透过间隙,她看到了一个由世人所不知的真相。
帝启挪开指尖,“明白了吗?”
桑离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宛如陷入僵持。
良久,她的目光才一点点挪动到帝启脸上,“你之所以打开天门,是为了救万界?”
帝启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反而苦笑:“有心救世之人,终成灭世者,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桑离不语。
帝启本就是可以操控虚空和时辰周转的真神,透过他留下的记忆,桑离看到他无意间破开虚空,看到天门撕裂,每个世界都成为混沌地狱,然后天门之外的邪祟们接二连三地闯入到九灵界……
“我认为万世覆灭的真相就藏在天门之外,只要我事先找到原因并及时阻挠,定能改变局面。”帝启抬起双眼,“却未想到,我才是起因。”
帝启看到了世间覆灭时,却并不知它何时会发生。
也许是一年后,也许是十年后,抑或是明天。
帝启必须要在那一刻来临前阻止,于是他借助着神力盗取了补天石,打开天门想要去往天门之外寻找真相。
最开始的确很顺利,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穿梭过十几个小世界后,帝启意识到这一切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的神力包括镇天石的力量正被天门外的世界汲取,等他醒悟早就为时已晚。
镇天石无法再关闭天门,他就如同一根混乱的纽带,把本就毫无关系的世界通过天门牵连在一起,所有气息融合,最终造成出无法补救的混乱局面。
天道的法规被打破,最终天谴降临,将那些世界变作地狱,人则化为邪祟,它们开始争夺九灵界这唯一一方净土。
帝启深知自己酿下大错,还没来得及补救这一切,就被寂珩玉一剑绞杀。
然而当却邪螭离剑进入他身体的那一刻,帝启透过神力,看到了一直以来要寻求的真相。
于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透支所有神力,让神识穿梭回某一个时间点。
然而此时帝启力量微薄,已不足以支撑他把所有记忆聚集在一处,便只能将汇聚着记忆的聚灵匣一分为三,留在了荒水龙冢某一处,等待着有朝一日,有人能来打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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