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吃着鸭血粉丝汤,又觉得一个人吃着没趣,让人叫了几个儿子孙子过来一起吃。
她还不信自己会死,以前多少苦头都吃着过来了,现在也不过是一点小挫折。等熬过去就又是崭新的一年。
要是死了呢,这会儿先把人叫过来做好准备,以后也不会太慌乱。
结果来的人只有宁宣。
宁宣进去就看到一张瘦长的脸,跟蜡像似的,擦多少粉都藏不住里头的死黄。
老太太浑身都穿得红彤彤的,衣服上飞禽走兽都栩栩如生。
宁宣对布料针线熟悉的熟悉程度大过许多贵妇人,他看着这身有点像诰命夫人的衣裳。
针线细腻繁复,也像前朝内造的东西。
不知道多少个年头过去了,在屋子里还有珠光流动。
他想这可能是老太太|祖上留下来的。
老太太喉咙里咕噜咕噜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她说:“你爹和二叔呢?”
宁宣不好说还没找到人,只能说两个儿子三个孙子都为老太太病得起不了身,老太医还在给他们扎针,等人醒了就过来见老太太
老太太也没追究怎么突然一下全病了,只是往桌子上看了一眼,示意他坐下来一起吃饭。
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雪白的头发被藏在累丝狄髻里,侧边还斜插着一只累丝雀鸟簪。
说是鸟其实更像凤凰,只是尾羽不足九数,尾巴也没有拖那么长而已。
这东西也是内造的。
所以老太太今天这一身,穿的都是金陵旧物。
宁宣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东西,他以前听老太太身边的嬷嬷说过,王家从前如何有权有势,但到底怎么谁也没见过。
老太太是光着身子嫁进宁家的,宁老太爷是想找个有规矩的女人替自己整顿内宅,落魄的金陵王氏的姑娘,是很划算的选择。
然后老太爷就自费出了几十台嫁妆把老太太吹吹打打地接了回来。
谁知道几十年过去了,老太太又变出嫁妆来了?
她竟然偷摸藏了一辈子嫁妆,说句大不敬的话,老太爷傻得可以上吊了。
老太太带着这两样东西宁愿迈着小脚下地也不肯变卖掉,现在人要死了才拿出来戴一戴,她说:“我死了以后,我身上穿的都给我带下去。”说着,喉咙里的伤又痛起来。
看宁宣瞟了一眼簪子,就忍痛取下来放在桌上,沾水写了一个王又写了一个段。
“老太太要把这只簪给圆圆?”宁宣有些吃惊。
老太太点点头,又抖着手写了“有福”。
宁宣明白了,老太太是说段圆圆看着有福气,看着像王家人,所以才把这只从小戴着的簪子就给她。
这简直是胡说,段圆圆从前姓段,现在姓宁,怎么也不可能像王家人。
宁宣沉住气,把簪子接过来装好,身上一阵阵发冷。
老太太觉得宅子里什么事都不会干的人最有福气,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宁宣记得老太太的陪嫁嬷嬷经常在家说,说王家出过状元也出贵妃,老太太小时候还被那个贵妃的后代抱过,全家都跟她说没准儿以后她也能当贵妃。
老太太听下头人这么说,打小儿就把自己当皇妃养着,可惜天不遂人愿,她为当皇妃活了十二年之后王家垮了。
就算这样老太太还是瞧不上宁家,觉得宁家是土包子,用她的话说宁家:“就是个打算盘的。”
宁宣记得小时候宁文博还没跑到江南长居,经常带着他在老太太跟前拨弄算盘。
宁文博算账算得又快又好,宁珠更是闭着眼都能跟老账房算得差不多快。
宁老三什么都不会反而招她喜欢,她形容这种无能的行为叫贵气。
娘以前跟他说过,宁文博游学的时候老太太对大房还好些,一但在她跟前说起账本经,她立马就要大发雷霆,骂宁大老爷不是个东西。
每次骂完,全家人都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老太太就让娘站着伺候她,说她是下贱种子。
只有下贱种子才会钻营工匠的事,贵族是不干这种活儿的。
老太太说,她在王家的时候只需要吩咐下头人怎么做事,自己上手是给祖宗跌份儿。
说的是娘,骂的其实是宁文博和他们两姐弟。
——他们两姐弟算学都远超同辈的兄弟姐妹。
伺候老太太的丫头个个都把他们一家三口的窘迫收入眼底,人人都知道老太太看不上他们,背后总要想法子嘲笑大房。
这种羞辱宁宣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老太太一辈子都想把宁家变成王家,宁文博在他六岁的时候就牵着他去看过王家旧宅,上头贴着大大的封条。
宁宣就和宁文博绕着墙走,结果两人走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又绕回来。
这样的江南望族,虽然人已经成为飞灰,但那种残留的气势给了宁宣极大的震撼。
宁文博从小在锦绣堆里长大看了都跟他说胡话:“咱们也有王家人的血,这些东西迟早都要还给我们。”
当时正逢猪牛进城,百牛千猪万担着粮食,庄稼人勒着裤腰带,或前或后呈包抄形式把猪牛往里头赶。
宁宣站在王家从前的土地上,认为自己真的是在江南盘踞几百年的士族子孙,看人群来来去去觉得特别好玩儿,就忍不住跑到猪群里胡乱撵猪,看着猪和人没命的跑就哈哈大笑。
庄稼人每到这个时候就吓得一个劲儿求饶,怕伤了贵人搭上小命。
宁文博又会跟他说:“老百姓也挺可怜的,赚几个辛苦钱吃饭,你何必去惹他们呢?”
之后还掏钱买了一头猪给他杀了吃,又买了一头牛给他带回去耕地。
宁文博未必是真有善心,更可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看到儿子露出奢靡轻浮的行径觉得丢面子。
但老爷发了话,下头人是不能不照办的。
那头猪他吃了整整半个月,小牛犊也跟着他一路从金陵坐船回了成都。
种桑收蚕宁宣都牵着它,他从牛身上学到了耕地之艰,学会了吃苦耐劳。
老太太看着又说:“这孩子不像王家血脉的子孙,成日放牛能有什么出息?”
这头牛在他上学的时候就让老太太逮住机会叫人送走了。
但宁文博送牛给他时说的话,就是为了让他有出息!
宁宣那时候真想不明白什么是有出息。
更让人想不明白的是三叔,他只会嗯嗯啊啊的说:“老太太说得对,让侄儿们有出息当然是最好的。如果没出息,家里也要提前准备。”
后来宁宣出了宅子,出了学堂到生意场上去了,戴官帽儿的也喜欢这么逗人,跟猫抓老鼠差不多,不一定是为了吃饱肚子好好活着,只是单纯觉得好玩儿。
宁宣受到了这种排挤,戏弄奴才和平民百姓的趣味就大大降低了,他也不再去戏弄人取乐。
老太太身边何止一千头牛,一万头猪,就连老太爷也只是她实现野心的牛马。
包括她最疼爱的小儿子。
宁宣一直清楚,老太太看重嫡庶尊卑,她的宠爱不值钱。
金陵大族样样都跟着皇族子弟来,就算是继承人死了,只要继承人还有儿孙在世,不管是嫡是庶都轮不到继承人的兄弟们。
就算是一个娘肚皮里出来的亲兄弟也不行。
只是现在宁宣才敢真的确认老太太对三儿子的爱,当真跟小猫小狗差不多。
老太太再宠他,也只是用私房钱贴补,从两个哥哥那里给他掏些鸡零狗碎的玩儿,摆着好看但都是样子货。
花草养死了就没了,衣服下过水就不值钱了,住着最好的院子但地契也不是他的,田地和铺子也在两个哥哥手上。
宁家该传给嫡子的东西,老太太哪个也没往小儿子手里放,就是宁老二握的铺子都比宁老三多。
最后宁老三为了躲避这种宠爱,就带着妻妾跑到水上去了。
宁宣为这样的母子关系胆寒。
祖孙俩两看相厌,宁宣还是能忍着做孝顺孙子,在旁边给老太太夹菜。
老太太沉着脸,脸色惨白,她最喜欢的厨子走了,厨房的大厨现在都是本地人,忙不迭地在陈姨妈和段圆圆跟前凑热闹,哪里想得起她。
以前无论什么时候都温着等她享用的饭菜都没了,她吃了两口嘴上就被辣得红红的。
老太太看碗里都是辣油,嘴上狠狠一抽,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动静。
宁宣半天才猜出来这是在叫他坐,不要他伺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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