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热汤面,段圆圆重新洗了手脚,找了白衣裳穿好才问宁宣发不发丧。
宁宣摇头说:“发吧,有人来给你帮忙你也松快点。”
段圆圆又问杜嬷嬷陈姨妈怎么样了,姨妈身子骨不好如果实在太“伤心”是要出事的。
杜嬷嬷苦着脸叹:“你娘孝顺你也是知道的,她为老太太伤心欲绝,刚喝了一壶热烫烫的烧酒流着泪睡了,在屋里跪着给老太太念经呢!”
段圆圆吓了一跳,她知道陈姨妈肯定快活,但不知道她竟然这么快活!
步子一迈就要出门去抢她的酒瓶子。
没想到宁宣听了倒是当真了,他虽然做不到真心为老太太难受,但却乐意看到家里和和气气的样子。
听杜嬷嬷这么说,心里就有点感动。忍不住回头拉着段圆圆的手说:“娘苦了一辈子,老太太这么欺负她,她还是这么纯善孝顺,现在竟然肯为老太太伤心掉泪。”说着脸色又沉下来道:“这辈子是老太太对不起娘,到了地下她就知道谁才是真正对她好的人。”
段圆圆听到这话是有点震惊的。
她不知道为什么宁宣竟然可以这么平静地赞赏自己的亲娘是“纯善孝顺”之人。
普通人会这么说自己父母吗?只有上位者对下位者才会说“这事你办得不错”。
她又一次深深感受到了什么叫“大家长”。
骨肉兄弟,父母妻儿。在触发宁宣这个身份以后,都是被他牵着摆弄的人。
表哥不止对自己有要求,连陈姨妈在他面前也是一样的。
段圆圆有心叫表哥别傻了,听他这么一说反而不敢戳穿了,想着陈姨妈在儿子跟前维持贤妻良母的形象也不容易,只能含糊道:“娘的心肠是最软的。”
杜嬷嬷听了在旁边也不吱声。
这种场面她看得多了,宅子里藏污纳垢,但哪个当家的愿意看人把自家的脏东西翻出来?
该说反话就得说!人就是乐意自己骗着自己!
段圆圆刚把鞋子穿好,陈姨妈那边已经来了人叫他们去老太太屋子里。
她在心里轻轻为姨妈吐了一口气。
陈姨妈也是个很谨慎的女人,她在宁宣跟前一直是柔弱坚强的母亲,她的苦水只会跟同为女儿身的宁珠说。
对宁宣,陈姨妈只让他亲眼看见自己怎么受苦,但自己是从来不说苦的。
宁珠走了就轮到段圆圆承接她的苦水,她以前还觉得姨妈对表哥太坏。
今天看来,自己当时脑子真是进了水!要是真把宁宣当成现代社会的小狼狗,她能不能活到姨妈这年纪都不一定啊!
宁宣看她愣愣的又在发呆,就伸手替表妹整理好被风吹乱的鬓发,温柔道:“走吧。”
段圆圆耳朵被他的手指冰了一下,又觉得表哥长得帅还体贴,对自己柔情似水。
她心里又泛着甜,还是把宁宣冰凉的大手捉过来,揣在自己暖融融的大袖子里,想用体温把表哥捂热一点儿。
出嫁前武太太给她算过姻缘。道士说羊跟兔子属相三合,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穿越的世界,道士说的话一定是对的!
老太太院子里还安安静静的,她穿着红彤彤的大衣裳躺在床上,连大红的绣花鞋都镶嵌满了珍珠。
段圆圆听到有人在说那双鞋很漂亮,她只低着头不去看,把宁宣的手抓得紧紧的。
她总觉得这种不足一掌长的绣花鞋对男人是一种强烈的性暗示,穿上这双鞋就是告诉他们:“这里有个女人可以供你享用。”
段圆圆的鞋子都是普通的平底鞋,她不让人往上绣花,素面朝天看着就像简单的布鞋。
宁宣每次看到都要说她的鞋子磕碜,还买了不少各种各样的绣花鞋回来。
什么金啊玉啊的都镶在上头,拿回来她就锁起来。
宁宣想着外人也看不见她的脚,这才同意了让段圆圆在家里继续穿素面平底鞋。
老太太七窍时不时就要往外淌血,眼睛又闭不上,浑身如同凝固的雕蜡,一副要化不化的样子。
杜嬷嬷在她脑袋底下垫了些草纸接血水,浸湿了就换几张。
宁宣想着本来老太太跟圆圆就属相不和,她老而不死又来梦里抓兔子,现在离她这么近保不齐还得出什么事,就跟自己媳妇儿说:“等会儿你藏在我背后知道吗?表哥是男人,男人阳气重,随便什么鬼过来都叫它有去无回。”
段圆圆赶紧点头答应了道:“那把姨妈也叫过来,老太太也不喜欢姨妈。”
陈姨妈才不想下去!
她一点也不怕,还面泛红晕,色若春花,身穿孝衣也不减一分俏色。赵嬷嬷回来一说老太太嘎嘣没了,她浑身舒服得跟吃了仙丹似的。
她陈晴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什么没见过!还怕这几两肉!
陈姨妈站在老太太床头边,泪眼朦胧地泣道:“老太太你怎么就丢下我们走了!”简直是闻着伤心看者流泪。
一屋子的丫头都用帕子擦着眼泪说陈姨妈孝顺。
陈姨妈听着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这会儿别提多痛快了!
老太太死状跟她姑娘一样,这是她姑娘回来报仇了,要不是老太太把她们赶到湿漉漉的地方去住,珠珠怎么会年纪轻轻就得肺病死了!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谁能一辈子都是人上人呢?
段圆圆看陈姨妈跟老太太一起藏在屋子里头,光都照不到脸上,只有嘴皮子在动,跟皮影戏上的影子似的。
她忍不住伸手去拽陈姨妈。
陈姨妈还不乐意往后排站,站远了怎么欣赏老太太的英姿?
只是回头看是小两口一起过来的,又见自家人高马大的儿子好不要脸地把手大喇喇地伸在圆圆袖子里取暖,陈姨妈呼吸都停了两拍,就没忍住走下来骂了宁宣两句:“你表妹是什么身子骨,她暖你只有用五脏来暖!”说完,伸手把圆圆扯回来,给她塞了个手炉子在袖子里问:“大夫来过了吗?”
段圆圆看她站在光底下,脸上红润润的手也暖和,才抓着手炉子笑:“老太太走了也就是这几刻钟的事,没那么快。表哥刚叫人去请大夫和阴阳先生了,这会儿还没到家呢。”
老太太死了还不好马上就把人装在棺材里,得等大夫过来确认人真的断了气才能抬人。
这会儿医疗水平差,穷人家没钱请大夫,人死而复活敲开棺材出来,活蹦乱跳地吃自己的席也不是怪事。
以前乡下经常都有人吃席转头看自己老祖宗穿着寿衣狼吞虎咽被吓死过。
衙门被闹得一天到晚请人在乡下捉鬼跳大神,现在上头就规定人死了以后要让大夫看过签过字确定人死了,满屋子孝子贤孙再一起瞧了遗容才能埋。
陈姨妈看着空空荡荡的屋子憋着笑,作出发怒的样子道:“孝子贤孙呢?都跟老太太一块儿走了?”
话刚说完,外头就来了个小丫头,笑得甜甜儿地道:“三个少爷在门上换衣裳马上就过来。”
段圆圆看她眼睛亮亮的。有些不忍心地说:“老太太刚走,不好露着笑脸儿,你在外头也收一收,要是撞在几个大爷手上就有好果子吃了?”
小丫头脸色刷一下就白了,她是段圆圆选出来的人,才在宁家宅子里吃了几天饱饭,只记得杜嬷嬷说看见主子不能苦着脸儿,她们姐儿几个日日对着把小铜镜子笑得脸都僵了。
好不容易趁上一个活儿,谁想到有给她搞砸了。
小丫头结结巴巴的就想跪下来磕头,青罗拽住她说:“记住这话就成了,要罚你刚才就叫人拉你出去打板子。”又问她:“老爷和二老爷呢?到哪了?”
小丫头吓得眼睛红红的,还不敢掉眼泪,嘴上说得却很快。
她说:“二老爷和大老爷在外头点行李,不消三刻钟就能进门。”
段圆圆听了就让她下去,道:“这回不给你赏钱,下次做好了活儿再给你拿银馒头玩。”
小丫头早把什么赏不赏的忘了,看大奶奶不打骂她也不撵人,嘴角又忍不住朝上牵,憋了半天才落下去,扭曲着一张小脸走了。
外头刘怀义不停地催三兄弟赶紧换衣裳,前院段圆圆放了不少孝服,五服内的衣裳都各有三十套,确保不管什么人来了都能有得换不失礼。
只是三个大爷什么时候自己穿过衣服?
小厮儿要来帮忙还得挨踹,最后刘怀义只得去二房找了几个丫头过来服侍这几个大爷,就这三人还要三间屋子折腾。
刘怀义冷眼瞧着,想着往日老太太还给这三兄弟补贴过不少私房钱,心里就有些瞧不上。
再怎么坏老太太也是亲祖母,逢年过节也没苛待过这几个孙子。虽然说树倒猢狲散,老太太不值钱了,但他也没见过散得这么快的!
他看这就是一窝小畜生罢了,成日里满嘴喷粪没一句实话。
说是跟爹一起出去了,结果老大在窑子里玩姑娘,老二说在闭门念书,他找着人时这少爷还在铺子上打算盘,专想趁着爹和大哥不在混个脸儿熟。
这个中了秀才的老三也面憨心黑,带着他就浩浩荡荡地往花街柳巷逮哥哥们,义正言辞地说:“老太太都闭眼了,大哥二哥怎么还能躺在女人肚皮上打算盘!”
最后人找到了,两个大的名声也坏了。
三兄弟换了花花绿绿的衣裳出来,在外头两看相厌,站在大房院子里就亲亲热热地叫着哥哥弟弟,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宁三笑盈盈地问了两个哥哥好,又温柔地问伺候自己穿衣的俏丫头:“你往家去过了?家里衣服都换了吗?”
丫头低着头说:“回少爷的话,家里还没换齐全,小太太在老太太院子里尽孝,家里这会儿才知道老太太没了。”说完她也愁了,道:“家里不知怎么备好的孝服没了一大半儿,不说大爷们的,连太太和姑娘的也不见了。”
宁三听了就不舒坦,脸色也淡下来了,道:“她算你哪门子的太太姑娘,下回再让我听见,你就不要到我跟前伺候了。”
丫头低着头哆嗦着不敢说话了,不是她非要叫,不这么叫让方小太太知道了也要被毒打一顿。
男人们在家的时间少,方小太太在家的时间长。挨少爷的打只是一下子,挨方小太太的打那是一辈子的事!
宁大倒是知道内情,他是个怜香惜玉的人,最看不惯大老爷们儿对小姑娘吆五喝六的,就把人叫过来,抓了把铜钱在她手心上,又安抚地捏了捏,笑:“这么说琴姐还没换衣裳?”
丫头吞了吞口水,胆战心惊地点点头。
宁大笑得更温柔了,立马就让她回去把琴姐捎过来,还道:“别让她知道老太太过身了,直说是她娘叫她过来伺候老太太。”
丫头心里发寒,只觉得手上抓着自己的不像活人,急忙抽了手应声迈着步子往回转。
琴姐在家里还穿着浅红的大裙子吃花糕。
嬷嬷劝了她两句换衣裳,看她纹丝不动,也就不催了。
吃了这孩子要卖她那一吓,现在她也不敢说多了。而且琴姐的衣服少,方小太太自己穿不得红了,就喜欢给女的做红的穿,她就是想再多找几件素色的给姐儿换都没有。
不过自从方小太太不强迫琴姐去看老太太了,琴姐看三兄弟和宁二老爷照样在外头花天酒地,自己也穿着红衣裳不想脱。
这又不是她亲祖母,她不想守这个孝!
方小太太治家严密,也没人敢在外头说嘴。那丫头找了个由头把嬷嬷支开,就牵着琴姐往大房走。只是世道艰难,女孩子没有了可以为人称道的的德行以后可要怎么活呢?
丫头这一瞬间忘了琴姐和方小太太的毒打,大着胆子给她提了个醒儿道:“那头大奶奶做了不少白衣裳姐儿,没得换就去问门房要点儿。”
琴姐不耐烦听丫头说,她还想着娘找自己有什么事,是被人欺负了吗?活该!谁叫她只想着肚皮里那个不见天日的小的?
琴姐讨厌宁家人,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丫头就扭着身子跑进去了,她不知道老太太人已经没了。
宁家上上下下都是一片雪白,一个红彤彤的姑娘走在里头,就像天倒垂下来。
里头方小太太被杜嬷嬷和小花轮流看着不让靠近老太太的屋子,也没人记得通知她老太太已经没了。
方小太太挺着大肚皮在里头睡了一觉,醒来小花正在给她换银丝碳。
方小太太烤着火听到大房院子里人群来去匆匆,掀开棉帘子出门一看,人都穿了白了,她就想着老太太多半不成了。
太好了,这下自己就是伺候过老太太的孝顺媳妇儿了!
以后宁家就不能随便把她们娘儿两个休回家了,她的女儿跟她都会有孝女的美名,以后琴姐也可以凭借这个名声找到一个好人家,抬起胸膛做正头娘子,安安稳稳地过完后半生。
方小太太喜上眉梢,怀揣着美梦成真的心出了门子想要回去。
小花挨了一脚,段圆圆怕她再在宁宣跟前现眼,又让她过去看着老太太,守着方小太太不让她乱跑。
方小太太问:“是不是老太太真的没了?”
小花长得五大三粗,看了她一眼还坐在门槛儿上不吭声,看她要朝院子里走就挡着她不让去。跟
方小太太咬着牙拿了半吊钱出来,小花没收只又盯着桌子上的菜,方小太太忍着气全推给她吃了。
小花吃得嘴上都是酱油,只说了一句话——该知道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方小太太气了个仰倒。
接着她就看到三个便宜儿子裤腰上拴着白,眼角带泪地过来,进门就跪下冲着屋子里喊:“我持家有道,善心肠的老太太——你怎么就去了!”
她还没来得及拍手呢,脸色刷一下就白了。
琴姐孤零零地走在后头衣裳一点也没换,头上的珠钗已经被她拔掉了。
她进来就知道不对劲,再往后退也来不及了,琴姐只来得及把钗环取了,但总不能叫自己光着身子走在地上。
她的名声不重要,反正自己不是个姓宁的!
琴姐这么想着,硬是挺着胆子冲过来了,上上下下打量了娘一遍,才笑道:“娘,你怎么了?我就说不让你过来,你非要凑这个热闹!咱们回家去吧,这里没什么好待的!”
傻孩子,你爹一死,咱们已经没家了。再说娘家。娘家娘家,有娘才有家,她的娘都没了哪里还有娘家呢?
方小太太没顾得上跟她说话,只看到院子里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自己女儿。
越是乱的时候越是要忍,方小太太扯着帕子把琴姐推到屋子里待着里别出来
自己挺着大肚子出门,也想扯了白布换,还没走呢,琴姐就在背后说:“别回去了娘,家里没有,你备好的都不见了,嬷嬷也没找到。”
方小太太脑子里嗡嗡的,人也站不住了。
段圆圆看她也怪可怜的,就叫小花把她也扶进去歇着,道:“家里做得多,不妨事,小太太先过来拿点儿用着,家里嘴巴子严,没人会乱说话。”
这都是假话,大房不说,那三个兄弟能放过这个机会?
小花很快把东西抱过来堆在屋子里,里里外外的都有。
耳房昏暗,屋子又窄,这半个月的苦都白熬了,方小太太这么想着。
不管怎么说,琴姐衣裳总算换好了。
方小太太牵着女儿一言不发地走出去,站在屋子里看着那三个儿子,冷冷地摸着琴姐的头,慢慢在心里道:“他们要是让你嫁不出去,他们也别想娶到好媳妇儿。”
大夫来了一看人都硬邦邦的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当场就让人给老太太换了衣裳送到棺材里躺着。
下人没资格给主人换寿衣,杜嬷嬷和赵嬷嬷年纪大了都格外信鬼神,再是半个主子,也不敢在人遗体上乱来。
老太太也没个儿女,最后这事儿都得落到媳妇儿手上。
老太太都恨透了陈姨妈,陈姨妈一过去,就被三个赶来的孙子叫住了,说:“婶婶还是别过去,换个人罢。”
陈姨妈巴不得不干这事,但剩下够资格给老太太换衣裳的就只有段圆圆了。
几个兄弟眼光往段圆圆身上一扫,宁宣就皱眉道:“不成,她属相跟老太太相克,年纪又轻,老太太神魂都弱些,把人冲撞得魂飞魄散了怎么办?”
几个兄弟被噎得没办法,最后只能说出门找两个同宗的小媳妇过来。
宁家是聚族而居,附近两条街都是宁家人,出去随手抓一个都是姓宁的。
段圆圆就叫了小轿子,想带着丫鬟一起出门通知亲朋好友。
陈姨妈也跟着一起去。段圆圆还不怎么认识人,要往内宅走动还得让她先带着。
还没出二道门呢,母女两个就迎面撞上风尘仆仆的大老爷。
宁大老爷又吃胖了,眼下泛着乌青色,跟大熊似的跳着跑过来,他看着段圆圆和陈姨妈穿着白衣裳,连粉黛都卸下来了,心里就咯噔一声,知道自己回来迟了。
于是脚下生风地撞进去,对着床就是三叩首,清脆如玉石相击,起来额头已经稀烂一片。
宁大老爷头上流着血,扑到老太太身上撕心裂肺地说:“娘,儿子回来了。”
在场之人看了无不高呼孝子,至于孝子怎么连老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这都是事后需要考究的问题,现在没人这么不知趣。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