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家王老太太已登极乐的消息迅速传了出去。宁家街的老老少少都在家打算盘想着随多少份子钱,派几个人过去。
红白喜事对外人就是两个字——吃席!
小媳妇儿老太太凑在一起愁眉苦脸地在院子里晒年货。这一二年年景不好,大家赚得都少,虽然靠着嫡枝怎么也能混口饭吃。可姓宁的有这么多人,再多钱往下一散,分到个人嘴里也没多少了。
今年好多人家里都只做了不到十斤腊肉,她还当了一只嫁妆镯子才勉强把鸡鸭鱼肉买齐全。
这些都要留着过年待客,家里小孩子好长时间没吃过肉味儿。
小媳妇儿想到大房儿子成亲时候的排场,就想带着两个孩子过去搓一顿。
她把女儿的红头绳取下来,用蓝缎带重新梳了两个小揪揪,跟婆婆商量道:“娘,老太太是金陵人,她走肯定要请戏班子唱黄梅戏,儿想着干脆卖掉另一只镯子多封点儿钱,咱们一家都去,让几个小孩子也热闹热闹。”
老太太不同意,让媳妇儿当嫁妆要遭人笑话。她想躲到乡下住几天,不吊唁随份子钱,改天去墓地祭拜一下,带几盘子素果也就过去了。
去世的人阴气很重,办完丧,阴气就散了。事后没人会去补份子钱,不然叫老太太以为人舍不得她,家里就得闹鬼。
小媳妇儿听了就抱着两个孩子不吭声了。
转机很快出现了,家里忙成一团,赵嬷嬷先派了个小丫头过来跟小媳妇儿说过会儿要请她过去帮忙,喜得一家子脸都笑烂了,还在家煮了碗圆子汤给孩子吃。
结果等了一两天都没等到段圆圆和陈姨妈过来叫人。
宁家大宅。
宁大老爷进门就磕破了脑门子,宁二老爷在后边唬了一跳,说了句“我的哥你这是何必呢!”说完自己也不要命地往地上来了几下。
段圆圆心说难怪两人这么不是个东西,要是从小到大都这么磕头,那脑子里都能滑得开溜冰场了,办事能不糟心吗?
宁宣看着一家子爷们儿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额头突突直跳,赶紧让人把两个头晕眼花的老爷叉住。
两兄弟不肯回房休息,最后宁宣只能叫人在门口一边放了个暖融融的躺椅子,把人搬到上头歇着。
段圆圆和陈姨妈轿子都备好了,看两兄弟在老太太床前哭做一团,一下走也不是看也不是。
段圆圆看宁宣还在井井有条地安排事情,深深地崇拜了。
表哥究竟是怎么忍住不发疯大喊大叫的!
陈姨妈此刻也颇有主母之风,她很有经验地摸摸鬓角淡定地道:“我们接着去叫人来。”
宁二老爷耳朵尖,头上还在冒血,身子已经支起来了,开口对着段圆圆和陈姨妈就是个大雷。
他道:“嫂嫂我太心急了,娘还没走呢,换什么衣裳?”
老太太身上都硬了,这是孝子贤孙亲眼所见,现在她脑袋底下的血水都凝固了。
还有老大夫的手信为证,老太太驾鹤西去这件事是千真万确容不得抵赖的。
院子里的丫头小子瞬间就溜得一干二净,恨不得自己没来过院子里。
宁文博拿眼看这个弟弟,满脸都写着疑惑。
宁二老爷扭头想找丫头把他们的椅子并排放在一块儿,左右一看院子里就剩自己人了。
他只能让三个儿子把自己抬过去,凑在大哥身边叹了一口气说,自己万万没想到老太太走得这么快。
可他大儿子马上就要成亲了!如果要给老太太守完孝再娶,那姑娘就十八九岁,等成老姑娘了。
一个姿容不在的媳妇儿放在家里,想想就知道不利于开枝散叶!
他想把老太太的死往后拖几天,趁着机会让几兄弟赶紧成亲。
宁大老爷不想干,这里头躺的怎么说也是他的娘。这么把老太太头死耽搁了人岂不是成了孤魂野鬼?
宁二老爷就说:“咱们在家里悄悄的办不就成了,只是秘而不发。”说完他看大哥脸上还是不赞同,就凑过去在他耳边说了两句悄悄话。
宁大老爷的表情就凝固了。
段圆圆听得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牙齿又开始想核桃味瓜子儿。
这不是胡闹吗?那老太太的尸体怎么办?停灵要九九八十一天才最好。
三个月后进土是二月,二月天气还冷着,老太太在家里臭不了,再往后挪挪,那就不一定了!
光想想人烂在家里那场面段圆圆就有点儿想吐,她悄悄跟陈姨妈说:“这两个兔崽子是真不怕老太太晚上站他们床头说笑话啊!”
陈姨妈差点笑出声,拍她两下说:“少胡闹,听他们说就成,咱们是儿媳妇,儿媳妇是外人!横竖算不到咱们头上!”
两个大老爷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宁大老爷不想家里摆这么久的尸体。
人家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但如果做了呢?老太太又天天在家里放着,他光想想都发抖。
心里又觉得老二太狠了,这种事连他都办不出来,这小子眼都不眨就说了。
宁二老爷脑瓜子还嗡嗡嗡的,他说:“不要紧,我先把娘接过去照顾一会儿,等娘没了,再让你接着照顾。”
说着门外就走进来一个大夫。
段圆圆一看那白胡子小眼睛,不就是刚刚下定论的大夫吗?
宁二老爷就说他是顺手带回来的,让他再当着所有人的面儿给老太太瞧瞧。
来的大夫荷包鼓鼓的,他摸着胡子说:“还活着,人老了骨头硬点儿也正常,看着似乎还能挺些日子。”
段圆圆凑近拿眼偷偷看了一下老太太,老太太脸上都盖上布了,头发丝都没动一下,一看就是没气儿了!
宁宣面无表情地看着两张椅子,心里直犯恶心,看圆圆这么不老实,就侧头瞪了她一眼。
段圆圆立马脑袋垂得低低的,只竖起耳朵听。
几个爷们儿还说着话,眼珠子一转也看到她们娘儿两个了,宁二老爷就摸着胡子不说话了。
陈姨妈看实在没戏看,只能带着段圆圆抱憾而走。
母女两个在房里默默吃着瓜子儿茶水,还叫了碗燕窝给宁宣炖着。
宁宣虽然心狠手辣,但他心里始终盼着温情,这种事他是做不出来的。但孝字在上,宁大老爷真要让他干脏事,表哥也不能不干。
娘儿两个吃着糕饼长吁短叹,这种事要是发生在别人家,段圆圆肯定要传遍八房。
在自己家就只能说一句——哦豁了。
两人相对无言,只等着那头吩咐。
这始终是他们的娘,是男人的天下。就算她和陈姨妈叉着腰说必须下葬!
最大的可能也就是她们三个一起埋土里。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赵嬷嬷从外头进来说冷着了说:“老爷带回来的东西要怎么办?”
那一船的东西还好说,人怎么办呢?
一个妾一个儿子,还有几个小姑娘的轿子还停在门口。要不是门房机灵拦住人往小门去了。
现在人都进来跪着了。
陈姨妈咽下饼子,问:“春桃呢,叫春桃先进来回话,看看什么情况,”
春桃长得很漂亮。
段圆圆以前见过她,水眉描得长长的,蜂腰肥臀,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长得很有几分艳丽。
她一进门,段圆圆就惊了。
春桃瘦得就剩一把骨头,脸儿蜡黄,身上还有些味道,赵嬷嬷都没敢让她进门,只拿了个蒲团让她在外边磕头。
春桃在船上防备着要被那个妾作贱死,只把自己当个死人,悄没声儿地坐了一路车船。看到陈姨妈就哭了,她是真伤心又害怕,叽叽咕咕就把那个妾和老爷遣散莺莺燕燕的事说了。
段圆圆看陈姨妈还在悠闲地喝茶,身上有了一股不怒自威的架势,赵嬷嬷也变得很威严,直接就给了春桃两个嘴巴,说她是不中用的东西,福享了事是一件没办成。
春桃也不敢还嘴,只是哭着说:“那个云娘被弄走自己也是出了力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太太还留着我,我还能给太太干活。”
陈姨妈皱着眉,喝了药才慢条斯理地说:“他没上族谱就不是宁家人,算个什么东西也值得我费神?谁知道他那个娘又是什么东西?老爷不是对外说他是管家吗?就当个管事放在前头院子里,他那个妾。”
陈姨妈笑了两声说:“珠珠走的时候,她和云娘把人缠得脱不开身,一个给我送抱子锦鲤扇,一个问我要老爷留在家里的衣裳。既然回来了,就在家好好待着吧。”
段圆圆不想人过来,赶紧插话说:“别让她进来,把人带到那头找个后罩房去住,姨妈的院子不许她住。”
陈姨妈对这个妾心里也没多当回事,以前她对宁文博还有点感情,现在之巴不得这几个都一起在下头团聚。
段圆圆这么说她也没反驳,只是说:“把人带到珠珠的屋子里去。”
宁珠的屋子又小又窄,这一二年没什么人住,就算日日派人去打扫,还是到处都生着蘑菇,人住进去过不了多久就得得病。
陈姨妈不在乎什么名声,只想让这些在宁珠身上扎过刀子的人都经历一遍自己姑娘受过的苦。
段圆圆没同意,她不想宁珠的闺房跟血连在一起,家里那么多蘑菇房都能住,何必非要糟蹋表姐的屋子?
她叹了口气道:“姨妈,你把表姐的屋子给她住了,以后表姐要是想回来看,她要往哪里去呢?我走了娘还给我留了一个屋子,说屋子在我就有家。表姐的东西怎么能染上别人的气味?要是她回来看到有人住了她的地方,以为姨妈不要她了怎么办?”
陈姨妈被她一说眼眶就红了,慌忙抓住她的道:“她就是投了胎也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不要她!”
段圆圆用帕子给陈姨妈擦着眼泪,看着她身上的戾气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她想起以前姨妈跟她说的话,活在恨里的人是活不好的。
段圆圆摸着姨妈的手,慢慢地想,她记得宁珠有一串粉珠子碧玺,上头很小心地刻了经文。宁宣说当年宁珠病了,陈姨妈为这个耗费了不知道多少材料,最后才做成这么一串。
段圆圆就让赵嬷嬷把东西取过来,碧玺颗颗晶莹剔透,触之生凉,上头的经文若影若现。
屋子里的丫头都看呆了,这么一串珠子不知道要多少钱才能做出来,陈姨妈竟然肯给女儿做了当护身符耍着玩儿。
段圆圆给陈姨妈戴在手上,小心翼翼地道:“姨妈别让表姐在下头担心。”
陈姨妈看着珠子,又看段圆圆脸上婴儿肥最近都折腾掉了没了,看着都像个大姑娘了。
以前宁珠也是这样,不知道怎么就忽然长大了。
陈姨妈两个越来越像的姑娘,心里就难受。
要是圆圆走了珠珠的后尘,她怎么对得起姐姐?
最后她摸着珠子,慢慢把戾气压下去,拍拍她的手说:“姨妈都听你的。”
段圆圆这才松了一口气,扭头看着春桃。
看见方小太太的处境就知道了,钱才是第一生产力,她对春桃,道:“你出去让人把老爷的衣裳给他丢过去,把其他值钱的都拿回来放着。那个女人的东西我们不要,还给她还回去,多的一个也没有!”
陈姨妈眼眶还红着,听了就瞪了她一眼说:“小孩子插什么嘴?要是传出去被听到还了得?”
这话看着是在骂段圆圆,实际在敲打春桃。
春桃也不是个傻子,听了就在地上框框磕头,恨不得把心窝子掏出来给陈姨妈和段圆圆看,她说:“要是叫我抖出去一个字,就浑身生疮流脓死了!”
赵嬷嬷这才笑扶着她起来说:“快去忙吧,忙完了太太再赏你。”
春桃竖着眉毛带着吩咐出去找刘怀义了。
刘怀义把全家翻了个遍才找到一个偏僻潮湿的小院子把那头的小管事一家一股脑儿地塞进去了。
那个妾还在侧门上吹着风,想进去祭拜一下老太太,又想给姐姐磕个头把自己过了明路。
刘怀义带着一大群小子丫头,两三下就把母子两个隔开,把这个不知什么来路的儿子安顿好了,又把这个妾和两个小姑娘带到以前大房住的地方,给了个小跨院儿住着说:“家里忙得很,姑娘先住在这儿。”
这个妾心里还惦记着儿子和儿媳妇儿,也没在意刘怀义叫自己姑娘。,自己是有儿子的人,迟早能上家谱,她攥着手帕问:“你们少爷到哪里去了?”
刘怀义在心里呸了一声,说连头都没磕过,算哪门子野鸡少爷?
他笑着说:“太太叫他在前头院子里住着,好帮衬着大少爷做点事。”
这个妾听到刘怀义这么说还有点儿高兴,心里骂着陈姨妈果然是个蠢货,难怪女儿早早就死了,脸上又惊喜又感恩地说:“那就麻烦姐姐先照顾我们大爷。”
说完又给了刘怀义一个五两的小元宝。想着这个可能是这头给老爷做事的大管家,千万不能得罪了。
刘怀义笑眯眯地收了银子,恭敬地说:“这个当然。”
那个妾又问她那老爷什么时候回来。
刘怀义说办完老太太的事就能休息了。
至于什么时候办完回哪个房,他就不知道了。
那个妾还有一肚子的事想打听,听到那头吹吹打打的忙得不得了,只能暂时收了心思放了刘怀义过去,自己在家让丫头婆子慢慢用艾草炭火熏把屋子收拾起来。
她还当自己就住在后院里头,跟儿子只是前后之隔。
宁家巷子。
最后去请小媳妇儿是方小太太,来请她们帮忙做的是喜事。
小媳妇儿受了娘挤兑,说她被人耍了,让家里丢了脸。
小媳妇儿在厨房边做饭边抹眼泪。
门是两个孩子开的,两个孩子看到是穿金戴银的太太,就用笑着要糖。
小媳妇儿听到动静在裙子上擦擦手,拿着擀面杖把孩子撵回回屋子里去了,才过来请安。
她问:“是不是忙不过来要人帮忙?”再叫上她嫂嫂小姑子一起过来也行,大家都有甜头吃,老太太就不会老给她脸色看了。
方小太太就说:“倒不是这个,老太太人还在喘气儿,我们老爷想着让两个儿子先后娶了媳妇儿给老太太冲一冲看看。请你们是过去做喜事的。”
那小媳妇愣了一下,也没闹明白怎么突然白事变红事了。
但红事有红事的好白事有白事的好。
她说:“是喜事啊!要滚床童子吗?太太看我两个孩子怎么样?”
要是选上了人还得倒给她们赏钱,镯子也不用卖了!
方小太太轻轻扫了一眼就笑着说:“成啊。”
她还懒得动呢!
小媳妇儿儿子女儿就在边上捉鸡打狗的看着不像个样子。她慌忙又做了锅圆子汤,几个孩子闻到香味儿就不闹了,都流着口水守着锅。
方小太太借了白跑一趟的阴阳先生过来,反正都是看风水合八字,都是老本行!
阴阳先生听了也说:“能办能办。”说完把白腰带一扯从袖子里翻了根红的出来重新拴上,这才捏了个笑脸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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