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段圆圆没去守灵,陈姨妈和方小太太也没去。
女为阴,阴气重就晦气多,婚丧嫁娶,在场女人多了都不吉利。
本来老太太的事儿就不太好,两个大老爷在法事上头就格外忌讳,早早就说了这一天一房院子里一个女的都不叫靠近。
青罗瞪着眼睛说得绘声绘色:“仙人的,连巴掌大的母猫母|狗都被人用锦被连窝带毛裹了送到前头院子里待着!”
宁宣自然不是这么跟段圆圆说的,他还怕她多想,亲亲她的脸又亲亲她的额头,道:“你是兔子,她克你,你在家里表哥才放心。”说完又陪她用象牙玛瑙骰子玩了半天,输了一口袋的钱给她,看她情绪平复下来才起身说要走。
假的也好真的也罢!反正段圆圆听到自己不用去给老太太守灵,感动得差点掉眼泪了,连喝了两碗茶才让自己没当场笑破肚皮。
不枉自己念了一晚上的金刚经!
她决定今晚给菩萨加餐!
激动了一把之后,段圆圆才发现表哥还担忧地看着自己,她笑眯眯地抱着钱袋子,礼尚往来地把自己做的蚕丝露指手套给宁宣套上,还哄他:“我在家等你,你早点儿回来。”
表哥是一家之主,如果在注定他们家有人要遭罪,她摸了两把宁宣的胸想,——还是让这个结实的去顶着吧。
宁宣攥住她作乱的小手,把人夹在胳膊底下,新奇地把手伸到光底下看手套。
手套是白色的锦缎做的,里头夹了一层捶得很薄的棉,五个手指开口和腕子上都很风骚地飘了一点白兔绒毛。
这东西没有皮手套保暖,但比皮手套方便得多,——皮手套不能戴着写字。
宁宣夹着人一路走到书桌跟前,用笔写了两下字,发现悬腕竟然也能很轻,虽然四面漏风不知道顶不顶用。
但这都是表妹为自己的冻疮想的法子啊。
“真是个活宝贝。”他看看手套,叹了一回气,又感动地抱着表妹又亲了亲,亲得人脸红红的才意犹未尽地走了。
一房老太太院子。
丫头婆子们悄没声儿地来了,又悄没声儿地走了,院子里哪哪都没有她们的痕迹。
就连曹氏都秘密挪回小佛堂暂住了。
宁家两个老兄弟伙心里也瘆得慌。
大白天就叫心腹到处点着蜡烛,还在院子里搭了个小棚子摆满了炭盆。
彻夜守孝,光是干坐着嗑瓜子聊天也过不下去,两个老的就叫人拿了一副围棋一副牌过来打丧火,把人团拢杀时间。
宁宣比三个兄弟大一些,从小就不在一处玩儿,他坐在里头也没人敢跟他说笑话。
做生意的子弟没有不肿的手,宁大已经不念书了,在外头接了铺子干活,一双手冻得跟萝卜差不多,看见宁宣的手套别致,就笑着问他:“大哥看着倒是好用,又是小嫂子给做的吧?兄弟们看着都眼馋。”
宁宣躲过伸过来的咸猪手,把袖子撸到胳膊上,笑着说:“你不是也有媳妇儿了吗?你媳妇儿没给你做过?”
宁大脸就绿了。
谁不知道他即将过门的新娘子出身官宦世家,从小就养在京里,虽然她爹只是个九品芝麻官,但人娘背靠大树好乘凉,腰杆子硬得不行,从小到大从来没给他送过什么贴身的物品!
宁大被宁宣一噎,想到北方高壮的姑娘,嫌恶地皱了眉头。
他现在只盼着这个媳妇儿能给他多生几个儿子。
一副牌越打越憋闷。
宁大老爷喝着茶,笑眯眯地说:“家里有个可靠的管事倒是机灵,不如叫他过来陪着玩。”
在场都是宅子里人尖子里的人尖子,谁不知道这个管事来历有些特殊,三天两头就被宁大老爷叫到前边去喝茶吃饭?
还有他那个媳妇儿,在家燕窝补品吃着,绫罗绸缎穿着,宁大老爷还特特拨了几个丫头婆子过去伺候。
要不是看着那管事跟宁大老爷长得有几分相似,下头人都要当他看上人小媳妇儿了。
宅子里头的人没有傻的,嘴上不说什么,心里跟明镜似的,见着人就笑眯眯地喊“明爷”,又尊敬又不至于让宁宣记恨。
那头宁明在家正急得团团转。
他来了半个月,都没弄清楚自己娘在哪里,只能鼓动大着肚皮的婆娘出门打听。
宁家上上下下都被宁宣治得服服帖帖,哪个肯给她抛橄榄枝。
宁明闭眼就想起被爹卖掉的弟弟妹妹们。
娘是不是也被卖了?如果他找不到出路,是不是也会被卖掉?
就算娘还受宠,宁明也不想这么等下去了。
她只是个无名无分的贱妾!
他是男人,知道男人对妾是什么心思,迟早宁大老爷会有不要她的那一天,到那个时候自己怎么办呢?
宁明铁了心想上族谱当宁家人,只是爹只会打哈哈让他等一阵子再说。他怕说多了惹爹心烦,只能往下头人身上使劲儿,大喇喇地就捧着钱袋子疏通自己目前的顶头上司——刘怀义。
刘怀义收了这么个烫手山芋在手里,只敢让他做点儿买炭火的油差,摸着钱又不敢拒绝,急得嘴上的泡一串一串地长,把黄连当饭吃都下不下去火。
宁明在江南是当少爷的,从来没弯过腰,看他不怎么买自己的账,脾气就上来了,钱不送了,还挺着腰子硬邦邦地跟刘怀义顶着来。
他是主子,普天之下岂有主子怕奴才之理!
一来一去刘怀义也恼了,回头就叫了个小子给他送了身新衣裳。
奴才就是贱!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不给脸他倒还怕了。
宁明看着手上打了宁字记号的月白底回文织锦缎做成的衣裳想。
他在江南的铺子上也待久了,认得出来做工,这一看就是宁家大绣娘手上出来的万花云锦。走动时随着光线变化,衣服上的图案会慢慢变成别的,听说最厉害的能有几种不同的暗纹会随着光线变化显露出来。
宁大老爷说养猪的不吃猪肉,宁家人是不穿万花云锦的。
但他来了才知道段圆圆的衣裳有一半都是万花云锦做的!宁宣就更不用提了!
他还是头一回拥有宁家秘法织成的衣裳,虽然只是两种花色,但有了他,宁明才觉得自己是宁家人。
这么想着,宁明拿着孝敬痛快地在家吃了一顿饱饭。
刘怀义给他们分的是下人的屋子,虽然有三四间还独立成院,但到处都泛着霉斑。江南都够湿润了,宁明住进来还是长了半身湿疹,每天都得用药粉泡脚去湿气。
他媳妇儿舒氏知道丈夫最近不痛苦,就撵走丫头自己挺着四个月的肚子坐在小杌子上他洗脚。
“丫头都死了?要你来干这个?”宁明骂了两句,把人捞起来扯在怀里心疼地亲,手下划一声就撕开了她的衣裳,露出红红白白的芯子。
舒氏吓了一跳,又不敢在他兴头上说不行,只能颤着身子哭着说:“爷!爷!有孩子,我让桂兰伺候你!”
宁明含糊地揉着她说:“虽然她是你的大丫头,但毕竟身份低贱,以前爷瞧在你面子上收用她几回,现在都来了这头了,她怎么配伺候我?”
舒氏心底一甜,想着已经四个月了,大夫说慢点也不是不行。
宁明也怕伤着孩子,就叫了两个丫鬟进来扶着舒氏。
舒氏的丫头都被卖了,现在守门的都是宁大老爷给她的家生子,看着人就羞得满脸通红,自己身上连片瓦都没有,还不得被笑话死?
这么想着,眼泪就掉下来了。舒氏来了这么久,知道家里是段圆圆在管。满院子都是他们的人,自己在屋子里什么形状,风一吹别人就知道了。
宁明看着她的泪,兴致也下去了,只搂着人叫乖乖,还说:“爷这是高兴,不是故意的。”接着又把管家给他送衣裳的事儿说了。
舒氏眼眶红红的,心里还委屈,但也为丈夫高兴,她说:“爷要苦尽甘来了。”
宁明手还在她胸口上拍着,听了就笑:“爷的福就是你的福。”说完又亲着人道:“等爷当上少爷,也给你弄两个小媳妇儿回来洗脚,让你当当真正的少奶奶!”
舒氏脑子里轰隆一声,哑着声半天都没说出来话,她还想再问问丈夫是什么意思,侧头一看,宁明喝了酒已经睡着了。
舒氏怔怔地爬起来对着窗户一夜没睡。
宁大老爷叫他过来,一下子几双眼睛刷一下都扫到宁宣身上。
宁宣也没反对,还趁机多下了两把牌,赢得宁大几个裤衩子都掉了,只能让人回房再拿钱。
宁明来的时候特意穿了管家送的衣裳,面带微笑地站在你宁大老爷身边,看着自己不曾相认的兄弟们。
他的背挺得直直的,跟其他丫头小子微微佝偻着的身躯一看就不一样。
宁大老爷很得意,自己的儿子在奴仆丛里长大,还是天生的公子哥儿!
瞧瞧他这松柏一样的非凡气度就知道!
宁宣在他身上扫了几下,看清楚衣裳之后脸色就变了。
宁家料子贵,每年出的万花云锦都有数,买主都是非富即贵的人,一个不小心就要惹祸上身。所以每一匹都要经过大绣娘检查,最后过完他和一叔眼才能送出去。
自家那个兔子是个不识货的笨东西,把这匹白的拿来配着兔子毛做了手套,整匹都被她做废了,就得出来这么一双,做坏的布被她拿去当拼起来当狗背心了。
狗和他现在都好端端地穿戴着。
这个人身上的又怎么会是真的?
外头的假货仿得飞起,三花以下的纹路还是有流出去的绣娘教给别人,这群人在外头大肆宣传自己手上的是宁家做废了的料子,不一样很正常,实际上就是宁家的货,只是有点儿缺点而已。
宁宣为此年年不知道要打多少贼窝,现在倒好自己家的人还穿上假的了,
他看得出来宁一老爷也看得出来。
宁一老爷差点肠子都笑断了,宁家接了生意的男人,就没有认不出自家货的!
这他仙人的不妥妥是个睁眼瞎吗?他喝着茶感慨,大哥啊大哥,这就是你如珠似宝藏了一十年的小儿子?
宁大老爷后知后觉,也慢慢看出来了,捂着胸口差点闭过气去。在心里忍不住破口大骂。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他阴着脸道:“这不是你该穿的东西,脱下来。”
牌桌上的几个小的还在那牌搓得飞起,闻言就竖着耳朵静悄悄地看戏。
宁明被亲爹响亮的耳光打得人都懵了,脸上火辣辣的。
什么叫不是他该穿的?这只是一花云锦而已。
宁宣忍不住感叹。
这就是他的亲爹。
不知道在外人面前给自己亲儿子圆场,还上赶着拆台,生怕别人不知道大房出了个穿假货的少爷。
宁文博舍得把自己的面子撂在地上,宁宣舍不得。
他脸色就沉下来,把宁明拽到没人的地方脱了披风给他罩在身上,训他:“百善孝为先,你穿华贵的衣裳来见老太太,这是不孝。爹是不是孝顺的人,你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心里有数。他训得对不对你自己想想。”说着又给他掏了几串铜钱在手上道:“屋子里有孝服,你换了衣裳过来跟他们打牌去吧。”
宁明捂着素布做的披风,心头百感交集。
在江南的时候,宁宣一来,爹就要让他躲起来,全家上上下下都宁宣大少爷,叫自己明爷。
宁明痛恨这个称呼,没有宁字看着怎么会像宁家的少爷?再缺了少字,他连爹的儿子都不是了。
宁明觉得自己好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永远见不得人。可自己也是爹的孩子,凭什么宁宣有的他就不能有?
但爹总是叫他要尊敬哥哥,他说自己百年以后,宁宣和他就是相依为命的兄弟。
宁明从来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现在大哥给他送衣裳解围,又给他钱打牌。宁明对爹的鬼话真有几分相信了,他对着宁宣想了半天嘴,刚想亲热地叫一声大哥,就听到宁宣字正腔圆的西南官话。
宁明迟疑地闭了嘴,生平第一次痛恨起自己向来引以为荣的江南口音。
他暗暗发誓自己在学不好西南官话之前绝不轻易改口。
好巧不巧这一幕恰好被怒气冲冲追过来叉人的宁大老爷在柱子后头瞧了个正着。
笨得烧蛇吃的瓜东西,哥哥又给钱又给衣裳。末了怎么连句谢谢都不会讲?
宁大老爷气得额头青筋直跳,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眼光。
以前他怎么还觉得小儿子怪机灵的呢?
刘怀义提着烟袋子站在宁大老爷身后,见状痛快地在心里笑了起来。
货比货得扔,什么狗屁倒灶的东西也敢在他头上拉屎!他敢拉他就敢搞!
两个儿子高下立现,宁大老爷对小儿子的所作所为大跌眼镜,又忍不住赞叹两个人果然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他都没说宁明是什么人,大儿子就这么天然跟小儿子玩起来了。
家和万事兴,小儿子不中用就不中用,谁家也不把家产给小儿子。
宁大老爷转瞬之间就打消了要把祖业分给小儿子的念头,怀揣着一肚子骨肉之情,欣慰地背着手,摇头晃脑地走了。
宁明攥着钱紧紧地闭着嘴,不知道该怎么跟宁宣说话。
那些要争要抢要发愤图强出人头地的心思,看到宁宣真人的时候其实就灰了一半。
他的谈吐跟自己简直天差地别!江南大儒不收连族谱都没上的妾之子。
宁明开蒙就来得晚,他娘急得跳脚,最后花了不知道多少钱才在他十岁那年找了个被贬官的老举子教他。
举人开蒙和秀才开蒙完全不一样,他说的宁明很多都听不明白,强行听了三年刚咂摸出点儿味儿,老举人官复原职又走马上任了。
他还去找过这个先生,先生却说他满口喷粪,自己怎么可能有一个贱民出生的学生?
从此他就痛恨读书,在家安心打算盘了。
宁明看着宁宣俊朗大气的背影,怔怔地想。难道嫡庶之差就这么大吗?如果自己认了他做哥哥,是不是也算得上半个嫡子了呢?
宁宣如沐春风地拍拍他的肩膀,最后说了一句:“有什么不懂的就去问管家,再不行就来找我。奶奶身子骨弱,我都不放心叫她往外头多走动。”
这是在说不要让舒氏再挺着肚子去找段圆圆了。
虽然她回回都让段圆圆的半道就让人送回去了,但老有人这么凑着来,想想就让人不痛快。
天寒地冻的,有个什么事,孩子没了怎么办?宁文博能对圆圆有好脸吗?
宁明听了脸就涨得通红,要不是还在一房院子里,他现在就要回去训妻。
一个乡野丫头,怎么敢三天两头去找大嫂?
宁宣推着人进屋子里换衣服去了,等看不到人影子,他的嘴角就慢慢收了起来。
宁宣一下一下地摸着手上光滑的手套,提着灯笼一个人慢慢走向了黑洞洞的堂屋。
外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段圆圆是一点儿也也不知道,只是发现家里气压很低。
宁大老爷动不动就把宁明叫到跟前训斥。
陈姨妈听了心烦,宁宣看了也心烦。
丫头们走路都踮着脚,等段圆圆的知道宁明穿着假货给老太太守灵的时候,已经到了十一月底。
宁大紧赶慢赶,终于老太太蹬腿儿半个月后成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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