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宁家今日宾客盈门。
宁二老爷为了祝福新人,特意在宁家外头摆了流水宴,宁家要为老太太祈福,婚宴都是做的素斋。
冬日素菜难得,消息一出顿时轰动了半个城的人。宁二老爷很得意,又说怕来的人吃了肚子里没油水,他就在外头宅子里炖了几十锅羊肉汤,请来吃流水席的人家吃一碗祛寒,免得冻坏了耳朵。
这么一来新娘子的嫁妆虽然没有段家大姑娘的多,但吃人嘴软,大家也都只说她的好了。
天还没大亮,宁大就戴着簪花的方巾,身穿左右开衩的交领大袖袍,缀以形制为双摆在内的道袍,肩部斜披着四色花纹的云锦,身姿俊朗地骑着高头大马上去接新娘子了。
路上人人都向他拱手:“恭喜恭喜。”
宁大面含微笑,道:“同喜同喜。”
宁二老爷坐在里头摸着胡须喝茶,总算放了心。
要是不能在年前把这桩事了了,等到拖到过了年,那他又得多守一年孝?
大好的时光怎么能白费在家里!
宁宣作为兄长也在外头迎客,他穿得很素雅,只是一身暗花的红衣,头戴玛瑙玉冠,身边就是二房的两个兄弟。
过来帮忙的三姑六婆看了,都说宁家的男人生得真好啊,要不是都是姓宁的,高低也得自己整一个,就算春风一度见面不识也划算!
宁明也穿着圆领红缎衣裳站在旁边,小子丫头忙着端茶送水,未曾相认的兄弟们在招呼宾客。
他实在没什么事干,只能坐在凳子上吃喜糖和花生,宁宣还让花兴儿和花旺儿过去照看着他,要茶要水都伺候着,别让他闹起来就行。
宁明乐呵呵地瞧着,看见刘怀义还给他抓了一把糖在手里,“多谢你给我送的衣裳,只是我穿着不大合身,以后还是拿整匹的布过来吧。”
宁明说这个话还有点心虚,那么好的衣裳他才穿了一回就不见了。
明明自己脱得好好的搭在椅子上,舒娘非说穿过的东西不清理不能上身。
她大着肚子自己又坳不过,只能让她用小刷子给扑上头的灰,谁知道扑完了拿到外头晒了会儿衣裳就不见了。
宁明想都不想就知道是被该死的下人偷了卖了,也是大哥不争气,光在院子里养些刁奴。
他还自告奋勇地去找宁宣,横竖以后自己都要帮着他一起管家,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宁宣只跟他说了一句话就把他敲醒了。
他说:“这是爹给你挑的人。”
是了是了,这是爹怕他被宁宣两口子欺负,所以特意给他拨的人。他们现在对自己这么猖狂,连衣裳都敢偷,是不是因为爹露出了什么口风?
那天自己不过穿得招摇了点。
他实在想不通,怎么就让他生这么大的气?
晚上宁明就梦到自己回到了江南的那个家。
娘把弟弟妹妹一起带到院子里,齐刷刷地跪着谢他们的养育之恩,人牙子就站在边上。
宁文博捉住他的手眼含热泪地说:“明儿啊,爹就只有你一个儿子在身边了,真不知道要怎么对你才能让你知道爹对你的心啊。”
宁明感动得眼泪汪汪的,刚要跪下来叫爹,就看到被人牙子拉在手上的弟妹都抬头看着自己。
他惊恐地发现——里边每个人都长着自己的脸!
宁明尖叫着醒过来,一连几天都没睡好,晚上还把棍子塞在枕头底下,看谁站在外头都觉得是要来拖他出门的。
宁宣知道了又给他送安神茶,又说要让人过来教他学着认家里的布,知道看料子的好坏。
也不知怎么,两兄弟说话回回都让爹瞧个正着。宁明就可着劲儿在兄长面前伏低做小,日日想着法子请教宁文博。
他还记得娘跟自己说过:“男人就得哄着,对上学会伏低做小,再大的架子没狗腿子捧着怎么出得来?”
她就是这么伏低做小了二十年,才能在那个被卖掉的第一宠妾手底下势均力敌地活到现在。
宁大老爷最近没空去看宠妾,他怕自己把持不住死在那妖精手上,一看他这做派就想起宠妾了,还真有点儿软了心肠,这才松口答应他今天过来,叫他把家里的亲戚认一认。
现在认完了,留个好印象以后也好走动。
只是自己主子不是主子奴才不是奴才,来了也没人搭理。
这么一想还是刘怀义好啊,懂眼色会孝敬,以后自己发达了少不了他的好处。
刘怀义点头哈腰地说好,心里觉得这呆子笨得要死。
都多少天了,还在家骂婆娘!明摆着是他抱走的!
那婆娘以为自己弄丢了衣裳现在抱着肚子在家都不怎么出门了,日日点灯熬油地织衣服叫人拿出去卖,想存钱去求求宁家的太太奶奶。
能买到就有鬼了!
刘怀义在心里冷笑,这么冷的天起早贪黑地做针线,毕竟是两条命,他再狠也不对孕妇下手!最近倒累得他贴钱往里头赔没烟的好炭。
他又叹一口气说:“明爷一表人才,就是被女人给拿住了。”
宁明唬了一跳,还以为他知道自己把孝敬几天就弄没了,只打着哈哈扯别的。
两个人说着话,又有个小子恭敬地跑过来,乐呵呵地笑:“明爷,大少爷叫明爷外头去给人打羊肉汤。”
宁明听完就愣住了。
羊肉贵,就是宁家也不能让人敞开肚皮吃,所以只能一人一碗,分羊肉汤的活儿容易被人感恩,也算一桩肥差。
大哥竟然肯把这样的美事交给自己去办!
实话是宁宣觉得他在这头充大爷太不像话。
宁明看了眼抬着羊肉汤出来的小子们,也挤进去拿勺子。他一拿勺子,就不要小子们动手了。
身份有别,主子跟奴才怎么能做一样的事?
来得早等着吃羊肉汤的男女老少心里就犯嘀咕,宁家的事就是他们打牙祭的谈资,里头有什么人都门儿清。
看宁明穿得不像个下人,但又没人见过,以前也没听说过宁家有这号人啊。有人听到宁家的下人叫他明爷,还问他是不是哪家亲戚过来帮忙的。
宁明打汤的手就僵住了,他想说自己姓宁,但他叫族谱都没上,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二房两兄弟都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宁明是宁大老爷无名无分的奸生子在宁家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
这种秘密怎么好对人说呢?
宁明镇定地握着勺子,他不想让人看不起,顶着这些嘲笑的目光,还是泰然自若,笑容不减地给人打汤,嘴里含含糊糊的假装自己听不懂。
宁宣看他连打个汤都办不好,只能笑眯眯地把人扯过来让他在身后跟花家两兄弟一起站着。
宁明对这个哥哥有点儿尊敬,觉得他在自己跟前就像一座大山,看着宁宣的样子就觉得膝盖发软,想弯着腰亲亲热热地叫大哥。
宁宣已经没脾气了,让人按住他皱着眉才温和地说:“你是男人,男人的膝盖和肩膀怎么能随便软下去?”
宁明听他这么说,转头又想起刘怀义说自己被女人拿住的话。
他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呢?
宁宣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又问:“布料认全了吗?”
宁明就支支吾吾地说自己把管事教的记下来了。
宁大老爷在旁边听着就高兴地要考考他。结果一考就考出事儿来了。
宁明一问三不知,脸涨得通红,最后才说:“管事压根就没教什么!
纺织最在行的是女人,宁宣没那么好心跟他说他做错了什么事,刘怀义又是自己的人,就是宁明知道了也得给他忍着,忍不住的人他是不会用的。
宁宣就想着给他找一个先生,教他怎么认宁家的布料花色,怎么认各个绣房的特别之处。
会看自己也要会看别人才能办得好事。
最后他跟宁文博一博压根就没找人教过他什么产地布料,宁明会的都是他娘教的。
这下就只能找说得清又心细的人从头教他了,人还活在宁家,只要他听话,宁宣也不是不能容人得人。
他也看出来了,自己这个爹跟老太太一个样,什么宠爱都是虚的,自己名声才是真的。
要是真爱早就在族谱上了还能到现在才想办法?
既然没有威胁,宁宣就有点当哥哥的责任感了,最后他给宁明找的也算是家里最好的绣娘之一。
宁明自认天地有别,他在上女在下,除了亲娘哪里肯在女人手底下伏低做小。
大绣娘一来二去也恼了,教他教得飞快,只要宁文博和宁宣一来又挑着通俗易懂的讲。
宁宣知道她在弄鬼,但这种手艺人无论在哪儿都倍受追捧,罚是不可能罚的。而且也是宁明不争气。
家里的兄弟哪个不是在大绣娘手底下混出来的?连这点儿三人行必有我师的觉悟都没有,还谈什么以后?
宁文博捂着胸口直骂蠢货,说:“只知道穿好的吃好的,跟头猪一样!猪还能在腊八杀了吃肉,你在腊八当瓣儿蒜都是不下火的那瓣儿!”
宁明被骂得嗡嗡的,他天天待在家里样样都得从头学,什么线是从哪里来的,什么布是谁家做的也慢慢知道了一点。
他也有些感觉那天自己穿的衣裳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只是家里那个婆娘把东西弄丢了,自己又碰不到这种顶级的云锦。
就是上头真有一肚子阴谋诡计,他也想不出来啊。
这么想着他就有点恨自己亲爹了,要不是他不从小就教导自己礼义廉耻货物往来,自己也不至于总是出丑。
宁大老爷丢不起这个人了,当下也顾不得什么老二成亲不成亲,拉着人就往家里走。
坐下来才又说:“你又没有八只手,干嘛不叫人打汤?什么美差都要揽到自己身上,这不是遭人记恨吗!”
想到外头都在说大房让个不知来路的人显眼,他就火上心头!
偏偏宁明觉得自己口音重又不肯多说话了,以前多少机灵讨好都散得一干二净。
宁文博看他受气包的样儿,忍不住越骂越大声。
陈姨妈不想跟宁文博同房,这几天脸白得跟吊死鬼似的,听到他在堂屋大发雷霆,就皱着眉下床。
看宁明被骂得狗血淋头,陈姨妈捂着额头劝他赶紧低头认错。
宁文博这条老狗急了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她也不想让宁明的烂事沾上半点宁宣的身!
宁明看看她又想起自己的娘,脸色就古怪起来,
怎么女人都叫他软下身呢?
但爹和哥哥还有抛弃他的先生都跟他说的是“古人有高德者则慕仰之,有明行者则而行之。”
他的明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明。
爹肯定是盼着自己做这样硬骨头的君子!以前自己都是被娘耽误了,所以才二十岁了还没上族谱!
宁明想明白后就下巴直直地望着宁文博,不再像往常那样跪下去。
宁大老爷气得两眼一黑,差点倒下去。
这个儿子素来乖巧,从小就爹爹爹爹地叫他缠着他,到哪都是个跟屁虫,日子久了他也觉得怪逗乐的,对这个儿子也上了些心。
现在看来,自己就是对他太上心了,才养大了他的心!
他大喊一声:“拿棍子来!”
刘怀义风一样让小子递过来一根又粗又长的木棍子。
宁文博接在手上,还看着儿子。
宁明不想在哥哥和嫡母面前把自己的乡音露出来,只是有些伤心地看着他,用刚刚学会的西南官话一字一顿地说:“爹你怎么变了呢?”
这句话字正腔圆,宁宣在旁边听着简直要给他鼓掌了。
宁文博听着只觉得他在嘲笑自己,在怨恨自己。
天下哪有做儿子的怨恨老子的道理!
他喘着气,让人把宁明按在凳子上,自己上手打得人屁股的上血直往下头流。
陈姨妈看宁明叫都不叫不出来了,喉咙都紧了,这是她的屋子!让人知道以为是她打的怎么办!
陈姨妈额头突突直跳,拦住人道:“谁家这么用大棍子打——”说到一半,她话又把“自己儿子”咽下去了,不管怎么样,她都不想嚷出来让人知道,这个东西是宁宣的弟弟。
宁宣只有宁珠一个姐姐,他是家里的独生子,没有第二个兄弟姐妹!
宁宣比起什么庶出的弟弟妹妹,他更讨厌废物。
宁明两个都占了,他看着宁明嘴角的血丝还是震惊了,手一伸就把棍子夺过来,拦住宁大老爷不让他再继续打了。
宁明躺在板凳上,看着还觉得哥哥和娘其实没有姨娘说的那么坏。
姨娘当真是妇人短见,他张着嘴喃喃地说:“姨娘,你把儿害得好苦也!”
宁大老爷棍子被抢了,又看了一眼大汗淋漓的小儿子,也觉得做过了头。
心里有些懊悔怎么下了这么大的劲儿。
冷不丁又听宁明埋怨上了爱妾,只觉得天旋地转。
这个儿子看来当真是没救了。他今天能埋怨自己的母亲,往后就能恨上自己这个父亲。
宁文博淡淡地说:“养育之恩我已经尽了,带他回来也是一片慈爱之心,最后变龙变虫都靠他自己。要是成了虫子,那是他自己没用,如果心里对把自己抚养长大的人,有一点怨恨,这样不孝不悌,我宽恕他,天也不能宽恕他!”
说完甩子袖子出门了。
宁宣看着已经昏死过去的宁明,叹了一口气,多少不满的念头这一刻都消失了,只是让人迅速把宁明抬回屋里躺着,再出门喊大夫回来。
段圆圆作为长嫂一直在后院帮忙,为了吃这口瓜还是小跑着过来的。但她只来得及赶上个尾巴,只看了一眼就被宁宣捂着眼睛拖走了。
段圆圆还是看到了地上那滩血,问他:“打他哪儿了?用什么东西打的,怎么能流这么多血!”
宁宣:“还能用什么?衙门里用什么他就用什么。”
狼牙棒啊?上头还有小木锥呢!
段圆圆惊呼一声,道:“这也配叫爹?”
比起宁大老爷,贾政对贾宝玉都算得上爱子老父亲了!
宁宣捂住她的嘴笑骂:“这话只能在我跟前说,让爹听到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但他心里也不舒坦,拉着表妹回房连着喝了两盏茶顺气。
宁文博他真的一点亲情也没有!
宁宣以前觉得爹不喜欢自己,一定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一定是自己比不上他在江南的儿子女儿。
所以他从小就比别的兄弟努力,念书是这样做生意也是这样。但宁文博从来不会多看他一眼。
今天独揽宁大老爷二十年的宠儿挨了这样一顿毒打,他才看清楚,宁明跟自己没什么区别,他们都只是宁文博的猫狗而已。
他跟段圆圆说:“家里不是还有支好人参吗?你拿了让人给他送过去吧。”
青罗很快出去了。
段圆圆看他眼眶红红的,好像挨打的倒是自己,一下子也没想好要说什么话。
茶水还冒着白烟,宁宣好像被烫到了舌头,眼里甚至有一点泪光。
亲爹如此亲缘淡薄,自己又何必装得兄友弟恭呢?
宁宣心中残存的父子之情兄弟之念,在这顿毒打中逐渐烟消云散,半天他才拉着圆圆说:“走吧,吉时要到了。”
宁家大门口沸反盈天,
女人不能往前门去,都聚在后边瞧男人群里的新娘子。
宁宣看她一上午跑得不见人影,也把人往后门带,又嘱咐她说:“家里丫头那么多,又不是咱们家的喜事,别什么事都伸手,累着自己怎么办?而且忙帮多了就不值钱了。
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在绝境之中伸出的手才会让人记忆深刻。”
段圆圆摸着他的手心笑:“帮人还要看绝境,这还算帮人吗?而且要是没有绝境怎么办?”
宁宣把手伸在她袖子里头取暖道:“都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活着他们有什么难事你还能不知道?”又说:“好姑娘,你知道我怎么想的,怎么还要问呢?”
段圆圆听了这话,兔子一样笑着从他手底下跑到人堆里凑热闹去了。
宁宣重新把兔毛手套戴好,失笑道。
圆圆有天然的直觉,每次伸手的时机总是恰恰好。她伸过手的人,哪个不是对她感恩戴德呢?
可能这就是傻人有傻福吧,他想。
段圆圆在后门探头探脑地瞧着外头。
方小太太也拉着琴姐在人堆里有说不完的话。
她是妾,虽然能料理家事,但这种盛大的场合依然没有资格堂堂正正地像当家主母一样站在里头。
门上的七大姑八大姨看时候还早,都问她:“老太太怎么没死呢?”
说到这个方小太太话就多了,声音跟个大喇叭似的道:“幸好老太太叫琴姐冲了一下!琴姐从小就是个孝顺的孩子,大家都是知道的!她也是也是死马当成马医,谁知道把人冲活了?”
来的三姑六婆都说:“琴姐看着就有福气,有这么孝顺,以后一定嫁得好!”
方小太太听到有人问起女儿的姻缘,简直笑得都合不拢嘴,转头看到段圆圆站在身后又把人扯过来说:“这是我们家大奶奶,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娶回来的!”
三姑六婆精神一振,都很兴奋地跟她问好。
方小太太再能说也是个妾啊,琴姐虽然是主子,但年纪还小大家说不到一起,
宁家的大少奶奶,老太太预备役就不同了!
几个人东拉西扯,段圆圆已经很能应付这种场面了,只是面带微笑地听着,时不时地说一句“对,没错!”再没事说一句“然后呢?”就能牢牢抓住三姑六婆的心。
结果没一会儿功夫,段圆圆连这姑娘祖宗十八代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婆子说她姓薛,跟成都的那个“认祖归宗”的薛家是连宗,那个逼着妹妹缠脚的薛大,他家里攀上的就是新娘子的本家。
虽然新娘子只是京城薛家不起眼的旁支,但人家逢年过节都是要正经跟本家来往的。
曹氏和宁二老爷不知道废了多少功夫才说成了这一桩亲事。
这一段他们不知道,段圆圆知道!
陈姨妈和赵嬷嬷在家嗑瓜子儿的时候说,还是因为新娘子的兄长想往上走,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银子,一个有钱一个又权,这么一来二去才成了事。
一群人正说着新娘子,新娘子已经穿着大红通袖袍,戴着团花云纹霞帔,顶着销金盖头从轿子里探出身来了。
宁大笑盈盈地把新娘子拦腰抱起来
大家都在后边嘻嘻哈哈地拍手叫好。
地上洒得一片红色,段圆圆看着就想,几个月前她嫁过来的时候也是这么热闹,但那个时候她是新娘子。
新婚的热闹是客人的,跟新娘子反而关系不大。当天有什么人发生了什么,段圆圆都没什么印象,还是到了三天后才渐渐找回了神智。
新娘子长得比南方的姑娘都要高大一些,段圆圆估计她能有一米六五左右,反正比周围的妇人都要略微高一些。
薛大姑娘出身在宦官世家,家里女孩子向来长得高挑,缠足穿了小脚鞋子就更高了,她娘老子就没给她缠。
果然薛大姑娘一直都长得高,最后还是不停吃毛鸡蛋才把身高压下来,听说她有个姑姑长得有一米七往上,又缠了足穿了高脚鞋,最后在家里留了一辈子。
薛家父母就特意请了宫里的嬷嬷训练自家姑娘走路,让薛大姑娘跟其他大脚姑娘区分开。
段圆圆听着三姑六婆七嘴八舌地说着八卦,脚步一转就进去看拜堂了。
宁大把人抱进堂屋里,薛大姑娘落地走了两步,段圆圆看着就咋舌,果然慢慢的很优雅,有点儿像日本女人穿了和服后的步伐。
段圆圆看完就心满意足地想回去了,结果就听见新娘子在盖头地下脆生生地说:“孙媳想去拜拜老太太,让她知道孙媳已经进门了。”
青罗就看自己姑娘耳朵跟兔子一样竖起来了,拽都拽不走!
还是宁宣悄悄地挪过来把人挡住了,低头瞪着她:“表哥才走了多长时间?就忍不住要找过来?”
段圆圆看着他点头说:“对。”
宁宣只能甜蜜地接受了这个包袱,让她靠着自己了。
新娘子还在等宁二老爷回话。
她的娘说了,王老太太对京里那个姓王的官儿有养育之恩,自己来拜过老太太,家里也好跟人来往。
宁二老爷稳如泰山,面上一片慈父之色,道:“好孩子,起来吧,正好你娘也在里头守着老太太,你也去拜拜她。”说完这一句,他的目光又绕过宁宣,定在段圆圆身上。“老太太身子骨弱,见不得太多人,劳累侄媳妇陪她去一趟,你们年纪轻也有话能说。”
这么一来新娘子的人就不能跟着去了。
段圆圆冷不丁被点了名,心里咯噔一声,恨自己贪图享乐,又恨宁二老爷是神经病。他的儿媳妇管她什么事!
想到还要再去那个冰冷阴森的院子,她就喉咙发紧。
宁宣脸色也不太好了,但宁家除了圆圆又没有别的媳妇儿知道内情。无论她有没有偷偷溜过来,最后都会叫她去。
以方小太太和琴姐的身份,出现在新娘子身边是对薛家的侮辱,二叔绝对不会让她们来!
段圆圆只能领命扶着新娘子走了。
老太太院子里没有挂红,连草木都很肃静,到了地方,之前段圆圆看见的那几个嬷嬷又笑盈盈地拿着蒲团出现。
新娘子还戴着盖头,只看得见自己脚尖。段圆圆扶着她慢慢跪下去磕了三个头。
新娘子嗑完了就直起身,高声说:“孙媳见过老太太。”然后又磕了三个头说:“儿媳见过太太。”
很快门上又出现了曹氏的影子,她露着半张蜡黄的脸,头发都白完了。
段圆圆看了一眼就没敢继续看。
她觉得曹氏有点像木雕,一举一动都像被人刻出来的,她干完了一件事,人的表情就会少一些。
——她迟早会变成一截光滑的木头。
曹氏惊喜又感动,连声说了几个好,才道:“好孩子,快回去!老太太知道你的孝心了!快回去!”
新娘子听她这么说就知道这是自己的婆婆。她还想再跟婆婆多说几句话,嬷嬷和丫头就说老太太乏了,让她改天再来。
新娘子想着来日方长,老太太总会愿意见自己,何必急着这一时呢?
“太太,老太太,媳妇儿下次再来请安!”说完这句,她就抓着段圆圆走了。
只是路上还有不解,新娘子声音甜软,她语气轻柔地问:“嫂子,怎么这个院子这么冷呢?跟有冰撞在我身上似的,凉滋滋的。”
段圆圆不能告诉她真话,她也是站在悬崖边上的人,一不小心就要粉身碎骨,只能含糊地告诉她:“虚不受补,她们用不得炭火炙烤。”
新娘子也笑了说:“看我笨得,都忘了老太太病得重了,不能烤火。”
之后段圆圆就陪她在新房里待着。
宁二老爷怕事情败露,来闹洞房的人不多。
大家都很理解,毕竟是给老太太冲喜。孝道在上,要是闹得老太太蹬了腿儿,就结仇了。
婚房最后只象征性地来了几个妇人婆子陪着新娘子聊天宽心,让她不要误会宁家不重视她。
薛大姑娘就把自己做的绣品拿出来,让嬷嬷和丫头送给来陪她说话的人。
段圆圆拿到的是一方绣了梅花的帕子,她看得出来新娘子的刺绣非常好,从这一点上也能确认新娘子确实是大家闺秀出身。
宁家毕竟是生意人,对这个官家姑娘还是有点儿怯,实在没话说就只能问她针线。
薛大姑娘性子很好,也很温柔,还当场用针线告诉妯娌姑子北方的虎头鞋怎么做,她的花儿是怎么绣的。
就这么一下子,大家就都很佩服她了。
在这里,什么能文擅舞都是虚的,只有女红才是看姑娘的第一条件。
天家要是出了个女红了不得的后妃在民间也会被被传颂赞扬。
大家闺秀要比他门户的姑娘手艺都要好,听说老太太就会一手好绣品,但她落魄到了靠卖力气的地步也不肯把这门手艺拿来谋生。
段圆圆不能理解,但这件事在姑娘们之间却得了称赞,大家都说老太太有“气节”。
段圆圆女红很差,宁宣小时候被娘告诉自己要娶表妹的时候,譬如被连着打了几个响亮的耳光。
只是日子一久,这个心结散开了而已。反正家里绣娘多的是!
熟悉起来以后,大家就放开了,还是说附近有哪些媳妇儿嫁得好,哪些嫁得不如意,哪些丈夫被成了绿毛龟。
段圆圆听着觉得都没有杨氏劲爆,她可是带着两个男人跑了,虽然最后有一个没跑掉。但要是跑掉了不知道过得多快活!
兜兜转转又说到新娘子身上,夸她嫁得好。宁家的男人有钱有貌,宁大长得粉面油头,看着就叫人喜欢。
有人说:“新娘子有福了。”
渐渐的,话就往下三路去了。
嬷嬷拧起眉毛,越听越觉得宁家没规矩。方小太太在门上听了一耳朵又侧头走了。
她也知道这样不好,但谁叫薛大姑娘的真婆婆不能来呢?
段圆圆自以为久经沙场,也被说得面红耳赤,她都想拿出少奶奶的架子来了。
嬷嬷看着门松了一口气说:“新郎来了!”
薛大姑娘很快掀开了盖头,她长得很漂亮,脸如银盆,双瞳剪水,是很大气的北方美人。段圆圆不知道宁大满不满意,但她很满意!
她含笑给新娘子端了一碗饺子。
薛大姑娘接过来,看着饺子脸红红的,来之前娘教过她吃了生饺子说生才能早生贵子。
虽然自己还没有把丈夫瞧得太清楚,但这是爹娘为她千挑万选的夫婿,娘一定不会害她的。
薛大姑娘垂下眉,用帕子遮着嘴小小地咬了一口。
喜娘笑盈盈地问:“生不生?”
薛大姑娘道:“生的呢。”
几个字说得大家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段圆圆功德圆满,趁着没人注意自己,跟门口的丫头说了一声就转身回去了。
客人很快也散了。
宁大看着烛光下娇美动人的容颜,轻轻地坐在了薛大姑娘的旁边。
薛大姑娘身姿妙曼,仪态端庄,宁大素来喜欢五短身材的姑娘,看到也难免动心。
他给她端了一杯茶:“饿了吧,先吃点儿东西。”
薛大姑娘怕出丑,只喝了一点儿水,她在北方长大,回来西南官话说得还不是特别好,说话慢条斯理的。
她吃了两口糕饼就茶,就苦得皱眉,还不忘夸他:“爷真孝顺,连茶都素的,天看在家里连核桃仁儿也不放的份儿上,会让老太太好起来的。”
宁大心里一颤,很快又恢复过来说:“你累了,去洗漱吧。”
薛大姑娘的脸就慢慢红了。
再出来宁大也带着水汽,脸色还是跟早上接她时那样温柔秀气。
宁大温柔地伸出手把人抱过来,亲着新娘子的嘴唇,含情脉脉道:“珍珍,以后我会对你好的,以后你也对我好,好吗?”
珍珍是薛大姑娘的闺名。
薛大姑娘羞得用他的袖子遮住脸。
宁大在喜烛的灯光下看着蝴蝶微微地颤动了一下翅膀。
她点头了!她点头了!
珍珍同意对自己好了,难么以后自己也会像大哥一样有人时时牵挂,有人嘘寒问暖。
妻子和妾、丫头、妓、别人的婆娘都不一样!
宁大把新婚妻子放在床上,第一次用心解开了女人的衣裳,在烛火下用心地亲吻她如玉的肌肤。
薛大姑娘听嬷嬷说过,这种事都不会太好受,所以她咬着牙看着帐子竭力忍耐着身上的人。
这是她的丈夫,以后也是她孩子的父亲。从此他们就是一家人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段圆圆穿戴洗漱好起来,准备和表哥一起去二房吃新娘子的茶。
宁家二房就响起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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