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冬天阴冷得吓人,没得几个雪花,冷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花和尚慧净穿着僧衣僧帽,冻得脸色煞白在宁家大门口缩着。
他收了古太监几两银子,跟宁二老爷哥哥弟弟亲亲爱爱地发生了一点亲密关系,趁机也拿了宁家不少衣裳帽子回家,只是宁二老爷是个铁公鸡,要吃要穿还有得多,问他要两银子,不叫人当几回狗连个铜板都摸不到。
前几天叫他回家去给老太太念经,谁知道等他再过来,人都没影儿了。
慧净不敢到宁家村去找人,一是怕被人打死当年猪宰了过冬,二是也不信宁家肥得流油,还能赖他几两银子。
这么想着,慧净先扭头去了二房要钱。
方小太太挺着大肚皮穿得臃臃肿肿在吃衣梅,这是二老爷特意从杭州给她买回来养肚皮的。
把各样药材用蜜炼了以后滚在杨梅上,外用薄荷橘叶包了做衣裳,她也就得了这一罐子,只早晚含在嘴里生津。
见状不耐烦地给他抓了颗在手上敷衍道:“谁知道你在家里有没有念经?老爷也没说有这桩子事,要钱,要么去乡下找二老爷,要么等二老爷守完孝回来再说!”
慧净早年在乡下勾搭媳妇婆子落下了一个女儿,偷着在家里当小姑子如珠似玉地养到今年正要发嫁,他把刮来的衣裳财物都给女儿带在身上,又觉得女婿开着豆腐铺子,女儿嫁妆太薄未免叫人家看不起,这才过来开口要钱。
而且他身上有些不好,坐卧都觉得浑身痛痒,没想到过了去外头解手才看到下头不成个样子了。
慧净在妓院也待过一阵子,后来又常在宅门里陪公子哥儿,知道这个就是淋症,吓得日日在家求神拜佛,到处走动买些药丸子吃,积蓄很快就去得一干二净,这几天精神头刚刚好一些,慧净就出来要债。
等两年他是等不了了,再一问去宁家村要马车要走一天多,自己又没有和嚼口代步,这么走下去搞不好半图就得冻死,就咬死了让方小太太现在就给钱。
方小太太也恼了,捂着肚子就开始连声叫痛,吓得家里人七手八脚地围着她转个不住。
给他八个胆子也不敢赖上这个肚皮,慧净只能抄着手转出来,想着都是姓宁的,让大房先垫补垫补也合情合理。
这么想着他就含着梅子过来了。
花兴儿和花旺儿得了宁宣吩咐,穿着棉绸衣裳从里头走出来,四个耳朵都躲在灰鼠帽儿里,大拇指上头好大一个羊脂玉扳指。
花兴儿在肩膀给了他一下,问:“最近在哪里走跳?多少日子不来,大冬天的怎么来了?”
“刚给老太太诵完往生经,还能往哪里走跳?”慧净嘴唇冻得黢黑,衣裳空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喊了两句小老爷,把二房的事跟花家家两兄弟说了,又哆嗦着道:“实在家里没米下锅,家里小丫头还等着银子做嫁妆。”
花旺儿人看他摇摇欲坠有些可怜,就踹开门房屋子抢了一碗炖得烂烂的热羊汤过来给他吃。
慧净一闻见汤味儿就开始流口水,一口气狠了六七碗才摸着肚皮说饱了。
门房看得一愣一愣的,笑嘻嘻地说:“乖乖,你长得斯斯文文的,怎么跟饿死鬼样?”
慧净摸着嘴道:“奶奶的,小老爷,你不知道啊,那方小太太给的拿东西也不知道是个什么,酸酸甜甜的,吃下去就口舌生津,饿得人心慌!”
花兴儿和花旺儿套着他说话,问完了,等他身上没了肉味儿才带着人去屋子里见宁宣。
慧净在外头不显,屋子里摆着炭盆,人一进来,下头被暖气一烘,花家两兄弟就觉得有股子甜腥味直往鼻子里钻,又骚又臭的让人想吐。
花兴儿和花旺儿也不敢让他见宁宣去了,两人皱着眉把他扯出去,骂他:“来要钱也不知道洗个澡,叫花子上门哪个看得过你?大爷你没福,见不着了,在这儿等着吧!”
“等得等得。”慧舔着牙缝里的肉,又解释他也不是愿意的,他说“今年好大的冷天,一担子柴要二十文,煮饭取暖都来不及,哪个用来洗澡?”
花旺儿听到又给他从袖子里掏了张芝麻饼道:“今儿是你有造化,奶奶在屋子里,要不着钱也少不得给你几件衣裳穿穿。”
屋子里段圆圆在跟宁宣吃饭。
古代冬天真没什么能吃的,豪横如宁家也不能天天把菜当饭吃。
光吃肉不好,光吃菜也不好,每顿都吃一样的东西还是不好。
总之,吃了没几天肉菜,两口子胃口又不好了。
倪婆子和绿意送过来的菜,好几顿都是原封不动地送回去。那这几顿他们是在吃什么?两师徒愁得不行,绿意再一问青罗,才知道人爱上了用红豆腐配酸菜就粥吃。
想吃酸啊,有想吃的就好办了。
现在宁宣和段圆圆桌子上就摆了道酸甜可口的蒸鱼。
青罗在外头抱了一小罐子衣梅跟杜嬷嬷吃着解腻。
笑嘻嘻地道:“两罐子衣梅熬成汁水,浇在蒸熟的腊鱼上头,还有能不好吃的?“”
腊鱼是武太太春节托裕哥儿带过来的,盐巴放的刚刚好,嘴巴一抿肉就往下掉,鱼腥味儿被杨梅盖得严严实实的,段圆圆满足地吃了满满一大碗。
宁宣吃一口看她一会儿,也吃了满满一大碗。
段圆圆不想当吃播,只能告诉自己,可能这就是秀色可餐吧。
饭还没吃完,花兴儿就进来了,他和花旺儿段圆圆已经见惯了,宁宣在的时候,两人在花厅吃个饭什么的,他有事也不叫圆圆避着。
宁宣穿得少,大冬天在家就穿一件薄衣裳,在外头也就加个袍子,要说他火气重就算了,偏偏血气也不旺。
简直冷得像条蛇!
段圆圆只能把屋子里的火烧得旺旺的。
青罗还跟杜嬷嬷坐在外头烤火吃橘子,看到人就掀开暖帘,进去端着碗筷出来,还把东西往他鼻子跟前扫,杜嬷嬷也道:“奶奶,哟,稀客稀客,花大爷来了!”
花兴儿笑嘻嘻地求饶:“两个姑奶奶,哪个在你们跟前敢充大爷!”说着进去唱了个诺。
宁宣听了回话,也不好领着人往二房去,想着也就是几两银子的事,就叫人暂时先住着,等他让人去问一问方小太太。
段圆圆想到这个和尚就想起老太太,想到老太太就想到为老太太披麻戴孝的陈姨妈。
她磕着瓜子儿,道:“还不知道娘在乡下怎么样了。才过去了几天就让人想得慌。”
陈姨妈身子骨那么弱,跟着要死的宁文博能有好日子过吗?
宁宣喝着茶说乡下的宅子也大得很,他亲自去看过,陈姨妈的屋子他还让人打了炕和地暖烧着,无论如何也冻不着。再说还有赵嬷嬷在,赵嬷嬷也不是什么吃素的。
再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看宁文博像对娘回心转意的样子,怎么也不可能在孝期就把人怎么样。
宁宣想到这里,他道:“吃佛米的,救济他几回也是功德,你去给他拿几件衣裳安置在那头,勉强挨过这几天,等那头把银子给他,就叫他收拾包袱走人。”
那头是哪头?
花兴儿听得愣愣的,又不敢再去问。
青罗站起来带着他往下人屋子里走,道:“还能有哪头?这么个大男人还能留在家里不成?咱们家以前的宅子空房子多得是,你随意给他找间屋子挡挡风雨不就行了?”
说完又吸着鼻子离他八丈远。
刚才离得远不知道,她道:“要死了你,身上什么味儿?你多少天没洗澡了?身上跟腊八粥似的也敢往里头来!”
花兴儿抬起袖子闻了闻,立马脸就绿了,连忙解释这个不是他的味儿,自己天天烧水洗澡,就怕在大少爷跟前出洋相。
他拍着大腿说,肯定是那个和尚,臭烘烘地过来,自己才沾了两分钟就这么一身味儿。
那守着他和尚的弟弟呢?
弟弟不能要了!
不多时青罗抱着几件穿旧了不要的袍子衣裳递过来。
花兴儿抖着衣裳,还从里头翻出来二两五分钱,当下笑嘻嘻地撮着牙花子,让花旺儿把人带到以前大房住的地方去了。
弟弟臭就臭了,哥哥不臭就行!
他还不忘嘱咐:“千万让人守住门户,不让他到处走。”
花旺儿老实,壮得像头黑熊,看他人不人鬼不鬼的,还从家里掏了点米面腊肉给他揣在褡裢里头,让他晚上饿了打个尖儿。
大房旧宅久不住人,好些地方都起霉发臭,花旺儿想着好人都做了不如做到底,就在下人放里头给他挑了一间最好的住着。两个守门的汉子在他隔壁也不怕他捣乱。
宁文博的那个妾,小名叫如意,她有个贴身丫头叫杏儿,正提了一壶热水从厨房经过,恰好看见花旺儿带着个和尚回来,轻手轻脚地回去就把这事跟如意说。
如意听完就赏了杏儿一粒银馒头,夸她:“奶奶的,打瞌睡遇枕头,你给我盯着那个和尚,看他念经究竟往哪头走!”
杏儿雄赳赳地应下来,叉着腰出了门子打探去了。
如意闭着眼,盘算着手上还剩多少钱,又连声叫嬷嬷过来给她捏肩膀揉太阳穴。
她喃喃地念着自己的名字。
如意如意,这是她跟着宁文博红袖添香学了几个字之后自己取的名字,就是想着沾点儿事事顺利万事如意的好兆头。
宁文博还说江南好山好水,肯定能叫他心想事成,结果没多久就来了个云娘把他占得牢牢的。
要不是那个贱人不知怎么跟个富商刮上飞了,自己哪能活到今天?
好不容易又如意了二三年,谁知道又落到这个大宅子里头关着。
刘怀义把她安排在这个院子里,吃穿用度都跟江南差得远。
自己在江南奢侈惯了,忍不住这个气,又连家里门往哪里开都还没搞清楚,也不好对着下人发火,只得掏了腰包拿银子买饭吃。
下头人都是贱种,一个蛋二钱银子,一把青菜一两银子都报得上来。
如意嘴里安慰着嬷嬷丫头,心里明白自己是失宠了。
想到这里她又恨起宁文博。
起初他也有心想把自己带着见太太,说要一家人亲亲热热地住着,不知怎么忽然就变了,儿子不让她见,只跟她说太太还不想见你。
他走之前只留了十二包银子在她手头,说一个月用一包,用完了老爷就回来了。
他哪里知道宅子里头的苦!
十二包银子不到几天就去了一包,剩下来的又能挨多久?
总不能让她把傍身钱掏出来用吧?
如意也知道宁文博是怎么想的,他是臭狗肉,自己就是二十年老兽医。
不就是觉得妻妾不见面麻烦少,争风吃醋的事情也少么?
而且她怀疑这里压根就不是大房!冷冷清清的总没个人气儿!
怕让下头人知道怠慢她,如意儿心急如焚面上也不敢说出来,还每天浩浩荡荡地带着仆妇去“正房”请安。
老爷来不来,如意不是很在乎,但她的儿子媳妇在哪里?
如意叹了口气,叫嬷嬷端了碗热茶过来吃了,躺在榻上怔怔地想。
要是能撬开这些人的嘴就好了。
两个守门的汉子都是刘怀义请自挑的,口里跟上过铁似的,半口气儿也不露。
那些丫头婆子把如意几个看得死死的,除了每天晨昏定省,哪里也不让她去。
杏儿在院子里探头探脑了两天也没找到机会,只能垂头丧气地回来。
如意算了算,舒氏要生也就在这两个月,自己当了半辈子下流种子,怎么也要抱抱孙子。
她从床上爬起来,对着床脚下头卷着被子睡的杏儿小声说:“杏儿。你起来,叫上嬷嬷我们一起去正房瞧瞧究竟有什么名堂。”
杏儿摸索着点了蜡烛,紧张兮兮地道:“要是里头真的有人怎么办?”
如意呸了一声道:“好话说尽里头也没个动静,有什么人?我看有鬼差不多!”
杏儿只能把嬷嬷叫起来,主仆三人趁着夜色,悄悄地走到正房去了。
宁家大房。
段圆圆知道和尚被叉到如意那头,就问宁宣那个妾天天住在那头,离得这么近也不是个法子,万一闹出点什么事怎么了得。
妻妾之争,她看过电视剧,电视剧里小妾上位的例子太多了。
虽然红楼梦里只有一个娇杏被扶正,万一这个如意就是娇杏呢?
她说:“干脆把她弄得远远的住着,跟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看不见听不见就不闹心。”
什么妾不妾的,妾还能扶正?妾也能算个东西?
宁宣听她说话像在听天书,垂下眼笑着跟她说:“一个妾值得什么?”
往常人不在跟前他没办法,现在人就要眼皮子底下还能让她翻上天,不如找一根绳子把他勒死算了。
段圆圆吃瓜吃久了,分得出什么瓜闹肚子,什么瓜保甜,看他这个表情,就知道这位表哥可能已经在收拾人了。
段圆圆扯了被子蒙着脸,开始装睡。
宁宣微笑着把人挖出来,道:“你不想知道她每天去磕头的是谁?”
陈姨妈和他们都在这里,如意还每天有头磕。
所以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住的是个假大房?楚门的世界也就这阵仗了。
段圆圆吃了一惊,看着宁宣想,表哥要是在现代,要么是影帝要么是导演!
她又露出眼睛:“那你说吧。”
宁宣慢悠悠地说:“我让人把珠姐的牌位挪到那头正房明间摆着,在椅子上放了她身前爱穿的旧衣。”
每天如意在门外磕头,都是磕给宁珠。
如意纵然身份卑贱,可也是宁文博的女人。宁珠死在肺病上,如意也出了不少力。
他就记得江南的大夫就是被她按在家里看头疼,最后才没有赶上给宁珠瞧病。
宁宣不能把她绑着去宁珠坟头跪着,但这个头她也不能不磕。
段圆圆听完了想,果然宁宣虽然不说,但他心里其实和陈姨妈一样,对宁珠这个感情很深。
深到她走了这么多年还惦记着要让仇人心甘情愿地日日给她磕头请罪。
不知道自己有一天没了,裕哥儿会不会这么想着自己。
虽然他们相处的时间很短,段圆圆觉得裕哥儿还是会想她的。
至于宁宣,段圆圆扭头看他。
丈夫和兄弟姐妹差别太大了。
宁宣把人揽到怀里,顺着她的背一下一下的拍,道:“你害怕了。”
段圆圆失笑,表哥这是把自己当小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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