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翘着脚儿在院子里点脑子里认识的男人,这回要嫁她肯定得嫁个活好钱多又疼人的。
里头这老东西,呸,不提也罢!
宁文博叫不到人不罢休,在里头不停地连声地叫唤春桃,丫头婆子都听到动静跑过来问:“老爷什么事啊?春姨娘在太太跟前伺候人呢,有什么事吩咐我们就赢了。”
宁文博嫌她们不是自己屋里人,丢脸也不肯让她们知道,进去一个他骂跑一个。
丫头婆子实在没办法只能踮着脚溜到春桃跟前说:“春姨娘,我替你磕瓜子儿,你快进去看看老爷吧,他非要你不可啊!”
春桃把瓜子一丢,骂骂咧咧地进去了。
最近她琢磨出一点味,想着自己改嫁绝不能在宁家人眼珠子底下打转。
宁宣就是个狼崽子,咬人连毛吞的东西,让人一点儿毛病挑不出来就把事做绝了。
自己知道他们家这么多丑事,那天打个喷嚏想起来九条命的猫都不够死的。
不成,她干完这一票得想法子跑得远远的。
想到这,春桃跑过去温柔地听了说:“红糖芝麻饼啊?好好好,我这就让人去买。”
红糖芝麻饼很快买了一大堆回来,全部整整齐齐地叠摆在桌子上,弄得屋子里都是甜腻腻的味。
宁文博舔舔嘴唇也想吃,他还不乐意让春桃瞧见,东西一到就挥手让春桃出去,自己偷偷藏了一个在枕头底下,等人走干净了又掏出来用牙齿磨。
新东西总归不如老东西好,快二十多年没吃过这玩意儿,牙齿半天磨不到红糖心。
宁文博只能跟婴儿似的含在嘴里用口水慢慢化,他想起宅子里的娇妻佳媳孝子贤孙,一下觉得自己离她们很远,好像隔了二三十年。
那会儿自己也是这么被娘抱着喂红糖饼。
娘笑眯眯地看他啃下一块儿就说哎呀我儿子长牙了。
现在他的儿子也长了牙,自己还是咬不动红糖饼的样子。
“大少爷你来了!老爷刚还在里头念叨你。”春桃谦卑恭敬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来。
宁宣刚处理完衙门和铺子上的事,身上的衣服还没换,他马不停蹄地跑过来,一进院子就闻到浓厚的药味和红糖味。
他皱着眉扫了一圈,院子里婆子丫头都齐刷刷地垂着头给他蹲福,再看花草树木都被打理得一点儿败叶也没有,整个院子都干干净净的,病人住在里头一点儿也不遭罪。
宁宣扫了一眼就让他们都下去忙,只留下春桃一个人在跟前。
春桃心惊肉跳地看着脚尖,就怕宁宣把自己拖下去打杀了。
宁宣问:“老爷在屋子里说什么了没有?”
看着斯斯文文的,连老子也敢药。春桃嘴巴闭得紧紧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门清,她略过老头子咒人的话直挑着好听的给他学了一遍,冲屋子里指道:“满满一屋子红糖芝麻饼,老爷就盼着少爷来呢。”
宁宣难得怔了一下,眨眼他就知道宁文博想做什么了。
他不想跟宁文博唱这个戏,他嫌恶心!
宁宣掉头叫住两个婆子进屋子把红糖饼全分下去,眨眼宁文博就在里头开始嚎,嘴里呜呜咽咽的瞧着倒不像是在哭,像在骂人,就是不知道在咒什么。
等屋子里红糖味散干净了,宁宣迈腿进去叫了声爹。
宁文博嚎得浑身是汗,自己偷摸把糖饼塞了一个在枕头底下,看儿子进门他掏出人参狠狠咬了一口,他清清喉咙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地说:“你来了?来把爹扶起来,咱们父子两个好好说会儿话。”
宁宣也不嫌他脏,闻言两步走过去把靠枕拿出来给他垫着,宁文博藏的红糖饼一下被压得稀烂,红糖浆在被子里黏黏糊糊地流了一床。
宁宣跟没闻见似的,恭敬地站在床头上温和地问他爹身体怎么样,中午吃了什么,儿子不在也要好好保重身子。
说完了就撩起袍子坐在椅子上不开腔。
宁文博看他一点儿假惺惺的样子,心跟掉在油锅似的,这狗东西心是真硬啊,可他还是得把苦水咽下去。
宁文博用力从床头掏出一个盒子递给宁宣,里头装的都是田庄地契什么的,他带着哭腔说:“爹老了,不中用了,家里有你有娘在,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这么叽里咕噜说了一串,宁文博最后才提出要求,说他想要去三清观修身养性。
老太太是三清观常客,宁文博跟里头的道士什么的都熟悉,过去住着比在家里有活头,就是为了他的钱,道士们也不会让他平白无故没了。
他现在就怕宁宣不要他的钱。
宁宣数着上头的东西,两千多斤盐引子,几间在江南的宅子铺子,还有十来个姑娘的卖身契。
来历写得清清楚楚,都是花楼里买出来的,年纪大的都二十多了,年纪小的也有十五六岁。宁宣估摸着这都是宁文博挑出来要调理好要送人的姑娘。
宁宣捏着东西半天想,自己可真有个好爹,这么些东西,他和娘见都没见过,这么多年全让那两个妾享受了。
以前他不掏出来,现在掏出来做什么,难不成他以为自己要他的命,想花钱买命?
想到这个宁宣浑身血都不动了,自己在他心里就是个会弑父的逆子?
宁文博瞧着儿子的影子,瘦瘦长长的跟把出鞘的剑似的,又看他拿着东西不说话,怕他要黑吃黑,顿时心慌得厉害。
自己才四十多岁还有半辈子没活,怎么也不能栽在自己儿子手上。
这么一想宁文博眼泪止不住地一股一股往外冒,他抖着声音说:“你来了?要不要吃红糖饼?爹还给你藏了一个,爹记得咱们父子两个都爱吃这个。”一想红糖饼已经被人丢出去了,他眨眨眼又说:“孩子啊你记得小时候我带着你千里迢迢去江南拜访王家人吗?”
他一个人自言自语,翻来覆去都是五六岁的事,宁宣再大点儿他就不记得了,谁知道没人搭理竟然还越说越来劲。
宁文博问宁宣记不记得去王家送银子的事:“那会儿王家人都指着咱们家的银子吃饭,我带着你过去好几次,人家瞧着笑眯眯的,给咱们爷儿两个用的筷子碗说是专门打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嫌咱们脏,不愿意跟咱们一个碗吃饭,咱们一走人家就把咱们沾过的东西丢了。”
这么多年过去宁文博说到这个还是眼冒凶光,他顿了顿又笑起来:“后来我带你过去再也没在王家用过饭,饿浑身发抖都不肯喝他们一口水,出门就溜到来客楼敞开肚皮吃太湖银鱼吃莼菜大螃蟹,吃得扶着墙吐了一地,好多人都说咱们是四川来的乡巴佬,没吃过好东西。咱们父子那会儿多好啊。”
宁宣依然不搭腔,但这些他都记得。
老太太想把大孙子带给娘家看,她说宁宣长得好,想着送他回去搞不好能得王家喜欢呢?
他们大包小包地一走,老太太心疼送出去的银子娘和大姐遭殃了,顿顿都得吃青菜豆腐给他们父子祈福,等他回家,两个人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宁宣最讨厌宁文博带自己去江南吃香喝辣的日子,因为他忘不了家里还有两个人在受苦。
说到这个他水都喝不下去了。
让宁文博去三清观享福,到时候又闹得鸡飞狗跳的,宁宣想回绝。
宁文博看出来他的意思,嘴上说得更急,一个劲儿说宁宣是个孝顺的孩子,自己想去的那个山也近,马车走个五六天就到了,要是娘儿几个想他了就过去看看他。
最后几乎是声泪俱下地求这个儿子了,宁文博道:“你婆娘大着肚子就快生了,我去给她们祈祈福不也是好事一桩?外头人哪有自家人用心?你就让爹走吧!”
给表妹和娘祈福?
宁宣表情有些变了,段圆圆和娘身子骨都不算好,一个要生了一个大病初愈,他自己不信鬼神,轮到家里两个女人身上,宁宣倒宁愿真有鬼神。
宁宣捏着表妹做的手串转了一圈,想着找人把他看得严严实实的,让他过去倒也不坏。
想到这里他有点想笑。
宁文博竟然以为自己要杀他。
那人参里只是有点儿让人不能折腾的药,谁知道宁大老爷竟然吓成这样子?
宁大老爷以为自己会要他的命,自己还偏偏就要留下他这条命,让他看着自己跟他是不一样的。
宁宣俯身像母亲照顾幼童那样贴心地给宁文博捏了捏被角,道:“爹想去就去吧,只三清观不是什么好地方,儿子记得咱们家乡下有个小道观,山清水秀的,大姐不也埋在那儿?没事爹还能出门看看大姐。儿子保准你在那住得舒舒服服的。”
这是要把他跟曹氏似的关起来看着?他又不是犯错的女人!
宁文博也是当家做主的人,宁宣怎么想的,他一转就知道,顿时脸色铁青。
再说过去能舒服个屁!宁珠一个水鬼有什么好看的?可他要是不答应,宁宣会不会直接药死他?
这兔崽子心狠手辣,不是干不出来。
这么想着宁文博不吱声了,瞧着像是同意了的样子。
宁宣看着宁文博瘦成一把骨头,脸上皱纹多得像癞皮狗。
以前这个人又高又大,年年一回来就压得娘喘不过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到十年就轮到他看自己和娘的脸色了。
宁宣痛快地笑起来,原来他也会怕,也会像被他卖掉的下人那么瘦小,那么像一条虫子。
看宁文博会缩在被子里怕得喘气,屋子里味道也难闻起来。
宁宣把手伸回来,神色怀念地说:“我每次去江南,都瞧着爹这么给弟弟妹妹盖被子。”
宁宣背着光,宁文博看不清他的脸,听到儿子的笑声他就不舒坦,这话一出来,更扎得他心头一跳,恨不得跳起来给宁宣两个巴掌。
他得到承诺孙子也装不下去了,只抽搐着骂:“不知足的东西,我让你姓了宁就是你最大的造。”
说着说着宁文博又哭了,他又恨又悔。恨自己怎么没一下把他留在帕子上,又悔自己这个爹当得不像话,这兔崽子人模狗样的长到现在他竟然没发现这东西这么狠毒。
宁宣看他不装了反而笑得真了些。
他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整整袍子,道:“什么竹子出什么笋,儿子一身本事都是跟爹学的。”
自己还没跟学他们两兄弟把娘老子尸首跟腊肉似的一路存到冬过年,等开春人都化了才跟臭肉似的找个地方埋了。
但是痛打落水狗的事宁宣做不出来,后半截他转了半天还是没说出来,只是轻轻地说:“爹累了好好歇着吧,等东西收拾好了,儿子就让人带爹过去。”
宁文博嘴里不停地咒骂,只是药效过去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脑子里也嗡嗡地响,好像七八个小孩在里头放鞭炮。
宁宣干脆利落地走了,到门外他把丫头婆子叫进去伺候宁文博。
宁文博汗流了一身,下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淅淅沥沥的,他以为是血啊精啊的,宁宣在的时候也没在意。
婆子还没走进去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她嫌弃地打开窗户推着不让小丫头进门说太腌臜,老爷溺了,小姑娘还得嫁人出去打个下手烧烧水就成,说完又去拉春桃。
这老东西不要别人插手他贴身的事。
春桃气得发抖,跑进去扯开被子衣服什么的,往他屁股狠狠打了几巴掌咕哝道:“多大的人了还忍不住!狗都比你厉害!”
宁文博躺在床上说不出话,想着做狗现在也比做他舒服,好歹能活蹦乱跳的到处跑。
宁宣换了衣裳回屋,坐下就跟段圆圆说宁文博要去山上修身养性。
段圆圆还有些不敢相信,他肯这么走了?但表哥不会开这种玩笑,段圆圆想问在哪个山头待多久,要不要她安排人陪着一起去,看宁宣脸色不好,她估计表哥多半是不想自己插手,最后说了声知道就不说了,还转头叫人炒一道腊肉过来。
腊肉依然是段家送过来的,一蒸肥肉就变成透明的,加上蒜苗辣椒炒出来香得人鼻子都掉了。
段圆圆让人在里头加了很多辣椒,她肚子这么大了,稳婆不让她吃味道太猛烈的食物,怕刺激宫|缩,辣椒已经在她这暂时绝迹。
要加辣椒的东西只可能是做给宁宣吃的。
宁宣看着菜也知道是专门给他的,他很少跟表妹说不行,这会儿没有胃口也不例外,夹了一筷子就往嘴里送。
宁宣算是很能吃辣的人,筷子一进嘴,额头就开始冒汗,两口下去眼简直红得睁不开了,瞧着跟在太阳下暴晒得半生不熟的虾似的,眼泪鼻涕都往下流。
段圆圆吓了一跳,赶紧用帕子给他擦,看他脸上止不住汗水,心里一激动站起来想叫大夫。
宁宣按住她的筷子又痛又笑道:“我缓一会儿,别叫人进来。”说着用手指指水壶。
这是不肯让别人看见,段圆圆眼珠子转了一圈,让年纪最小的米儿去拎一壶茶进来,自己亲自给他倒茶喝。
宁宣灌了两壶下去才缓过劲,他筷子戳戳菜认了一遍看到里头什么花麻辣椒都有,抓着圆圆的手笑了。
还是这儿才是家。
段圆圆有些吓着了,没这么辣吧?厨房也不是傻子,怎么会把人辣成这样?她伸手想去尝,宁宣抓住人道:“表哥都辣成这样,你吃了还得了。”
段圆圆睁着眼看了他一会儿,心里也有些明白了,她凑过去问:“那老东西跟你说什么了?”
怎么这么久了还是这么不会看人脸色?人看到他这样躲还来不及呢,偏偏就她一个人傻乎乎地凑上问,要是他恼了呢?
宁宣深深吸了一口气,抱着这活宝贝道:“他以为我要他的命,我还嫌脏手呢。”
段圆圆倒抽一口冷气,瞬间理解宁宣了。
表哥说是去修身养性那就多半是去修身养性。别看宁宣心里对宁老爷多不满意,但他把伦理纲常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真想对宁文博怎么样,宁文博估计也活不到今天。
段圆圆觉得表哥有点儿自虐倾向,不管怎么样他对亲爹是绝不可能下毒手的,最多也就是让他爬不起来。
宁文博是真不了解这个儿子……
米儿头进去溜了一圈,头垂得低低的,出去跟杜嬷嬷说姑爷看着不像辣的,像在哭。
杜嬷嬷让她不许胡说,屋子里的菜再也没人动过,倒菜的时候杜嬷嬷偷摸尝了一片肉。
狗吃了都不叫的,怎么就把爷们儿辣得死了一回似的?
杜嬷嬷心里乱糟糟的,回屋一个劲儿想,觉得什么都是有定数的,宁家这么有钱,她瞧着里头人过的还不如狗会享福,一个两个都想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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