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沉珠 > 91. 矛盾 难道兜兜转转,只是为了让她再重……
    如果说谢芳娘变成解十六娘,在沉沉看来,尚可以从自己上上辈子加上辈子做了两辈子的滥好人,最后却都“不得好死”、因此得了老天垂怜中找到原因。


    那么,魏弃变成了魏炁。


    从毫无争储之心的九皇子,变成如今人人畏怖的暴君。于她而言,便是实打实的意料之外,和不可置信了——


    【姑娘喝下这杯酒,既是成全了殿下,也是成全了姑娘自己。如若不然,姑娘便是亲手累得殿下至此的罪人,此后余生……难道,姑娘以为,殿下真能甘心与您在这冷宫之中空守一生么?怕是日子一长,便生怨怼吧。】


    昔日朝华宫中,手捧毒酒的三十二是如何“游说”于她。


    一字一句,皆言犹在耳。


    【更何况,便是您二位能守得住,您又怎么忍心、让小皇孙也成了这场父子之斗的牺牲品。走了一个赵姑娘,日后,还有李姑娘、曹姑娘,您不在了,他还能在一位身份尊贵的嫡母膝下养大,继续做他的小皇孙。】


    【可您若是在,他却少不了要重走一遍他父亲从前的老路——姑娘是个聪明人,理应清楚,咱代上头传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圣心难测,天威难犯。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意思呢?


    沉沉学着十二娘的模样靠上窗框。


    耳听得她仍在絮絮叨叨细数着“狗皇帝”的不是,却只无力地闭上双眼,沉默良久。


    “若非因为他,我们解家如今还在江南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你不会病了这么些年,大哥、二哥不会下大狱。还有你我的爹娘,他们也不会……”


    十二娘说到此处,忽的渐渐红了眼睛。


    “当初,为了掩人耳目,说好咱们来辽西投奔阿治,我爹,还有你爹娘,带着三哥、六哥他们往南边逃去扶桑国。前两年,两边还有通信,结果狗皇帝派兵渡海南征,那之后,便再没收过他们的消息。”


    “好在咱们的家底够厚,眼下辽西的生意,也还有七姐和四姐撑着,不然早就……这么看我做什么?”


    十二娘伸手戳了戳自家妹子鼻尖,“都说了我和十一娘脑子里都缺根筋,不是做生意的料啦!”


    “总之,十六娘你记得,这狗皇帝就是个灾星,天派来的灾星!远远见着了都得绕道走,回家烧香拜佛挂柚子叶那种——”


    她连说带比划,正在“兴头”上。


    还欲再张牙舞爪痛诉两句,怎料,不经意侧眼一看,却见自家妹妹……也不知是被自己的话吓到,抑或忧心远方爹娘,脸色变得分外苍白。


    “啊……不过。”


    当即心口一沉,话音一转,十二娘忙道:“还好……反正你也见不着。这里是辽西,又不是上京,十六娘,是我扯远了。”


    “如今你的当务之急,只有快些把病养好,至于旁的事,用不着你操心。纵然天塌下来,还有姐姐们顶着呢。”


    天高皇帝远。


    若说这普天之下,还剩什么地方最安全,或许,也只有辽西这块至今未被战火波及的土地了。


    毕竟,有二十万赵家大军为靠山,又手握玉山关关隘。


    那狗皇帝若不想逼得辽西联合突厥南征开战,便只有暂且隐而不发。


    也正因此,七年来,边境一带虽小乱不断,却从没出过什么真正称得上大动静的乱子。


    思及此,十二娘捡起掉在地上的《北行记》,拍了拍上头沾到的泥,又继续窝回葡萄架下的美人榻。


    屋中只留沉沉一人。


    白瓷人似的胖姑娘,呆站于窗边良久。


    再转过身,俯身桌案前,却已无法静下心来练字。


    脚边揉皱的纸团越来越多,心口波澜、涟漪不止。


    末了,她索性挥笔写下“魏弃”二字——


    看了半天,又再度划去。


    在旁写下歪歪扭扭并不熟练的……【魏炁】。


    魏炁。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自己之所以选择饮下那杯毒酒,不只因为彼时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她自知命若浮萍……别无选择。


    更因为,魏弃那夜杀杏雨、屠戮朝华宫的一幕一幕,在她面前毫无遮掩、暴露的的嗜杀与无情,让她无法再逃避——她不得不去面对:也许,即便她爱着他,即便他待她的好绝无仅有,在这世上,她再找不出第二个与她这般情深厚谊、同经甘苦的人,可他们二人,终究不是同路人的事实。


    她在生子难产的那一夜,便已想到了死。


    而这,亦是贪生怕死如她,平生第一次,冒出了求死的心。


    哪怕时至今日,隔着前世今生般漫长的岁月,回望那时的自己,她依旧无法确切地形容彼时错乱沸腾的心声,只能依稀回忆起那种感受……


    无法,无力,无奈。


    仿佛亲眼看到一个不受控制的恶鬼,寄居在魏弃的躯壳之中,却从自己魂魄中滋养出来。


    或许,当她习惯了魏弃是一个“表面凶恶却从不下死手”、“战场上所向披靡却能够怜爱将士”、“心有大义奖惩分明”的好人,待她用情至深的丈夫后。


    她便再无法正视,自己决心余生相伴、朝夕相处的那个人,他仍然还是那个,会随时随地杀死自己的好友、亲人,甚至孩子的,冷酷无情如斯的……“九殿下”。


    她面对不了,也不知道怎么面对这样的魏弃。


    可她的心却仍然爱着他。


    爱着矛盾的,恶劣的,残忍的他。


    所以,临到死前,她仍愿意用自己的命,代他在世人面前,向高高在上的天子服了这个软——


    可她没有想过。


    从没有想过,事情最终会变成这样。


    弑父杀兄,征伐不断,天下大乱,民怨载道……


    这里头的每一件事,都超过了从前她对这个世道的想象。


    也许是她见识短,又或者,是她始终太过天真,被魏弃保护得太好,深宫中那些勾心斗角、弯绕曲折,都被她理解得太过浅显。


    所以,她才会既高估了魏峥身为一国之主的无上威权,也低估了,魏弃最后破釜沉舟的决绝。


    ——可,纵然知道了这一切。


    她如今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沉沉随手摸过桌案边搁着的那只镏银手镜。


    镜中,那张杏眼柳眉、唇红齿白,却被满脸“福气”挤得有些紧巴的小胖脸,属于解十六娘,而不是谢沉沉。


    而她做谢沉沉时的人生。


    纵然记忆犹新,纵然恍如昨日,但于现在的她而言,终究,都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上天宽仁,让她借十六娘的身份重活一回。


    难道兜兜转转,亦只是为了让她换一张脸,再重蹈覆辙、飞蛾扑火一次么?


    ......


    沉沉的心情很复杂。


    复杂到,写在脸上,便成了肉眼可见的郁卒与愁闷。任谁来看一眼,大抵都不难发现她的心事重重。


    遑论解家的众姊妹个个人精。


    整日陪着她说话,面上不好点破,背地里,却也不由地跟着郁闷起来:好不容易、费了老大力气才哄好的妹妹,怎么突然间又消沉了?


    “难道是想起从前的事,心里又过不去了?”


    “那劳什子的婚事真是害人不浅!”


    “怕不是真被老道说中了,郁气未疏,心结未解,着了失魂症。心结不解,便总是这般反反复复的……”


    “心结……”


    “她还能有什么心结,不就是‘那位’出尔反尔、惹出来的事端么——!”


    几人围在四娘院中讨论了半天,末了,却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反倒是最近忙着在赵明月跟前表现、四处找不见人的魏治,在这时,恰好亲手提着厚礼登门拜访。


    岂料,人刚一踏进院中,便正撞在了一群表姐妹愁云惨淡的气氛里。


    “这、这是怎么了?”


    魏治这日一身玄纹缎袍,以竹簪束发,腰佩香囊。


    大改往日里穿金戴银的俗套劲,手中折扇轻摇,竟也显出几分风流才子的气派来。


    若是沉沉在此,想来定会惊呼:这七皇子怎么瘦得只剩半个他了?从前那个浑圆敦实的“球”……哪去了?


    院中的众位解家娘子却似对此见怪不怪,连打趣的意兴也提不起来半点,或抬头望天,或支着脑袋叹气。


    唯有十二娘嘴碎,边剥了颗葡萄扔进嘴里,眼神上下打量着自己这位表弟,嘴上又阴阳怪气笑了一声:“你这盛装打扮的,刚从王姬那回来呀?”


    十二娘道:“盼了这六七年,终于盼到她择婿。听说,你近来整日在她跟前忙上忙下——阿治啊,可别忙坏了吧?”


    “不忙、不忙。”


    魏治知道家中众姊妹因着十六娘的事,素来与皇兄和阿蛮不对付,忙打了个哈哈、想把这事敷衍过去。


    环顾左右,眼珠子一转,又笑着挤到那四仙桌旁,熟门熟路地,从打小最疼他的十一娘手里捞了颗葡萄吃。


    “才刚听说十六娘醒了,这不就马上来了!十二姐,你好心有好报,就别挤兑我了。”


    十一娘低下头,悄悄戳了戳妹妹的手。


    “哼。”十二娘给十一娘剥了颗葡萄,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魏治却知道,她这便是放过自己的意思了,心中不由长舒一口气。


    脑袋又转向一旁的解如星,他低声问:“七姐,十六娘……如今可还好?”


    他对这个妹妹,心中多少是有些愧疚的。


    毕竟三哥与十六娘的婚事,虽是母妃挑的人选,可,因着自己母家这层关系,也少不了他在中间“穿针引线”,左右游说。


    谁知,好不容易定下婚期,连上京王府中的青鸾阁,都为此重新整修个遍,婚事却仍是莫名其妙的……黄了。


    三哥不惜抗旨拒婚,将家中待嫁的十六娘、一颗真心伤透,害得她大病不起。后来,又在北上逃难的路上,被贼人掳去。


    解家的众娘子护短,为此,甚至有段时间对他闭门不见,直到四年前,十六娘终于找了回来,这才终于给了他几分好脸色。


    也因此,虽说从前他在上京飞扬跋扈,如今,在几个表姐妹跟前,却是一顶一的乖巧。


    唯恐她们又不把他当亲人看——若然如此,他在这世上,与亡母最后那点联系,便都消散了。


    而解如星闻言,沉默片刻。


    眼神掠过自家表弟心虚打飘的一对眼珠。


    “好,是大体好的。”许久,方才悠然道。


    她亦伸手给魏治剥了颗葡萄,“但若是你能为你这可怜的十六妹出出力,也许,便更好了。”


    魏治闻言一愣。


    回过神来,受宠若惊地接过那晶莹欲滴的葡萄肉,却想也不想地答:“好、好。”


    “出什么力?七姐,你说便是。只要我能办得到……”


    这小子,永远这么好骗。


    解如星心里一哂。


    面上却仍是笑:“摄政王如今年已而立,府中除了几个上不得台面的丫头,却始终无妻无妾。我看着,倒颇替你这个哥哥忧心……”


    “……”


    不、不是吧,又来?


    魏治一口葡萄肉卡在嗓子眼,咳得天昏地暗。手里的折扇摇得飞起,饶是十一娘不住为他拍背顺气,他亦半天没说得出话来。


    “依你看,阿治,”解如星却依旧不紧不慢,话音淡淡,“王姬择婿,摄政王娶妻,双喜临门,好是不好?”


    “这,不是、可是……他一向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哪是我想说动就能说动的……”


    “我管你用什么法子!”


    这回,却不等解如星出声。


    一旁的十二娘先沉不住气,冲自家表弟迎面扔去两颗葡萄籽。


    “如今你妹妹病了,不过要你从中给她挣几分脸面,你就推三阻四的,你忘了咱家为了你举家迁徙,路上受了多少苦,吃了多少累,连我这只手,你看看。昔年都提过水、摘过菜——”


    “晓得了、晓得了。”魏治擦汗。


    “他二人本就有婚约在身,纵然他抗旨不遵,可,别忘了,也是有旨有婚书在前的。我们从没收到过退婚书,反倒是那昭妃娘娘亲笔写来、好意关怀的信,如今还在我手中保管着呢。”四娘也跟着搭腔。


    “前几年,人没找回来也就罢了,等人找回来,昭妃娘娘又出了那档子事。”


    十四娘今日没有抱孩子,说起话来,那冷静分明的意味,倒颇有几分像七娘:“人不在了,做儿子的守孝三年,我们也认了。可如今他早都出了孝期——”


    “找个机会,让他二人见一面罢。”


    末了,终是七娘拍板。


    “成不成亲的,暂且不论,我如今只想知道,十六娘见了他,是不是便开心了。她的心结,是不是,就是那门未能成行的婚事。”


    若然真是。


    她解七娘便是泼皮打赖,闹上门去,也非要逼那魏骁给个说法不可。


    只要十六娘开心……他们解府最后这点老脸算什么?


    那是她们打小捧在手里养大、最疼爱的妹妹啊。


    魏治闻言,脸上亦是一阵为难。


    无奈,见几个表姐一个比一个意态坚决,却终是咬咬牙,把心一横。


    “行!”


    他说:“见个面罢了……我、我来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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