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赵王姬于城北梨园设宴。
明面上,是为那数十名自天南海北赶来,甘心倾倒其裙下的世家公子接风洗尘,但“择婿”一说早已传得人尽皆知,赴宴众人,更是“争奇斗艳”,暗潮涌动——究竟意图如何,还能有谁看不出来?
是以,开宴当日场面之盛,毫无意外,引得城中万民空巷。
扎堆在梨园外推车叫卖的小商小贩,个个赚得喜笑颜开。
更有甚者,竟聚众开起赌/盘,将各公子的画像、名讳、生平等一众事迹公然贴出,赌这驸马之位,未来究竟花落谁家。
金复来自然也在其列。
但很显然,尽管金家生意已然遍布天下,当得起一方豪贾之名。
但与真正身份尊贵、背后动辄一城一国支持的公子王孙,诸如突厥九王子阿史那金,雪域冬族族长之子寒风雪、北燕太子燕长庚等人相比,他还是落了下乘。
一比一千的赔率,当真是闻着伤心,见者落泪。
最后,还是一心侍主的车夫看不下去,偷偷在写着他名字的破瓷碗里搁下五两银,这才让他的赌盘不至于空空如也。
——而这些事,此刻已然入席的金复来,却是全不知晓的。
梨园,乃二十年前,平西王赵莽开山辟道、集万人之力所建。每到春日,梨花如云,园景之缤纷,茫茫大漠中,堪称仙境。
七年前,赵王姬在梨园中筑别府,逢春秋二季,即在此小住。今日盛宴,亦特地选址于此。
此刻正厅之中,一片歌舞升平。
王姬尚在梳妆,久久未出,众世家公子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自然也对桌上那些小巧玲珑、满目琳琅的糕点提不起兴致。
倒是因着这家与那家有姻亲,那家又与另一家沾亲带故,左右都是熟面孔,席间的话题,很快便热络起来。
金复来偶尔也能搭上几句腔,却远非话题中心人物。
又因着他们所说,无不围绕对“那位”近年行径的同仇敌忾与怒斥、痛诉,到最后,索性便只笑而不语,不搭腔了。
惹不起,还躲不起?
手中茶盖轻刮茶面,一口清茗入喉。他仍在思忖着眼前这场“大戏”,日后当如何落幕为好。
忽然间,却听左方上首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
原本还在痛斥大魏昏君的众人,此刻不约而同抬头望去,只见那嘴里喋喋不休、吱哇乱叫的青年一身华裳,墨色长辫垂泄至腰间。前襟不知羞地大敞开,任由缀满青松猫眼石的珠串挂满脖颈,更衬得那如雪瓷细腻的胸膛白得晃眼。
若非胸口那玄青色的狼头纹身实在栩栩如生、望之可怖,这气质,倒当真称得上一句华贵旖旎……让人“误会”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
这姿态,这做派,放眼当下,能出现在此处的,除了那突厥九王子阿史那金,又还能有谁?
“早说过本王子对什么王姬公主的没兴趣!谁爱娶谁去娶!”
“王子息怒——”
“还专门把我骗来……疯了吗?凭什么叫我娶她?!英恪呢,让他来!这种事不是他最喜欢干的么?”
阿史那金满脸不耐,说话间,将手中把玩的发辫一扔,甩到脑后,两手一撑便要起身。
“王子,王子且慢。”
身旁亲卫见状,却忙不迭对了个眼神,一左一右上前,将他两肩按住。
“滚开!”
“大汗之命,我等不敢违背,还请王子……一切以大事为重,谨记大汗嘱托,切莫误了正事。”
许是认准了席间全是些外族面孔,听不懂他们所言,这些人言谈间倒是毫不避讳。
殊不知,一群世家公子们听不懂,也不屑听。
于金复来而言,听懂几句突厥语,却是毫无障碍:
金家商路,近年来,早已遍布大江南北。上达北疆,下达海域,突厥人的生意,他做过不少。对如今突厥内部动荡,阿史那絜大汗病重、数子夺权一事,更是早有耳闻。
九王子阿史那金,乃阿史那絜大汗发妻所出,从小到大,备受宠爱。
昔年,人在大魏朝中为质,阿史那絜不惜费尽苦心、前后派出不知几多人手,直至上京之乱,改元换代,终才趁机将人救出。
如今,阿史那絜沉疴病中,早已无力掌控草原局势,却仍是将其派来求娶辽西王姬,个中用意,不言自明。
“……”
金复来面上不动声色,甚至饶有兴致地尝了两口案上糕点。
眼见得阿史那金拂开亲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心中却不由地暗自叹息一声:看来,突厥那边的生意,是要暂时收缩一阵了。
帝王爱子,却非良才。
阿史那金不屑一顾的东西,却是其他兄弟梦寐以求的机会。换在谁身上,能够做到毫不妒忌,毫无龃龉?
这位飞扬跋扈的九王子能够活到现在,少不了突厥大汗在背后的支撑与斡旋。
怕只怕,到时阿史那絜一死。草原上,至亲手足相残的局面,却终将不可避免——
“啊哟!”
厅外。
金复来想得正出神,自不曾注意到这掩在乐声之下、一声惊慌短促的低呼。
阿史那金身形却忽的微顿,生生停住了往前直奔的脚步。
眉心一跳,他低头,看向正撞在自己胸前的那只脑袋。
......
沉沉从袖中掏出那面不离身的镏银手镜,欲哭无泪地,照着自个儿额头上那一滚圈的红印。
——无他,全是被这不长眼的小子胸前那堆珠珠串串给“磕”的。
“你、你干什么走路不看路!”
是以,又惊又怒之下,连撞自己的人是谁都没看清,声讨的话已先一步说出口。她捂着脑门,一脸吃痛。
“是你杵在这挡路。”阿史那金却只冷冷道。
他在上京为质两年,大魏官话,多少听得懂一些。
但这并不代表,他愿意和眼前的魏人女子“平等”地交流。
不过是撞了一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在草原上,铆足了劲想撞到他怀里的女子,没有一百也有五十。
阿史那金的眼神落低,掠过她身上那件长及委地的绯色锻裙:上以暗金织线,绣以流云雪羽,一看便知是顶好的料子。
配以玉簪螺髻,环佩叮当,通身富贵——无论怎么看,这女子都不像今日梨园中随处可见的无名侍女,倒像个身份不低的世家女子。
偏选在今日,傻愣愣杵在这梨园中,还不是本就抱着从那赵王姬挑不中的男人里“捡漏”的心思?
“你……!”
沉沉听他恶人先告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可刚要回嘴,脑子里,却仿佛有根筋突然一颤。记忆的阀门轰然开启——她回过神来:这个人,说的分明是突厥话。
而她此刻是解十六娘,不是谢沉沉。
解十六娘,理应是听不懂突厥话的。
她傻在原地。
许久,方才捂着脑门,有些僵硬地向后退了一步。
阿史那金见状,轻哼一声。
抬步欲走前,目光却终于从上到下,颇挑剔地打量了面前这“胖姑娘”一眼:
白得过分的脸,弯如新月、却愈发衬出面若银盆的眉;鼻子生得秀气、鼻梁却有些微塌;唯独嘴唇倒是红艳,可,一眼便知,皆因抹的口脂作用斐然——总的来说,便是五官之中,哪一样都不算出众。
但奇怪的是。
纵然每个五官都称不上格外出众,组在一块,却又有几分和气温良的美。
尤其那双眼睛……
脑海中的记忆有一瞬模糊。
【你,还活着?】
不知怎的,时隔多年,他竟忽又想起那昏暗无光的地牢中,扑在栅栏外、拼命向他招手的魏人少女了。
明明她的脸,他都早应该记不清了才对。
却不知为何,竟还记得那时自己下意识问出这句话时,如擂鼓般躁动不已的心跳。
还活着?
没有被英恪杀死?
他害怕此刻出现在眼前的,不是他想见到的那个人,只是她尚未离开人间的一片魂。
那少女闻言,却一脸古怪地歪了歪头,反问他:【不然呢……你以为我死了?】
剔透分明的眼底,映出的是连他自己都有些陌生的,满面涨红又难掩喜色的自己。
而一时间。
他亦只想到同样的这个词,剔透分明——来形容眼前这陌生魏人女子的眼睛。
纵然时隔经年,故人早已化为白骨,可陡然的这一眼,仍是让他不受控制地一阵恍惚。
【你,你喂我吃的是什么?】
【毒药。】
【……】
【第一次吃这种‘毒药’吧?我可是从小吃到大。】
分明身着囚服,困于牢狱,满面污垢,发似蓬草。
那是他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
可多年以后,每每回想起来,那种互相依靠取暖的信赖,和无可取代和寄托感,竟永远压过心头翻涌的惶恐不安。
所以,他想。
自己大概……也许,是的确喜欢过那个女人的。
也许一瞬,也许更久,但,至少都是喜欢。
他本就是最尊贵的草原王子,平生所拥有的女人无数,每一个,皆是爱恨随意,不求结果。
唯独这个女人,却令他生出几分不该有的奢望——却终归也只是奢望而已。
一个与他为敌的魏女,一个毫不留情给他下毒、利用他的细作,甚至于,她还是那个疯子的女人。
他纵然喜欢过她,又算得了什么呢?
“……”
他看着眼前少女几分不解,几分惶惑的眼神,牙忽然莫名地疼了起来,不由地伸手捂住腮帮。
殊不知,与他四目相对的某人,心下又是另一番的惊涛骇浪,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与他拉开距离。
阿史那金!
是他没错,可是……阿史那金怎么会在这里?!
沉沉懵了。
“十六娘!”
不远处,却忽传来一声焦急的轻唤。
她闻听此声,顿时如见救命稻草,满脸喜色地循声望去,正见方才被人叫走的七娘,此刻与魏治一道并肩行来。
四目相对间,解如星的目光在她和阿史那金两人中来回逡巡,末了,却忽的加快脚步,几乎小跑上前,伸手拦在了她与阿史那金中间。
魏治后脚赶上,一眼瞥见自家妹子头上那圈红印,又见阿史那金——此人一脸不善,表情莫名。脸色亦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一家护短的,对上心气高的。
两方气氛,自是不消多说的剑拔弩张。
若非阿史那金身边那两名亲卫恰时出现,解如星亦清楚此来有正事要办、悄然在身后扯了魏治衣角提醒,沉沉险些以为阿史那金这一撞、要撞出什么收不了场的祸事来。
还好还好。
她轻拍胸脯,一脸惊魂未定。
直等目送着阿史那金一脸不情愿地被两名亲卫“架”回席间,这才低声问起自家七姐:“咱们……今日……这是,到这来做什么的?”
解如星不答,却伸手在她额间轻揉,问她:“疼么?他撞的?”
“不疼。”沉沉听出她话中毫不掩饰的心疼,一时失笑,心说这点疼算什么——更疼的、疼上千百倍的,她也不是没有领受过。
与其说疼,不如说,她是被突然出现在跟前的阿史那金吓了一跳。
“不过是恰好撞到了他那些珠珠链链上,不碍事,这印子一会儿就消了,”沉沉道,“七姐,你方才做什么去了?还有表哥……你们路上碰到了么?今日这府上这么大阵仗,是在筹办什么?”
许是方才受了惊吓,她这声表哥喊得尤为顺口。远没了最初面对魏治、知道他是自己“哥哥”时的别扭。
魏治听得亦顺心,紧绷的面色顿时舒展开来,侧过身去,手中折扇轻摇,笑着给人扇了扇风。
“回头再跟你解释。”他说。
悄摸侧头、瞟了眼厅中主座方向,发觉赵明月尚未现身,这才放心地小舒口气,又道:“表哥今日另还有‘大事’要办,不过现在,先得和七姐一起,抽空把你的‘大事’解决了。”
沉沉:“……?”
她能有什么大事要解决?
“跟我来。”
魏治一马当先地走在了前头。
七弯八绕,对最后,却是把解家两姐妹带到了梨园中的一处佛塔下来。
佛塔高耸,拔地而起,足有十三层,不知是何缘故,甚至还有一列重甲士兵在外巡逻把守。
与梨园中春色无边、芳草葳蕤之景格格不入,青铜色的塔身,愈发显出别样的威严——甚至,称得上是威压了。
沉沉一脸不解地仰头。
七姐今日说要带自己出府散心,如今,放着大好春光不看,却要来登佛塔?
她没有注意到身旁两人间的“暗流涌动”。
魏治急着回厅中赴宴,不便久留。眼下,已然将人带到,他独自上前,与佛塔下的守卫低语片刻。见众士兵让开道路,这才终于放心,与两姊妹打了个招呼、匆忙转身离开。
沉沉目送那玄色身影跑远,又扭头看向自家七姐。
想了想,小声道:“那,我们,上去?”
大抵登高望远也是一种乐趣。
散心嘛,不在意形式,能舒缓心情便是好的。沉沉心想。
解如星却冲她摇了摇头,“不是我们,是你。”
“啊?”
“上去吧,七姐在这里等着你。”
“……?”
“去吧。”
沉沉看着七娘脸上凝重的神情,半晌,不禁又抬头,望了一眼面前这威严高耸的佛塔。
天可怜见。
自打“重生”至今,谢沉沉的脑袋从没转得这么快过。
什么人值得他们绕这么一大圈,还要托魏治的脸面,方能见上一见?
又是什么人,会让解家七娘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除了惯已有之的疼爱,还多了几分心疼与无奈?
“去吧,”解如星道,“上去了,你便知道上头等着你的人是谁。”
“七姐……”沉沉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只可惜,这并非感动的眼泪。
而是“怎么这个人这么阴魂不散到哪都能见到啊我真的没有对他执念很深啊”——抓狂至极后,流下的热泪。
“七姐知道,你心中一直有个心结,这门婚事,究竟成或不成,于我们解家而言并不重要。于你而言,却被视为人生大事。若你要求一个答案,今日,便是最好的机会。”
解如星却只当她那表情是不可置信又隐含期待,见她踟蹰不前,迟迟不愿挪步,甚至伸手在后、轻推了她一把。
“我……”
“阿姐只希望你能开心起来,十六娘。”
沉沉一怔。
“家中所有人,都希望你能开心起来——”
解如星说:“十六娘,这门婚事也好,你要嫁的这个人也罢,从始至终,不过是是旁人觉得好、父母觉得好、长辈觉得好,因此为你定下。你甚至只见过魏骁两面,却因他悔婚而要死要活,痛不欲生。直至如今,仍然将自己困在心结中,郁郁不得出。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叫你执迷不悔的,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为什么他会反悔’;你以为,是因你做错了什么而被他所厌……但其实,这个答案也许本就和你无关。你什么都没做错,十六娘,错的不是你。”
【错的不是你啊。】
沉沉听着她的话,心口不由地一阵发酸。
这些话……若是,真正的十六娘也能听到这些话该多好?
她不过是鸠占鹊巢的一缕异魂,却阴差阳错,得到了解家人毫无保留的偏宠与疼爱——可,她得到了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亲人”,又有什么能够回报给这一家的呢?
解七娘仰首望向面前高耸入云的佛塔,却浑然不觉自家妹子此刻的心潮翻涌。许久,亦只轻握住她冰冷的手。
“今日,便去破了这段执念吧。”七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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