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属下已查明,那解明珠并无异常。解家上下,皆可证明,其确乃七年前遭人掳去的十六小姐。】
【虽相隔数年,其人形貌略有变化,昏倒于解府门前时,或因一路辗转颠沛,体质极虚,弱不禁风。解家人亦曾怀疑是容貌相似者假扮、企图冒领赏金。但事后,解家众娘子与之滴血验亲,轮流照顾数月,终确认是解十六娘无疑。】
【四年来,解十六娘始终昏迷,解家更不吝金银、倾一家之力为其调养身体。直到半月前,此女骤然转醒。醒来前,并无任何预兆。】
......
奏折文书堆叠如山的桌案上。
正中间摆着的,却是十日前、潜伏于解府中的探子暗中呈上的密函。
魏骁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扳指,看似走神,实则却已将那封密函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末了,却终于兴致缺缺地将之随手搁在一旁。
难道……真是自己多思多虑了?
他心中有一瞬迟疑。
毕竟在他有限的记忆中,他与那解十六娘,平生,其实亦只有两面之缘。
只不过,这仅有的两面之缘,他仍依稀记得:那是个胆小怕事、惯常躲在一众姊妹身后不敢冒头的姑娘。
寡言,沉默,与世无争。
以他对母妃的了解,他甚至毫不怀疑,母妃之所以最后选定解十六娘,除了对她那掌家有方、足以拿捏解家大权的父母有所倚仗外,大抵,便是看重她这好拿捏又颇得大人长辈们疼惜宠爱的个性了。
家中排行老末,凡事都得照顾,性子却软弱好欺。
说得好听是温柔,说得不好听,便是个任人揉圆搓扁的团子。而也唯有这样的女子,既能如菟丝花般依附在侧,又能在狂澜之中予他助力。
可正因此,他今日见到的解十六娘——
便越发显得“怪异”起来。
虽然有意遮掩,时不时在他面前强打笑颜,装出一副胆小怕事的怯怯模样。
但他阅人无数,又怎会看不出这女子的假意顺从。至于那话里几次三番的夹枪带棒,更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察觉的轻蔑与作弄。单一个性情大变,绝无法解释这一切变化的原因所在。
唯一能说得过去的,便是,解十六娘,已不再是从前那个解十六娘。
但她不是解十六娘……又能是谁?
【我病过一回,从前的事都已记不清,连贼人长什么样子,都全忘记了。】
说这话的姑娘,有一双心虚打飘、眼珠子骨碌碌转的黑葡萄眼。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娶我?】
她明明问的是为何不娶。
直视他时不闪不避的眼神,眼底却并无少女怀春的情意,倒是有掩不住的轻嘲藏匿其中——
……四年前啊。
他忽然想到。
七年前被掳失踪,却在四年前独自一人生还,昏倒于解府门前。这中间相隔的三年,实在是个太微妙的时间。
正是四年前,魏炁突然发了疯似的举兵南下,开始漫长而艰难的渡江之征;
大魏的情报网,一夕间被压榨到极致,只为替他日夜不息地探查一个人的下落。
银蛇君子,尹问雪。
但,他究竟为什么要查这个人,查到之后又有何用,无论如何严刑拷打那些失手被擒的探子,始终问不出丝毫线索。
世人只知,这位暴虐非常的君主,在出征之前将自己关在朝华宫中,关了整整三个月。
不问世事,不理朝政。
任由太子跪在朝华宫外日夜叩求,世子璟哭嚎不休,他始终闭门不见。
最后,却是左丞相陈缙,冒死将魏炁劝了出来。
而这两人在朝华宫中谈了些什么,此后,又成为另一桩不为人知的秘闻。
四年前,朝华宫,被重金通缉、却始终逃匿不出的银蛇君子……
一切的一切,都由不得他不多想。
魏骁望着桌上那封密函,神情微滞,不觉间,一阵恍惚。
会和谢沉沉有关吗?
可是,就算谢沉沉本没有死,一切都是假消息,她还活着,被魏炁秘密救下——
世间奇人异事,的确多如牛毛。他也曾听舅父提起过,江湖中,有位名为百里渠的神人,号称“千面郎君”。因精通易容之术,只消见过的人,便能原模原样复刻出对方的脸,且毫无破绽、堪称千人千面。可惜,此人行踪诡秘,以各色面孔行走世间,从不透露身份,早已销声匿迹多年。
易容……么?
他忍不住将今日见到的解十六娘,与记忆中的身影放在一处比较,迟疑再三,最后,却仍唯有摇头。
就算可以易容,人之骨骼早已长成,又岂能轻易改变身量?
谢沉沉不过堪堪到他胸前,解十六娘,却已几乎挨到他的肩。两人一个瘦弱矮小,一个,在女子中称得上高挑,且略丰盈。
再联想起那十六娘听他提起是否去过上京时颇显怪异的表情,无端选中金复来,又胡编乱造的一堆理由……
金复来昔年拜师于顾氏商会,师从顾华章,明面上中立无害,可他清楚,这人分明是魏炁的走狗无疑。以魏炁的脾性,便是假扮,怎会允许谢沉沉另嫁他人?
是了。
谢沉沉和八竿子打不着的解十六娘,这样的两个人,除非他疯魔了,否则,岂会……岂能随意联想到一起?
终究还是他多思多虑,平添烦恼。
思及此,魏骁脸色稍缓,侧眸望向窗外如墨夜色。良久,终于再次提笔。
——解十六娘,这女人若非他所想之人。无论是病过后性情大变,抑或换了壳子的上京细作,事实上,都再无多留的必要。
是以,当夜。
他便亲手在另一封急函之上——已然写满的九个名字后,再添一名。
字与其人殊悖,一手秀致小楷。
所写之人,赫然便是那解十六娘:解,明,珠。
......
七个月后。
魏都,上京。
宫殿恢弘,飞檐斗拱,年前方才重新整修过的琉璃青瓦,在日光之下,泛起碎金色的细光。昔日最为富丽堂皇、后宫众人无不仰视之的息凤宫中,却是七年如一日的死气沉沉。
破败陈旧的正殿内,废后江氏顶着一头花白乱糟的发,抱着怀中破旧褪色的彩绘木塑,嘴里不住喃喃自语。
时而兴高采烈,时而高声痛骂,时而泪眼朦胧,时而望着远处、神色木然。
不过七年光景,昔日风韵犹存、不怒自威的一国之母,肉眼望去,竟已俨然是个花甲之年的疯老太。
“娘娘!娘娘!”
曾侍候她多年的大宫女兰芝,如今,亦是一身粗麻布衣。
一大早便不见人影,折腾了数个时辰,此刻,却忽的从殿外匆匆奔来。
女人环顾四周,满脸紧张之色。
确认殿中并无耳目盯梢,这才小心翼翼掩了门窗,三步并作两步、直窜到江氏跟前。
“娘娘,咱们要有救了!”她说。
江氏的眼神却仍旧望向远处,似乎半点没有注意到她。殿门关了,看不见外头,便盯着门。
痴痴的神色,不曾因身边人那又是紧张又是惊喜的声音而有丝毫波动,仿佛已真正浸入旁人无法踏足的世界,任由兰芝紧紧拖住她的手、热泪长流——
“小世子不念咱们的这份情,那养不熟的小崽子,终究是靠不住……!幸而,还有人惦记着娘娘,还有人想着您、盼着您!奴婢就知道,娘娘的福气还没尽,都在后头!”兰芝道,“曹丞相……他从不曾忘记您两家昔日的世交之谊。”
虽说她是在入宫之后才跟在江氏身边伺候,可时间久了,却也曾几次听人有意无意提起,皇后娘娘之所以能稳坐后位不倒,一切只因娘娘昔日背靠家族,曾出过前朝祖氏三代元老,若非娘娘以性命相胁、以利益相诱,引族人投奔先帝——彼时的上京城门,不一定能破。更不一定,能破得那般叫人措手不及。
皇后娘娘,是有功于大魏,有功于陛下的。
而曹睿,同样也是当年谋逆、公然大开城门的“参与者”之一。
当然,在大魏的史书之上,则称他是有勇有谋,另投明主。
“曹丞相托人带了信来,与您有要事相商。若事成,日后定能保您不死,余生永享太平富贵。”兰芝边说着,边颤颤巍巍,从袖中掏出一封密函。
也不知是在这深宫之中实在过得无聊寂寞,无人说话;
抑或看着昔日旧主如今这般痴呆模样,心中不忍。
单是递信的这一阵功夫,她嘴里竟也不忘恨恨不平:“那孽障……倒行逆施,兴兵征伐,我就知道,迟早有一日,会碰了钉子!这不是就在辽西啃了一嘴泥么?奴婢只偷偷出去这一趟,也晓得,背后议论这事的人大有人在。”
“从前,只知他残暴不仁,还当他对那女子有几分情意,为此空置后宫,迟迟不娶。可谁能想到——他亦是个恬不知耻、毫不知羞之人!平西王死在上京,他与那位王姬的婚约早已遭人唾弃做不得数,如今,王姬招婿于天下,他却还遣人前去刺杀,留书一封,极尽挑衅……挑逗之能事,这等行径,与登徒子何异?!”
什么【昔我之妻,今甚眷之】。
什么【乐极何欢,不思故土】。
简直放浪形骸,不堪入目!
“王姬不堪受辱,险些自绝,幸而被及时发现,这才勉强救了下来,事后,又含恨写下封万字血书,信中痛陈那孽障的不忠、不仁、不义,三日后,便昭告天下,嫁与七殿下为妻——”
“岂不是告知世人,他还比不过那草包么?当真是往那孽障脸上扇了好一记响亮耳光!痛快!……娘娘,这也是为咱们出了口恶气啊!”
江氏波澜无惊的眼珠,倏然僵硬地转动了下。
眼神不再痴望向某处出神,而是有些迟缓地、呆呆地向上,定在了兰芝脸上。
“娘娘?”
兰芝看在眼里,声音不觉发抖,低声轻唤。
而江氏不答,只一眨不眨地,不错眼地盯着她。
眼神仍是呆的——兰芝却顿时犹似受到鼓舞,心道:是了,娘娘平生最恨,便是那杀害陛下与大殿下的畜生。
但凡魏炁活得不痛快,便是娘娘最大的痛快,她给娘娘日日夜夜讲的这些事,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娘娘能变回曾经的样子吗?
她于是讲得越发起劲:“婚事办得极为风光,那赵家女儿,宁可嫁给毫不中用的七皇子,也绝不给那孽障半分好脸色,真真是女中豪杰!说来,倒也称得上有几分昔日赵家人的胆色。”
只是,她没有说的是。
辽西虽没有把赵王姬“拱手奉上”,而是着急忙慌、安排她另嫁他人——还是嫁给名义上是质子的魏治。但,他们似乎也不愿真的开罪那个疯子。
因此,拒婚过后,又转而由魏治以兄长的名义,向上京送来了十余名精挑细选的美人。
如此这般,那孽障贪美好色的名头,倒是彻底传了出去。
算算脚程,就在这几日,那群被送来给人消遣的小蹄子也该到了。
她入宫多年,心知肚明这个中的交易与谋算,却从不曾将这些事说与江氏听:她要说的,唯有魏炁的丑事与恶事,报应与灾劫。
见江氏迟迟没有接过她手中信函的意思,脸色微变,又忙低头道:“娘娘……奴婢,是奴婢扯得远了。”
这些年来,江氏时而清醒,时而发疯,清醒的时候,还是有几分神智的。
昔日余威犹存,兰芝心里对这位主子,也依旧是怵得慌:“奴婢今日见了曹丞相派来的人,他告诉奴婢,曹丞相有要事与娘娘相商,还请奴婢将此信代为转……”
转交。
话音未落。
却只听“噗呲”一声,在这冷清到几乎瘆人的殿宇中突兀地响起。
兰芝手里还紧捻着那封信,脑袋却不受控制地低下去,看向那把捅穿自己小腹,滴滴答答、不住向下渗血的匕首。
“娘……娘……”她的声音里掺着不敢置信的哽咽。
两手慌忙捂住伤口,却还是止不住血,更止不住痛。
只被痛意激得不由倒退半步,她嘴里仍在呜咽:“奴婢对娘娘……一片……忠心……”
手中信函飘落在地,被血泊浸透。
江氏却冷笑着,牙齿不住打战,一脸森然地盯着她。
“赵为昭——!”
江氏几乎喊破喉咙般嘶声大叫:“我认得你,你剥了皮我都认得你!别想蒙骗我……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你要死,你的儿子迟早也要死,你们都不得好死!!啊!!!”
那刀刃在腹中翻搅,兰芝无力挣扎,终是两眼翻白,身体彻底软倒下去。
殿中“扑通”一声,令人心底发凉的钝响。
江氏却置若罔闻。
兀自坐在一地血泊中,仍然一脸爱意地,轻抚着怀中的木塑。
“都死了,都死了,”她喃喃自语,满面笑容,“只有我和你了。”
“魏峥,你说过,我们在一起,一生一世,永不分离……你答应我的。”
“一生一世……谁都不能再叫我们分开……”
“宋姐姐,这、咱们这就算到上京城了么?”
“嗯。”
“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来上京——呜呜,呜,第一次来,就要……就要去见我的太姥姥太姥爷了,呜呜,我爹娘,爹娘今年要多烧些纸钱了。”
“少说晦气话!咱们也不是非得死。”
“可是宋姐姐,你怎么也在哭呀。”
“……”
“呜呜,咱们的命好苦,我、早知道这样,我那时便多吃几只包子,把自己吃得滚圆,说不定便挑不上我了。我就不该太爱美,穿得那么漂亮……呜呜,岂知,岂知是被送来做替罪羊——”
“别说了。你看你旁边那个,不就是只包子么?”
“啊……”
“做人还是做包子,到了,都逃不了要死的倒霉命。”
......
谢沉沉是在一阵颠簸中,被生生晃醒的。
迟钝的五感逐渐回笼,沉重无比的身体,亦逐渐有了知觉。
然后。
她便听到了四周那片无可忽视的嘤嘤哭声。此起彼伏,哀婉痛绝。
沉沉:“……?”
她还来不及问诸位姑娘这是在哭什么,手里,却被莫名其妙先塞进一把匕首。
“拿,拿刀给我做什么?”她懵了。声音还沙哑着,有些迟钝地问。
“自戕。”那个塞刀给她的姑娘“嘤嘤嘤”。
“……”
一边嘤嘤嘤,似乎是看她一脸茫然,又一边抽噎着给她解释:“记得,记得要抹脖子,那样、痛,痛快一点,不会很痛苦。宋姐姐说的,咱们听着就是了。”
“啊?”
沉沉闻言,人更傻了。
手里下意识握紧那把匕首,打量也不是,出鞘观摩也不是,末了,仍是按捺不住好奇,冲旁边哭个不停的姑娘小声问:“为什么?”她说,“我的意思是……我、我们,我们为什么要……”
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自绝啊?
她很认真的想问一句这关乎身家性命的话。
可到最后,却愣是卡在嗓子眼、没能说得出口——
而原因亦无他。
两眼原本因畏光而模糊的视线逐渐复原,她看清楚了四周的景象:此时此刻,她正和一群人比花娇的姑娘,十几个人,一起挤在一辆谈不上宽敞的马车里。
这里头的姑娘,有两个特点。
第一,人人都漂亮得出奇。除了她。
第二,人人都在哭。
依旧除了她。
这——
沉沉看一眼哭得几乎快要厥过去的姑娘们,又低头看一眼手里的匕首,脑子里轰然一声,炸了。
等等,谁来给她解释解释。
这好像被人卖了的凄凉……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啊啊啊啊啊!!!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