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沉沉现在很深沉。
准确来说,是在解家这个蜜罐子里泡久了,几乎都已经习惯做人人宠爱的解十六娘之后,她时隔很久,终于又一次开始思考自己这仿佛被狗啃过一口、七零八落的命运。
思考到最后,她得出一个结论:该来的跑不了。
不该来却非要来的,你想拦也拦不住。
想明白了这一点,她甚至都已懒得问那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事实已是既定的摆在眼前,她亦只能努力安抚旁边哭得一抽一抽的姑娘。
费劲巴拉地、从人嘴里套了半天话,她总算搞清楚:这马车上除了她外的十一名女子,皆是被魏治送来上京示好的无辜少女。
至于示好的对象,她更是再熟悉不过了——不愧是能给赵明月留书,“昔我之妻,今甚慕之,乐极何欢,不思故土”的男人。
如今,爱好除了打仗、杀人之外,又多了一个贪恋女色是吧?
“……我是来嫁人的。”沉沉忽然说。
众少女均一脸古怪地望向她,许久,中间一个姓宋的姑娘低声道:“是啊,我们都是来‘嫁人’的。”
“我是被骗来的。”沉沉摇头。
“是啊,我、我们也都是被‘骗来’的。”这回是那个哭得停不下来的小姑娘。
沉沉:“……”
连着被人哽了两次,后头原本要说的那句,“我们不一样”,在众女子泪盈盈的目光注视之下,到底还是没能说得出口。
也是,她想,说到底,“我们”能有什么不一样呢?
她只觉得自己有些天真。
七姐希望她去见一见魏骁、一结所谓的“心结”,她见了;
见到之后,魏骁说让她在一群素不相识的男人里挑个夫婿,她胳膊肘拧不过大腿,也挑了;
回到家中,众姊妹又是心疼又是激愤,争相要去找魏骁要说法,她不想解家为她再起争端,又只得一一安抚下去。
【十六娘,难道你真想嫁那金复来?】解家七娘问她。
【金家人阴险狡诈,言而无信,个个有数不尽的心眼,你为何也心甘情愿跳进那火坑里去?须知我解家人,从来不是什么老古板、崇尚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一套——你若要嫁,也当嫁给心心念念所思所想之人,而不该是这样一个素昧平生、互不交心的陌生人!】
【我知道。】沉沉点了点头,轻声说。
我知道你们都是极好极好的人。
也知道,婚姻嫁娶之事,并非儿戏。
【那我这就去找阿治,让他再去——】
【可是,】沉沉却猛地伸手,拉住了扭头就要往外跑的解七娘,【七姐,我还知道,我这个人,如果是个躺着人事不知的,自没什么。可我醒了。若是醒了之后,还顶着昔日那一纸婚书的名头、一直在魏……在摄政王眼皮子底下晃悠——他迟早会对整个解家发难。】
解七娘脚步一顿。
【十六娘确然不知金家二少是何品性。可十六娘知道,解家人,原就不该叫自家人为难。】她说。
十六娘,不愿叫你们为难。
所以谢沉沉,也绝不会叫你们为难,逼得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蚍蜉撼树。
这门阴差阳错得来的婚事,遂就此定下。
只不过一开始,沉沉还能安慰自己:说是嫁,也不定只是魏骁说来吓她;再不然,就算要嫁,她总还有时间准备吧?
成婚毕竟是一生大事,又不是今日说嫁娶,明日就能过门的。
却没想到,她这想法刚过脑子,一转眼,金家前来提亲的人,竟来得比谁都快。
与他们一同前来的,甚至还有“忙里抽空”的摄政王。
【言出必践,方为君子,】青年高居上首,噙笑看她,【特意前来,恭贺新禧。】
金家那位二少从始至终不曾出面,只派来一位管事统摄此事,紧赶慢赶之下,这便又成了一门再推拖不得的婚事。
但,诚然,说的时候,能说的大义凛然。等一座山当真毫无准备地压在你肩头时——沉沉辗转反侧了数日,最后,还是难免时不时盯着兰苑里那还未来得及填的狗洞,想过些“老招数”。
比如说,逃婚。
可,怎么逃?
从前她在萧家时,敢逃金家的婚,是因她本姓谢,算来算去,不是萧家的种,充其量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小姑娘,出了事,人家怪不到她娘的头上。她这个年少没了爹的孩子没教养、不知事。
但如今,她是解十六娘。
解家风光不似从前,魏治被魏骁压得抬不起头,说不上来话。
尽管如此,她如若要逃、要临时反悔,沉沉毫不怀疑,那些解家娘子依然会不计后果地帮她——却,正是因为她们会帮她,所以她更不可能再逃走,抛下一堆烂摊子给她们、拿命来收拾。
谁让,这具花费重金才养活的好壳子里,住的是贪生怕死……却还尚有良知的谢沉沉呢?
她只好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劝服自己,以解十六娘的身份嫁给金复来,或许本不算什么坏事,至少,她能光明正大地回到上京。说不定,假以时日,亦能见到她想见的人——
七年啊。
七年过去,沉沉忍不住想,那分明哭声嘹亮、却哭得很少;有调皮顽劣资本,偏又乖巧懂事——梨云说,生得粉雕玉琢、一顶一讨人喜爱的孩子。
她生下来、却从未抱过,亲过,爱过的孩子,究竟长成什么模样了呢?
念头但凡浮现,便再难压抑。
她被关在解府待嫁的两个月,最喜欢做的事之一,便是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组合”那孩子的脸。
或许是怕事态生变,不久,兰苑门外,甚至加派了重兵把守。
她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
期间,唯一一次得到允许走出解府,亦不过是凑热闹、去看了一眼魏治与赵明月成亲的……盛况空前。
十里红妆,万民空巷,王姬游街,国色倾城。
耳边道贺之声不绝于耳,众人脸上的喜色亦不像作假——他们显然都在真心实意地为这位王姬开心。唯独沉沉,却算是个十足的“例外”。她没有说“恭喜”,因为她总觉得,赵明月其实嫁得并不情愿。
要不然,一个嫁得心甘情愿的新娘子,为何始终都不展笑颜?
她自没有好心到为这位前世仇人感到扼腕或不平,只是,看在眼里,仍不免叹息一声:大抵这世间女子,纵然尊贵如赵家女,亦终难得其所爱。兜兜转转,最后嫁的,依旧不是自己少时心心念念之人。
【十六娘。】
正出神间。
身后,却倏然传来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此情此景,你当真,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沉沉听出是谁,身子一僵,没有回头。
所以。
他是何时来的,她不清楚,何时走的,她也没能注意。
仿佛只是不经意地错肩而过,他走入人潮簇拥、山呼千岁之中;而她孤零零站在人群里,等了没多久,便等到了发现她走散、回头来寻她的解家众姊妹。
而这,亦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小插曲一件罢了。
沉沉左思右想,想了两个月,最后,终于还是说服自己,接受了这莫名其妙的婚事。
时不时的,把那金复来的画轴拿出来看一眼,竟也真渐渐看得顺眼起来。
——说到底,不就是嫁个人么?
她想得很开。
毕竟上上辈子,她嫁给过狼心狗肺的人;
上辈子,嫁给过……睚眦必报的小疯子。难道还怕再嫁给一个金山里打滚的商人不成?
她从前便想过安安稳稳、一世无忧的生活,只是,做谢沉沉时奢求不得。
如今,却大抵是上天注定,要让她借十六娘的身子如愿了——沉沉总是习惯把大多数事都往好里想,想得透透的,也好让自己活得快乐些。
只是,却仍然有一件事,她怎么都想不明白,
那便是,在她“出嫁”前,魏骁突然又不请自来地上了一回门。
彼时的辽西,诚然并不太平。
饶是她被关在府上,也能感觉到一片风雨欲来,人心惶惶的气氛。
而魏骁是辽西的一把手,难免忙得形容憔悴,装不出平素那副处之淡然的模样——却仍是坚持来见她一面。见到了,又不说话,只是用一种颇为诡异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十六娘。】
末了,他“怪模怪样”地问了一句:【金家人,就那么得你心意?】
她闻声一愣。
回过头来,挠了挠鼻尖,干巴巴地答:【啊……确实,甚得我心。】
得或不得,事情都定下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并没有背后说人坏话的爱好,只心里巴不得魏骁赶紧走,是以,边说着,又端起茶来喝,半张脸几乎都埋进了茶碗里。
魏骁的手却冷不丁伸到她面前。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沿着她鬓角猛地向下一撕。
【啊——!!!】
她措手不及,痛得大叫起来。
魏骁这一撕,生生拽下她一撮头发,她正要破口大骂,却见他满眼森然,低头盯着手中那缕黑发,眼神晦暗不明。
末了,竟抢在她“兴师问罪”之前猛地起身,拂袖而去。
这算什么?!
拿她的头发泄愤么?
沉沉气得倒仰,追出去几步,嘴里那句“你个臭东西欺人太甚要遭报应”,却在看见迎面走来的魏治时、不得不默默收声,转而,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
魏治大概是这天底下,做赘婿做得最开心的男人。
以至于,乐到过了一个多月,才听说自家妹子要出嫁,被解家众娘子险些揪下耳朵。不过,他倒也不见生气,反倒屁颠屁颠给她添了不少嫁妆。
想来,他这个哥哥当的,说不上特别靠谱,但的确还算义气。
过去那个恃强凌弱、目中无人的七皇子也好,如今这个嬉皮笑脸却难掩真诚的哥哥也罢。
沉沉听着魏骁一顿细数成亲的种种好处,看着他脸上满溢喜色的笑容,忽然觉得,或许,魏治才是这世上,她见过的……最幸运的人。
【嫂嫂她,近来可好?】沉沉忽然问。
【自然是好的!】
魏治闻言,立刻笑起,笑得很是欢实。
只是,仔细看她表情,觉得不像单纯询问,反倒有几分忧虑难表的意味在其中。
他顿了顿,又不由地小声道:【十六娘,表哥知道,你与你嫂嫂从前有些嫌隙,但如今,她已嫁我为妻,今日还是她提醒我、我才急急忙忙赶来,你就看在表哥的面子上,日后断不要再……不要再,觉得她不好。都是一家人。】
沉沉微怔。
心道,这是十六娘觉得她不好么?
按照解家姊妹说给她听的那些往事,难道不是赵明月从来看不上十六娘一个商贾出身的小女子,又因她险些做了魏骁正妻,而心存怨怼、每每刻意针对么?
魏治再头脑简单,毕竟在宫里活了这么些年,不会不懂这个中的关窍。
然而,在妻子和妹妹之间,他还是选择对十六娘,说出了这看似劝慰,实则是劝她多让步、多宽心的话。
幸运儿啊……
沉沉盯着眼前人有些心虚发飘的双眼。
可他的这份幸运,总是踏在太多人的不幸身上,而他自己却毫无察觉。或者说,纵然察觉了,仍要欲盖弥彰,粉饰太平。
还好。
她并不是真的十六娘,所以,不会伤心。
金家派人来接“解十六娘”进京的那一日,绿洲城中,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沉沉踏上喜轿之前,与一众哭得泪眼涟涟的解家姊妹告别。
掀开轿帘时,却忽然若有所思地回头——望向长街尽处。
她总觉得,有道目光落在身上,如有芒刺在背,让她浑身发毛。
然而,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
唯有地上两道醒目的、尚未来得及被大雪掩去的车辙,与她要去的方向相背而行。
她收回目光,也收回了心底似有若无的那一缕叹息。
去往上京的路,因这十年未遇的大风雪而走走停停,路上,折腾了足有两个多月。
可越是靠近上京,她不知何故,变得越发嗜睡,有时,甚至能一整日长睡不醒。
伺候她的小丫头颇为殷勤,见她身体抱恙,自告奋勇出门买了几回药。
她服了几帖,却仍迟迟不见好,起初,还以为是十六娘的这副身子不适宜北地气候,水土不服,后来,却也渐渐察觉出点不对劲来。
可惜,还是晚了。
“姑娘。”
犹记得,自己这一觉睡过去之前,那丫头边为她捻着被角,仍在劝慰着:“此处驿站离上京只剩三十余里,姑娘再睡一觉醒,或许,也便到了。”
如今,确实是到了。
沉沉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把匕首,又环顾四周,望向那群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蓦地长叹一口气。
只不过……很大可能,是死期到了。
......
承明殿。
曾经的天子寝殿,如今,入目皆是素色帷幔,层层叠叠,犹如迷宫。
若非雕梁画栋仍在,满地跪倒、瑟瑟发抖的太监宫女,乌泱泱的人头更“气势”分明——与其说这是一处宫殿,不如说,这里更像一处阴风阵阵的陵寝。
本该富丽堂皇的内殿,一眼望去,尤其空旷。
四面墙壁满是刀剑落痕,面目全非,殿中仿佛曾被洗劫过一番,既无古玩,也无字画,甚至连张桌案也看不见。
若说唯一的大件,大抵也只剩那张被四面帷帐掩得看不清切的“龙榻”。
床上依稀躺着个人——却安静得犹如死去,久久不曾移动,或发出任何动静。殿中众人,也不知是早已习惯这种诡异,抑或恐惧得无法出声,一个个大气不敢出,连呼吸声亦轻不可闻。
“父皇。”
唯独那跪在最前头、身形矮小的少年,却将手中托盘又一次举高至额前。
“儿臣,恳请父皇用药。”他说。
不开口不知道,一开口,方才叫人发觉,这竟仍是一把……稚童般脆生生的音色。
仔细再看,果然,那少年面容亦不过六七岁模样,生得玉雪可爱,脸上的婴儿肥甚至亦未褪去。
可观其形貌,杏黄锦袍加身,发束玉冠,礼仪端庄,又颇有几分成人气度。
仿佛一个老成持重的青年,却用着一身男童的稚幼皮囊。
眼见得帷幔之下的身影依旧毫无动静,他便执着地将手中托盘继续高举齐眉。
无声间,犹如某种冷峻不阿的对峙。
直到那瘦弱的双臂再无法承担手中的重量,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额头沁出汗意,仍在咬牙坚持。
“请,父皇用药。”
却,几乎是这话音落地的瞬间。
一只素白如玉,指骨分明的手,忽从帷帐下伸了出来。
见状,跪在少年身后的两名宦官不约而同地对了个视线。
脸上表情却实在称不上喜色,反而惶恐莫名。
“请父皇——”
电光火石之间。
两名宦官早已心有准备,下意识伸手去接,可仍是慢了一步。只听“砰”的一声,少年竟如破碎的布偶般、被凭空掀起,整个人生生向旁飞出数尺远,狠掼在那满是剑痕却毫无修缮的墙壁上。手中药碗砸得粉碎,汤水撒了一地。
遍地狼籍中,那少年面无表情地爬起身。
恨意、憎恶、厌弃……种种复杂的情绪,却只一瞬划过眼底。他很快重新跪直。
就跪在那破碎的瓷片上。
任由瓷片划破他的手、刺入手心,他双手仆地,冲龙榻上的人叩首,再起。
“茂全,”少年低声道,“再去煮一碗药来。”
“殿、殿下——”
“去。”
童稚的声音,亦丝毫无法掩去那令人胆寒的冷意。
被他点名叫住的宦臣闻声,顿时止不住地发抖。
左右环顾,迟迟不敢动,末了,只也跟着一个劲地磕头,“殿下,奴才……求您饶奴才一命,求您开恩,饶奴才一命……!”
“第三遍。”
少年不为所动,膝行至榻边。
身后,拖出一道逶迤的血痕。
不知是他手心流出的血,抑或膝上刺进的瓷片,可单看神情,竟亦看不出丝毫的吃痛或难以忍受之色。
他只直挺挺地,跪在自己父亲咫尺可触、一念便可杀的方寸地——
“魏咎。”
终于,帷幔之下,传来一道平静而冷淡莫名的男声。
简单的两个字,听不出任何情绪,一如那少年始终无表情的脸。
任谁来看,恐怕都难免觉得,这实在是一对——连性格都如出一辙的父子。
“你觉得,我会吃你这出苦肉计么?”
“儿臣不知父皇何……”
“我在问你。”
不知何处,风起。
帷幔一角,掀开又落,徒然露出一叶雪色。
殿中人目之所及,却只有那雪纱之下,两片生来薄情寡淡、毫无血色的唇。
唇角极尽嘲讽地勾起。
“这天底下,”魏炁说,“最盼我死的人,难道不是你?”
“儿,不曾有过半点不臣之心。”
“谁说你不能有?”魏炁道。
父忌子,子杀父。
他曾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早在那一刻,他已隐隐觉察,命运轮回的刀,悄然横亘于他脖颈。
“相反,有朝一日,你若是真能杀了我……”
青年帝王压低声音。
犹如引诱,犹如温柔劝慰的低语。
“让我与你的母亲,在九泉之下,能够团圆。魏咎,倒也不枉费我在你身上徒然耗去的这些年。”
话落,跪在地上的少年,双手倏然攥紧。
额角青筋几乎一瞬勃然待发,可他仍低着头,没有动。
唯有垂在身侧的手臂,不自察地微微发抖——
“可惜,”魏炁说,“你啊,只是个空长脑袋不长本领的废物。”
一个天生早慧,却也仅仅只是早慧的怪物。
纵然你的母亲拼尽血泪,予你天生不凡,又有何用?
还不是什么都保不住。
还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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