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沉珠 > 98. 爱惧 爱是明晰的情,怕是令人胆颤的退……
    毫无疑问,这是一双无法视物的眼睛。


    沉沉愣在原地。


    不知为何,忽的想起小时候,那位给她算出“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命的老先生。


    她少时不懂事,第一次见着这种好似蒙着一双白翳,雾蒙蒙无法聚焦的眼睛,觉得好奇,又实在害怕,是以下意识躲在了阿兄身后。听见阿兄喊他作“老瞎子”,竟也有样学样地跟着喊了几声。


    谁料,阿兄这么喊没人管,独她一开口,却被爹爹毫不留情地拎起来、狠狠打了十几下屁股。


    【呜啊——!】这是她嚎哭震天的声音。


    【阿爹,别打了!】


    这是谢缨在旁急得跳脚,扑将上前来劝,【不要打了!她又不知道……!总之,别打了!】


    爹爹一贯疼她,从不对她动手,说起来,那实在算得上是她记忆中唯一一次挨打。


    哭得眼泪与鼻涕齐飞,谢沉沉变谢蠢蠢,最后,还是那老先生微微一笑,开口替她解了围。


    【罢了,潮生,】他说,【莫要……吓着了她。孩子,过来些,让我瞧瞧你。】


    可一个目不能视的瞎子,又如何“瞧瞧”人呢?


    她不懂,却还是抽噎着向老先生道了谢,一步三回头地走近了他。


    那双本该早已无法视物的眼睛于是直直向她望来。须臾,他伸出一只树皮般苍老的手,轻抚她发顶。


    破烂的道袍,平庸无奇的皮囊,衰残如风中残烛的身躯,几乎早已在记忆中模糊的脸。


    那实在是个随便扔到人群里、就再找不见人影的老头子。


    可时至今日,沉沉却还记得他那时一字一顿、给自己批下的“命数”,或者说,祝愿。


    【孩子。】


    他说:【日后,你当遇难成祥,逢凶化吉。或不能事事顺心,必能百愿如意,处处皆乃意外之喜。行到山前,有刀辟道,坐到水穷,流水推舟,你的母亲,已将这凡世中最宝贵的一切留给了你。还望你,珍重性命,长命百岁……终有一日,得窥太平。】


    也不知是不是应了这位老先生的话,多年后,她果真经常倒霉,命途多舛,不曾事事如意。却也难能可贵,总在绝境之中,收获几分意外之喜。


    ——可是,真的全都是“喜”么?


    谢沉沉看着那双找不见焦点、雾蒙一片的眼,看着眼前少年……不对,该是青年了,看着他斑白得不符年纪的两鬓。


    她从前觉得,能重活一回,大抵是自己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努力做个好人的“回报”……如今却觉得,大概是报应也说不定。


    所以。


    这不就来了么?


    这不就给她机会让她领受这份“报应”了么?


    她想好好做解十六娘,想过从前奢望而不得的安稳日子,所以,她愿意为了保解家安稳而与魏骁交易,嫁给金不换,她为此找了许许多多的粉饰太平的理由。


    但心底里,那句一直没有说出来的话,也是无法对自己的心说出口的那句话,最残酷的原因,却是一句直白到几乎难以说服自己的……


    “我不想要他了”。


    是的。


    她,“不想要”魏弃了。


    活了两辈子,死了两次,皆是横死。谢沉沉终于认清楚了自己的命。


    归根结底,她不过是个普通,善良——但也懦弱,同时,帮不上什么大忙的滥好人。


    她会恐惧战争,恐惧杀戮,会怜悯弱小,施舍善意,可在真正的强大和虐杀面前,她永远束手无策。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乃至亲人在自己面前死去,用眼泪来忏悔一切的失去,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她知道自己爱魏弃。


    和上上辈子对“卫三郎”那种,由感激而生出、由崇拜而深植的孺慕之情不同,她只不过是单纯地,喜欢这个有一副好皮囊、对自己好、身世凄苦却不自苦,在这世上,与她有最亲密相依、最深厚依赖的少年。


    她就是这样一个肤浅而知足的傻人。


    所以,尚不明白何为爱的时候,已糊里糊涂交出了自己的真心。


    朝华宫里,被明里暗里地挤兑和陷害也好,经常吃闷亏受克扣也罢,从不明说、却被命运安排“同病相怜”的两个人,已隐隐生出几分患难与共的情谊;


    北疆战场,一个不远千里而来,一个不远千里而归,两个残废在一间屋子里养病。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事?


    少年人两心相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有的人了然于心,要用一辈子,有的人,却不过是那一瞬的事。


    不然,江都城中,他们又怎会如一对再寻常不过的世俗夫妻般生活在一起。


    一个“谢二小姐”,一个“书院夫子”,私定终身,不畏流言。


    所有人几乎都以为,这又将是一段“小姐与书生”的浓情佳话。直到,那震彻全城的钟声,在一个寻常的春日骤然敲响。


    军师公孙渊携五千部众跪于书院外,乌泱泱一片看不到头的人群,尽皆叩首。呼声震天,恭迎九皇子魏弃回京。


    “江都远,碧川长,碧川飞出只金凤凰。”


    昔年沉沉离开江都城时,曾见路边小儿一路追赶马车,嬉笑着、唱着新学来的童谣讨赏。


    这一生,作为解十六娘赴京,同样经过江都。


    她千般纠结,不忍牵累故人,最终却终于还是放心不下,偷摸故地重游。


    可,等她乔装打扮,到了萧府门外,看见的,却唯有一片焚烧过后、满目疮痍的荒园。


    一个“故人”,不,一个活人都没有。


    她傻傻地在那断壁残垣外站了很久。


    或许是那模样实在太过惹眼,有好心的货郎路过,还笑着同她搭话,问她是不是也来等段“奇遇”的。


    【你是不是听漏了消息,没来对时候?这都过了几个月,黄花菜都凉了。】


    货郎见她脸色苍白、全无半点血色,又好心解释道:【这萧府里头,葬着“谢后”家里那几个亲眷,可金贵着呢。话说,他们要是活到现在,少说也得是上京城里的皇亲国戚吧——姑娘,你晚来了几个月,“奇遇”是碰不上了,实在不行,沾沾贵气倒也不错。】


    【……】


    沉沉动了动嘴皮,没说话。


    眼神直直地盯着那废墟,额头爬满冷汗,眼眶里却愣是没泪流下来。


    【看你这样子,难道连“谢后”是谁都不知道?】货郎瞪大了眼睛。


    说话间,瞥了眼自己担子里没卖出去的两套话本。


    男人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索性冲着她大侃特侃起来:【谁不知道,那暴……咱们陛下,不近女色,这辈子唯一搁在过心上的女子,大抵也就只有他那短命的糟糠妻了!这,便是“谢后”,陛下唯一认过封过的皇后。】


    【打从七年前起,每年秋末,谢后忌辰,这位陛下定当风雨无阻、携太子至江都祭奠。就为这,年年来咱江都想求个偶遇的男男女女,那可都是数不胜数的咧。】


    【去岁,陛下率军南征扶桑,人在万里之外。谁都以为他来不成了,结果,他竟也日赶夜赶,风尘仆仆地赶在最后一天来了。呃……就是可怜那小太子……年纪还不大,也就是个半大孩子模样。我远远看了一眼,啧,这一路赶得,这孩子累得都不成人形了。】


    【也就咱们陛下铁石心肠,管你是孩子还是什么,要换了咱,自己的孩子,可不得心疼死么?不过我想着,大概做皇帝的,儿子总是多的数不完吧……】


    货郎在耳边絮絮叨叨,说了至少得有半刻钟。


    沉沉却压根没听太仔细,只觉得那说话的声音仿若从天外传来,蒙着层纱似的,飘渺虚无。


    或者说,她根本不关心这座废墟在成为废墟之后,如何被世人传得玄乎其玄。她关心的只有一件事。


    【他们,怎么死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极干涩地在耳畔响起,【为什么会死?】


    【谁知道呢,】货郎闻言,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我也是听人说的,那天晚上,不知从哪吹的风,不知怎么走的水,总之,一把怪火,直接就把整座府邸烧了个干净,除了几个警觉的逃了出来,剩下一家四十五口,全都葬身火海。发现的时候,都烧成……唉,不说了,你个姑娘家家的,说了也吓人。】


    只不过嘛。


    说是不好说,不代表不能看。


    货郎一眨不眨观察着她脸上表情,忽的,从自个儿担子里飞快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在她眼前晃了两下,【想知道,不如买上一本?你瞧,姑娘,这上头可还有那镜无尘亲笔作传,三两银子,不二价……诶!诶!别走,实在不行,二两银子也成,别走啊!】


    沉沉最后用一两银子,买下了那所谓话本大家“镜无尘”,写的《谢后传》一本。


    翻到后记中,确有三言两语提到萧家满门被灭之事。


    只不过这镜无尘大抵人如其名,是个心无尘埃自清静之人。所以,哪怕是这等血腥残忍之事,他亦只一笔带过,留下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批词,便罢了。


    无论是牵连进前朝谢后之死而因此被灭,抑或纯粹被那些、对魏弃心有怨恨的人杀了泄愤,萧家满门四十五口,到最后,也不过博了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如果自己真的死了,沉沉忽的想,此时此刻,是不是已经和娘、阿殷还有妹妹婉娘,老夫人……在地下团聚了呢?


    第一次,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活过来”这件事。


    也是第一次,她开始怀疑,活着面对这些惨痛的结局,或许,比死了更可怕。


    那天晚上,她一夜没有合眼。


    却一反常态,甚至出乎她自己预料的,她没有哭,没有预想中的崩溃。


    只是脑海中来来回回,回荡着昔日阿娘重病时,搂着她、说的那一番掏心窝子的话。


    【芳娘,他的身份,终究不是我等可以攀附。】


    【芳娘,若是娘亲现在同你说,断了这份不该有的念头,从此安心在江都城做从前的你,你愿不愿意?】


    她那时满心都是要与魏弃长相厮守,所以,有一句,出身不是人可以选;说,无论生死,她与魏弃都要在一处。


    顾氏听完,爱怜地抱紧她,什么都没说。


    直到她哭累了,睡着了。睡梦中,才依稀听见阿娘那一整夜不停的叹息。


    是不是在那个时候,阿娘已经想到了日后萧家的结局?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曾以为,或者说,她和魏弃,十余岁时,一派天真,都曾以为那一去:离开江都,远赴上京,只为了挣一个自由高飞的前程,一个可以光明正大、永远离开斗争漩涡的可能。


    可他们都错了。


    那座皇城把所有人变得面目全非。她如是,魏弃亦如是。


    她变得更加胆怯,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终日。


    而魏弃——尽管她不愿承认,可她与魏弃同卧一塌,日日相见,又岂能感觉不到,不停的杀戮、双手染尽人血,已然渐渐改变了他本来的心性。


    他还能在她的面前,尽可能不漏破绽地维持“人”的模样,只因为他在外面杀够了人,强压下了心底的杀欲。


    可他终究有压不住的那一天。


    三十一,杏雨梨云,陆德生,那些在上位者看来轻贱,却是切切实实陪伴过她的人,有些已经变成地下白骨。她直到眼睁睁目睹死亡的那一刻,才悚然发现,原来,世间并没有有情饮水饱;原来,她也并不是每一次都能拦住他。或者说,她看到的,仅仅是他想让她看到的自己,那些可怕的已经无法抑制的另一面,她唯有用眼泪、用伤疤、用生死去“威胁”——


    她害怕啊。


    害怕终有一天,当她的眼泪、伤疤、生死无法起到任何作用,她也许就是下一个杏雨。


    害怕,她在他身边的每一日,都不敢轻易去相信任何一个人,因为她太天真,愚蠢,轻易地,就会把一个半路相知的人当做朋友。


    而这个朋友,也许不被魏弃所认可,也许,人都有自己的私心,朋友也会背叛自己……可背叛的代价,绝不是强忍眼泪的一声“绝交”可以结束的。而是,在她毫不知情的某一天,这个“朋友”,也许就会死在魏弃的剑下。


    可杀人过后的魏弃呢?


    在她面前,他仍然还是那个会懒洋洋为她打扇,给她剥荔枝的少年——尽管那只剥荔枝的手,前一刻,才染上过她身边人的血。


    所以,想明白了这一切,那时的她,才会害怕到明明已经醒了,却仍迟迟地装作不清醒。


    清楚地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听见梨云的哭声,听见魏弃如一缕游魂般轻飘的脚步声,她什么都知道,却始终不愿意睁眼。


    宁可喝下毒酒,求一个了断,也不愿再互相磋磨,空耗时光。


    她怕啊。


    爱是明晰的情,怕却是令人胆颤的退无可退。


    她知道,自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少时养在父兄膝下,天真不知世事;八岁家中巨变,从此过上寄人篱下、只求一口饱饭的日子。


    她不懂尊严,因为尊严不会让她吃饱饭,她的膝盖软得谁都可以跪,为了活下去,她可以不知廉/耻地对魏弃说出“真心天地可鉴”,也可以面不改色地在阿史那金手下为奴作婢,又翻脸不认人地给人下毒。她也有过普通人的善良,没法看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堂姐受苦,没法对濒死的魏弃见死不救,没法看着只剩一口气的阿史那金死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可也就仅此而已了。


    她的善良,只能支撑她在活下去且不牵累她人的前提下给予善意。


    其实,她从始至终,沉沉想,她只是一个很想活下去的……三流小人而已。


    她做不了“皇子妃”,更做不了“谢后”;


    她从不奢求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只愿不会,一人身死,全家连/坐。


    仅此而已。


    沉沉抬起脸来,静静望向眼前步步逼近的帝王。


    忽的,双膝一软,她直挺挺地在他跟前跪下。


    “陛下,”她说,脑袋磕在地上,沉闷的一声响,“求您明鉴,奴……民女,从未有过一丝一毫加害陛下之心。”


    一个本该早已死去,孟婆汤灌下两大碗、前尘尽忘做新人的游魂,如今却得到了再睁开眼的机会。


    阴差阳错,故人相见。


    她多希望自己看见的,是一个意气风发,剑指河山的君主,他早已忘了她,或者,记得她、却仍不妨碍他过得逍遥快活,如此,她虽有些难过,却也能顺理成章地“以牙还牙”,心安理得地去享受这重活一次的人生。


    如此,在她决意抛下他去另觅天地时。


    至少,不会如现在这般无法控制地热泪长流。


    可她从小就是个能骗人的。


    一边哭,说话的声音竟也抖都不抖,她在此俯身下去,重重地向魏弃磕头,说:“民女乃金家妇,受人蒙骗,故才至此。”


    “请陛下开恩,明鉴,民女若有半句谎话,当受天打雷劈,五雷轰网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