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在前朝,一个皇子——纵然他是嫡长子,入主东宫的太子,敢公然讨要献给皇帝的美人,毫无疑问,也属要被弹劾到自陈谢罪的大不敬之事。
然而。
“这就是辽西送来的美人?我瞧着,她长得也不算美呀,太子殿下究竟看中了她哪里?”
“王家妹妹,她都被包成个粽子了,你也能看得出来美不美?”
“脸又没被包住,怎么就看不出来了?”
被唤作“王家妹妹”的宫装美人以团扇遮面,扇子底下,一只朱红小嘴仍在不甘心地咕咕哝哝:“……这又白又胖的,也能入得了殿下的眼——”
“殿下又从不挑拣这些!”
“是呀是呀,我最近……圆润了许多,殿下还夸我面若银盘,有谐善之美呢!”
“殿下真这么说吗?那我回头也可放开了吃了!”
“你们呀……”
正为榻上人细心擦汗的紫衣美人摇了摇头,“我只担心,她这一身伤的架势,怕不是惹怒了陛下?回头陛下若是迁怒,咱们殿下又要受些无妄之灾了……你们这一个个的,笑什么?”
“没笑、没笑。”
“……”
“哈哈哈哈哈!”
“宋姐姐别生气,我、我们就是想着……噗,你是不是因为比殿下大了十五岁,真把自己当成殿下的娘啦……”
“……”
耳边恼人的嬉闹声,一阵接着一阵。
沉沉侧耳听了半会儿,却只觉那声音如从天外传来,虽察觉得到动静,可具体在说什么,却半个字也听不清——偏又叽叽喳喳吵个没完。
饶是好脾气如她,听了半刻钟,也有些不胜其烦地皱眉。
下意识想伸手捂住耳朵。却发现,自己的手竟如压了块巨石般,死活抬不起来。
为什么抬不起来?
我的手……
承明殿中的命悬一线,濒死前的剧痛,骨折的右手……种种回忆涌入脑海。
心口顿时狂跳不已,她“啊”的尖叫一声,猛然大睁双眼——
“啊……!”
两眼发直,痴望着头顶陌生的翠色帷幔。
恍惚间,她仍有些不知是梦是真的错觉。
半晌,复才吃力地低头,看向那只抬不起的右手:原是在她昏迷时,整个右肩连带着上半身,都已被仔细包扎过,眼下,裹得个顶个的鼓囊。
自己这是在哪?
发生了什么?
沉沉满心迷茫。
正待环顾四周,一张俏脸却先不打招呼地凑到跟前。
“呀!你醒了?”
那明眸皓齿、面若美玉的少女,目光惊疑地上下打量着她,不多会儿,又扭头冲外喊了一声:“宋姐姐,你快来看,人醒啦!”
结果这不喊不要紧,一喊,却不止喊来一个“宋姐姐”。
沉沉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衣香鬓影,环肥燕瘦,概都两成群,款款而来。
不多时,一间并不宽敞的宫殿内室,便挤满了各色美人。
只粗略四下打量一眼,某人已看得两眼发直,依稀觉得,这屋子仿佛都被照得亮堂了几分:
清丽可人的,娇若桃李的,媚眼如丝的,端庄秀美的……甚至还有几个嫩的出水、可爱得叫人舍不得挪开眼的。
她能想到的美人儿——加美人胚子模样,这里区区一间宫室,竟概都找得见顶尖的。
当真是,鼻尖美人香,眼前美人靥。
沉沉看在眼里,便是身为女子,也不由地,悄摸咽了咽口水。
所以这、这到底是哪?
自己没死也就罢了,怎么还被塞进美人堆里来了?难道,人间仙境?
“我,这是……在哪里……”
她卡壳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结结巴巴地问。
声音犹带着几分病中的嘶哑。
方才第一个发现她醒来的少女闻言,顿时娇笑不已,手中团扇轻摇,道:“还能有哪!这宫里头最热闹的地方,可不就只有咱东宫了么?”
东宫。
沉沉的脑子停摆了一瞬。
东宫,太子……还有,这么多美人?
她的脸色突然“唰”一下就白了,喃喃道:“救了我的,是太子……殿下?”
“是啊。”
“那,你们……”
“我们?”
美人儿手中团扇凑近、轻点了点她额头,“什么叫我们,叫姐姐——!日后,虽说都是太子宫里的人,可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嗯……不论年纪,论辈分,你就叫我王姐姐吧!”
此话一出,四下哄笑。
有年纪稍长些的,也学着这美人儿的模样敲她脑门,“这就当起姐姐了?”
“王妹妹当够了,要做王姐姐了?”
“谁让她来得比我迟!”姓王的美人笑得一派机灵得意,“从此我便不是最小的了,不过啊,咱们宋姐姐还是最大的,大了殿下十五……呀!”
王美人话没说完,被拧着耳朵到一边挨训去了。
而躺在床上的谢沉沉,花了半炷香时间,总算在众美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补充中,搞明白了眼下的状况:
她人在东宫,被太子所救。
眼前的这些,则都是太子所纳“姬妾”——准确来说,是他国献给魏炁,魏炁拒而不受,又赏给太子的各国美人。
上至北燕公主,下至扶桑歌姬,这满屋子、足有十七个巧笑倩兮的大小美人儿,如今,都是魏咎“宫里的人”。
【太子魏咎,乃谢后所出,自幼早慧。常哀民生之多艰,礼贤下士,年虽幼,已有仁厚之名。】
她把那本《谢后传》翻来覆去看过好几遍,当然知道“魏咎”是谁。太子又是自己的谁。
可问题是,魏咎——
阿壮……他如今不过七岁啊!
七岁半!
谢沉沉一脸复杂地看着眼前这十几个“儿媳妇”,忽觉脑子一阵眩晕:
比莫名其妙差点死了更可怕的是什么?
是你一觉醒来,发现救你的是你七岁的儿子,而你七岁的儿子,派了十多个儿媳妇来……看你。
且你,在这群美人中,即将,很有可能,排行第十八。
沉沉两眼一翻,终是扛不住这份“惊喜”,再度昏睡过去。
......
“为什么陛下要把我们赐给太子殿下?”
负责照顾沉沉的宋良娣,是太子宫中位分最高、陪伴最久的妾室。
据她所说,她入东宫时,太子殿下甚至才刚满岁,是个实打实的矮墩墩。
“太子殿下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他呢,”宋良娣说这话时,满眼温柔,“也给他讲过话本,读过五经,算来,也许,我在他眼中,多少也有几分……长姐如母的情分罢。”
沉沉听到“长姐如母”这四个字,心里没来由地一动。
连带着,看这位姓宋的良娣的眼神,也变得不一样起来:
和那个动辄大呼小叫、性子咋呼的王昭训不同,宋良娣出身辽东世家,这年二十有二,一言一行,皆算得上沉稳端庄,让人无法挑出错来。
东宫中,有年纪比她大的顾良媛、陈良媛,有刚满九岁便被送入宫的聂承徽,方承徽,比她出身高贵的公主郡主,那更是多了去。
可,无论年岁几何,出身何处,这些女眷,概都能听得进去她的话,这便是自幼规训出的“本事”。
或许也正因此——
沉沉想,太子索性便将来路不明、还在承明殿中落一身伤的她交给了宋良娣来照顾。
而宋良娣,虽有些疑惑在心,几次旁敲侧击问过她的出身来历,问她为何惹恼陛下,却也的确从未表现出过丝毫的不耐或怠慢。
相反,凡事多不假手于人,照顾起人来,亲力亲为,有问必答。
沉沉在她跟前装乖装了十多天,也观察了十多天。
最后,却终于还是把心里那快憋不住的问题如实问了出来。
言下之意,为什么魏弃会把这么多明显可以做阿壮姐姐、甚至母亲的女子,许给他为妾?
“为什么……”
宋良娣低声重复着她那突如其来的一问。
许久,却只若有所失地笑着,摇了摇头:“陛下初登基,后宫空悬,那时,哪家不想着能占去一杯羹,”宋良娣说,“只可惜,陛下谁都不要。”
可是,没有一份姻亲作保,各家的心又哪能安稳呆在肚子里?
想方设法,都要往后宫里塞上几个能吹枕边风的“自家人”。
“陛下不胜其烦,到最后,大手一挥,索性把我们这些人全都赐给了太子殿下。起初,不过五六人,我,还有顾良媛、陈良媛,再后来,陛下打赢了北燕,又送来几位公主、郡主……这几年,扶桑也不停地送人来……”
她们这些人,少的,比殿下大五六岁,多的如她,甚至大了十五六岁。
直至近年,世人终于后知后觉地确信,后宫进不去,到最后,还是只能往东宫里送,这才渐渐来了八九岁的女孩——
可是,八九岁的女孩,难道又真的懂什么男女之情吗?
她们说到底,不过是太子殿下的“养母”、“长姐”与“玩伴”,是家族选无可选的保险牌,一心只期盼着来日殿下长成时、登临帝位,还能记得她们这些年华不再的后宅姬妾,容得她们的一席之地。
如若不然,难道还要诱骗一个七岁的孩子与自己谈情?
宋良娣笑得有些苦涩。
而躺在床上、一动不好动的沉沉,脸上表情则是既古怪,又震惊:
理智上,她当然知道魏弃为什么不接受这些女子,或许,多多少少也有自己的原因……加上魏弃为人的戒心,若不是信任到过命交情,他绝不会再让另一个女子知道他身上的诸多秘密。
难怪那些话本子里,都写什么魏弃为她“守身如玉”、“不近女色”,后来又因为辽西之事,称赵明月为“谢后第二”——
问题是。
如今知道真相的她,要怎么才能高兴得起来啊啊啊啊!完全没有高兴的感觉啊!
你倒是守身如玉了魏弃……我儿子才七岁,你给他娶十多个老婆啊啊啊!
沉沉一脸不忍细想兼不忍直视的表情,艰难地闭上双眼,只觉心脏咚咚直跳,不知是气的还是恼的,总之,血气一股接着一股往脑门上涌。
十五岁啊!
她何尝不懂,这些女子,都被视为家族的牺牲品。嫁了委屈,不嫁更不行。
她只是没法控制心头涌起的不忍:待到魏咎长大成人,日后,真正懂得了男女之情,如宋良娣这般的诸名女子,她们,却早已年华老去,将自己最美好的人生,都空耗在了深宫之中。
那样的美貌,才学,家世啊,若是……
若是。
喉间溢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沉沉脑子里一团乱麻。
可,世间又哪里有什么万全之法?
总不过是,万般不由人。她如今的境况,自顾尚且不暇,也由不得她来同情别人。
“十六娘!”
正出神间。
却听一阵轻快脚步声踏入院中,王昭训的声音,打老远便传到耳边,嬉笑着喊:“十六娘,你醒着么?太子殿下要见你!”
“人呢?人呢,宋姐姐,太子殿下要见——”
“……!”
沉沉猛地睁开双眼。
虽说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养了半个月,实则她这一身的伤并没好全。
直至今日,胸前淤血仍未散去,偶尔被人搀扶着下床走动,也常是走不了几步,便咳嗽不止,那只半残的右手,更是被裹成了粽子,抬不起,动不了。
幸而还有个宋良娣在旁,一路搀扶。
两人伴着急性子的王昭训,紧赶慢赶,很快到了春园——据说此处便是两年前,太子出动私库金银大兴草木,在东宫单独辟出的盆景园。为的,便是给一众平日里闲得长草的姬妾侍弄花草,排遣无聊。
沉沉几人赶到时,几个年幼的昭训正在扑蝶,看着都不过八九岁年纪,言行间颇有分童趣。
间或还有四五个年长些的少女,则是浇花的浇花,翻书的翻书,自在快活,好不悠闲——
呃……
没看错的话,甚至,还有一个在打拳的。
沉沉看得傻眼,目光黏在那一身劲装的少女身上,迟迟挪不开,旁边的王昭训倒是嘻嘻哈哈跑上前去,嘴里喊着“也教教我、教教我”,便又有样学样地跟着挥了两下花拳绣腿。
“那是北燕的宁安公主。”
宋招娣侧眸看她一眼,低声道:“北燕女子多习武,她入了东宫后,也难改旧习。殿下因而特许她在宫中如此装扮。”
大魏女子,尤其是出身高贵的上京女子,多是足不出户的闺阁小姐。
而这位宁安公主芳年十七,却已是一人可挑翻两名太子暗卫的好手。
“啊……”沉沉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心道阿壮和他爹不同,倒确实是个善解人意的好郎君——不对,呃……好弟弟。
至少,他没被这上京多如牛毛的规矩,压成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
思及此,她不由地一脸苦笑。
目光环视四周,最后,终是轻飘地落在廊下、那被四下倩影簇拥在中心的少年身上。
“殿下,陪嫔妾翻花绳吧!”沉沉认识,这是大他十二岁的陈良媛。
“殿下、殿下,你瞧,这支花好不好看,是我……不对,是嫔妾亲手养哒!”这是大他五岁的朱昭训。
“殿下,吃、吃糖……”这是今年才刚九岁的聂承徽。
魏咎自己还是个孩子,脸上犹带稚气,此刻被围在中间、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却也不见丝毫的不耐或敷衍。
相反,抬手将朱昭训手中的花枝插入她鬓间,顺带吃了聂承徽的糖,又陪陈良媛翻了两道花绳。
谁都不亏待,谁也不得他的偏心。
这孩子,到底是像了谁呢?
“……”
沉沉心中哭笑不得,面上却怎么都挤不出半点笑容,只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温柔妥帖的少年,温声细语的说话声,仿佛渐渐与记忆中那嘹亮的啼哭重合。可如今,他分明已长成世人眼中无法言行有度、得体宽厚的少年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
她已错过了这孩子成长的岁月。
那是弥补不回的过去。
魏咎却似有所察,忽的抬眼望来。
看见是她,目光略一沉凝。末了,嘴角又忽的扬起一道浅淡弧度——尽管那笑容放在一张玉雪可爱、七岁孩子的脸上,仍是有些老成得格格不入。
沉沉心说你才七岁,作什么笑得这般滴水不漏?
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孩子了。
可她说不出口。
至少,那笑容是善意的,并没有审度的锋芒。
她亦只能在宋良娣的搀扶下,双膝一软,冲那少年恭敬地跪下。
“民女解十六娘,”她说,“参见,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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