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八年冬,帝炁兴兵北伐。
以右丞曹睿为征虏大将军,神龙军军师兆闻为副将,率军十五万,直入漠北。太子咎奉命监国,携左丞陈缙镇守上京。
辽西赵氏拥兵自重,以关隘相胁,拒不肯降。十一月初九,两军战于琼山关。赵氏大溃,退守绿洲城。
当月十五,魏军围城劝降。
赵氏女素缟加身,登临城楼,血书檄文千字,痛陈帝之十罪。是夜,帝炁遇刺,旧伤发作,大病不起。】
......
深冬时节,草原不复旧日青翠。举目四望,视线所及,唯原野冰封,银装素裹。
耳畔寒风呼啸,独无人声,马车驶过之处,留下深深车辙。
饶是久富经验的车夫,亦不得不反复安抚着因寒冷而焦躁不安的马匹。轻抚马鬃,却只摸到一手凝结的冰珠——
若非远处炊烟缥缈,隐约可见密密麻麻的穹庐毡帐沿水错落,恍惚间,真似踏入荒无人迹的冰天雪地。
而一队足有数百人的辽西商队,如蛰伏于冰原下缓缓苏醒的冬蛇。却就这样、在反常的大雪天中,冒险向前推进着。
马车中。
魏骁手执辽西舆图,肩披鸦羽大氅,盘腿而坐。
同行前来的魏治却不知何时、狐裘貂裘齐上阵——把自己裹得足足圆润了两圈。
哆嗦了好一阵,又开始不停从小案上摸过盛姜汤的瓷碗,一碗接一碗喝进嘴里。
直喝得面如土色,满脸闷闷不乐。
“怎么。”
许是看不下去亲弟弟这幅无精打采的模样。
魏骁随手将那舆图卷起、搁在案上,复又抬眼望向魏治,问:“后悔了?不愿娶?”
魏治摇头。
“怕被那突厥可汗羞辱,临门一脚,要打退堂鼓?”
魏治迟疑片刻,依旧摇头。
只是这回,却没等魏骁再追问下去。
他郁闷得又灌下一碗姜汤,两手紧捂脑袋、低声道:“我只是越想越头疼,想不明白。”
“旁人家的娘子,且不说什么高官贵族,便是那平民百姓家的妇人,也忧心家中郎君勾三搭四,闹得后宅鸡犬不宁。都说女子善妒,其实归根结底,不过是不许枕边人、轻易将心许给了旁人,为何我家阿蛮,她……”
话至此,反倒梗塞难言。
魏治又是长叹一声气。
眼见得魏骁也端起一碗姜汤喝下,看那模样不急不慢,摆明了是在等他后话,这才拧巴着、咕咕哝哝把心里话说出了口:“怎么她既不怕我欢喜别的女子,更一门心思把我往外推?”
“这突厥公主,管她是什么劳什子的神女也好,前朝血脉也罢,我是半分兴趣没有。偏偏如今,阿蛮一门心思逼我娶她,连三哥,三哥你也……”
魏治气闷地低下头去。
只是,说归说。
其实个中道理,他身在局中,又何尝不明:辽西与突厥的联姻,当日,没有在赵明月与阿史那金身上成行,只因彼时双方仍各留余地,不愿轻易亮明底牌。可事到如今,大魏已然兵临城下。
赵家旧部不满阿蛮对赵二之死的冷漠,又因主将折损,军心溃散,几次战场失利。
曾经名震关外、大败突厥的赵家军,如今,竟非那畜生的一合之敌——他们已退无可退。
而辽西若再败,玉山关失、魏军必当长驱直入。与他们“比邻”的突厥人,同样不想看到这种局面。
二者如今,早已互为倚仗。
若想求得保全,则不得不结盟对敌。这场联姻,说到底不过是又一场政治交易,以他的立场,根本没有拒绝的底气。
他……也只不过是,不甘心。
思及此,魏治小心翼翼瞄了一眼身旁兄长脸色。
发觉他并没有反驳或制止的意思,这才愈发理直气壮地嚷出声来:“更何况,那群突厥人实在贪得无厌,趾高气扬得令人作呕!为了向他们借那几个兵,我们几乎掏空家底,毫无保留……守住玉山关,难道单只为了辽西?他们呢?!明知前线战事吃紧,结果现在,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走个过场就算了,还要我们亲自冒险来接!”
“何况这祖氏的女儿流落在外那么多年,谁知道是死是活?他们从外头随便捡来一个说是公主,那便是公主了么?!依我看——”
话音未落。
“依你看。”
魏骁却冷不丁接茬道:“我们应当如何?”
“我……”
“拒不和亲,把他们送上门来的公主弃若敝履,再把绿洲城里的突厥兵统统赶出去,更好,索性开了城门投降,向那魏九俯首称臣?”
魏治被这劈头盖脸的几句话呛得一愣。
回过神来,脸色已然惨白,他下意识讷讷解释道:“不,三哥,我不是这个……”不是这个意思。
“还是说,你只是不甘心,”魏骁却又一次生硬地将他后话打断,顿了顿,似笑非笑地问他道,“非要娶,也应由本王,而不是你来娶?阿治,为何你至今仍这般天真?”
“……”
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的心事,就这样被毫不留情地当面戳破。
魏治低下头去,默不作声,藏在袖中的双拳却静静攥紧。
冰冷凝霜的空气中,仿佛只剩近乎窒息的压抑。
魏骁重新拿起那份折皱的舆图。
“不。”
魏治却倏然低声道。
“三哥,我是不甘,是不及你们‘神机妙算’。也的确想过,倘若……娶她的人是你,也许我心中会好过一些。但这一回,我真的……不止是为自己,”他说,“我不想娶突厥的女人,因为我不喜欢她,厌恶她,更因为——我不想眼睁睁看着绿洲城里,如今站满了突厥人!”
“我不想看到那些手上沾满血的蛮子,能堂而皇之地入城,吓得小儿夜啼……那是辽西——那本不该是突厥人胆敢得寸进尺提条件的地盘!我宁可跪在魏弃面前,宁可大魏的铡刀砍掉我的脑袋!也不想、不想跪在——”
“说够了么?”
“……”
“若是说够了,把你脸上的鼻涕眼泪擦一擦,”魏骁冷声道,“你不怕丢脸,但,别在阿史那絜跟前,失了辽西的颜面。”
魏治闻言,怔怔低下头去,看着那条丢到自己面前的锦帕。
这一泼当头冷水,似足叫几碗姜汤下肚、带来的熹微热意凉透。
他只觉背后爬满密密麻麻的冷汗,原本塞了满肚子的话,全都被忘在脑后。
魏骁却再不看他。
反倒撩起车帘,望向窗外洋洋洒洒如鹅毛般、不止不休的大雪。若有所思地伸出手去,一抹雪花恰落在他的指尖。
许久不曾化去,反倒凝成一层薄薄覆在皮肤上的霜彩。
“你还不明白,阿史那珠对于辽西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她的女儿还活着,对辽西人而言,又意味着什么。你不屑一顾的女人,是我用半座国库,无数粮草,才换来的‘底牌’。”
从小娇生惯养,在上京长大的魏治,或许永远不会明白。
然而,十五岁便随军出征,曾与军中将士同吃同住,见过他们几乎人手一份画像,包袱里各色各样、却都只绘一人的木塑——魏骁,却从那时便无数次地想过,这个名为阿史那珠的女人,早早死了,或许是件好事。
否则,她若是活着,将没有人比她更适合成为辽西的主人。
“也不明白,若你不娶她的女儿,那么,你这个王夫的位置,便要换人来坐。到那时,‘王姬’亦不会再是王姬,而是皇后,是突厥人的下一任可敦。一切,将再无转圜余地。”
到那时,才是辽西赵氏真正的覆亡。
魏治满脸恍然,虚脱般软倒在车壁旁,久久不再作声。
“至于你说的,降于魏弃——”
魏骁温声“提醒”道:“你难道忘了,魏晟是怎么死的,父皇,又是怎么死的。”
“三哥……”
“魏治,我问你,你今日大言不惭甘心赴死,等到铡刀真的当头落下那一刻,你会不会后悔?!放着人上人不做,要去做刀下亡魂……很好,你若愿意死,便掉头去走你的黄泉路罢!但我这条命,只会攥在我自己手里。至于什么,国仇家恨?”
活过一世,死过一回,他经历过最屈辱的失败,失去过最重要的亲人、爱人,一步一步,终于走到今天。
人究竟有没有来世?
无论有没有——
魏骁冷笑一声:“后世评说,与我何干!”
“公主,您看,这些都是辽西人送来给您的礼物。这巴掌大的夜明珠、上好的羊脂玉如意,还有这些布匹,您摸一摸,您看……这花纹,颜色,喜欢吗?”
“能都换成吃的么?”
“……”
“不能么?”
突厥人历代以游牧为生,逐水草而居。
以王帐为中心,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穹庐毡帐沿水而设。
毫无疑问,离王帐愈近,帐中主人的身份便愈是尊贵。当今突厥可汗阿史那絜执掌草原数十载,亲忌远近,人尽皆知。可如今,比邻王帐而设的,却是一座崭新的雪青色毡帐——在此之前,九王子阿史那金的赤金毡帐,已然占据这个位置足有十五年之久。
奇怪的是。
不仅无人为之侧目,相反,甚至不时有拖家带口的牧民长跪帐外不起,半身伏地,口中念念有词。
“神女保佑,请让寒冷的冬天远去,请赐我们风调雨顺,人畜兴旺。”
“求您保佑我儿欲谷平安归来,我愿用自己的性命交换,让我的孩子在战争中活下来。”
“请保佑我们的儿郎,将南边的魏人赶尽杀绝,掠来他们的金银,占领他们的土地……让我们的子子孙孙在和平中繁衍下去,不必再四处迁徙……”
祷告声虔诚而庄肃,久久不绝。
殊不知,一帐之隔。
从面前满箱金银珠宝、堆成山的布匹绸缎中抬起脸来——少女的脸色同样严肃。
和她刚才问能不能把眼前这堆礼物“全换成吃的”时一样严肃。
“外头好吵。”
她问面前满脸黑线的侍女:“在说什么?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侍女:“……”
......
身为公主的贴身侍女,尤其是,一位突然出现、却颇受可汗看重,毫无理由也不需要理由、便天然受子民爱戴的公主——的贴身侍女,阿伊很惶恐,很头痛。
她惶恐,惶恐在于不知为何自己会被英恪大人挑中,得以服侍公主。
毕竟,自从哥哥布兰死后,家中阿塔一蹶不振,阿娜整日以泪洗面,她便成了家中唯一的放羊牧马,她算是个中好手、不输男子;可论容貌长相、论体贴细心,她自认……绝排不上号。
怎么就挑中了她呢?
她头痛,更头痛在这位公主与自己之前的想象、抑或族人的传言中描绘的形象,都截然不同。
第一次“见面”,便是躺在榻上,满身是血,昏迷不醒。
她悉心照料,好不容易照顾到人醒来,怎料,很快又遇到新的难题:
自己话说太快,她听不懂;说话慢,顾虑公主身份尊贵、稍微文雅些,也听不懂;
写字,好不容易写出来几个,自己还一个都看不懂——拿去给英恪大人看了才知道,公主写的,原来都是魏人的文字。
可若真要问她,为何只会写魏人的字。
这位公主,便又会露出与眼下一模一样的神情:
“我不明白。”她说。
少女雪肤红唇,不着粉黛而眉目清丽。
虽算不上令人眼前一亮,亦颇有几分草原女子少有的秀美。
一袭素锦长袍,看似颜色不显、样式不新。实则,花纹之精致厚重,细看便知,绝非凡品。
为了就近看那满箱珠宝,她索性跪坐在地,结作无数细辫的乌黑长发垂落胸前。编入发间的绿松石串、随动作而轻晃的银色额饰,无一例外,讨巧灵动,令人一时挪不开眼。
然而。
这挪不开眼的视线,一旦落在她的脸上。
对上她那双明显滞后于常人、空洞而茫然的眼眸——
“他们在说什么。”她问。
阿伊跪在一旁,将她手中不知何时抄起把玩的玉如意小心捧回盒中。
想了想,还是把“保佑”这样复杂的词语忽略,无奈解释道:“他们在求您……求您帮助他们。”
“给他们吃的么。”
她说着,目光又一次落在面前价值连城的“宝贝”上。
阿伊连忙道:“不,公主,这些是辽西人送给您的礼物,不能用来交换食物——”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尊贵狼神的后裔……呃,子孙;公主,我们也是您的信徒……就是,尊敬您,爱戴您的人。所以,我们无论何时,都不能用您的……”
“子孙,信徒。”
那厢,阿伊还在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草原人的忠诚与虔诚。
她却抬起头来,一板一眼地问:“所以,就不用吃饭了么?”
“……”
“这些东西,如果不能让人吃饱,就放在这里,有什么用?”
帐中一片寂静。
阿伊被她问得语塞,有些窘迫地挠了挠鼻尖。
她却只自顾自地从箱子里重新抽出那柄玉如意,又随手搬出几只没打开的锦盒,一股脑地全推到阿伊面前,说:“拿去。给你,还有帖木儿。”
帖木儿……
阿伊一愣。
不知要如何同她解释,几日前,那因雪灾而失去了父母留下的所有羊羔、饿到在她帐前叩首乞食,又因从她这里得到食物、感激涕零地亲吻她鞋尖——瘦弱可怜得,令人无法轻易过眼既忘的少年。
就在昨日,因为被族人指责亵/渎神女,已经被下令放逐到荒原,如今,恐怕已成为野兽果腹的冬粮。
“不够么。”
见阿伊迟迟不接。
她思索片刻,最后,连带着那堆成山的布匹绸缎,也吃力地卸下几匹、一并推到阿伊跟前,说:“拿去,我不要,都给你们。”
神女是什么,不懂。
公主,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但是她就是莫名其妙地很懂,什么叫“饿”。
不想挨饿。
也不想让别人挨饿。
“以后,如果还有,都给你们,”她说,“我……”
“让我进去!”
“……?”
她话音一顿。
许久,终于反应过来、慢吞吞地扭过头去,看向帐外、这刺耳声音传来的方向。
“听见没有,让开,让我进去!”
“还请王子留步!大汗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公……”
“滚开!”
所有纷繁嘈杂的声音。
最终,都止于那帐帘掀开、携寒风冷雪钻进毡帐来的人影,在她面前站定的瞬间。
“什么狗屁冒牌货——本王子倒要看看……”
四目相对。
倒要看看……
看什么?
她盯着他,目光像是好奇,又更像是无聊解闷的散漫,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阿史那金脸上的表情,却分明从愤愤不平,到失神——愕然,再到震怒。
“神女?公主……你?!……你!”
“谢沉沉,”他吼道,“是你!你……还活着,怎么可能……你……又在搞什么鬼?!”
谢,沉,沉。
她歪了歪脑袋。
总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又直觉这三个字莫名的熟悉。
然而,却就在这字眼浮现脑海中的瞬间,太阳穴仿佛被针扎一般。起初,只是刺挠地疼,到后来,越扎越深,越来越痛。她紧皱眉头,双手捂住脑袋——
“是不是你?!”
阿史那金却并没有给她细想的机会,猛地跪在她面前,双手紧攥住她肩。
“谢沉沉,是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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