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取针
辽西解府, 竹苑。
眼见得已是日上中天,外头的鞭炮吵嚷声仍无半分歇止之势。
原本埋头吃饭、不发一语的十二娘忽的撂了筷子,“四姐姐, 七姐姐,”她站起身来,向众人微微福身, “我今日没什么胃口,先回房去了。”
语毕,也不等两个年长的姐姐应声、掉头便走, 余下一桌姊妹目送她气冲冲跑远的背影, 相顾无言。
“那四姐姐, 七姐姐, 我也……”
十一娘与十二娘乃一母同胞的双生子,两人平日形影不离,一个走了,另一个自然也坐不住,说着便要起身。
“慢着。”
只是这回,人还没来得及站起,便被一旁的七娘抬手拦住。
“随她去吧,”解如星淡淡道, “心中有火气,能撒出来是好事。若一味闷在心里、才怕给她闷出病来。”
“可是——”十一娘一脸为难。
“她若是自己想不明白,谁也劝不动她, 你去了, 白费一番口舌, 倒叫这家里又多了个人如鲠在喉,”解如星说着, 往自家妹妹碗里夹了一筷鱼肉,“……何苦来哉?”
然而,话是这么说。
十一娘果真忍住、没再去劝。一顿午膳用罢,解如星派人出府打听,方知那巡城的花轿在城外天坛酬天祭祖后,终于回到王府。到黄昏时分,满城百姓更是几乎全挤到摄政王府外,去凑那十里长席的热闹。
如今整座绿洲城里,大抵,也唯独解府这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竟一反常态的府门紧闭,对外头那热闹劲充耳不闻。
“七姑娘,四姑娘说,今日身子不大爽利,便不过来用晚膳了。”
“七姑娘,十一姑娘也说……”
“十四姑娘夜间没什么胃口——”
日落西沉,夜色渐朦,到那婚宴本该最热闹的时候,解家众姊妹更是默契地各自龟缩院里、不愿露面。
这回,却是解如星搁下手上诸多琐事,在府上四下转了几圈。
末了,终是在早已空置多时的兰苑,找到了窝在藤架下、不知静静发了多久呆的十二娘。
“还在想十六娘的事?”
解如星走近,与她同在藤架旁坐下,又随手抄起她手边一册话本、兴致缺缺地翻了几页。
十二娘侧头瞥了一眼,抿着嘴唇不说话。
一墙之隔,仍隐隐能听得锣鼓喧天,街头巷尾、经久不绝的道喜声。
她本是个爱热闹的人,这会儿却听得越来越烦躁,忍不住又挪开身子,坐得离姐姐更远些。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解如星看在眼里,忽道,“你还在怪我,没能找回十六娘。”
十二娘低头不答。
解如星便自顾自地把话说了下去:“金复来在回信中,只说十六娘还活着,却不肯告知她究竟身在何处。他出尔反尔,我也恼恨,可……还能有什么办法?知道她如今尚在人世,已是这些时日来最好的消息。”
为了救回十六娘,去信金家时,她甚至已做好了倾家竭产的准备。
可无奈,天不遂人愿。
家中最宝贝的妹妹,如今,终究还是成了她亏欠最多的“家人”。
“不。”
十二娘闻言,却蓦地摇了摇头,“十六娘的事,大家都有错,是我们没拦住她,叫她中了那奸人的计……我倘若有气,也是气自己。”
“可我如今气你——阿姐,我只是没想到,事到如今,你竟还愿与那奸人往来……!”
说到这,她忽的咬牙切齿。
“那般无耻下作之人,有什么资格娶得神女、借势统摄辽西?!若不是他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阿治如今又怎会被幽禁在王姬府上!”
“你不闭门谢客也就罢了,竟还答应为他制那劳什子的嫁衣!难道还嫌他日子过得不够完满,要拿自家人的血去添上一笔彩么?姐姐,我真是瞧不透你……我想不明白!”
解家在江南经营多年,手握数条东南商路,家中绣娘,亦无不精通南人奇巧,一手双面绣,生动之至、栩栩如生,昔年多为皇家贡品所选。也正因此,虽如今流落辽西,解如星作为解家代家主,仍当得上这辽西织造商会会长一职。
日前魏骁找上门来,不知从哪找到失传多年的“弥天嫁衣”图纸——传闻,当初祖氏末帝欲娶妻殷氏,便是以此嫁衣为摹本,弥天嫁衣一出,惊艳四座。如今,魏骁正是以万金为馈,令解如星监造重制此物。
解家众姊妹闻讯,皆反应激烈、坚辞不受。
解如星却仍是在闭门一夜考虑过后,点头接下了这门差事,百余名绣娘连日赶工,终在三日前,向魏骁交出了与图纸分毫不差、甚至更胜三分的成品。
如今,这件价值连城、举世独一的嫁衣,想必已穿在了今日的新嫁娘身上。
十二娘想到这里,不禁越想越气,“腾”的一下站起。
解如星却忽的伸出手来,堪堪将她拉住,又低声道:“等等。”
“十二娘,人生在世,一旦身有背负,便注定不能万事顺心而行。上至一国之君,下至一家之主,一旦做了某个决定,日后牵累的,便不止自己,更有全家老小,一国臣民。”
“……”
“倘若我是你,我自可以闭门谢客——因为你不曾接管解家生意,所有人都知道,只你一人,做不得解家的主,”解如星道,“可我如今说的话,做的事,代表的是整个解家。我若违逆,要折损的,便不只是我一人,更是解家上下、一百二十七口人的性命。我且问你,是尊严重要,还是这一百二十七口人的性命重要?”
许是这些话憋在心里、实在太久。生性刚毅如她,言及此,竟也不觉出神,无言环顾四下。
恍惚间,仿佛还能看到昔年那道纤弱身影:
廊下看书的十六娘,园中浇花的十六娘。
回过头来,冲她扬起无邪的笑脸。
“阿叔第一次把她抱回家中,那年你还小,也许早已不记得……可我忘不了。那时襁褓里、不过丁点大的一团粉肉,圆溜溜的眼睛,见了谁都笑。阿叔说,这是家中小妹,日后还要我们几个大的多照顾些。我和四姐于是争着抢着去抱她玩,抱得手都酸了,还舍不得放下,一个劲做鬼脸逗她笑。”
解如星轻声道:“以至于,到后来,都不知是不是我们这些做姐姐的实在太过小心,待她年纪大些,反倒被我们养成了个胆小鬼。可我那时想,胆小鬼也好啊……”
做个胆小鬼,尚且能珍重自己,长命百岁。
却不想,胆小怯懦的十六娘,也会担心家人被自己牵连,会心甘情愿站出来,做了这个“出头鸟”。
或许,再胆小的人,也有不顾一切想要保护的人。
“她虽不是阿叔的亲女儿,但在我心里,早已是我解如星的亲妹妹,”解如星说,“可是,解家除了十六娘,还有四姐姐。”
“有十一娘,十四娘……还有你,十二娘。你们每一个都是与我一同长大的姊妹。”
她何尝不想撕破魏骁虚伪的脸皮,破口大骂:若不是他,十六娘便不会被逼嫁去金家;再往前数,若不是她,十六娘更不会痴心错付,平白空耗去那些年的大好年华——可她又实在太清楚做这些事的代价。
所以,才不得不退缩,不得不忍让。
“阿治与那赵女已然失势,如无意外,辽西,日后便是他魏骁的天下,”解如星道,“待到与大魏和谈结束,往西,他可背靠玉山关天堑、阻隔突厥铁蹄;往东与魏割席,据琼山关而分治……终有一日,赵家军权尽释。到那时,他的野心,或许仍不止于此。”
月前一战,魏炁已然身负重伤,又被收押水牢日夜折磨。纵使和谈结束,放他回到上京,恐怕也再难复昔年威风。
到那时,没了魏炁的大魏,靠着一个八岁小儿为君,又能撑得到几时?
饶是一贯在政事上迟钝如十二娘,此刻,亦听懂了解如星的弦外之音。
当下再压不住心中怒火、愤而扭头,“凭什么!凭什么那奸贼还能春风得意,”十二娘厉声道,“这世上难道就没有天理,老天难道就没有报——”
报应
犹若被人突然自背后点穴,余下的字眼戛然而止。
解如星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自家妹妹后话,不由循着她目光转身望去,入目所见,却唯有高耸城墙之上,火光冲天。
血色映亮半边天幕,狼烟徐徐升起。
十里红妆,流水长宴,管弦丝竹之声依然靡靡入耳。
却就在这城中,在这仿佛丝毫不受影响、铺天盖地的欢声之下——
“走水了……走水了……!!!”
“快来人,”是隔壁陈家传来的声音,“快来人,救火,救火!!!老夫人还在里头,快……!”
走水了?
可那明火分明起自城墙,与此处相隔甚远,火势为何蔓延得这么快?
解如星听着墙那头兵荒马乱的动静,心下忍不住狂跳不止,直觉不对,拉起十二娘便走。
然而,没走几步,却听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再度传来——
“是魏人!!!我认得魏人的锁甲……”
“是魏人、魏人闯进城中了,快去报信,快去报……呃!!”
后头未说完的话,伴着一道沉闷的重物落地声,飘落进夜色之中。
*
平西王府,青鸾阁。
“外面是什么声音?”塔娜突然问。
声音从盖头下传来,难免有几分瓮声瓮气。
阿伊亦被这突然响起的问询吓了一跳、连忙反手关紧窗户。
“没有、没有。”
确认没露半分缝隙,这才小心翼翼将手边“囍”字重新贴牢,“外头吵得很呢,”她小声道,“分不清什么声音,不过看那样子,今日整座绿洲城,能来的想必都来了……嗯,比草原上的篝火大会还要、还要热闹几分。”
“这里能看得那么远么?”
“……”
“而且,我听见好像有人在吵架。”塔娜说。
纵然门窗紧闭,她亦被屋中熏香诱得昏昏欲睡,好几次险些入梦见了周公。
可方才外头那金戈之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吵嚷动静,却仍是将她从半梦半醒中惊起。
【城中生乱,摄政王有令,命我等速速护送王妃避险,见此令牌,如见王爷,尔等还不退开!】
【……】
【什么?这群蛮子叽里呱啦说的什么?!李程,你懂突厥话,听听他们说的什么!】
【老大,他、他们说,他们不认什么令牌,只效忠大汗,效忠特勤……说,如今我们绿洲城出了乱子,公主自然应当交由他们保护……一群、一群废物,还是莫要来丢人现……眼。】
【他/娘的,这群给脸不要脸的突厥蛮子!】
【老大!】
【算了,少跟他们废话……弟兄们,给我上!】
神智甫一清明,疑问便一个接一个浮现脑海。
早晨时、阿史那金那欲言又止的提醒犹在耳边,塔娜心中莫名涌上一股不祥预感。等不到阿伊应声,索性一把掀开盖头——
“阿伊!!”
然而,就在她掀起盖头的瞬间。
身上突然压上一份沉甸甸的重量,她被扑倒在床。
用尽力气拼命挣扎、竟也无从挣脱,唯有愕然瞪大双眼,看着阿伊从身后抽出早已准备好的麻绳。
“阿伊?”
“求您饶恕阿伊……阿伊不会伤害您!”
一边将她五花大绑,女人两眼失神,嘴里却仍在喃喃自语:“可您必须留在这里。”
“辽西人贪得无厌,死有余辜,英恪大人已与魏人结盟,今夜放火烧城……如今,已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您相信我……英恪大人说过,无论外头发生什么,您都不能离开。您知道的,英恪大人绝不会伤害您……”
“那阿史那金呢,”塔娜突然问,“你觉得阿史那金会害我么?”
与自幼放马牧羊、一身力气的阿伊相比,她显然“毫无胜算”,很快,便被绑成个实心粽子。
可饶是如此,她依旧直勾勾盯着跪在身前、眼神飘忽的阿伊。
末了,低声道:“你说过,所有人都会为神女舍生忘死。你叫了我这么久的‘公主’,外头那些人,每一个都叫我‘神女’,可到头来,你们真的相信我是神女么?”
如果我真的是神女,是随便一挥手便能改变无数人命运的神灵,是草原与赤地子民顶礼膜拜的希望与未来。
那为什么现在,你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英恪,而置我于手无寸铁的险境?
“公主,不,神、神女……”
到头来,你们相信的究竟是虚无缥缈的神意,还是我能换来、别人也能抢来的,白花花的银子,吃不完的粮食,丰硕的田地?
塔娜看着阿伊含泪的眼睛,忽觉一阵无力。
阿伊却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只慌忙从地上捡起红盖头,将她头脸蒙上。
“阿伊会守着您,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您,只要、只要您呆在这里……”
呆在这里,是人质,还是最后的筹码?
塔娜心中忽涌起几分仿佛不属于她的嘲弄心情。
却无力再说出口,只能任人摆布、仰躺于喜床。
眼前一片黑暗。唯独那幽香依旧锲而不舍钻入口鼻,终于,她的神智亦不受控制地昏沉下去——
一个女人背对着她,小心翼翼护着肚子,在简陋的小院中,来来回回地踱步。
有好几次、她都险些看清了女人的长相,可那女人每每低着头,喋喋不休地和肚子“说话”,于是,从她的角度望过去,能看到的,便只剩一只不怎么挺拔的鼻子,一截因怀孕而略显丰盈的下巴……当然,横看竖看,总归是看不出几分姿色来的。
东街的张婶,西市的豆腐娘,家里洒扫的赵娘子,若是怀了孕,想必都是这副模样。塔娜想。
只不过——张婶,豆腐娘,赵娘子,这些都是谁?
仿佛生锈卡顿的齿轮,记忆僵滞地无法运转。
塔娜傻呆呆地站在原地,忽觉眼前一花。
回过神来,竟是有人径直从自己身体里“穿过”、走向那女人。
【晚娘,你回来了,小竹子呢?】而女人听见脚步声,亦笑着抬起脸。
没等人接话,又轻车熟路地从那“晚娘”挽着的竹篮里捞起一只红果,顿了顿,一脸严肃地低声道:【我昨日念叨说嘴馋,想吃他从前在宫里做的那‘猪脚面线’,他会不会真给我弄去了?这可是佛门净地……】
【娘娘。】名为“晚娘”的青衣女子闻言,嘴角抽抽——不知怎的,塔娜觉得这个“晚娘”倒比神神叨叨的女人还要更面熟些,仿佛在哪见过,只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怎么?】女人一脸好奇,【他真去了么?】
【……他怕您再念叨,一大早便跑去山里挑水砍柴,这会儿,早把把厨房里的水缸都打满,柴堆得老高……】
【原来我说话还有这作用!】
【……】
【对了,狗蛋人呢?该不会也跑去挑水砍柴了吧?】
【……娘娘……说了多少遍,不要叫陛下狗蛋……】
【那我还叫翠花呢。】
【……】
翠花?
塔娜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走近、上下重新打量了女人两眼,心道若是旁人叫这么个名字,的确老土到没边,可放在眼前的女人身上……竟然、竟然还觉得怪接地气的。
谁让她长得那样平凡,从鼻子到嘴巴,再从眉毛到耳朵,简直没有半点能让人记住的优点——
诶……这个形容,怎么也这么耳熟?
她的头又疼起来。
等再回过神,女人已经在院中石桌旁坐下,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男人。
石桌上,搁着晚娘摘回来的红果子,女人一颗接一颗地吃,吃得不亦乐乎,两只腮帮子都被塞满,犹若一只屯粮的松鼠。
【好吃么?】而那男人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的开口道。
【好吃啊。】
【那怎么不给我留几颗。】
【因为你又闹失踪,活该。】
女人说着,毫不留情地把篮子里最后两颗红果吃光,连嘴也来不及擦,又仿佛忽的想起什么,扭头问:【叫你想孩子名字,想好了么?要是想不好,不如就叫大壮或者小花吧,我觉得挺好的。】
【你的品味还真是一如往常粗劣。怎么不叫他大黄?】
【大黄也挺好的,多谢,狗蛋。】
塔娜:“……”
你们和肚子里的孩子什么仇什么怨?
单听两人说话,实在很难想象这是一对恩爱夫妻,反而更像互生恼恨的怨侣。
塔娜觉得逗趣,又不由好奇,忍住头疼凑近一看——这才发现,眼前男人生得着实不一般。
不,岂止是不一般。
一身布衣亦难掩其辉,与旁边姿色平平的女子相比,简直是叫这简陋的小院都“蓬荜生辉”般亮堂起来。
于是,也越发显得这停不下来的斗嘴分外诡异。
【叫无忧吧,】男人说,【未来做个平平凡凡,胸无大志的普通人。不求人前显贵,但求一生无忧。】
【不,我偏要他做个一点也不平凡、一点不普通的人。无忧无忧……无忧不就无虑了么?太没意思。】
【那叫顺天,】男人说,【顺应天意,因势而为,若是女孩儿,便叫顺意。】
【那也不行。】
“翠花”笑道:【若是顺天,他便没法出生了。做爹娘的带头说谎话,岂不把他也教成个谎话精么?】
他说一句话,她便顶一句嘴。
男人终于气恼,彻底冷下脸来。
【那我们如今龟缩在庙里,求天求地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求天顺意?】
【那是因为天能救你。】
【……】
【天能救你,我便跪天,】她说,【祖潮生,如今我拿自己的命和天赌,你不该死。天下人,我曾救得;你,难道我便救不得……?你究竟在怕什么?我见过天,天嘛,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男人的脸色一瞬苍白。
“翠花”却不知是为吓他还是故意作对,忽的一手指天,一字一顿道:
【没听清楚么?我说,天、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闭嘴。】
【怎么,还是没听懂?那我再说一遍——】
【让你闭嘴!】
天边雷声大作,乌云滚滚。
瓢泼大雨,一瞬倾盆而下。
男人又气又怒,毫不犹豫脱了外衫罩在她头上,将人抱起便往屋中走。
眼见得两人都被淋成落汤鸡,屋内的小竹子同晚娘连忙迎将上来。男人却只将“翠花”往晚娘怀里一塞,扭头夺门而出。
小竹子当即便要去追,可还没跑出门,却被“翠花”开口叫住。
【别去,】她说,【他若真要走,谁也拦不住。】
【娘娘……】
【我拦不住,谁也拦不住。】
女人说着,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犹如被大雨冲刷过后、油彩褪色的人偶。
塔娜看在眼里,却忽觉全身发凉。不知怎的,她一瞬读懂了这笑容背后的隐意:
一心求生的人,尚有钻营取巧的志气。
可,一心求死的人,要如何去拦才好?
【把我的命,换了给她吧。】
不过一息功夫,眼前的“风景”忽的骤变。
塔娜环顾四周,惊觉自己此刻所立之处何其眼熟——那日天佛禅寺,后山小院,简陋的竹屋。
原来未曾彻底破败前,便是这般光景。
女人躺在床上,面朝里睡着,一身湿透的男人坐在床边。
僵持许久,“翠花”终是默不作声地坐起身来,替他擦起湿漉漉的头发。
【不要。】
一边动作,她甚至在笑:【你又在说什么胡话?命是能这么换的么?若是想换就能换,难不成我能替天作主;如果我能做主,那,我要你们都活着……如果非要选,我也选你,陛下。】
【你从前不会说这些话,】男人忽道,【怎么也学起痴男怨女那一套?】
【你教的。】
【……谁让你什么都学?】男人嗤笑一声,满脸无谓地撇了撇嘴。
手上的动作却与嘲弄的表情不符,轻而又轻地覆上她的脸,【死就这么可怕么?阿史那珠,既然天都不可怕,死有什么可怕。你若是害怕见到我死后难看的样子,不要看就是了。】
他……叫她什么?
塔娜如遭雷击,仿佛一瞬自梦中抽离,视线空落落地定在女人脸上。
可两人都不曾转过脸来看她一眼——在这梦里,她只是个无从插手的过客,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而束手无策。
【我为她取好名字了。】男人说。
【……】
【叫撷芳怎么样?】
塔娜不明白,为什么“撷芳”这两个字从男人嘴里说出来,阿史那珠竟忽的笑起,笑得那般快意。
她看见的,只有男人头也不回、冒雨离开的背影。
而阿史那珠,从深夜枯坐到黎明,又从黎明静静等到天黑。
等到后山的红果结了新茬,夏日落了第一场雪,雪花飘落在指尖,她攥住,攥紧,却只握碎了一场早冬。那一刻,女人终于不再流泪。
她遣走了忠心的奴仆,不再每日朝拜,院门紧闭,逐渐破败;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走动也越来越累,却还是坚持每天在院里来来回回地散步,喋喋不休地,同肚子里的孩子说话。
说如何让一粒麦种变成粮食,也说如何让一片荒地变为沃土;
说天上的星星从何而来,也说河流流向何处;
直至春秋改换,沧海桑田,美人变白骨。
有一日,一位老人叩响了她的院门。
她躺在院里晒太阳,没有应声,那人便径直走了进来,停在了她的躺椅旁。
【你看,山这边的世界何其无趣而短暂,我早说过。】老人说。
她却连眼皮也未抬,只懒懒道:【长生啊,你变成这幅样子,真丑。原来你也会老么?】
【人都是会老的。】
【是啊,】阿史那珠点了点头,话音淡淡,【所以……你应当不会老才是。】
你不会老,不会知道,这无趣而短暂的一生有多么珍贵。
你不会老,更不会知道,如蝼蚁般渺小却敢与天争,才是生而为人,最可贵的地方。
【随我回去吧,】老人说,【随我回去,你就不会‘死’。】
【若我说不呢?】
【……】
【长生,】阿史那珠看着老人眉头紧蹙的表情,忽然轻轻笑了,【你知道在这里,要怎么种出一株花么?不是抛下去便能大片大片的生长,下一夜雨便能盛放,在这里,一颗种子埋入土里,有时会因土地干裂而枯死,有时会因严寒风霜而无法长大,哪怕努力发了芽,也免不了因为鸟兽的啄食和踩踏,令之前的努力骤然化为泡影。可即使开了花,风吹雨打便能令它凋败,因被人看中而随意采撷,就能叫它断绝生机……就是这样脆弱的生命啊。】
阿史那珠道:【可是,鸟兽吃下它的种子,却将它带去远方,让没有双脚只能向下扎根的种子,落入新的土壤。在不同的地方,开不同的花,结不同的果。今年风雪令它枯萎,来年春天,它又会从泥土里小心翼翼地抽芽,春华秋实,芳草葳蕤,我生,而万物生,我死,而万物存……‘死’,于我而言,早已不再可怕。】
【你变了。】
【……是啊。】
那一刻。
仿佛怀念,仿佛挂牵。
女人手指轻抚着小腹,脸上的神情渐淡,【这一路,我见了许多人,明白了许多事,如今,终于到了停下休息的时候。也许,等来年春天,我也会变成新的种子吧?长生,我要随日月天地岁月轮转而活,不要无穷无尽望不到头的长久。从前,我很想回山那头去,但现在……我已经忘了山的样子。你就算带了这样的我回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老人闻言,终是久久沉默下去。
久到塔娜都怀疑他是否已经被劝服,放弃带走阿史那珠的想法。
他又冷不丁开口——目光停在阿史那珠腰间,问:【你的芥子石呢?】
什么芥子石?
塔娜一愣,不由也跟着直盯女人腰间,可横看竖看,也没看出有什么与石头相关的玩意儿来。
阿史那珠却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有此问,当下狡黠一笑:【不告诉你,】她说,【这是我为世人留下的最后一份‘厚礼’。想知道的话,便等我的孩子长大吧。等她平平安安地长大,她的命运上达‘天’听,下及幽冥,到那时,你自然就能知晓一切的真相。】
说着,她闭上眼睛,嘴里哼起断续的童谣。
四周的景色渐渐模糊,远山隐没,人影消融。
唯有老人依旧静静站在那空荡荡的摇椅旁,不知在想什么。
天际乌云翻滚,一场大雨不期而至。
【轰隆——!】
塔娜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
摸到雨,亦摸到一丝沁人的湿润,不觉轻轻摩挲指尖,竟有那么一瞬恍惚,分不清眼前是梦是真。
“那你呢。”
耳边,近在咫尺地响起一道苍老声音。
“要和我走么,芳娘?”
她悚然一惊。
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却正迎上那老翁回首、空茫无际的目光。
那分明是一双不能视物的眼。
却仿佛隔着久长岁月,一场幻梦,数不尽的前缘,与道不尽的后话,等待着她的回答。
*
“……!!”
塔娜猛地睁开双眼。
背后早已爬满冷汗,手臂被绑缚在身后的酸疼、盖在脸上遮蔽视线的喜帕,却仍直白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一时间,令她颇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感:梦中的荒唐所见,有几分真、几分假,她不知道,也说不清。
可自己昏睡了多久,外头如今是什么局面,英恪又究竟打的什么算盘——种种谜团在心,她更是毫无头绪。
只是,很显然,魏骁派来的人并没有能压过送亲的突厥人一头。
若非如此,自己不会仍是这番处境,至少也已按照他们所说,被带到魏骁吩咐的“避险之地”。
“阿伊,”是以,思来想去,亦唯有低声地唤,“我、我肚子疼得厉害。”塔娜扬声道。
等了半天,喊了几次,却始终无人应声。
她只好把话说得更直白:“我要去上茅厕。”
“……”
“阿伊——”
阿伊依旧没有出声,却有一柄喜秤忽的探到盖头下,冰冷的玉质几乎贴着她的面颊擦过。塔娜被吓出一个寒噤,下意识别过脸去。
可那人依旧轻而易举挑起她的盖头。
红烛暖帐,人影摇曳,气氛之旖旎暧昧、不言自明——若非一个被五花大绑、双目圆瞪,一个浑身是伤、看着显然没几天活头的话。他这一身被血浸润的红衣,说是今日的新郎官,倒也“恰如其分”。
“……魏炁?!”塔娜看清来者是谁,不由脸色大变,“怎、怎么是你?”
魏炁却不答,独手指轻抚过她眼眉。
许久,方才温声道:“原来你穿上嫁衣,是这番模样。”
“你又逃出来了?你怎么逃出……”
“是被‘放’出来的。”
魏炁话音淡淡:“只是没想到,被放出来,便能见到外头这样一场‘热闹’。”
“热闹?”
不知怎的,塔娜忽的低头看了眼身上嫁衣,说不上缘由的一阵发虚。
眼角余光忽瞄见魏炁凑近,忙又厉声道:“别、别过来!我告诉你,我、我其实是……”
“其实是什么?”
魏炁仿佛没有注意到她脸上一晃而过的窘色,抬手解了她身上麻绳,随即自顾自退到桌旁。
就、就这样?
塔娜深感他今日格外好说话,顿时如蒙大赦,也跟着连滚带爬下了床。
结果,脚才刚落地,迈出去第一步、便踢到个软物,吓得她又一屁股坐回床边,定睛一看方才发现,是倒在地上、早已人事不省的阿伊。
“人没死。”
仿佛猜出她要问什么,魏炁忽而悠悠道。
塔娜闻言,沉默一瞬,终是径直从女人身上跨了过去,走到窗边,撕下那早已摇摇欲坠的“囍”字。
“喀拉——”她推开窗。
然而,尽管已做好十足心理准备。
开窗的一瞬,她仍是被屋外那满地尸首的惨状惊得脸色煞白,想也不想便回过头去,直勾勾望向魏炁。
男人手中把玩着本该盛合卺酒的玉瓢,神情若有所思。
生来国色姝丽、犹胜女子三分的面庞,因着颈上那狭长密结、如百足虫般可怖伤疤,烛光辉映下,竟也漫出几分说不上的诡异狠绝之意。
“是你动的手?”塔娜轻声问。
两方相争,也许各有损伤,但绝不至于死得不剩一个活口。
魏炁闻言抬头,对上她写满迟疑审度的双眸,却忽的笑起:“过来。”
“你杀了他们?”
“如今绿洲城里,断壁残垣随处可见,被活活烧死的人数不胜数——”
“你上次逃出水牢,明明可以不惊动任何人。”
“是,但我的意思是,留给你我的时间已然不多。”魏炁说。
四目相对。
他的眼底一片澄明,无波无澜,塔娜却只觉胆寒,忽想起阿史那金所说、每天更新四年老群白日梦团队整理,扣群爻二勿一死衣斯爻二“英恪与魏人勾结”——而如今,魏炁这样的重犯,亦能堂而皇之地出入王府。是谁把他放了出来?
看外头那不留一个活口的做派……他杀的,究竟是来送亲的突厥人,还是王府侍卫?
又或者,不分好坏,凡见皆杀?
塔娜心中一凉,没有依他之言靠近,反而退后半步,以背抵窗。
若非身上嫁衣实在太过厚重,她甚至想翻窗就跑:与其面对眼前这么一个来意不明、喜怒难辨的杀神,她宁可跑出去,至少在绿洲城里,无论是辽西人抑或突厥人,都不会向她动手。
只可惜,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
她不过去,魏炁便兀自将玉瓢斟满,端起酒杯,起身向她走来。
“……”
这又是什么花样?
塔娜无法,只得僵硬地接住那只递到跟前的玉瓢。
魏炁却没有逼她与他交杯,只仰首将杯中酒饮尽。
“陆德生把东西交给你了么。”他问。
“什么?”
“那支玉笛。”
玉笛?
“我说过,会有人交给你一件物什,务必收好。”
“你让人交给我的,”塔娜闻言,不觉眉头紧蹙,有些不安地握紧手中玉瓢——唯恐他突然发难,届时,这玉瓢便是她手中唯一的“武器”,想了想,却还是小声道,“不是几本佛经么?”
是了。
在天佛禅寺中偶遇的老翁,对她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没有缘由便交给她的几本佛经。
她事后想破脑袋,也只联想到前一日魏炁的突然出现。虽不明白为什么是送她晦涩难懂的佛经,思忖一夜过后,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命人把那些佛经概都收入了“嫁妆”里。
“你给我的……不是佛经么?”于是她问。
此话一出,这回,怔住无言的反倒成了魏炁。
屋中一时沉寂下去,等了又等,也没听他再出声——甚至连细问经过也不曾。最后,反倒是塔娜先按捺不住。
“你来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她问,“你究竟想做什么。英恪把你放了出来,你便联合他放火烧城,你想要绿洲城?还是你想……”
你想……
目光落在手中玉瓢上,她一时欲言又止。
还没等想出来个什么合适的字眼替代,魏弃却毫不掩饰地接过话茬道:“想要你。”
“……”
“你答应过我,生同衾,死同穴,死生都在一处,如今却要与别人饮合卺酒,”魏炁晃了晃手中空空如也的玉瓢,“所以我恼羞成怒,因爱生恨,干脆与英恪联手,待事成之后,娶你的便是我……这个解释如何?”
他的语气实在太过轻描淡写,不见半分心虚,倒叫塔娜哑口无言。
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将将挤出一句:“放火夺城,草菅人命,”她说,“就这么令你快意?”
身旁窗扇大开,依稀可见远方火光冲天。
此处尸横遍地,城中断壁残垣。
塔娜甚至无需以双眼去看,心中也已分明——令魏骁焦头烂额到、连再派一批人来确认情况也无法的情况,还能再坏到什么程度?
她只后悔,后悔今日本可以告诉魏骁阿史那金说的话,本可以在一切发生前提醒他小心。
可她无法解释自己的私心,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应当偏向魏骁却不知不觉偏向另一方的“私心”。
于是……一切变成了现在这样。
“你以为杀了阿骁,我便会嫁给你?”
“突厥人见利忘义,他们昔日能把阿史那珠嫁给末帝,如今,自然也能把你嫁给我。”
“哪怕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
“你现在找来,又打算怎么处置我?”塔娜的声音蓦地冷了,“把我关在这里,让我等着为我的丈夫收尸,还是你要现在就代替他跟我成亲,让这里几十个亡魂,不,绿洲城里千千万万个亡魂,看着你和我?”
魏炁没有说话,却忽的端起她手,就着她手中玉瓢、将本该由她喝下的合卺酒一饮而尽。
塔娜一愣,还未反应过来,那两只价值连城的玉瓢已被他掷碎在地。
魏炁捏过她的脸,将一口酒渡进她嘴里,她防备不及,顿时被呛得惊天动地、咳嗽不止,脑海中,恍惚闪过几段破碎支离的画面:冰冷刺骨的湖水,粼粼光影,同样唇齿相贴的男女。
她一瞬头疼欲裂,下意识挣扎,试图将他从身前推开,却只换来愈发不管不顾乃至粗暴的吻。
没有了刺鼻的酒香,舌尖倒尝到鲜血的味道。
魏炁几乎将她整个人抵在窗边。
再退一步、上身便要悬空,她被失重的感觉逼得不得不向前,被迫承受这并不欢愉的吻。
他却变本加厉,捉住她勉力撑着窗框的手。塔娜惊叫一声,险些当场软倒在地——又被他一把捞回怀中,心口狂跳,不住低声喘息。
一来一去,仿佛情人间耳鬓厮磨的游戏一般。
“你——!”
她回过神来,终于恼羞成怒。
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腾气红了眼,索性胡言乱语道:“我告诉你,我其实是个天生孤煞命!你要娶我?你要娶我就得小心横死,阿骁的今天,便是你的明天,善恶到头终有报——”
“可我舍不得死。”
塔娜:“……”
原来你个煞星还舍不得死?
放心,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
她心中恨恨,怒气上头,嘴上亦绝不饶人:“那你还不离我远点!”
话虽如此,却不知是否激将法用得过了头。
他非但没把她松开,反而抱得愈紧。她闻到他身上浓郁的血腥味,甚至还夹杂着某种仿佛腐烂的气息,不禁皱眉。
“你放……”
“不若,你我同去。”魏炁忽的喃喃道。
分明高大的是他,可此时此刻,几乎蜷进她怀中的也是他。他的手捉住她的,渐渐探向头顶。而塔娜依旧浑然不觉,只被他的话震得僵在原地。
分明是那样眷恋,乃至依恋的拥抱。
嘴上说的却是:“如此我便舍得了,”他的声音极轻,“我们生同衾,死同穴,依你所言,皆在一处……做一对阴间夫妻,可好?”
——阴你个头啊啊啊啊啊!!!
塔娜忍不住一哆嗦,正要说话,忽觉右手好似摸到什么,当即悚然抬头。
……
入目所见,却只有他那不知何时早已爬满红斑的双眼。
甚至,不止双眼。
他的脸上,脖颈往下,全都是密密麻麻如血梅般艳色红痕,皮肤变得接近透明,她甚至能清楚看到皮肤下浮动的脉络——那绝不是一个“人”能有的模样。
她被吓得忘了思考,下意识便顺着他的手,将一根银针从他颅中抽出,随即跌坐在地。
呼吸久久不能平复,脑中一片空白。
许久,方才鼓起勇气低头,看向手中染血的银针。
“你的脑袋里……怎么会有一根针?”
魏炁蹲下身来,与她平视,说是啊,怎么会有一根针。
眼眶之中,却仿佛不再有属于人的底色,渐渐被无法聚焦的猩红覆盖。
身上的伤口飞速愈合,那条如百足虫般可怖的疤痕,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去——可那竟不像“痊愈”,更像是旧的躯壳渐渐被吞噬,那些游走于他周身的刺眼的血痕,正在一点一点吞噬他残败的身体。
塔娜看着,心中的恐惧不知为何渐渐淡去。
只剩一片说不上缘由的空落——仿佛心中被谁挖走一块,那豁口往外透风。她看向手中那枚银针。
“这枚银针,”魏炁却忽道,“令我没有一日不痛,如今,一切是时候结束了。”
“你是辽西神女,得天地庇佑,”双眸之中,最后一丝清明亦被吞噬,他的声音变得极轻——却恍惚还有一丝笑意,伸出手来,悄然覆住她的手心,“也是普天之下,唯一一个,能让我心甘情愿取下这枚针的人。答应我,一切结束之后,回上京去吧。”
“兰若还在等你。他……很想你。”
“九年来,一直很想你。”
兰若?
塔娜低下头去,看着那银针在掌心化为齑粉,下意识想攥紧。
可无论她再努力,依旧只徒然握住细碎的粉末,流逝于指间。忽然,他推开她,头也不回地破窗而去。
*
几乎与此同时,王姬府。
因着魏骁下令将赵明月幽禁,府中四下皆由重兵把守,饶是这满城欢庆的大喜之日、亦不见例外——却也正因此,城中火势蔓延之际,竟是府上守兵第一时间发现不对,急奏上峰。随后,大批守兵被调走救火。
屋外脚步匆匆,搅得人心烦意乱。
赵明月斜倚床边,手指不住轻抚小腹,美艳如旧的面庞褪尽铅华,倒显出几分好相与的温柔底色来。
与她相比,一旁的魏治倒是肉眼可见的坐立难安、不住看向窗外,来回踱步个不停。直至被赵明月出声叫停,这才讪讪坐回了她身边。
“怎么还不来——”魏治小声抱怨。
既没说等的是谁,也没说等不来如何去找,言辞间颇为谨慎。
然而赵明月闻言,仍是一瞬抬头,“你……”
刚要开口。
却似嗅到某种难闻气味,她眉头紧蹙,不住环顾周遭。
“阿治,你有没有闻见什么味道?”
“味道?”
魏治皱着鼻子闻了半天,满脸疑惑地摇头。
两夫妻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读出茫然意味。
末了,却仍是魏治脸上先挤出笑容,如宽慰一般、抬手轻抚她单薄背脊。
“许是你太紧张那小子,倒生出些恼人的幻觉来,”他说,“这样,若你实在担心、不如我装病骗他们将我放出去,也好看看外头,如今究竟什么情……”情况。
“不对!”
话音未落。
赵明月不知想起什么,脸上轰然变色。
忽的站起身来,满脸惊惧地尖声开口,“不要闻,是迷香——!”
第132章 怪物
“魏炁——!”
塔娜想也不想便要去追, 半边身子探出窗去,方觉自己的紧张过了头,怔怔停在原地。
几乎破了音的呼喊声, 在遍地横尸的青鸾阁中尤显刺耳,仿佛激起阵阵回响、久而不绝。
她望着那飞快隐入夜色的身影,脑海中一片空白, 恍惚间,只觉自己此刻所立之处与外头喊杀冲天、火光烧眼的世界已然分做两边。
她不知道事情为何变成了现在这样,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是追上去, 还是躲起来, 是去找本该与自己饮合卺酒洞房花烛的丈夫, 还是去找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茫然逡巡四周的视线, 却忽被两声轻微的咳声吸引,塔娜表情微滞,不禁循声看去。
可这一看不打紧,看清窗台正下方那半死不活躺着的人是谁,她忍不住目瞪口呆。
“阿、阿史那金?!”
惊呼过后,连忙绕出屋外去找人。结果无论她怎么喊,这人始终双眼紧闭,怎么叫都叫不醒。塔娜一咬牙, 干脆上了手。
几个巴掌“哐哐”上脸,阿史那金脸颊上顿时浮现出两道隐隐约约的巴掌印,吃痛之下, 挣扎着掀开眼皮。两人四目相对, 只一瞬诧异, 几乎异口同声地开了口:
“你怎么会在这?”
“英恪那畜生人呢?!”
阿史那金捂着高高肿起的脸颊,看着眼前一脸心虚的少女, 最初的愤怒过后,他仿佛突然明白过来什么,跳起环顾四周,看清眼前不堪入目的惨状,两眼瞬间气得通红。
“我看他是要反了……他要反了天了!”
“见人就杀,杀那些辽西人也就算了,如今连自己人都敢动手!这和大魏那狗皇帝有什么区别?!父皇就不该信他!我迟早要杀了他!”
杀了他——他在说英恪?
塔娜听得心中发凉,平素反应迟钝的脑袋,竟在这一刻奇迹般地抢先会过意来。她指着遍地尸首,颤声问:“这些人,是英恪下手杀的?”
“……”
“为什么?”
王府的侍卫也就罢了,可余下的突厥兵,大多都是英恪自己的心腹。诚如阿史那金所说,是实打实的、不会背叛的“自己人”。为什么英恪要动手把这些人全都杀了?
——杀了他们之后呢,他还要做什么?
塔娜呆呆站在原地,只觉洒在身上的月光都是冷的,有模糊的片段、零星的话语在脑海中闪过,可她捉不住,更想不明白。
她从未这样厌恶过自己永远“慢半拍”的脑袋。
那场大病,仿佛不止带走了她从前的记忆,还把她为数不多的聪明和机警都一并卷走。她因此不得不顺应着天意跌跌撞撞往前走,直到今天,才恍然发觉,自己似乎尚未看清前路,已被人推到一条退无可退的绝路上。
阿史那金起先怒火难遏,双目烧得赤红,忽听一身血红嫁衣——本该是今日当之无愧“主角”的塔娜向他开腔询问缘由,又见她不知何时,满脸血色皆已褪去,不由一时怔忪,瞬间哑了火。
“他疯了……别管他,你随我走吧。”于是他说。
说话间,又有些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试探着拉住她的衣袖,“什么摄政王不摄政王的,那姓魏的草包压根护不住你,跟我走,我至少还能保你安然无恙,”阿史那金道,“父汗怕事情生变,早已派勃格、勃勒两兄弟领兵来援。我这便带你出城,只等他们一来,立即同他们汇合。我们回月河谷去。”
“英恪到底和大魏做了什么交易?”塔娜却依旧锲而不舍地问,“放火烧城,是他的主意?”
“……我不能说。”
不能说?
是所有人都无权知道,还是唯独,不能对她这个“外人”透露?
塔娜一字一顿:“你们口口声声叫我神女,把我嫁给阿骁,如今的局面,却唯独对我,‘不能说’?”
她直直望向阿史那金双眼,却只换来飘忽躲闪、不住退缩的眼神。
一时间,与面对阿伊时同样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她忽然不想再问——因为答案已近在眼前,从始至终,无论英恪也好,阿史那金也罢,甚至阿伊,他们护她重她,可从不曾打心眼里认为,她和他们流着一样的血。
在他们眼里,她只是一尊任人摆布的神像。
需要的时候,便是万人膜拜的神女,不需要的时候,便是神坛上缄默的顽石。她甚至连这句话都不该问出来。
“谢谢你。”所以,她亦只是忽的向阿史那金道了声谢,谢谢他敢于违背英恪,冒险来救她一命。
但,可惜,他注定要失望了
塔娜抬手托起凤冠。
不是清脆的一响,而是重物落的钝响。嫁衣委地,凤冠坠泥。
金银堆砌、方换来如今倾城之姿的美娇娘,褪去一身繁琐,徒剩雪衫红裙。于是,仿佛一瞬之间,又变回那泥里土里钻营求生、无依无靠的小姑娘。
阿史那金尚且呆在原地,她已头也不回地向青鸾阁外跑去。顾不得他在身后急唤,只一路狂奔。
入目所见,四处皆是倾倒的桌椅烛台,殷红的纸糊灯笼被踩踏得支离破碎,仿佛依稀还能看见众宾客仓皇撤离时、兵荒马乱的局面,塔娜不敢多看,心几乎要跳出喉口,一心跟着地上那凌乱痕迹七弯八绕。
王府虽大,可一贯守卫森严、处处有人把守,并不叫人觉得冷清,如今,却安静得叫人心慌。
她几次险些迷路,跑到头晕脑胀,终于看见一道小门,想也不想、急忙上前推开——
这一推。
却仿佛推开了人间与炼狱的大门。
“娘!娘!!!呜呜、呜,谁来救救我娘,我娘还在屋里!”
“天杀的魏人,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老子做鬼也……不会……”
“爹……!!!”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今日明明是神女大婚,是神女赐福我等的日子啊,为什么……!”
“我早说过,就算她是神女的女儿,可神女早就死了!”
“你放肆、住嘴!!”
“我为什么要住嘴?她只不过是突厥人送来的玩物!我早说过!是她带来了一切的灾祸,就是她!”
因狂奔而短暂失聪的双耳,一瞬钻进太多声音。
她呆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直窜天际吞没一切的烈火、大街上闷头逃窜的百姓,看着蹲在街边痛哭流涕、灰头土脸的少年。
扑面而来的焦臭气味中,仿佛还弥漫着某种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的肉香,她低头欲呕,可沉重到几乎无法忍泪的痛苦先一步压垮了她——她甚至说不清楚那种痛从何来,脚下迈出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云上,以至于,她拖着步子走了半天,方觉脚下好似粘着什么,低头一看,是个早已破烂不堪的“囍”字。
“快、快,趁着城门未关,赶紧逃出城去!”
“我那军营里的兄弟说,如今魏人大军未到,情况尚有转机,待他们把这团团围住,我们就只能等死了!”
所有的一切,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自己或许也是酿成眼前惨剧的其中一环。
不知有多少魏人潜入城中纵火,更不知城外是什么景况,可如今四处断壁残垣、火光冲天的景象,已将人逼得不得不外逃。塔娜浑浑噩噩走在街上,与无数逃难的人群擦肩。
可这些与她擦肩而过的人中,竟没有一个认得出来,她就是那日入城时、令无数百姓叩拜痛哭的“神女”——是了,褪下嫁衣,离开那些前呼后拥的簇拥着,她与这些任人宰割的平头百姓并无不同。于是她亦不可避免地听到那些人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
“那些魏人怎么敢……他们就不怕摄政王把那狗皇帝杀了么?”
“怕什么怕!听说摄政王竟把人给看丢了!!如今赵家的族老正在会审……”
“什么?!丢了?”
“摄政王一贯谨慎,如今竟犯下此等疏忽之罪,恐怕……”
赵家族老?会审?
脑海中,仿佛有一线清明骤然浮现,有个极细、极弱的声音在说话。
【想想,再好好想一想。】
那再熟悉不过的女声说。
【阿九在哪里?】
不要来搅局!阿九是谁?!
【英恪与魏人联手,突厥已经出兵……】
【他要……内斗……引得……自相残杀……】
【阿九——】
又来了!
模糊的、时断时续的声音,在她耳边挣扎着说话。
她的头又再疼起来,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抽搐,只能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抱头蹲下,以此强压住那几乎撕裂头颅的剧痛,终于,勉强找回几分清醒:
英恪可以放出魏炁,可他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放进来一批魏军?
如果来的真的是魏军,为什么里头放火,外间的援军竟然迟迟不到,这究竟是天衣无缝、里应外合,还是……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对,赵家要乱!】
这分明就是她自己的声音!
塔娜冷不丁回过味来,心中悚然一惊。可身体已比脑子先行一步,她忽的起身、握住近前一人的手臂,急声问:“摄政王眼下身在何处?”
那人不答,只用看怪物般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在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攀高枝?想着看热闹?
“……”
她却已顾不上理睬这不痛不痒的“冒犯”,顿了顿,依旧坚持追问:“摄政王在哪里?我有急事找他,我要——”
【不、不对。等等。】
【只是放走了一个内乱中本就关不住的人,这把柴加得还不够,还有推脱的余地……】
她不知想到什么,蓦地眉头紧蹙,神色极为痛苦。
无声沉默片刻。
却在那人用力试图挣脱她手之前,又忽的话音一转:“告诉我,”塔娜满头大汗,呼吸急促,“王姬府在哪?!”
狂奔。
心脏仿佛要跳出喉口,视线逐渐模糊。
她的头从没像现在一样痛过——比无数个噩梦更可怕,眼前的画面时明时暗,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忘记自己身在何方,仿佛不是跑在如废墟般不忍入目的长街,而是奔跑在一条看不见尽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甬道中,现实与虚幻的边界变得模糊不清,到最后,她几乎是气喘吁吁地跪趴在王姬府前的长阶上。
膝盖被磕青,满心惶惶然。
她两腿发软,却不能、也不敢停下。
【阿九就在里面。】那个声音说。
她不知道那种笃定从何而来。
忽的,却若有所感般抬起头去,瞧见夜色昏沉之下、熊熊火势间,两道隐约对峙的身影,心口忽而狂跳不已。当下再顾不得其他,沿着虚掩的门缝钻入前院。
“魏炁——!”她失声喊道。
那种说不出缘由的心慌,从她拔出那根银针开始,一直阴魂不散地萦绕心间。
她直觉自己要叫住他,因此声音尖利得几乎变调,屋顶上的两人,却谁也没有回头。
一人执双剑,面色青白,唯独双目诡异的赤红一片——没有眼白,只剩那近乎骇人的红;
一人赤手空拳,银蛇剑仍在鞘中,脸上神情似笑非笑,颊边却分明已挂彩。
“你果然是要杀我,”她听见英恪说,“只可惜,为了重新拿起这两把剑,依我看,陛下要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
话落,扑面而来的凛冽剑锋、却一瞬逼得他倒退数步。
脚下瓦片震震作响,两人顷刻间缠斗一处。
塔娜看在眼里,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几乎烧灼起来。
还待再唤,却不知想起什么,视线迟来的环顾四下一周——
而亦是这一眼。
“……”
叫她余下的声音尽数卡在喉口的,这一眼。
她的目光,最终钉在院中那两道近乎依偎的身影上,渐渐瞪大双眼,末了,竟脚下一软,跌坐在地。
身后的大门忽被推开,脚步如雷动,她循声回头:面色阴沉、一身喜服的魏骁与数名老者走在最前,紧随其后,是一眼望不到头、手中高举火把的甲胄卫士。魏骁显然亦看见了她。
却仿佛不解,仿佛惊愕,没有第一时间走近将她扶起,而是望向她身后。
望向趴在地上,背如焦炭,手上、脸上被烧得血肉翻卷的魏治;
望向双目紧闭,靠在魏治身旁,胸前血花触目惊心的赵家阿蛮。
“王姬!!”
一名白发老者猛地拂开魏骁,跪倒在两人跟前,伸手去探女人鼻息。
塔娜看见他脸上绷得铁青而严肃,手指却仿佛不受控制般颤抖,突然间,太多的、细碎的细节都被串联起来:被放出水牢的魏炁;因看管不力而被“会审”的魏骁;与魏炁一同在此现身的英恪,还有,本该待在王府却偏偏出现在这里的自己——
她脸色大变,蓦地抬头去看魏骁,“等等,是英恪他……!”
“快看那!屋顶上!”
可这声音却被不知从哪窜出的一道尖声淹没。
众人闻言,皆下意识循声望去,又几乎毫无意外地、被魏炁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妖邪模样吓住。
英恪冷笑一声,手中银蛇长剑出鞘,剑刃相对、一瞬竟有火星四溅。他面色微滞,额上冷汗冒出。
紧咬牙关,却仍是当着众人的面抛下一句“吾定会为王姬报仇雪恨”,便以轻功落下屋檐,几个纵越而去。
而魏炁似乎对此充耳不闻,亦随即跟上。从始至终,他未曾回头看过塔娜一眼。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飞快消失在火光辉映的夜色中,魏骁当机立断,一声“去追”,百余名赤甲兵士赶忙循迹而去。
语毕,他又掉头扶起塔娜——脸上表情却已是毫不掩饰的难看至极。
可他并没有问她为何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是这么一副狼狈样子,只是默不作声地将她护到身后。
跪在地上的老者见状,一双浑浊的眼忽而盯住两人,不等众人反应,竟蓦地高声道:“好啊、好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大戏!”
他说着,将赵明月的尸首小心安置在地,颤颤巍巍站起身来。
“赵家将士何在!”手指指向魏骁,那老者一瞬目呲欲裂,“还不给我擒住这狼子野心、吃里扒外的魏贼!”
魏……贼?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面面相觑。
待到余下的几名老者先后附和出声,一众兵士似才回过味来,短暂骚动过后,几乎一分为二、毫不留情地拔刀相向,起初还因王姬暴死而悲伤凝重的气氛,转眼变得剑拔弩张。
“看赵将军的架势,”魏骁见状,却只不慌不忙地轻旋着拇指上的玉色扳指,又蓦地轻笑一声,“这是,认定本王‘办事不力’,要举众治罪于本王了?”
“够了!事到如今,莫要再装腔作势!”
赵昭明一脸嫌恶,“你与魏人本就是一家,起初你留那狗皇帝一命,想来便是料定了今日!贪心不足蛇吞象……许你摄政王之位还不够!你既要把我赵家逼得穷途末路,就别怪我们与你拼死一搏!”
“赵将军言下之意,今日局面,是本王一手促成?”
魏骁将身后“蠢蠢欲动”的塔娜压回原地,皮笑肉不笑道:“本王不辞辛苦远赴突厥,带回神女,将魏人赶到琼山关外,一力促成和谈,如今不过被奸人暗算、一招踏错,便成了‘千古罪人’。试问赵将军,难道本王不冤枉?如今外患未除,先起内讧……恕本王直言,将军究竟是为无辜枉死的王姬,与我那可怜的七弟出头,还是想借题发挥、以下犯上?!”
“荒谬!”赵昭明一声厉喝,登时拔剑上前。
一时间,院中金戈之声不绝,眼见得便要血溅当场,斗个你死我活——
自与魏人一战过后,赵氏虽与魏骁明面缓和,内里却已积怨至深,如今,横在双方中间唯一的桥梁,亦随着赵明月的暴死而彻底断绝。相互猜忌既已不可避免,刀剑相向也是迟早的事。
赵昭明思及此,不觉恨极。
当下心道:与其叫这魏贼逐渐蚕食吞并,不如今日便将他扼杀于此!
“……且、且慢!”
塔娜四下环顾一周,忽发觉自己与魏骁不知何时、已被包围在一群兵士中间。
而这包围圈外,则是另一“圈”虎视眈眈的赵家军。毫无疑问,双方都是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开战的架势。
——英恪的事还没解决,怎么他们自己便打起来了?
唯恐情势一发不可收拾,魏骁又坚持把她往身后扫。
她只好强忍恐惧、扬声喊道:“那位将军,将军可否听我一言?”
这么一出声,倒叫众人齐齐望向她这不速之客。
“你又是何人!”
赵昭明目光森寒,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为何出现在此……难不成也是加害王姬的帮凶!”
塔娜闻言一惊,还没来得及开口为自己辩解。
“将军慎言,”魏骁却先幽幽接话道,“这位夫人……不是别人,正是突厥神女阿史那珠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亦是本王之妻,摄政王府的女主人。不知摄政王妃,可否能与将军言道一二?”
话音刚落,四周原先还怒目相对的将士,顿时面露惶恐。若非畏惧赵昭明,想来已经跪倒一片。
赵昭明闻言,面上神色亦变了几变,末了,终是咬牙道:“原是神女……是末将有眼不识泰山,神女不在王府,为何出现于此?”
塔娜知道,这便是给她说话的机会了。
是以,除却魏炁之事不能说,她索性将自己的猜测与今夜的见闻,用最短时间、向众人说了个明明白白。
“城中火势未灭,一路走来,四处断壁残垣,哭叫声不绝于耳……被迫离家逃难的百姓何辜?为何将军不遣人灭火,反而还要挑起内斗?我赶来时亲眼所见,王姬已死,可究竟是谁害了王姬,不过是英恪一面之词。试问,摄政王有何理由加害王姬?”
……话、话本上都是这么演的吧?
四面冷刃,寒光未收。
塔娜紧张得额头冒汗,面上却不敢露怯。
生怕被人看出端倪,声音反倒愈发抑扬顿挫:“将军既称我一声神女,我亦不能对城中百姓坐视不理,还请将军暂缓干戈,将此间兵力用于正途,若能尽快扑灭城中火势,救得一人是一……”人。
“神女有所不知。”
可惜,话未说完,赵昭明便丝毫不给面子地开口打断她道:“此火来得蹊跷,借势东风,久扑不灭。”
“也正因此,我等这才怀疑,恐怕是那奸人早有布置、与城中之人里应外合!王姬乃我赵家血脉,平西王膝下独女。若非摄政王坚持将她禁足于此,各处设防,或许王姬便能逃过此劫!就算如神女所说,凶手另有其人,然则,摄政王亦未尝不是帮凶!恕我等不能从命——还请神女退避!”
积怨如断弦,一战不可免。
赵明月与魏治的尸体,就那样安躺在地。
偌大庭院之中,剑刃出鞘之声尤为刺耳。
“且慢!”
塔娜却再一次拦在魏骁跟前。
突厥与辽西,究竟要帮谁?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表面的和平已被打破,英恪的野心无休无止。如果坐视赵家与魏骁在此决裂,今夜,绿洲城必失。
或许……
或许魏炁也会死。
可她又有什么立场保他不死呢?
【答应我,一切结束之后,回上京去吧。】
【兰若还在等你……他很想你。】
【九年来,一直很想你。】
她心口生疼,不敢细想,唯有表情几乎一瞬痛极,却仍强撑着目光逡巡四周。
回望那一个个或怀疑,或惶恐,或轻慢,或恭敬的眼神,“突厥大军将至,绿洲城有难,”她一字一顿,“便是如此,将军也坚持要先‘清理门户’,最后,丢了绿洲城才肯罢休么!”
话落,莫说赵昭明,便是魏骁脸上、亦有惊愕之色一闪而过。
“报——!”
而亦就在她这“惊世骇俗”之言落定的一息过后。
仿佛天意注定,忽有一小兵高举令箭、跌跌撞撞闯入王姬府。
正待奏报军情,却被府上这针锋相对的气势吓住,一时怔在原地。
直至魏骁一声“城外情况如何”,他方才如梦初醒般跪倒在地,高声道:“前线来报,十里外有大军驻扎痕迹,约莫数万人……”
“是魏人,还是突厥人?”赵昭明问。
小兵一脸茫然。
仿佛不知他为何有此一言,却又在四周逼视之下、不觉心惊胆战,只好怯生生道:“探子来报,来者举魏军大旗,似以城中大火为信,正向此急行军。恐怕不到半个时辰,便将、便将,兵临城下……”
魏人?
塔娜心中一惊,下意识抬头,正撞上魏骁投向她时、略带审度的沉凝目光——可那“审视”似也不过一瞬。
他又冲她悄然摇头,将她护到身后,脸上笑容渐渐敛去。
沉默片刻,再开口时,甚至向不久前才公然挑衅于他的赵昭明略一拱手。
“大婚之日、疏于看守,竟意外放走那孽障,确乃本王之过。待诸事毕,自当向全城百姓领罚,”分明是罪在己身,话倒说得尤为坦荡,魏骁说着,向天竖起三根手指,“但本王对天起誓,从未想过戕害手足!无论杀害王姬与我七弟的真凶是谁,我魏骁定当将此人五马分尸,决不轻饶!”
“赵将军,诸位,还请暂息干戈,一致对外。”语毕,他拔剑高举。
火光明灭之间,眉目亦幽暗难辨。
唯独那鼓动之声、近乎歇斯底里——塔娜站得太近,只觉耳膜鼓噪,心脏亦仿佛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情绪攥住,一瞬呼吸困难。
难道阿史那金骗了她?这中间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同我揪出城中奸细,擒回昏君,杀退魏人!”魏骁厉声道,“辽西基业,绝不能失!”
话落,四下寂静。
直到第一个人开始附和,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此起彼伏的高呼声,拔刀相和的金戈之声,在这座初初失了主人的宅院中突兀响起,逐渐汇成一片。
“辽西基业,绝不能失!”
“擒回昏君,杀退魏人!”
塔娜一个哆嗦,猛地拽住转身欲走的魏骁,手指紧攥住他衣角。
话未出口,魏骁回过头来,却似忽的想起什么,脱下外袍披上她肩,又低声安抚道:“回去罢。突厥人包藏祸心,我早有预料、自有应对之策。你……实在不必冒险为我送信,只管安心留在王府。”
“今日的事,我知道,与你无关。”
他说着,目光定在她的脸上,仿佛想从她神情中窥得些什么。
塔娜却对此毫无觉察,只直觉自己一路走来,似乎漏了些什么关键之处。
焦急、茫然、恐惧,诸多情绪纠集一处,她低声道:“你要去哪?可不可以把我带去?”
“你去做什么?”魏骁问,“那里太危险,呆在王府,我会派人保护你。如若……”
他话音微顿,略一迟疑,终是没有把这“如若”的可能说出口,只道:“总之,无论战况如何,你会平安无事。”
语毕,轻轻拂开她手。
赵昭明命人带走赵明月、魏治二人尸身,魏骁扭头走在最前。众人如来时般行色匆忙,火把簌簌而去。
末了,除留下数人在此收拾残局外,便只剩将她护在正中、绝无商量余地的十余名赤甲兵士。
“神女,请罢。”为首青年垂眉顺目道。
塔娜沉默着、拢了拢肩上喜服,转身踏出王姬府。
过往城中最是热闹的东街,如今入目皆是烈火熊熊,仿佛不烧尽一切、绝不罢休。
不绝于耳的惨叫呼救、散落一地的水桶、瘫坐在地哭喊的百姓,拖家带口逃亡的夫妻——塔娜又一次与他们一一擦肩,可这一回,他们认出了她身上的喜服,亦认出了那些护拥在她身旁的赤甲卫。
“是、是神女?”
一时间,逃难的人群仿佛静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刺耳的哭嚎声亦戛然而止。
塔娜脚步一顿
,熟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可她甚至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满面尘灰的老妇人忽扑到她脚下,饶是赤甲卫再三驱赶,依然不管不顾地抱住她腿。
“神女!请神女降下甘霖,熄灭城中大火,神女,神女救救我等……您不能对我们坐视不理啊!”
“我们为您建碑立庙、无人不信奉于您,可您为何不惩罚魏人,反而放任魏人向我等施以毒手?”
“您不是神女么?!老身见识过您的神通,三十年前,您能孤身一人斩杀龙兽,能引来甘泉,能种出一望无际的水生竹……您是神女啊!为何要眼睁睁看着绿洲城变成废墟而坐视不理?为什么!”
为什么?
塔娜一瞬默然。
她不知道,原来曾经的“神女”,真的能做到这妇人口中的一切么?
可她分明什么都没有啊。
她既不能以杀止杀,也不曾身负什么奇门法术。
从始至终,她都只是一个既没有过去,也不知道自己未来将走向何方的人。一个被抬到不属于她的位置、却不得不坐下去的人。
突厥人救了她,她便回报突厥人,为他们换来粮食和银子;
辽西人歌咏她,为她建碑立庙,她也希望他们能够安居乐业,所以今夜,她又“出卖”了突厥人。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可直到这一刻,她看着脚下鼻青脸肿仍不愿放手、满脸是泪的老妇人,看着周围那些跪她哭她、求她垂怜的人,终于恍惚回过味来:也许自己从不曾属于任何一方。
她只是不愿看到美好的东西被摧毁,和平被践踏,快乐转瞬即逝,徒然留下弥天的恨意与宿世的怨仇——就像现在这样。
可她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你们为什么认定,放火的是魏人?”
塔娜望着那老妇人瞬间被仇恨熏红的双眼,忽的低声道:“他们的皇帝,已经是摄政王的阶下囚;他们的大军,也早已退到琼山关外,为了交换人质,甘愿割地和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前来挑衅……”
“还能有假么!”
老妇人闻言,却骤然尖声道,“他们的奸细趁着您与摄政王大婚、所有人都毫无防备,潜进城中放出了狗皇帝,之后便肆无忌惮地烧杀劫掠!我亲眼目睹!”
“那些贼人身上穿的,就是他大魏军服,只有魏人才会穿那样式的锁甲!他们救了狗皇帝,便要报复我们,绝不会有错!”
“是、是,我也亲眼看到了!”
“我也是!”
四周附和声不断,沸反盈天。
塔娜却只低头望向自己肩上披着的红袍,脸上神情几番变化,末了,倏然扭头,“我要去找摄政王,”她盯着身旁寸步不离的赤甲卫,声音急切,“带我去!”
“还请神女恕罪。摄政王有令,我等不得违逆。”
男人神情庄重,毫无转圜余地。
塔娜心中一沉,只好改口道:“那你……替我给他带句话。”
阿伊手中抱着一件狐裘,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立在窗边。
不远处,少女衣衫单薄,双手抱肩、却仍坚持坐在迎风的门槛上,不时抬头望向天际悬月,面色焦急——一个时辰前,塔娜被赤甲卫带回。彼时,她早已从昏迷中转醒。可从始至终,两人除了打了个照面外,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心照不宣的沉默背后,是离心离德、再难恢复如初的情谊。
许是心中不安,等待的时间亦变得尤为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一墙之隔外,忽传来惊惶不已的呼喝声。
“快跑!!”
“快跑啊,杀人了、杀人了!!!”
“魏人打进来了,城门要守不住了,快跑,快跑!”
阿伊耳尖,将那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心下不由一惊,直觉去看塔娜。
可那少女正低头沉思想着什么,似乎并未察觉府外动静。反倒是那原本负责保护——或者说,“看守”她的赤甲卫,倏然从青鸾阁外匆匆行来,径直走到内院,向塔娜俯身行礼。
“说了么?”
还没等他开口。
塔娜已按捺不住、急声问道:“顾正,我要你与摄政王说的话,你说了么?”
顾正点头,“王爷有命,请王姬立时移步。”
“去哪?”
“城楼督战。”
塔娜不疑有他,只当魏骁是想当面细问她经过,立刻站起身来。
脚下却因久坐而不受控制地发软,趔趄之下、被身后急忙跟上的阿伊堪堪一扶,方才稳住身形。
“我、我也去吧。”
阿伊小声道:“让我……照顾公主,我是公主的侍女。”
“突厥人?”男人听出她的音调古怪,上下打量她一眼。
却不等她回答,又兀自点头,冷声道:“那便跟上。”
倒是塔娜蓦地回头、盯了她一眼。
似乎想说什么——目光落在阿伊紧紧搀扶自己的手臂上,终究没有说,只沉默着抽出手臂,快步跟上顾正而去。
*
城中烈火熏天,久扑不绝,几乎沦为炼狱;
城外,前脚扶老携幼逃出城去的百姓,后脚便惨死在屠刀之下。
连哀叫声也未及发出,便被纵马赶来的大军杀得措手不及,顷刻之间,尸横遍野。
一身黑甲的魏将高坐马上,右手提着只血淋淋的头颅把玩。
半晌,蓦地仰起头来,冲城墙上严阵以待的众人厉声笑道:“摄政王,不,辽西王,你如今还在装腔作势什么、还不为我等打开城门?陛下早已应允,待收服绿洲城,便将这千里沃土许你为封地……”
“休要妄言!”
魏骁当即出言呵斥道:“无耻小人,真以为这空口白牙的几句污蔑,便能离间吾与众将不成!我乃辽西摄政王,岂会做出此等丧/权/辱/国的丑事!”
“不会?”
那魏将笑得猖狂而畅快:“那试问,这城中大火何来?没有摄政王手令,兄弟们可入不得城……不要忘了,你在信中是如何向太子殿下摇尾乞怜、求归故土!是了……这辽西,你纵使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终究还是个外人呐!”
一字一句,直戳心窝。
饶是一贯不露声色如魏骁,亦不由被他激得怒发冲冠,察觉赵昭明等人目光不善,更是当机立断、劈手夺过身旁箭手长弓,搭箭上弦。
未及射出,忽有赤甲卫匆匆而来,附耳轻语。他听得眉头紧皱。
一怔过后,却终是丢开手中弓箭,侧头吩咐道:“把人带来。”
语毕,垂眸望向城下阵势:
夜色昏暗,唯借火把照明。可饶是如此,他目测对方兵马亦至多不过五万。而己方光是绿洲城中、屯兵便有十二万。
哪怕除去为救火疏散而无法出战之人,拼死苦战,单凭人头、也难说毫无胜机——多年来,绿洲城能在乱世之中屹立不倒,自有它的底气。
“装模作样?”
思及此,他当即冷笑一声:“究竟是我装模作样,还是尔等为虎作伥!”
“可汗沉疴病中,无力参战,草原冰封千里……连过冬的粮食也只能外借,能凑出这数万兵马,想必诸位也是打着破釜沉舟的主意罢!事已至此,又何必再假借他人名号!”
那“魏将”闻言,闭口不答。
脸上依旧在笑,顿了顿,却悄然扭头望向身后。
藏身于“魏军”之中的勃格、勃勒两兄弟正交头接耳。
“怎么回事?和特勤说的不一样,这小子怎么还能在那群辽西人里说得上话?”
“竟然还认出了我们……”
“放屁!他可没有见过我们,怎么认?是不是蒙的?”
“特勤还特地交代我们绕路,绑上几个魏人去叫阵。他竟然能发觉不对……难道这小子比特勤还要聪明?”
“不可能!快,把特勤走时留下那锦囊拆开看看,他说过,若是情况有变,便按照里头写的办法干!”
勃格依言拆开锦囊,倒出那折了三折的字条,却见白纸之上,赫然只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字迹。
两人再三确认,终是难掩惊愕地对视一眼。
与此同时。
绿洲城城楼之上,赵昭明与魏骁左右而立。
赵昭明冷声道:“摄政王又在玩什么把戏?”
“把戏?”魏骁额角青筋直跳,显然也被这一而再、再而三的脏水激得心绪难平,当即反唇相讥,“将军难道看不出来,分明是城下之人有意离间!无论是魏人抑或突厥人,只要你我一致对外,想轻易攻下绿洲城都绝非易事!事到如今,将军反而质问于我,我倒想问问,将军心里又有什么成算?!难不成,要叫阿蛮尸骨未寒便失了故土,叫我舅父几十年经营毁于一旦,赵将军才能安心么!”
“你、你……!”
“如若不然,便闭上你的嘴等着!”
赵昭明年少从军,追随赵莽,多年来,在军中积威甚重,几乎是赵二、赵五死后,赵家唯一还能压得住阵势的人物。
而魏骁自不必说——赵莽的亲外甥,手握赵家军令箭,在辽西经营多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从前赵明月还活着,尚且能在两方中稍作缓和。
可如今,“王姬”暴死、死因不明,双方潜藏在水面之下的矛盾,几乎瞬间便毫不掩饰地显露人前。
四周众人皆不由屏息,气氛凝重沉滞。
而塔娜,便是在这时、匆匆登上城楼。
“阿骁!”她肩上仍披着那红袍喜服,一路提着裙摆小跑而来,气喘吁吁。
站定后的第一眼,却并非望向魏骁,而是下意识看向城楼下乌泱泱的“魏军”。尸体堆积成山的惨象一瞬映入眼底。
她面上血色褪得苍白,恍惚间,仿佛又看见了诸多破碎而熟悉的画面:
夺城者虐杀,守城者哭嚎。
死伤者,老弱幼,战死者,目不瞑。
【城外的突厥人,听着——】
【将我魏军将士送回城中,退兵十里,休战三日,否则——】
否则?
她猛地一个激灵,两手不住轻拍着脑袋,试图赶走脑子里那“阴魂不散”的、偏又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正出神间,却忽听耳边一声“抱歉”,肩膀被人大力掰过。
“城下的人听着!”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发生了什么,颈边已横过一把长剑。
剑锋之利,皮肉几乎瞬间见血。冰凉刺痛的感觉、令她忍不住蹙眉。
魏骁一手紧攥她肩膀,一手执剑,冷眼望向那皮笑肉不笑、几乎已僵住表情的“魏将”:“今日,本是吾与塔娜公主大婚之日。素闻大汗待公主如珠似宝,她既是阿史那珠之女,更是世上仅存神女血脉。但尔等既是魏人,想必对此前朝逆贼恨之入骨,不若,吾便杀之祭剑如何!”
“神女”名号一出,城下顿时骚动。
而塔娜任他挟持着、一动不动,唯有垂在腿边的双手,竟不觉微微颤抖。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感慨魏骁的“临危不乱”:毕竟,这好似真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之一,再没有比她更好用的人质。她本就是来“帮”他的。
可心底仍有股悲哀不受控制地蔓上来——那刀锋只是凉,却莫名“冻”得她想打哆嗦。
好冷。
魏骁目光向下,慢吞吞地环视一圈。
嘴上无言,刀锋却毫不留情地逼近更深,鲜血越流越多,流过喜服而一路蜿蜒,末了,几乎浸润了那雪衫前襟,白与红,冷色与热血,尤为刺眼。
塔娜不知道魏骁的那句抱歉,究竟有几分重。
可城下“魏将”迟迟不曾表态,隐藏在人群中的勃格、勃勒两兄弟,手里攥着那字条面面相觑。一切几乎已成定局——
“等等,住手!”
“魏军”森然阵列中,一小将打扮的青年却忽的跳出来。
不顾身旁人七手八脚的阻拦,厉声叫道:“住手!住手!不许你伤她,勃格、勃勒,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杀了那姓魏的草包,他竟敢冒犯……”
【那些突厥人,每一个都很爱惜你的命。】
【这还用说么?我可是父汗最宠爱的儿子。】
【我们魏人有句话,叫‘挟恩图报,非君子所为’,说的是,对人好却要求对方报答,不是君子该做的事。只可惜,我从来不是什么君子——所以,阿史那金,我现在就要你报答我。】
【你!你、你这无耻的魏女!可恶,你以为我会怕你么……!】
就是这一刻!
魏骁猛地松开手中人,转而接过身旁赤甲卫递来的长弓,搭箭上弦——
塔娜几乎跌倒在地,堪堪扶住城墙方才稳住身体,脑海中,那声音失声尖叫,【不要!】
“不要!”
于是,她亦这么喊了出来,几乎歇斯底里。
然而,终究迟了一步
阿史那金甚至是先听见了她的声音,下意识抬头去看她,想看她是不是哭了,怎么喊得这么难听,慢半拍,才察觉到不对。
迟来的剧痛,攥住了他的身体。
他有些迟缓地低下头去,四周仿佛瞬间变得安静,只有那羽箭轻颤的细响,他听得分明。
“王子——!”
“王子,军医呢,军医!!!”
“快为王子止血!!”
许多人围拥上来,可他渐渐地,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见。
他只觉得自己好像“梦”见了许多人:永远慈爱、甚至溺爱着自己的父汗;从未见过面、但他认定……一定很美的阿娜。
讨人厌的兄弟,和其中最讨人厌的英恪,甚至还有那个早就忘了长什么样的亲卫,话说,他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布兰吧?……那家伙为了保护他,在他面前被砍了头,害他做了很多天的噩梦……
对了。
噩梦。
然后,他便又“梦”到那个让他一直忘不了的、黑漆漆的地牢了。
好冷,又好热。
好渴,肚子也饿——是不是快死了?
他出生至今,从未吃过这种苦,只觉连睁开眼睛也是件残酷的事,一心想待在梦里。
梦里有看不清脸但是永远温柔的阿娜,让他枕在她的腿上,唱着哄他安睡的童谣。他坚信自己会这样死去,屈辱而可怜的死在他乡,可他竟然渐渐有力气睁开眼了……虽然他睁开眼时,看见的,只有一张脏兮兮的脸。
这女子啊。
她生得并不美丽,脾气也不好,时常骗他,令他害怕、讨厌,可他不知怎么就看见了,她有一颗金子也换不来的心。
于是忍不住想,如果阿娜还活着,一定是这样一个好女子吧?
如果她能嫁给他,该有多好啊……
他一定会好好地待她,领她看春日里的格桑花,夏日融雪的月河谷,秋天放牧的牛羊。
草原上所有女子的爱慕,都比不过她塞进他嘴里的“毒药”啊。
“王子——!!!!!”
字条飘落在地,勃格、勃勒两人冲出阵来,翻身上马。
眼见得阿史那金双目紧闭,一旁的军医面色惨白,不住摇头,一时目呲欲裂,挥刀厉喝道:“攻城!!杀了他们!!!杀光这些辽西人!!”
“如何,事已至此,赵将军还要怀疑本王与魏、人勾结么?”城楼之上,魏骁丢下长弓、转而执剑,同样高声喝道,“众将士听命,迎战!!!”
赵昭明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末了,亦不得不紧随魏骁之后,下令迎战
塔娜跪倒在地,被后脚赶来的阿伊扶起。
颈上的伤口不大、却仍在滴血,阿伊慌忙撕下袖子去捂,一只冰冷的手忽而攥住她手腕。
她悚然一惊,低头看去,方才发觉,那竟是塔娜的手。
“……走。”
而塔娜并不看她,只兀自低声道:“不要呆在这里,快走。”
“阿伊和公主一起——”
“我让你快走!”
塔娜拂开她的手。
没有去捡被血染红、飘落在地的半片衣袖,只将肩上喜服脱下,将阿伊紧紧裹住。
阿伊却似乎意识到什么,反而大力拖住她的手不让她起身。两人就这样互不相让地“对峙”着。
突厥人本不擅攻城,然而,火势早已烧塌了大半城墙,若让他们攻入城中,后果不堪设想。
魏骁只有领兵杀出城外,以城楼弓箭手为掩护,正面迎上突厥大军。
可饶是如此,杀红了眼的突厥人,几乎放弃了一切“旁门左道”伎俩、以血肉之躯生生硬扛箭雨,竟也分出一支队伍登上城墙——至此,一场令人胆寒的屠杀终于揭幕,无数弓箭手惨死刀下,鲜血飞溅在脸上,腥,而热。
阿伊吓得惊叫,却还拼命抱住塔娜,用突厥语高呼着:“保护公主、保护神女!!”
果然,此话一出。
以塔娜为中心,四周瞬间退开数名满身是血的突厥兵。
“大汗有命,不得伤害神女,都给老子让开!”
“蠢材,还有你!你这一身血走那么近做什么,小心吓到神女!”
“可我还没见过活的神女呢……”
突厥兵不会对塔娜挥刀,然而,在她身旁保护的赤甲卫却无一幸免。
人命之轻贱孱弱,在这一刻变得尤为清晰,塔娜僵在阿伊怀中,眼睫上,血珠滚落,如血泪流了满脸。
她想起身,却被阿伊死死箍住,如安抚孩子般、不住轻拍她的背脊。
“会过去的,”阿伊说,“公主,会过去的,不要看……这些辽西人死有余辜,等特勤杀光他们,绿洲城便属于大汗,到那时,一切都会恢复原样……都是、都是这些辽西人的错……”
可这些话究竟是在安慰塔娜,还是在安慰因恐惧而忍不住发抖的她自己?
突厥兵猖狂的笑声近在耳边,塔娜看见顾正的头颅被人砍下,一脚踩碎,脑/浆迸裂;也看见城下那惨烈的死斗,看见并不讨人喜欢、总是一副不苟言笑模样的赵老将军披甲上阵,名为“勃格”的突厥将领一刀捅穿了他胸前盔甲,他哀叫一声、跌落马下,马踏如泥。
魏骁杀了勃勒,勃格又杀了赵昭明;
前一刻还高喊着“杀了这群突厥蛮子祭旗”的少年兵士,下一秒便身首分离,到最后,战场变成屠场,杀人变成麻木地举刀与落下,她已渐渐分不清,死去的究竟是突厥人还是辽西人,她只知道,每一次睁眼闭眼,都有人死去。
就在她眼前。
就在她目睹却束手无策的跟前。
“停下,”塔娜突然喃喃道,“……不要再……”
不要再……
她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忽然用力推开阿伊。
几乎手脚并用地爬起,两手攀住城墙,声嘶力竭地喊着:“不要再杀人了!!不要再、杀人了!!!!”
【神女保佑,请让寒冷的冬天远去,请赐我们风调雨顺,人畜兴旺。】
【求您保佑我儿欲谷平安归来,我愿用自己的性命交换,让我的孩子在战争中活下来。】
【帖木儿会永远为神女祈祷,感谢神女赐予我们的一切,我会记住您……永远。】
为什么还不满足?
为什么,他给了你们银子,给了你们粮食,你们不用再挨饿,不会被冻死,等到春天的时候,河水就会解冻,草原会重新变青,到那时候,一切还能像从前一样,为什么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为什么要让局势退无可退?
为什么,明知杀死阿史那金的后果,依然要为了证明清白而取他性命,明知杀一个阿史那金,挑起的仇怨将要无数个顾正来偿,为什么还要动手?
神女——
带来杀戮、仇恨、愤怒的神女,究竟算什么神女?!
“让开!”
喉口呛进太多空气,她咳得惊天动地。
颈上伤口开裂,流血不止,可她依然拂开阿伊,挡在突厥人又一次高高挥起的刀下——
那刀就停在她的鼻尖。
一缕碎发飘落在地。
她的背后,早已为保命而抛下手中弓箭的少年瑟瑟发抖,紧攥住她的衣角。
而几乎与此同时。
战场之上,风云突变。
阿伊声音颤抖,满是不可置信:“那是……特勤?”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
几乎话落瞬间,战场上,忽有重物坠地,尘土四溅。
突厥兵猖狂刺耳的笑声为之一停,勃格脸色大变,亦再顾不得眼前手执弯刀、招招直取要害的魏骁,宁可生挨一刀,也要摔下马去,伸手扶起突然现身战场——或者说,不偏不倚摔在战场中心的红衣青年。
“特勤!!!”
英恪脸色惨白,呕血不止。
两手早已齐根而断,袖管“不翼而飞”,徒留衣衫血迹斑斑、昭示着在他身上,曾发生过何等死斗。
连勃格这般身经百战之人,摸到那分外齐整的伤口,亦不由一怔。
定定看向面前神色枯败的英恪,唇角微抿,又下意识抬起头来,望向他身后之人。
入目所见,却是一双,没有眼白、没有眼黑,只剩空落落一片猩红的眼。
那人也许在看他,也许没有。
一股不受控制的恐惧、却从四肢百骸陡然蔓延。他喉口发出意味不明的“嗬嗬”声,无意低下头去,竟看见胸前一片“薄如蝉翼”的伤口。
直至鲜血井喷,他仍在疑惑:那一剑究竟何时挥出?这伤痕从何而来?为何自己毫无察觉?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机会想明白这问题的答案了。
壮硕如小山的身躯,一瞬如泥墙倾倒。
沉闷的一声,亦成为这死寂战场上最后的声响。
第133章 背弃
“那是什么人……”
“是人……么?”
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有人轻声开口,问出了所有人回过神后的第一个问题。
于是,如梦初醒。
铺天盖地的怒吼声, 几乎是骤然响起。
连损两名大将的突厥军,踏着尸山血河,挥舞手中刀剑, 前仆后继向那“怪物”杀去。
“杀了他!!为特勤报仇!为勃格大将军报仇!!”
“无耻小人,竟敢暗算大将军,砍下他的脑袋和双手双脚祭旗!!!”
“弓箭手——!”
那“怪物”显然亦听到这山呼海喝的动静, 却不曾往身后多看一眼。
唯独一双猩红得——几乎随时要滴下血来的眼睛, 僵硬地四下挪转, 仿佛在找些什么。苍白得透出青红血管的皮肤, 仔细看,甚至能瞧见皮肤下流动的血线。
秾艳,美丽,却带着逼人的死气。
他在找什么?
魏骁心口莫名狂跳,倏然勒马停步,隔着重重人海,与那怪物“对视”了一眼:
就在那怪物头顶,箭雨如网, 密织而下。
就在那怪物身后,千军万马,喊杀震天。
这分明是一场必死之局。
如此瑰丽而壮阔, 它却用这最后一眼的时间, 平静而冷漠地望向他——越过生死之河, 手中寒光一现。
魏骁瞳孔骤缩!
甚至没能看清它如何出手、何时出手,唯见喷薄的鲜血瞬间染红马鬃, 马匹受惊,向天嘶鸣。抢在最前的一列突厥兵防备不及、接连翻滚落下马背。
箭羽钉入地面,风声簌簌。本该万箭穿心的怪物却先人一步、只身杀入突厥前锋军中,反执双剑、犹若割禾。任由鲜血喷溅满头满脸,它似亦毫无感觉,只踏着遍地残肢,兀自夺马转身!
不对……
看清他策马所往方向,魏骁只觉两臂一瞬汗毛倒竖,当即失声吼道:“拦住他!!拦住他!”
如果说赵家军与突厥人的死战,是你死我活,决不轻饶。
那么,突然现身战场的这尊杀神,便是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没有谁是他的仇敌,亦没有谁是他的朋友,凡他所见、皆可杀之。
英恪双手齐根而断,身负重伤,已无一战之力,不得不在心腹掩护下、暂时退到后方;
而魏骁虽在第一时间认出那双目赤红、似鬼非人的怪物是何方神圣。然则,比起“擒回人质”,更令他心惊的是:魏炁此刻状若疯魔,却并非毫无目标的屠杀。
又或者说,这场屠杀的目标,分明是冲着他来的!
“王爷……?”
“众将士听令……”魏骁咬牙切齿。
竟不敢再往人群中多看一眼,只毫不犹豫拍马回身,“速速随我退回城中、快!!”
战场之上,挡在二人中间的无数突厥兵与赵家将士,不过是做了他的挡箭牌。
魏炁面无表情,杀人如砍瓜切菜。若非亲眼所见、他亦不敢相信,不过区区半日光景,水牢之中,如丧家犬般任人宰割的罪人,此刻竟已皮肉如新,瞧不出半点残虐痕迹。
若非世上有两个生着一模一样面孔的人,那便是魏炁使了什么妖邪法子,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魏骁面色青白,一时再顾不得其他、率一众心腹仓皇奔入绿洲城中,徒留撤退不及的赵氏残兵断后。
城楼之上,早先攻入城中屠杀的突厥人见势不对,当即甩出铁三爪嵌进城墙垛口,扛起塔娜便跑,阿伊默不作声、紧随其后。
没跑几步,塔娜已被颠得五脏六腑移位、胃里翻涌。
正要开口,却忽觉脸上一股腥热、她下意识抬头望去:
只见一柄弯刀铮然钉入墙壁,鲜血沿着刀尖不住滴落。
扛着她的突厥兵双膝一软,直挺挺栽倒在地。
徒留与铁三爪相系的铁索飘荡风中,她亦随着那人软倒的尸体而不受控制地摔落,“砰”的一声,眼冒金星。
阿伊见状,忙来扶她,却被后脚赶到的魏骁一脚踢开,手捂小腹、痛得跪倒。
而魏骁看也不看,只将艰难爬起身来的塔娜紧紧搂入怀中——
仿佛将失却的珍宝重拥入怀。
他抱得极用力,灼烫而急促的呼吸轻扫颈侧。
她眉头紧蹙,下意识想挣开。手指抵在他胸前,却只触及冰冷的铁甲。
“突厥人有意挑拨离间,当时情况……别无他法。”魏骁说着,话音微顿。
似亦察觉到她的抵触,声音压得更低,恍惚间,犹若情人耳鬓厮磨的低语:“若非如此,本王绝不忍心伤你……塔娜,你定能明白我的苦衷,是不是?”
英恪是英恪,突厥是突厥,你是你。
你是我的人,是我的妻子,自然只会站在我这一边——是不是?
他几乎迫切地向她求证答案,塔娜却久久低头不语,犹若失神。
若不是此刻她耳边听到的,还有随着大军撤回城中、城楼上“兴风作浪”的突厥兵接二连三被杀的惨烈动静,若不是颈上的伤口依然隐隐作痛,她甚至有种错觉:今夜的所见所闻,种种荒唐,不过都只是洞房花烛夜的一场迷梦。
如果是梦该多好?
“公主!公主!!”
凄厉刺耳的惨叫声,却在这时传到耳边。
她骤然惊醒,回过头去。
竟见阿伊满头长辫散乱,杀红了眼的赤甲卫拽起女人前襟,手中长刀高高举起——
“不要!!!”她一时目呲欲裂,厉声喝道。
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魏骁。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拦在阿伊身前、将人紧紧抱住。阿伊眼中写满恐惧,泪流满面,同样仓皇无措地回抱住她。
塔娜说:“没事的、没事的。”
可她的声音分明也在颤抖:“阿伊,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有我在,他们不敢伤害我,便不会伤害你。
魏骁将她惶恐无助的神情看在眼里,默然望向自己空落的怀抱。
半晌,终是摆手示意那赤甲卫退下,只转而吩咐身旁心腹:“命一人假扮成我,领二百兵马出城……看那孽障如何反应。”
心腹闻言,忙点头称是,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退下。
魏骁不由蹙眉,“还有何事?”
“回、回禀王爷。”男人身子一抖,犹若惊醒,当即颤颤巍巍从袖中掏出一张字条。
虽皱巴得厉害,仍能勉强辨认出上头字迹。
魏骁接到手里,一眼扫过内容——他在辽西执政多年,没少与突厥人打交道,自然是认识突厥文字的。
“那突厥大将勃勒被王爷斩杀,卑职趁乱带人搜身,机缘巧合下、发现此物……”
话音未落。
魏骁一目十行,看完字条内容,回过神来、却脸色骤变,猛地扼住他颈。
“大胆!说,是何人指使你妄进谗言,竟敢伪造密信、意图嫁祸王妃!”
“卑职,卑职不、不敢……”
“说!”
男人被他掐得两眼翻白,几乎晕死过去,依然坚称没有半句虚言。四周将士顷刻间跪倒一地,不迭为其告饶求情。
眼见得事态就此僵持。
塔娜听见动静,循声望向两人。
似亦察觉到什么,倏然放开怀里不住发抖的阿伊,她上前去,从魏骁手中夺过那张字条展开。
只见那字条之上,赫然写着:【如若事态有变,不计代价,夺城为先。神女藏身王府,代大汗与魏帝结盟。神女安危自有其相护。】
【万无一失,不必顾惜。】
不必,顾惜?
她的目光落在最后一行字上,许久不曾回神。
“荒谬!!”
魏骁却转身大步而来,夺过她手中字条撕成碎片,“迎回神女,乃我辽西万民之幸。神女出自辽西,亦当归辽西,绝无二心!这泼脏水的下作伎俩、早已在本王身上使过一回,难道还想故技重施?!”
“简直痴心妄想!”
话中字字铿锵,斩钉截铁。
然而,这话显然不止是说给她听,亦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说给他自己听。
“神女”的身份不容玷污,从始至终,他娶的都不止是她,更是她身上背负的血统与信仰。
若非如此,他不至于在这生死攸关之际暴怒至斯。
“我……”
塔娜盯着地上碎屑,心头忍不住地发凉。甚至没有发觉魏骁是何时握住了她的肩膀。
直至她因肩上传来的痛意而回神,抬起头来、想开口解释。
“回去吧,”魏骁却没有给她机会,只低声道,“在王府等我。”
“今夜本该是我们的大喜之日。你是什么样的人,本王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说着,伸出手来,轻轻将她鬓边碎发挽到耳后,“此事与你无关。待战事毕,本王自会亲手揪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将他千刀万剐、以谢其罪。”
“可是……”
“回去吧。”
他的声色分明温柔,动作之中,却是不容置喙的坚定。
她的右肩被攥得生疼,不由眉头紧锁、抗拒地转过脸去。
宁肯看那血肉横飞的战场,亦不愿直视他的目光——
“……!”
然后。
所有的表情,所有的反应,便就这样突然凝固在脸上
她看见一只死死攀住城墙边沿的手。
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没有血色的惨白,却因太过用力而青筋毕露。
原本深嵌入城墙垛口的铁三爪微微晃荡,铁索发出“铮”的一声脆响。
数十名赤甲卫几乎同时拔剑,气氛一瞬风声鹤唳——塔娜却只觉耳边仿佛骤然安静。
夜幕之下,一只被发跣足、身无完肤的怪物登上城楼。立足之处,几乎瞬间积聚起一滩血泊。
脸上、手上、腿上,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无一例外,遍布刀伤。
可它仿佛感觉不到痛,只“目光”僵硬地环顾四周。
魏骁脸色大变,当下几步疾退,猛地抽出墙上弯刀横于身前。
又见魏炁停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作。
一时间,竟也顾不得新仇旧恨,索性咬牙高呼道:“九弟!”
“你我同胞手足,本是一家,”魏骁一字一顿,“如今你宁愿与突厥人结盟,也不愿与我化干戈为玉帛,岂不知他突厥蛮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事到如今,不如你我一致对外……”
话音未落。
“王爷小心!!!”护卫在他周身的赤甲卫却猛地高呼道。
塔娜听见动静,后知后觉地抹了抹脸。
直至摸到一手殷红,方才回过神来,那是飞溅的鲜血——魏炁毫无预兆的突然发难,将城楼上的这一方天地、顷刻间拖入炼狱。
而他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有一件:杀了魏骁,以及,所有挡在魏骁面前的人。
看似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但奇怪的是,那些如她这般毫无反应,抑或如阿伊那般,吓得昏死过去的人,他竟都仿佛看不见般直接略过。
此起彼伏的喊杀声和短暂诡异的死寂,于是交替在这“战场”上出现。
没人注意到,方才呈上字条、反被魏骁掐得不省人事的男人已然悠悠转醒。
而几乎就在他看明形势的瞬间——
粗重的呼吸声近在耳边,塔娜猛地回头!
眼底赫然映出一张狰狞变色的脸,杀意,仿佛一瞬变作实质化的冷意,令她遍体生寒。
男人手中短匕直冲向她、当胸而来!
她下意识横手阻挡。
却终是慢了一步,耳边传来“噗呲”一声、刀刃没入皮肉的细响。
疼——!
不对……
怎么不疼?
“……?”
本该第一时间呼痛,竟找不到痛在何处。塔娜茫然睁开双眼。
入目所见,却是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掌。刀刃穿过掌心,血珠汩汩而落,滴在她的脸上。她忍不住眨了眨眼,被那腥气激得抬头,又瞧见一截削尖的、瘦得几乎只剩骨头的下巴。
他分明没有看她。
却不知为何,她心口重重一跳,几乎顷刻间落下泪来。
四下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一时鸦雀无声。
魏骁因此得了片刻喘息之机,面上却毫无喜色,反而满脸阴沉。
“哈哈、哈……哈!”而那“行凶者”见此,不知是怕是悔。
没等魏炁动手,竟先一步松开匕首,笑得歇斯底里:“是了,你们倒是看着,看清楚了,什么神女——世上哪有什么神女!不过都是些欺世盗名的无耻之辈!”
“口口声声说护佑辽西,却和魏人勾结……阿史那珠早就死了!她的女儿,身上流的是那祖氏的血!一个天理难容的不祥之人……可笑我们却对她奉若神明,如今终于自食其果!自食其……!”
自食其果。
男人捂着喉咙,发出“嗬嗬”的气声,指间鲜血如瀑。
在他身后,魏骁丢开手中弓箭。
从拉弓上弦,到将昔日心腹亲手射杀,男人面色沉凝,毫无犹豫。
唯有无法控制而不住抽动的眼角,泄露三分难抑的暴怒——
“还愣着做什么?!”魏骁厉声呵斥身旁僵立不动的赤甲卫,“还不保护王妃,把王妃……!”
把王妃带走避险,万不能教她置身险境。
他本该毫不犹豫说出这句话。
却不知为何,偏生哽在喉口,艰涩难言。
纸条上的一字一句,和如今亲眼所见的无端“袒护”,让他心中的天平悄然偏移——偏向某个不可逆转的方向,又渗出怀疑与恐惧。
在“杀了他”和“救下她”之间,魏炁选了后者。
那在“冒着必死风险救他”,和“佯装伤她却也许能留得一命”之间。
眼前的这些赤甲卫,又会怎么选?
“王爷……”
魏骁迎向四周或恐惧、或怯懦,或跃跃欲试的眼神。
眼下内忧外患,城外的突厥兵尚在虎视眈眈。他身为辽西之主、若这般丧命于此,后果何止不堪设想。
而只要能拖住魏炁……哪怕是再同突厥人暂息干戈,与虎谋皮,至少能解眼下燃眉之急。
他岂能不明孰轻孰重?
“去……拖住那孽障。”是以,片刻沉默过后。
他终是话音一转,艰涩开口:“记住,不得当真伤及王妃。”
围在他身前的数名赤甲卫闻言,对视一眼,不由长舒口气,当即齐声道:“末将遵命!”
“……啊!”
刀尖几乎贴着颊边、飞掠而过。
森寒冷意与刺痛感一瞬同时袭来,塔娜惊叫一声,本能地抱头蹲下。手指拂过脸颊伤口,痛意依稀间,摸到一线刺目的红。
而她怔怔盯着手上血色。
未及回神,忽又听耳畔一声“得罪”,再抬头时,竟见数枚银针迎风而来、直逼面门。
“……!”
原已闪身掠向“目标”的魏炁骤然身形一顿,再度现身她跟前,将那银针断于剑下。
趁此瞬间,数名赤甲卫当即扑将上前,长刀毫不犹豫捅进他后心,魏炁脚下趔趄,半跪于地——
同样的事,一次还能算是偶然。
可一再在眼前发生,饶是迟钝如塔娜,至此,亦终于反应过来场上攻守之势、早于不知不觉中逆转。
“你们……!”
这是要把她当作现成的活靶子来引人上钩么?
她只觉荒唐,不住后退,几乎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在人群中寻找某个身影。
而亦就在这迟疑徘徊的片刻光景,魏炁再次拦下扑向她的两道长鞭,双臂被缚。赤甲卫欲聚众将其扑杀,却反被他指间飞出银针瞬秒当场,捂住喉咙、哀哀倒地。
然而,却仍有“漏网之鱼”,又是一刀捅进前胸,横贯胸膛!
而她听见动静,猛地回头。
望见那滴血剑刃的瞬间,双瞳骤缩。
“魏炁!!”
魏骁在一众心腹的护送下退至城墙口,只一步之遥,听见这短促而惊惶的呼声,眉头紧蹙、似亦有所察地转过身来。
“王爷……?”
【不是说一切要按规矩来?】
【嗯。】
【……那,你背着我,这合规矩么?】
【不合。】
塔娜眼中噙泪,与他四目相对。
言笑晏晏,声犹在耳。
【不合,但我方才到了门外、远远看见别苑檐角,便忍不住想,若我今天是第一个见到你的该有多好?】
她眨了眨眼。
忽觉好像有一滴湿润痕迹落下眼睫,沉重,酸涩,又好似是幻觉。
只是,她已不再看他——再也不想看见他。
独弯身捡起地上碎作两截的匕首,倏然回过头去。
“等……!”
魏骁看清她动作,却一瞬心口直坠,失声怒吼:“塔娜!!……住手,停下!!!”
第134章 神迹
住手?
他的动摇永远迟来一步。
所以, 自然,既没能叫住杀红了眼的赤甲卫,更没能喊停那道——骤然拦在魏炁身前、不管不顾的身影。
少女雪衫红裙, 乌发如墨倾泻。
利刃破开皮肉的一瞬,前襟绽开的血花,沿着剑锋洇开斑驳。
“神、神女……”在她身前, 跪倒在地的赤甲卫失声喃喃。
她因疼痛而满头冷汗,表情几近狰狞。
却仍是颤抖着、反手将掌中断匕扎进对方右肩,任由鲜血沿着指缝滴落、染红衣袖。她依旧执着地攥紧那半截刀尖。
“疼么?”
而后, 忽的低声问。
那声音轻不可闻, 几乎只剩缥缈散乱的气声。
在场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失语, 眼前满脸是血的赤甲卫、显然亦陷在失手伤她的惊愕之中, 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直到她又问了第二遍。
“王、王妃!”
男人这才如梦初醒般、慌忙松开握剑的手。顾不得肩头亦在渗血,他毫不犹豫地向她跪倒告饶,“我——末将并非有心、末将绝不敢伤害神女……!请神女恕罪,请王妃恕罪——”
“我不是什么神女。”塔娜却摇头道。
嘴角一线血痕蜿蜒而落,她低头看向穿胸而过的长剑,喃喃自语:“也,不做什么王妃了。”
语毕,仿佛浑然不觉这句话抛出的分量, 她踉跄着扶住城墙站稳。
目光环顾一周,不知是自嘲,抑或当真觉得好笑, 想了想, 竟又笑出声来:“方才你们那副样子, 我险些真以为,做了神女、就应该是不怕疼的。可原来……还是疼。人总是怕疼的啊。”
“你们可真奇怪, 一时觉得我不怕,一时又忘了自己也是人。”
说着,她回身望向魏炁。
冰冷的、无法遏制而微微打颤的手指,紧攥着他脏污得难辨本来颜色的衣角。她什么话都没有说——连呼痛亦不曾。
魏炁却仍是“下意识”伸出手去,徒手将她胸前长剑扼断,只剩一截剑尖在外、仿佛不敢拔出。
本该是为杀人而生的兵器。
如今,却在违抗自己的“本性”救人。
“……”
他额角青筋毕露。
皮肤之下的血线如被烧灼、一瞬翻涌如浪,原应飞快痊愈的伤口、竟迟迟不见动静,唯有淅沥如瀑的鲜血沿着指缝漫出,七窍渗血。
其貌胜鬼,不敢近观。
“骗你的。”
“塔娜”看着,却伸出手去,轻轻揩去他脸上血泪,笑道:“不疼……已经不疼了。魏炁,我们走吧。”
“你背上我,我带你离开这里。”她说。
魏炁“闻言”,矮身将她背起。
一瞬迟疑过后,竟真的不再执着于魏骁性命,转身跃上城墙——
铁三爪仍在原地,铁索沿风而荡。这是他“来时”的路。
眼见得两人试图就此脱身,在场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正犹豫着是否动手,却见一枚羽箭骤然破空而来、落在魏炁脚边。
“慢着!”
魏骁双目赤红,拂开拦在身前的数名死士,疾步上前,厉声喝问:“你究竟是谁……!”
“塔娜,”他说,“你……到底是不是……你究竟是谁?!”
这世间除了“谢后”——除了早已死在朝华宫的谢沉沉,绝没有第二个人,能驱使魏炁至此。
如若不然,难道就凭她与谢沉沉生着一模一样的脸么?
生着一模一样的脸——她就能是谢沉沉么?
“……”
“你到底是谁!说、说啊!!”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分不清楚自己心中生出的微妙感觉,究竟是喜悦抑或恐惧,是期盼,又或是避之不及。好似有人将美好无缺的梦亲手网织,又在他的跟前用利刃搅得粉碎,于是,他仍是不得不去面对令人恐惧的现实:自欺欺人得到的一切,终会在梦醒时落空。
可倘若,一切本就不是梦呢?
“我不知道。”
而塔娜闻言,叹息一声,蓦地回头看他。
褪尽血色的脸上,唯余枯败濒死的苍白。
她的眼中有无可奈何,有悲悯,却唯独没有他想看见的、他曾在她眼中见过的少女情怯——仿佛芸芸众生,皆作如是观。他不过是他眼里的一粒尘土。
她看他的目光,与看向旁人时并无任何不同。
“或许,你如何看我,我便是谁。”她说。
话落,不知是谁先惊叫一声——又或是那声音本就是自城下战场、自四面八方而来,所以无从抑制,声声入耳。
于是,突兀的,不可置信、又喜不自胜的欢呼声,与毫不掩饰的恐慌动静,在一瞬之间同时出现。
一点湿润伴着斜风飘至眼前,魏骁抬手抹去。怔然间,脑海中闪过无数电光石火的动念,却仍是下意识循着动静,望向夜色之下、那朦胧看不真切的雨雾。
耳边淅沥之声,犹若珠玉落盘。
目之所及,大雨如注,天地皆润。
星星点点的雨珠落在脸上,早已昏迷多时的阿伊,终是眼睫颤抖,目光迷蒙地睁开眼来。
绿洲城中,早已被大火折磨得心力交瘁的百姓,亦忽被这透心凉的大雨浇了满身。
废墟之上,无数双眼痴痴望向头顶苍穹。
“下雨了……”跪在只剩焦黑残垣的家门前,蓬头垢面的青年忽然抱头大哭,“翠翠,小郎,你们看哪,下雨了,是雨啊……!”
数个时辰久扑不灭、几乎将半座城池吞入腹中的怪火。在这无孔不入的瓢泼雨势下,终究还是“偃旗息鼓”。
不远处,为救火而累得瘫软在地、满头白发的老夫妇亦互相搀扶着站起,失神仰头望天。
“可是,”老人嘴里喃喃自语,“这时节怎会有雨?”
绿洲城,顾名思义,即“沙漠绿洲”。
四面黄沙,雨水稀少,不知何故,这两年更是干旱尤盛,雨季锐减。也正因此,“火烧城池”这等恶毒计策,于他们而言更是致命。关键时刻,唯有靠着经年种下的水生竹救急,伐竹取水——
水生竹……?!
是了,是了!
“定是上天垂怜,神女显灵……”老翁说着,满面狂喜,忽的面向城墙,再度跪倒于地,“神迹、是神迹啊——!”
“神女护佑辽西,庇佑我等于危难之中!”
【是神女……】
【神女回来了,神女没有放弃我等,没有放弃辽西——是神女旗!】
【还愣着干什么?!放箭啊!!保护神女,绝不能让大魏贼人入城,放箭——!】
多么熟悉的说辞啊。
靠在魏炁背上,失血过多、早已无力直起身来的塔娜,忽亦仰头望向那片无边无际的苍穹。
任由雨水将面上铅粉尽数冲刷洗净,没有那脂粉的点缀,露出原本清秀却不出挑的眉眼:素白的,苍白的,惨败的。
可那是最像她的样子。
她的身体愈发沉重,心却仿佛变得很轻——轻得攥不住,兀自随风随雨,飘向远方。于是,连疼痛似亦变得渺不可及。
“走吧……”她轻声说。
事已至此,她已无心去问魏炁究竟做了什么、才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她方才附耳去听,甚至都听不见他的心跳声;更不会问,他带着她这个“累赘”、是否还能在万军阵中脱身。她想,事已至此,他们早已无路可退。
但无论是死在这里,抑或死在别处。
至少这一刻,她只是听凭心中那说不上原因的私心作祟,将她生命的最后一段路,轻轻交付到了他的手中。
“只要能回魏人的驻地,你就安全了。”
“……”
塔娜眼皮打架,好似犯困,不知不觉将身子重量全部压上他肩,嘴里却仍在喃喃着:“带上我,他们便不会伤你,拿我作人质也好,盾牌也罢……回去吧。”
“阿九,我们回去。”
可是。
阿九又是谁呢?
“谢沉沉——!!!!”
“不要走、不要……谢沉沉……!!”
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怒吼声,她没再回头,只任由魏炁背上她,沿铁索稳稳荡下城墙——
“有人下来了!!”
“我、我没看错吧……我好像看见那怪物、它背上背着的,是不是神女……?”
“神女?!”
“不好!人在哪,快拦下他们!!”
“绝不能叫他伤及神女,火折子呢!!快!!快,把人找出来!!!”
夜幕已深,四下伸手不见五指,众人视线本就受阻。
大雨所过之处、火把尽熄,一时更分不清敌友双方。因着突然荡下城楼的两人,整个战场顿时陷入一片混乱。魏炁却仿佛目能视物,全然不似背负重物之人,风驰电掣地穿行其中。
速度奇快,却无一瞬放松,始终将她背得稳稳当当。
到最后,塔娜甚至已无心注意耳边嘈杂声响,只觉凛冽风声簌簌而过。
伤口流血不止,冷极,亦痛极。
“快把那怪物找出来!!在哪里?!在哪——!”
“那厮若敢伤了神女一根汗毛,穷我辈几代之力,也必叫他提头来见!!”
“快找啊!……白瞎了这么多双眼睛么?把人找出来!”
以甲胄盾铠为伞,星星点点的灯火渐次亮起。
这一刻,突厥人与被迫留在战场断后的辽西残兵,竟都不约而同地“一致对外”。
殊不知,他们四下逡巡寻找的人,却只将头埋得更低,几乎窝在那“怪物”颈边。
任由带着腐朽与枯败意味的、浓重的腥气将自己包围,手臂反而渐渐用力。她咬牙忍痛,将他肩膀环得更紧——
然而,一道突兀刺眼的金芒忽从眼底闪过。
“……呃!!”
她甚至来不及分辨那物什的“真面目”,只觉一阵地转天旋。
回过神来,魏炁竟毫无预兆地绊倒在地,她亦被脱手甩飞出去。
留在身体里的半截剑尖、因这外力强行逼出半截,她疼得说不出话,眼前视线瞬间模糊。
唯有淅沥自嘴边漫出的鲜血,与落在脸上的雨珠融作一体,混着泥与泪,一片狼藉。
“殿下。”
恍惚间,耳边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她一怔,挣扎着抬起头去。
男人肩披鸦羽鹤氅,长发未绾,懒懒散落肩头。
面色分明青白如鬼,却犹自带着笑意,居高临下地望向她——若非她曾亲眼所见,他双臂齐根而断、满身是血的惨状;若不是他如今依旧两袖空空,看似从容的神色之下,是火光映照亦难添血色的苍白面孔。
她几乎要怀疑,一世聪明,机关算尽,或许,眼前的人,依旧是这场阴谋最后的胜者。
可如今这样的结果,又当真是他想要的么?
“英恪……!”塔娜一瞬咬牙切齿。
“英、恪。”男人闻言,喃喃重复着她的话。
末了,忽的叹息一声:“你现在还叫我英恪。”
“我以为你已想起了一切,才做到这般不管不顾……可原来,你依然什么都不记得。”
“什么都不记得,依然一次又一次叫我失望,”他说,“殿下,你我之间,终于还是落得这般下场。但这一生的账——这双手的帐,我总是要同你们算清的。”
你们?
四目相对,仿佛察觉到她目光中的惶然惊愕之色,英恪忽又笑起。
他双手已废不假,可身居高位,一日不倒,仍有无数的人争着抢着要做他的手。
眼神一扫,立刻有人会意,上前扶起塔娜、为她撑伞挡雨。
而他就在旁静静看着。
笑意不达眼底,却始终维持着那噙笑的面容。
“殿下还记得,我为救你而留下的一身伤么,记得在四平县时,魏人派来的追兵,是如何对我的么?”英恪说,“如今,终叫我找到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机会。那时殿下昏迷着,未能亲眼所见……如今,便好生看上一看吧。”
南疆金蚕,五年方得长成,十年方得吐丝,其利且韧,吹毛断发。若以之为网,使人受困其中,欲脱身,非死即残。
方才将魏炁绊倒的,正是数条布置在暗处、由金蚕丝缠绕而成的绊马索。专等在他倒地的同时,以巨网当头笼下。
“魏炁!!”
塔娜看清眼前陷阱,一瞬目呲欲裂。
试图上前,却被身旁的突厥兵左右架住,只能眼睁睁看魏炁困于网中:被金蚕丝所伤的脚腕尚未愈合,裂口流血不止。他站起不能,仍尝试破网而出。直至鲜血流了满手,十指近乎齐断、只剩一层薄薄皮肉牵系指节,那巨网竟当真被他徒手撕开裂口。
“有几分本事。”
英恪看在眼里,不由轻笑道:“果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当日在四平县,专为搜捕他而来的太子亲卫,正是用此法将他拖住。
纵然他最后在乡民掩护下侥幸逃出,亦身受重伤。事后一路颠沛,将塔娜带回月河谷,伤势却早已积重难返,时至今日,仍未恢复如初——若非如此,他又岂会被这疯子发狠斩断双臂?
时也,命也,上天从不站在他这一边。从不。
可那又如何?
他偏要向它证明,天命可改,事在人为。
“可惜啊,”英恪说着,面上笑意渐渐敛去,“抛弃天性本能换来的怪力,只不过是自甘堕落,沦为供人驱使的工具。一个失了心智的疯子,你告诉我,殿下,它如何与人斗?”
*
琼山关外,魏军大营。
陆德生早已睡下,帐中一片安静。
唯余炭火哔剥的细响,与辗转翻身的熹微动静,昭示着他那梦中亦不平稳的心境。
“军师!”
“参见军师,陆医士已然歇下,还请军师容我等通传一二……军、军师!”
结果,好不容易闭眼安睡片刻。
忽又有“不速之客”于深夜骤然到访,携着一身风雪,匆匆撩帘而入。
他本就觉浅,听见脚步声渐近,顿时惊醒坐起,正见面前一道模糊人影挥退众人,在他床边落座。
四目相对,甚至无需言语,兆闻率先从袖中掏出封皱巴书信、直直递到他面前。
陆德生见状,摸过床边火折吹燃。
只见那信上寥寥数行,字迹龙飞凤舞,一看便知是匆忙写就。然而,细观内容,又叫他不由双目圆瞪。
末了,终是猛地抬头,“此信,军师从何而来?!”
【突厥欲反,绿洲城将乱。情势紧急,吾当诛灭两军主将,以求转圜。
尔等速速围城救急,联合赵氏,驱逐蛮人,不容有失。
切记,唤魂笛不可无主,将之交予应受之人。
吾命有一劫,转告吾妻,不必遗恨。】
“半个时辰前,一黑衣客闯入我帐中。”
而兆闻低声道:“和上次一样,此人自称王姬府家将,受主人之命前来传信,且这次点名道姓,要将信文交予你我二人。”
数日前,同样是此人深夜前来送信,信中写明辽西摄政王有意携那突厥神女“微服私访”,前往江都。
他不解其意,派人跟随——结果,人倒是跟了一路,却并没什么收获。反而事后险些被那曹贼发现,污蔑他勾结辽西,吃里扒外。他原以为,是被曹睿故意摆了一道。
没成想,今夜这家将竟还敢前来,且在送信过后,便当场因伤重昏迷过去。
他吃过一回教训,本不该再当真,然而,仔细看过信上内容——尤其是看到这唯一与上回不同,且尤为眼熟的字迹过后,却鬼使神差地,仍是冒着风险、深夜来找陆德生商量对策。
“此事,曹丞相可知?”陆德生问。
“如今尚且不知。”
兆闻说着,忽望向帐外烛火明灭、隐约映出那匆匆走开的背影,顿了顿,终是忍不住冷笑一声:“不过想来,很快便将有人知会于他。无论信或不信,你我要做出决定,都不剩多少时间犹豫。”
自绿洲城一战战败,曹睿便假借和谈之名接过大权,在军中将他架空。
纵然他几次上奏,提出可趁辽西人放松警惕寻机反攻,却次次都被那曹贼用“当以陛下安危为先”的借口挡回。
时至如今,辽西人不顾他们陈兵关外,更声势浩大、公然与突厥人联姻,何尝不是某种堂而皇之的挑衅?
可恨曹睿竟也视若不见,不找机会派人混入城中不说,甚至遣使前去道喜。
他早有不满,无奈西征军中,远不止有他神龙军旧部一脉,各方战将皆受遣而来。
论资排辈,没了陛下在后撑腰,他这年轻人着实“资历尚浅”,地位亦不及曹氏。
不敢在这军心动荡的当口横生枝节,唯有派人快马加鞭送信上京,望能得太子支持,一举反攻得胜。
谁料,如今太子殿下的回信尚未送达,却又收到这样一封没头没尾的书信。
“陆医士跟随陛下多年,放眼军中,若论熟知陛下习惯,恐怕无人能出医士左右,”兆闻道,“医士且看,此信……是否当真出自陛下之手?”
陆德生闻言,攥紧手中信纸,不知想起什么,面色骤然惨白。
半晌,竟顾不得兆闻在旁,忽的赤足下床,从床下拖出一只沉甸甸的木箱来。
兆闻一怔,循着动静低头望去,见那木箱里头尽是些琐碎物什,底下垫着一层厚棉衣,左看右看,也瞧不出什么稀奇,正要出声细问,却见陆德生又从那棉衣底下,颤颤巍巍掏出一支短笛:
笛身玉色如润,显然质地上乘,绝非凡品。
唯独几节断痕刺目,似是曾摔断损毁过,又以金缮之术重新弥合。
【今日一战,无论胜败。】
【胜,自无碍;若败,你须得亲手拔去我头顶金针,以笛声驱策……傀儡,安抚军心,踏平突厥。直到找到她之后。】
【陆德生,代朕把这支玉笛交给她——亲手交给她。】
上次那封信送来,提醒突厥神女将去往江都,陆德生其实已隐隐猜到、恐有内情,只是不敢确信,心中又存有一丝侥幸:倘使和谈能够换回人质,留得魏炁一命,或许不至鱼死网破。
却没想到,这不合时宜的医者仁心,终是一步错,步步错。
直至如今,魏炁终于下定决心——以命换命,替这必死之局求得一线转机。
“……是。”
陆德生思忖良久,终是低声道:“绝不会错,那就是陛下字迹。”
兆闻没有追问,定定望向他手中玉笛。
末了,却竟什么都没说,起身走向帐外。
陆德生见状,将那玉笛绑在腰间,藏于外衫之下,匆匆套上鞋袜,亦后脚跟了上去
魏军营地。
过了宵禁时辰,灯火尽灭。除却负责站岗的士兵仍在岗哨处呵欠连天,四下早都一片漆黑。
营帐之中,张旺窸窸窣窣摸黑起夜,只出外转悠一圈的功夫,便冻得不住发抖回来。
才刚钻进被窝,又听外头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声响。
“什么声音?”
张旺心头一凛,下意识踹了脚旁边鼾声震天的同伴。
“还能有什么声音?”
同伴却只不耐地一挥手,翻了个身背对他,“这大半夜的,不睡你的觉……”
不睡你的觉,在这叫什么魂呢?
然而,说是这么说。
身体竟比脑子更先一步清醒,耳听得那声音久久不绝,四周陆续有人爬起身来。
不知是谁第一个反应、惊叫一声:“不对、是战鼓啊!有人在敲战鼓!!”
大魏军营之中,素来以战鼓为号。
无军令而私自擂鼓,轻者赏三十大板,重者,斩首伺候。同理,若非要事,何人胆敢深夜擂鼓,“扰人清梦”?
此话一出,整个营帐顿时为之一惊。
鸡飞狗跳间,众人或提着裤腰带仓皇下床,或披上棉衣便往外跑、边走边提鞋。
不足半炷香功夫,原本还略显空荡的营地之中,已然站满了人。
身在主帐的曹睿自然也被这动静吸引,很快在左右侍从的簇拥之下匆匆赶来。
“诸位!”
人还未及站定,却见高台之上,一身黑衣的兆闻放下手中鼓槌,向众人略一拱手。
“兆闻身为军师,自知军纪如山,上至王侯,下至庶民,绝不可有丝毫逾矩——但今夜,便是一死,兆某亦不得不为;便是火海刀山,也不得不行之,踏之……还请诸位,静下听我一言!”
此时此刻,目之所及,唯有高台下乌泱泱看不到头的人群。
心之所见——
兆闻却倏然想起自己拜别师父,决意投身魏弃麾下的那一日。
临行前,昔年的大魏国师、被尊为当世智者的公孙渊曾问他,身为公孙一脉门下最出色的弟子,亦是他的唯一亲传,为何偏偏选了那残暴不仁的九皇子为主?
【那位九殿下,虽虚名在身,天赋神力。无奈其人得位不正,身有……重疾,恐终难受命于上,并非明主。】
十年师徒之情,师长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劝告,言犹在耳。
可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敢问师父,何谓明主?】
【……】
【未曾拜入师父门下前,徒儿挨过饿,受过冻,知道吃不饱穿不暖的滋味。家父惨死战场,无人收尸,家母替人浣衣为生,却冻毙于道旁。师父眼中,九殿下得位不正,可徒儿亲眼所见,如今的‘虚名’,是他一刀一剑搏杀而来;师父眼中,九殿下恐难受命于上,但徒儿亦是亲眼所见——定风城一战,他将过冬炭火让与士兵,曾为几名连徒儿也叫不出名字的老兵送葬,他亲口答应他们,日后,凡他麾下将士,只会战死沙场,绝不会饿死于途中,冻毙于风雪——徒儿心中,九殿下或难受命于上,却终将,受命于万民。】
言罢,他向公孙渊深深叩首,背起行囊下山。
如今,竟又是十年过去。
“今夜,诸位尝闻笙歌靡靡之音?可曾远望绿洲城,十里红妆,满城欢贺?……可曾安枕好眠?”
望向火光辉映之下,难辨神情的各色面庞,他一字一顿:“可兆某,夜不能寐。”
“辽人投靠突厥,公然结盟,置我大魏颜面于不顾,若然陛下在此,又焉能容其这般放肆……!所谓和谈,亦不过一再拖延,要挟,羞辱,漫天要价!时至今日,我等尚不知陛下是否安好,尚不知要到何时,方能结束此战回乡,贼人以计困我毁我,难道我就任其困之毁之?!我大魏先祖打下的大好河山,岂是他们张口即来的筹码?!”
兆闻说着,猛地自袖中抽出那纸信函,在众人眼前抖开。
“我等踌躇多日,皆因被蒙在鼓中,对外界情势一无所知,直至今夜,探子传信,予我陛下亲笔手书——”
他将信中内容字字读来。
读到“联合赵氏,驱逐蛮人”一句,却听人群之中、陡然传来一声暴喝。
“荒唐!简直荒唐!!”
曹睿面色涨红,须眉倒竖,几近怒发冲冠。
“兆闻,我看分明是你与辽西人勾结,吃里扒外!你倒是说说,陛下如今身陷囹圄,如何与你通信?!胆大包天,竟敢伪造陛下手令……来人,给我把他拿下!”
曹氏贵为一朝右丞,此次天子亲征,更身兼征虏大元帅与神龙军副帅二职,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此话一出,挤在最前的三五名士兵对视一眼,顿时齐齐扑将上前,试图将兆闻拽下高台。
“且慢!”
陆德生见状,连忙上前阻拦。
无奈一介书生,双拳难敌四手,末了,亦只好扯开嗓子高喊:“陆某跟随陛下多年,敢以性命担保,信上正是陛下字迹。天下间,能得此笔锋者,再无第二人!”
“好你个陆德生!”
曹睿闻言,立马调转枪头,向他厉声怒喝道:“陛下治下宽仁,将你放出天牢,没想你竟怀恨在心!如今,更与那兆闻狼狈为奸……难不成你二人是想调虎离山,待我军中空虚、再引辽西人来里应外合不成?!”
“若非如此,为何鬼鬼祟祟、收信而不报。不与本相商议对策,反而执意先斩后奏?你倒是说说,陆医士,你们安的什么居心?!”
夜半击鼓,本已有违军纪在先;如今又被加上这么一顶“知情不报,里应外合”的重罪。
四下面面相觑,一片哗然。
“右丞此言差矣!”
兆闻却丝毫不顾台下众人目光,又一次抢过话头,甚至不怒反笑:“我亦正想问问右丞,今夜绿洲城如此盛宴,可有何动静传来?如若真像信中所说,辽西人与突厥人内讧,为何我军竟迟无动作?!右丞究竟是铁了心与辽西和谈……抑或是知晓个中关窍,有意知情不报?!”
“荒谬!”
曹睿道:“本相今夜早早歇下,不曾得探子回报。若真有情况,自会第一时间通传全军上下,召集众人商议对策。而非像你这般,在此大放厥词、搅乱军心!”
“好!”
“……”
“既然如此,还请右相下令,容兆某带上一队人马、即刻前去探明情况。”
“今夜之事,本相稍后自会派人前去一探究竟。”曹睿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却避而不答。
只冷笑一声,摆手示意身后侍从上前,“至于你,兆闻,身为军师,公然违背军纪……如今情况未明,本相暂且饶你一命。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当受五十大板,罚俸半年——”
“丞相大可不必轻饶兆某,兆某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此信究竟是真是假,是兆某吃里扒外,还是丞相有意欺瞒,我等前去一观,自见分晓!”
“你……!”
对这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无知小儿,曹睿一时不由怒极拂袖。
一众侍从见状,当即扑将上前,要将高台上的兆闻押下受审。兆闻却已抢先一步、倏然撩袍而跪。
以神龙军军师之身,对着高台之下的众士兵,重重磕下三个响头。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今日,吾非为己所求,乃为陛下而求。”
“只因不忍见吾主身陷囹圄,故以性命担保,请诸位随我同去!”
“若兆某今日所言有虚,当叫我不得好死,粉身碎骨!”
兆闻追随魏炁多年,手中虽无实权,然而军中威望,本就非一朝一夕可成。
如今台下之人,有多少是随他们南征北战的旧部,一场一场苦战打下来的同袍?
既无强权逼人妥协,便唯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陆德生见此情势,犹豫一瞬,也跟着撩袍而跪。
“我陆德生,也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若有半句虚词,当叫我余生受百病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众生之苦,加诸我身。”
陆德生何许人也?
当朝御医,天子近臣。
人人知晓他是魏炁跟前红人,上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尚且难求一面。行军打仗之时,他却每每愿做伤兵营里的常客。如今高台之下,乌泱泱望不见头的大魏兵士,有几个不曾从他手中求药,又有几个不曾受过他的恩惠?
原本还有几分退缩动摇的人群,此刻忽的一静。
紧接着,是曹氏家臣接连喝止也阻不住的窃窃私语。
“我兄弟几个随陛下征战多年,当初定风城一战,若不是陛下拦在我们跟前,我们险些便中了那燕贼的诡计,全部葬身雪谷……”
“还有,还有东渡扶桑那一回——”
“海寇凿沉了我们的船,飘了半宿,当初以为命就搭在那了。可没成想,陛下竟派人来寻,三十多个兄弟,活下来了二十七个,如果不是……如果……”
“军师!”
人群之中,生得矮小如蒜苗的张旺,第一个站了出来。
尽管仍是哆哆嗦嗦,肉眼可见的“不上台面”,但他咬牙控制住了不住打颤的双腿。
唯恐还没说完、便被人拖出去受军法,又着急忙慌地大声道:“我愿随军师去!”他说,“我、我叫张旺,我爹做了一辈子的伙头兵,我也接了他的衣钵,这辈子还、还没上过战场打过仗!可我,我愿意去救陛下!”
本就结巴,再配上他瑟缩的表情,更平添几分喜感。
此话一出,顿时叫四下凝重的气氛为之一轻,止不住的窃笑声响起——然而,兆闻与陆德生没有笑。
一拨从定风城调来的征北军旧部没有笑。
张旺的父亲老张头,是整个定风城军营里,曾经做饭最好吃的伙头兵。
“所以,所以就让我去这一回吧,”张旺说,“陛下和皇后娘娘,对我爹有恩,我、我答应了我爹,别的本事没有,得替陛下养的兵做一辈子的饭!现在陛下有难,我……我也得替我爹报答他!我答应过的!”
这世间,从来是以怨报德者多,以恩报恩者少。
只是,也许,十个人里总有一个。
那十万人里呢?——
“我也去。”人群中,一只干巴的手臂颤颤举起。
“末将李青,也愿随军师同去。”
一个副将打扮的青年人拂开身前众人,拔剑而出。
没有振臂一呼而万千人随之的壮烈,却是积水穿石,积少成多的点滴星火,逐渐汇聚成海。
“你们……!好啊、好啊,都反了不成!”
曹睿环顾四周,不由大怒,当即命心腹捧出先帝所赐尚方宝剑,欲将为首的兆闻戮首示众,以儆效尤——
然而。
“是、是雨……?”
“下雨了?”
“这时节哪来的雨?”
一场突然而至、渐有瓢泼之势的大雨,却令他身形骤然僵在原地。
许久,方才不可置信般抬起头去,仰首望向头顶,乌云滚滚。
雨……
【中郎将大人,在辽西,水是最珍贵的东西之一。没有它,庄稼无法生长,河水会断流,再好的秧苗,也熬不过一个月的干旱——啊……除了我送给您的那盆水生竹。可您看,近来上京,好似日日都在下雨。】
【等等,您说那位皇帝陛下的祖先以巫神后裔自居,会祈雨……您的意思是,是我最近时常惹他生气,所以……所以才这样?】
【看不出来,他还真好用。】
【不不、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也能学会就好了。在这里,我的法子不管用,如果能学会他这一招……可,要怎么求他,他才能答应教我呢?】
太久了。
过去的时光太久远,久到他都已经忘了那个人说话的样子,忘了她的语气,忘了她也曾有过这般古灵精怪,恣意飞扬的神情。
唯有在这短暂的一刹,他仍会控制不住地晃神——仿佛她依然还活着。活在自己身边,活在每一个辗转反侧、思之如狂的夜。
【原来,中郎将大人……】
【你我,从来都不是同路之人啊。】
曹睿怔在原地,久久不曾回神。
兆闻却先一步反应过来,拔剑向天,振臂高呼:“愿追随陛下、万死不悔者,且随我来!”
第135章 恩仇
——可惜啊, 抛弃天性本能换来的怪力,不过是自甘堕落,沦为供人驱使的工具。
——区区一个失了心智的疯子……你告诉我, 殿下,它如何与人斗?
*
金蚕丝网豁口已开,魏炁双手鲜血淋漓。
见他试图破网而出、受命布下天罗地网阵的十余名突厥影卫却似早有预料, 飞快变换阵形。
“……!”
塔娜惊觉不对、骇然转身望去。
这才发现:夜色之中,那困住魏炁的所谓巨网、竟压根称不上“网”——分明是无数根金蚕丝飞舞于布阵者指间。金戈相击,声音穿透雨幕而来, 令人头皮发麻。
夜色之下, 唯见灿光闪动, 千变万化。
“换阵!”
是以, 豁口一开,魏炁以指攥丝,反倒给众影卫以大好机会。
十余人交错结对,指尖舞动如飞。以网为形、转眼又变绊索绳结,趁机缠上魏炁脖颈。
“给他留一口气!”
而英恪蓦地扬声道:“确保他再无回击之力,将人擒下带回王帐,献于大汗!”
魏炁本就重伤在身,防备不及, 又遭金丝绕颈,一瞬嵌入皮肉。他似是吃痛,额角青筋暴起。反复尝试、亦脱身不能, 唯有以右手深深插/进地面, 尝试稳住身形, 反手解开颈上束缚。然而,僵持之下, 却忽听“咔”的一声。
左手五指之中,竟有四根手指软软垂下——
“不……”
指骨断裂、令人毛骨悚然的轻响,与塔娜歇斯底里的惊叫声交叠。
“不……住手!!!”
她拂开身旁搀扶的侍从、向离得最近的影卫扑去,口中失声大喊。
试图赤手夺丝,却被英恪一脚绊倒在地。
胸前伤口重创,一时之间,亦再无法遏制喉间翻涌腥气、俯身咳出一口黑血。
苍白的小脸被血色浸润斑驳,又被雨水冲刷而去,融作身下渐淡血泊。她却只徒然伸出手去,双目通红,厉声嘶吼着“停下”——
“我让你们停下……咳、咳……停下!!!!”
鲜血呛进喉口,胸腔鼓噪的痛意、犹若利刃剜心,令她几不能语。
“停下……停、下……!”
脑海最深处,尘封太久的旧事。却仿佛一瞬拂去尘埃,潮涌而来。
【谢沉沉……】
她听见那声音说。
【欲壑难填,情海滔天,我只想知道,人活在世上,拼尽全力,抛弃尊严,不顾一切,也要活,是种什么滋味?】
【这般费尽心思的想活,却为一个人抛诸脑后,又会是什么感觉?】
也许,这答案,如今便在眼前
“小心!”
“抓住他!万不能让他跑了!!”
四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钻入耳畔,她咬紧牙关,终是挣扎着爬起身来,踉跄上前。
入目所见,却只有魏弃在重重包围下跪倒在地,背脊如弓弯起——金丝勒入皮肉,脖颈鲜血如瀑的惨烈情状。
四下怒吼声震天,志气之高昂、令人胆寒。魏炁以肉身顽抗,亦终顶不住接连上前帮手的突厥兵、数百上千人一齐发力。众人以金丝为索,末了,竟真将他右手生生掰断、拖出数丈开外,身下泥水四溅!
“轰隆——!”
这场毫无征兆的大雨,恍惚间,亦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塔娜被阻挡于人群之外,一左一右架住手臂,无力挣脱;
而人群之中,魏炁仰躺于地,浑身脏污,几难蔽体的血衣下,身体经络忽的寸寸绽开,从那些暴露在外的伤口底下,生出新的血肉。
赤瞳中,点点血梅盛放。
愈是空洞无物,愈是状若妖邪。遍地横尸的战场上,却骤然传来一阵窸窣古怪的动静。
“不对……”
“他的样子不对劲……”
人群中,有人惊惶四顾,环抱同伴后腰助力的手臂骤然软下,一屁股跌坐在地。
然而,这几乎喃喃自语般熹微动静,很快被淹没在雨声和欢呼声中,无人察觉。
“快把他绑住!快!!”
倒是第一个从“计划得手”的狂喜中回过味来的突厥影卫,嘴里不住高呼着:“抓住他,大汗定当重重有赏!”
“搬石头来!!小心他有暗器,压住他手脚!”
“他方才杀勃格将军时,用的就是一根银丝!决不能掉以轻心!”
“我们……我们真的赢了……?”
“嘁,雪桠,瞧你这吓破胆的可怜样,睁大眼睛看看清楚吧!”
“……”
“早都跟你说过,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比特勤……比大汗更聪明的人。什么战无不胜?还不是败在咱们手下!”
“特勤说得对,这东西看起来厉害,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自己摘了脑袋、留个壳子的怪物罢了,有、有什么可怕的?!”
魏炁脸上已然血肉模糊,猩红双目暴突,其状若鬼。
然而,纵使如此,他的身体仍在颤抖中起伏——他仍未死去。
金丝的另一头,越来越多“助威”的突厥兵士闻声而来。
众人争相邀功,群情激愤,乱石对准魏炁当头砸下,那金丝亦在不知觉中缠进愈深,到最后,几乎将他头颈生生绞断,血肉经络裸/露在外,头颅摇摇欲坠,直到——
“呃……啊!!!!!”
“啊!!!!!!”
犹若自喉口寸寸逼出,凄厉而嘶哑的哀嚎声响彻战场。
与此同时。
众人身后,已然紧闭多时的绿洲城城门,毫无预兆、轰然大开。
伞下火把明灭,耳边雨声如注。
这厢,百人围杀的惨烈战场未及收束,城门之后,乌泱泱看不到头的赤甲军已然迎战而来。
“众将士听命,给我杀——!”
魏骁高举手中弯刀,纵马在前,口中厉声高喊:“随本王一道,杀光这群贪得无厌的突厥人!斩下昏君首级、迎回神女,以祭今日枉死者在天之灵!!都给我杀!!”
是了。
与马失前蹄,连损勃格、勃勒两名大将的突厥军相比,一场大火,虽将绿洲城烧得半壁残垣,损失空前,但以辽西十余万囤兵而计,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的绿洲城,亦绝非任人宰割的肥羊。
何况他们与突厥,本就世代为敌,血海深仇在肩。
既已撕破脸皮,不把握时机将之斩尽杀绝,更待何时?
“我等誓死追随摄政王!”
果然,此话一出,四下响应。
“夺回神女!!绝不能让这些突厥蛮子再肆意妄为!”
“杀了他们——!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若非天降神迹,神女垂怜,我家中妻女早已葬身大火!”
“便是托得这份情,也绝容不得这群蛮子在此放肆,胆敢言而无信夺走神女……弟兄们,上、给我上……!!!”
恍惚间,一切都犹若三十年前的历史重演。
曾给辽西带来希望和改变的少女,一朝被突厥人掠去。
辽西大地群情激愤,自举民兵越过两国边境,浴血厮杀,死伤无数,却仍是惜败于彼时悍勇无匹、纵横草原的突厥人手下,付出了几千上万条性命为代价。
后世人将这场战争,称为“沉珠之役”。
赵莽得以一朝起势,麾下笼络的数万军队、如今的赵家大军有此规模,亦正是经由这场战役而来。
如今,本该依约回到辽西的神女血脉,却又一次成了双方誓不可失、浴血争夺的“战利品”。
墨色天幕之下,是血肉横飞,近乎不分敌我的砍杀。
哀嚎声遍野,淹没了雨声、哭声,淹没了无数头颅落地、马踏成泥的惨烈牺牲,亦将许多窸窣诡秘的动静悄然掩盖其下。
辽西人显然有备而来,并不打算久战,其目标亦清楚明确——塔娜,以及如今生死不明的魏炁,都是他们势在必得的人质。也因此,抢在最前的先锋军并不恋战,只经验老道地快速收割战场,不断缩小包围圈。与之相对的是,习惯强攻冒进的突厥人,这回却一反常态,在英恪指挥下且战且退。
攻守之势,瞬息万变。
大军后方,英恪面色沉凝,任由一左一右的侍从搀扶着,远远遥望夜幕下的绿洲城。
那望不到头的援军,城墙上翻涌如浪的火把,映出银光闪烁的箭芒。
要一举攻下辽西,今夜,想来已是不可得。
但如今,最重要的战利品已然在手,日后谈判的天平偏向何方,尚不可知——
“乌雅,乌鳢,”
只略微思忖片刻,他当即扭头吩咐四下:“你们二人,带神女上马。其余的人,不管用什么方法,速速喂那狗皇帝服下蛇丹,把人打昏绑上,我们走!”
“传我军令,苍狼、碧狼两军,留下断后;雾狼军,护送九王子灵柩,立刻兵分三路,撤出玉山……”
玉山关。
话音未落,他习惯性环顾四周,目光森然。
忽的,眼角余光却似瞥见什么,骤然顿住。随即,脸色大变。
“等等!”他厉声惊喝。
“拦住她!!快,拦住她!”
……她?
“塔娜!!”
身体竟似快过脑子半步,下意识要奔上前去,却因失了双臂、重心不稳,他险些趔趄摔倒在地。徒留一旁众人不明所以,循着他目光望去。
直到看清那本该将魏帝捕获、却不知何时多出一人——金丝网下,颤抖不已的身影。
一瞬之间,又仿佛齐齐遭人点穴,四下寂静,落针可闻。
“神女……”许久,不知是谁先喃喃出声。
一石掀起千层浪,火把坠地,雨水四溅。
“神女——!!”而那人撕心裂肺地吼道,“你们这群蠢货!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收网,收网啊!”
“军医何在……把军医带过来,快!!”
肉体凡胎,可能扛得住金蚕丝网的削金断玉之威?
不可否认,面对那可怖的“凶器”,塔娜确曾两股战战,因恐惧而犹豫:
怕疼、怕死、怕死了也没有用。
怕做了能做的一切,依然是无用功。
太害怕,以至连咬牙伸出的手,亦无法自抑地颤抖。可徒手抓住那金丝猛地掀起、钻入网下的瞬间——那一刻,却是几乎没有什么感觉的。
她只觉滑腻。
直至耳边惊呼
声传来,昏沉的视线一瞬因疼痛而聚焦,她低下头去,颤颤翻过手掌,才发觉那滑腻的本身,原是自己的血。
雨水,泥水,与血水,她爬的每一步,都淌过自己的血。
后知后觉摸向脸颊,亦只摸到一手浓稠的腥热。
“……”
她终究不是魏炁,没有媲美怪物般无坚不摧的身体,在这利器之下,无所遁形。
回过神来,却只用力抹去满脸血污。她咬紧牙关,以手肘支撑身体,跪着,爬着,终于一点一点,靠近了余光处、那团血肉模糊的影子。
“魏、炁——”
从齿缝中挤出的字眼打着颤。
头顶金网忽的撤去,四周跪满惶恐告饶的人群,可她恍若未闻。
只用自己血淋淋的右手,攥紧,握住眼前那只皮肉翻卷的手掌。
“听我说,”塔娜低声喃喃,“我……”
我?
太多欲说而未尽的后话,在视线清楚触及他的瞬间,戛然而止。
甚至容不得她一瞬喘/息。
目之所及,没了那嵌入皮肉的金丝支撑,男人头颅骤然歪倒一旁。
残存的皮肉与经络裸/露在外,赤红的双目依然睁着,任由泼天雨水,洗刷去脸上斑斑血污,木然的双瞳中,却只映出她一瞬呆滞的神情。
“让开……”
她推开四下意图搀扶的突厥人,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来。
忽略争相伸到面前的手臂,只踉跄上前,揽住魏炁软倒的身体。
如一尊血铸的菩萨,揽住一团溃烂的泥。
【你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来找一个人。】
【谁?】
【我的妻子。】
我的妻子。
不知怎的,她忽又想起那夜,冷风越窗。
明暗不定的昏沉夜色下,赤足坐在床边,不请自来的阶下囚。他望着她,垂眸而笑。
【我的妻子,谢家芳娘,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所以,我来这里,做塑她神像的最后一块砖石。】
“……”
她双膝跪地,抱他在怀,久久不能语。
许久,方才轻而又轻地喊了一声:“魏炁。”
“魏……弃。”
“魏弃。”
回答她的,却只有无边的安静与空寂——
“别过去。”
而安静隐身于人群之后的英恪,望向不远处,那纵马而来、肆意砍杀开路的身影,又骤然伸手,拦住了身旁欲要上前的亲随。
伴着一声哨响,众影卫对视一眼,瞬间默契撤退。
他们本就是从突厥精兵中抽调而出的杀手,此刻,褪下玄铁手套,很快便如寻常兵士打扮、藏匿东路苍狼军中。
方才还里三层外三层,将塔娜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只转眼功夫,悄然散去大半。
天际大雨仍未歇止,寒意刺骨。
塔娜泡在血泊中的下半身,已然冻得没了知觉,满是鲜血的右手,却仍是吃力地撕下半片衣袖,用那被血浸润的雪绸,一层一层、缠裹住魏炁脖颈。
终于,无力自持而不住颤抖的手指,覆上那双始终不愿闭上的赤眸。
“塔娜——!!”
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却忽的传至耳畔。
直至突破重围,将一众围拥上前的突厥人尽数砍杀,那声音的主人终是跌下马来,踉跄着扑到她跟前。
雨水如洗,淌过他身上银盔,滴落在地,已是血水。
魏骁从后脚赶上的赤甲卫手中接过竹伞,撑起在她头顶。
视线落在她满是血痕的脸上,似想说什么,又迟迟不知如何开口。
只将右手弯刀搁下,手指在盔甲上蹭了又蹭。
“塔娜。”
终于,他伸出手来,轻轻别开她脸上湿发,低声道:“别害怕。我在这里,再没人敢动你。”
“绿洲城中的百姓,也都在等着你,”他说,“我这便带你回城。我答应你,今日过后,绝没有人能再伤害你——医士呢?!还愣着做什么?”
话落,几名背着药箱的医官顿时围拥上前。
各司其职,把脉的把脉,上药的上药,争相为她处理伤口。
“……”
而塔娜坐在原地,始终一声不吭。
再烈的药,再疼的伤,也未能叫她眉头蹙起。
自始至终,她只低垂着头,紧紧抱住怀中人,神情黯黯,犹若出神。
三名医官倒是默契地你看我,我看你,终于,在魏骁目光的默许下,假借为她包扎伤口之名,将她手臂一左一右制住。
眼见得就要得手——
谁料,才刚碰到魏弃手臂,塔娜倏然抬头。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眼底幽深郁色,令人不敢逼视,死死盯着眼前那试图动手的医官。
“……滚。”
几名医官皆是辽西出身,闻言,顿时惶恐跪下、不住告饶。
却未等塔娜有所反应,这一次,是魏骁先一步开口,冷声道:“下去。”
“回、回禀摄政王,可是神女的伤,这,我等……”
“本王让你们下去!”
听出他话中毫不掩饰的暴怒与杀意,几人顿时抖若筛糠。
再不敢多言半句,慌忙提起药箱离去。
而魏骁背手而立,强压住心中翻滚的情绪,只默然垂眸——看向眼前怀抱魏弃席地静坐的,他的妻子。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悲哀地发现,或者说,承认:曾经那个只属于他的、心中只有他的谢沉沉,早已不在了。
哪怕是一个和她长着几乎一模一样脸庞的替身,哪怕他只想向她求一个成全,他把曾经亏欠谢沉沉的都给了她。
可不是,终究不是。
早在他亲手将谢沉沉的尸骨焚灰,葬入玉盒时,她和她的缘分已尽。
如今还剩下的,只有强求。
只能是强求。
“……跟我走吧。”
魏骁蹲下身去,为她撑伞。
四目相对间,唯余长叹一声。
“今日本是我们的婚宴,”魏骁道,“若非突厥人从中作乱,你已是我的妻子,事到如今,我不过是想让一切回到正轨,难道不对?你随我走,我便当今夜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说:“我敬你爱你,留在我身边,无论你想要什么,甚至你想保全魏炁,我都无有二话。只他发狂作乱,恐伤旁人,绝不能留在你身边,但我可以答应你,到时,我会请最好的医士为他诊治。无论如何,无论他是生是死,待和谈过后,我会派人将他送回上京。”
“可若是你们落在突厥人手中,你觉得,阿史那絜能做到么?”
“……”
魏骁问她:“即便如此,你还不肯原谅我么?”
“应当说,我从没有怪过你。”
塔娜却在久久的沉默过后,倏然轻声道:“因为我知道这就是你。”
“无论重来多少次,你依然会把剑架在我的脖子上,会用我的命引开敌人,会在你与我之间先选择保全自己。魏骁,你的爱就是这样不值一提,”她说,“可笑你却把你那从手指缝里挤出的一点偏爱,你苦心追求权力之余的一片私心,当作是多么珍重无私的喜欢。”
她的目光清明,神情平静。
说出的每一个字,却都如利刃穿心,将他剜得鲜血淋漓。
“……你到底是谁?”魏骁突然问。
塔娜没有回答,只直视他闪烁眼神。
半晌,倏然笑起:“我已经告诉过你,”她轻声说,“你希望我是谁,你现在看到的我便是谁。”
这张脸,本就并没有什么稀奇可言。
你希望眼前坐着的,是辽西神女,那她便是你不惜一切势必相争的人质;
你希望眼前坐着的,是你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故人,那她便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像你所“奢望”的那样。
——可你又真的分的清楚,在你心中,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吗?
魏骁闻言,不由一怔。
回过神来,眼底却有一瞬掩不住的惶然闪过。
终于,他丢开竹伞,用力握住她肩。
“我不管你是谁,是谁都好,”魏骁一字一顿道,“我只知道,你与我已拜了天地,敬过天神,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我为自己脱身,那时,那时逼不得已,竟眼睁睁看人动手伤你、令你寒心,是我的错。而如今,你亦不过是以为这怪物救了你,所以想报偿他的恩情。”
他说:“可你不曾知道他的过去,你不知道这些年来,他做过多少恶事,弑父杀兄,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蒙骗了你,又或者他只是因你的脸,对,因你这张脸而出手相救,他不知道你是塔娜,你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他骗了你。你生性单纯,将他视为救命恩人……可你是神女啊,你怎能与这样的恶人为伍?只有我才能保护你。只有我。”
“这段时日以来,你与我朝夕相处,难道还不相信我对你的好?我予你爱重,从未改变,将来也绝不会变,只你一人。沉……塔娜,只要你随我回去——”
“不。”
“……”
塔娜忽的轻声道:“我没有不相信你。我可以随你回去。”
这般突如其来,又意料之外的回答,甚至令他一瞬失语。
沉默片刻,忍不住开口确认:“……当真?”
“当真。”
塔娜点了点头。
魏骁脸上顿时浮起久违的笑容。
“但我有一个条件。”却听塔娜又道,“我跟你走,但我要你现在便将你手上的这枚扳指,摘下给我。”
她说:“我要你对天起誓,从此以后,辽西由你我二人共治,我可以随心而行,做我想做的事,作为神女,与你平起平坐,而非被你关在笼中,做一只被精心打扮的雀鸟。你做到了,我立刻跟你走。”
“……”
这已不是妻子与丈夫的谈判。
而是手握神权、坐拥无数信徒的赤地神女,与只手遮天、可越皇权的辽西摄政王之间,一场本已被他用“夫妻”之名轻轻揭过,又被她此刻毫不掩饰袒露在眼前的,权力之争。
“做不到么?”她问。
若非此刻,眼角、鼻端——七窍皆流血,嘴边血沫犹若擦拭不尽般,不受控制地涌出,或许她的声音能更坚定些,而非这般气若游丝。
可她依然笑了。
在他犹豫不知如何回答的那一刻,她反而笑起。
“你不是说,爱我么?不是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么?”塔娜轻声道,“可你究竟是爱我这个人,还是爱我可以为你带来的好处,你想挽回的究竟是我,还是,舍不得这一声‘神女’背后,代表的尊崇、敬奉、毫无理由却俯首帖耳的忠诚?你既要用我来做你称霸之路的砖石,又何必拿‘爱’来做幌子。”
她是迟钝,却并不痴傻。
比起“爱”这般不堪一击的字眼,如今的她,更愿意相信另一些握得住的东西——比如,权力。
能决定路向何方,为自己命运做主的权力。
而魏骁沉默着,脸上神情几度变化。
从最初的难掩惊喜,到冷静过后的审度与思量,只一瞬之间,他仿佛便从被爱恨冲昏头脑的少年人,变回了那个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辽西摄政王。
末了,环顾四周。
他拧眉思忖片刻,竟真的取下那枚玉色扳指置于手掌,递到她的面前。
“我早已告诉过你,这枚扳指乃是赵家军印鉴,天下只此一枚。它代表着什么,你可清楚?”
“若不清楚,岂敢开口。”
塔娜从容道:“我要它,只为自己求一份心安。”
“好,”魏骁说,“既然你要,我这便给你。”
说话间,任由塔娜自他手中取过那枚扳指,他只爱怜地伸手、小心拭去她脸上血痕,“执此令者,可统率三军。你有神女之名在身,若再得军权倚仗,绿洲城中,自当以你为主,无人胆敢置喙。如此,你便安心了?”
“不再疑心我另有所图……愿意随我回去了?”
他说着,手指沿她颊边轻抚。
神情依旧缱绻,动作依然温柔。
塔娜却没有应声,独低下头去,静静戴上那枚——于她而言,始终略显宽大的扳指。
因着尺寸不合,她的手指必须小心弯折,方才不至令其掉落。她不得不忍痛攥紧仍在流血的掌心,顿了顿,复又望向怀中双目紧闭的魏炁。
什么话都没有说。
却似终于下定决心般,将他轻放在地。
试图站起身来,偏偏早已冻僵的双腿不受控制地打颤,她险些摔倒,幸得魏骁及时伸手搀扶,终于勉强站稳身体。
“小心些。”魏骁温声道。
她下意识抬头看他。
正欲开口,却忽觉后颈剧痛,眼前花白一片。
魏骁只轻轻伸手一牵,她便踉跄着倒在他怀中,脸颊紧贴他胸前冰冷铁甲。
想使力挣脱,四肢却绵软无力,只能任由他将她抱紧。
旁人眼中的恩爱夫妻,耳鬓厮磨。
实则却是她反应过来、用尽全身力气挥出的一掌——猛地扇在他脸上。而他生受住,不发一语。
只沉默拥住她,将头埋在她颈边。
“……为什么?”
许久,方才低声道:“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他说,“……我都可以给你,与你共享。夫妻福祸相依,生死不离……本就如此。我们的孩子,日后更会继承我的一切,对你,我从不曾吝啬分毫。但你就是这样待我的?”
纵使一国天子,权与爱,亦绝不能混淆。
他长于深宫,自小便被教导,后宫之中,可以有骄纵的宠妃,却绝不能容下一个干政的皇后。
当一个男人不得不将权势拱手相让,去挽回一个变心的女人,那是何等的屈辱与悲哀?
“为何你仍是这般迫不及待?”他问她,“为什么,就算你想报复我,可你为何不能像从前那样……”
哪怕临死前,谢沉沉唯一能够报复他的办法,也不过是令他心碎。
而他宁可心碎。
也不能,绝不能容许自己卑微——
“走!”
魏骁牙关紧咬,猛地将怀中少女打横抱起。
一声令下,护持在四周的赤甲卫与一众医士顿时围拥上前。
眼见得突厥人已然将此包围,他当即从腰间掏出鸣镝。
响箭瓮鸣刺耳、四下皆闻。一连数发过后,原本已逐渐将此围得密不透风的突厥战阵中,竟忽的一阵骚乱:入目所见,遍地“同袍”倒戈,“同胞”相残。
“不好!有奸细!!”
“大家小心!!该死……有辽西人混了进来,火把呢!拿火把来!!”
许是夜色如墨,不堪仔细分辨,直至此刻,突厥众人这才发觉,军中竟不知何时混入了诸多陌生面孔。
只因其皆作突厥兵士打扮,又混在人群中浴血厮杀、敌我难辨,这才瞒天过海,潜伏至此。
此刻,以鸣镝为号,无数身着突厥军服的辽西细作,骤然将手中长枪毫不留情刺向身旁。一时之间,惊呼声、痛号声不绝于耳。
曾经用以火烧绿洲城的下作伎俩,如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魏骁见此,亦不由畅快地大笑一声,指挥心腹将魏炁扔上马背,随即抱起塔娜、翻身上马。
一行数十人抽身果决,在细作掩护下突出重围——直至跑在最前的探路兵,冷不丁高喝一声“小心”、被吃痛哀鸣的骏马甩下马背。
纵使魏骁等人早有准备,亦不敌那潜伏暗处已久的金丝阵变幻万千。
绊马索一出,鲜血飞溅,众人当机立断,接连以轻功跃下马去,紧随其后,却又是熟悉的金蚕丝网兜头而来。
纵有接应者以血肉为盾抵挡,也只挡得一时。
魏骁当即横刀于头顶,这才堪堪止住那金丝下落之势。
“神女在此,尔等焉敢放肆!”
寻机脱身之际,只好以突厥语扬声怒斥:“若伤了她一根汗毛,我看你们回去如何与阿史那絜交代?!”
果然,此话一出,那本携万钧之势压来的金丝,亦不得不避他三分。
虽仍将他困于其中,然而,缝隙已生。魏骁见状,毫不犹豫,当即凌空一踏,以脚边金丝借力跃起,电光火石之间,已然怀抱塔娜钻出网去。
那金丝阵虽灵活,到底需由十余人共同操控,若一人心有怯怯,则阵法皆乱。
而魏骁甫一脱身,当即闪转腾挪、钻入人群。借由夜色雨幕遮挡,总算在体力不支前,堪堪与后脚赶来的赤甲卫前锋军汇合。
然而。
他此行前来,本还有一个必须带走的人——
眼下情况,恐怕已不能将人全须全尾地带走,但至少也要留下一张足够支撑和谈的底牌。
“赵岩!”思及此,魏骁蓦地回头,厉声高呼道,“速将那昏君首级割下与我!”
赵岩,正是方才负责将魏炁扔上马背的王府亲卫之一,此刻与同伴困于网下,挣扎脱身不得。
闻听此言,却仍是强忍疼痛,从靴中抽出一把尖刀,在身边人掩护下扑向魏炁。
闪着寒芒的刀刃,对准那缠裹脖颈的血绸高高举起——
腥热的鲜血,一瞬溅了满脸。
*
本已昏死在魏骁怀中,人事不知的少女,此刻眼睫挂红,满面斑驳,欲睁而未睁的眼皮缓缓掀起。
朦胧视线中,迎面映入眼帘的,却只一道触目惊心的血口。
魏骁呼吸急促,喉结不断滚动。
起初,那伤口只是极细的一条血线。
待他察觉颈边若有似无的刺痛,后知后觉低下头去,看向胸前被鲜血染红的银盔,原本“安静”的血线却骤然爆裂。
“……!”
他一瞬痛极,脸色大变,不得不任由塔娜挣脱怀抱摔跌在地,只双手紧捂咽喉,发出“嗬嗬”如风箱般凌乱呼声——从指缝间溢出的血流却仍如泉涌,逐渐在脚下汇作血泊。
终于,落针可闻的死寂中。
伴着一声突兀钝响,手中弯刀坠地,他亦失力跪倒。
“是刺客——!!!”
“速速护驾!!掩护摄政王——!”
而亦是直至此刻,前来接应的众赤甲卫似才终于反应过来,口中高喊“护驾”,纷纷提剑杀向那不知何时现身人前,口衔长剑,姿态奇诡的白衣剑客。与此同时,突厥一方、已然重振战阵的雾狼军一拥而上。
夜幕之下,雪影翻飞。
未闻哀鸣,但见人身如海倾倒。
“呼……呃……”
魏骁仰躺在地。
模糊的视线中,残肢血肉翻飞。他看见塔娜跌跌撞撞爬起身来,穿过人群,头也不回地反身跑向来处。
他想叫住她,喉口却已无力发出声音,末了,只一片滴血的衣角停在眼前。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
暗中窥伺、等候时机的毒蛇,却在这一刻,终于森然吐信,露出真容。
“……卫三郎啊。”他轻声唤。
银蛇长剑飘然坠地,失了双臂的“刺客”,居高临下,望向脚边伏倒于血泊,瘫软如泥的故人。
“多年不见,你可还记得天悬山。记得那些,无私相救,却被你所弃的谢家人?”
“你可曾去拜祭过他们?”
*
一声“天悬山”,犹若开启多年尘封记忆的闸口。
魏骁双目陡然瞪大,犹若回光返照般,写满不可置信的目光,死死定在英恪脸上。
“你……嗬、嗬……你……!”
【三郎!三郎,没事的,你听我说!你在这藏好……记住,千万不要出来。】
【那你呢?】
【我……不能眼睁睁看我阿爹死在那些畜生手里,无论如何,我得去找他。】
【……】
【但你放心,哪怕我教那些贼人捉了去,也绝不会害你丢了性命!倘若我死在这里,你……三郎,你便当发发善心也好,替我照看好娘亲,还有我那傻妹子。谢缨来世做牛做马,也定会报答你——总之你在这里躲好!千万不要出来……记得啊!】
昔年怀揣一把短匕,孤身救父的少年郎,与眼前满面血污,犹若鬼魅的死敌。
纵使他不愿相信,不愿去想,朦胧模糊的视线中,那两张脸,仍是渐渐重合在一处。
而后——更多的,早已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就这样涌上脑海。
他想起自己是如何饥寒交迫地藏身山洞,又是如何在山洞中被人发现,因腿伤未愈,轻而易举便被擒住;
本已找到谢父踪迹,原路返回的谢缨为了救他,不得已现身,与数名歹人拼死相斗,却被打成重伤。
那些匪徒将他二人蒙了眼睛绑上,不知要带去何处。
可直到那时,谢缨依然以为,是谢家人连累了“卫三郎”。
【恐怕是商队露财,招来了歹人,怪我们不够当心,自己惹了贼不说,还害了你。】
【这样下去不行,一定得想法子去报官……三郎,我阿爹没有死。阿爹被他们带走、伤成那样,还强撑着一口气。我知道,他一定还等着我们救他,我绝不能死在这里……你更不能。】
我更不能?
不过是数月之缘的相处。
曾经待他千般嫌弃,万般不满的谢家大郎,彼时,却甘愿以命相陪,保他平安无恙。
魏骁问他:【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
【因为沉沉那丫头喜欢你啊,】鼻青脸肿的谢缨伏在地上,眼睛已然被血糊得睁不开,嘴里却还喃喃着,【你若是有良心,卫三郎,此番若能活着回去,等我家妹子大了,你便娶了她,替我好好照顾她罢。你不知道,听说你要回家去,从此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一面,那丫头夜里跑来找我,竟抱着我哭了半宿啊……她何时这么哭过?】
【那是我捧在手心里都怕摔了,哄着,求着、才好不容易养到大的妹妹,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若叫你折在这,我就算能活着回去,如何同她交代?】
或许也正因此。
本可以独自逃走、下山报官,谢缨仍将唯一求生的机会留给了他,拖着重伤的身体,引开了看守两人的匪徒。
滂沱大雨中,他一路不敢回头,拔足狂奔。待到下山时,已是衣衫褴褛,形如乞丐。历经千难,终于寻到就近的县城府衙——
“你是……是谢……缨……”
魏骁的目光渐渐涣散。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日,近在咫尺的朱红大门。
只差一步啊。
——就差一步。时隔多年,他却依然记得那日烈阳灼身,仿佛无所遁形般惶然心情。
若他只是卫三郎……魏骁想,就在此刻,理应毫不犹豫走进县衙,击鼓鸣冤,陈诉冤情。
无论如何,将官兵带去天悬山,不管是为谢家人收尸,还是真能救得曾经的恩人一命,至少往后的许多年,他能为自己求得一份心安。
然而,偏偏,他不只是卫三郎。
暴露踪迹,亮明身份,便有被皇后亲信派人追杀的危险。
一旦重蹈覆辙,被逼入绝境,那这些天来的忍辱负重,这一路无与人言的艰辛,还有何意义?
他要活着回去。
【哪里来的叫花子?!给爷滚开!】
【听不到?!聋了不成?滚、滚!】
他要活着回去,做魏三郎,而非江都城里寂寂无名的卫家三郎。
他会报答谢家人——
不,他会补偿谢家人。
十五岁那年,少年魏骁抬起头去,看向头顶那块陈旧掉漆的正大光明匾。
终于,抹去眼角那几乎难以觉察的湿润,他背过身,一步一步走下长阶。
同样的十五岁,少年谢缨被逼吞下亲生父亲的血肉,吐得昏天暗地。
遍体鳞伤,求告无门,他仍以为会有奇迹出现。
可惜,奇迹并没有来。
故人相见不相识,许多年后,风光无两的辽西摄政王,亦早已忘了被他背弃在天悬山上,“死无全尸”的父子二人。
“自负如你——如今,这招瓮中捉鳖之计,果真再合适不过。”英恪轻声喃喃。
这世上最令人绝望的,从不是绝望本身。
而是最得意时失势,只差一步即圆满。
希望变无望,有口能言,偏万般不能说。
所以,他本有无数种方法取走魏骁性命,却偏要到这时,才将致命的一剑剜过魏家三郎的咽喉。
魏骁望着他,喉口发出“嗬嗬”的气声,挣扎着欲要起身。然而,面前人飘然“移步”,毫不留情、踩碎银盔,亦彻底踏碎他胸骨的一脚,终是压过了他牙关打颤、字不成句的吞吐字眼。
“没去过,亦无妨,”男人笑道,“如今,也见到了。”
——“三郎啊,便用你今日的血,来偿了当年的恩罢。”
第136章 逃生
【赵岩, 速将那昏君首级搁下与我!】
塔娜意识清醒的瞬间,犹若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
“是神女!!”
“不好,撤网……快撤网!”
“万不能伤及神女——混账, 还愣着做什么,叫你撤网!!”
太阳穴一抽一抽地跳动。
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近乎失重的眩晕感, 令她竟记不起——自己是如何在狂奔中拾起那把卷刃的长剑,又是如何将这把长剑,毫不犹豫送进眼前男人后心。
手的动作远快过大脑思考, 利刃穿透皮肉的声音, 令人一瞬头皮发麻。
赵岩手中尖刀离魏炁脖颈只半寸之距, 轰然坠地。许是吃痛, 他不可置信地掉转过头,看清动手人是谁,却一瞬面露愕然。
然而,未及开口,人已在她抽剑惯性的裹挟下仆倒在地。
连带着四周一众受困网下、此刻好不容易脱困逃生的赤甲卫,亦被眼前一幕惊得纷纷跪倒,面面相觑过后,口中齐声高呼恕罪。
没有人去搀扶倒在血泊中的赵岩。
更没有人追问她为何要对赵岩动手。
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待到回过神来,方觉脸上腥热,握剑的手指不住颤抖。耳畔人声嘈杂, 除了那些赤甲卫不明所以的接连告饶, 紧随而来, 竟是如浪潮般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塔娜怔怔抬头。
突厥语——
这些赤甲卫也许蒙在鼓里,但她听得清楚明白。
一字一句, 突厥人喊的分明是:“辽西主将已死,攻入城去,杀光辽西人,夺下绿洲城。”
“杀光辽西人,夺下绿洲城!”
魏骁——?!
她悚然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
却竟隔着人山人海,与满面是血的英恪遥遥对望一眼。
“……”
那一眼里的情绪实在太过复杂。
有大仇得报的快意,有了无生趣的哀伤,而那些更浓烈的、无从厘清的东西,却犹如一团迷雾,将他包裹其中。
她看不清切、亦不敢深想,只蓦地别过脸去。
用自己满是伤痕的手指,轻轻别开魏炁颊边湿发,一点一点,擦去了他脸上污痕。
而这一眼,亦是她允许自己最后的软弱——
“听着。”
塔娜蓦地转过身去,望向四下跪倒的赤甲卫。
顾不得动作牵扯胸前伤口,她只咬紧牙关,颤颤举起右手。
那枚本该代表辽西权柄的玉色扳指,此刻,依然还戴在她的手上。
“摄政王已死。死前以此印鉴授我,凡辽西将士,皆应听命,不得有失。”
少女一字一顿,字字铿锵:“两军交战,死伤本是不可避免。然如今形势,已不宜久战——如今,我便以此令为证,着令各军,即刻随我退回城中!”
退兵……?
此话一出,众赤甲卫顿时面面相觑,一片哗然。
半晌,竟还破天荒地,你一言我一语、开口驳斥起她来。
“请神女明鉴,我等绝非贪生怕死之徒!末将赵德,乃王府亲兵……若摄政王当真折戟于此,末将愿不惜一切代价,为摄政王报仇雪恨!突厥人言而无信,贪得无厌,必当杀之而后快!”
“我等愿护送神女回城,但绝无可能坐视摄政王尸首流落敌人手中——”
纵使此刻已被突厥人团团包围,纵使此刻,只剩下不到五十残兵在此,他们的口径竟出奇一致:
宁可战死沙场,“以身殉国”,也绝不苟且偷生。
“……好。”
塔娜强撑着听完他们表忠心,沉默半晌,却反而轻笑一声:“好,你们愿意为摄政王陪葬,我如何能拦?”
语毕,不等众人叩首“谢恩”。
她环视四周一圈,又叫起模样瞧着最是年轻的一名赤甲卫:“我且问你,你心甘情愿为摄政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是也不是?”
“是!”
“哪怕只是以命填命,死得毫无意义?”
“这……”
那人一怔,怯怯望向她:“有神女保佑,我等就算殒命于此,来生也能……”
“也能什么?”喉口腥气翻涌,她拭去唇角血丝,随即,定定看向在场每一人。
每一双写满疑窦、恐惧和“凛然正气”的眼。
“你们既然都叫我一声神女,那我也索性直言相告:听着,你们的神女,从前,现在,以后,都绝不会保佑任何一个毫不顾惜性命,甘愿枉死而放弃求生的辽西人。求死何其容易……便是我母亲今日在此,也只会和我做一样的选择!”
诚然,她从未真正见过阿史那珠。
甚至连这样临时起意、近乎恫吓的说辞,也不过是图穷匕见的借口。
却不知为何,忽又想起梦中那女子离世前,最后的自问自答,想起她脸上近乎释然的笑容:
被写进传说和话本中的神女,究竟是如何让辽西从一片废土,变成沙漠中的黄金之地?
一株禾苗如何长成,一枚玉石如何被挖掘,这几十年的路,背后究竟又有多少辽西人以命相搏,才换来了今天的“绿洲城”?
她从来到辽西的第一天,便忍不住地思考这些无解的问题,至今依然没有答案。
可她知道,阿史那珠是这样爱着脚下的这片土地,所以,哪怕被人掠去,依然许下“有朝一日,吾当携水生竹以归”的誓言;
这片土地,这里的百姓,也这样爱着她,所以,哪怕沙漠万里,曾经寸草不生的边野荒岭,依然长满了一望无际的水生竹林。
她是阿史那珠的女儿,却并不是阿史那珠。
神女的女儿,也并不是生下来便是神女。
可至少如今,她在学着——去做一个神女应当做的事。
“摄政王死了,会有新的摄政王;然而,绿洲城倘若败了,你们,你们的家人……全都要死。是要留在这里为你们的王爷陪葬,还是随我离开,由你们自己选。想留在这里、战至最后的人,我也无意阻拦。”
说话间,以手中长剑撑地,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塔娜抬手指向倒地不起的赵岩,“尚有余力的人,带上他,随我来。”
语毕。
不等众人反应,她蹲下身去,想扶起魏炁。
眼前却陡然一阵发花,天旋地转间,一口鲜血喷出。她面色巨变,趔趄着跪倒在地。
原本还议论不止的人群,见状,骤然一片死寂。
“……神女!”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那名年轻的赤甲卫。
许是少年意气,又或是方才劈头盖脸的质问起了作用,他顶着四下注目视线奔上前来。望向魏炁,迟疑一瞬,终是咬牙将人扛起。
“我、我曹恩愿随您走!”
一人领头,很快,骚动不已的人群中,站出了第二人。
第三人。
“末将王禹,也愿追随神女。”
“惟愿护送神女平安返抵城中,我等义不容辞!”
短时间内,区区三十九人,竟也分作泾渭分明的两拨人马。
坚持要血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十八人,塔娜没有再拦,只命曹恩收下了其中领头者交予的三枚鸣镝。
而这些人,亦很快丧命于手执金丝的突厥影卫之手——
众影卫早已包围在此,无非是看在她的脸面上,迟迟没有进攻。如今遇到送上门来的敌人,岂有不杀之理?
“神女留步!”
至于愿意追随塔娜离开的二十一人,很快,也受到突厥东路苍狼军的阻拦。
领头的黑甲将军翻身下马,冲她俯身行礼。
看似有礼有节,实则寸步不让。
一双幽蓝眼瞳、更眨也不眨地紧盯住她,只手将她拦在原地,“特勤有命,请神女移步大帐。末将乌雅,定当确保神女安全无虞、返抵后方。”
乌雅?
塔娜抬起头来,打量着跟前略显陌生的面庞,只略一思索,很快以突厥语试探道:“特勤……难道没有告诉你,我此行的目的?”
数月以来,她仰承“神女”之名。
寻常突厥人,上到那位阿史那絜大汗,下到普通百姓,对她无不亲热。眼前这口口声声确保她“安全无虞”的黑甲将军,却令她莫名嗅到了一丝冷遇——乃至轻慢的气息。
“无论神女有何目的,苍狼军如今乃特勤麾下亲兵,只以特勤之命为尊,”果然,乌雅仿佛丝毫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不为所动,亦不追问,仍坚持横臂拦于她身前,“还请神女,莫要让我等为难。”
“倘若我说不呢?”
“特勤之命,我等不敢有违。”
乌雅说着,蓦地拔出腰间长刀。
耳听得此金戈之声,苍狼军中,顿时呼声四起,连道不可——
“……狼神在上,神女之命,亦无敢不从。”
然而,乌雅手中刀尖所指却并非她,而是她身后、早已严阵以待的一众赤甲卫。
“神女不愿移步,我等便守在此处;您在何处,何处便是我军大帐。辽西人若敢来,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
“至于这些躲在您身后摇尾乞怜的废物……自然,也不例外。”
话落。
他手中长刀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来——几乎与她发梢贴面划过,手起刀落,将她身后、两名悄然围拥上前的赤甲卫砍杀当场。
许是动作太快,竟连惨叫亦未曾有。
待她怔怔回过头去,那不久前还曾自报家门、甘愿护送她回城的副将王禹,已然委顿在地,身首分离。
“……将军!”
而短暂死寂过后,余下的赤甲卫中,亦一瞬哀嚎声四起,“王将军!!”
“这突厥蛮子竟猖狂至斯!神女在此……他们也敢动手……!”
“老子受够了!就算把命填在这,老子也非杀这群蛮子个痛快不可!”
以命相搏,当然痛快。
可若是以卵击石呢?
塔娜猛地伸手,拦住了身后拔刀相向的数人;
一声“住手”,亦同时喝止了四下欲要动手的苍狼军众。
“乌雅将军。”
目光平静而淬冷,她望向眼前面不改色的男人,“我不记得,自己何时得罪过你。”
若她此刻还有力气与他周旋,或许不至叫气氛如此剑拔弩张。
然而,令她脏腑翻搅的饥饿,伤口溃烂的疼痛,无时无刻不目睹死亡,又无刻不纠缠于她的恐惧……桩桩件件,都已叫她心力交瘁。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忍不住恍惚:如今说话的、做出反应的——究竟是自己,还是住在这躯壳中的另一个人?
“将军又何必在我面前杀鸡儆猴?”顿了顿,却仍是低声道,“还是说,英恪派你前来,就是要你这般羞辱于我?”
“我乃突厥神女,自当庇佑狼神子民,眼下我所做的一切,亦不过都是为助特勤骗开城门,将这绿洲城献给大汗。如若不然,我这一身的伤从何而来?!难道我不知道,呆在绿洲城中,等着诸位前来接应,才最稳妥周全?!”
【不要怕。】
【看着他们的眼睛,谢沉沉,假话说得足够真,就能让人信以为真。】
……谢沉沉?
塔娜一时心跳如擂鼓,却真仿佛——曾无数次做过类似的事般。
刻意忽略乌雅脸上毫不掩饰的惊愕之色,她举起右手,亮出那枚玉色扳指,随即四下环顾,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了下去。
“我早已从那摄政王手中骗来辽军印鉴。可空有此物,若不能得辽人信任,亦毫无用武之地。为今之计,只有尽快回到绿洲城中,若能骗得城门大开,叫我军顺势长驱直入、夺下绿洲城,倒也不枉费我与特勤一番苦心,筹谋这场大戏。”
“……”
“将军还是不信?”
乌雅神情审度,闭口不答,目光却径直越过她、看向曹恩肩上背着的血人:虽无言语,可那意思已直白到无需言明。
塔娜见此,不由心口微沉,亦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不偏不倚,护在了曹恩——准确来说,是魏炁身前。
无声之间。
四目相对。
“既然如此。”
乌雅倏然收刀入鞘,一改方才轻慢态度。
右手抵肩,向她恭敬颔首,“还请神女先将魏帝尸首交予我等,免叫辽人怀疑。我等定当斩其首级,献与大汗,以报勃格、勃勒两位大将之仇……”
“神女?!”
话音未落,乌雅看清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却不禁脸色大变,猛地别过脸去:
而就在他三步开外。
少女面色森冷,衣衫半解。
右肩光/裸在外,再下一寸,便是那骇人剑伤。伤口却不知何时再度崩裂,鲜血浸润小衣,衣裳已与皮肉黏连。
夜风拂动,甚至依稀可见那伤口中、一截仍在体内、未及取出的剑尖。
此情此景,就连曹恩等一众义愤填膺的赤甲卫,亦瞬间消弭声息。
血肉横飞的战场之上,唯有此地,现出格格不入、落针可闻的死寂。
“乌雅,有些话,我不会再说第二次。”塔娜低声道。
用这般决绝而不容置喙的方式,她向所有人——无论是突厥人,抑或辽人,宣告了自己的决定。
“还不退下?!”
而亦唯有趁这令众人失神的一瞬。
少女厉声高喝:“真要叫这些辽西人反将一军,叫我一切牺牲付诸东流,你们才满意?!速速让出路来!”
语毕,作势横剑于颈,四下惊呼声中,她扭头看向曹恩等人。
“还愣着做什么——”
剑刃逼近半寸,立即见血。
她因吃痛而皱眉,声音中却无一丝犹豫:“放鸣镝,带上人……我们走!”
*
鸣镝腾空,特制响箭发出尖锐刺耳的巨响。
原本如潮水般不管不顾扑向英恪等人的辽西前锋军,瞬时为之一滞,随即,无数张遍布血痕的面孔仰首望向天际。
毛毛细雨洒落脸庞,晨光熹微,黑夜将逝。
那响箭腾空瞬间,激起星火如烟。
“这是……”
“摄政王已死,是谁胆敢越权放出星火镝?!”
鸣镝本是示警信号,在战场之上并不罕见。
然而,魏骁命亲信留下以备不时之需的三枚鸣镝,却是赵氏特有的星火镝,历来非经主将之手、不得启用。其中鸣镝的放法、时间间隔亦各有讲究。二长一短,是为急令撤兵。
而仿佛与之相应,绿洲城城楼之上,很快响起震彻云霄的尖锐锣声:
鸣金收兵,已是刻不容缓。
“格老子的,究竟是谁在这扰乱军心?!”
闻听此声,冲在最前掠阵、已然满头是血的黑面大汉却只一声暴喝,声色皆厉,显是怒极。
“疯了不成!这是星火镝,谁敢乱用?!真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这群窝里反的孬种,我看是巴不得咱们都死在这!”话音刚落,身旁立刻有人搭腔——这位更是狼狈,左手齐根而断,只剩一只血肉淋漓的右手,袖口草草扎起,仍在不住向下滴血,嘴上却毫不客气,高嚷着,“也好!也好!依我说,不如便叫老子死在这,日后下黄泉,再不怕无颜见主公!”
此话一出,四下早已打起退堂鼓的兵士不由心虚四顾。
然而,眼下远超预计的损伤,和丝毫看不见求胜希望的战局,终究还是压倒了所谓的“骨气”:
不仅主将丧命于此,一万前锋军,此刻亦已折损过半。
遍地尸首,血流成河,犹若人间炼狱。
“闭嘴!这是军令!军令!秋后算账是以后的事,不管是谁放的,你们难道还敢违背军令不成?!”
副将聂复春咬牙勒马,一声令下,终是一锤定音。
不成想,未等他命人吹号撤退。
人群之中,竟又忽传来数声毫不留情的冷笑:“好啊!你们要走的,贪生怕死的,这便滚回去当你们的缩头乌龟罢!”
“……你!”
聂复春大怒,循声回头。
看清喊话者是谁,更不由目呲欲裂,咬牙切齿:“谢麒,又是你个小兔崽子——”
只见那少年生得剑眉星目,猿臂蜂腰,足有八尺之高。通身赤甲、却早已破烂不堪,显是经过一番苦战,右脚小腿处,更生生教人剜了一块肉去,滴滴答答往下渗血,叫他走起路来,亦是一瘸一拐。
可饶是如此,竟丝毫不损其人胆色。
“我什么我?!”名唤谢麒的少年反唇相讥,“突厥人杀完了我们,便要杀进城去,杀我们的爹娘、妻儿,逃得了今天,逃不过明天,反正我不走!”
“你小子无父无母,又不是辽西人,哪来的什么爹娘妻儿!”
聂复春气急痛骂:“闭嘴!在这逞什么英雄!”
“不是怎么了?”谢麒却道,“小爷家往上数三代,个个都是杀蛮子的好手!我爹当初跟着平西王杀突厥人的时候——”
话音未落。
聂复春毫不犹豫、翻身下马,一记窝心脚,便将这大言不惭的伤兵踹倒在地。
心说你小子若不是故人之子,早就第一个把你军法处置,还有机会让你大放厥词?!
“等等!”
正值前方厮杀未止,后方僵持之际。
却不知是谁第一个注意到远处城楼动静,忽的惊叫出声。
“你们看那边,看——!”
如平地惊雷般,骤响起的一声高喊。
聂复春等人循着那小兵手指方向看去,这一眼,却叫原本哄闹不止的人群陡然安静下来。
“水生旗……”谢麒低声喃喃。
天际霞光初升,雨势渐止,绿洲城下,一人一马,独坐寒风。
那猎猎飞舞的旗帜,犹若破开黑暗的一线清明。
在她身前,是血肉横飞,杀红眼的惨烈战场;
在她身后,是辽西数十年基业,尽付断壁残垣。
而她静坐城下,一动未动。
却以身为盾——隔开了杀戮与死亡的天堑
天可怜见,曹恩在这世上仅仅活了十七年。
十七年的的人生中,却从未有过如今夜般动魄惊心的感受:
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又被一群望不见头的突厥蛮子围追堵截,只能眼巴巴看着神女与那来者不善的黑甲将军“交涉”,说着自己半个字听不懂的怪话;
还以为免不了一场死战,却见神女陡然扬手、示意撤退,而后,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般听她号令,循声而动——这些人里,自然也包括了离神女最近的他自己。
“走,跟上,我们走!”甚至在她无力扬声时,主动代为喉舌。
为保护神女,他们这些人原都做好了丧命在此、掩护她一人退回城中的准备。
谁料,原本来势汹汹的突厥人,也不知究竟是被说服,又或被吓倒,竟当真任由他们“挟持神女”,夺马而逃。
“驾!!驾!!!”
生机就在眼前。
他的心却不知为何提到了嗓子眼,只觉寒风凛冽,如冰刀般刮过脸颊,环过塔娜腰间、紧握缰绳的手指更是颤抖不已。直至与绿洲城城门只一步之遥,忽听得怀中少女低语、命他“停下”,这种奇怪的感觉越发明显。
“……是。”
可他仍是听命于她、强行勒马。
随即,又在塔娜的颔首示意下,小心翼翼将人抱下马背——
“还有一件事,须得我亲自来做,至于诸位,不必停留,速速入城。”
这是塔娜勉强扶住马鞍站定后,向在场众人说的第一句话。
她似乎早已习惯了一个人面对和安排所有,却反倒令在场自诩八尺男儿保家卫国的将士无地自容,面面相觑着,迟迟不愿离开。
“神女何出此言?!”
“若您不退回城中,留在此地,待那突厥人追至城下,要如何应对?”
“我等岂能抛下神女、龟缩城中!还请神女……莫要轻视我等至此!”
一行人里,却唯有离得最近的曹恩注意到:神女的脸上,分明又出现了与那突厥将军对峙时一模一样的神情。
“并非轻视尔等。”
果然,她很快开口:“只是我要做的事,你们若留在这,恐会坏事。”
“这……”
“若诸位有心,”塔娜轻声道,“我只要你们,为我做成三件事。这三件事便是——”
第137章 剖心
——“神女有令, 开城门,开城门!!”
*
号角连天,紧闭多时的绿洲城门轰然大开, 撤退归来的辽西军一时如潮水般涌入城中。
马蹄扬起漫天飞沙,却独一人无动于衷,静默席地而坐。
在她身旁, 血痕斑驳的旗帜随风飞舞——
水生旗。
回城的所有人,几乎都默契地在她跟前勒马而停,却不及多言, 很快被她身旁的数名赤甲卫挥手斥退。
待到英恪率军追击、后脚赶到城下, 甚至连那几名贴身保护的赤甲卫, 也被赶回城中。
身后城门森严, 不见一丝缝隙,万籁俱寂,徒留那少女静静端坐于水生旗旁。
一时之间,仿若这千里黄沙,只余一人一马,一旗,还有——
英恪目光落低,定定望向她怀中血人。
男人枕在她的膝上, 满面血污早已被人仔细拭去,露出光洁秾艳的面庞。
许是因衣衫褴褛,惨不忍闻, 又不及整理。如此兵荒马乱之时, 她甚至仍寻机为他披上一件大氅, 盖住了遍体鳞伤的身体。
男生女相,国色倾城。
若非那人鸦羽落低, 不复呼吸,颈上系着的半片衣袖早已被血浸透,大氅下的身体,更连半分起伏亦未曾有。
恍惚间,观其形貌,倒像只是合眼睡去。
待到天光乍明,便会再睁开眼来,叫这张神仙妃子见了、亦难免自惭形秽的脸,再现昔年光华。
只可惜……美则美矣。
“这娘们,呸,这大魏的狗皇帝,方才不敢仔细看。这么一瞧,怎么竟比大汗帐子里的女人还要美上几分?”
“别提了,狗/日的魏人,一个个看着细胳膊细腿,都是唬人罢了!你忘了,他被金网所缚,脖子都只剩半截,竟还险些一人拔过百人!那力气,不是怪物是什么?!”
“这……”
“大汗帐子里的女人列成队,恐怕都不够他杀一剑的!收收你那眼珠子吧!也不知神女究竟中了什么邪,为何偏生要护着这怪物不放?”
在场众人,又或说,在这战场上活下来的人,无不见识过魏炁如何七进七出,杀人于手起剑落间。
一时间,心中皆只感慨这样一张足可祸国的皮囊,却被上天赋予如此泯灭人性的怪物。
以至于,纵然他魏炁如今只是一团毫无生气的、连一名手无寸铁的少女亦能随意拿捏摆弄的死肉;
纵然此刻重兵压境,他们随时都能一拥而上,将人砍杀成泥。
然而,除却马儿不耐的响鼻,和城楼之上传来的压抑低泣声外,四下竟渐渐陷入一阵诡异的死寂。
到最后,众将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定格在她身前,定在那失却双臂、尤显伶仃的背影上。
“特勤这是……还在等什么?”
手中金戈早已蠢蠢欲动,蓄势待发。
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在等待一道军令。
一道足以令他们心安理得,越过眼前这不敢亵渎的“拦路者”而杀入城中,将辽西的男儿驱作猪狗,将那些美貌的辽人女子衣裙撕碎、按在□□的军令。
然而,那失了双臂、两袖空空的青年,却只在长久沉默过后,蓦地仰起头去。
看向绿洲城上,那一众挽弓搭箭、严阵以待的弓箭手;目光轻而缓地,一一掠过那些扶老携幼登上城楼,望向城下女子、而不住拭泪的人们。末了,视线望向一名弓箭手竭力拉满弓弦而不住颤抖的手臂。
不知想到什么,他的脸上竟浮出一抹不合时宜的浅笑。
“狼神在上……!”
随即,字字掷地。
众目睽睽之下,这近乎残废、却仍以一己之力手刃辽西主将,威震三军的青年高声道:“城中人且听着,事已至此,既神女决意护佑尔等于战火之下,如今,便让我来做主——我给你们两个选择。”
“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抑或与辽西共存亡,全由你们自行决定。”
没有声嘶力竭的喊话,亦没有话中藏刀的威胁。
他说话的语气甚至称得上进退有度,温柔得体,任谁来看,亦只觉这是位慈悲厚德的君子——
“我呸!无耻小人,休得再言!”
甚至哪怕被城楼上忽然窜出的妇人一口唾沫吐在脸上,他脸上亦丝毫不见怒意。
反倒低声喝退了身后骚动军众,继而上下打量了那丧服未除、俏脸苍白的妇人一眼,徐徐颔首、回以“一礼”。
“还请夫人不必气恼,更莫因一己之私而罔顾大局。”
英恪淡淡道:“可怜陈将军尸骨未寒,如今赵家一众中流砥柱,又折损殆尽,数十年经营毁于一旦……夫人虽已出阁,毕竟还是半个赵家人,心情可想而知。然这绿洲城中,远不止你赵家一家、荣辱兴亡之事,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关系的更是成千上万条性命,夫人可想好了,听是不听?”
“你……!”
“是要用这为数不多的时间将我继续痛骂一番,还是为众人博得一线生机?”
说来亦是惨然:早先绿洲城守城一战中,赵家年轻一辈的精锐已然死尽。
如今,随着车马将军赵昭明折戟沙场,曾经威赫一时的辽西赵家,还能在堂前说得上话的人物,屈指数来、竟只剩一个仍在服丧的妇人:此人正是赵二膝下长女、已然亡故的左卫将军陈望之妻,赵春喜。
她本在丧期,闭门谢客已久,眼下匆匆赶来主持大局,英恪话里话外,却直指她因私废公,将她置于众矢之的。
“……”
春喜自知百口莫辩,亦唯有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恨恨道:“阁下不妨直言。”
“夫人果真将门虎女,痛快。”
英恪微微一笑:“那我便直说了。其一,速开城门,将我突厥大军迎入城中,打通玉山关关隘,以辽西全境拱手奉上;另开人贡,此战,我突厥战死几何,尔等便献上多少人羊前来赎罪,供我军将士戮之,以泄心头之恨。至于这其二……”
“荒唐!”
未等他说完,赵春喜当即出声痛斥。
身后辽西军众更是沸反盈天,一瞬哗然。
春喜心下戚戚,待欲再言,站在她身旁的瘦高男人却蓦地伸出手来,拦在她跟前。
“还请夫人稍安勿躁。”
此人面色阴沉,两眼充血,分明一身武将打扮,举手投足间,却有几分内秀之气——正是辽西前锋军副将聂复春。
低声安抚春喜过后,他径自向城下喊话:“阁下莫要忘了,我绿洲城乃辽西第一大城,四方关隘,八面通商,遑论辽西之富饶,天下闻名。今次虽退回城中,却亦非败于阁下,而是神女之命,不得有违。退一万步讲,便是耗在这里,我们亦耗得起!阁下当真以为,雄踞于琼山关外的魏人,是纸糊的老虎?届时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不过,辽西与大魏,尚算同根同源,至于你们……”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一群狼子野心,人皆可诛的突厥蛮子!
他的目光森然扫过城下,那些桀桀怪笑、丝毫不以为意,反倒对着他身旁女子眼冒绿光的胡人,末了,却正迎上英恪似笑非笑的眼神。
“哦?”噙笑的尾音拉长,英恪反问他道,“我们如何?我们是生着四只手臂,还是长着四条腿?将军此言,倒叫我十分好奇……”
“也好。”
英恪话音一转:“来人,将摄政王请上来,且叫他来为你我评评理。”
话落,乌雅应声从英恪身后行出。然而,他依言带上来的,却并非一具尸体—每天更新四年老群白日梦团队整理,扣群爻二勿一死衣斯爻二—而仅仅是一只被血浸透的布包。
待到他徐徐拆开,内里装的,竟赫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临死前,依然双目圆瞪,犹若泣血。
“你——!!!”聂复春一瞬目呲欲裂,猛地拔刀劈向城墙。
却见英恪全无反应,只好整以暇地侧过头去,打量着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仿佛认真观摩着魏骁临死前不甘而惊愕的表情。
许久,方才像是被城楼上那哭天喊地的哀呼声惊醒,抬起头来,一脸正色道:“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瞧着倒没什么不同,死了之后,不都一样么?”
“这战场之上,只管利益,旁的都是虚妄……将军又何必再自欺欺人,”英恪笑了笑,“倘若魏人真愿出手相帮,已然一夜过去,他们不过就在琼山关外,四面皆是探子,岂能毫无察觉?”
“不妨还是听听,我给你们的第二个选择——其实也与将军方才所说大差不差。”
英恪道:“其二,便是与我们空耗在这里。将军方才说,辽西富饶,天下闻名,此言诚然在理。但诸位可知,你们的摄政王,当初是用何等贵、重的聘礼,才从大汗手中,换回了你们这位神女?”
“休要在此危言耸听——!”
“危言耸听?”
英恪饶有兴致地接了这话茬,索性掰起手指为他细数起来:“半座赵氏宝库,文玩古董,珠宝美玉,无不价值连城;另加城北粮仓,万石冬粮。不瞒诸位,如今我军出征的粮草,正是当初摄政王拱手奉上,没了城北那座粮仓,不知城中粮草,还能撑得几日?诸位与我耗,当真耗得起?!”
“至于你说魏军——”
英恪居高临下,望向面前相依偎的两人。
脸上犹自在笑,眸光却分明渐冷,以至那如面具般天衣无缝的笑容中,亦沁出几丝渗人的寒意。
“可笑,眼下魏帝便在我手中,咫尺可得,莫说魏人至今袖手旁观,便是他们立刻赶来,若敢插手,我便着人鞭其尸,剐其肉!届时,诸位不妨同我一道看看,宁肯为赎回魏帝、让出玉山关至江都千里沃土的魏太子,如今,愿不愿意踩着他父亲的尸首相助辽西!”
说完,亦不再去看聂复春灰败的脸色,只转过头去,命身后人点上一炷香——那香不偏不倚,更自百会穴洞入,插在魏骁颅中。
竟是活生生拿昔日辽西摄政王的项上人头,做了现成的香炉!
聂复春身后一应军众,见此情景、再按捺不住,纷纷破口大骂。
一时间,哭嚎声,痛骂声,甚至颤颤巍巍犹带泣音的祈祷声搅在一处,令人头皮发麻。
他却始终置若罔闻,只抛下一句:“待此香燃尽,便是决断之时。”随即,蹲下身去,平视着眼前面若金纸、早已气若游丝的少女。
身旁旗帜深深插入沙地之中,迎寒风而不倒。
她的身体却早已连“坐”这个动作,似亦疼痛难忍,不得不倚靠住那旗杆,方能勉强维持坐立姿态。
可尽管如此,她依然如一面屏障,抑或天堑,挡在了这座满目疮痍的城池跟前——
多可笑啊。他想。
不止可笑,甚至荒唐。
“你手上,那枚扳指呢?”英恪倏然问。
塔娜却只平静摇头:“既是将死之人,何必还把持那信物不放。我已将赵家的印鉴,还与了辽西人。”
足可执掌千军万马的赵家家主印鉴,她就这样拱手让人。
也不知曾经为这印鉴闹出满城风雨的赵莽泉下有知,会不会气得从坟里跳出来。英恪心下冷笑。
“……也罢。”
他只觉得她天真。
“殿下,”却连带着出口的声音,亦泛着不正常的低哑,他说不清此刻心中的感受,究竟是快意更多,抑或是别的情绪作祟,令他心口沉如坠石,只轻声道,“方才我说的话,可都听清楚了?这场游戏,你与魏家人皆一败涂地……又何必再与我作对。”
“说来,我倒要感谢你,及时将这些辽西人驱回城中,叫我捡了这瓮中捉鳖的便宜,如若不然,倒要多费上一番功夫。可如今——你瞧,这群废物早已被吓破了胆子。一切说来,还都拜你所赐。事到如今,殿下还不明白么?”
为了这一日,他苦心经营,筹谋多年。
他对那些卑鄙可憎的突厥人奴颜婢膝,不惜为人鹰犬。
可她呢?
“你总是得天相助,却每每自作聪明,”他一字一顿,不错眼地盯住她双眸——仿佛要望到那双眼的最深处去,话里是毫不掩饰的恨意,“自诩慈悲,却叫无数人因你而死,为你丧命;你的幸运,叫多少人随你不幸。”
“如今你又想用这幅伪善的姿态来打动谁?”
他那样恨她,恨她的出现改变了他的一生,恨得咬牙切齿,夜不能寐。
可他更恨的是,无论自己做了多少,无论自己提前预设了多少可能,她永远都会在那些可能中寻找最不可能的路,一次又一次与他站在对立面。
明明曾经,他们才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
现在,她却逼得他不得不将最丑陋贪婪的一面血淋淋剖开在她眼前。
如此她便满意了么?
塔娜闻言,却只静静将怀中人护紧,目光不闪不避望向跟前人。半晌,骤然眉目轻舒。
“是啊。”她说。
声音轻不可闻,一如脸上那淡不可察的笑意。
“塔娜”说:“我不为打动任何人。但如今见我命不久矣,聪明反被聪明误——哥哥,你终于得偿所愿,出得一口恶气了么?”
“……”
哥哥。
一声“哥哥”,足叫英恪脸上神情骤变。
那一刻,无数复杂情愫,惊愕,狂喜,恍惚,怅然,自他眸中一一掠过,又稍纵即逝。
末了,终于只剩讽刺的叹息。
“你想起来了,”他说,“果然,还是什么都记得的你,比起那具痴傻的傀儡,更像个‘神女’。”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么?”
塔娜却宛然一笑:“一具任由摆弄、做了人质筹码也毫无怨言的人偶,哥哥,报复起来又有什么意思?”
“报复……”
“难道不是报复?”
她温声道:“如若不然,还能是什么?是求而不得,是因爱而生怨怼么?”
“……”
英恪没有回答,表情一瞬阴沉。
掩映长睫之下的目光森然,一眨不眨地直盯住她,看着眼前柔若无骨般靠住身旁旗杆,血润衣襟,气若游丝的少女。
“我让这些辽西人,为我做了三件事,”而塔娜突然道,“第一件事,便是要来了这面旗。没有这面旗,他们不会相信我轻易撤回城中,说到底,我仍是借了我母亲的名声……却不知道,究竟是对是错。”
“自然是对。”
英恪冷冷接话:“若不是你将他们引回城中,这群不要命的蠢货,必要拖累我不少时间。眼下阿史那金既死,若是大军再有折损……倒是叫我难向阿史那絜交代。妹妹,你的妇人之仁又一次帮了大忙。”
然而,嘴上说着帮了大忙。
他脸上却全无半分“欣慰”或感激之色,反倒尖言利语,夹枪带棒。
只塔娜不知是听出来却不为所动,抑或压根没有感受到那弦外之音,反倒笑了笑,继续说了下去:“第二件事,我原想让他们将魏炁带回城中,好生照顾。我知道,将他留在这里,我护不住。让他们带回绿洲城中去,或许还能……”
“哦?”
英恪不等她说完,蓦地开口打断:“可你如今还是把这化成灰也有两分用处的人质留在了城外,留在这。你明知自己护不住他,却还要与他做这可怜见的亡命鸳鸯,又把他送到我面前。妹妹,该说你是傻,还是痴呢?”
塔娜摇了摇头。
“应当说,无论将他交给你,或是交给辽西人,恐怕都难得善终。”
辽西的赵二、赵五两位大将,年轻一辈的陈望、赵无求,几乎都算丧身魏炁之手。至于突厥——此战折损将士,恐有一半皆死在魏炁手下,更对其恨之入骨,无论把他交给谁,说到底,都难逃挫骨扬灰的命运。
而或许这便是为什么,分明已将他交给赤甲卫,临到了时,她又回头叫住对方。
只转而向人要来了一件狐皮大氅,以及,一把吹毛断发的匕首。
掩在大氅下的右手,按住那宝石刀鞘——她想,自己的心本该跳得极快,一如当她决意将长剑刺入那名为赵岩的赤甲卫身体中时,她的心跳那样急促,近乎跳出喉口。
然而此刻,她的目光却平静如水,只默然望向眼前那张再熟悉不过——当初定风城时,时隔经年,她甚至仍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的脸。
她早已分不清此刻做出决定的自己究竟是谁。
是谢沉沉么?
许是死期将至,那些令她变得痴笨的药物,在生死面前亦变得无足轻重。于是,伴着死前的走马灯,她的确想起了一些久远的记忆,如一个陌路的旅人,在脑海中旁观着她的一生。
又或是,塔娜?
从她苏醒以来,她一直做着的这个人,认准的这个身份,为此,她亦步亦趋地学着,活着。可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人将她错认成“另一个人”。
她曾为此迷茫,惶惑,不安,甚至恐惧,可此时此刻,一个朦胧的念头却在心底里破土而生。
【无论我是谁,无论我本该是谁,人活在这世上,】她想,【总是有些需要做的,不得不做的事的。】
可我想做什么呢?
谢沉沉问自己。
我想平平凡凡地活着,远离纷争,做个无甚作为的普通人;
我想好吃懒做,每日吃上两个鸡腿,两个鹅腿,一盆排骨,最好睡前还能喝上一口鸡汤,吃得圆滚滚,永不再挨饿;
我本就是个胸无大志,平凡无奇的庸人。
可尽管如此——
尽管如此,我是这样普通的人,芸芸众生,非我独是啊,母亲。
但我也想过……
【我想看到,有一天,定风城重新变成江都城这样热闹的地方,烧成废墟的农田,会长满麦子,地上开满花,死去的人们、他们还有未尽的子孙,又在那片土地上重新开始建房子、种地、养鸡养鸭。我希望,哪怕真的要打仗,战火也只波及很少很少的地方,希望战争留下来的伤痕,能很快很快地痊愈……希望在天上的人,还会看着地上的人,偶尔能入梦来,和思念他们的人说说话。】
平凡如我,庸碌如我,也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所以,平凡是我,如今的我亦是我。
谢沉沉是我——
“哥哥,”她轻声道,“我放心不下,欲为他求得全尸,却弄巧成拙,为你添作本钱。或许这便是命中注定……是我欠你的。”
我欠你的。
四个字轻飘出口,飘然落地。
塔娜嘴角沁出血丝,两眼涣散,显然已是积重难返之相。可她仍是伸出手去,吃力地、拼命捉住他的衣角。
“我知道……我错了。”
她低声说:“哥哥,我一直都知道。”
英恪僵在原地。
沉默着,仓皇中,竟连第三件事是什么亦忘了追问,只脸色苍白,蓦地扭头低吼:“来人!医士何……!”
医士何在。
却道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蹲下身来、向她靠近的同时,塔娜竟骤然自衣下拔出一把短匕,毫不留情向他颈边刺去!
寒光微动。
只瞬息之间,那刀刃距他要害仅差一厘!
然则英恪习武多年,耳力何其敏锐,自她拔刀之时已听风声,当即侧头闪避。那刃尖不过在他颈边划开一道血口。
或是气力不足,却未伤及经络,横看竖看,不过皮肉之伤,反倒是英恪以内劲驱动、以袖代手,转眼将那匕首打翻在地。只听“当啷”一声,拿匕首更被闻声而来、面色森然的乌雅一脚踢开老远。
鲜血滴落衣襟,新旧血迹,模糊成斑驳暗红。
“……”
英恪居高临下,望着眼前一击不成、伏地气喘不已的少女,却竟不怒反笑。
“滚开!”
一记眼刀杀向欲要上前的乌雅,他环顾四下骚动不已、且惊且疑的突厥军众:“神女虽是天神血脉,到底年纪尚轻,如今被人蛊惑……亦是我等看管不力,罪在己身。”
“可无论如何,别忘了,她是阿史那珠之女,是大汗钦点的公主!我等既效忠大汗,效忠狼神,自当奉神女为尊!”
是了……
既是神女,又怎会挥刀要杀对大汗忠心耿耿的特勤?定是遭奸人蛊惑方才如此。
话落,众人仿佛长舒一口气般,齐声应和。
然而,话虽如此,方才担忧无措的神情,却仿佛只是一瞬幻觉,英恪喝退欲要上前的医士。
只讽刺而漠然的,垂眼望向跟前、那背脊颤若蝶翼,恍若油尽灯枯的少女。
“你想杀我,”他轻声说,“你竟然想对我动手——可妹妹,你的本事,未免差得太远。”
“……”
“还是说,你就这么想死?也好,你死后,我定当屠尽绿洲城,用辽西万万人的血,为你祭旗,再将魏炁五马分尸,丢去喂狗——不过,你放心。”他说着,忽的俯身贴近她。
姿态之亲昵,鼻尖近乎能嗅到属于少女身上幽兰气息,永远噙笑如幽潭的眼底,却只剩一片赤红的疯狂,“兰若,我的好外甥,你唯一的孩子,他如今远在上京。待有朝一日,突厥铁蹄踏破魏土,我定当与他好生叙旧,再将他父母亲的遗骸双手奉上,以全了这份舅甥之情。”
话音未落。
本已连坐起身亦吃力非常,伏在魏炁身上、不住喘息的少女,却倏然扬手将他抱了个满怀。
她抱得那样紧。
不知是被他藏了太久的话吓到,又或是意识到自己已无力阻止他令所言成真,所以,唯有用这样的方式哀求他,一如那句令他瞬间心神大恸的“我欠你”——他们本是兄妹,是这世上,曾经彼此最亲最爱的人,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甚至所有的快乐时光,皆系在她的身上。他曾将她视若珍宝。
所以,她亦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软肋,才会像小时候那样,这般抱住他,求着他服软。
【阿兄,是沉沉错了,你原谅沉沉好不好?】
【沉沉再也不和虎头打架,沉沉发誓,从明日起,我便和小书生一起念书,绝不拖到太阳晒屁股才起,……】
“哥哥,是我错了。”
她说:“我答应你,我把魏炁交给你,我随你回去。”
“你不要再伤他,留他最后体面。更不要令兰若伤心,好不好?我求你……”
见他毫无反应,更无言语,她的手臂又蓦地收紧。
沉默半晌,听着他骤然加快的心跳,复才喃喃说道:“我明白的……我都明白。其实,你那么多次问我愿不愿意留下,问我可曾想起过去的事,只是想听我同你说,我不想嫁给魏骁……”
“只是想听我说,我不愿嫁给魏家人,更不想做谢沉沉,只想一生一世同你在一起,是不是?”
英恪怔在原地。
只觉一瓢凉水由头浇到脚,无言良久,方才骇然低头,望向她抖簌的肩膀。
明明是那么轻的声音,却犹若一记重锤,敲得他心头轰然震颤。
于是,直至这时,他终于在恍恍惚惚中想起:她由小及大,总是唤他阿兄,正如他每每唤她“沉沉”或“肥肥”,总是叫惯了的亲昵。可他自定风城重逢伊始,便不再这样叫她。而是仿佛刻意,又或是提醒,一次又一次地唤她妹妹。
血脉相连的妹妹,视如珍宝、不可亵渎的亲人。
可若你本就不是——你从来都不是,又当如何?
少女自他怀中抬起头来,清秀苍白的脸庞,独眼角沤红,仿若哭过,平添几抹艳色。
而他望着她,亦望着那抹红——那一刻,竟说不清心中泛起的究竟是怦然抑或痛意,只下意识想伸手为她拭泪。
欲要动作,却才忽的回过神来:他已失了能拥她在怀的双手。
那双被魏炁齐根斩断的手,早已焚于大火之中,此生此世,他再不可能为她擦去泪水,连回抱住她,将她纳入怀中,亦是一生再不可得的奢望;
没了那双手,纵然他立下赫赫战功,也绝无可能问鼎草原;他要为此多绕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弯路,才能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切……
所以,如何能不痛呢?
“你要我善待他,”可他仍是轻声说,“好,我便只斩下他的双手喂狗。日后,你仍做你的神女,留在我的身边。只要你答应我此生此世——”
是了,此生此世。
只要她此生此世,都不再离开他。
她过去欠他的,用余生来报偿,他便愿把所有的怨毒拆吞入腹,为她剖开心肠,抛低爱恨——
【我与她,像么?】
多年前,托百里渠将解十六娘的脸换与谢沉沉的他,也曾这般问过对方。
可他真正想得到的答案,究竟是像抑或不像?
若是像,便能令他一切亵渎之心全消;
若是不像,便能令他万般爱罪曝露阳光之下么?
他不知道。
可他确然有许许多多的话想对她说,万千的话要问。
却亦不敌那一刻——钻心的剧痛骤然传来。
“……!”
半截剑尖离体,塔娜吃痛闷哼一声,手臂不住颤抖,却仍是毫不犹豫地,将那剑尖重重捅进他前胸。
纵然她的手指同样被那剑尖割得鲜血淋漓,仍旧固执地,不断加深这伤口。
鲜血沿着她手腕滴落,坠在魏炁脸上,仿佛一行血泪坠下鬓间。
而英恪低下头去,安静望着那血流汩汩的伤口,嘴角骤然落下一行血线——
“就这么想要哥哥死么?”他轻声问她。
唇角分明血如泉涌,脸上竟还带着几分轻快笑容。
唯独眼角那点殷红泪痣,犹若被血浸润,显出动魄惊心的瑰丽秾艳,与杀意。
“真傻。”
似对胸口传来的痛楚浑然不觉,男人细语声声,犹若春风拂面:“还是说,你是想逼哥哥恼羞成怒,亲手杀了你?”
塔娜闻言,望着他,忽而亦笑。
——可她仍是什么都没有说。
仿佛沉默,便是她留给他一切追问的答案。
一如彼时他将她劫持离开上京,他背着她,翻山越岭,东躲西藏,她也曾那么多次地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
他亦同样沉默,同样不答。
有太多话,说不出,揭不开,不必问,不该提。
英恪眼角却渗出一滴血泪来,低声自问自答:
“可你错了,”他说,“妹妹,事已至此,我非但不会杀你,还会好好地护着你,你不过是被这些辽人,被魏炁蛊惑了心神,我可以为你解释。只要你随我回去,到那时,你依然还是神女,你我永远都……”
永远……啊。
他的话音突然顿住。
仿佛被人点穴一般,嘴角淅淅沥沥流下的鲜血,落在少女脸颊。
却再不是彼时的一丝血线可拟——脸色仓促之下,急剧灰败。
“……”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他低下头去。
*
入目所及,却只有那只横穿他胸口的、青白毫无血色的手臂。顷刻之间,将他五脏六腑捣得粉碎。
一枚老旧的平安符跌出衣襟,啪嗒滚落在地。
躺在塔娜怀中的男人,赤眸如血,两鬓如霜。
缠绕颈边的雪绸却不知何时散开,露出光洁如旧的脖颈。
好似从没留下任何伤口一般。
“魏炁……”塔娜失神低语。
可当她眼睁睁看着那没有双臂的身体自跟前倒飞出去,在哗然声中、猛地跌入人群。
“阿兄!!!!”泪水仍是一瞬之间夺眶而出,她厉声尖叫,几乎是下意识追向谢缨,“阿兄!”
一阵令人背后发毛的怪声,却在这时钻入耳畔。
纵使她拼命按住魏炁身体,依然无法阻止他僵硬坐起,那诡异的动作好似一只牵线人偶,她直觉不对,努力抱住他后腰阻止,却被他反手一掌挥开。
喉口腥气翻涌,惊咳之间,扭头呕出一口黑血。
眼前瞬间陷入花白。
“什么声音……”
“怪物,是怪物啊——!!!”
“定是这邪祟引来了怪物………啊!!!!!”
待到再睁开眼,短暂失却的五感逐渐回笼,那四下涌动的近乎穿透耳膜的惊叫声,哀鸣声,却令她一瞬毛骨悚然。
以至于,甚至没有发觉自己伤口的异状,只跌撞着爬起身来——
第138章 求援
而几乎与此同时。
“驾!!驾!!!”
绿洲城外十里, 幽深密林之中,骏马飞驰。
那纵马疾行的青年,通身皆作突厥黑甲卫打扮, 然细看其甲盔之下、被寒风冻得通红的面庞,却显是个年纪不大的魏人少年。
此刻正是清晨,雾浓露重, 密林间除却兽类窸窣动静,再无人声。
这突兀响起的马蹄声,倒似一瞬惊醒了林中无数沉睡生灵, 枯枝断叶碎于蹄下, 鸟兽虫鸣不绝于耳——少年却仍充耳不闻, 任由缰绳将手指勒得生疼, 只拼命抽打马鞭。
“驾!!”
【突厥与我军战于城下,魏人虽远在琼山关外,可按理说,一夜过去,总该知晓城中生乱,有所反应,却至今按兵不动,其中定然有诈。所以, 这第三件事,曹恩,便请你代我把这枚印鉴, 送去魏军大营……】
【这……?!】
少年脸色大变, 当即撩袍而跪, 【此事万万不可!还请神女恕罪,末将, 请恕末将万不能从命。】
【为何?】
【此物……这、这枚印鉴,既是赵氏虎符,更是赵家家主令信。多年来,见此印者,如见家主,可统率三军,号令城中上下事务。如今摄政王已死,若再将此物交予魏人,那、那我辽西岂不是——】
当初绿洲城守城一战,赵家精锐近乎倾巢而出,付出何其惨烈代价,终于一举得胜。
为此,凡辽西百姓,无不欢欣鼓舞,满城庆贺的场景仿佛仍在眼前,谁想如今不过月余光景,就要向手下败将仓皇求援,甚至不惜将一朝权柄拱手奉上、俯首称臣。
莫说此事只是神女一人决断,就算赵氏族老尽皆在此,恐怕,也没人敢轻易点了这个头……遑论他区区一名王府亲卫?
【的确,这与投诚无异。】
【……】
曹恩将头埋得更低,讷讷不敢言。
心中只盼她能收回成命,纵使叫他战死沙场,也好过如今这般煎熬。
然而,事与愿违。
【这枚印鉴留在我手上,或许,确能与绿洲城共存亡。】
塔娜仔细端详着掌心玉戒,幽幽道:【可惜,以我眼下伤势,恐怕挺不过今日……我若一死,城中群龙无首,若再被突厥人抢入屠城,必当横尸百万,血流成河。我也在想,究竟是该眼睁睁看着突厥人抢入城中,还是让魏人插手,求得一线转机……?曹恩,如若是你,你会怎么选?】
【神女……】
【于公,辽西与大魏本是同气连枝,摄政王亦曾是大魏皇子,若非世事无常,辽西本该仍属魏朝统辖,他们绝不愿坐视辽西落入突厥人手中,从此盘踞西南全境,虎视眈眈;而既是同气连枝,他们自也不会叫辽西从此旁落,至多不过是换个人来坐镇此地,换个人来做辽西王。城中百姓,凡愿顺从者,仍能在其手下求得无恙。】
她说:【可突厥人不一样,他们要的,是地盘,是金银财宝,是女人和牛羊,还有,供他们驱使的奴隶。在这千百年不变的欲望跟前,没有人能拦住他们,包括我。活着的我做不到,死了的我,也就更加无能为力。】
曹恩闻言,不由心神一震,悚然抬眼看她。
然而,四目相对,他却并没能从这少女眼中读出一丝一毫的伤感或无奈。相反,她神情平静,眸光无波,半晌,甚至低头为膝上“睡着”的人捻了捻衣角。
【于私,】塔娜轻声说,【这亦诚然是我的自私。】
【我不愿看到他身首异处,更不愿他死后,依然只是世人眼中争相抢夺、威胁后人的筹码。我早已许诺过他,生同衾,死同穴……所以,便让我夫妻二人死后,享得几日安宁罢。】
许是她说话时的神情实在温柔,又或是他被她嘴角蓦然滴落的鲜血惊得忘了拒绝。
曹恩甚至记不起,自己彼时是如何信誓旦旦点了头,更记不起自己是如何压下满腔疑惑不解,以至默认了她与那魏帝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
待回过神来,那枚玉色扳指已在掌中攥紧。
【如果可以,务必将它送到一位名叫陆德生的医士手中,你交给他,告诉他,是谢姑娘命你前来交付的信物,请他务克万难……他自会明白是什么意思。】
【曹恩,你能做到么?】她问他。
【能。】
他于是咬牙点头道:【末将、末将定当不负神女所托!】
话分明喊得字字掷地,分外坚定——犹如为自己壮胆一般。
她看着他,却不知怎的,突然笑了,随即伸出手去,轻轻拭去了他脸上不觉溅到的血迹。
【如果这世上当真有神存在,】她说,【如果我真的配得上这‘神女’的名号……曹恩,天神会保佑你的。愿你此去,一切顺利。】
【……是!】
【活着回来。】
轻抚在脸上的手掌并不细嫩,甚至有些粗糙,那些来不及清理而深陷入伤口中的泥沙,令她的手掌远不似养尊处优的贵女。可他仍然牢牢记得那只手停留在脸上一瞬的触感。
那样温暖,那样轻柔。
仿佛那一刻,神灵的目光,也曾当真为他而停留
“驾!驾!!”
耳边风声凛冽、寒风如利刃剐过脸颊。
紧攥缰绳的手指亦不知何时磨出血泡,曹恩却早已无暇他顾,只一心默默计算路程,不料,行至密林深处、又忽觉不对,当即勒马而停。
一手安抚着胯/下躁动不已的马匹,一手按住腰间佩刀。
这少年人屏息侧耳:远方传来的马蹄声,脚步声,间或夹杂着铿锵有力的引路号令——
是急行军!
曹恩心口狂跳,一时不敢确认来者是否魏军,抑或突厥人仍有后招,唯有将马匹藏于林间,自己翻身上树,凭高远望。
放眼望去,只见墨底金字的大魏军旗飘荡于林雾之间。
一眼望不到头的黑压压人群,密而不乱,骑兵在前、刀斧盾兵在后,整齐划一的军阵,向此疾速靠近。
而他认出那旗帜,不由又惊又喜。
只思前想后,仍不敢贸然迎将上前:若被对方视作敌军射杀当场,一路颠沛、岂不都付诸东流?直至视线望向脚下,他蓦地灵机一动。
当机立断、将一身突厥样式的甲胄除去,丢入林间掩埋,又跳下树来,以佩刀大力劈向身旁树身。咬牙连砍数刀,这巨树终于应声而倒。
倒地时发出的轰然巨响,果真令前方军队为之一滞,先后勒马而停。
“还请诸位稍安勿躁,听我一言!”
却不等对方来人质问,曹恩跳出林中,先一步扬声喊道:“前方绿洲城,已被突厥人率军合围,危在旦夕。末将曹恩,乃辽西清水镇人士,此番乃携神女密令而来,愿与大魏结盟应敌,逐突厥蛮人于玉山关外!时间紧迫,神女有命,愿将我军主帅印鉴呈上,以见我方诚心。敢问陆德生、陆医士
可在……”
他丝毫不敢提起那位已然殒命围捕之中的大魏皇帝,只扯开嗓门、向魏人公然投诚。
“正是在下。”
话音才落,一青衣男子闻声拨开人群、策马行出。
此人面容温雅,肩背药箱,乍一看,果真是作寻常医士打扮,丝毫不见金戈戾气,与旁边一众面带惊疑、全副武装的大魏军士一比,尤显格格不入。
曹恩见状,顾不得身上衣衫单薄,被冻得直打哆嗦,忙上前去,将手中玉戒呈上,向他道明经过。
陆德生听得眉头紧锁,不时侧过头去,望向身旁迟迟未曾开口表态的兆闻。
直至听他说起、是“谢姑娘命我前来交付此物”,却如大梦初醒一般,瞬间脸色大变。
“是沉……!”
话在嘴边,不知想起什么,又匆忙一转。
他失声喊道:“是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
众人面面相觑,四周顿时一片倒抽冷气的窸窣动静:毕竟,普天之下无人不知,这位独得天子钟爱的谢皇后、当今太子生母,早已埋骨多年。怎么此刻又能托人前来交付信物?
难道,难道真是怪力乱神不成?
陆德生环顾四周,亦自知失言,面色悄然沉凝。
然而,追问曹恩几句过后、得知那位“神女”已然重伤在身,又不由急火攻心,再无意多作解释。
只望向兆闻,一字一顿道:“既是皇后所托,”陆德生说,“此事,当不容有失。”
昔日大魏的皇后,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赤地神女,前朝阿史那珠遗留在世间唯一的血脉。
兆闻有太多疑惑在心,却也知晓此事耽搁不得,思索片刻,心下已有决定,向陆德生微一颔首,“我等既要营救陛下,本就不免与突厥人为敌,若能收复辽西,也算了却一桩……”
一桩陈年旧账。
话未说完,他身后却倏然冲出一人一马,直将他撞得一个趔趄、险些被受惊的马儿甩下地去。
“够了!何须多言!”
白发长须的老翁,将马鞭向着曹恩猛地一挥,高声斥道:“还不带路!”
“这……”
曹恩面露犹疑,心说这老头子怎的这般没规矩,下意识朝陆德生望去——却正是这迟疑的一眼,令他肩上结结实实挨了一鞭,被抽得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回过神来,愕然抬起头去。
却听那老翁暴喝道:“吾乃大魏右丞曹睿,此次西征之战,天子钦点,位同副帅!”
“吾之一言,胜过他千言万言,若她……听着,若神女当真丧命辽西,”曹睿一字一顿,表情森然,“我定要你绿洲城全城陪葬、绝无戏言!”
*
也不知是否那位曹右丞的“威胁”当真起了作用,来时尤显漫长陡峭的山路,掉头再走,曹恩只觉空前平坦,畅通无阻,连带着刮过脸颊的寒风,似也因身后大军壮胆而多出几分暖意——唯有心中喜忧参半,悲欢难言:
喜的是,这“借兵”的计策竟如此顺利,有魏军来援,里外夹击,定能叫突厥人腹背受敌、溃退而逃;
忧的却是,这一来一去花费的时间,不知不觉从朝阳初升,到如今日已三竿,神女……
多耽搁一息,便多一分危险。
“就在前面!”
曹恩本就策马冲在最前,此刻远远窥得城楼一角,当即声嘶力竭地向身后喊道,“快,快!!”
神女既非习武之人,身上更无甲胄相护,伤口延及心脉,能撑过彻夜已是奇迹。
他心下如有火烧,马鞭甩得快若虚影,眨眼间,竟已与身后大军甩开距离。
原以为孤身杀入敌阵,迎接自己的定然是突厥大军毫不留情的扑杀,他持刀护在身前,大有不惜一切代价、以命相搏的姿态,
谁知,待他第一个纵马冲出绿洲城外最后防护、那片一望无际的水生竹林。
迎面望去,渐展露于眼前的,却是令他终身难忘的可怖场景——
“吁!!!”
曹恩心头大震,下意识勒马停步,却仍是迟了半步,马蹄毫不留情踏碎足下头颅,一瞬之间、脑浆四溅,徒留遍地红黄难辨的血肉与污痕。
待气息稍作平复,一股浓郁得几乎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立即扑鼻而来。
他腹内翻江倒海,俯身欲呕。
然而,甫一翻身下马,低下身去,竟正对上脚边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那双圆瞪得、几乎令眼珠脱眶而去的招子,仿佛仍存留着彼刻未散的恐惧。
——死前的最后一眼,这人究竟看见了什么,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头顶分明日头正烈,他却只觉一股森寒凉意蔓上脊梁。目光全然不受控制,再循着那尸体上横出的手脚断肢看去,入目所及,唯有堆叠成山的尸体、撕裂破碎的甲胄和一应委地无用的刀剑兵器。
曾被突厥人视作荣耀的碧色狼头旗,如今胡乱浸在尸体周遭红得发黑的血水中;
就在两个时辰前,还曾将绿洲城围作孤城,令城中老弱妇孺绝望哭叫的突厥人,如今一个个的,变成了地上毫无生气的尸体。
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魏炁。
就在这短短的一日一夜间。
曹恩曾抬过他、背过他,甚至也曾和众赤甲军一道,企图以人力将其围杀。
可若非亲眼所见,不容作假,这少年仍怎么也不敢相信,此刻战场之中,一力对万军,竟能杀得突厥人且战且退的、眼前一切可怖景象的始作俑者,会是记忆中丧命天罗地网阵下、几乎身首异处的……那本该早已死透的怪物。
既是身死之人,如何再行此骇人听闻之事?
难道坠入深渊的厉鬼,亦要叫千万人为他偿命,方能瞑目?
曹恩百思不得其解。
远处,那喊杀声震天的厮斗却仍在继续。鞋履不翼而飞,那男人便赤足淌行于血水之中。缎子般的乌黑长发披背,唯独两鬓雪白,犹若迟暮——却连那白发亦沾染上不知名的血肉组织,分不清是谁的血,叫墨色染深,血覆发肤。
一身褴褛衣衫,只剩几块碎布披挂遮挡,可他似丝毫察觉不到这漠北寒风之冷,更察觉不到痛,察觉不到鲜血喷溅一脸的温热与粘腻。
任由血滴自赤瞳长睫淌落,面上神情依旧木然——
从始至终,他甚至未曾低下头去,看过那横穿自己胸口的长刀一眼。
“我、我杀了你,老子要杀了你啊啊啊啊!!!!”
脚下横尸遍地,皆是为掩护自己而死的同袍,紧握刀柄的突厥汉子双目赤红、大吼出声。而亦就在长刀洞穿魏炁胸口那一刻,鲜血瞬时沿着刀把淌落、流了他满手。
男人盯着指间浓稠的鲜血,眼中冒出近乎沸腾的狂喜之色,当即喘着粗气,将那长刀拔出再捅进!
“……!”
可刀刃破开的分明是血肉。
不知为何,他只觉这一刀活似刺在没有生命、更不会叫痛的棉花上。而眼前的“怪物”一动未动,任由他动作。
那双没有焦距、猩红如血的眸子明明望向他的脸,又仿佛不过一瞬停留,随即重新陷入旁人无从窥探的、死寂的世界。无声对峙间,反将手中执刃的他逼得下意识倒退数步。回过神来,一双森冷如冰的手已如铁箍般牢牢扼住他的颈。
鲜血滴在赤/裸的脚背,如潋滟盛放的血花。
男人一瞬面露惊恐,嘴唇翕动,似乎竭力要说些什么,然而比那刀刃入肉更明晰的一声轻响忽的传来,响在耳边。下一秒,沾满鲜血的刀柄自掌心不受控制地脱手而去——刃尖却仍插在魏炁心口。
“咔哒”,似有某种东西近在咫尺、霍然碎裂。
“……”
却直至过了许久,直至魏炁毫不留情、继续杀向突厥溃退残军的身影亦在眼底模糊。
这已如烂泥般瘫软在地的男人才迟迟反应过来:那是自己断作数截的脊柱,在这世上发出的最后呻/吟
“将军,末、末将斗胆,还请将军尽快下令撤兵!”
与此同时,奉命据守后方、仅剩的苍狼军三千兵士,将阿史那金灵柩团团包围。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随即默契开口,争相向灵柩旁面北而立、神情沉凝的黑甲将军谏言。
“魏人有邪祟庇护,竟能死而复生,此事甚为诡异,连神女亦束手无策……我等又何必再以卵击石?!”
“如今当务之急,是将九王子灵柩护送返回王帐,若非如此,恐怕无颜向大汗复命……将军明鉴!”
“我等并非贪生怕死……只是、只是……”
只是如何?
乌雅默然不答,目光望向远处仍在浴血抵抗、为己方争得转圜之机的碧狼残军,又望向绿洲城城楼之上——那些目睹了足足两个时辰以来、近乎暗无天日的惨烈屠杀,却始终无动于衷,闭门不出的辽西人。
何其可笑。
不过一夜光景,曾经壮志满怀、胜券在握的突厥大军,竟转眼成了任人宰割的案上鱼肉。
而手执刀刃,要将他们千刀万剐、以偿其恨的……甚至仅仅是一个人。
一个可恨至极的怪物!
思及此,乌雅紧握腰间佩刀,一瞬咬牙切齿:
若非特勤未及设防,被那贼人一击击杀,这毫无预兆的变数令得军心大乱。
待到众人回过神来,那不知何故苏生的怪物,已然抢入阵中大肆屠杀,可谓人挡杀人——佛挡,杀佛,遍览战场,竟无人是他一合之敌。连曾经制他于网下的金蚕丝,亦被他徒手握断,碎作千片。
【怪物……!他绝不是人,是怪物,怪物啊!!】
凄厉的呼喊声响彻四野,局势只在顷刻之间,变得不可挽回。
【是死而复生的邪灵!】更有甚者,甚至不再反抗,只跪地哀嚎,痛哭流涕,【定是我等保护神女不力,天神降下责罚……!二十年前,你们忘了,二十年前也是这样……!】
【闭嘴!】
【所有人都逃不过的,我们都逃不过……】
乌雅额角青筋直跳,当机立断,挥刀将这扰乱军心的废物当场砍杀。彼时,雾狼、碧狼两军首领皆已战死,仅留他一人代行指挥之职,他即刻命碧狼军为前锋,仅剩的雾狼军绕后包围,企图以人海战术将魏炁围杀。然而,最终的后果便是如眼前这般:
甚至连后脚苏醒、试图阻止那怪物屠杀的神女,亦被反应过来的辽西人趁势掠入城中。
若非他们因奉命护送九王子灵柩,被掩护在后,恐怕也已折戟于此——
面对生死,谁能不惧?
乌雅环视四周,看着脚下乌泱泱跪倒求情的军众。
末了,却只陡然冷笑一声:“这样回去,你我照样要死,甚至死得更惨!”乌雅道,“你们当真以为,在战场上临阵脱逃的废物,就真能逃过一死,而不是被大汗送去给九王子陪葬?”
此战本是特勤筹谋数月,允诺万无一失的大胜之局;最后结果,却是满盘皆输,损伤之惨重,闻所未闻。
莫说那些战死于此、数以万计的普通将士,还有勃格、勃勒两名大将,甚至特勤——
甚至这灵柩中安躺着的,早已死去多时的,大汗膝下最得宠爱的九王子。
他们这些人,哪怕现时抽身而退,亦绝无可能苟活于世,与其回到族中受千夫所指,不如做个堂堂正正的战士。哪怕死,亦无愧任何人。
“若当真这般毫无骨气地逃回王帐,才是无颜面对大汗,才是愧对特勤!”
乌雅说着,举起手中弯刀,振臂高呼:“我们杀过他一次,便能杀第二次!记住,这世上绝没有不可战胜之人……”
男人声怀壮烈,目蕴悲怒。
却丝毫未曾注意,就在他表态不退的同时,身后两名副将对视一眼,悄然围拥上前。
“乌图,你带一支人马守住此地,护卫九王子灵柩。余下的人听我号令,兵分两路!年二十及以上者,随我为前锋,与碧狼军汇合;年二十以下,随特姆走,听着,那绿洲城城楼东面,昨夜曾被我军破开一道豁口,你们当寻机会突入城中,无论如何,必要将辽西人搅入战局,不得安生。我亦会趁此机会,将那怪物引到城下。如有机会,或还能从辽西人手中夺回神……”神女。
话音未落。
紧随其后的一声“扑呲”轻响,伴着起初细不可察的疼痛,却令他骤然顿步。
许久。
他方才怔怔低下头去,望向洞穿自己胸口的两把长兵。
“请将军恕罪。”
而直至意识消散前的最后。
“你、们……”
乌雅口吐鲜血不止,颤抖的手指伸出,又被人攥紧、压下。
至此,他终听到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自己曾并肩作战的兄弟,亦是彻底将他背弃的同袍,在耳边轻语:“我等已别无办法,亦别无所求,只想留得一条性命。无论如何,至少还能和家中亲人再见一面……”那人说,“待我们回到王帐复命,定会告诉所有族人……告诉大汗。
“将军与特勤一样、和您的兄长乌戈一样,是为杀敌而战死沙场。”
“狼神在上,定会保佑将军——得以安息。”
第139章 命运
突厥前线碧狼、雾狼两军不敌魏炁, 死伤惨重,节节败退。
而身为苍狼军首领的乌雅暴死,余下残兵丢盔弃甲、护送阿史那金灵柩仓皇而逃, 更昭示着其后方的全面崩盘。
兵败如山倒,颓势已显——
“好!!杀了他们,杀光他们!”
“不叫这群突厥人血债血偿, 身首异处、肠穿肚烂,难消我心头之恨!”
与城下战场那铺天盖地的血腥惨状浑然不同,此时此刻的绿洲城中, 却一扫重兵压境、围城困守的愁云惨淡, 一片欢欣鼓舞的沸腾景象。
“该死的突厥人, 狼子野心, 竟妄想趁虚而入,如今总算老天开眼……不,是神女保佑啊!!”
“敢觊觎我绿洲城,便叫他们拿命来填!”
“对!对!你们都瞧见了么,方才那怪……不,那魏人皇帝,只用一招,竟就叫那假模假式的贼人倒飞了出去!”连十一二岁的少年人, 也挤在人堆里攀上城墙,连比带划的向身后同伴吆喝着,“瞧着架势, 我看他五脏六腑八成都已碎作了渣, 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
“解恨, 着实解恨呐!”
耳边欢呼声此起彼伏,当真仿佛打了胜仗, 大胜而归一般,浑然不察危险将近。
本是临危受命、统摄城中局势的聂复春,脸上却无半分欢喜,只兀自将半边身子探出城楼外,眼也不眨地关注着城下战况。
不多时,早先领命而去的谢麒忽又去而复返,疾步登上城楼,同他附耳低语。
越往下听,他的脸色亦越发难看。
“神女重伤在身,看不清如今局势,难道你也不清楚?!怎么就不能……”聂复春咬牙切齿。
怎料,话未说完,一阵异样动静伴着人声喧哗、从城墙口方向传来。二人纷纷循声望去。
目之所及,却只见绿衫雪裙、面若金纸的少女拾级而上,手中抱着狐皮大氅,一身素服的赵春喜紧随其后,亦步亦趋,嘴里似乎不住在说些什么,然而那少女始终不为所动,低头闷声不吭。再往后——两人身后,甚至还跟着个高鼻阔目、与眼下气氛格格不入的突厥女子。
随着此三女出现,城楼上原本的热闹景状顿时为之一变。
待到众人先后反应过来,甚至无需多言,四下瞬间跪倒大片,放眼望去,只见乌泱泱望不到尽头的、密密麻麻的人头。
“参见神女……!”
不知是谁第一个起头。
凡她所过之处,敬叩之声皆不绝于耳。更有甚者,见她此来无亲卫护持,左顾右盼、竟意图扑将上前“行礼”。好在谢麒察觉不对,当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那人厉声喝退。
然而被他护在身后的少女,脚下却未有片刻停留。
只目光平静环视周遭一圈,末了,她径直向他来时的方向快步走去,直至停在聂复春跟前。
“聂副将。”塔娜徐徐一福身。
一礼未毕,便被聂复春手忙脚乱扶起身来,后脚赶上的赵春喜亦忙将怀中大氅披上她肩头、小心系好。
此举本是好意,为免她受寒,然那一圈银狐毛围作的裘领,却愈发衬得少女巴掌大一张小脸面无人色,若宣纸苍白——聂复春看在眼里,眉头微蹙,不由想起两个时辰前,自己与谢麒等人冒险出城营救,将她从万分危险的战场上带回城中时的场景:
重伤在身,近乎失却意识。
她仍想冲进突厥前线阻拦双方厮杀,最后却力有不支、踉跄跌在地上。
他上前将人扶起,只觉掌下比寒冰更冷。
看她青白面色,仿佛已冻得失了知觉,干透的污血,在衣裙上结成硬块,发丝凌乱,满面污痕。彼时心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这样把她带回去……还能活么?
他们还能救得下她么?
聂复春自认粗人一个,平生不信鬼神。却唯独那一刻,忍不住向上天祈求垂怜。
一行人紧赶慢赶,回到绿洲城中,立即便在赵春喜的配合下召集全城医师。末了,几乎穷尽赵家宝库藏药,千年雪参,百年龟甲,总算将她从鬼门关前救回。
只是说来也怪,神女身体本与寻常女子无异,又从未习武。重伤心脉,听闻竟能挨过一夜而行动自如,最终因饥寒交迫、方才倒下。众医士皆啧啧称奇。讨论许久,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也只能归结于天意。
既是神女,自有天神护佑。
可饶是如此,恐再生变故,他却仍是让谢麒将神女暂时安置于王府养伤。至于赵家春喜,她本是女眷,又是如今赵家唯一还能说得上话的人物,提出要去照顾,聂复春自也没有推拒的理由,只能任了她去。自己则折返城楼,继续“揪心”战况。
城中民众只知狂喜,他却早已心急如焚:纵然那魏炁此刻杀的,尽是突厥人。
可若突厥人亦杀光了,又当如何?
余下的赵家部将,这一城的平民百姓,难得又不得不步了突厥人的后尘?
紧闭的寒铁城门,已是这绿洲城的最后“护甲”。他们与突厥人,如今一个龟缩城中,一个兵败如山倒,看似不同,实则殊途同归,都是板上鱼肉——区别不过是早晚而已。偏他还不能露出丝毫怯意,只盼那怪物杀够了瘾,能见好就收。
“这,眼下战事未毕,天冷风寒,”聂复春望向眼前少女,又瞥了眼她身后满面愁容的春喜,低声道,“神女何不安心在王府养伤?末将等人定当竭己所能,守住城池,为神女排忧解难。也请神女以身体为重,莫要让……”
话未说完。
塔娜却又向他再一福身,“多谢将军好意,”说话间,她轻轻格开聂复春与身后的春喜同时伸来搀扶的手臂,坚持拜完这一拜,许久,复才颤颤直起身来,“也要多谢将军的救命之恩,让我如今还能站在这里。但,此战若要收场,非我不得行。”
塔娜说着,回望向他。
少女神情坚忍,一字一顿道:“我要出城。”
出城?
在这当口——跑去送死不成?!
聂复春脸色一变,当即毫不犹豫地摆手,“请神女莫要天方夜谭……恕我等不能从命。”
“不必开城门,也不必派人与我随行,”塔娜却仿佛看出了他内心的顾虑,依旧坚持道,“只需送我一人出城。我见过的。”
她伸手比划着形状大小,“那些可以嵌进石墙里的、铁做的‘爪子’,把铁索绑在我身上,我可以爬下去……只需要我一个人,不会牵累任何人。”
“……”
“而你们,你们等在城中,无论是谁,都不要再出来。”
自王府而来的这一路上,她显然已在心中打定主意,甚至连出城的方法都已想好。
此话一出,无论赵春喜抑或谢麒,甚至一直默默跟着她的阿伊,却都陷入沉默。
“神女当真以为,此事这般简单么?”唯独聂复春沉声反问——显是不愿再深聊这“骇人听闻”的想法,他向谢麒使了使眼色,示意他想法子将塔娜带回王府,嘴上却仍苦口婆心解释着,“那是练家子的功夫,莫说是这四丈高的城楼,便是寻常登楼,一个不慎摔下,也是少则伤筋动骨,重则筋骨俱断、骨肉成泥!我等岂能眼睁睁见神女以身犯险?”
“便是退一万步讲,请您且看一看,这城底下的死人!”聂复春且说且劝,退开半步,伸手指向城下血流成河的惨状,那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堆叠的尸体,“他们每一个,恐怕都比您经得住磋磨,都曾好勇善战,杀了我们不知多少将士,可如今呢?!人命,是这战场上最轻贱不过的东西。您当真觉得您能拦得住那怪……拦得住那魏人皇帝么?他分明已经疯了!那只不过是个……没有神智,只知杀戮的……”
一具没有神智,只知杀戮的兵器。
一具行尸走肉,毫无感情的傀儡。
他心中有太多惶恐、太多不安,余下的话,却在看清眼前人忽然泛红的眼圈时,再也说不出来。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他只是说,“您已经为我们做得足够多了。”
“若不是您,我们这些人,恐怕也早成了地上那些冷冰冰的尸体。您虽贵为神女,却从未轻视过我们的性命,复春感激神女,愿为神女肝脑涂地,却绝不能眼睁睁看您枉死。哪怕最后城破,我们亦会派人将您送去江都,那里如今仍未被战火所侵……”
“你们都不会死。”塔娜却道。
“留在城中,没有人会再为这场不义之战而死。”
她说着,抬起手,轻拭去了眼角那本不该示人——却终究在残酷现实面前,无法强撑的湿润——神情却仍是沉静的,瞧不出半点波澜。
仿佛丝毫不察她说出的话是如何叫聂复春大惊失色,如何令四下一片哗然:“我已命人携赵家印鉴、前去向魏军报信。魏人军中,有一位医术超群的神医,我相信,他能解眼下之患。”
“这!”聂复春闻言,不由虎目圆瞪,满面惊愕,“可这与投诚何异,神女明鉴,我等绝不可能——!”
“聂将军,这是唯一的办法。”
“……”
“这是唯一能让你们免于一死的办法。”
塔娜轻声道:“除此之外,再无它解。除此之外,我更不关心这座绿洲城,日后姓赵还是姓陈,姓聂……姓什么都不重要,我只知道,够了。”
她说:“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本不该死,却为上位者争权夺利而被迫牺牲的人,死得不明不白的人,已经够多了。聂将军,难道不是么?”
聂复春垂下头去,默然不答。
春喜站在她身后,望着眼前少女伶仃背影,却似若有所思——而塔娜浑然不察,向聂复春再次直言道:“无论如何,让我一试。”
“纵然冒险……不试又怎么知道结果?”
“请恕末将不能从命,”可聂复春亦同样坚持,“神女既已通信魏军,不妨安心呆在城中,若然魏军来……援。”
这个“援”字,几乎从齿缝间挤出,他低声道:“也好坐观局势。眼下突厥人后方大溃,向东面逃亡;但仍有残部坚持迎战,想来还能拖得一时,城中仍是安全……”
“我说过,已经够了。”
够了?
“……”
聂复春脸上已有怒色。
沉默片刻过后,终忍不住扬声道:“难道在神女心里,那些突厥人不是罪有应得?!”
“若不是他们,绿洲城中那些断壁残垣从何而来!不是他们,昨夜死伤的将士,城中丧夫丧子哭嚎的声音……神女难道都视若罔闻?视而不见?!您如今铁了心要出城,究竟是为了谁——为了我们么?我们尊你为神,可你现在却宁肯抛下我们,置生死于度外,也要去救那些死有余辜的突厥人!究竟是为什么,恕末将想不明白 ,亦不能苟同——!”
不能苟同,也决不能纵容。
“是么?”
塔娜凝望着他的怒容。
许久,却只轻声道:“很简单,因为他们的命也是命。”
“……”
“因为这些代价已经足够了。战争,是时候结束了。”
“……”
聂复春脸色森寒,显是仍不认同,扭头不愿做声。
四下尽皆沉默,唯有始终跟在塔娜身后,不敢离开半步——离开半步,便会被城中众人唾沫淹死的阿伊,一瞬掩面痛哭。
“还有。”
而众目睽睽之下。
这位神女,瘦弱苍白的少女,给出的最后一个理由是。
“因为魏弃——”塔娜说,“我认识的魏弃,本不该是这样的。从来不是。”
是魏弃,而不是魏炁。
一样的发音,一样的人,再没有人能听出这中间的差别,除了她自己。
她说:“因为他是魏弃。魏弃不喜欢杀人……从来都不喜欢。他本可以不必举起刀,却曾为我,退无可退,别无他选。如今,我要亲手把那把刀,收回刀鞘中去。这个理由,不知够不够?”
她本该是摄政王的“妻子”,是赤地的神女。
如今,却当众表态,愿为魏人皇帝抛却性命,以身犯险。
一声“神女”堵在喉口,喊不出声,聂复春眉头紧蹙、强忍怒火,按住腰间佩刀,一心以沉默对万答——
然而。
“我来背你下去。”
一道并不低沉,甚至称得上清冽的男声,却恰在此时响起。
话落,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连塔娜亦不免惊愕,回头望向声音的来处。那说话的少年却只骤然冲她一笑,又重复道:“我可以。我背你下去。”
话音刚落。
“谢麒!!你疯了不成!”
聂复春同样望向说话之人,见状,当即横眉厉喝道:“别忘了,你的右腿是怎么被那些突厥人活活剜下一块肉去!如今走路尚不利索,要怎么背人?!”
“我告诉你,别仗着自己有几分底子就在这大放厥……!”
“不是大放厥词。”
谢麒却道:“因为我挨得住,”他说,“我不怕死。”
“既是神女说的话,神女愿意冒的险,末将甘愿奉陪。”
话落,他接过身后军众不知何时、早已悄摸备好的铁三爪。
铁爪奋力甩出,深深嵌入城墙,塔娜知晓这少年心意已定,当即也不犹豫,转身攀上他肩膀,聂复春一时气急,伸手便要去拦,然而,还未来得及摸到谢麒,身旁竟忽横出一只手臂,将他手腕牢牢攥住。
聂复春一怔,下意识低下头去。
目之所及,是一只十足纤弱的手臂。
然而细看去,却仍能看到指腹间的老茧,结实尤胜男儿的筋骨,掩在衣袖之下。
足可想见,在这双手困于厅堂厨房前,大抵也曾握过长枪,练过刀剑。
……也曾巾帼不让须眉。
如今,这只“蒙尘已久”,养尊处优仍未能消去老茧的手,握住了他的。
“师兄,”赵春喜说——叫的不是将军,而是师兄,“阿爹曾说过,做人,这一世,须得有骨气,有胆气……争一口‘活气’。”
“只是那时,我退缩了。”
她轻声道:“可原来,我们没能做到,不代表没有人能做到。”
“春喜——!”
“若然情势生变,无论后果如何,我愿一力承担。”
春喜执意拦在聂复春跟前,寸步不让。
在她身后,铁索飘荡,谢麒背上塔娜,毅然决然地攀援而下。
而城楼之上,一众辽西百姓起初反应不及,至此,亲眼目睹,总算明白过来发生何事,一瞬嘈杂难止,沸反盈天。
聂复春重重叹息一声,终是挣开春喜手臂,扭头主持大局。
“静一静——”
头顶,是混乱哭号的人群。
脚下,是足可将两人摔作肉泥的可怖高度。
塔娜静静攀在谢麒肩上,仰起头去,眼中望见的,只有少年因疼痛和恐惧悄然颤抖的手臂:
她记得昨夜,魏弃也曾背着自己荡下城楼。然而,对于那时的魏弃而言,一切犹若探囊取物般轻易——对如今这少年而言,却显然并非如此。
难道,就因为自己的身份如此,才令他甘愿奉上性命来表忠心么?
她心下不由叹息,亦觉内疚,想不出还能做些什么来帮忙。
“恕末将斗胆。”
那少年却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一般,倏然开口道:“神女,能同末将说说话么?”
“……”
“神女……”
“为什么要帮我?”
塔娜于是轻声问:“你的腿受了伤,明明很疼,不是么?”
想来,这也是她此刻唯一能找到的话题了。
谢麒闻言,不由笑起:如若塔娜现在能掉转过头去看他的表情,定会惊讶这少年的没心没肺。
分明已是性命攸关之际,他竟还是这样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情,仿佛就等她问出这句话似的,脸上难掩开心得意。
“因为,”谢麒说,“因为你长得和我二姐姐很像。其实……你入城那天,我站在人群里,便曾远远见过您一次——虽然,也就一眼。那天人太多了,我实在挤不进去。只是我那时便觉得,若我二姐姐还活着,大抵也生得这般模样吧?我同她分别时,才不过七八岁,如今想来,许多事都已忘记了,可不知怎么。一见到您,我就想起了她。”
“……”
谢麒手中用力攥紧铁索。
分明吃痛皱眉,嘴上甚至片刻不停地往外“倒着豆子”分心,不知怎的,他动作反倒越发稳健,连手臂亦不再颤抖。
仿佛那些久不曾与人道之的回忆,真的足够令他忘记疼痛一般。
他脸上表情一时神采飞扬,一时忍不住忧伤低落:“我娘只是个妾室,不受宠爱,后来又触怒大夫人,被赶到了庄子上去。打小,我虽没有像二姐姐似的吃不饱穿不暖,可也老受那些下人们的挤兑。”
“大姐姐是个好人,但整天呆在绣楼里,一年到头也见不得几次,兄长们更瞧不起我,不愿带着我玩,只有二姐姐……整个谢府,只有二姐姐她真心待我好。”
明明为了多吃一块饼,总被婆子们偷偷拧着耳朵痛骂,攒下的铜板,更恨不能一块掰做两半花。
二姐姐这人,出了名的贪吃,“小气”,更是十足十的精打细算,还有许多叫婆子们讨厌的“小聪明”。
可也是这样的二姐姐,会在所有人都忘了自己的生辰时,偷偷求着卖话本的货郎,用所有积蓄、换来只杂毛的小狸奴。只因为他曾哭着同她抱怨过,阿娘走了,院子里除了自己、再没人吭气,实在太冷清。
他害怕,所以她为他考虑,倾尽所有。
她待他好,从来不求什么。
哪怕除了常年在外征战的阿爹,谢府上下、所有人都看不清她这个“打秋风的穷亲戚”,可就因为阿爹给了她一块地方住,给了她一口饭吃,她仍然愿意将所有姓谢的,都视为家人。
他问她为什么,少女嘴里囫囵咬着半块饼子,吃得满地掉渣,毫无形象。
听出他话里的迟疑与惴惴,却仍是笑着轻揉他的脑袋,把碗里最后一张饼递给他。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因为,我阿爹是这么教我的?】她说,【人不能挟恩图报,可要知恩图报。我爹死了,阿兄也死了,我不想做我娘的累赘。谁愿意帮我,谁就是我的恩人……我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得好好的。】
【活给所有人看,活给我天上的阿爹和阿兄看,等我挣了银子,不用靠任何人也能活下去的时候,我就能回家去找阿娘了。】
家?
他忍不住问:【二姐姐的家在哪里?】
【江都城。】
【江都……?】那是他从来没听过更没去过的地方,一时越发好奇,【那里很好么?比上京还好么?】
【当然了!】少女立刻笃定道。
怕他不信,甚至咬着饼子,掰着手指,一一向他细数起来,语气里满是如数家珍的怀念:【阿麒,我告诉你,江都城里呢,有最好吃的面线和最甜的糖人儿,每到上元节,那更是热闹得,简直能把整个江都城都翻个天!】
【天上的灯,河里的灯,映得夜里好像白天一样,那时,我就骑在我阿兄的肩上……嗯,等我把自己养胖些,再长高一些,我也让你骑在我肩上,总之,就那么看!那些耍大刀的,喷火的,猜灯谜的……呀,数都数不完,想想都开心!】
【有时我做梦梦见,都常开心过了头,开心到……梦醒了还没发觉呢。】
是啊。
梦醒了还没发觉——后来,他也尝到了这般滋味。
解府被抄家那天,阖府上下兵荒马乱。
他抱着二姐姐的腰,死活不愿跟官兵走,哭得撕心裂肺。
他还记得,那时所有人都在哭。可只有二姐姐,她一滴眼泪也没掉,反而蹲下身来,用袖子给他擦干净了一脸鼻涕眼泪。
【别哭了,记得,只要能有一口/活气在,无论再难也要活下去,】她说,【因为二姐姐是怎么都会咬牙活着的,所以,阿麒,只要你也活着,有一天,总能再见到二姐姐,知不知道?】
【到那时候,二姐姐就让你骑在肩膀上看花灯,好不好?】
回忆分明遥远,一切却仿佛只在昨日,
“……方才我听聂将军叫你,谢奇,”塔娜倏然低声道,“人如其名,听小将军的经历,果真令人惊奇。”
“不,不是那个奇,”谢麒却摇头道,“是麒麟的麒。”
谢麒。
揽在颈边的手悄然一紧,他的心跳仿佛亦因此停摆一瞬,却仍咬牙装作毫无察觉,继续说了下去:
“我父谢善,曾受先帝重用,官至四品忠武将军,如今想来,或许他为我取名时,也曾对我寄予厚望,希望我有朝一日、能成人中龙凤罢?可惜后来,父亲被污下狱,家中男丁尽数充军漠北……”
谢麒叹了一声。
那叹息中,却并无任何遗憾或怨怼,仿佛只是回忆至此,为叹而叹的一口长气。
“好在,平西王念在我父曾是赵家旧部的情面上,命人悄悄将我与几位阿兄救了出来,对外只说我们都已病死在路上……只不过,救了归救了,他却不能养我们一辈子。”
其余几位兄长,不是受不了一朝跌落凡尘、再难翻身的痛苦自绝而亡,追随父亲而去;便是铁了心要为谢家翻案,自赵家求了盘缠上路,却从此杳无音讯。
只有他,年纪最小,却最能吃苦。
这些年,他在辽西挨过打,遭过骂,受过骗,三十六行,除了卖/屁股的活计做不得,他什么都愿意干,只要谁能教他本事,他就愿意叫谁一声爷。
也因此,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却早没剩下一块好肉,遍体鳞伤。终于,才叫他学了一身本事,混出几分名堂。
两年前,他更因武功出众被召入军中,归入聂复春麾下,因一路敢打敢拼,渐渐得了一身军功。
“我知道,所有人都说我二姐姐死了,被老皇帝毒死了,可我从来都没信过。”
谢麒说:“我二姐姐比谁都乐意活,她那时才十六岁,怎会就这么死了?我想亲眼见一见她,但我去不了上京,也进不了皇宫;老皇帝死了,我更没了机会给她报仇。我只能安慰自己,只能想着,像我二姐姐说的,只要活着……熬着这一口气,总能再见到的,”他说,“可惜,如今我长高了,也壮实了些——二姐姐恐怕已背不起我。”
“是么?”
“不过,我一定能背得起她。”
“……”
塔娜突然笑了。
不知是被他孩子气的话逗笑,还是心头翻涌的情绪无从宣泄,下意识地遮掩。
直至嘴里尝到咸涩的滋味,她才倏然意识到,自己已然满面是泪。
“那你可还记得,”塔娜问他,“你的二姐姐,她叫什么?”
“芳娘。”
而这“没大没小”的少年闻言,亦毫不犹豫地答她道:“我二姐姐叫谢沉沉,小字撷芳,可她说,家里亲近的人都唤她作芳娘。只是谢府没人这么叫她——就因为这样,我得这么叫她。我不想让她觉得,谢府里没有她的家……人。”
说话间,铁索竟不知何时见底。
直至足尖稳稳落地,那一刻,却恍若从不知人间几何的美梦中,乍然回到凡间。
塔娜没有吭声,只深深呼吸,用力抹去脸上泪水,于是,只眨眼功夫,这少女仿佛又成为那个无牵无挂,俯瞰众生的神女。
“你做得很好。”
而等转过身去,抬起头来,看向谢麒期期艾艾的表情,她甚至可以微笑道:“所以,回去好好养伤吧。等到你能重新活蹦乱跳,你二姐姐,她定会为你开心的。”
“……”
谢麒显然没有想到她的反应会是如此,脸上挂满毫无掩饰的无措,愣在原地。
“今日的事。”
她却反而从容抬手,轻拍了拍他肩,道:“多谢你。”
语毕,转过身去,径直走向属于她的真正战场。
鞋履被鲜血浸透,那熟悉的、肃杀森然的气息将她紧裹。
而她望着战场中,被层层包围、长刀贯心,仍似无知无觉般木然屠杀的身影,看着他被鲜血染得斑驳的脸,不知怎的,忽又想起许多年前,自己阴差阳错踏入地宫,推开的不知第几扇门。
门后的天地,冰床上的残躯,气若游丝的少年。
在她走进去的那一刻,命运似乎便在冥冥之中发生了变化。
【为何执意要救九皇子?】
【因为我家殿下,也曾在我重病难捱之时,为我做过同样的事。】
仅仅是这样么?
【因我家殿下,不算顶顶好人,却也绝非心肠歹毒、死不足惜之人。】
【我家殿下,若是能活,为何一定要死?】
【若是有一线生机……我无论如何做不到,眼睁睁看他去死。】
若我还能做些什么,我无论如何做不到,眼睁睁弃他于不顾。
如今想来,若她没有走进去,是否魏弃就死在了那暗无天日的地宫中;
若然她没有救他,是否便没有今日的苦?
她不知道。
但——
“你是我二姐姐,你就是,对不对?”身后,忽传来少年哽咽的低语,“大姐嫁了曾经的大皇子,后来暴病而死;二姐姐嫁了魏炁……如今的魏帝。这么多年来,他将你藏在哪里?你不顾性命、不顾神女身份也要救他,因为你是他的妻子。所以,哪怕所有人都视他为怪物,欲杀之而后快,只有你还想救他;只有你相信,你能拦住他。除了我二姐姐,这件事,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无它。
不止因她此刻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诡异”行径;
更因天下皆知,残暴悖戾、喜怒无常的君王,一生之中,亦独有这一道软肋。
该说他太过聪慧,还是太过直言不讳?
“……阿麒啊。”
她长叹一声,顿步原地。
却仍是没有回头,亦没有回答他话中的种种,只冲他挥了挥手,叹道:“回去吧。”
“……”
“你长大了,二姐姐没有照顾好大姐,但这一次,不会了。我答应你,我们都会活下去。”
不是我,而是我们。
肩上厚重的大氅被解下,皮毛委地,几乎瞬间被血水染红。
而大氅之下,瘦削而孱弱的身躯如竹。
临风不折,过雨不污——
从未改变。
一如十四岁的谢沉沉选择背起魏弃,攀上漫长的、望不到头的长阶,离开那座困他半生的地宫;
如今的她,亦终于一步一步,走出那座谢缨“托付”于她、困她不得出的迷障:
【若不是你,我手中本不必执剑,若不是你,我的妹妹或许也能在父母膝下平安长大。若不是你……你可知有多少人可以免于一死?你的亲生父母不会死,阿爹不会死……只因你生来是阿史那珠的女儿,多少人不惜性命为你铺就前路,可难道你的命贵,我的家人生来便命贱么?!】
【你不配叫谢沉沉,你不配。】
——是么?
从前她不愿回答,无法回答,不惜抹除记忆来逃避一切。
可如今,她终于知道了这问题的答案。
……
她是谢沉沉,不仅仅因为她“生”在谢家;
更是因为她,是她,赋予了“谢沉沉”这条生命,如今立身于世的意义。
所以——她是。
不仅现在是,且,永远都是。
她喜欢做谢沉沉,胜过一切旁人施加与她的身份。所以。
“……我们都会。”此刻,是谢沉沉轻声说给谢麒听。
*
“你们看那边!!”
“该死,乌图他们竟真敢带人逃跑!这群临阵脱逃的叛徒!”
目送后方军众阿史那金灵柩仓皇而逃,徒留马蹄踏过、泥尘四溅。
仍在勉力迎敌、试图拖住魏炁脚步的众雾狼军残部,顿时一片哗然,喧嚣声四起,义愤填膺的声讨与咒骂声响彻云霄。
“狼神在上,这些人会有报应的!老子就算做了鬼,也要让他们一辈子不得安生!”
“对……就算他们逃回王帐,大汗也绝不会放过这些畜生!”
“逃了又能怎样?!没人看得起他们!我们是狼神的子民,岂能背弃自己的手足——!”
“可、可是。”
目之所及,遍地挂彩的残兵败将中,却有一满脸怯意的突厥少年不住左顾右盼。
终于,他强忍恐惧,小声开口道:“特姆大哥,大家,”少年迟疑着望向四周同伴,“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不如……我们也……”
“也什么?!”
话音未落,一记响亮耳光却冷不丁迎面而来。
那少年防备不及、被扇倒在地。
见四面嫌恶目光瞬间聚焦己身,一时再不敢争辩半句,只捂着脸颊,闷头盯着膝下被鲜血浸润染红的土地。
“说的什么混账话!”
而他口中的“特姆大哥”——那如小山般壮硕的突厥汉子见此,却亦丝毫没有伸手搀扶或动嘴劝慰的意思。
反倒朝他当头啐了一口:“见了血就吓得屁滚尿流的胆小鬼,不如在家喂羊,你上什么战场?!帖木儿,我看错了你,你果真只是个没用的草包!听着……给我听好了!”
特姆朗声道:“我们宁可死在这里,也绝不能让族人蒙羞!”
“对、对!”
“特姆说得对!”
纵然已亲眼见证死伤无数,被逼到穷途末路。
闻听此言,四下竟仍是一片诡异而亢奋的叫好与附和声。
“死有什么可怕?!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横竖都要死,我们何不用血,来让后人记住这段世仇!”特姆道。
男人双目充血,目光环顾四周,蓦地振臂高呼:“唯有不怕牺牲的战士,才能在死后得到狼神的庇护!我们至少比那些贪生怕死的畜生光荣!就算死,我们也要多拉几个辽西人陪葬!!”
“从现在开始,想法子把这怪物引到绿洲城去!把绿洲城城门打开!!”
如果说在此之前,这些久经沙场的兵士心中,或许还存有几分耗尽魏炁体力、侥幸取胜的奢望。
那么到此刻,心知肚明同伴的背叛,和终究退无可退、难逃一死的结局,他们彼此眼中,分明只剩破釜沉舟的疯狂。
“杀啊!!!”
“弟兄们,随我来!!”
特姆一马当先,奋力挥舞手中长刀,身后众人前仆后继,纷纷向魏炁杀去。
只是这一次,他们显然不再执着于“取人性命”,相反,假意大张声势,实则悄然兵分两路:身上本就负伤,撑不了多久的,留下用性命拖延时间;而为数不多还能动弹、身强力壮的,则由特姆带兵绕后,试图寻机破开绿洲城城门。
前者必死无疑,后者在绿洲城城楼数百弓箭手的盯梢下,亦是九死难生。
说到底,区别只是早晚而已。
“大哥!特姆大哥!!带上我……求你带上我!”
帖木儿反应过来,却仍是慌忙捡起方才那一摔、随他滚落在地的佩刀,连滚带爬朝特姆追了上去。
“特姆大哥,等等我……等等我!”
少年本就生得瘦弱矮小,那佩刀握在手中,更是沉甸甸,足有他半个人长,今次上战场,还未曾见过血。在他心里,和个摆设无甚差别。
可特姆曾数次告诫过他,刀是战士最忠实的同伴,丢了刀就等同于丢了自己的性命、任人宰割。
所以,尽管恐惧,他仍是紧紧握住刀把——仿佛这样便能攥住自己那浮萍一般的性命,用力将那长刀攥在手中。
“特姆大哥!”帖木儿跌跌撞撞追上众人。
然而,没人理睬他这个贪生怕死、没骨气的脓包。
他就像战场上的一抹幽魂,追随着一群视死如归的战士。
心在拉着他的身体往回走,仅剩的尊严却不容许他在此却步、成为被众人鄙夷的异类:或许死,才是一个战士最光荣的选择。帖木儿忍不住想。
可他还是不懂。
他认识特姆大哥时,特姆大哥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牧羊汉子。那时,他因被族人指责亵渎神女,遭贬放逐到荒原,是特姆大哥救了他。
那时的特姆大哥爽朗而健谈,有用不完的蛮力和如太阳般灿烂的笑容,既能同荒原里的猛兽搏斗,也会为一只羊羔的难产夭折而落泪。
特姆大哥说过,在草原上,每一条生命都来之不易,所有的生命都弥足珍贵。
但也是这样的特姆大哥,如今指着他的鼻子说,要用血来让后人铭记两族的世仇;哪怕死,也要拉几个辽西人垫背。
——他不明白,是战争把人变成了这样,又或者,特姆大哥本就是这样的人呢?
【我的手、我的手,啊!!!】
“昨夜我们攻城时,曾在城楼东面破开一道豁口,那地方最好突破,但定是把守森严。贸然冲过去,只会成了辽西人现成的靶子。”
【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这怪、物……邪……祟!】
“不过,还记得那辽西摄政王么?他被特勤所杀,身体也早给我们砍得七零八落,独留了一颗头,那颗头……当时情况混乱,不知遗落在哪,只要找到那颗头,我们就有了底气同辽西人谈条件。”
“你们几个,带人负责东边,帖木儿,你和拉里、你们带队往西搜!要快!把他的头给我找出来!到时,我们便能骗出辽人头目出城交换,再挟持人质杀进城去!”
【救救我……】
“至于剩下的人,你们去找几个体型相似的、辽西人的尸体,扒下他们的衣服来偷偷换上。”
“我们的人撑不了多久,倘若计划失败,又或者在那之前,我们便已全都丧生于那怪物手下……你们记住,趁那群辽西人来收拾战场,定要多拉几个人陪葬!”
身后传来的凄厉哀嚎声,和特姆镇定自若的指挥一同钻进耳畔。
帖木儿心中莫名觉得荒诞,却仍是不敢做声,乖乖随拉里而去,十几人循着特姆所指方向一路搜寻。
那些残缺不全,死相可怖的尸体,翻过他们身躯时手指传来的粘腻触感,无不令少年胃中翻江倒海。
可他咳得惊天动地,吐出来的仍然只有酸水。滴滴答答、沿着嘴角落在地上的黄绿水渍,换来身旁同伴嘲弄的目光——如刀子般凌迟着他的目光。
每一道,仿佛都在对他说:帖木儿,你真是个没用的草包。
“找到了没有,动作快些!”
【帖木儿,你去看过莉莉了么?莉莉就是我养的那只母羊。】
【天神保佑!她这一胎生的孩子每一只都很健康。再没有比这更值得庆祝的事了,来,来和大哥一起喝个痛快!】
“你还在磨磨蹭蹭个什么劲!没见过死人么?!人都死了,有什么可怕的?”
【你是个战士,你的刀是用来杀人的!为大汗立威,为我们的族人掠夺肥沃的土地,用更多辽西人的血,祭奠死去同伴的在天之灵,是我们作为战士的荣耀。你现在说你害怕?!】
【见了血就吓得屁滚尿流的胆小鬼,不如在家喂羊,你上什么战场!】
帖木儿咬紧牙关,麻木翻动着面前冰冷的尸体,脚边渐渐积聚的乌暗血泊中,却只映出一张写满惶然的面庞。
眼角余光瞥见血中倒影的那一刻。不知为何,他又莫名想起了那只夭折在草原的羔羊。
“这是……!”
直到不远处,一声短促的低呼倏然传到耳边。
他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拉里怀中抱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再三确认过后,终于满脸惊喜地爬起身来,直奔他身后的特姆大哥跑去。
却不料,跑得太急,竟被尸堆中横出的一只手臂绊倒,狼狈地摔倒在满地血水中。手中的人头亦落在地上,骨碌碌滚了老远。好巧不巧,正“停”在帖木儿跟前。
帖木儿吓了一跳,下意识弯腰去捡。
“滚开!”
拉里狼狈地直起身来,察觉他动作,却倏然双目圆瞪、厉声喝道:“给我滚开!帖木儿,你个窝囊废,不许和我抢功!”
抢功?
帖木儿的手指僵在半空,反应过来他言下之意,立刻瑟瑟缩回袖中。正要起身,呼吸却骤然一滞!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钻入鼻腔。
紧随而来的,是从后背寸寸蔓上的凉意。
不知是否错觉,他的心脏仿佛在那一刻停摆,不再跳动,连空气似亦变得粘稠迟滞。一座无形的山峦压在他肩上,令他无法抬头。唯有视线僵硬落低。
目之所及,是男人近在咫尺,淌在血水中、未着鞋履而冻得通红的双足。
耳边再没有拉里气急败坏的呵斥声,取而代之,是余光瞥见那少年连呼救亦不及、安静委地的身体。
——拉里死了。
他甚至没有看清那人是如何行动,只转眼之间,对死亡的恐惧已席卷了他的身体,令到牙关不受控制地打颤。
在这一生中最为漫长的瞬间,他脑海中呼啸而过许多凌乱念头。可最终没有一个,能够驱使他的身体恢复行动,反倒犹若被铁钉嵌在了地上,每一个关节、每一寸皮肤都不再属于自己。末了,亦只眼睁睁看着那只光洁得几乎皮肤透明、可见经络的赤足倏然抬起。
而后,一脚碾碎了滚落到他脚边的人头。
“……”
是碾碎。
帖木儿脑中“嗡”的一声,理智的弦骤然崩断。
大脑停止思考的瞬间,身体却反而动作起来,他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扭头便跑。
然而,纵然使出吃奶的力气,他那两条细竹竿似的腿,又怎么跑得过身后行动如风、来去自如的“怪物”。
当熟悉的压迫感袭来,死期将至的钟声仿佛亦在耳畔敲响。举目望去,却唯有特姆等人齐刷刷望向自己,神情如出一辙、惊恐变色的脸庞。
“特……!”于是,回过神来,他的脚步与呼救声亦同步刹住。
似乎被人扼住咽喉,再难发声,下一秒,整个人便重重摔跌在地,砸得血水四溅:分不清是辽西人的血,抑或突厥人的血,可这些血交融在一起,是别无二致的冰冷,粘稠,腥臭。
而他浸泡其中,眼前一阵发黑。
“求你……不要……”
察觉到一丝冷刃光亮恍惚划过眼皮——那是刀剑出鞘方有的寒光,这一刻,他的理智终于彻底崩溃。
“不要!!”
少年歇斯底里地痛哭出声,近乎哀嚎:“不要杀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在这里!!”
帖木儿抱头大哭:“好不容易才挨过这个冬天,终于不用再挨饿,我不想……我不能死在这里,求你不要杀我。神女,救救我……”
“救救我——!!!!”
【你叫什么名字?】
【帖木儿。】
【帖木儿,是什么意思?】
【回禀神女,是‘铁’的意思。我想,是因为父亲希望我的性子能够像铁一样坚硬吧?可、可惜,我辜负了他,我连一只兔子都不敢杀,所以打猎也不行,连饭都吃不饱,从小到大,我都怕血。我知道,我注定继承不了他的遗志,要让他失望了。听说他生前,曾是大汗麾下最勇猛的武士。可是到了我这里,我却……我却……】
少年的背脊压低,犹若一柄弯折的弓。
不敢抬起的头,一如他早已跌入谷底的尊严。他流着眼泪,一口一口啃着手里温热的馕饼。
【是吗?】
正前方,静静听他说完这一切、裹着毡毯正襟危坐的少女却忽道:【有没有可能,是你错了。】
【错……了?】
【如果是我,我会觉得,你父亲是希望你的生命能如铁一般顽强,无论到哪里,都能活下去。不管是丢进水里,埋进土里,又或者更艰苦的环境,你都能咬紧牙关活下去。帖木儿,你说你的父亲死得很早,可你一个人,也活到了现在。我想,你没有辜负他。】
【……】
【你们不是叫我神女吗?】
少女一板一眼,一字一顿。神情分明略显痴笨,却认真得可爱。
【总之,我听见了,】她盯着他的眼睛说,【你父亲就是这么说的。】
如铁一般顽强,却没有钢铁一般冷硬心肠的帖木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跑向了与特姆截然不同的方向。
他的刀没能沾上敌人的血,没能杀死多一个人为自己垫背,可他选择直面自己的命运。
——于是,命运也在此刻低头,定定望向了他。
望向了他们
狂奔的脚步声掠过耳畔,右臂被人拽飞,整个人无法反抗的向后飞去。
他哭嚎的哀声立时为之一滞。
“帖木儿……!”
紧随其后,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来。少年心口狂跳,猛地睁开双眼。
循着那声音,那拦在自己与魏弃中间的绿影,抬头望去。
至此,这惊魂犹未定的少年,终于看清了面前这尊“杀神”的全貌:
却并非如想象中的杀意蓬勃。
相反,除却那双诡异至极、教人不敢逼视的血红赤眸外,男人脸上,甚至连丝毫的喜怒或快意都不曾显露。英俊与妖邪,平静与疯狂,两种迥然不同的形容,在他身上诡异地交织着。
只用遍体鳞伤四个字,竟无以形容其此刻形貌之可怖,更令人心惊肉跳的是,他几乎透明的肌肤下游动的血脉,如虫蛇一般四处“钻营”,无处不在,仿佛随时随地都要冲破皮肤、将他吞噬其中,妖异而诡秘的花纹遍布皮肤。
与之一比,甚至连他胸口那流血不止的血窟窿,都显得无足轻重起来……可尽管如此。
尽管如此。
眼前这张雌雄难辨、秾艳过盛的面庞,神情仍如古井无波般平静。察觉不到痛楚,亦无从感知悲哀。
犹若菩提垂目,望芸芸众生,见芸芸众生皆如是。
生,如是。
死,亦如是。
“……”
视线扫过他手中刀兵,少年双目更不敢置信地陡然瞪大。
这……
帖木儿忽然反应过来:方才掠过他眼皮的寒光,正是此前雾狼军同伴拼尽全力横贯魏炁胸膛,却始终无人能够乘机拔出、再予其重创的长刀。如今,那把长刀却正攥在它本该杀死的敌人手中——
而后,在即将朝自己当头落下时,被人轻扶住了手腕。
“这里有我,你们先走!!”
你们?
“……”
拦在他与魏炁中间。
咬牙“扶”住魏炁手腕、另一只手紧紧抱住男人腰肢的少女,头也不回地厉声喊道。
“带着还能动的人,退回安全的地方去!”
话中之意,无需多言。
一手拽住仍在状况外、久久不曾回神的帖木儿,不知何时,已然悄然接近这“危险之地”的特姆眼神微凝,望向少女坚定背影。
末了,却到底没管手中少年无力的挣扎与哀鸣,猛地将人拉起,半拖半拽间,带着帖木儿、向前来接应的同伴拔足狂奔而去。
从始至终,他甚至没敢回过一次头。
然而,那凌乱远去的脚步声,仍是瞬间惊醒了被眼前突生变故阻拦的“怪物”。
魏炁喉口发出意味不明的低吼,双目赤红翻涌,无奈被人牢牢箍在怀中,竟莫名挣脱不得,反倒令他“迟疑”着垂目望去。于是天地之间,喧闹过后,又骤然变得安静。
血流漂橹,满目惨烈的战场上,只剩看似紧紧“相拥”的两人。
“呼……呼……”
因狂奔而鼓噪的心跳迟迟不能平复,身体颤抖不已。
可饶是如此,沉沉仍拼命收紧手臂,因过分用力而泛白的指节,如安抚一般、流连在怀中人紧绷的背脊。
“魏弃,”她轻声道,“已经结束了……够了,停下吧。”
像过去的每一次那样。
哪怕丧失神智,哪怕失去了那根可以保下生息的银针,在我面前,你依然是你。
永远都是。
“我答应你,”她说,“我们回上京去。好不好?”
“……”
“你不是说,要与我生同衾,死同穴,永不分离么?”少女苍白面容噙笑,用尽力气,抬手轻抚他满是血痕的脸庞,嘴唇轻轻翕动,“可我不喜欢这里,更不能眼睁睁将这不义之战的战场,当作你我二人的埋骨地。”
无论是作为谢沉沉,抑或世人眼中的赤地神女,继承了阿史那珠血脉的救世之人。
她以自己的双眼凝视这世界,时至今日,却仍无法回答,以战止战是否是个彻底的错误。不杀,是否就能真的结束眼前残酷的一切。
她只知道,当挥刀的理由早已不复存在——
此刻,便是战争当结束的时候。
无论对只剩残兵败将的突厥人而言,抑或对眼前遍体鳞伤的男人而言,答案都一样。
“停下吧,”所以她说,大汗淋漓,咬牙切齿,“这好不容易、耗尽心血……你为我向天争来的性命,魏弃,我想和你一起好好地活下去。哪怕只有一点点微末的希望,我都绝不会放弃。就像你曾经为我做的那样。所以,停下吧。”
“等到陆医士来,他……一定,一定会有……办法……”
怀中腰肢分明纤细,甚至羸弱得不盈一握。
然而,光是拥住他这样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竟逐渐叫她觉得无比吃力。
相触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滚烫过后骤冷,随着“拉锯”的时间变长,一股诡异森冷的气劲更毫无顾忌地涌入她四肢百骸,身上先冷后热,犹若冰火两重天般片刻不息。
不等她缓过劲,又是如万虫噬心般尖锐的疼痛袭来,胸口仿佛被人撕裂般、身体因痛苦而不住颤抖,背后几乎瞬间冷汗涔涔。
——那绝非常人可以忍受的痛,却在她体内轮番上演。
许是令人崩溃的疼痛作祟,连理智亦在逐渐瓦解,这一刻,她脑海中浮现的,只有人生中最痛苦难堪的回忆:失去父亲的悔恨,对那些杀人者的怨怼,思念母亲的哀愁,深宫中如履薄冰的惶恐……皇权之下,无从挣扎的无力,鸩酒入喉的烧灼。
【好恨……】
母亲死前垂落的双手,指甲划过门扉,发出的刺耳声响;
父亲拂袖而去的背影,兄长幸灾乐祸的讥笑;
伏在书桌旁酣睡的白兔;
一锅肉汤,盛不出的骨与血。
【为什么……】
躺在自己怀中,渐渐变冷的身躯,地上无人拾起的竹镯;
婴儿凄厉的哀号,漆黑的世界中,掌心传来的鼓噪心跳;
地宫中空空如也的血池;
镜花水月,捞不起的一场空。
【你和别人一样,没有不同。】
什么?
胸口涨痛着,头疼欲裂。
太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和感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喷薄而出。那模糊不清的答案,却只令她冷汗涔涔,嘴唇青白,通身犹如水洗。欲要开口,视线又忽扫过魏弃胸前——准确来说,是那道因刀伤而留下的、骇人的血口。
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在这一刻浮现脑海。
她的牙关不觉打颤,可疼痛已然令她脱力,再无力抱紧怀中人,手臂被用力挣开的瞬间,沉沉闷哼一声,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呃!!”
掌心被地上碎刃划破,顿时血流不止。可奇怪的是,那股令她生不如死的诡异气劲,亦转眼在她身体中匿去踪迹。仿佛幻觉一般,令她体验到了身在炼狱而无从挣脱的恐怖,又消失无踪。
待她回过神来,朦胧泪眼所及。
竟唯有一滴跌出眼眶、又瞬间隐入沙地中的湿痕:
【何谓‘炼胎之法’?】
原来,无论如何挣扎与改变,命运终究将他们推到这里。
原来,这就是炼胎之法所以失传的真正原因——
那传说中无情无爱、一心嗜杀的兵人,从始至终,都不是不痛。
而是太痛。
痛极欲死,却无法停止,也无法自绝,或由得旁人杀灭,这从出生时便已因炼骨、炼肉、炼血而无坚不摧的身躯。于是,濒死的伤口一次又一次异于常人的飞快痊愈,曾经历过的伤害却无法结束,而是以另一种方式,被禁锢在了它的身体里。
寒风剜骨的冷,气血翻涌的热,几乎将身体砍作两段的剑气,横贯心脉的刀伤,万箭穿心的疼……每一桩,每一件,那些足够令人暴死当场的疼痛,都在他的身体中无时无刻地“重演”。
所以,“他”怨恨。
所以愤怒,所以暴虐,所以疯狂——
他不是为杀人而杀人,而是在报复!
以杀心哀号,以鲜血宣泄。
当第一个人向他挥起诛灭的屠刀,这伤害,就将如轮回一般永无止境地上演下去。
她泪流满面,喘着粗气、艰难爬起身来。
意识到魏弃飞身追向何方,瞳孔却猛地收缩——
特姆满头是汗,拖着帖木儿埋头狂奔。
心头近乎满溢的恐惧,令他不敢有丝毫松懈。眼见得离前来接应的同伴越来越近,吊在嗓子眼的一口气未及平复,他脸上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丝虚脱般的笑意。
谁料,一步迈出,却忽听帖木儿在身后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跑……”少年的声音在风中撕裂,“特姆大哥,别管我了,你快跑……!!”
特姆闻声一愣,下意识回过头去,却正迎上扑面而来的凛冽刀光。
纵然他迅速侧头闪避,那刀刃仍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随即,又毫不留情向他脖颈刺来。刀法之狠辣,只为取他性命,丝毫不做它想。
……是那怪物!
飞速逼近眼前的熟悉身影,令特姆一瞬大脑空白。
当是时,除却喉口发出毫无意义的惊惶气声,甚至连拔刀亦未及,他已然两眼发直,腿软跌坐在地。
却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说不清这惊叫声中,是恐惧更多,又或一往无前的勇气“作祟”。
一把颤抖的刀,一柄缺口的剑,竟同时横档在特姆身前。
帖木儿满脸是泪,回过神来的瞬间,只觉虎口发麻,低头望去,果不其然,握刀的双手已被震得满是鲜血;而身旁不知从哪窜出的少年亦好不到哪去,龇牙咧嘴不说,握剑的手更是抖若筛糠,两行鼻血渐渐滑落,说不出来的滑稽又可怜。
此时此刻的他,并不认识这位名为曹恩的辽西少年。
而曹恩也并不知道,眼前这个面黄肌瘦、丝毫看不出和自己同龄的“小鬼”,及他自己,许多年后,将共同书写属于后一个世代的传奇。
时间只会见证此刻。
鲜血无法洗清的世仇,经年不得解的宿怨,在两个并未身着甲胄,并未背负过往的少年人手中,渐渐模糊了原貌,掀开崭新的一页。
“该死!”曹恩手中持剑,咬牙切齿,“神女叫你们跑,为什么不、跑快点!”
要不是看在神女的面子上……
不对,要是你们能跑快点,我不就不用出来送死了么?!
“我我、我们……”帖木儿唯唯诺诺,不敢抬头。
“我什么我?”曹恩额角青筋直跳,干脆懒得再看他,只倏然抬脚、踢向仍愣在原地的特姆,厉声斥道,“起来!我扛……不,住了,跑啊!!!!!”
突厥人的命,在他眼里固然不算命。
可既是神女发话要救的人,他便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少年曹恩心中,只有这样一件必须坚持的事。
以及。
带人向绿洲城下抱头鼠窜的曹恩,心中近乎抓狂的崩溃大吼:
那些魏人呢?!!
不就跟在自己屁股后头,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来?!!
第140章 执爱
而仿佛正应和着他心底的声音一般。
仓皇逃向绿洲城下的曹恩, 后头还跟着腿软到几度踉跄的帖木儿,以及一众反应过来的突厥残军。
众人疲于奔命,恍如惊弓之鸟般一路狂奔, 全然不敢回头。然而,这场不论目标、“一视同仁”的屠杀却仍未结束。
与他们狂奔的脚步伴随而来的,还有夹在风声中, 用突厥话喊出的尖声哀嚎和咒骂;
空气中流动的,那些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一个接一个倒下的不甘身影, 无不明示着所有人, 这是一场追逐者与猎物的残酷游戏——
近了。
绿洲城上, 聂复春同样眼也不敢眨地关注着城下战况。
见那些蚂蚁似的逃命人群不要命般向城门方向涌来, 当即抬手、示意身后一众弓箭手待命。
“众将士听令!”
男人古铜色的面庞上,神情不变,波澜不显。
唯有手臂紧绷的肌肉与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剑柄、却仍不住颤抖的五指,泄露了他此刻内心强烈翻涌的不安。
他已然打定主意,要与那怪物拼个鱼死网破。
箭在弦上,却忽听擂鼓一般、叫山林震颤的马蹄声传来,愕然之下,不由循声望去。
但见从水生竹林中, 倏然窜出一众“慌不择路”的突厥黑甲军,有如被人驱赶的牛羊一般,个个如丧考批。
只稍一思量, 聂复春立即回过味来:竟是方才仓皇而逃的突厥苍狼军, 此刻莫名去而复返!
待再仔细一瞧, 在他们之后现身的、那一眼望不到头的乌泱泱大军,不是闻讯赶来的魏人援军, 还能有谁?
那些魏人……竟真的来了!
聂复春表情森然,高举的右手渐握成拳,极目远眺,心下竟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是如蒙大赦?
又或是如临大敌?
那随风飘扬的“魏”字军旗,就在两个月前,还曾折戟于绿洲城下,令整座城池沐浴在久未有过的欢庆浪潮中。
那时的他们,无不为自己打败了这样强大的、几乎如传说般战无不胜的敌人而举杯相庆,欢欣鼓舞。然而谁又能料到,昨日横刀相向的敌人,转眼之间,竟成了他们唯一能握住的救命稻草?
右手猛地砸向城墙,聂复春收刀回鞘
绿洲城上,辽西众人屏气凝神,鸦雀无声;
绿洲城下,渐渐靠近目标地的曹恩等人,亦早已精疲力竭——
魏炁这一动手,已把留下的这批突厥军杀得只剩下帖木儿等寥寥几十人。好在,因着这突如其来的一通马蹄声、人声齐齐奏响的大动静,他似也被那方吸引去了注意,蓦地扭过头去。
“……!”
跑得最慢,本就落在最后的帖木儿趁着这空隙,当即手脚并用、从一地血水中狼狈地爬起身来。
他只想拔腿就跑,却也紧张得不住四下张望,好巧不巧、正叫他注意到魏炁那转过头去的诡异动作,顿时心底一阵发毛: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怪物……不,魏人皇帝,令他莫名联想到今次来这绿洲城、才在那些辽西人的庙会中见识过的“皮影戏”,在烛火白布后,任人摆弄的,提线做出各种动作的纸人。
仿佛有根无形的线,正牵动着他的脖子、手臂、关节一般。
那种僵硬,活人扮不出、死人掩不住——帖木儿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不禁打了个寒颤。
而等目光蓦然触及那些迎面而来,再熟悉不过的黑甲,还有驱赶着曾经同伴的魏人大军时,这份恐惧的心情更被放到最大。
“特姆……特姆大哥……!”
他仓皇扭头,试图在狼狈逃窜的人群中寻找特姆的身影,却见特姆亦不知何时停下脚步。
遍布伤痕的脸上,仇恨、茫然、绝望,种种情绪交织,一时间,竟仿佛连逃命也忘了,就那样僵直地站在原地。
“陆医士!且慢!”
直至一声惊呼冷不丁传至耳边。
紧随其后,是更加令人无可忽视、近乎撕心裂肺的一句。
——“沉沉!”
沉沉?
这是在叫谁?
犹若大梦初醒,两人皆下意识循着那声音望去,只见来势汹汹的魏人大军中,竟骤然窜出一人一马,将众人远远甩在身后。
那驾马的青衣男子却显然并非什么练家子,是以,到最后,为了勒住□□受惊的骏马,几乎是被活活摔下马背去。
“沉沉……!”他却丝毫顾不得自己身上顷刻间被污血染透的衣裳。
只狼狈爬起,将眼前委顿在地的少女小心搀扶起身,嘴里迭声道:“起来,来。”
哪怕隔着衣衫,似亦能摸出她冰冷体温。陆德生眉头紧蹙,当即毫不犹豫、伸手为她搭脉,一息过后,面上神情却愈发沉凝——甚至不等她开口,当即从腰间摸出针囊,以金针扎入她右手中指指尖。
沉沉被这刺痛“惊醒”,不觉闷哼一声。
见状,陆德生复又将手中金针飞快扎入她后颈、右肩两处大穴。
观她痛苦神色稍缓,这才低声道:“你被利器所伤,损及心脉。未能及时护养,又逢惊悸孤寒,恐怕日后……日后遗害颇多,我非华佗在世,事急从权,只能以此法为你暂时止痛,可你怎会——”
话音未落。
“陆医士……是你!我就知道,我知道你定会随军前来!”
“……沉沉?”
“只要你来了……你来了就你一定有办法!”
因疼痛而朦胧溃散的视线逐渐恢复清明,她用力攥住眼前青年手腕。
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指节隐隐泛白。她心口狂跳,连带着早已想好的话,说出口时、竟也不觉颠三倒四。
唯有那双噙泪的眼,仍一如当年。
陆德生一时看得怔忪。
“魏弃他现在……他头顶的金针已然被毁,如今他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他受的伤很重,他杀了太多人,再这么下去……”
再这么下去。
白骨堆山,血流成河,他要杀多少人,方能彻底解恨?
任由万箭穿心,刀伤剑砍,他又是否真能承受得住这伤痛折磨?
“你有办法救他,对不对?你再用金针,对,只需要再一针,定能让他恢复从前——”
“沉沉。”
男人满面不忍,却仍是冲她摇头道:“金针封顶之法,一生只得一回。我救不了他。”
“不,不试一试,如何知道救不救得?”
“我乃医者,行医多年,又岂会不知对症下药?”陆德生一声长叹,“所谓‘金针封顶’,封的是一线生机,是一口/活气。可如今金针已毁,陛下……他受‘炼胎之法’所累,已与行尸走肉无异,我帮不了他。况且,于陛下而言,他若不愿,没人能轻易拔去那枚金针;既是他心甘情愿……恐怕那时,他也早有赴死之心,不过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好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沉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握在他手腕上的力气亦不由松动。
半晌,终是抬手,面无表情地拭去腮边泪水:
她早已不是昔年跪在陆德生脚下,苦苦哀求他相救“自家殿下”的小宫女,她清楚哪怕自己现在哭天喊地,哪怕自己“甘心舍命”,也不会再有任何作用。
可是,为什么呢?
“没有,办法,”她轻声道,“所以要我眼睁睁看着他杀尽所有人,再因伤痛折磨而死么?可我那时根本不知道,我那时……我都忘了,否则我不会……”
她低下头去,怔怔看向自己血痕斑驳的双手,回忆起曾相握时的温度。
于是,太多被忽略的细节,太多的,那时未能察觉的告别,竟都在这一刻渐渐浮现眼前。
【我的妻子,谢家芳娘,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
【她能成为‘神女’,不是因为她是阿史那珠的女儿,而是因为,她爱着这世间所有渺小微不足道的人……每一个。包括我。】
彼时夜色如墨,踏月而来的“怪人”,静静在她身旁和衣而卧。那时的他在想什么?
知道她已记不起他,忘了他,为什么他却毫不吃惊,甚至没有丁点表露出来的伤心呢?
【所以,知道她是阿史那珠的女儿,我甚至为她开心,因她从此不仅只有悲天悯人的天性,也被允许改变这世道的残酷不公,当她振臂一呼,会有无数人起而响应——就像那日一样,你看到了,当你来到战场上,所有人都为你而战。
到那时,她也许会明白,何谓‘身居高位,无法不为’,而我,愿做塑她神像的最后一块砖石;到那时,没有人可以再轻易伤害她,她会比我更值得青史作传,万古留名——但这一次,不是只被架在高位的一尊神像,关在四方天地,如囚鸟一般的活着。这样的人生,她已过了一回。不必再有第二次。】
她想起他颤抖拂过自己脸庞的手指,缱绻却不敢触痛的停留。
想起昨夜十里红妆,满城欢庆,可他离开水牢,拖着已是强弩之末的身体赶来王府相救,却什么都没问,只安静睡卧在她的身旁。
若非她从梦中骤然惊醒,也许他并不愿惊扰这短暂的、犹若回光返照般静谧时光。
那时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又在想些什么?
【这枚金针,令我没有一日不痛,如今,一切是时候结束了。】
他明知道时日无多,明知道她误会他醉心杀戮十恶不赦,却仍是将错就错,骗她拔出那枚金针,亲手将自己最后的活路碾碎于掌心。
她不解其意,惊慌失措,而他竟只是看着她,倏然垂眸笑起。
被血色彻底吞没的赤眸,眼底有泪晶莹。
【你是辽西神女,得天地庇佑,也是普天之下唯一一个,能让我心甘情愿取下这枚针的人。答应我,一切结束之后,回上京去吧。】
是从那一刻,终于下定决定么?
又或者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打算过和她一起离开。所以她以为的每一次相见,如今想来,都是告别。
或许也正因此,在他心里,她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记得,竟反而是件“好事”。
他根本不愿她想起。
“陆医士,你说给我听,你告诉我。”她脸上不见喜怒,心脏却仿佛被人攥住、用力挤压。
痛苦令她错觉自己喘不过气,眼前天旋地转,可她仍是强撑着抬起脸来,问陆德生:“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臣不知。”
然而男人只是屈膝,向她撩袍而跪。
此时此刻,他不再是她在宫中为数不多的朋友,她曾经仰仗信赖的“陆医士”,而是天子心腹,宫中近臣,向她,向世人眼中的谢后,如今的赤地神女跪地陈情,他说臣此来,亦是受陛下所托。
“那时,陛下被刺客重伤,行军至此,大病不起,他或已知晓自己命有此劫,所以命臣无论如何,定要向您转交此物。”他说着,解下腰间玉笛。
那支曾破碎过,又以金缮之法重新弥合的玉笛。
曾为陶朔所用,令少年魏九受制于人而任其宰割的“凶器”。
当它经陆德生之手呈于掌心,递到谢沉沉跟前,她握在手里端详片刻,却几乎瞬间脸色大变,下意识要将这腌臜之物丢到地上,砸碎碾碎,却被陆德生眼疾手快地拦住。
两人各握笛身一端,一时犹若僵持,她干脆放手,陆德生却再次跪倒在地,将那玉笛捧到她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
“方才娘娘曾问微臣,如今局面作何解,眼下,这便是唯一的办法,”陆德生道,“辽西大军已然退守城中,突厥人死伤惨重,我等前来收拾残局,更截获一支突厥逃兵。兆军师断言,突厥九王子阿史那金丧命绿洲城,突厥与辽西必然反目,此刻……正是我等收复辽西的大好时机。而唯一的变数,只有陛下。”
“您已经试过,便清楚如今他已认不出任何人。若无人驱策,定会杀尽眼前的一切活物,直到战无可战。但只要娘娘您用此笛唤之,驱动蛊虫——”
“够了!”
兆闻后脚赶到,好不容易整顿大军,正欲下马向这莫名“死而复生”的谢后行礼。
映入眼帘,却是那少女猛的一记耳光,将跪在脚边的陆德生扇得偏过脸去。一时间,四下皆静。
唯有曹睿仍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那少女。
在她察觉他视线,下意识抬眼望来、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这须发皆白的老翁却骤然满面错愕。
待回过神来,已是泪流满面。
“你……还活着。果真还活着。”
寻了太多年,等了太多年,无数次的希望落空。
可直到活生生的人站在自己面前,他才猛然惊觉,血缘是这般奇妙而无法改变的牵系,以至于他甚至不用去问,不用再试探任何,便已从那眉眼中追认出太多故人痕迹。
只一眼啊。
时隔经年,早已垂垂老矣的他,却仿佛又回到那座寂静的深宫中。
隔着帷幔,隔着轻纱,永不知足地、他无数次在心中描摹着那人的身形,她的眉眼,想象她如若还活着,如若一切背叛与隔阂都未发生,她会和他说些什么。
——晃神间,还未来得及忘记,便已过了半生。
“老臣曹睿,参见……皇后娘娘!”曹睿忽的翻身下马。
曾经盛气凌人、无人可出左右的曹右丞,竟如风烛残年的老者般步履蹒跚。行至她跟前,更是毫不犹豫、纳头便跪。
沉沉闻声一愣。
未及猜出他身份、反被惊退数步。陆德生与兆闻见状,对视一眼,也跟着跪倒。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
“陛下昨夜手书诏令、传信我等,欲联合赵氏驱逐蛮人,我等一路快马加鞭,不敢丝毫耽搁,却在赶来此地路上,意外截获一支突厥逃兵,因而救驾来迟……还请娘娘恕罪!”
一时间,战场之上,叩迎皇后之声如山呼海啸,不绝于耳。
那被俘的三千苍狼军虽大多听不懂魏人官话,却也被这阵仗吓到,不由面面相觑;绿洲城上,同样因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而一片哗然。
“安静!静一静!诸位听我一言!”
聂复春欲要喝止众人,眼角余光一瞥,却忽见人群之中,谢麒不知何时、竟有半边身子探出城楼去,脸上青筋暴起。他顿时心道不对。
待到走近一看,
果真见谢麒这厮不知何时偷偷放下铁索,试图营救城下曹恩等人。当即想也不想,劈手便要夺过那铁索扔下城去,
“混账!!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聂复春厉声喝道。
惊骇之下,已是目呲欲裂,丝毫顾不得周围眼光。
那铁三爪本已嵌入城墙,如今被他拼尽全力的一掌拍出墙体,曹恩人在空中晃荡,吓得惊叫一声、拼命攀住铁索。可饶是如此,仍难稳住身形,不由满头大汗。
“谢麒!你想害死所有人么?!”而聂复春捉住眼前少年肩膀。力气之大,几乎要将他肩骨捏碎,“松手!还不松手!!”
谢麒咬牙忍痛,默然不答,却仍探头看向城下。
见曹恩满面涨红,身体悬于半空左摇右晃,立刻徒手攥住铁索一端,试图以此助他平衡身体。
聂复春见此情状,却一瞬怒极。唯恐他引火烧身——不止烧了自己,更要这全城百姓跟着陪葬,当下又是一掌挥去。
“……呃!”
这十成功力的一掌正中少年后心。
谢麒面色巨变,一口鲜血喷出,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手中铁索亦随即脱手。
眼见得那铁三爪就要坠下城楼,两侧失衡,城下传来令人胆颤的惊呼声。
忽然间,却见一截手臂从旁伸出,不顾手掌被刺得鲜血淋漓,生生将那铁爪攥于手心,向回用力一拽!
“你……!”聂复春怒而抬眼。
怎料目之所及,竟亦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昔日的摄政王府近卫,赤甲军副统领赵岩。
论及军中地位,赵岩甚至比他还要高上一等。若非这姓赵的领兵回城时已然身负重伤,此刻站在这里主持大局的人,尚且轮不到他。可赵岩素来以冷静自持闻名军中,为何眼下却这般不明事理?
聂复春心下打鼓。
眼见得赵岩手心血流如注,两人却仍僵持原地、寸步不让,一旁的春喜扶起谢麒,也跟着出言相劝。
“事关全城百姓,还请赵将军以大局——”
“大局为重。”赵岩却已猜到她想说什么,一阵剧咳过后,艰难将手中铁索交付身旁人,旋即望向聂复春,微微拱手。
“可我等今日与曹家小子出生入死,护卫神女回城,彼时,是我亲眼所见,他受神女之托易容出城,冒险赶去求援。”
赵岩道:“若非如此,他早已入城避险……既是我之旧部,又为神女肝脑涂地,如今我岂能对这小子见死不救?”
“若然他一人性命,能换来全城安稳,难道将军也执意要救?!”
“聂将军,你说笑了,”赵岩苦笑摇头——他从前便是军中出了名的儒将,生得一张白面,颇见秀气。如今重伤在身,迎风便咳,竟也有几分倜傥颜色,“难道少救一个他,就能叫那只知杀戮的怪物忘了这满城活人么?”
“……”
“将军所想,是救得一个换一个,而我所想,是能救一个是一个——此战,已有太多将士折戟沙场。事已至此,吾宁以性命偿之,亦绝做不到,将昔日同袍拒之门外。”
话落,赵岩蓦地扭头,示意身后众人,“莫再耽搁!一齐将他拉上来!”
“不可!”
……
可怜曹恩人在半空,被这一遭接一遭的变故吓得腿软,没能往上爬不说,反倒滑下尺许。
一口气没缓过来,忽又发觉觉脚底动静不对,愕然低头看去,竟见几名面生的突厥兵士,不知何时,也随他攀上墙来。几人你看我,我看你。
“你们!!”
曹恩见其面露不善,当即开口怒斥,试图驱赶。
然他此刻一夜未进水米,声音已是嘶哑难闻,压根掀不起什么风浪。又听得城墙之上、为自己而僵持不下的动静,思忖片刻,竟索性从腰间抽出佩刀,对着脚下铁索便挥砍下去!
“铮!”
金戈相击,一瞬火花四溅。
谢麒第一个反应过来,向下探头张望,那几个突厥兵亦被吓得连声低吼,发觉曹恩“并非善茬”,顿时恶相毕露,伸手便要将这少年拽下垫背。
四人在铁索之上缠斗不止,皆已动了杀心。
帖木儿人在城下,看得满头大汗,情急之下,忍不住一把拽过身前沉默不语的特姆,迭声劝道:“特姆大哥,让塔利他们停手吧!那人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他的同伴要救他回去,就让他们,他们……他和那些辽西人不一样啊,特姆大哥……!”
方才塔利他们爬上去的时候,他就该拦住他们的!
帖木儿不愿眼睁睁看着救命恩人摔作肉泥,拉住特姆苦苦哀求,末了,近乎跪倒在地。
“不一样?”却只换来特姆一声冷笑反问。
男人目光寂然,一字一顿向他追问:“有什么不一样?”
“特姆大哥……”
“这群辽西人原来早已打定主意,要将我们赶尽杀绝,”远方无数迎风飘扬的魏人军旗与被俘的苍狼军残部,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昭示这这场战事的定局,然而他眼底的怒火越烧越烈,“什么神女,什么恩人,说到底,都只不过是辽人的帮凶。他们每一个都有罪——!他们见死不救,死有余辜!他们都是和这些魏人一伙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棋差一着,满盘皆输——
若不是这些搅局的魏人,若不是那偏心不公的神女从中作祟,这本该是他们继承先祖遗志,时隔百年,再度打开玉山关关隘的天赐良机!
可如今,一切都毁了……!
他已无颜面苟活于世,更无颜面去见大汗,甚至连杀了那怪物为死去的同伴报仇都做不到。
像他这样事事失败、毫无用处的废物,又还能为那些苦等佳音的族人做些什么?
“特姆大哥!特姆大哥,你怎么了?”
“你这是要干什么……你杀不死他的!”
耳边的惊呼声愈发刺耳。
他却始终置若罔闻,只猛地推开聒噪声的来源,目光四下逡巡,终于,从尸堆中翻找出一只箭囊,又从早已死去多时的同伴手中,生生拔出了那被血浸润、滑得几乎握不住的铁胎弓。
帖木儿见状,误以为他要与魏炁搏命,慌忙扑上前来阻止——唯恐他“惊醒”了那不知何故停在原地、迟迟没有任何动静的怪物。帖木儿拼命抱住他手臂,却只再次被狠狠甩开。
“不……”
然而,待抬起眼来,看清楚特姆手中弓箭瞄准的是谁。
帖木儿双目圆瞪,终是一瞬惊叫出声:“特姆,不要——住手!!!!停下!!”
*
突厥人自古以游牧为生,凡有武功大成者,无不精于骑射。这一箭破空,挟风而来,沉沉尚未反应过来危险将近,倒是离她最近的曹睿霍然抬头,随即,猛地将她向后一推——然而,这拼尽全力的一拦,迟了半步,竟也未能完全阻住箭势。
她甚至听见清楚的、“噗哧”一声细响。
低下头去,却只见微颤的箭羽在风中抖簌,箭身早已彻底没入肩头。鲜血溢出,几乎一瞬浸透了她身上绿裳。
“沉沉!!”
一旁的陆德生愕然惊呼,膝行上前,伸手搀住她软倒的身体。
变故来得太快,竟叫人不及反应。兆闻眼见得那突厥贼人胆敢出手挑衅,更是大怒,当即便要领兵上前——他们此前被曹睿突如其来的一通“示好”搅和得满头雾水,又被陆德生提醒陛下模样有异,不得上前,这才按兵不动,在此观察局势。谁料就是这几分妇人之仁,反倒叫此贼人顺杆上爬,欺人太甚!
此仇不报,岂能了得?!
兆闻当机立断,点出一支兵马随行,便要亲自前去擒住那罪人。
然而,却亦就在这时,伴着匆匆马蹄声由远而近、忽有一道声音自众人身后响起,声震天际:“上京急报!兆军师何在……上京急报!!”
兆闻循声回头。
那探子风尘仆仆,狼狈翻身下马,竟险些摔个趔趄。
待兆闻走上前去,附耳听罢他禀报之事,亦是一瞬白了脸色。
“你说什么?!此话当真?”
“小人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传信,八百里快马加鞭,不敢有片刻耽搁。若军师不信,小人愿以性命起誓,绝无半句虚言……”
【砰!!】
而与此同时,
一声巨响,几乎与这喝止声前后脚响起。
绿洲城城楼之上,赵岩与聂复春先后探出头来:就在那突厥贼子一箭射出的瞬间,原本拼命与四人搏斗、试图回到城中的曹恩,倏然松开了手中铁索。
“曹恩!!”
赵岩看的,是自己昔日旧部,面上神色写满焦急。
然而这一声巨响,更令聂复春心口直坠,几乎下意识望向那“怪物”所在处。
发觉原本僵立着、久无反应的魏炁,竟不知何时转过身来,赤眸如血,没有焦距,却仿佛遥遥与自己对望——那种令人背后发毛的视线,只要见过一次,便终生不会忘记。他一时如坠冰窟,脸上血色褪尽,毫不犹豫抬起手来,示意众弓箭手待命:
彼时的绿洲城下。
曹恩伏倒于血水之中,无力爬起;
四名突厥兵被反应过来的众人抛下,自半空坠落,或当场暴/毙,或骨骼尽碎而不死,不断痛苦呻/吟;
铁胎弓跌落在地,两支羽箭自沾血的指尖滑落,特姆临死前的表情,仍然定格于近乎狂热的咒愤与怨毒,以至于,曹恩当头砸下,以身体之重生生压碎他脊骨的瞬间,似仍不能改变他最后的疯狂。身下黄黄红红,腥臭扑鼻。
曹恩身体微微起伏,似还侥幸留有一口气,但也早已失去意识,头颅歪倒。右腿如棉花般弯曲断折。
“……”
魏炁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很快,再一次抬起头来。
无数支箭对准他,他却并无兵器在手,只一次又一次地,极缓慢地,重复了五次,抬头,再低头的动作。仿佛在确认什么。末了,他抬起手来——
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
聂复春早已草木皆兵,认定他要动手,立刻开口下令:“放箭!!!!”
话落瞬间。
万箭齐发,箭雨蔽日——
密密麻麻的羽箭兜头而来,凌厉夺命的杀意下,他却只抬起手,似乎疑惑,又似乎茫然,轻轻地,按住了自己的右肩。
“疼。”
“……疼?”
零落的字眼,如浮萍飘散,无处可依。
箭锋已近在眼前——
*
“沉沉,别动!别动!我替你包扎……”
“把那只……玉笛……”
“你说什么?”
“玉笛,给我!”
夺眶而出的泪水,被鲜血浸润的玉笛。
断续不成调的笛声,破碎而笨拙的笛音,在战场之上骤然响起。
【倘若你能听到。】
【那我向你下的第一个……第一个命令,是。】
玉笛染血,笛身之上,指印斑驳。
那是她用尽全力方才握住的,他为她铺平的前路。
亦是他留给自己的终局。
【像人一样活着。】
【像一个怕痛、会疼、会哭、会笑的人一样,活着。】
万千箭羽,映在他赤色瞳孔深处,那一刻,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眼底破碎,如涟漪一般,扩散晃荡开去。末了,唯有一道再清浅不过的笑,悄然绽于唇角。
仿佛昔年朝华宫中,惊鸿一瞥。
少年一如初见,貌甚美
【君未负我,我不负君。】
无数箭簇插入地面,箭羽随风而动。
自城楼向下一眼望去,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然而,本该受制于这攻势下的“怪物”,竟转眼无处可寻。聂复春四下张望,一时又惊又喜:惊的是,如此阵势竟也能被魏炁逃脱,自己一时冲动,又该如何面对这兵临城下的数万魏人大军;喜的是,无论他受伤与否,无论日后要面对何等重罪,至少今天,这满城百姓,不必为一个疯子陪葬。
“若然将来魏人问罪,”思及此,他扭头看向一旁花容失色的春喜,又低声道,“只把我供出去顶罪便是,要杀要剐,我聂复春绝无二话。”
春喜却只是冲他摇了摇头。
女人面色惨白,抬手指向他身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不知何时攀住城墙边沿。
聂复春扭头望去,顿时脸色大变。未及惊呼,先被扑鼻的血腥气熏得倒仰,紧接着,竟又有两个黑影迎面而来——
“呃……啊!”
帖木儿脸先着地,痛得闷哼;曹恩压在他身上,断折的腿绵软地歪向内侧,姿势扭曲,神情苍白。两人叠罗汉似的被扔在地上,众人见此,神态各异,却毫无例外被吓得屏息,谁也不敢伸手去扶。
四下一片死寂,安静得落针可闻。
直至魏弃再一次扭头攀下城楼——
没有铁索,单凭指力、来去自如,这诡异的气氛仍没有半分纾解,唯余悚然之下的面面相觑。
“你、你们看……”
到最后,第一个反应过来的,竟仍是春喜。
“他背后那是——”
女人指向那穿梭于战场之上,形如鬼魅的身影。
远方,谢沉沉在身旁人的搀扶下,同样强撑着站起身来。
她拂开陆德生,一步步迎向那再熟悉不过的“故人”,却见魏弃在离自己只有数步之遥时倏然停下。他的“视线”分明停留在她的脸上。许久,竟慢慢的,冲她歪了歪头。
那目光,那神情,好似在等待着某种接引,又或是单纯的,只是安静观察着她。像一只鸟雀观察着树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曾经的狸奴窝在谢沉沉手心,眼也不眨地,盯着床边叽叽喳喳没完的少女。
她不知他在想什么,又或者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向他伸出手去。
隔着九年时光,漫长无可追的岁月。
“阿九啊。”
她又一次轻声唤他。
他没有动。
直到她眼中噙泪,忽将手中玉笛狠狠向地上砸去!
只听一声脆响,曾被修补的断口再次碎开,笛身四分五裂。
然而,亦正是从那笛身中——
不知被藏在何处暗层、不知被藏了多久,一张字条滚落在跟前。
【太子年幼,请谢后临朝听政,以安四海,无敢不从。】
魏弃:“……”
在她身后,魏人向他山呼万岁,万人长跪。
可他仿佛听不见,也始终不曾去看,眼底只有这样一个人,盈盈而立,绿衫如旧。
忽然,他冲她一笑。
【就算你和别人没有不同,魏弃,魏弃,这一生,我始终都在被人放弃和背弃。】
【可是,我仍然想要,送你登云梯,送你入青云。】
那笑容短暂如昙花一现,更像是她幻梦的错觉,沉沉一怔,顾不上那笛中藏物的惊愕,任由陆德生追着趔趄几步、抢先将字条拾起,只几步上前,伸手将魏弃拥在怀中。
手臂收得太紧,肩上伤口又再崩裂。
她痛得龇牙咧嘴,却仍是紧紧抱住他,犹若抱住溺水时的浮木,抱住终会被残阳融去的春雪。
“没事的,没事了,”她说,“阿九,我们这便回家去,我们——”
我们。
魏弃毫无预兆地软倒在她的怀中。
她瞬间被那重量压得跪倒,肩上亦被血浸润,鲜血淅沥、滴在脚下,却仿佛浑然不觉,依旧咬牙将他搂紧,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着:“我们该赶紧回上京去了。阿壮那孩子,一定还在等着我们……你有些累了,是不是?没关系,我带你回去,这次我带你回去。阿九,到那时,等你一觉醒来……”
等你一觉醒来?
她倏然哽咽。
仿佛再说不下去,轻覆在他背上的双手,却颤抖着抬起,试探着,摸索着,终于,摸到了那半截露在外头的箭羽,与一手腥热的濡湿。
她唯一的愿望,是希望他像人一样活着,像一个怕痛、会疼、会哭、会笑的人一样活着。
不是被笛声驱使的傀儡,不是任凭杀欲操纵的怪物。
所以,他也用“人”的身份,前来向她做这最后的告别。
陆德生的目光扫过紧紧“相拥”的两人,又低头看向手中那张重如千斤的字条,仿佛察觉到什么,脸色微变,蓦地膝行上前。可沉沉竟抬手格开他试图诊脉的动作。
“陛下一切无碍。”她说。
“……娘娘!”
“我说,陛下一切无碍。”她却扬高声音,又一次重复了方才的话。
随即,在身后众将无所察觉的角度,在陆德生惊愕的目光中,五指用力、猛地掰下那半截箭羽扔开。复才抬起头来,不闪不避迎上他的目光。
“陆医士,我不是在同你置气。”她说。
声音只余气声。
脸上分明泪痕未干,犹然少女模样的脸庞。
可她却用他再熟悉不过的这张脸,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犹若耳语般轻不可闻的声音,说着从前的谢沉沉绝无可能说出的话。
“只是大魏的皇帝,绝不能葬身辽西——在我眼中,他可以只是阿九;但在世人眼中,在你我身后这些将士眼中,他是大魏国主,一国之君,是能决定此战如何定论的人。”
魏骁已死,绿洲城中群龙无首;突厥人经此一役,更是元气大伤。
倘若这个时候被人知晓魏弃身上秘密,那所有人为这一刻所做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
陆德生纵然不通政事,在宫中耳濡目染多年,追随魏弃多年,又岂能不懂?
可他为之悲哀的是:曾经地宫之中,宁肯抛却一切、也要去做解十六娘,寻她那天高海阔安稳人生的少女,如今,终于也明白了所谓自由的代价。
她终究还是逃不脱了。
不知为何,他幽幽地想。
沉默良久,却仍是将手中字条交给在旁静观多时的兆闻。随即,跪倒在她身旁。
“娘娘。”
他低声问她:“……您究竟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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