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谢后
已是金乌将落, 日暮西沉之时。
却见那水生竹林中,忽有雀鸟振翅,走兽惊起。伴着一声令下, 数万魏人大军拍马而去,顷刻之间,便将绿洲城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为首那老翁端坐马上, 手执尚方宝剑,须发皆白、眉目威凛。
身旁一青年勒马静候,环顾四下, 同样缓缓行出阵列去——再看其手中所捧锦盒, 中置玉色扳指, 不正是当初曹恩奉命前来求援、为表“诚心”而献上的赵氏家主印鉴?
绿洲城中, 不乏有人认出此物,一时面面相觑。
“辽西赵氏何在!为何迟迟不开城门?”
而曹睿仰头望向那群神情各异的辽西兵士,骤然叱喝道:“我等应约而来、驱逐北蛮,擒突厥苍狼残部三千。如今战局已定,胜负已分,尔等却仍闭门不见,龟缩城中。难不成还要公然毁约……再闹得兵戎相见,民不聊生才满意?敢问方才城上那位下令放箭的红袍将军, 如今身在何处?”
想来这曹氏终归是混迹大魏朝堂数十年,老奸巨猾、手眼通天。
立场既已站定,便将从前卖主求荣, 墙头草的嘴脸浑然抛诸脑后。
“见惯了背信弃义的小人, 可老夫阅尽半生, 倒从没见过现形得这般快的!”
脸上表情皮笑肉不笑,目光一一扫过众人。
他话中暗示的意味却已然摆足:“敢做不敢当, 算什么大丈夫?!”
一语方落。
“这……!”
“天可怜见,这群魏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我们如今难道还有得二选?为何还要这般咄咄逼人……”
“他、他们点名道姓要的,是不是……聂将军?”
魏军本就兵强马壮,士气高昂,围城的阵仗甫一祭出,已叫绿洲城中人心惶惶。
如今,这为首者再一喊话,更是令城楼之上鸦雀无声,回过神来,亦唯有怯懦私语不绝于耳。见此情形,本已被劝回避的聂复春、猛地推开护在他面前的谢缨等人,终是行出人群上前。
众人阻拦不及,他已毫不犹豫横剑于颈,向底下人开口喊话道:
“开城门,迎上使,是神女懿旨,如今贵方亦说到做到,前来平事。我等绝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说话间,手中力气加深,颈边立见血痕。
他脸上表情却丝毫不变,唯独声量一再拔高,近乎歇斯底里:“我聂复春同样敢作敢当,绝不打那苟且偷生的主意!若我一人性命,能换得满城百姓平安,我这便以死明志,绝无二话!只求诸位看在赵家驻守辽西数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绕过赵家家眷和这绿洲城中数万百姓。我愿以这区区性命,求得诸位平息怒意——”
曹睿闻言,既不应声,也不喝止,只冷冷抬眼看他。
身后密密麻麻的魏人大军,却是无声而森严的威慑。聂复春苦笑一声,紧握剑柄。
一旁的春喜见势不妙,出手欲拦,然她疏于武艺日久,又岂能拦住决意赴死的将军?争执之下,竟被一把拂开在地,耳听得男人暴喝一声,手臂青筋毕露,咫尺之距、便要血溅城楼!
“师兄!!不要!!!”
“……将军且慢!”
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女声,与春喜惊慌之下的尖叫几乎前后脚响起。
聂复春听出那声音是谁,又听身后哭喊声此起彼伏,手中剑刃堪堪在颈边停住。一双虎目圆瞪,几乎下意识地低头望去。
目之所及,却唯有城下面若金纸,绿裙染血的少女。
她并未束发,一头乌发披背、如枯草凌乱,雪狐大氅之下,漏出一截鲜血淋漓的白纱——显是强打精神的模样,风来便要吹倒。
然而,纵使这般狼狈,她甫一露面,竟仍是让城中早已六神无主的众人、仿佛一瞬找到了主心骨。
狂喜之下,纷纷扑在城墙上向下探望,嘴里不住叫嚷着:“神女,是神女!”
“神女果真吉人自有天相!”
“你看,你们看,是神女回来了!我就知道……神女绝不会对我等见死不救!”
“说是这么说……”
“可你们难道忘了那群魏人叫她什么——”
曾经绿洲城中,无数人顶礼叩拜的少女;赤地传说中,神灵血脉的延续;昨夜大婚的主角之一,如今,却与城下叫嚣的魏人公然站到一处。
“……也罢。”
而她仿佛浑然不察这因己而生的诡谲气氛,只吃力抬手,接过兆闻递来的扳指戴在手上,随即向众人轻轻一福身,“曹丞相,聂将军,还有诸位将士,事已至此,便容我来作了这定夺吧。”
定夺?
若换了旁人,敢在曹睿跟前堂而皇之抢走这战后清算、“揽功”的活计,只怕他早已翻脸不认。
然而,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却是他苦苦寻觅数十年,又无数次失之交臂的“故人”,是阿史那珠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
“这……”
他纵然不愿,不满。
于心有愧,亦不得不让。
“右丞大人,”沉沉听出他话中犹疑,当即转过头来,压低声音道,“可是有何异议?我方才已与兆军师商定好应对之策,如今……事急从权,还请丞相……”
“娘娘不必多言。”
曹睿却只是摇头,“既是娘娘决定,微臣岂敢有半句微词。”
说罢,一语落定。
方才还在辽西众人跟前态度轻慢,摆足了天家气派的“曹右丞”,竟也毫不犹豫翻身下马,颤颤巍巍、俯身叩拜于她身前。
在他之后,数万魏人大军见状,同样层涌跪下、齐声高呼千岁。这震彻天际的高呼声,恰遮去一段无力抑制、急促的低咳。
“聂将军——”
待她悄然拭去唇边血迹,抬起头来。
甚至有了力气,扬声向城楼上等候已久的聂复春喊话道:“你胆敢以下犯上,伤及陛下,此罪之深重,恐万死难辞其咎。今日若不叫你以血祭旗,他日消息传出,又有谁能向上京,向大魏千千万万的百姓交代?这个中厉害,想来你也清楚。”
少女脸色苍白,一头乌发随风乱舞。
纵使此刻孤身立于阵前,她仍平静,亦无惧,坦然接受着世人的叩拜与审视。
“请神女……明鉴。”
而聂复春闻言,终只长叹一声。
“末将自知今日死罪难逃,也绝不敢叫神女为难,”随即,摆手叫停身后议论,男人复又双手抱拳,朗声应道,“只想请神女在此做个见证,容末将一人做事一人当,纵使赔上这条命,也万不能再伤了……再伤了彼此和气。只要神女答应绝不牵累旁人,末将立刻命人打开城门——”
“可将军当真以为,赔上你一条命,便真能叫这事就此揭过么?”
聂复春身形一僵。
似想不到她竟会在此发难,有些不敢置信地抬眼望来。
正要开口解释,她却又一次出言打断,摇头道:“聂将军,如今你铸成大错在先,若以魏地律法而论,谢罪陈情,人头落地,连坐满门,株连九族,这里头的哪一样,恐怕都免不了;方才在你麾下、领命放箭的每一个人,都逃不过。将军真以为,只你一条命,便能将这一切都一笔勾销?”
此话方出。
甚至没等聂复春开口,城墙之上,已然丢盔弃甲、跪倒一地。
“神女饶命——”
“请神女看在聂将军护城有功的份上,饶将军一命吧!”
“我们这些人也只是奉命行事,绝没有故意加害之心啊!请神女明鉴……神女明鉴!”
谁料,却亦就在这一片慌张求饶声中。
“好你个两面三刀,首鼠两端的贱人!”
一道毫无预兆的怒吼,骤然惊破天际。
变故来得太快——更何况,那与男人一身儒士打扮毫不相干、甚至不堪入耳的咒骂话语,更直白得叫人茫然。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那喊话的已不管不顾冲出人群,半边身子探出城楼去,冲底下的人破口大骂:
“婊/子养的贱人!你真以为自己骗得过所有人?!”
“一个突厥人认回来的神女,如今又站在魏人一边……风吹两边倒,端的是哪门子的架子!”
“若不是我们护着你,捧着你,你早死在战场上流干了血!现在却和这些魏人里应外合……唱的好一出大戏!倘若平西王在世,哪里由得你们在这放肆!!”
男人说着,拼命挣扎,挥开身旁七手八脚拦他拖他的“障碍”。
只一手抱住墙墩,涕泪齐飞,声嘶力竭地干嚎:“赵家的废物,都是废物!”
“一个个的,早都被这绿洲城里的温香软玉磨软了骨头,如今方才心甘情愿、对着这些魏人奴颜婢膝!老子要是年轻十岁,定当弃文从武,就算是拼了这条命死在他们手里,也绝不会就这么任人宰割!你们看看自己的样子,日后死了、到了地下,我看你们谁有颜面去见地底下的祖宗!滚开,都给老子滚开……你小子是谁?”
被他反握住手臂的少年面无表情,手指却如铁箍一般,飞快攥紧他右手。
“这么盯着老子什么意思?!你要有本事,倒是多杀几个魏……”四目相对,甚至不等他话说完。
只见那少年袖中、剑刃寒光一闪。
男人满目惊恐,下意识抱头躲避,却不知想到什么,护着脑袋的手忽然撤开,反倒将身子一挺,咬牙向剑尖迎了上去——
“阿麒!”
眼见得剑尖与男人唇齿只一寸之距。
“住手!咳……咳……!住手!”
本该横贯他咽喉的剑刃,却僵持于半空、悬而不落。谢麒又惊又气,不由低头向自家二姐方向望去,却见城下少女不知何时,竟早已咳得弯腰、身体抖簌不止,一时脸色大变,仿佛做了什么莫大错事一般,抬手便将那男人推倒在地。
这老书生本就身无二两肉,如今鞋子不知在挣扎中飞到何处,被发跣足,被谢麒这么一推,更是哀叫着不住呻/吟,半天爬不起身来。
然而纵使如此,直到被人架起、拖走,他嘴上仍在片刻不停地大骂:既骂天地不仁,小人当道,也骂妖女祸国,辽西将亡。
许是兔死狐悲之心作祟,他一路哭嚎不止,人群中,起初交头接耳的私语议论声,竟也逐渐被抽噎哀泣所取代。
“……”
沉沉察觉不对,当即拂开身旁欲要搀扶的兆闻,皱眉高喊道:“等等!”
“谢麒,替我拦住他!”
后背早已被湿意浸润,那粘腻分不清是汗、抑或血。她不愿叫人看出端倪,唯一能做的,却也只有拼命控制住打颤的牙关。
见谢麒将那男人猛地揪回跟前,这才一字一顿、向城上众人喊话道:“是,这位先生没有说错,我谢沉沉是两面三刀,首鼠两端;不瞒诸位,就在一炷香之前,我还在犹豫,在摇摆不定。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本可以不选,可以不犹豫不摇摆?索性拼个鱼死网破,成全你们的高节大义,再光明正大,杀遍城中所有逆贼……岂不更一劳永逸?偏偏,我却如我母亲一般,承过你们的情。”
“我母亲……”
她说到此处,声音忽的轻了。
恍惚间,脚下站立之处仿佛悄然变幻。
她不再是不得不站在这里结束一切的“神女”,不再是众人眼中的大魏皇后,而是天佛禅寺,后山小院,一抹游荡的孤魂。
而阿史那珠,她的母亲,理应无知无察地躺在那张“吱呀”摇晃的美人榻上,轻抚着隆起的肚腹,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长生啊,你知道在这里,要怎么种出一株花么?】
【不是抛下去便能大片大片的生长,下一夜雨便能盛放,在这里,一颗种子埋入土里,有时会因土地干裂而枯死,有时会因严寒风霜而无法长大,哪怕努力发了芽,也免不了因为鸟兽的啄食和踩踏,令之前的努力骤然化为泡影。可即使开了花,风吹雨打便能令它凋败,因被人看中而随意采撷,就能叫它断绝生机……就是这样脆弱的生命啊。】
大颗大颗的泪水,忽从沉沉眼中落下。
“她在你们眼中,曾改换天地,无所不能,可结果呢?仍是被突厥人掠去,套上一个‘神女’名号,又被如物件一般送去上京。你们口口声声敬之爱之,可她最后死在江都——离此地不过两日脚程;杀她至亲至爱之人,正是你们奉之为王的赵氏……这么多年来,可有人想过这个中因果?她为何宁可颠沛流离,也不愿回到辽西?从前,我亦不懂。”
她说:“可直至今日,直到我站在这里,我终于明白了她那时的心情。”
她用心浇灌出的良田,长出的果实,却“毒”死了她的丈夫;
她费尽心血改变所有人的命运,却也把自己的至爱推向绝路。
世人奉她为神,可到最后,这世间其实只有一个孑然一身死去,飘荡在黄泉的游魂——这本就是上天对她最冷冽的嘲弄。
然而,直至生命的最后,她为自己这一生写下的答案仍然是:
【救一人,为救世人。】
【抑或救世人,为救一人,由始至终,皆是吾顺心所选,与天无愧。】
“……你们以为我何尝不怨?聂将军,放眼天下,这世上最想杀你的人就是我!可今日过后,这赤地之上的万万性命,同样也是大魏子民。”
沉沉两眼沤红,攥住前襟的手指不住颤抖,“被你所伤的、我的丈夫,是大魏的君主;我远在上京的幼子,是大魏唯一的储君,正因如此,我更不能用一家的情仇,寒了天下百姓的心。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军师与我早早商量好的计策,倘若你死不悔改,誓死领兵顽抗,今日,绿洲城将再次血流成河。可你……却愿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这城中太平。若我仍坚持不顾一切杀了你,日后便是入主城中,又如何服众?”
“所以聂将军,我留下你的命,”她说,“亦只是为了给绿洲城中的百姓一个交代,告诉他们,魏帝绝非昏庸之主,此地魏人,亦绝非残暴之兵。”
“神女——!”聂复春听出她的话里有话,双膝不由一弯。
难掩脸上动容之色,终是跪倒在地,向她重重叩首。
“娘娘……娘娘,兹事体大,”而曹睿在旁“观火”许久,见情势发展全然不如预料,当下亦忍不住、跪地劝谏道,“容臣多嘴一句,他赵氏在此盘踞多年,公然自立称王。此战以来,更是咄咄逼人,数次去信挑衅上京,眼下,更纵容麾下将士犯下此等滔天大罪,岂能轻易饶过?”
“那按丞相所言,理应如何?”
沉沉闻言,却轻声反问道:“为何丞相这般急迫,一口一句挑衅上京,却连先听完我要说的话、也没有耐心?”
“这……”
“方才,我私下向兆军师问计时,他曾同我说过一句话,‘斩草除根易,春风再生难’,我腹中并无多少笔墨,可我觉得,这话在理。”
她说着,忽抬手拢了拢肩上狐裘。
苍凉目光掠过金乌将落、昏暗即噬的苍穹;掠过脚下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万里黄沙侵袭的赤地,和立足于这土地之上,熟悉而陌生的一切。
最后,她看向迟迟不起的聂复春。
“聂将军,”沉沉道,“自今日起,你当自行革职,贬为庶民,家中三代不得为官,不得习武。至于赵家诸位,抵御突厥大军,护城有功;然日前绿洲城下两军交战,同胞相残,死伤无数,个中缘由又从何说起?因一家一姓之私,致千家万户骨肉离散,赵家……难辞其咎。日后凡赵家男子,皆不可从政于辽西,不可从军,不可掌权。五十年后,此令方得废止。”
她以手掩口,努力遏住喉口那翻涌的腥涩气味。
只将方才同兆闻拟好的说辞、一字一句背出口:“今日,我便以手上这枚印鉴为信。”
“自今日今时,此时此刻起:绿洲城仍是绿洲城,八方商路,汇聚于此,仰承天威,百代绵延;然则,赵家军不再是‘赵家’军,而乃辽西军,‘平西王’之名,亦当由能者居之。至于余下城中诸事,我不能断,尽皆交由上京朝堂定夺;少则一月,多则三月,当有定论。在此之前,城中诸般事务,由飞虎将军樊渠、副将李青领兵坐镇。此外……”
“谢麒。”
少年两臂如铁,脸上神情恨恨,仍毫不留情地、将那老书生跪押在地。忽听她冷不丁一“点”,不由茫然抬起头来。
“你于我有恩,于此战亦有功,待朝廷诏书传至,自当论功行赏。你既在辽西多年,绿洲城中诸事、想来也是了然于心,樊、李两位将军在城中行事,便由你在旁辅佐——另有城中修缮、恢复商路等一应事务,春喜姑娘。”
沉沉说着,目光并不在那期期艾艾的少年身上停留片刻,只忽的侧身,向一直静候在聂复春身后的妇人颔首道:“姑娘是将门虎女,既有才德,在城中亦有盛名,想来此事非姑娘出面、必不得行,还请姑娘多费心。另听闻城中有一女子,名唤解家七娘,此女绝顶聪明,精于从商,若你二人能精诚合作,我想城中不日,必能恢复往日盛景。”
与之前的慷慨陈词不同,这突如其来、“安插人手”的一出,字字句句,皆未提前与兆闻商量。
兆闻一时有些愕然,在她身后轻咳提醒。
“……”
她却只悄然在袖中摆手、示意他不要开口。
继而仰起头来,又冲春喜笑了笑:“姑娘家中幼妹,那位怜秋姑娘,如今正在上京宫中做客,”沉沉温声道,“若辽西能早一日恢复太平,我向姑娘担保,怜秋也能早日回到家乡,陪伴在姑娘身边……姊妹团聚。她是个好孩子,虽胆小了些,可从没做过错事。姑娘若有想带给她的话,稍后不妨写作一封家书,待我回京之日,定会亲手交付与她。”
“怜秋?”春喜听她提及胞妹,脸上表情瞬间一变,语气亦是毫不掩饰的急切,“怜秋她还——”
“她没有做过错事,是个好姑娘。”沉沉却又一次重复道。
“……”
“我曾见过她,与她生活在一处,在我眼里,她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任人摆弄支配的物件。所以,倘若有朝一日,她要回来,我绝不会拦她,还会亲自派人、将她全须全尾地送回家乡。春喜,这就是我要做的事,你明白么?”
春喜……
春喜忽的怔在原地。
直到这一刻,她才倏然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已经太久没有作为“赵春喜”而活着。
听了太久的“陈夫人”,她已几乎快要忘了曾在闺中的日子,忘了曾有过的雄心壮志,也忘了自己如何从嫉恶如仇、心有抱负的赵家女,变成如今陌生的样子。
她……真的可以么?
沉沉看出她的脸上犹豫与踟蹰,却并没点破。
只话音一转,向沉默叩首谢恩的聂复春,要来了早被五花大绑捆成粽子的突厥侍女阿伊。
“公……煮……唔唔!公主……!!”
待人被送出城来,好不容易松了绑、又吐出嘴里的破布,哭着扑到她脚下。
她却顾不上安慰吓破胆的阿伊,只扭过头去,向曹睿低声道:“还请丞相命人,将那群被俘的突厥人带上前来。”
先兵后礼——同样的法子,对辽西人尚算管用。
对损伤惨重、早已无可挽回的突厥而言,却显是不尽然:这一点,从被带上前来的这些突厥兵个个嘴里骂骂咧咧,愤恨之情溢于言表的态度,足可见之。
沉沉没有防备,竟被走在最前那人一口唾沫吐在脸上。
阿伊见状大惊失色,毫不犹豫反手一巴、扇在那突厥兵脸上,两人大眼瞪小眼,显是互相认识的,却又立刻用突厥语破口大骂,到最后,几乎头对头扭打成一团。
“布日古德,你竟敢冒犯神女!你不想活了!”
“神女?!布兰要是还活着,绝不会承认有你这么一个黑心肝的妹妹!!你还叫她神女!她配吗?!”
沉沉连忙命人将两人拉开,阿伊防备不及,却仍是挨了一记窝心脚,疼得直在地上滚。一旁的突厥兵见了,竟也纷纷大笑起来。仿佛此刻他们再不是性命危在旦夕的阶下囚,嘴里一口一句的腌臜话,直听得沉沉心火翻涌。
“看啊!这娘们的胸怕不都要被踹扁了!”
“我记得她是布兰的妹妹,还没嫁过人吧?啧啧,布日古德这脚踹得可不轻!”
“天神在上,绝不会有人再要这瞎了眼的贱/女人!……她到现在还在帮着那妖女讲话!”
“说得对!天神一定会惩罚这些渎神的罪人,这些人一个都不该放过!”
在场的魏人大多听不懂突厥话,更不明白他们大难临头,嘴里还在叽叽歪歪说些什么,唯有沉沉脸色渐冷。目光轻扫,见兆闻已先一步将阿伊扶起,她当即转身,走向方才率先动手的突厥汉子。
随即。
站定的瞬间,便抬起右手,赏了他重重一耳光。
【啪——!】
用的力气太大,手掌竟一瞬通红。
然她仿佛毫无感觉,没等男人别过脸来,又是一巴掌挥去。
【啪!】
而男人回过神来,气得两眼发红。
嘴里立即高声叫嚷起来:“你根本不是什么神女,你是魏人派来的细作,你欺骗了大汗和我们所有人,天神不会饶恕你……”
【啪……!】
“妖女!”
【啪!】
“你这个妖女,邪祟!大魏的狗皇帝该死,你也该死,就算你今天把我们所有人都杀了,也只会加重你的罪孽,我告诉你,等你死后,要受剥皮噬心之刑,永世不得安……”
【啪!】
清脆的耳光声,与凶狠叫嚣的咒骂声,一次又一次前后脚响起。直到男人两颊高高肿起,唇齿流血,再说不出半个字,沉沉这才停手。阿伊在旁,心疼地捂住她那同样惨不忍睹的右手。
“谁跟你们说。”
她却只冷不丁开口,用突厥语平静问道,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充满怨恨的面庞,“说我要杀了你们所有人?”
“你……不杀我们,为什么要指使这些魏人拦下我们?”
“拦下你们?”
沉沉却像是听到什么莫大笑话一般,“你们若不丢下同伴逃跑,又怎么会被生擒?从你们做了逃兵那一刻开始,就应该清楚,哪怕你们真的逃回王帐,大汗也绝不可能饶恕你们。突厥人向来最看不起的,就是逃兵。”
当初,连阿史那金亦将此视为解闷的闲话,为她讲过许多阿史那絜如何惩治逃兵的事迹。而被他描述的活灵活现的、那些剥皮抽筋的刑罚,更令她接连做了好几夜的噩梦。
只可惜。
为她讲故事的人,如今已然不在人世。
曾经听故事的姑娘,也早已不似旧时。
“这……我们是为了护送九王子……”
“别再自欺欺人了,”沉沉低声道,“只要你们愿意合作,今日,我非但不杀你们,还会许你们一条生路。”
话落,她忽将还在状况外的阿伊拉到人前。
阿伊愣愣转头、望向身旁少女。正待问发生何事。却听她抢先一步,将后话缓缓道来。
每说一句,便令她双眼更瞪大一分:“自今日起,阿伊便是我遣去突厥的‘神使’,见她,即如见我。你们将阿史那金的灵柩留下,代我护送阿伊回到王帐。我会去信大汗,只要你们将她平安送到,担保你们安然无……”
“住口!”
“你、你真当我们全是傻子不成?!”
然而,众人起初又惊又喜的神情,却在听到她提出要将阿史那金灵柩扣下的瞬间,只余惊愕与狂怒。
不等她把话说完,四下已是一片哗然之声。
若非他们双手皆被缚,又有魏军看守在旁,一个两个的,几乎都要扑到沉沉跟前。阿伊连忙将自家公主护到身后。沉沉见此,却反而安抚似的轻拍了拍她手臂,摇头道:“别怕。”
“无论如何,我定会让他们将你平平安安地送回家乡去。”
“可是公主——”
阿伊急声道:“阿、阿伊愿意追随公主,只要跟在公主身边,无论在哪里……”
她迫切表露的忠心和眼中怯怯的讨好,概都一览无余。
“……阿伊。”
可沉沉默然片刻,末了,亦只是苦笑:“我曾经把你当作朋友,是真心的朋友。”
她说:“我以为你是真心对我好的人,但你却为了英恪毫不犹豫地背叛我。从那一刻开始,我再也不可能把你当作交心的朋友,可如果我今天弃你于不顾,你在辽西也只有死路一条……至少现在的辽西,还容不下你。”
阿伊闻言,两眼一瞬蓄满泪水,死死握住她的手。
嘴唇抖簌着,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可当目光触及眼前少女苍白的脸庞时,又再说不上来,只两腿一软,跌坐在她脚边。
而沉沉顺着她的力气蹲下身去。
四目相对,两相无言。想了想,亦唯有抬手拭去她腮边泪水,“朋友也有许多种,做不了交心的朋友,可至少是曾共过患难的朋友……我答应你,绝不会让你和你阿兄一样,不会让你的父母,再白发人送黑发人。”
说完,又轻声问:“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沉沉指了指她脚上皮靴,“将你身上那把防身的匕首,借我一用。”
阿伊虽不知她此刻提出借匕首一用是何用意,但低头看向转而伸到自己面前、光洁的掌心。顿了顿,却还是从靴中抽出那把防身用的短匕,轻轻搁在她手中。
“公主……是要杀了布日古德么?”阿伊轻声问。
她口中的布日古德,显然便是方才险些与她厮打在一处、又被沉沉当众训斥过的“刺头”。沉沉没有回答,攥紧手中匕首,转身走到那青年身前。
冰凉的刀刃抵在男人颈边,却并未逼入分毫。
“我方才给你们的,并不是两条路,”沉沉轻声道,“而是一条路——只有这一条。”
“如果我们不干呢?”
布日古德顶着一张通红肿胀的脸,目光死盯着她。
半晌,嘴角却忽艰难扯起一抹极尽嘲讽的笑容,“神、女,您可是神女啊。您不是一向最爱惜性命了么?现在眼看着我们打了败仗,成了阶下囚,你就不心疼了,反而要亲手送我们去死?”
“我已经给过你们活路。你们不选,就算我愿意放过你们,城中的百姓,此地的魏军,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们离开,”沉沉道,“你们宁可背叛同伴也要逃走,却对摆在眼前的活路置之不理?”
“活路……!”
布日古德听得冷笑连连,激动之下,险些对着那匕首撞了上去,颈边立刻沁出血痕,“要我们把九王子的灵柩抛下,逃回王帐去复命?这算哪门子的活路?!”
“放眼草原,谁不知道,九王子是大汗唯一的爱子,”男人双目猩红,咬牙切齿,“你说得好听,可分明是把我们往绝路上推,让我们给你卖命,做大汗出气的靶子!如果真的按你说的做,恐怕到时候,死的不止是我们,还有我们家中的父母兄弟吧?这就是你说的活路!活路!”
“当初你不肯我们杀辽西人,拦着我们杀狗皇帝,我知道,你是神女,你慈悲大义!可为什么现在我们只要求一条活路,你偏把我们往死路上推?!你还以为自己一句话就能保下我们三千人的命,一封信就能让大汗赦免我们?!”
布日古德道:“你早就背叛了我们!大汗不杀了你这个叛徒已是开恩,你还觉得你能帮我们求情?”
对这些几十年来如一日,刀尖舔血过活的突厥士兵而言,大道理讲不通,攻心计也无用。
又或者说,对阿史那絜的尊敬,与恐惧,就像对那未知的神灵始终不曾动摇的信仰一般,早已深入骨髓,不可撼动。
沉沉望着他通红的眼睛,不发一语。
半晌,却忽的撤开抵在他颈边的匕首,反将那匕首调转过头——
刀刃旋过手掌,一切的发生,不过是在电光火石之间。
布日古德脸上溅了几滴血,怔怔瞪大双眼。
“娘娘!!”
“……公主!”
而兆闻与阿伊离得最近,同样目睹了那血腥一幕。两人一前一后惊呼出声,不远处循声望来的曹睿,更是一瞬色变,再顾不得心头的诸多计算,只扭头冲身后亲卫大喊道:“来人!来人!!”
“陆德生呢?!去……快去把陆医士带过来!”
惊愕之声,响彻天际。
正在马车中替魏弃处理伤口的陆德生若有所感,抬手撩开车帘。
入目所及,却只有苍穹之上、赤红犹若血染的火烧云
【……你,想做什么?】
他记得自己问出这话时,面前人苍白却坚定的神情;
也记得兆闻命人寻来车马,自己咬牙将十八枚银针封入她身上各处穴道,又在她行下马车前,亲手为她披上大氅、遮去背上狼藉时,不觉颤抖的心情。
【这几处伤在要害,若非多年血池调养,令你身体异于常人,此刻你早已血尽而亡。如今我虽以秘法助你封住痛觉五感,也至多不过撑得一个时辰。可你要想清楚,此时不治,这伤日后留下的遗害,却是一生一世。沉沉,你当真要去?】
【倘若我不去,】她听得认真,末了,却笑着反问他,【医士觉得,还能有谁比我更适合?和人密谋、里应外合的右丞大人么?】
【……】
【方才兆军师告诉我,上京急报,燕人出兵赤水,已经越过雪域,直奔上京而去。我不懂打仗,可我知道,如果上京溃败的消息传到这里——哪怕是已经奄奄一息的狼,也绝不会放弃眼前的肉——除非本该奄奄一息的我,安然无恙地走出去,告诉他们阿九还活着,告诉他们,我依然还是他们的倚仗。】
用恐惧,与希望,为上京争得一点喘息之机。
【这是我如今唯一能做,也不得不做的事。】她说
一截尾指滚落在地,少女跪坐着,头颅低垂,身体因痛苦而不住抖簌。阿伊吓得仆倒在地,六神无主,却仍是拼命伸手去够那手指。
好不容易将它捧在手中,带着未褪尽的体温,那手指竟依稀还在微微颤动。
“公主、公……公主……”
十指连心,如何能不痛。
可由始至终,竟没有一声痛呼或闷哼传来,沉沉以手撑地,只透过眼前汗湿的鬓发、盯着那截莹白的、本属于自己的尾指。
雪白的小脸上没有表情,唯有眼神深处,尽是无从追忆的悲哀。
“当初定风城一战,阿史那金身陷城中。”她声音极轻——几乎只剩气声。
唯有阿伊听得分明,茫然抬起头来。
她试图将那截手指碰到沉沉面前,沉沉却反将她手掌拢紧。犹若交付某种信物般、将那截手指交托于她,“我曾用断指来威胁,向他挟恩图报,可他今日对我的恩义,我此生再不能报答,不仅不能报答,甚至连让他魂归故土也做不到。我知道,自己始终有愧于他。”
“布日古德。”
沉沉说着,突然扭过头去。
很显然,饶是一贯野蛮如布日古德,也被她这突然的决意打了个措手不及。
四目相对,男人眼中竟隐隐多了几分敬佩之意——亦是直到这时,二人似终于有了平静对话的契机。
“神……女。”
他垂下暴怒的眼,一身戾气转眼尽熄,只哑声问她:“这就是你给我们的诚意?”
沉沉避而不答,反问他:“布日古德,死了这么多人,你觉得这场仗,打够了么?”
“……”
“我听人说,草原上的冬天是最难熬的,魏骁给你们的那批粮食,不过堪堪够你们过了这个冬天。眼下为了这场仗,恐怕有许多人不得不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等着你们将绿洲城扫荡一空。到开春的时候,你们还会再南下掠夺……可偏偏你们打了败仗。偏偏,身经百战的大汗早已老了,可他的儿子那么多……每一个都想证明自己才是草原的王。没有一场胜仗,没有一身的功勋,怎么能说服余下的族人?若不能向外打,恐怕就只能,向内了。”
从前,所有人都知道阿史那絜属意阿史那金为接班人,不惜一切为他铺路,众皇子明知争不过,尚还能勉强压住蠢蠢欲动的心。
如今阿史那金一死,究竟谁能得阿史那絜青眼,尚未可知,到时同胞手足相残,草原难逃一场浩劫。
“这一切,方才同你说,你是听不进去的。”
仍在流血的手掌,用扯下的半截衣袖草草包扎,沉沉在阿伊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但你该比我更清楚,大汗不只是九王子的父亲,更是草原十六部的首领。我将神使送往突厥,斩指为信……已然表明了我的态度。有我在,你们才能掩过一段相安无事的日子。大汗看的,不止是你口中‘神女’的薄面,还有这泱泱大国,随时都可以越过玉山关、直奔月河谷的千军万马——布日古德,我要的也从来不是你们的命,而是这千里赤地的太平。”
布日古德闻言,果然皱起眉头,若有所思地怔在原地。
“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你们将她送回去,抑或我派人送回去,结果都只能是这一个。你答应了,这便是神女的恩泽;你不答应,这便是狡猾魏女的手段。”
无论他们是否看清,是否承认,在她身上,这天下最强的三股势力早已悄然交汇。
“……”
布日古德的头终于深深低下。
从她的视角看去,只有他颈上寸寸爆出的青筋,和嗫嚅迟疑的嘴唇。
可这迟疑分明与他身后不知何时安静下来的突厥军众一样,向她透露了明白的转机。
她知道,自己终究是赌赢了。
是以本该笑的——然而阿伊哭得那样厉害,吵得她连怎么笑也忘记。她便知道,阿伊八成是在搀扶中、不经意摸到了自己大氅下的身体,又怕她哭得“暴露”了自己,只好低声问:“那针刺到你的手了?……流血了?”
阿伊哭着摇头。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竟然还在问她:“疼么?”
她一时无言以对。
却到底没说疼,也没法说不疼,只对跪倒在跟前的布日古德说:“告诉大汗,请他善待我的神使。”
而这,亦是大魏史书所载,日后千古留名的谢后,在这战场上,留下最为人称道的一句话。
“还有,我会命人把阿史那金葬在这片战场上——和所有为此战而死的将士们一起,”她说,“大汗有生之年,若要率兵南下,马蹄踏过的每一寸土地,皆以他爱子的血肉滋养。”
而一切新的生命。
亦会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复苏、归来。
她说着,轻推开搀扶自己的阿伊。阿伊眼中噙泪,望着她淡笑的面庞,仿佛意识到什么。末了,终是咬牙抹去泪水,俯身跪下,冲她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昔日主仆,来日旧友。
这一面,此后漫漫余生,她们再未能相见。
直至二十年后,阿史那絜溘然长逝,这位历史上最长寿的草原可汗,传位于自己膝下年仅十六岁的幼子阿史那英。突厥因此再生动乱。幸而魏帝派兵相助,阿史那英耗费数年,终是平乱称王,后更亲赴上京,求娶永乐公主魏曦为妇。
在他献上的聘礼中,有一件尤为引人注目。
据他说,那亦是在同年故去的突厥大可敦,他的生母,一生中最珍惜的爱物。
魏曦好奇打开,只见两枚珍珠小巧玲珑并排置于锦盒中。
年岁的磨损并未令它失去清辉,旧友的故去,也未曾失落它的珍贵。
【你阿娜可曾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她听见祖母问。
【阿娜让我告诉您。】
而一帘之隔,有人温声回答:【您是她这一生,唯一的朋友。这一次,她没有背叛您。】
曾以为轻描淡写的一笔,终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
许久,只有四指的左手,颤颤合上了那只锦盒。
第142章 兰若
与此同时, 上京。
愁云惨淡的气氛笼罩着皇宫内外,早已散朝的太极殿中,少年抱膝而坐, 静静望着殿外夕阳。
陈缙在宫人的指引下一路寻来,甫一踏进殿中,见他神情安然, 仿似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的冷静模样,不由暗暗心惊。
两人之间,最后反倒是魏咎先一步抬眼望来。
瞧见是他, 当即微微一笑, 唤道:“夫子。”
这便是默认了此地只有两人的谈话了。
如若不然, 在外人面前, 他总还是会叫一声“左丞”的。陈缙心下了然,当即屏退宫人独自入殿,在魏咎身旁撩袍坐下。
一如从前御书房中,师徒二人无所不谈,历史天文,前朝政治,从无避忌。对眼下日益焦灼的战事,他亦毫无隐瞒。
“前线急报, 燕军昨夜突袭赤水关……又是那奇人坐镇,引得异数频生。”
陈缙低声道:“众将士死战不退,鏖战彻夜。但赤水关, 终究没能保住。”
作为通往上京的最后一道关隘, 赤水关一破, 整个上京无异于中门大开,处境之险, 危如累卵。
眼前的一切都仿若前朝覆灭之夜的重演。
“……”
魏咎闻言,却仍是淡淡模样,面上不见波澜。
只右手撑颊,眼也不眨地望向殿外落霞,“守关的范将军如今何在?”
“领兵断后,宁死不降,战死于八方亭。”
话落,师徒俩心照不宣地沉默片刻。
陈缙叹息一声,随少年目光看去,不知是否错觉,只道今日夕阳格外刺眼,烧得灼人。
残阳泄地,为这肃穆恢弘,却亦空落、冷清的大殿带来几分稀疏的热气。
可几朝兴衰,几朝荣辱,到最后,都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燕军在关内修整,距此不过百里;上京城中,如今守军不足两万,恐无以为战,只能死守。为以防万一,臣已遣人去信辽西,命兆闻尽快率兵回援。”陈缙道。
兆闻本就是天子心腹,此去辽西,与那老奸巨猾的曹家狐狸互为制衡。
若将兆闻调回,余下曹睿来应对辽西诸事,无疑是将魏弃的性命落在那曹氏手中——这样的取舍,对一个八岁稚儿而言,始终太过残忍。
可如今坐在他身边的,是年少早慧、心智坚忍的储君。
是天子给予厚望,愿不惜代价、用身前身后名铺路成就的爱子。
魏咎也许听懂,也许只是不愿让自己听懂,所以久久地沉默不语——
而这样的沉默,也一直延续到次日的朝会上。
众臣为如何应对燕军、如何尽快与辽西和谈换回人质争吵不休。本应出面主持大局的太子,高居王座,却始终冷眼旁观,仿若游离其外的看客。
“燕帝荒淫无道,早已尽失人心,自八年前败于陛下之手,更是从此一蹶不振,甘愿臣服为我北部属国,岁献朝贡……眼下竟敢出兵挑衅,直逼上京,恐怕正是听闻陛下遭奸人所害,至今受困辽西……如若不然,焉敢来犯!若不驱之于关外,何以扬我上国之威?!”
“徐尚书所言有理,只是据闻那领兵的小将名唤燕权,乃昔日雪狐王燕翎之子。当初燕翎兵败茫城,致使北燕败如山倒,此后举家被贬。这燕权更是被俘数日,丢了一只手臂、形同残废,数年来默默无闻,如今却陡然声名鹊起。众人皆道他不仅得了燕翎真传,功夫了得,更不知从哪寻来一名奇人相助。此人来历不明,却有一手驯服百兽的本事,日前雪域一战,便是他引来异相,致使群鸟盘旋不去,遮天蔽日;后又有军中群马嘶鸣,非但不服驯管,反而动辄伤人,令城中人心惶惶。末了,竟引得百姓争相出城投奔,这才致使……”
“致使什么?简直荒谬!”
“怪力乱神之说岂能搬上朝堂?!唐大人莫不是也被这唬人的把戏骗去,着实贻笑大方!”
“……”
猝不及防,被曹睿养出来的“能臣”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枉为人臣毫无骨气,那唐大人倒也沉得住气。
只不卑不亢,冲眼前吹鼻子瞪眼的老翁微一颔首,复才温声道:“的确只是坊间传闻,并未定论,可这怪事频生却是事实。遑论眼下辽西和谈迫在眉睫,左支右绌……难免令人心焦。赤水关一破,放眼百里之内皆是良田,再无关隘可守。届时上京四面受敌,又能撑得多久?殿下乃一国储君,万不可有丝毫闪失,我等着实耗不起,更赌不起。”
这位唐莫辞唐大人,乃当今左丞旧时同窗,后来一朝高中,自然也投靠门下,是世人眼中不折不扣的左丞喉舌。
见他这样一番慷慨陈词,陈缙始终不曾出言制止,众臣心中更是明白了几分——自然而然,也更叫一众曹家门生心下不满。
“你……危言耸听!难道陛下特命留守城中、护卫太子殿下的两万精兵强将,皇城中的禁军,在你口中,竟都不是那燕人一合之敌不成?”
“非也。”
唐莫辞道:“若换了从前,燕人自然只是手下败将,无足挂齿,何况陛下深谋远虑,出兵辽西前,亦早早为上京重兵布防。然这群燕人能在如此短时间内越过雪域重镇,且一路遮掩行踪,以致我等竟在半月前、方才收到军报,得知燕军已至赤水关外叫阵,打得雪域数城十户九空……情势如此,岂敢再抱侥幸之心?纵使撑到征西大军回援,可多一日拖延,便多一分危险——还请太子殿下明鉴。”
唐莫辞一字一顿:“为今之计,移驾西京,方是上策!”
话落,顾不得四下一片哗然,他只向魏咎撩袍而跪,“泱泱大国,诚不畏战,为人臣者,亦不惧死。只此事实在蹊跷。且北燕大军来势汹汹,若危及殿下,后果不堪设想。臣等无能,虽愧无那射石饮羽之能,亦愿自请留守城中,非死不退,以报陛下昔年栽培之恩!”
这……?!
唐莫辞在此洋洋洒洒大发议论,本可以出言喝止的左丞,却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看似没有表态,但一众朝臣都是人精,怎能不晓他的态度,知道唐莫辞不过是代他发声——因着陈缙这等辅国重臣,必然是要跟着殿下走的。他是天子留给太子的老师,亦是心腹。
于是你看我我看你,眼波一过,站队已然分明了。
左丞与朝中清流一派,概都赞成唐莫辞之说,以太子安危为重,主张秘密出城,移驾西京。
从前觉得太子过于年幼是个坏事,如今却感慨还好年幼:幼主当护,名正言顺,也不会叫人给小太子留个贪生怕死的名头。
毕竟,只有这么一个皇子啊。
只有这么一个名正言顺、世人公认的储君——如今陛下眼看着是要折戟辽西,纵然勉强换了回来,听闻那辽西王竟敢当街折辱,不顾陛下伤痕累累,将人拖在马后游行示众。经此一遭,陛下心气恐也不复从前……情况已是这般,又岂能叫陛下后继无人?
岂能有半点闪失?
众人心里其实都跟明镜儿似的。
“殿下,殿下万万不可!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然而,无论何时,不和谐的声音总还是有的。
“且不说如今尚未探明燕人底细,唐大人便要拱火殿下秘密出京,这是将我大魏颜面置于何处?!将陛下的颜面置于何处!更别提,前朝祖氏,便是落了个不战而逃、仓皇离京的名声,被后世诟病不休。唐大人恐怕是年纪轻没经过大事,轻易便被吓破了胆罢!”
“北燕宁安公主乃燕王膝下独女,据闻王后爱之如珍似宝。人既嫁与殿下,身居东宫,何不命那宁安出面斡旋——”
在此等大事上,曹家和曹家背后站着的一干人,不意外地唱起反调,一时间,竟也顾不上举的例子是否得当,便在朝堂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同左丞一派针锋相对起来。
这个中缘由,倒也不仅仅是两边作对惯了,且朝堂上绝不能只一个声音;
也因着老派文臣素来持重,自忖正统不可废——京中,早就有废太子立世子的风声。
那可是千百年来传下的礼法!
世子魏璟,乃昔年太子膝下独子,老皇帝在众臣跟前亲自抱在膝上哄过的皇孙,正儿八经的皇室正统。
哪里是一个弑父杀兄的、骨子里便藏着暴虐的昏君……咳,这昏君虽是有些战功,到底是昏的。总之,比怎么比得上?
他们巴不得太子监国出点事,又或者,干脆死了。
这也是曹睿离京前的授意。
只可惜陈缙坐镇,把这上京城里里外外看得跟铁桶似的,简直没有比他更忠心的“老妈子”,他们一直没有机会下手。不意如今,却突然送上门来一个大好机会。
陛下没了,太子死了,这皇位可不就该轮到世子了么?
大军从赤水关到上京,不过也就几日脚程。拖了这几日,等太子对上那群燕人。
倘若侥幸赢了,也不错,也正当;
若是脱不了身,他们再秘密将世子护送至西京,到时……总之,哪还有比这更完满的主意?
一些人越想越心惊。
一些人越想越满意。
于是太极殿里的争吵声也越发恼人,越发口不择言。到最后,简直如东市买菜般闹哄起来。
可魏咎仍只是静静听着,不表态。
陈缙在底下一直观察着他的神情,察觉他在思索,在迟疑,也选择缄默不语。
没人知道,其实魏咎想得很简单。
——他只是在想这么多日来的局势发展,想自己如何自处,然后,便越发觉得魏弃这个人,他父亲这个人,聪明得寒凉。
全算到了吧?
可怎么就能……这样轻易地舍了命去做人家的登云梯呢?他想,哪怕这个“人家”是自己的儿子,怎么就不会觉得冷呢?
连他这个得了“好处”的人也觉得冷啊。
【我若败,必要时,你当昭告天下,昏君无道,罪在杀伐。我的死,将会是四海太平的开始,而你,会是一位远胜于前朝、远胜于我,继往开来的贤君。】
【你的妻子,她们背后的世家王族,都会是你未来的助力,他们需要与你的这份姻亲巩固联盟,不会坐视你的困境于不顾,到那时,你将踩着我的尸体,往上走。魏咎,这就是你的路。这条路上,我是你的父亲,更是你的垫脚石,铺路砖,登天梯……帝位,本就不该属于我,我得位不正,注定无法成为一位明君。可你不一样。】
是啊。
不一样。
所以其实他也早已把答案告诉给了他:别心软,踩着父亲的脊梁,攀到顶上去罢。
权力,姻缘,傍身的倚仗,纵横捭阖的权术,忠心的能臣,他也都已经给了,或命人给了他。
或许连他力主和谈这件事,在魏弃心里,本都是不许他做的。这样如今便不会是这般情状。
有征西大军压阵,燕人自会被赶回他们天寒地冻的北疆去,他照旧还能做他温润如玉、世有贤名的太子,不,也许很快便会是新皇。
所以,做父亲的为他筹谋到这份上……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聪慧如他,这些年虽总在明面上“受气”,总有许多风言风语传到耳边,可其实心里明白:看一个人不能只看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
旁人只知魏弃在他侍疾时如何责骂冷待,对他动辄责骂、分外严苛,远不如待世子亲厚,可他知道,世子只是个虚空的位衔,皇帝若想漏,从手指头缝里漏一点,世子总还是可以和他争一争的——无论从血缘正统抑或长序而言,都不失底气。
史书上也说,做皇帝的总是如此,不喜欢太爱重某个孩子,却喜欢叫他们争一争,抢一抢,好争出个最得力的来。同时,什么都要留个后路,这个不行,总还有个备选的。而他只不过凑巧,做了前边、而不是后边等位置的那一个。
他总以为只是这样。
后来,或者说,近来才明白,原来爱屋及乌,也不止爱屋及乌——到底是有情的。
只若他再大些,受些磋磨和挫折,有了世间爱恨嗔痴来代替这份雏鸟情,或许也就明白了、接受了父亲话里的深意;若他是个真无情的,毕竟母亲生了他却没养他,父亲养了他却总“苛待”他,亲情这东西,恐怕也是该舍下就能舍下的。偏偏他都不是,他其实舍不下。
纵使魏弃什么都算对了——却还是不自察地忽略了一件事,他还太小了。
真的还太小了。
他不是魏弃那样长大的孩子,他曾有过短暂快乐的童年;他虽被迫扮得持重,可从没人逼他也不敢逼他到绝路。也许魏弃在这样的年纪,可以毫不犹豫地做下决定——可他不一样。魏咎想。
他莫名地想到了“十六娘”。
十六娘是他的娘,他生来便爱她,这不是他能控制的事,是娘胎里带来的,是这么多年日思夜想的,想有个娘。这东西说来玄妙,总之,哪怕第一次见时不知她是自己的娘,不知怎的,他也平白无故地亲近她。
可后来知道她是自己的娘了,却也不知怎的,反而别扭起来。
——那是他这辈子最“不知”的一阵子。
总觉得恍恍惚惚,情绪上上下下。
但他喜欢见到她。
喜欢到误了功课和正事也无碍,就装作无事晃荡一般跑去找她。哪怕只是坐在床榻旁侍奉,说几句话。
他娘的确和魏弃曾说的一样,虽没读过很多书,但聪明得很,因着眼界不同,比寻常闺阁中的女子,又多了几分健谈。和这样的人打交道,第一反应就是:不累。
而第二反应是,总想待在她的身边。
他每见了她便忍不住想,哦,原来我的好脾气果然是她给的,我和她一样温和,一样讨人喜爱,和魏弃不一样,我是这样的。难怪,他们没骗我。
他们啊。
阖宫上下,打小便有很多人说他和魏弃像,一样的天资,一样的众望所归。
但谈及他的脾性,却都异口同声,说他更像已故的谢后,在他们嘴里,她是个友善的性子,后来也是宽厚的主子,从不苛待人。活得久的老宫人们谈起,总说那时候还是个小姑娘家呢,虽个子矮矮瘦瘦,可永远笑盈盈的模样,粉面桃腮,眼神清亮,一看就是个要做贵人的。
这不,罪臣之女出身,日后竟可以和天子死同穴。
魏咎听得皱眉。
尽管他知道,那群惯会看人脸色的老宫娥其实不一定记得具体的人,只因着她是“谢后”,是他惦念的生母,便在他跟前把最好的美德,最好的样貌安给了她。但他还是默默听了进去。
他喜欢自己像她。
哪怕那是他拼命压制自己的本性才扮出来的样子,模仿出来故意叫人夸的,只要像她,就觉得仿佛是她教出来的一样,很好。
后来日子久了,他觉得那的确是自己生来就有的性子了,更是习惯成自然。
可谁料,这世上最怕的就是赝品见了真货,东施见了西施。当他真见了她,极荒谬的,竟有种东施效颦的惶恐感。
他觉得,他不像了。
甚至没有魏璟像。
魏璟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她;魏璟说话讨得她笑,他却总是不自觉话里有话;
魏璟同她吃果子,一吃就是一盘,可他用了三口,便不自察地放下,等他还想再拿起来,一看她噙笑的眼睛,就不自在了,重又搁下。
她定也看出来了他的别扭。
所以每次见他,总不说严肃的话,不说什么久别重逢的思念,只同他扯家常,一时喊他作阿壮,说家乡都是这样的,取个贱名好养活;一时又说魏弃将他教得很好,模样俊,擅谈吐,会武功,有学问,她觉得有学问的人都了不起。
他却只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盯得她都有些不自在了,才终于轻声道:【阿璟那把长命金锁,真好看。】
一把金锁而已,款式也是许多年前的旧样子,成色都老了。
他是太子,怎会去羡慕那俗气东西?
可……偏偏就是羡慕啊。
他的嘴唇抿着,自认为模样坚毅,便不会让人瞧着可笑。殊不知眼底已有水雾——等了好多年,想了多少回,梦里排演过,就想和她说这句话:怎么不给我留一个呢?
他想,给我留一个念想也好啊。
然则十六娘只是瞧着他,不时眨巴眨巴眼。
【金锁?】
许久,却忽然“噗嗤”一声,笑了,笑得前仰后合:【都说子肖母,果然,果然。】
【……?】
【你父……陛下,他是个金银都作身外物的人,半点没有铜臭气,可我却不同,】她表情促狭,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我可太喜欢银子了。记得小的时候手中不宽裕,总挨饿。却总惦记那年年节,见二姐腕子上戴了一对赤金手镯,那样好看,羡慕得哈喇子直流,但也知道这样的好事落不到我头上。于是便偷摸攒了好久的钱,想着什么时候也能买上一只。哪怕细一些,旧一些……】
【买到了?】
【怎可能,太贵了,】她陷入回忆里,【我攒下来那点银子,其实还不够打根簪子,但总一直惦记着。后来我在江都出嫁,家里人给备嫁妆,说起要打镯子……我竟还记得那赤金镯子的花样,一清二楚呢!】
脸上竟有骄傲神情。
以至魏咎看在眼里,都不忍揭破他与她说的事完全南辕北辙——
无法,只好任她说了下去:【后来回了宫,权把此事当成笑话讲给了堂姐听,她果然早都忘了这茬事。毕竟从前谢府富贵的时候,一对赤金镯子倒也入不了她的眼。可她还是记下了,】她说,【我堂姐啊……你姨母,那真是个极好的女子。那年我生辰,她答应要给我打一对金镯,又说等我腹中的孩子出生,要给他打个更大、更重的金锁。】
咦……?
哦。
原来他也有的。
魏咎想。的确,这东西本都是长辈互赠的,表拳拳爱护之心。
可为什么没送成——这缘由他也清楚:听说魏璟那位生母,自己的姨母,死得凄惨。因犯了忌讳惹得太子动怒,后来竟连个坟茔都没有,草席一裹、便丢到了乱葬岗去。直至后来魏弃登基,为她追封诰命,才重立了衣冠冢。
但尸骨,却到底是找不见了。
【她没能活到那时候。】果然。
【若她活着,你会有一只更大、更重的金锁,你不知道,那时她多喜欢你,她其实不该来看我的,可她总想尽办法来,摸着我的肚子同你说话,说盼你健康、又说盼你长得像父亲,性子嘛,像我更好,】她提起旧事,眉眼柔和,忽又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那时总想不到,会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如今看到了,真好。她一定也喜欢你,在天上保佑你呢。】
【你本就是……带着最好的祝愿、最殷切的盼望来的啊,】她说,【阿壮,那对金镯子,如今还在我的嫁妆里,那时多喜欢,后来才明白,不是纯喜欢镯子,是喜欢有个赠镯子的人,那样爱她。大伯母吝啬可憎,对我更是苛刻,可对自己的亲女儿,她多用心啊。我曾羡慕二姐有疼爱她的娘亲。】
【但后来,二姐陪我在宫中,就像我的娘亲。那是千金都换不回的手足情。】
她好像在说着旁的琐碎的事,可他知道,她说的,其实与他想的是同一件事。
甚至更深、更远的事。
【阿璟还是个孩子,很多事都不大懂,但我瞧着,他是个本性不坏的。那日在息凤宫,他说什么都要带着梨云走,后来,又给梨云在宫外厚葬,做了很大的法事,】十六娘捏了捏他腮肉,好笑道,【他是你的兄弟呢。还可以教,好好教,日后,阿璟懂事了,会给你打十把,一百把……一千把金锁。】
【……】
【我们打个赌,好不好?】
他看着她明亮的、仿佛盛着波光的眼睛,想了想,说好。
【我也给你打,】紧跟着又说,【十对,一百对,一千对金镯子。】
十六娘笑了。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终于像她
陈缙事后与人回忆,才想起那日朝会的最后,其实魏咎统共只说了两句话。
其一,“他是我父,我是人子,必在这守着他回来,辽西的人不能动……他留给我的,已足够。”
用的不是陛下,而是“他”;不是本宫,而是“我”。
话落,底下静了静。
有些愕然,有些皱眉,也有极少数地红了眼,但都默契地不再说话,等他下文。
其二。
魏咎说:“如今这天下,是他打下的,可大魏不是只有他一人,若只能靠他一人,他走了,也便亡了,留之何用?若我死了,便亡了,留你们何用?”
殉/国罢。
这三个字,虽是藏在暗里的,却着实有先例。
就譬如方才他们还提起过的、前朝祖氏。
“……?!”
众人不知这小小少年竟有如此胆气,更不知他性子里竟有这般决绝狠辣的一面,不由面面相觑——毕竟这位太子,小太子,向来是以尊儒崇礼而享誉盛名的。
他虽是魏弃之子,可却像极了从前的魏晟,至少,面上如此。
年纪轻轻,便能礼贤下士,个性温文。
至贤至孝,礼仪端方,从无半分逾矩。
可就是这样一个少年,如今却高居上位,掩去了温柔伪善的面具,轻飘的目光扫过所有人,轻声说,留你们何用?
当真,无怪乎是父子。
这一刻所有人都想。
尤其是些活了有年头的老人,目光相交间,竟都不约而同想起了曾经太极殿上,那个抱着襁褓中的幼子,满身是血,却仍不急不缓说着惊世骇俗之言的少年,默默出了一背的冷汗:
话说。
他们盯着长大的太子,素来言行无失的太子,怎么还是长成了这副模样?
没有人再敢吭声。
只都清楚,自魏弃离京后,留下的一众精兵,都城中的两万禁军,实际都把控在太子手上。
太子想要他们的命,可能真的不是说说而已。
陈缙环顾四周,第一个领头,跪下去,高声喊殿下英明,殿下千岁。
很快,此起彼伏的声音跟在后边响起,都喊了英明,千岁。
朝会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结束。
自没人敢乱说话,乱传信,唯有魏璟觉得稀奇——如今他总被魏咎叫着一起读书。魏咎看奏折,魏璟就在旁弄个案几看书,虽不知道魏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喜欢宋良娣做的海棠花糕,很爽快地应了,反正在哪看不是看。
他只好奇,最近本有好多人争着来给他递话,说去西京,西京安全,怎么忽就不去了?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去也好,免了舟车劳顿呢。
于是继续美滋滋地看书。
谁料书里夹着的话本子却不知何时被没收,他遍寻不到,哀叫一声,拍案而起。
“我的书呢,我的书呢,”魏璟哭丧着脸,“这可是镜无尘的新作,千金难求呀!我的书呢?还我!”
这才是真正的孩子。
在命运的阴差阳错下,得了快乐,闲散而富贵的一生。
*
赤水关破,关内青天良田,一览无余。
燕人马蹄踏过,如入无人之境,只六日光景,上京已在眼前——
然而。
无论城外如何叫阵,那沐浴百年风雨始终矗立如旧的城门,始终紧紧关着。
城内城外,两片天地就此隔绝。
这是燕人围城的第一个月。
太子魏咎号令全城,此乃国都,非死不退。
与燕血海深仇,若失国都于燕,无颜见先祖。
【城中四大粮库,千仓万箱,存粮丰足。若有乘机屯粮,低买高卖、盘剥百姓者,皆斩。】
【都城守备森严,禁军皆是精英,为免无谓损失,只守城以待,绝不正面应战。待陛下自辽西归来,定当扫除燕贼,还我北域。】
是了。
太子虽年幼,可他有皇帝为他留下的亲兵,他是皇帝唯一的孩子,众望所归的储君。
连他都没有乱。
太子,还在这里——
他说陛下会回来。
于是无论暗潮涌动的世家,抑或终日劳碌的平头百姓,竟都犹如吃下一颗定心丸。从前能吓得小儿夜啼、令人谈之色变的皇帝,眼下却成了他们日日盼归的救星。
这一月,除却城内终日巡防的将士,城外偶尔的摩擦与骚动。
一门之隔,上京城秩序照旧
燕人围城的第二个月。
辽西的军报迟迟未至。
没有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抑或正在发生什么,派去的探子亦是有去无回,渺无音讯,倒是攻城的战事越来越频繁,彻夜烽火,令人不得安眠。
外城墙满目疮痍,乱箭碎石齐飞,不时有伤兵被抬下前线,痛苦挣扎的呻/吟声响彻城中,不绝于耳。曾经繁华的街巷,如今家家闭户,不见半个人影。
毫无意外地,开始有大批百姓外逃。
其中更不乏诸多世家子弟,在家中长辈的授意下、携细软家私秘密出城。
“等待果真是个难熬的事啊。”小太子向自己的“夫子”感慨。
陈缙低头不答,却见太子桌案上不知何时摊开一本薄册。最新的一页,墨痕尚未干。
“这是……”他迟疑。
太子不答,只示意他可随意翻看。
那账簿上所记载的,竟是一笔笔堪称丰厚的进账。
他起初心惊,待渐渐想明白了个中的弯绕,却不由长舒一口气,忍不住笑:“幸而臣两袖清风,无家私可卖……是金复来想出的主意?”
这么多年,他在明,金复来在暗。
曾经他们是魏弃的左膀右臂,如今,亦自然为这少年所用,只是没想到金复来那些“江湖手段”,这少年竟也接受得毫无障碍。
原来,什么都没有逃过这少年的眼睛——谁让城中布置的巡逻卫队,都是他的亲兵呢?
同甘不共苦可以,总得先剐一
层皮。
小太子淡淡一笑,抬手将账簿合上。
同日,太子开私库,赈济城中百姓。
而百里外的金家商队,也同时收到了一封来自上京的密信
燕人围城的第三个月。
坐吃山空的恐慌气氛显然已蔓延开去,城中人心浮动,斗殴劫掠之事频生。
朝臣再次为“是否移驾西京”之事争吵不休,各执一词,然而,此议最终仍是被魏咎驳回。
当夜,太子于东宫遭人行刺。
次日,膳食中查出剧毒。
魏咎自此称病不朝,由左丞陈缙代理一干政务。
太医频繁进出东宫,宋良娣亦在此时,携着东宫一众“姐妹”前去探望。
众女走进里间,却见魏咎披衣端坐窗边,手中捻着一纸信函,任由微风拂动鬓发,神情若有所思。
虽说脸色不免苍白了些,瞧着倒还算有精神。
宋良娣心下悄然松了口气。
“殿下!”
而一群人里,只聂承徽年纪最小,又许久没见他,当下竟顾不得行礼,便嬉笑着将人抱个满怀,一个劲追问他什么时候才能病好,去园子里陪她扑蝴蝶。
魏咎闻言,笑着拍了拍她的背,又将手中的信纸折了三折,随手搁到案上,用镇纸压住。
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圈。
他倏然问:“宁安公主何在?”
“自北燕围城的第一日起,宁安便闭门不出,为城中百姓念经祈福。”
宋良娣冲他微一福身,顿了顿,又补充道:“宁安也让嫔妾代问殿下安好。”
宁安公主,毕竟不是大魏的宁安公主。
她是北燕送来和亲的皇室,正儿八经的燕人。
也是如今这上京城里,所有人最不愿看到的燕人。闭门不出于她而言,倒也算某种意义上的保护。
“是了是了!”旁边的聂承徽抢着接话道,“最近宁安姐姐连剑都不舞了呢!殿下,她本来都已经答应了我,要教我一套最厉害、最厉害的剑法的,如今都不见我了!”
“这样。”魏咎失笑,将这话题就此揭过。
只待众女一一问候过他、起身告退,他却又再次叫住宋良娣。
“阿嫣姐姐,”魏咎说,“我有事要同宁安商量。事关紧要,这便去唤了她过来吧。”
当夜。
上京城外的燕军大营,忽有贵客踏月登门。
燕权命人将她迎入帐中。
“五郎,多年不见……不,竟不知我们还有再见之日。”
幕篱缓缓摘下,一身夜行衣,腰间佩剑,英气美丽的女郎仍如记忆中一般模样,未有改变。
但燕权知道,早已经不同了。
曾经奉都的少年郎,谁没有悄然爱慕过这位英姿飒爽、容色倾城的公主。
他们曾见过她挽弓如月,射杀骄傲不肯驯服的鹰隼;也曾见她纵马穿街而过,笑声如银铃清脆,红衣潋滟,令多少儿郎脸红心跳,日思夜想,盼着有朝一日长大成人,能与她结秦晋之好,良缘百年。
那是北燕王唯一的掌上明珠啊。
天之娇女,尊贵明艳。
可如今,她属于上京皇城——被赐给一个八岁小儿为妾。
【听说了么?公主抗旨不嫁,已经七日未进水米,连王后也气得病倒了。】
【可公主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陛下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难道就真的要叫那些魏人猖狂到这般地步么!我们大燕的儿郎都死了不成,竟要叫一个女子来承担这些!】
那时的他在做什么呢?
战败而归,失去了一条手臂,失去了父母的庇护和富贵荣华的生活,被震怒的燕王贬为庶民,整天颓丧度日,郁郁寡欢。
宁安的出嫁却犹如一盆冷水,彻底泼醒了他。
他想起她是如何从一个刁蛮任性的姑娘长成如今模样,想起她弯弓射雕时的倩影,想起他们从小到大,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比试着谁能斩获最出色的猎物,她纵马穿街,他追逐其后,听着她畅快的笑声,一句一句,喊着“五郎”。
纵然他的生母是魏人,他只是区区庶子,并不能承袭爵位。可她从不曾看轻过他。
他是她的五郎啊。
【罪人燕权,求见宁安殿下!】
【罪人燕权,求见宁安殿下,请殿下……殿下!】
他拼死求到皇后跟前,三跪九叩,血溢长阶,只求她让他与宁安见一面。
可那时,姗姗来迟的宁安,又对他说了什么呢?
【……竟真的是你要见我。】
一身华服的公主居高临下,目光平静而冰冷。
那是他从未在她眼神中读到过的寒心与绝望。
【五郎,你可知晓我不愿意嫁给魏人,是因为在我眼里,他们残暴、凶狠、狡猾——而我更不愿意嫁给你,】宁安公主燕筱温声道,【因为,五郎……如今的你,只是个废人啊。】
【明知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改变不了,何必还来见我?】
【为什么不让我记住你从前的样子,却要让我看见现在……如此丑陋无用的你?】
她的绣鞋用力碾在他的左肩,令他不得不伏倒于她脚下。
而他的左肩以下,分明早已空无一物,衣袖随风飘荡。
【阿筱……】
忽然,她猛的用力——
狼狈跌在雨中久久爬不起身,因此而崩溃嚎哭不止的少年,与如今满面森然的将军,恍惚间,似都模糊远去。
“五郎,我今日来,是为了……”
“够了。”
燕权眉头紧蹙,冷眼望向面前欲言又止的女郎。
“公主一口一声‘五郎’,不知究竟在唤谁?若只是专程来与末将叙旧,何必辛苦跑这一趟,”他话音淡淡,“待我大军攻入上京,届时,自会恭迎公主还朝。”
“……”
“还是说,公主已做惯了魏家妇,如今亦是来为他们来做说客,劝末将早日退兵?”
忍了又忍,却到底没能憋住那句:“否则眼下我军大胜,公主又为何愁眉不展——为谁愁眉不展?”
“自然是东宫太子。”
宁安平静道:“我的夫婿。”
燕权微怔。
“我这么说,你满意了么?”
“可笑至极!”
回过神来,却几乎下意识冷笑一声,抬手摸向腰间。
然而,拇指挑开刀鞘的瞬间,身后却冷不丁伸出一只手,将那长刀按回鞘中。
“长生!”燕权回头看清是谁,当即低声喝道,“我早说过不许偷听!”
“这怎么能叫偷听?”
然而男人只是笑:“我一直都在,不过是你自己关心则乱,眼里只有公主、瞧不见别人,所以没发现而已。”
“你——!”
“别动怒,别动怒。”
长生做了个顺气的动作,又似笑非笑地望向宁安:“公主应当还有话要说罢?”
宁安低头沉默。
见燕权始终没有主动向她介绍这“长生”是谁的意思,复才长叹一声。
随即,一字一顿,向他说出了此行真正的来意。
“前线来信,征西大军即将班师回朝,魏帝亦在其中。信中称,此战辽西大败,已然归附;而突厥人本想坐收渔利,却损失惨重,仓皇逃回草原。至少五年内,再没有南下征伐的可能,”她说,“这一切,皆是今日殿下亲口告知于我,绝无半分虚假。”
“没有半分虚假?”
然燕权依旧丝毫不为所动:“试问殿下,此等军机大事,他若真的胜券在握,何必放你出城来大肆宣扬?恐怕是苦熬三月,终于弹尽粮绝,这才想叫你来游说一番,搬出这等说辞诓骗我等罢?”
“是啊,他何必在这时放我出来。”
“……”
宁安苦笑道:“燕权,若我说,他只是不愿叫我为难呢?”
朝堂上的骂声愈演愈烈,她纵使整日闭门不出,也并非一无所知。
相反,她很清楚,作为北燕献上求和的“贡品”,倘若她还想在魏都活下去,或许理应学学那位辽西王姬,登上城楼慷慨陈词、痛骂北燕不守承诺越过边界;又或者,干脆以死明志,向世人忏悔燕军的杀戮之罪。
她清楚自己终有一天会被逼出东宫。
魏咎将她请去,却只问了她一句话。
【你想回家去么?】
【……殿下。】
而她沉默良久,终是落泪:【您知道,宁安不愿对您撒谎。】
他们二人做了一场交易。
于是,太子所纳的燕良媛,此刻仍在东宫中闭门礼佛;
可北燕的宁安公主,却可以连夜离开上京,站在昔日的故人身前。
“倘若魏帝归来,你与他之间,必有一场血战,”宁安轻声道,“五郎,可你还不明白么?天下大势,百岁轮转,我们的确曾赢过,曾让魏人忌惮恐惧,但如今屈居人下亦是事实。你先打破了这之中的平衡,又失了攻城的先机。倘若大军被困辽西迟迟不归,或许还有一丝机会,但他们……胜了啊。”
收复辽西,击溃突厥,此乃大胜。
回到上京的,注定不会是一批乌合之众,而是一支斗志昂扬、志得意满的雄兵。
她的语气急切起来:“太子殿下绝非穷兵黩武之人,此刻和谈,或能免去一场大祸。五郎,我知道你对我有怨,可这不是你我二人的私事,为何你就不能……”
不能什么?
燕权沉默不语,独唇边笑容讽刺而冰冷。
既笑她的天真愚蠢,也笑她自以为是地做了旁人喉舌。
曾经的故人,此刻于沉默中对望,彼此眼中投映出的、却分明都是陌生。
“宁安公主。”
反倒是方才那从燕权背后窜出、又一直默默在旁听着墙角的青年,这会儿再一次插嘴笑道:“你这些话说得着实偏心,但独有一句,我觉得有些道理。”
“你是何人?”
“不过是个无足挂齿的小人物,叫我长生便好。”男人满脸无谓地摆了摆手。
随即,却又一脸正色,自顾自压低声音道:“你说天下大势,百岁轮转,诚然不错。但你有没有想过,如今这天道运数,究竟偏向哪一方?”
“你只道他回来了,却没想过为何会拖这么久;说回来了,他在其中,可那是他的尸体、还是活生生的人?”
宁安没有回答。
只扭头看向燕权,又一次重复了方才的问题:“他是谁?”
“他?”
燕权于是亦抬眼望她,笑容渐敛。
“他是天命,予我大燕的‘运’。”
燕权道:“有他在,我大燕绝不会败,不用多久,我便会斩下那魏咎的头颅献于陛下。而殿下你,”他说,“你是要灰溜溜地滚回上京城,还是回盛都去,等着末将的‘好消息’?”
当夜。
自燕军大营外,两批人马前后出发。
前脚离开的,一行十余人,直奔燕国奉都而去;
而后脚走的那位,却只一人一马,优哉游哉地辨认了好一会儿方向,复才一夹马肚。
很快,纵马消失在夜色中。
第143章 长生
【阿史那絜整日缠着我, 说什么早就见过我,日思夜想要我来做他的妻子,我问他你觉得我好看么, 他不说话,问他那你究竟想要娶我做什么,他说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妻子, 我说没有人生下来就是为谁做妻子的,那你怎么不做我的妻子呢,他气得跑了。】
【我猜, 他应该有段时间不会来找我了。终于清静了。】
【不知为何, 总觉得草原上的人似乎比辽西人还要奇怪。他们一看见我, 就求我赐他们风调雨顺。可假如我真能做到挥挥手便天降粮食, 怎么还会辛辛苦苦去种地种竹子呢?真是群奇怪的人啊。】
一望无际的平原大地上。
大雪方歇,又迎来阴雨连绵。
沉沉搁下手中“佛经”,只觉两眼酸疼得厉害,不由轻捏了捏鼻梁。
缓了一阵,还欲继续读下去,却忽发觉点点雨丝越过车窗、不知何时飘入马车中,落在魏弃脸上。她动作一顿,目光划过马车侧壁上刻下的数个“正”字。稍一计算, 方才惊觉这已是连着下雨的第十六日。
于是抬手拭去那水痕,又撩开车帘向外张望。
一眼过去,只觉黑压压的乌云仿佛看不到尽头。分明是白日, 反倒如夜幕已至, 空气沉闷、犹若凝滞。
她眉头蹙起。
一个个被淋成落汤鸡、只能简单靠蓑衣避寒遮雨的兵士却并无怨言, 间或还有人发觉她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劝她莫要淋雨受寒, 随即继续埋头赶路。可饶是如此,天气的影响依旧显而易见:
明知上京被围,燕人虎视眈眈,他们好不容易自辽西战局中抽身,本该快马加鞭赶回救驾,如今却只能拖着辎重,在泥泞中跋涉前行;又因冻死冻伤者甚多,不得不沿路安置部分伤兵,无可奈何之下,脚程便这么被拖慢下来,前段时日大雪封山,更是连通信亦成困难。
——好似连天都在阻挠他们回去似的。
不知怎么,她心中倏然闪过这个想法。
若有所思间,目光于是又飘向桌案上那看似平平无奇的“佛经”:
安尚全托小和尚将此书交予她,着实骗过了她和魏骁的眼睛。所有人都以为,那不过是几本抄录静心的经书。也正因此,当她离开辽西前、命人在一堆嫁妆中翻箱倒柜找出它们时,彼时经书已被大雨淋湿,纸页黏连,近乎损毁。
因着时间紧迫无暇处理,她只好先将经书带在身边。
很快,却又在亲手扯着书皮搭在暖炉旁试图烘干时,发现了写在蓝色封皮上,密密麻麻的小字。
若非雨水浸润,那字显然不会现形。
细看其内容,竟和当初地宫密室中的“起居注”出自同一人手笔。
……阿史那珠!
【他们给了我一个新名字,阿史那珠,说是草原的明珠。可我觉得这名字还不如我自己取的好听。】
【只不过,听说这样一来,我就算是阿史那絜的姑姑了?想到他知道的时候憋屈的表情,忽然觉得这名字还不错。】
沉沉并不知晓,当初阿史那珠为何要将她亲笔记录下,从辽西被掠至突厥、又被突厥送往上京和亲的经历撕毁,可她清楚地意识到现在在自己眼前的,正是那段缺失的记忆。
或许也是阿史那珠在离开人世前、最后留给自己的东西。
为此,哪怕拼着熬坏一双眼睛的代价,她仍是将经书的秘密瞒了下来。
坚持独自一人“破译”这个中的谜题,而没有让兆闻或陆德生插手——更别提这一路来总千方百计想与她套近乎,却每每被她拒之门外的曹右丞。自启程离开辽西,她再没有单独召见过他。
不知为何,或许是母女间的天然联结使然,她总有种预感。
阿史那珠无论如何也想留给她的这份手书,让安尚全不惜冒着杀头的风险、也要为报住持之恩交予她的“故人遗物”,背后,或许就藏着她想知道的答案。
【阿史那絜说我又要被卖一次。卖?】
【原来他也知道,我在他们、在他父亲的心里不过是个交易的货物,尽管他们叫我‘神女’。可看他哭成那样,又是赌咒发誓又是断发表忠心的,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他还问我有没有喜欢过他。】
【我问他喜欢是什么?他拉着我的手去摸他的心,说在他心里只有我是他真正的妻子,永远永远。我说不会的,你以后会有很多妻子,你也会变成和你父亲一样的人。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瘦猴儿教过我,男人在流眼泪的时候最脆弱,不管你说什么他都会答应。于是我趁机跟他说,你以后做了大汗,不要杀辽西人,尤其是往来的商人;不要砍掉我种的竹子毁掉土地,尤其是千辛万苦开垦的良田,更不要毁了我辛辛苦苦建起来的绿洲城。他说好。】
【但不能不杀,只能少杀,因为他们生下来就注定了在杀戮中求存。他要成为最伟大勇猛的草原战士,总有一天,他会跨过玉山关,一路南下,去上京接我回来。】
【其实我知道他在说大话。
但看他边哭边说,也就没有拆穿他。】
【上京与绿洲城一点也不一样,大魏的皇帝更是个怪人,我不喜欢他。】
【他一边让我疼得要命,还一边喊别人的名字。我只想一刀劈死他。
可无论我怎么做,不杀都没有动静。
我不仅没法杀他,每次想对他动手脚,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他是第一个让我恨不得千刀万剐的人。】
【这就是愤怒的感觉么?】
【为什么我杀不了他?】
【他又逼我跪了一天一夜,只因为我在夕曜宫里见到了他念念不忘的人。
一个长得很美、不过一看就知道过得很不开心的女人。】
【真是无聊。】
【是他让人不开心不快乐,是他把人家关得憔悴生病,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讨厌他。
祖潮生,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过,在上京城里还有唯一一个有意思的人,叫仲珩,曹仲珩。
他整天跟着祖潮生,管着整个皇宫的禁军,只不过人却像个弱书生,不仔细看,绝瞧不出他其实是个练家子。
祖潮生每回罚我跪,怕我跑了,都要他在门外亲自看守。】
【侍女提醒我,应该和这位曹大人‘打点好关系’。我问她什么是打点关系?她那解释听得我头晕。不过后来罚跪的次数多了,我们确实能说上几句话,虽然总是隔着门或别的什么……我还托他给我买了上京城里不少有意思的小玩意儿。】
【我问他有没有去过辽西,他说没有。北燕呢?也没有。扶桑呢?也没有。】
【我于是明白了,原来他和祖潮生,还有夕曜宫里的那个女人一样,都是笼子里的鸟。他们从来都没有飞出去过。】
【真可怜。】
【但慢慢的,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想再见见他。】
【和看见瘦猴儿、看见阿史那絜或祖潮生……和所有其他的人都不一样,他不一样。】
【总觉得他有点像长生。】
【我想见他,就像看见了长生一样。】
【狗皇帝竟然给仲珩送女人!】
【明知道不杀剑不允许我杀他,我还是忍不住动了手。
如今想来,实在不知道当时我在想些什么,但我的确第一次明白了‘恨’。那种比愤怒还要浓郁的情感充斥在我的心里。我恨他。
他身上有太多的谜团,令我受困其中。好像冥冥之中有某种力量阻止我逃出这座皇宫。尽管如此,他还要把我为数不多的快乐夺走。我若不杀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尽管失败了,被他关进息凤宫没吃没喝,我都觉得自在。
至少,再也不用见到他那张可恨的脸。】
沉沉只觉得一双眼快要被那针扎似的小字弄瞎。
遥想“梦”里见过的阿史那珠与祖潮生,便实在是一对……令人觉得奇怪的夫妻。既是夫妻,又像水火不容的怨侣。如今她总算明白了这些诡异的感觉从何而来,心下暗自叹息。
待翻到另一本封皮,想看两人究竟是如何冰释前嫌,有了后来那种种故事,越往下看,却忽的倒抽一口冷气,只下意识摸索着、用力握住了身旁冰冷的手。
“阿九……”
【长生。】
【这是我和你做的约定,我说过,无论我在山的这头经历了什么,都会一一写下,日后讲给你听,所以我想第一个翻阅我写下的这一切的也是你。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把这些话说给谁。我只是开始怀疑,山的这头,这些人,都是真的存在的么?
三天前,祖潮生闯进息凤宫,疯了似的要我杀他,他屏退所有侍卫,亲手把剪子塞进我手里。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我来动手,可他说我是唯一一个‘不同’的人。他握着我的手,唯恐那把剪子捅不穿他的心,是真的一心求死。
可那么重的伤……他竟然还是活过来了。
他不该活过来的。
他醒来后,我和他第一次坐下来安静地说话,他竟然告诉我,这已经是他第十七次做‘祖潮生’。他告诉我最初的祖潮生是如何呕心沥血,夙兴夜寐,只想挽救父兄留下的基业,可他努力了很多年,依然还是满盘皆输。
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王朝倾塌的命运。于是,当他被叛军逼入绝境,自刎于太极殿,他愤怒地指天大骂,控诉天地不仁,若然给他机会再来一次,绝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后来,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他竟然醒在了自己登基的前一天。
后来的每一次,都醒在自己登基的前一天。
而无论他怎样努力扼杀叛军的苗头,怎样将朝堂内外的势力大肆清洗,把不安分的世家斩草除根,他仍然一次又一次死在城破之日,醒在眼睁睁看着江河日落,走向灭亡的最后时光,在清醒中一步步的绝望。
于是,他疯了。
他的确是个疯子,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所有人的结局。
所以这一次,他选择对那些虎视眈眈的势力不闻不问,选择让自己任性一次,娶了最爱的女人,同时,杀死女人那两个、无数次在未来勾结外邦背叛自己的孩子。他以为给人造金屋,给她荣华富贵,权势与地位,就能得到一个人的心,但他错了。
他说之所以把这些说给我听,是因为在过去的十六次人生中,今生,我是他第一次看见的,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他说并不指望我相信这一切,只希望我能为他找出结束这场闹剧的办法。到那时,不管我想要曹仲珩,还是想回辽西,或者要自由都可以。等他死后,我可以带着他的密旨和数之不尽的财宝出宫去。
可我听完后,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害怕。
……长生,的确只有一个我,是真的么?
可这只冥冥之中操纵着一切的手,就是我们向往的天道么?】
【长生。
我害怕他的眼睛,我不敢看那双眼睛。
我终究还是答应了他。】
经书跌下桌案,久久无人拾起。
马车中,谢沉沉紧攥着魏弃冰冷的手,看着他犹若沉睡般安静面庞,忽然不受控制地牙关打颤。
——她想起了自己那场荒诞的梦。
那条走不到头的黑色甬道,困了自己一生的玉盒。
那时的自己,死前也曾带着怨恨和不甘么?
重来一次……
就能更好么?
还是说由始至终,他们只是走在一条未曾改变的路上,奔着已知的终点和倾塌埋头狂奔?
她浑身发冷,满心惶然间,竟不知身处何地,唯有背后犹若水洗、汗意涔涔。那凉意提醒着她方才看到的一切不是梦——
“娘娘。”
却亦就在此时。
车帘忽被撩开,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陆德生道:“有人请臣传话,邀您一见。”
大雨不知何时悄然停歇,他没有撑伞,额角却有细密的水珠渗出,话音明显迟疑。
以他如今的身份,本该与兆闻同乘一车,却专程来与她传话。
还在明知魏弃离不得人的情况下,请她去见那位“贵客”?
不对劲。
“……那人是谁?”于是她问。
“他说,他叫长生,让我给娘娘带一句话。”陆德生低声道——回忆起那人不知何时藏身军中,又借着传膳的机会与他打了照面,笑盈盈托他传话的模样,他脸上郁色更浓。
浑然不察,就在他说出“长生”二字的瞬间,面前人表情忽的一变。
【陆医士,你我二人不算故友,长生亦实不忍叫你为我涉险,无奈那头着实守卫森严,令人不好近身……思来想去,也只好沾你的光了。劳烦医士替我带一句话。】
“定风城一别经年,”陆德生说,“敢问娘娘,故人可还如旧?”
长生。
——长生!
没有随从,亦没有护卫。
就在三里外的一处山坡上,沉沉与这位千里来寻的故人,时隔多年,再次相见。
她翻身下马,一步步走到他跟前。
似有许多话要问,却始终难以启齿,脸色沉凝。
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男人,反而姿态随和,笑望向她。
锦袍狐裘加身,不怒而威的贵人气派,自不是当年那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可比。
唯独笑时依旧梨涡深深,带着几分令人猜不透的狡黠。一时间,竟让人有些恍惚不知今夕何年。
“想来也是神奇。”
见她久久不语,他甚至伸手,熟稔地为她别开颊边碎发。
复又温声道:“第一次见你时,不过是个追着哥哥跑的垂髫小儿。一眨眼,竟不期然……过了这么些年。”
短短一句话,足够印证她脑中太多纷乱猜想。
她的眼角顿时微微抽动。
沉默中,却忽的伸手,用力按住颊边那只徘徊不去的手掌!
“嗯?”
男人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一怔。
回过神来,又不由失笑:“我……”
“为什么是你?”
沉沉问。
昔日与自己“一恩还一恩”的少年,与反复出现在阿史那珠笔下与梦中的“长生”,他们竟是同一个人……
可怎么会?
纵然迟钝如她,也并非从没考虑过名字的巧合。可梦里的“长生”,明明就是个双目已盲的老翁。
如今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却正值青春,意气风发。
任谁来看,也绝不可能将他们二人联想到一起。然而事到如今——
“你究竟想做什么?”她追问。
那些她无法理解却真实发生在眼前的事,母亲留下的文字,无不在提醒着她,在她的认知之外,就在她脚下的这片土地,眼前的世界,还有另一层无法触及的背面。
她迫切地想知道所谓真相,又恐惧那答案远不是自己可以接受。
那恐惧感甚至比她独自面对战场上无数张陌生面孔时更甚。
“我一直都是我,从没骗过你,”长生却并没有试图挣脱她的手,“我一直都告诉了你我是长生,不是么?”
甚至爱怜地向下、捧住她不觉颤抖的脸庞,他温声道:“为你消灾解难,为你荡平荆棘,最后,将你平平安安地带回去。这就是我一直在做的事。”
“带我……回去?”
回哪里去?
她神情茫然。
四目相对的一瞬,却恍惚从男人眼中,窥得一丝令她心似石沉的平静。
第144章 因果
“大魏注定二世而亡, 气数将尽。未来燕人入主中原,自命上朝。此后百年,小国林立, 纷乱不断。直至新的命定之人出现。他将踏平五国,一统天下,结束战乱……而你, 沉沉,你已做了你能做的所有,只是并非所有人, 都能挽大厦于将倾, 把自己的命绑在一条将沉的船上, ”长生说, “现在随我走,让我带你回‘山那头’去,是最好的选择,亦是日后再不会有的良机。”
沉沉:“……”
“你在这里等我,就为了跟我说这些无稽之谈?”
她眉头紧蹙,忽的用力别开他手,“如果你是来同我叙旧,待到解了上京之困, 我的确还有很多事想问你,但不是现在——”
“你清楚我说的不是无稽之谈。”长生却道。
似乎算准了她不会轻易离开,他话里甚至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调侃:“不过, 你若想问我什么, 我定当知无不答。”
他笑着补充:“但只有现在。”
这便是摆明了要在此地与她言明利弊的意思了。
她人已走出几步远, 终究还是停下回头,站定。
“我一直不明白, 你们说的所谓‘山那头’。山在哪里?山的另一头,又究竟是什么样子?”
“与这里很像,又截然不同,”而长生思索片刻,耐心向她解释,“它是超脱生死与时间的世界,我与你母亲从诞生伊始,便生活在那里。至于山本身,它无处不在。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甚至跨过那座山门。定风城时的你,就绝不可能。”
“为什么?”沉沉好奇道。
“因为那时你身上的‘业’还不够。”
说到这里,他忽的一顿,“不过……现在不同了。”
看向她的目光与言语中,却分明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她还没反应过来这转变的缘由,长生已先一步伸手,轻拍了拍她头:“在辽西,你做得很好。”
“你的慈悲与宽怀会被世人铭记,赤地神女的传说,也将经你而延续下去。”
一身牵系万万人,一举一动,都干系着天下大势。
只有这样的人,方能被天道允许跨过那道门。
为这一刻,他已等了太久。
“你……”
可惜沉沉显然不解他这突如其来的喜悦从何而来,有些不自在地扭过脸去。
“就算我现在可以跨过那扇门,可我终究不是我母亲,”她说,“我为什么要随你‘回去’?那不是我的家乡,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反而在这里,我有我的家人和朋友。你与其同我说这些,不如等我们回到上京,到那时,你再亲眼看看,大魏究竟是不是‘气数将尽’。”
“哪怕以卵击石,血流漂杵?”长生问。
“你活两世,已尝遍了生老病死、爱恨情仇,”他的话里似有叹息,“理应明白眼前所见,皆是虚妄,美人枯骨,亦不过弹指一瞬间,世人穷其一生,追求长生不老得窥天道,如今大道便在你的眼前。”
“为何执意要将自己的性命,绑在一艘注定要沉没的船上?”
沉沉没有回答。
目光却投向山下乌泱泱的人群。
数万征西大军,此刻就在山脚修整,清点辎重之余,还有不少人趁着难得天晴晾晒盔甲与湿衣。
时有微风掠过,衣衫随风扬起,山谷中,到处皆是布料随风鼓噪的窸窣声,此起彼伏。
几个军医亦没闲着,领着年轻士兵穿梭人群中,为各个营地分发姜汤、用以驱寒。
陆德生虽贵为御医,这种时候也不例外。只他是出了名的医术高超,是以,凡走过之处,无不被围得水泄不通。士兵们一见他,就争着抢着要这位“陆太医”给自己也来上一针。
“陆太医,陆太医,你看我这胸闷气短的,走一步喘一步也不是办法,您就费费心,给我断一断罢!到底是个什么毛病?”
“那上京城就在眼皮子底下了,我韩老六可不想人没带走一个,先拿脖子给那群燕人磨了刀啊!”
“对对对!陆太医您看,您、您也给咱兄弟扎上两针吧?听陈老三说,就托您的福,自打您给他脖子上一针下去,这几日再没听见咳嗽……”
“陆太医,也不知陛下的眼疾养得如何了?”
“我们哥几个从前常进山里给镇上的大夫找草药,要是有用得上咱们的……”
“呸!哥你说什么话呢,哪能把那大夫和陆太医拿来作比!”
长生同样循着她目光看去,半晌,听清他们围着那太医在追问些什么,却不由失笑。
“眼疾?”
“明知魏弃生机尽丧,已无丝毫转圜,这一点,想必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他问,“可你还要用蹩脚的借口隐瞒……你可想过届时两军对垒,谎言败露,要如何收场?”
“也许这就是你说的,气数将尽罢。”沉沉平静道。
然她脸上哪里有一丝一毫“气数将尽”的慌张?
“我从没想过这件事可以一直瞒下去,当我选择亲手了断这一切,让他做回魏弃的时候,我就知道,于大魏而言,我或许做了一件错事。但我不可能将他视为一件杀人的工具……无论重来多少次,也永远不可能。长生,所以,我方才在想,这是不是也是你说的天意呢?”
前世,她并没有活着看到北疆之战的结局,但是大魏的败相早已显露。
哪怕她不用自己的死逼回魏骁,赵莽被刺杀,赵家军与朝廷离心,抗敌不力,节节败退也是事实。
今生,魏弃几乎靠一己之力,扛下了魏国四方征伐的大旗。
纵使穷兵黩武的骂名在身,也无法掩盖他之战功赫赫。如今“所向披靡”的魏军,或许早都遗忘了,曾经对北燕束手无策、频频落败的屈辱。
可若没有魏弃,如今的魏军,究竟能否与来势汹汹的北燕一战?
这一路来的狂风暴雪,骤雨连绵,冻死冻伤的士兵无数。
他们还能士气高昂地撑到这里,无非是因为打从心底里相信,上京一战,仍能重现绿洲城下的奇迹。
可他们并不知道。
这两个月来,与她同榻而卧,交颈而眠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们并不知道。
是她在最后一刻,选择了让他像一个人而非杀人的工具,有尊严地死去。
尽管因着炼胎之法的影响,他的身体始终没有腐化或衰败,保持着沉睡一般、平静安详的姿态。
可他的心再不会跳动了——她曾数过他身上留下的伤疤,每一道,都那样触目惊心。倘若他还“活”着,又该活在怎样的痛苦里?
她不后悔自己亲手“杀”死了魏弃,这是她唯一能为他求得的解脱。
只是,当长生将那残酷的未来赤/裸/裸揭露在她眼前,她才恍然惊觉:
属于阿史那珠与祖潮生的“前车之鉴”也好,这段时日来萦绕在心头的不安也罢。
【长生。】
“长生啊。”她说。
【这只冥冥之中操纵一切的手,就是我们所向往的天道么?】
摆布着这阴差阳错命运的“人”。
等待着她为无可挽回的结局痛哭流涕、忏悔自己不该出生的人。
“就在方才,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我终于明白了你和我的不同在哪。”
长生闻言一怔。
回过神来,蓦地低头。
而她竟也不闪不避地迎上前去。
“那便是,纵然你有了人的皮囊,你努力去体味人的生老病死,”沉沉说,“可你永远只是站在天的角度,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这些被圈养的牛羊。你告诉我这所谓的命运,只是期盼我感恩戴德地随你离开……在你眼里,这是恩赐,是奖赏。你看似比我高上一等,‘窥得大道’。可我的出生曾令天道震怒,我欲行之路,令它穷尽办法阻挠——你呢?你永远也无法与你口中的天道比肩,你不过是它精心养出的奴才。你从不曾抬眼看过,所以你无法理解我母亲那时的选择,也无法理解今日的我。”
她一字一顿:“山的那头,你的同类,何尝不是另一群牛羊!”
话落瞬间。
一声惊雷自天际骤然炸响!
打在身上的雨点透过衣裳,沁人的冰凉。
只顷刻功夫,她已浑身湿透,不得不用力捋开糊在眼前的头发。
望着眼前同样狼狈不堪、神情晦涩的男人,却反倒笑起:“那雷竟没有劈在我身上,”她拍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想来我的确是个命大的,阿弥陀佛。”
“……”
“多谢你今日前来,虽说我不能跟你走,但也算为我解了心头一大难。”
沉沉一脸认真:“长生,定风城时若没有你,我与魏弃,或许早都成了一堆白骨。无论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帮我,但我永远只当你是那个、曾与我在沙漠中同甘共苦过的少年——你也不要把我当成‘阿史那珠的女儿’,就,只把我当成谢沉沉吧。”
【长生——!长生!】
【谢、沉、沉……!】
昔日的定风城外,战场之上,遥隔人海的一面。
那时他说,一饼之恩,无以为报,不知这份回礼可还满意?
那是有血有肉、舍命陪君子的北疆儿郎燕长生,为他平生挚友所做的努力。
那是一份再也回不来的情谊。
而她不愿这份情谊,变成高高在上的施舍。
说完,她转身走向早已不停打着响鼻、焦躁不安的踏雪马。
“等等。”
长生却忽的在她身后叫住她。
“你可知道。”
他问她:“当初的天启一朝,因何而亡国?”
“……?”
沉沉虽不解他为何话音一转,突然提起如此遥远的一段历史,却仍是停住脚步。
幸而,天启亡国的原因还算世人皆知,连魏弃也曾在地宫中随口向她讲起:
毫无征兆的大旱三年,令赤地千里,寸草不生。
纵使末帝三请罪己诏,也无法阻止各地流言四起,民怨沸腾。就在此时,一支以祈雨闻名、自称能通天意的奇人势力崛起,其首领正是后来的祖氏开国皇帝,祖达。
“的确……”
可她依照记忆、原模原样地复述,却只得到长生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
“世人只知祖氏所到之处,民意归附,群起响应,但时间日久,却早已无从深究,这场摧毁天启盛世的天灾究竟为何如此‘巧妙’地到来。他们更不会知道……”
长生幽幽道:“天启一朝自诩正统,严令废止怪力乱神之术,凡遇游方术士,格杀勿论,祖氏却以巫术起家。早在天启立国伊始,两方势力便已开始明争暗斗,延续近百年。终于,到了祖达一代——他想出了一个极阴毒的法子。”
“假借保胎求子之名,召集近百名信众妻子,尤选体质最弱,八字最阴者。待到其受孕后,以断肠蛊、寒热剧毒辅以大补之药,命孕妇每日服下,久而久之,那孕妇形如枯骨,却肚大如球,在孩子生下前,便多已被活活耗死。孕妇死后下葬,足一百日,若坟头方圆十里寸草不生,此法即成。待挖出尸体,剖出死胎,胎儿不复人形,反而通体被黑毛覆盖,四肢退化,形如走兽,长出利爪獠牙。此物,名唤旱魃。”
“传闻旱魃为虐之地,可使滴雨不落。而祖氏彼时,正是将足足四十余只以人力炼化出的旱魃丢进家族禁地,以血肉圈养。直到他们杀得只剩最后一只……也是最强的一只。这过程听起来,是不是有些熟悉?”
“这正是那‘炼胎之法’的前身,”他说,“不过世人以讹传讹,‘弄拙成巧’。殊不知这法子最初炼出来的东西,足令天启三年大旱,赤地千里。而祖氏就此起势,最终问鼎中原。多年后,祖潮生穷尽办法也无法改变亡国的命运,冥冥之中,何尝不是又一场因果循环。”
“所以你该庆幸,在最后一刻,你让魏弃以‘人’的身份死去。否则只差一步,你与他,便将亲手召来同样的灾祸。”
天启自诩正统,却亡于旁门左道;
祖氏苦心孤诣经营百年,最终亡于穷途末路无计可施;
魏帝一生视辽西之地为鱼刺,如鲠在喉。
针锋相对,处处掣肘,终致二王离心,灭于宿敌北燕之手。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沉沉问。
“因为不愿见你最后,”长生说,“和你父亲一样,生得糊涂,死亦糊涂。倘若难逃一死,至少知道自己因何而死。”
他的脸上再没有了笑容。
眼神之中,却似多出了一些令她无法看透的情绪——或许那样的深沉和冷漠才是真正的他。此时此刻,他终于不必再扮演“燕长生”。
也终于,和她彻底站在了对立的两面上。
那是属于他的道心,他自诞生伊始便认定的“道”。
无论对错,到底要走一遭。在这一点上,他们都有着同样的固执。
“……多谢。”
“不必。”
男人背手而立,目送她跃上马背。
那踏雪马一声长嘶,蹄下雨水四溅,奋力奔下山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
从始至终,她再没有回过一次头。
*
“驾——”
“征西军急报!!无关人等退避……征西军急报!!!”
第145章 青史
【史载, 魏历永安九年春,燕人举兵二十万,渡梵江, 破赤水,围困上京逾百日。登高远望,徒见残垣断壁, 烽火狼烟。
城中禁军两万,拼死守城迎敌,死伤甚众。五月初二, 燕军骤然发难, 克东华门、西平门, 左丞陈缙为振军心、披甲上阵, 领兵督战,无奈敌众我寡。五月初九,禁军退守皇城。
时太子咎抱病多日,世子床前侍疾,每日常哀泣。
朝臣有意拥立世子璟、秘密移驾西京,璟闻之大惊,答曰:“吾庸才耳,何比东宫?”固辞不受。】
*
睡到半夜, 赵怜秋忽被耳边一阵恼人的哭声吵醒。
她懒懒向外探头一看,只见窗外夜色正浓——床边却有道熟悉的黑影抖个不停。
得了。
又来了。
眼见得那人肩膀不住耸动的可怜样,她轻轻叹了口气, 到底抱着被子坐起。
“世子殿下, 这是又……怎么了?”
不知道的, 还以为她胆大包天把魏璟给揍了。
“……”
而魏璟见她醒来,却没有如往常般向她大倒苦水:不是说这个大臣悄悄围着他说太子的坏话, 便是说今日太子的药实在太苦,他尝过一口后、半天都没吃下饭,只用力吸了吸鼻子,勉强止住哭声。
随即,在她惊愕目光注视下,他竟忽的开始从鼓囊囊的前襟里往外掏东西。
见她没有反应,又把堆在床头的“小山”往她跟前推了推。
赵怜秋很给面子地借着月光一看:嚯!好一堆亮闪闪的金子。
“这……”
给我的?
怜秋满脸写着受宠若惊。
毕竟眼下外头正打仗,到处都是仓皇外逃的宫人。且不说这夕曜宫里的嬷嬷太监早就跑了个干净,宫里的值钱物什也被搬空,估计这些金子、还是小世子私下从自己的私库里掏的。
只她一个辽西送来的贡女,整天“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等早投胎”,更不知道自己是干了什么事、才得这位世子青眼——难道就因为平时闲的没事,愿意听他抱怨两句?
燕人围城百日,城中的恐慌气氛亦是一日胜过一日。
她多少次半夜被魏璟的哭声惊醒,可也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贡献出自己的耳朵,默默左耳进右耳出。
烦虽有些烦,倒也真没想过要凭着这点情谊,从他手里骗什么好处。
思及此,越发觉得受之有愧,她忙把金子往回推。
“拿去!”
谁料魏璟这厮压根不管她想不想要,抓起金子便往她手里塞。
见她抱着金子傻坐着不动,又一迭声催着她起来,说是要赶紧收拾包袱。
“收拾包袱?”怜秋有些懵,“去哪儿?”
“当然是出宫去!”魏璟说。
他的眼睛在月色下闪着莹润的光,那是还未干透的眼泪。
他低声说:“你跑吧,我只有你一个媳妇儿,我想过了,‘夫妻一场’,我、我不拉着你一起死。你立刻带着这些金子出宫去,回你的家乡去,别留在这里等死。听说那些燕人在赤水关……把那些守城将士的妻女,他们……”说到这里,他的眼泪又淌了下来,停顿良久,复才哽咽道,“那些女子很可怜,和梨云姑姑一样可怜。”
“连兰若也和他那群媳妇儿说了,皇城恐怕守不了多久,今晚,他便会派人护送她们偷偷出宫。我和他说过了,带你也一起去!”
“……”
怜秋看着他那张哭得鼻涕眼泪糊成一团的脸,抱着沉甸甸的金子在手,不知为何,反而有些怅然。
“那殿下你呢?”她问。
“我是男子,他们岂能对我做什么!大不了、大不了就是一死!”魏璟故作恶声恶气。
可说话时不住发飘的声调到底出卖了他,他那点怕死的小心思全写在脸上,“何况,还有兰若呢……”
怜秋问他:“既不想死,为何不去西京?”
“那群老奸巨猾的狐狸,不过是要把我当傀儡供着罢了,要是姨父回来知道了,还不掐死我!”魏璟道。
边说着,似是想起什么,又有些心有余悸地按了按自己那脆弱的颈子。
纵然他从前的确受人唆摆,想过什么取魏咎而代之的傻事,可但凡把自己拎出来和如今的魏咎一比,他也比谁都清楚、自己实在不是做皇帝的材料。
“何况我要是跑了,不是太没义气了么?”魏璟嘴里小声嘀咕道,“兰若说他把我当亲哥哥……他说了我要是想走,他绝不拦我,可他越是为我着想,我越不能抛他一个人在这……总之,总之你快跑吧!你别管我了!”
魏璟说完,见她还一副磨磨蹭蹭的懒散样,索性自个儿满屋子跑,替她张罗起来。
可他又哪里干过什么活儿?别说打包袱了,连几件衣裳也被他揉咸菜似的糟蹋了。赵怜秋看在眼里,不由扶额。
“你这件衣裳还要不要?”
“殿下……”
“你说呀,你看这个,这个要不要也带上?快点快点!”
“我说殿下……”
她又怎么和他解释,如今的她不过是被送到上京的贡品——她哪里还有什么家呢?
纵使回到辽西,恐怕也不过是拖累了姐姐姐夫,做个讨人嫌的累赘。
但望着魏璟那双泪盈盈的眼睛,看着他强打精神的模样,这些话,却终究都被她默默吞了下去。
只乖乖背着自己那沉重的——主要还是装满了金子的包袱,怜秋被“热心肠”的小世子亲自送到了南宁门的宫墙下。
早已等候多时的车夫压低帽檐,飞快瞥了她一眼。
什么都没问,只向魏璟稍一拱手,随即沉默着撩起车帘、示意她进去。
怜秋还想回头和魏璟道个别,才发现那厮怕哭得太丢脸,早已一溜烟跑远。
从她的视角看去,只能看到他一点一点垂落的脑袋,和不住耸动的肩。
赵怜秋:“……”
也罢。
一个连什么是“夫妻”都不懂却满口“媳妇儿”的孩子,你指望他懂什么离愁别绪呢?
怜秋摇了摇头,甫一钻入车厢,却仍是被被里间迎面而来的一张张美人靥晃花了眼。
只道是环肥燕瘦,娇媚明艳,无一不有。虽说早听闻东宫姬妾美人如云,但陡然这么一看,还是叫人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被惊艳的。
但可惜,无一例外,这些美人都红着眼睛。
就连其中年纪最轻的、一个瞧着不过八九岁的“小美人”,也捂着嘴巴小声啜泣,又被另一个容色清丽的女子搂在怀里安慰。
怜秋有些好奇,待问过后才知道,太子料定上京情况危急,此番,竟将所有姬妾尽数送出宫去,一个不留。
“殿下说,燕贼恐不日便将破城,他不愿叫我们一群女子随他受罪。说若他……若他……”
讲话的粉衣少女几度哽咽,好一会儿,才缓过那口气来,抽噎着说了下去:“若他不幸被俘,我等可自行嫁娶;若家人迂腐,不愿接我们归家,在西京也有铺子田庄,足够我们后半生衣食无忧……”
“我才不要什么田庄!什么仆妇!”
那小姑娘窝在女子怀中听着,依旧抽噎不止,闻言,却忽的开口嚷道:“我阿爹不缺银子,他把我嫁给太子殿下也不是为了银子!”
“殿下是个好人,会陪我翻花绳,扑蝴蝶,他和我嫡兄那些人一点也不一样,我明明都嫁给他了,为什么要赶我走?”
“阿瑶,别说傻话……”
“我没说傻话!宋姐姐,怎么连你也这么说?”小姑娘满脸委屈,扑在女子怀中呜咽大哭,“殿下从来最亲近你,最疼你,什么好东西都紧着你,都说你是未来的太子妃,日后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可原来你也和她们一样贪生怕死!都怪你,你骗我吃那甜糕,不然我才不会出宫,我要一直陪着殿下!”
“听说那些燕人残暴无度,他们会把人活生生劈成两半,把人吊起来放血,他们……他们!殿下若是真的被燕人抓去,该如何是好?”
“殿下他处处为我们着想,可谁又来替殿下着想……那群征西军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征西军……
怜秋右手托腮,把装着自己“全副身家”的包袱抱在怀里,沉默中,望着车窗外浓黑的夜色出神,
没过多久,一众东宫女眷似也哭累了,开始安静下来。
只零星几个人还在说话,小声讨论着出宫后的打算:
有的说想先回娘家,家中父兄已收到消息,会到西京接应;
有的则坚持要在西京苦等太子,无论如何,要等此战尘埃落定再想以后。
虽说事急从权,一群人不得不狼狈地挤在同一辆马车上,但这些女子不是出身世家,便是小国送来和亲的公主。
怜秋自觉格格不入,竭力把自己的存在感压缩到最低——却仍不免被注意到。
见众人有意追问,只好坦言自己是当初辽西送来上京的十名贡女之一。
“原来是你。”
谁知,竟真的还有人对她有印象。
那容貌清丽、一路抱着小姑娘好言安慰的女子,此时冲她微微一笑:“我记得你,你与十六娘同住,那时偶尔也听殿下提起过,说你……是个能‘泪淹上京’的能人。我叫宋雪嫣,应当虚长你几岁,若你不介意,随她们叫我一声宋姐姐便是。”
赵怜秋听得脸上一红,连连摆手道:“哪里、哪里,我如今已不是从前……从前那样……”哭哭啼啼的性子。
说完,又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应了句:“是,十六娘,她那时很照顾我。”
只众人都知道那解十六娘自宫中被掠走、引得天子大怒的事,彼此对视一眼,都默契地没有将话题延续下去。
如此这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倒也叫马车中紧张哀伤的气氛冲散不少。
聊到后来,赵怜秋甚至有了几分困意,脑袋靠在车壁上,开始小鸡啄米——
“吁!!!”
然而,正当半梦半醒之际。
马车突如其来的剧烈颠簸,伴随着众女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却令她一瞬惊醒!
她死死扒住车窗,仍抵挡不住马车侧翻倒地带来的天旋地转感,只觉胃里翻江倒海,噪音快要将耳朵吵得炸开。
“在这里!她们在这!”
忽然间,伴着一声闷哼和重物倒地的声响,带着浓厚口音的大魏官话自车外传来。
“头儿,那群暗卫已经处理干净了!只这驾车的倒也有些本事……”
“啧,断气了。”
话落,车帘被猛地掀开,有人探进头来,只左右打量一眼,便又退出去笑着嚷道:“长生大人算得没错,全是女人!!还都长得仙女儿似的……头儿,你说咱们……”
“滚蛋!这是将军要用的人,轮得到你?!”
一阵迷烟随即吹入车厢
纵使怜秋反应过来不对、努力闭气,仍是没能抵挡药效。等到再次醒来,低头一看,果然,人已被捆成只丝毫动弹不得的粽子:
好消息是,性命尚在;
可惜,坏消息是——
她抬头看向头顶苍穹。
心说今日果真是个好天气,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但倘若她们这些人,不是正跪在紧闭的南宁门外做人质,就更好了。
脖子上抵着的长刀寒气森森,她一动不敢动。目光却悄然望向城墙之上,久未露面的太子肃容而立,曾经还带着几分婴儿肥的脸蛋,如今彻底褪去稚嫩,消瘦得厉害。
他与站在他身旁的左丞陈缙,同样的眉头紧蹙,同样不发一语。
“你们这群不要脸的蛮子!”
反倒是不该出现在这的魏璟,这会儿扒在城墙头,也不管旁人眼光,撕心裂肺地喊:“放开她们!放开她们!燕权你枉为大丈夫!你们燕人不是自诩能征善战么?怎么如今也使出这种无耻下作的伎俩!”
“她们从没杀过燕人,和你们无仇无怨,你怎能——”
话音未落。
“无仇无怨?”
背后那一声轻哼,怜秋听得一清二楚。
眼角余光一瞥,才发现那位传说中的“独臂将军”,雪狐王之子燕权,竟就站在她的斜后方。
京中早有传闻,他颇具其父遗风,如今一看,果真是个高大落利、满面郁色的青年。只可惜戾气太重,白瞎了一副好容貌,活似个杀神一般。她不敢多看,慌忙收回目光,跪得端端正正。
“区区黄口小儿,本将不屑与你争辩。但魏太子,十年了,本将何尝不是苦思冥想亦不得解:当初我与尔父又有何恩怨……”
燕权冷笑道:“狗皇帝把我绑在营外日晒雨淋,只为逼我母亲就范。茫城既失,父死母殉,一夕之间,我便家破人亡……!如今本将不过以彼之道还彼之身,若说下作,也是你们魏人下作在前!”
话落,他眼也不眨地一枪挥下。
腥热的鲜血喷溅在身,怜秋怔怔低头望去,浑身血液却仿佛在一瞬间冷却。
跪在她左手边的粉衣少女,甚至来不及为自己求饶一声,已被那红缨枪穿胸而过,倒在血泊之中,身体抽搐不止。
“……”
她甚至并不知道她的名字。
只记得在马车上时,这少女也曾哭着说过,无论如何,都要在西京等太子殿下接她回去。
可她再没有机会活着回到东宫了。
“如何?看来区区一条性命,还不值得太子思量。”
燕权观察着魏咎脸上神情,再次举起手中长枪。
怜秋听见耳边风声,后背顿时爬满冷汗——
“且慢。”
正想着恐怕下一个去投胎的就是自己,忽然,却有一道女声自身旁响起。
“燕将军,你是否忘了,你母亲萧氏也是魏人。江都萧氏,就是这么教你凌虐女子为乐,一身本领,独向弱者挥刀的么?”
燕权听她提起萧蝉,登时神情大变,手中长枪毫不犹豫调转方向,抵住女人后颈。
“贱婢,岂敢辱吾生母!”
枪尖锋利,几乎瞬间见血。
可宋雪嫣不曾闪躲——亦不曾畏惧。
只望向城楼方向,与那面若金纸的少年遥遥对视一眼。
“殿下!”
半晌,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妾虽女子,不敢忘国。若要殿下因顾惜妾身而抛国本,断性命,妾,宁求一死!”
宋雪嫣道:“我父宋旸,年仅二十有三,即战死于北疆沙场,英年早去,我宋家男儿个个从军,有几个不曾亲手杀过燕人,手中不曾染过燕人的血!妾不惧死,只感念殿下深恩——东宫六年,妾,未尝有一刻不欢喜。”
“阿嫣,叩别殿下。”
说完,她缓缓跪倒,以身伏地。
纵使燕权暴怒之下,手中长枪从她后心猛地贯入,她仍维持着这一动不动的姿态。
鲜血如注,从胸口滴落,她的身体在抽搐,却不曾哀叫一声,直至断气。
这是属于东宫良娣,宋雪嫣的一生。
*
【永安九年,五月十五,燕军围城逼宫。
时太子仁厚,特许东宫良娣宋氏、良媛顾氏、承媛聂氏,共十六人秘密出宫,赴西京别苑。奈何燕人诡诈,众女半路遭截,燕人挟之叫阵于城下。又以良娣宋氏,少有贤名,常伴东宫之侧,刚烈尤甚,死而不屈,时年二十有一。
太子当夜哀之泣血,满宫皆惊。
六月初一,皇城破。
六月初五,征西大军归,魏、燕两军战于赤水。】
“陈阿刀!”
“陈阿刀,是不是你小子?阿刀!”
这日傍晚,陈阿刀领着一班手下浩浩荡荡走出夕曜宫。只仔细看,那脸上却分明写满挫败,越想越气之下,竟又忍不住抽出佩刀,泄愤似的往宫门口那石狮子上狠划上几记。
此刻忽听有人在身后喊他,他当即回过头去。
那人却已一瘸一拐奔来,二话不说,将他抱了个满怀。
“你小子!是我!我牛贵啊!你不会忘了吧?小时候咱俩一块挨了婶子多少打!”
“牛……牛大哥!”
陈阿刀一对虎眼瞪得老大。
老乡见老乡,难免泛起思乡情,在宫门前便闲扯了一通家常。
只牛贵问他如今高就,陈阿刀挠着头、却是一脸的不好意思,说自己十五岁从军,在军中混了几年,到现在也不过混成个什长。
“可恨我不讨上峰喜欢,那厮唯恐我立了军功越过他去,只派我留守魏都,整日领着一班手下在宫里找人!”陈阿刀忿忿道,“那魏太子又不是什么插着翅膀的鸟人,究竟能跑哪去?说不定是早就死了扔乱葬岗里呢?!”
“结果就因为那什么长生大人一句话,宫里前前后后搜了一个多月!可眼下你看,连地里埋的粪都给掘出来了,竟还是连个影子也没找见……!依我说,就是白费功夫!”
“阿刀,小心慎言,”牛贵听得表情一变,连忙提醒他,“长生大人乃世之奇人,岂是我等可以妄议的,如今连燕将军都敬他三分。若不是他神机妙算,我们和魏人这场仗,可不定能打得这般顺利……”
牛贵和陈阿刀不同,他本就是在赤水关与魏人交战时受了伤,这才被送回上京养病的伤兵。
陈阿刀心急立功,更是连连向他追问战况如何。
“还能是什么?你看我这样子,也不像是打了败仗回来的。”
牛贵却只笑着摆摆手,神情中难掩骄傲之色:“想来过去魏军的确强悍,军中能人不少,但他们从辽西一路赶回,风餐露宿,早都病的病,伤的伤,哪里能跟咱们这兵强马壮的比?又被长生大人算准时机埋伏,赤水一战,打得那是节节败退,不瞒你说,这会儿都快退到梵江边上了。赤水如今是真的‘赤水’——河都给染红了!”
“咦,不是说那魏人皇帝是在世杀神,所向披靡?怎么这次竟……”
陈阿刀撇嘴道:“罢了罢了。还以为那征西大军真有本事,原来也不过就是一群废物,偏这上京城里的人还都把他们当救星。”
心道倘若我能上阵,这会儿指不定已杀出一番赫赫战功来,更是越想越恨。
“此事的确有些蹊跷。”
而牛贵闻言,也点头道:“还有人说他们那皇帝早就死了,只是一直瞒着消息不报,说那谢皇后整天抱着尸体睡觉呢,听了怪吓人的。不过,我想着也不是没有道理。不然仗都打成这样,怎么从未见皇帝露面?反倒只让那谢皇后出尽风头……幸而她不过区区女子。”
“虽能占点口舌上的便宜,到底手无缚鸡之力,”牛贵说着,忽的压低声音,满脸促狭地撞了撞陈阿刀肩膀,“燕将军还说,等到时候抓住她,要把她剥光了吊在城墙口暴尸示众呢。”
“谢皇后?”陈阿刀一愣,“这、这女人又是从哪冒出来的?不是都说那谢后早就死了?”
难道闹鬼了不成?
“谁知道呢?什么消息都有,还有说这谢皇后其实同辽西那个摄政王不清不楚的,说她是前朝祖氏公主的,总之……”牛贵话音一顿。
眼神扫过不远处的甬道拐角、那一闪而过的瘦削身影,牛贵神情微凝,蓦地大吼出声:“等等!那边那个,说的就是你,站住!”
喊罢,提刀便要去追人,反倒是陈阿刀探头看了眼女人跑走方向,忙抬手将他拦住。
“大哥莫急,莫急,”陈阿刀道,“不过是个命不久矣的蠢女人罢了。活一日算一日的……就当积点德。左右咱们说的这些,被她听去了也不碍事。”
“什么女人?”牛贵却仍是满脸怀疑,“这宫里还有没被送去军营的女人?”
“大哥就是贵人多忘事,难道忘了,那日南宁门外……”
【燕将军派人把这群女的抓来,逼那小太子开宫门。结果那小子不知是不是也遗传了亲爹不近女色的本事,哪怕人都死在他跟前了,给他又是哭又是跪的,全没半点反应。跟瞎了看不见似的。】
赵怜秋手里提着食盒,脚下步子越来越快。
确认那凶神恶煞的跛脚男人没有追上来,这才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里,毫不犹豫、反手闩上大门。
【最后一共就十几个女人,还有五个学着那女的自尽,自己撞刀尖上求死。剩下九个,长生大人替她们求了情,又说里头还有扶桑、大夏送来的公主,陛下素来与扶桑交好,还等着扶桑的仙丹‘求仙问道’,将军一听,也懒得再和一群女人计较,索性把她们丢在这自生自灭,就关在宫女住的下房里。】
【不过我估摸着,要是再找不到那魏太子,她们,啧啧……】
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了院中浣衣的女人,一个两个,纷纷循声望来。
怜秋背抵住门,还在不停喘着粗气,年纪最小的聂婉儿已跑出房间、一把飞扑到她怀里,两手紧紧环住她的腰。
顿了顿,又有些紧张地抬起头来,目光迟疑地上下打量她的衣裳。
“……”
怜秋叹了口气,默默拍了拍小姑娘的背,低声道:“没事,我没碰上什么人。换了食物便回来了。”
“那你怎的这么、这么……?”小姑娘拽着她的衣摆,声若蚊蝇,“你平时从不会这么慌张的。”
而聂婉儿问的话,显然也是院子里余下几个女子想问的,是以尽管都饿着肚子,众人竟都不关心她手里的食盒,反而齐刷刷盯着她看,目光里满是担忧。
唯有姗姗来迟、只披了件外袍在身的曹禾倚在门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头发,低着脑袋看看脚尖。瞧着像是刚睡醒不久,神情懒懒。
赵怜秋见状,只好诚实道:“我方才经过夕曜宫,不巧听到了有人在说赤水关的战事,忍不住偷听了一会儿。结果被其中一人发现,险些被他逮住,还好,他没有追上来。”
话至此,她忽的沉默了一瞬。
见曹禾也饶有兴致地望向自己,众女更是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连连感慨她好运,问她眼下赤水关究竟情况如何。她才又将方才听到的都原模原样复述了一遍。
话落。
四下却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直到第一个人压抑着哭泣出声,很快,包括聂婉儿在内的四个少女哭成一团。只有曹禾依旧没什么表情,短暂的呆滞过后,直直看向她。
“你方才说的人,”曹禾问,“我认不认识?”
这话问得实在突然,任谁来听、都有些没头没尾的奇怪。
但怜秋却明白她的意思——更惊愕于她的敏锐,想了想,终究还是小声回答道:“想抓我的那个人,我不认识。但他在和陈阿刀说话……是陈阿刀拦下了他。”
尽管她努力压低声音,可“陈阿刀”三个字依旧清晰可闻。
耳边的哭声一瞬戛然而止。
那眼泪甚至还挂在少女们苍白的颊边,她们却仿佛有某种默契,在这一刻安静地沉默下去。
倒是曹禾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轻轻“啧”了一声。
如花的脸蛋上看不出喜怒神色,只眼帘低垂,在眼眶下投落一片乌青的阴影。许久,她方才淡淡抛下一句,“挺好的,”曹禾说,“不枉我给他睡了这么久,良心没被狗吃了。”
【不就是一具身子么?】
【宋家姐姐能做的,我也可以。你们不敢做,不愿做的事,我来做。】
燕权饶过她们一命,却只是任由她们在混乱的皇城中自生自灭。
早在被送到这来的第一日,便有两名少女因尝试结伴离开而被燕人掳去,待被送回时,衣不蔽体,两眼木然。很快,便因不堪受辱而自尽。打那以后,便整日有居心不良的燕军在院外徘徊。
她们又冷又饿,彻夜不敢合眼,纵使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亦不得不没日没夜地浣衣缝补换取那丁点的食物。这座院子既是牢笼,也是她们唯一的保护。
从前尊贵的身份,快活的日子,仿佛都已是遥不可追的旧事。
而曹禾却在这时——在院中埋下第三具少女骸骨的那一天,自己走了出去。
但结果,和之前的三个人不同。
她是被安安全全、体面地送回来的。
送她回来的人叫陈阿刀,据说是燕军中一个并不大起眼的什长。
打那天过后,她们终于可以在陈阿刀每日巡防的路上行走而不必提心吊胆,去交换用以饱腹的食物。而曹禾,也每过两日,便会消失一段时间,之后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院子里。
她美丽,安静,无声无息,并不引人注意。若不是那个姓氏赋予了她所有人一听即知的身份,她与那座东宫实在扯不上半点关系。偏偏,她的祖父叫曹睿。
偏偏她是他所有的孙女中最不讨喜的那个,她的生父曹康早早去世,兄长曹丰年如今也不过是个七品官。她就这样无法反抗地被送到了魏咎身边,代替曹家,表了一番可有可无的忠心。
那日马车上的东宫姬妾中,她是唯一一个说被送出宫后,准备在西京安顿后另找夫婿的人。
可如今,年仅十六岁的少女却选择委身陈阿刀,为这院子里剩下的五个人换了一条生路。
而她们能为她做的,也不过就是在换到吃食时,多给她分一个馒头或半个馕饼而已。
怜秋只觉喉口干涩,再说不出半个字,默默目送曹禾转身回房
而也就是自那日过后。
她发现,曹禾离开下房的次数变得越来越频繁,甚至久违地开始出现连着数日彻夜不归的情况。
但每一次,曹禾都会从外头带回一些她们无从打探也不敢打探的消息——连带着的,还有她身上多出来的许多伤口。
只无论她们怎么追问,曹禾都只推说是撞到了或跌倒了,语焉不详地敷衍过去,随即话音一转,同她们一五一十复述起外间的“传闻”:
“他们还是没有找到殿下,世子和左丞大人也一直不曾露面,有人怀疑他们兵分几路逃去了西京,也有人说,殿下……也许早就死在了宫乱的那一天,那天有很多尸体,根本没有辨别容貌就被运了出去。”
“战事如今僵持在梵江岸边,他们开始渐渐从上京调派军队支援,想要速战速决。原来燕人当日突然攻城,是因有人提前通风报信,告知他们辽西大军将归。他们不敢拖延时间,只好冒险攻城,结果损失惨重,远非看似那般轻松。眼下上京城里留下的,也多是一些上不了战场的伤兵。”
“他们昨日发现了朝华宫底下的一处地宫,据说里头珍宝无数,个个价值连城。陈……有人怀疑殿下就躲在地宫里,把那地宫翻了个底朝天……可还是不见殿下踪影。”
“倒是找见了那只失踪很久的‘神兽’——也不知它在地宫里藏了多久,竟都饿得瘦骨嶙峋了。不过,就算瘦成那样,十几个人抓它也还是没抓住,眼睁睁看它跑走了。”
“还有人说,燕王近年一直缠绵病榻,他的几个皇子四下斗得厉害。如今已有人不满那燕权一人掌兵,开始往军中安插人手——”
赵怜秋有时会恍惚,被关在这院中的日子仿佛过去了很久。
短短三个月,好似她人生中的三年或三十年。从盛夏蝉鸣到叶落枯黄,本就细瘦的手臂,如今更只剩一层薄薄的皮附着其上,犹若骷髅。
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
连她们唯一的一点安稳,也是曹禾用她的身体换来,再被轻易地收去。
那一日。
曹禾倏然召集她们一起,面色枯败地,宣布了一件并不算好的消息。
“从明天开始,不要再出去了。”
“把所有能换吃食的东西都找出来,什么都不留,全都换成吃的。”
“拿给我,我去换……我去和陈阿刀换。”
事发突然,没有人追问原因。
她们相依为命数月,此刻亦只默契地把压箱底的傍身钱全都凑到一起,聂婉儿甚至把祖母留给她唯一的遗物也拿了出来。直到曹禾将换回的粮食全都堆在院中,怜秋才终于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
曹禾默然片刻,目光中似也有些茫然。
许久,方才缓缓道:“陈阿刀被调走了,”她说,“据说梵江那边的情况有变……现在连很多伤兵也要上战场,我问过他,他不肯说原因,只说这回他要去建功立业。外头现在很乱,他们都想趁乱捞上最后一笔,在到处搜刮东西。”
竟连伤兵也要上阵……?
难道是要一鼓作气——
不对。
赵怜秋只觉一股血往脑门上冲,心口忽而狂跳不已。
连声音也仿佛不是自己的,好一会儿,她才终于找回了正常的腔调:“你们的军队……大军要反扑了。这群燕人在害怕。他们在害怕,所以才会自乱阵脚!”
“……真的?”
“你相信我!”
赵怜秋说着,猛地拉住曹禾手腕——那腕子细得仿佛稍一用力便要被折断,可她早已顾不得其他,只用力攥住,攥紧这少女的手。
“我爹爹是辽西兵马大将军赵二——赵飞虎,他一生打过无数胜仗!我记得、记得爹爹说过,‘乱象既生,败相便露’,若不是前线战事吃紧,怎会连伤兵也叫上阵去填命!”
“外头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事……他们定是要打回来了!不会错,只要熬过这段日子,熬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众女在寒冷的秋风中彼此相拥,喜极而泣。
连一贯不显喜怒的曹禾,也怔怔然良久,蓦地别过脸去。
她将自己的情绪藏得极好。
只有怜秋看到她脸上的泪
却不想,这一等又是一个月过去。
因着换来的吃食并不多,已然连着数日、每人每天只用半个馒头充饥,六女无不饿得发昏,但外间的动乱却更令人恐惧。几次险些被人闯进院中,她们索性用一把大锁锁住了门,此后,坚持不踏出院门半步——
只赵怜秋依稀觉得,自己大概饿出了幻觉。
否则,怎么会半夜里又听见有人在床头低声哭泣,那哭声还格外耳熟——像个,男的?
男的!
她猛地睁大双眼,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睡在她旁边的聂婉儿不安地嘤/咛一声,也跟着揉揉眼睛、半坐起身。
只见黑漆漆的夜色里,一双格外明亮、盛着泪光的眸子。
赵怜秋毫不犹豫,一巴掌扇过去,顿时“啪”一声巨响,那人连退几步,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瞪她,忽然大喊道:“我、我来救你,你竟然打我!”
满屋子的人,当下都给惊醒。
一时间点灯的点灯,摸木棍的摸木棍,不知是谁一棍下去,直抽得那人哀嚎抱头。赵怜秋突然反应过来那声音是谁,连忙喊住手,可到底没喊得住早已草木皆兵的众女,待好不容易把魏璟从围攻中拉出来,他已是鼻青脸肿,忽又听夜色之中,传来“噗嗤”一声闷笑。
“……”
赵怜秋吞了口口水,努力鼓起勇气,大声喝道:“什么人!”
那人亦没有遮掩,高挑瘦削的身影从黑暗中行出。
怜秋莫名觉得眼熟,索性端起蜡烛仔细一看。
不想,待真正看清楚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却反而一时失语。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们认识?”被她拉着护在怀里的魏璟蓦地探出头来,急急忙忙向她“介绍”,“有个燕兵被抓之后,一直嚷着说你们还活着。我想来救人,姨母便派他随我一起,他叫谢——”
“谢麒。”
男人忽抢在他之前接了话。
可赵怜秋当然知道这是谢麒。
她甚至还清楚地记得,当初父亲是如何赏识这个在军中冒头的年轻人,一度希望自己能和姐姐一样,选个年轻有为的好苗子入赘,如此可令赵家后继有望。
然而父亲过身后,她被魏骁送来上京。与谢麒那压根没来得及成行的婚约,自然也早就作废。
此刻乍逢“故人”,心下只觉百感交集。
谢麒亦静静望着她。
许久,少年单膝跪地,脸上不复笑意。
只向赵怜秋,向在场惶惶不安的众女低声道:“两个月前,辽西军奉命南下、勤王救驾。前线战事胶着,直至半月前,我军终于一举夺回赤水关。皇后听闻诸位身陷囹圄,命谢麒务必排除万难、前来营救。”
“末将来迟,二小姐……受苦了。”
*
【永安九年六月,上京城陷,燕军入主皇城,烧杀劫掠,无所不为,城中十户九空,满目荒凉。时有义商金氏,暗中相助太子假死出逃,太子顾虑璟之安危,将其送往梵江;另有亲兵二百,随左丞陈缙陪同太子秘密南下,远赴扶桑。
燕王沉迷长生之术,视扶桑为世外仙山,求丹问药。然扶桑之主远居海外,不谙中原局势。又恐魏军渡海南征,凡事无不顺从。
太子咎借口出巡,得“神药”若干,偷天换日。而朱砂性烈,服用过甚即为毒。燕王骤病不起。
六子夺权,盛都大乱。
同年八月,谢后去信辽西,命其南下勤王。十月,魏军假意偷袭溃逃,引君入瓮,后与十万辽西大军重兵合围,燕军损失惨重,退至赤水关内。燕人败相已露,大批调派军马回援。上京防务空虚,时有小将谢麒,更率兵三千,火烧燕军粮草大营。
十一月,燕王病重,急召骠骑将军燕权班师复命,权拒不领旨,连降三级。
同月,燕王薨逝,诏令三皇子燕守心继位,太子燕长庚以意图谋害天子之罪,锒铛下狱,皇长女宁安公主奉命监国。举国哗然。】
“荒唐!简直荒唐!”
燕军大营内,燕权一目十行地看完手中密信,又再三确认信中内容、仍是一再劝自己班师回朝,终是怒极,拍桌而起,恨恨将那密函投入火盆中。
直至目睹信纸完全被火舌舔舐吞没。
“长生,”他颓然坐回原地,却又忽的低声道,“你曾说过,此战得胜之日,便是新君当立,改元换代之时。你说我将立不世功业,问鼎中原……可如今呢?”
“纵我不计生死,领兵搏杀,可那些瞻前顾后心有余虑的废物依然把握朝政,他们不愿见我功高盖主,宁可放弃唾手可得的江山,直至,天时地利人和皆失,一场必胜之局,终至于此。”
“事到如今,你所谓的天命,可还站在我这一边?”
他问:“我这一生……功败垂成,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曾经的独臂将军,意气风发,剑指上京;
如今不过一年,前线步步败退的战事与新帝毫不掩饰的针对,“腹背受敌”的现实,却已将他逼成了眼下满脸胡茬、不修边幅的苍老模样,仿佛短短数月,已摧折了他的半生。
“……”
长生闻言,把玩着手中石子,垂眸不答。
只目光同样落在那熊熊燃烧的火盆上。
“天命啊……”
许久,却终是幽幽叹道,“或许一直以来,真正坐井观天的人不是她,是我。”
【你永远也无法与你口中的天道比肩,你不过是它精心养出的奴才。你从不曾抬眼看过,所以你无法理解我母亲那时的选择,也无法理解今日的我。】
【山的那头,你的同类,何尝不是另一群牛羊!】
长生闭上双眸。
一声长叹悄然溢出唇畔,太多往事,太多故人,分明还历历在目。
但原来,他始终没有学会,如何做一个“不认命”的人。
“此刻退兵,尚可保住雪域八城,为你父亲正名,承袭雪狐王爵位,但倘若你当真成了新帝立威的靶子,”长生道,“即便你冒死一博,博得通天战功,可如今的军中,早已千疮百孔,遍布眼线。未来的你,仍然也只会是第二个燕长庚。”
“……”
燕权两手扶额,不发一语,只手臂无声颤抖。
而长生轻声道:“这一局棋,燕权,终究是你我输了。”
说完,他不再去看身后人的表情。
仿佛亦对那沉闷而压抑的、犹若从喉口寸寸挤出的痛苦呜咽置若罔闻,只兀自撩开帐帘,走出营帐。
此刻,此地。
静立苍穹之下,头顶繁星如许,空气中飘来熹微的血腥气。
这不过是赤水战场上,再寻常不过的一夜。可当明日的太阳升起,他想——
那或许会是无数轮回中前所未有的,崭新历史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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