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芥子
【永安十年春, 魏燕两国遣使和谈,约定燕军撤出上京,以雪域茫城为界, 二十年内,互不相犯。
三月,大军班师回朝。路见饿殍、流民遍野;帝都上京, 满目疮痍,繁华不再。时人泣之,“百年琉璃瓦, 今为墟中屑, 涕泪落如雨, 不见华彩归”。】
赵怜秋对于后来上京城中发生的一切, 始终有些不知身处梦里梦外的恍惚感。
这恍惚一直持续到她时隔近一年再次踏入夕曜宫,面对着一桌丰盛佳肴,胃里竟不受控制地翻江倒海。
没吃几口,她终是俯下身去,在魏璟惊愕的目光中吐了一地酸水。
“你、你这是怎么了?”
“……”
“是这些菜不合口味么,我给你换,我这就叫他们给你……给你,换?”
曾经那个被送来上京、只知哭泣以求垂怜的“小美人儿”, 在长久的缄默与恐惧中,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只这一刻,她从圆凳上滑落在地, 久久站不起身, 却忽然掩着面, 嚎啕大哭。哭得不能自已。
人生一世,沧海浮萍, 不过如此。
而与她同样“骤然惊醒”的,显然还有第二日的承明殿中,哭得两眼肿如核桃的聂婉儿。
曾经将马车挤得满满当当的东宫女眷,衣香鬓影,群芳争艳,如今还能站在这里的,却仅剩五人。
除了一如既往神情懒倦的曹禾,在场女子,无一不是锦衣华服亦掩不住的凄苦憔悴。
很快,随众人俯身行礼过后,怜秋又悄然抬头,望向那位专程召她们前来的“皇后娘娘”:
眼下魏帝久不露面,太子仍未回朝。
放眼整座上京城,这位携天子手书干政、“死而复生”的谢皇后,便是当之无愧的主事之人。在她的想象中,对方理当是个女中豪杰、巾帼枭雄——然这一眼却令她大吃一惊:
“起来吧,不必多礼。”
把怀中那瘦骨嶙峋的狸奴轻放下。
随即缓缓走下御案,将众女一一搀扶起身的绿衣少女,瞧着分明不过十八九岁年纪,比之曹禾与她亦大不了几岁,甚至模样清秀,未施粉黛。没有一国之母的威严贵气,反倒亲和落利。
只那双格外明亮的眼睛,不知怎的,她越看越觉得眼熟。
“还有你,怜秋。”
连声音同说话时的腔调,也格外熟……嗯?
赵怜秋表情一凛。
唯恐自己礼仪不周,下意识躬身再拜,手臂却被人轻轻一托,茫然间,僵硬站直了身体。
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眼见得那谢后忽而回身,自案上抽出一纸信笺递到她跟前,心中更是莫名。她讪讪低头,伸手想去接,却又忽的僵住——
她盯着谢后的左手。
小指的切口齐整干脆,足见下刀之人的果断。可那一截小小的肉块与其他正常修长的四指一对比,仍是看得她头皮发麻。心道该不会是,在辽西留下的伤口吧?
“嫔……妾身、妾身惶恐。”
怜秋接过信函的手指不住发抖。
就在这承明殿里,辽西众女血溅白纱的惨象仍历历在目。
她与这谢皇后非亲非故,此刻交给她的又能是什么信?
辽西已然归降,家人被逼与她这个苟且偷生的“女刺客”恩断义绝的陈情书么?
“这是你阿姊托我带给你的家书。”
正出神间,谢皇后却忽而反手攥住她手腕——仿佛试图通过这样的动作予她以某种支撑或力量。
她听见她说:“既我答应了亲手转交,如今,也算是‘不辱使命’。怜秋,你的事,阿璟已同我说过。”
“若你不愿留在这伤心地,便随谢麒回辽西去罢——到那时,也好把你的回信亲手交给你阿姊……”
话音未落。
藏不住的、甚至越来越响亮的抽泣声自身后传来。
赵怜秋愕然回过头去,却见魏璟不知何时踏入殿中。
许是一进来便听见了不可置信的消息,他一脚迈过门槛,另一只脚甚至还落在殿外。
那双乌溜溜噙着泪水的眼珠,在她和谢皇后两人身上打转,最后,竟什么“多余话”都没有说,只低头一抹眼泪,丢下一句“人我带来了”,便转身飞也似地跑走。
殿中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搅乱,一时鸦雀无声。
安静了好一会儿,却忽听又一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响起,似是他去而复返——
只这一回。
那人踏入殿中。
“哇”的一声、撕心裂肺哭出声来的却不是别人。
“殿下!殿下!”
顶着两只核桃眼的聂婉儿猛地扑进来人怀中。
分明是依偎的姿态,肩膀却控制不住地颤抖,“你回来了……殿下回来了!婉儿就知道,您一定能平安无事……殿下……”
殿中众女许是有感而发,五味杂陈,一时都落泪不止,围在魏咎身旁。只有满脸迟疑的曹禾依旧站在原地。
半晌,方才默默跟了上去。
而自始至终是个旁观者的赵怜秋——
“……”
怜秋对这位太子殿下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初南宁门外的远远一瞥。
她记得他的苍白,清瘦,俊美,也记得他超乎常人的冷静与无情。
纵然后来听说他曾深夜呕血,暴病不起,可那日他面对宋雪嫣血溅宫门时、神情中的苍凉与冷漠,依然令她“刻骨铭心”。
她很难将那样一个人视作与他外表相符的少年。
更无法想象这样的“少年”长大后,会成长为怎样一个铁血残酷的君主。是以此刻见了他,非但不觉得长舒一口气,反而心有余悸地退开两步,毫不犹豫地“退出”了那凄风苦雨的气氛。
谢皇后见状,亦兀自笑了笑,松开她的手。
母子两人,同样的沉默,什么话都没有说。
一时间,殿中只剩下东宫女眷此起彼伏的哭声。无不是心疼魏咎舟车劳顿、模样憔悴,又感慨这数月的艰辛难捱,怀念曾经的东宫生活。话里话外,只盼着日后一切还能照旧,再不要有半点波折。
“殿下……”
唯有聂婉儿,靠在魏咎怀里嗫嚅半晌,却忽的哽咽道:“婉儿、婉儿不想呆在宫里。”
“每一夜,每天婉儿都做噩梦,”她说,“我梦见很多人,宋姐姐,顾姐姐……还有陈姐姐,殿下,她们都不在了。你知道么?”
“东宫如今空荡荡的……婉儿好害怕,您让婉儿出宫去,好不好?就像、就像宁安姐姐一样?”
“只要出宫去,哪里都可以……哪怕,就算不回家——去西京啊,西京也好,殿下之前答应过的。答应过……不是么?”
她不过十岁,从小被金娇玉贵地养大,不知人间疾苦。
如今骤然跌进泥里滚过一回,才恍惚惊觉,看似金堆玉砌的皇宫底下,原来埋着那么多的死人。
宫里的每一处角落,原都藏着死去的冤魂在流泪。
自由,不是她东宫的四方天地,也不是看似偌大繁华的皇城,而是作为一个人,可以选择怎么生、怎么死、怎么活。
可这一点,只要她还在这里,在皇宫中,便永远都是奢求。
“求求你……”
所以,她死死攥住魏咎的衣角。
任由眼泪鼻涕在脸上糊成一片,只呜咽着哀求:“求求你,殿下……”
身后一众东宫女眷面面相觑,悄悄拽她、小声相劝,她亦充耳不闻。仿佛已铁了心要做这离经叛道的异类。
“……”
而魏咎低垂眼帘,伸手抹去她脸上狼藉。
动作细致而耐心。
“好。”
长久的沉默过后,亦只有淡淡一句:“我会命人去信聂尚书,聂家十一娘不幸殒命,丧身燕贼之手。从此以后,世上再没有聂婉儿。”
或许日后,聂家会另寻女子嫁入东宫,东宫之中,会有新的聂承徽笑着、闹着,在春园中扑蝴蝶,缠着人翻花绳。但曾经那个在宋良娣身旁笑语声声的小姑娘,再也没有了。
聂婉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眼泪一瞬夺眶而出。
默默退离他的怀抱,她回过身去,与众姐妹相拥而泣。
可是。
……为什么?
怜秋怔怔望向不远处,仿佛隔离在这悲苦气氛之外的曹禾。
曾经的她,分明是这群人里唯一一个想离宫再嫁的女子啊?为何她不趁机求太子、与聂婉儿一同出宫?
倘若日后不幸让太子知道,她曾在这深宫中经历过什么——
“曹禾。”
魏咎突如其来的话音一转,令怜秋瞬间头皮发麻。
心中直打自己嘴巴,道是不该如此乌鸦嘴。
可不管她如何愧疚,如何叹息,一切都迟了。
她想,曹禾终究还是被注意到:经过人事的女子,和未经人事的女子,但凡稍敏锐些,总能轻易发觉不同。更遑论她亲眼见过,曹禾腕上、颈边,还残留着数月不曾褪去的淤痕。倘若这些痕迹被发现,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怜秋越想越心惊,牙关不觉打颤。
攥紧手中信函,她心中反复思考着东窗事发后为人求情、有几分全身而退的可能——
然而。
出乎意料的是,魏咎看向同样颤颤不敢抬头的曹禾。
半晌,竟只平静撂下一句:“我记得你,曹大人的孙女。”
“如今东宫良娣之位空置,待我奏请父皇、母后,未来东宫一应事务,便由你代掌。”
由她,代掌?
曹禾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之色。
哪怕向来从容如她,此刻,竟也无从揣摩这位太子殿下的心意,一时怔在原地。
魏咎却并没有解释。
只径直走到她跟前,将哭得险些背过气去的聂婉儿轻轻推给她,随即,毫不犹豫撕下半片衣袖——他拉过曹禾的手,沿着她淤青的手腕,缓缓缠了一圈,又一圈。
“本宫自幼习武,手劲远非常人可比,方才一时不慎误伤了你。”
他看着她忽而血色尽失的脸。
“抱歉。”
魏咎说——声音却忽而轻了,他搁下她的手,看她一瞬紧紧将聂婉儿搂在怀中。
顿了顿,方才低声道:“回宫后,派人去找陆太医,命他开个活血祛瘀的方子来。”
“……”
别说曹禾,就连赵怜秋,也实在说不清楚自己这一刻的心情。
但或许是她回过神来、骤然长舒一口气的反应太过明显,一直安静陪在她身旁的谢皇后,倏而拍了拍她手背。
“你也回去吧,”谢后温声道,“阿璟懂事了,不是从前那蛮不讲理的性子。只是,倘若你已决定要走……走前,记得同他告个别。”
“……好。”
“去吧。”
谢后看着她,目光噙笑。
却不知想起什么,忽又抬起手来,逗孩子似的、摸了摸她的脑袋,“以后不会再饿肚子了,”谢后对她说,“无论你身在何处,可以想哭就哭,想笑便笑——”
“怜秋,你自由了。”
就因为这句话。
直到搀着魂不守舍的曹禾走出承明殿,怜秋依然觉得自己脚下的每一步,似乎都踩在落不着实处的棉花上。
她说不清楚那熟悉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却情不自禁地,在踏出宫门的最后一刻,又一次回过头去——
许多年后,新君继位,这位曾以礼贤下士、仁善多智闻名天下的魏太子,却在登基为帝后,展露出截然不同、雷厉风行甚至狠辣严酷的手段,他的勤政与寡情,同他在位期间前所未有的清明盛世、他“中兴之主”的名号一同流传青史。
可那时的赵怜秋依然坚信,他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冷酷和专断。
至于原因……
或许,因她始终记得,永远记得承明殿前,自己回头的这一眼吧?
她看见年少的太子紧握住母亲残缺的左手,颤抖着贴在颊边。
缓缓跪倒的那一刻,脊背如崩塌的山岳。
他哭得那样撕心裂肺,满面涨红。
可他没有让自己发出哪怕一丁点的声音。
只有沉沉,听见他颤抖的呓语。
掌心下的皮肤随着他的呼吸而起伏,她看着自己的孩子,他因无法承受那样的心痛而疼得弯下腰。
“你被我们……困在这里了。你被我们。”他说。
而她沉默着,无声中,随他一起跪倒在地。
仿佛不必言语,只用力将怀中少年抱紧。
便将曾经从身上掉下的这块肉,又再揉入骨血中去。
*
【永安十年夏,圣体不怿,称病罢朝。未几,谢后持帝手谕摄政,命太子监国,奉行休养生息之策,宽刑薄赋,以安民心。
逾半年,岁至隆冬,百废俱兴之际,皇城忽发地动。一时屋瓦皆堕,宫人惊走。】
地动发生时,沉沉正在朝华宫中读书——字面意义上的读书。
铺在她面前书案上的,一指厚的《天启政要》,是魏咎特地给她选的“政务启蒙”书。
内容颇丰,却并不算晦涩难懂。
真正令她“头疼”的,却是上头写满了它昔日主人密密麻麻的注疏:那行云流水的笔锋背后,似仍能窥见当初那个囚困朝华宫中,十一年而不得出的少年。
手不释卷,以慰平生。
他的每一天,都在与这些看似枯燥无味的经史作伴中度过。
而那些至今读来依然辛辣的针砭时弊之语,纵横捭阖之策,他从未在她面前展露过的另一面,仿佛令她在不觉察中又重新认识了他一遍。
沉沉看得聚精会神。
时不时地,还要提笔在他的注疏旁添上几句“感悟”。
“喵呜……!”
原本窝在窗边悠闲晒着太阳的谢肥肥却不知怎的,忽而毛发竖起。
那凄厉的哀叫声吓得她猛一哆嗦。
回过神来,只觉脚下一阵地动山摇。沉沉脸色大变,想也不想地奔进内室,要把魏弃抱下床——可等真把人搂在怀里了、咬牙切齿要使劲,方才那阵动静却犹若幻觉般转瞬即逝。
“……?”
倒是察觉动静现身的太子暗卫,一瞬将朝华宫围得犹若铁桶般密不透风。
待她匆匆赶到“事发地”与魏咎汇合,更被眼前熟悉的一片废墟惊得怔在原地:曾被大火烧得只剩碎石瓦砾的息凤宫,重建不过数月。当初,在战火中尚能保全,如今却毫无预兆地、再次轰然坍塌。
至于坍塌的原因则毫无疑问:
沉沉探头看了眼那陷入地下、醒目的巨坑。
息凤宫留下的“残骸”,一多半都坠入其中,将这巨坑填得满满当当。
“方才已派人下去探过,那处地宫……不见了,”魏咎站在一旁,伸手将她拉回安全处,复才低声解释道,“没有任何痕迹,也不曾有人在此使用过硝石火药。”
燕人攻入皇城前夕,陈缙曾经提议,为保全那地宫中的古籍不遭破坏,用盘龙石重新封顶,待日后大军重回上京,自有重见天日之时。
只近来他二人被前朝政事琐事折腾得焦头烂额,完全将这事抛在脑后。沉沉则是每日朝华宫太极殿两头跑,也只当日后再探不迟。
谁曾想如今……偌大一个地宫,不见了?
就这么不见了?
若非沉沉这段时间来见了太多奇异志怪之事,只以为是宫里闹了什么神通广大的鬼。
而她认识的最“神通广大”那人——
当夜。
等她因着这场骤然而来的地动,与魏咎一同应付完那些闻讯而来、在宫门外长跪不起的朝臣,回到朝华宫中。
本已到了每日一次替魏弃擦身活络的时候,魏咎想帮忙,却如旧被她以“笨手笨脚只会帮倒忙”的借口赶走。
沉沉屏退众人,亲自往小厨房烧来热水。
忙活了好一会儿,方觉殿中今日格外安静,习惯性地扭头找谢肥肥:它在宫乱中受了不少苦,如今越发胆小。若看不见她,便总一个劲呜呜叫唤,粘人得很。
结果找了一圈,没看见那被她惯坏了的狸奴,反倒是一只模样精巧的金翎翠鸟,不知何时停在窗边,一双黑眼睛骨碌碌盯着她看。
见她走近,它也丝毫不怕,反倒冲她歪了歪脑袋。
在它的右腿上,赫然绑着一卷信笺。
她将信将疑地拆下、展开一看——
摆在眼前的,是一张……
崭新的当票
翌日。
上京东市,熙福当铺。
“钱掌柜!钱掌柜!”
两名头戴幕篱的少女手挽着手踏入店里,在高过人半截的柜台前齐声嚷着:“您在不在?我和我阿姊来赎东西哩!”
话音刚落。
柜台后便有人稍探出头来应声:“在!赎什么的?且把当票拿过来——”
说话间,一只手伸出栅栏。
姑娘们当即从袖中掏出折了两折的当票同银票一并递去,只道:“当初我阿娘有只祖传的赤金镯子,逃难时不得已、在您家当了。如今算着连本带利,该是这些银子。还请您看看,算得可对?”
“是方家大姑娘、二姑娘吧?”
“难得您还记得,正是。”
钱掌柜笑了笑。
从身后红木柜里翻了好一会儿,总算将那赤金镯子找到,又用手帕托着、递到俩姑娘跟前,道:“给。这么多年的邻居,记得人有什么难得?只难为你们还能回来……回来就好啊。”
这两年,左邻四舍死的死,逃的逃。曾经繁花似锦的上京城,落得个十户九空,遍地饿殍的凄惨样。他爹老钱掌柜也死在这场战乱里。
而他侥幸在燕军手下活命,一直躲在山中不敢出来,直至年初听闻大军班师,才拖家带口回了上京,挖出藏在家中地窖深处的棺材本,重新捡回了这当铺的生意。
犹记得年初那时,全都是来当东西的,店里无时无刻不是人满为患。
情况好点的,当衣裳被子、嫁妆金银,而家中拮据、屋里值钱东西又全被燕人扫荡一空的,甚至要在他这公然卖儿卖女,说什么,只为一口饭吃、给他当牛做马。
那人挤人的架势,直把他吓得险些关门大吉。
而今一年过去,店外依旧人来人往,却不再是衣不蔽体的难民和面黄肌瘦的小儿,多了许多如方氏姐妹般朝气蓬勃的少年人。足见,世道虽艰——
到底是一日胜过一日、往好里去的。
“多谢掌柜!”
方家大姐笑着道谢,两手捧着、小心翼翼接过那只手镯。
不料,急着想拉自家妹妹“回家领赏”,却连拽了两回都没拽动,她有些疑惑地转过头去,问:“怎么了?”
方家小妹没说话。
幕篱下的一对眼睛,只痴痴望着掌柜身后那一排红木柜:和那些被一把又一把的大锁锁在柜子深处的典当物不同,这柜子没有抽屉,从上往下数,横三竖三,统共九个格子。每一格里,都搁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彩塑。
虽是木雕而成,可竟能细致到、连头发丝都仿似被风拂动,从她的视角看去,能清楚地看到那木塑的小人灵活的手指,裙角的云纹,甚至踮起脚尖时鞋面的褶皱,只唯独有一件“缺憾”——那便是所有的彩塑小人,都没有脸。
“好、好漂亮……”方小妹怔怔道。
“哟,小姑娘倒是识货,”
钱掌柜循着她目光回头一看,也不由揽着山羊须,满脸骄傲,“这些木疙瘩可是我爹生前的宝贝。也得亏我爹那双眼睛出了名的精明——还记得当时,那少年人拎着一大兜子来典当,开口就是一百两呐!一百两一个!”
“我爹说只要是这样的,有多少要多少,我都以为我爹疯了……”
只是,当他真的把那彩塑拿在手里端详时,却立刻明白了父亲那时毫不犹豫的决定。
——太精巧了。
精巧得不像木头,打磨得犹若美玉。
若不是那少年囊中羞涩,区区一百两,又如何能买来这样巧夺天工的造物?
从前父亲在时,甚至不允许他将它们摆出来,唯恐那少年一日发达,将曾经落魄时典当的爱作赎回。
“掌、掌柜的。”
方小姑娘看了好一会儿,忽的踮起脚尖,努力扒在柜台上,冲他期期艾艾道:“我……我能不能拿一个看看?”
然这次,却没等掌柜的接话。
一旁的方大姑娘先惊叫一声:“疯了不成!”
爹爹心疼娘,所以家里刚宽裕些、手头攒下点银子,便要来换这镯子讨她开心。
可倘若小妹手上不当心,把这木头磕了碰了,到时拿什么赔?
又把镯子当出去么?
思及此,一时也不管小姑娘如何不乐意,如何挣扎,拽着她便往出走。
结果方小姑娘又哭又闹,手臂乱挥,竟不巧打到个站在门边的客人——也不知她到底是要进去还是路过,只站在那一动不动,活似个门神一般。
方大姑娘吓了一跳,忙给她福身赔礼;
方小姑娘却是个出了名性直的,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呆呆道:“你、你……这位姐姐,你怎么也哭了?”
幕篱挡住了她的脸,却没有挡住悄然淌落的泪。
她只是想起了很多遥远的旧事。
想起自己第一次出宫,坐在马车上偷偷撩开车帘,瞧路两旁的什么,好似都那么新鲜;想起魏弃提着一大麻袋沉甸甸的东西,她想帮忙,他却一直护得死死的不让她碰。
后来,那东西便不见了。
他带她去珍馐阁、锦衣庄、玲珑坊,她问他哪里来那么多的银子,是不是在赌坊里赌钱了,他不说,只问她谢沉沉啊,你这一日,过得开心么?
可又怎么能不开心呢,殿下。
她看着那一个个栩栩如生的木塑,仿佛看到了一个少女的一生,一场不舍落幕的走马灯。
有太多她并不知晓的过去,就藏在呼之欲出的答案中。
“掌柜的,赎东西。”
沉沉忽的越过方家姑娘,几步走到那柜台前,将手中当票递到栅栏后。
钱掌柜接过当票一看,却忍不住“哎哟”一声,又道:“昨日才当了,怎么今个儿又想赎回来?”
只是,话虽如此,看她坚持,还是扭头把东西给人找了出来。
“喏,虽说只有一日,可时间太短坏了规矩,是要加倍算利息的,一共二两银子。”
钱掌柜絮絮叨叨:“何况这东西按理不值那么多,是昨日那人和我磨破了嘴皮子,好说歹说,我又瞧着石头确有几分稀奇,像是海外来的奇物,这才……”
“姑娘……?”
掌柜等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却迟迟不见她反应,不由开口催促。
谁料这一催,放上柜面的不是银两,而是两锭沉甸甸的金元宝并一袋金叶子,反倒令他讷讷失了声音,目光惊疑,不住上下打量着眼前这尊“财神爷”。
可惜“财神爷”并没看他,只接过他手中木盒打开。
躺在里头的,是一条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破旧的草绳,上头串了块表面凹凸不平的黑石头。
那石头只她拇指指甲大小,从外观来看,实在与路边随手捡的碎石没有区别。
唯独凑近了、睁大双眼仔细观察,方能发觉那凹凸不平的纹路犹若有生命一般,似水中波纹,极缓慢地流转着。
“……”
钱掌柜看了眼柜面上黄澄澄的元宝,又看了眼那寒碜的石头。
两相对比,终于还是忍不住,他小心翼翼开口解释道:“昨日他同我说,这东西是他家传的护身符,别看成色一般,可胜在奇特,世间仅有。说是叫什么、什么,‘戒止石’?”
——“是芥子石。”
忽然插话的男声,令沉沉骤然回神。
循声侧过头去,却见再熟悉不过的“故人”,此刻悄无声息立于一旁。
见她望来,长生亦没有解释,反倒展颜一笑。
随即探出头去,屈指轻叩柜面。
“还请掌柜割爱,”他说,“不知这些金子,可够买下你身后那九件彩塑?若是不够——我这个做长辈的,便再替她添点。”
长辈也好,平辈也罢。
曾经无数次战场交锋的对手,如今,却像寻常老友般,并肩穿行于闹市中。
沉沉屏退了一路跟随的暗卫,暗自攥紧手中草绳,沉默良久。
“昨日的事,”末了,却终是把心中疑惑问出了口,她仰头看向不住打量四周的长生,“那地宫消失不见,是你干的?”
“是。”长生道。
顿了顿,又一脸无辜的微扬下巴示意:“但如今,我不是已把它还给你了么?”
“还给……我?”
“古有言,纳须弥于芥子,于芥子观大千。可别小看了这区区一块——丑石头。”
长生说着,蓦地摊平掌心。
而在他掌中,赫然是枚与她手里一模一样的、黑黢黢的怪石。
“芸芸众生,无论生、老、病、死,无一不在世间规则之下,然此间亦有如我与你母亲一般,本不属此地的过客,”长生道,“我说它是护身符,并没有蒙骗那掌柜。若无芥子石傍身,我们便是行走于世间的异类,不为天道所容。可一旦有了它……”
他抬手指天。
“便仿佛在上头那双眼睛前,蒙了一层纱。
他瞧不见我们,自没法把我们赶回山那头去,也无法用这里的规则来制衡所谓异类的存在——而同样的,芥子石也束缚着我们的能力。你母亲最终选择抛下芥子石,将它埋在上京城中,我想,自有她的用意。”
“但,阴差阳错。”长生说。
“你不是正想要他……像个寻常人一样,活下去么?”
他。
沉沉猛地停步,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
长生却没有停下,甚至,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愕然般,不曾回头,更从始至终,未曾告别。
他离开,一如他来时那般飘然无声,径直走入人群中。
无数人与他擦肩,笑谈依旧,毫无反应,却只有沉沉看得清楚:他乌黑的头发如何变成白发,笔挺的背脊如何变得佝偻,他的步子越来越慢,到最后,竟真如老人般蹒跚了——
【长生,原来你也会老么?】
【人都是会老的。】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他终于知道了长生的苦,知道了真正的白发苍苍是个什么滋味,可原本该与他一同白发苍苍的人,已然不在了。
这一次,换他不再回头。
而沉沉攥紧手中石块,目送他背影远去。
直攥到掌心被硌得生疼,心跳渐如擂鼓。
【你不是正想要他像个寻常人一样,活下去么?】
她忽而回头,提起裙摆,拔足狂奔——!
跑过嘈杂的闹市,拥挤的人群;
跑过熟悉的宫道,巍峨殿宇,飞阁重楼。
裙裾飞扬,寒风扑面,她听见自己如风箱般鼓噪沉重的呼吸,看见眼前越来越近的朱门。
不明所以的宫人追在她的身后,却被重新用力关上的宫门挡在朝华宫外。
而她一步一步,走进主殿,缓缓撩开珠帘。
掌中的石块早已被汗意濡湿,她几乎是失力瘫坐在榻边,精疲力竭,许久,方才终于望向面前犹若“沉睡”的男人。
墨发铺陈如缎,脸庞寒冰胜雪。
她的手指轻抚过他毫无起伏的身体,不再跳动的胸口,最终,停留在光洁的颈边。
她俯下身去——
*
【阿毗,阿毗。】
女人轻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纵然他闭着眼睛,仍能感受到那手指爱怜地拂过他眉心、鬓角,小心描摹着他的脸庞。
类似的场景,曾无数次出现在他少时的噩梦中……实在不算陌生。
魏弃眉头紧皱。
太多不愿回想的记忆翻涌在脑海深处。然而,当他睁开双眼、心中早已做好准备,奇怪的是,眼前所见却并非记忆中黑暗森冷的宫室。
相反,阳光透过窗棂,为面前女子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她那样年轻而美丽,笑容明媚,见他醒来,甚至快活又放肆地,伸手搓了搓他脸蛋,嘴里直笑道:“傻孩子,终于舍得醒了!娘还以为你……”
还以为,什么?
魏弃怔怔盯着她的脸:五官眉眼,每一处,分明都与从前无二。唯独那神情,令他觉得十足陌生。
他想,自己曾见过她这样笑么?
大抵没有的。
她总是凄楚,难堪,哀伤,连笑时也带着无奈叹惋的意味,或小心翼翼的讨好。久而久之,他便不太喜欢她笑。宁可她面无表情,也不想她装出一副并不可信的快乐模样来骗他。
——所以,终究还是在梦里吧?
他低头看着自己过分细嫩的手掌,被子下的小胳膊小腿,愈发觉得头疼。
顾离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他的焦躁,反倒拖过他的手,将他带出房间。
金乌落山,夕阳残照,院中花草山石,似都透着某种朦胧而不真切的暖意。
魏弃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看着眼前莫名熟悉的风景,槐花随风而落,满庭飘香。
顾离忽而回头,伸手摘下他发梢不慎沾到的落叶。
“我一直很想,”她轻声说,“带你回家来看看。阿毗,你的外祖和舅舅们……一定会喜欢你。他们都会很疼爱你。”
家?
“……”魏弃环顾四周。
是了。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无不和顾叔曾耗费万金复原的顾家老宅如出一辙。
可他仍是沉默着,装作一无所知,任由顾离兴奋地带着他左瞧右看,一时说,小的时候曾在这池子里摸过鱼,结果被二哥哥一脚踢到池子里,闹了笑话;一时又说,三哥最疼小孩,那时自己只一句话,三哥便为她搭了秋千,时常推着她荡荡悠悠;只大哥最严厉,总是催着她念书,偏她不喜欢,日日哭鼻子。阿爹心疼她,便劝着大哥说算了算了,阿离既不是这块材料,逼她做什么呢?
那是她远去的青春年华,也是这座早已毁于大火的宅院,曾埋葬的过去。
她的快乐,无知,笨拙与天真,都在顾家落败的那一日彻底破灭。
从那以后,她便成了丽姬。
国色倾城,祸国殃民的丽姬。
他从未快乐过的母亲。
魏弃定定看着她,一语不发。
直到顾离说也说累了,“逛”也逛累了,将他拉到槐树下的秋千旁。
两具秋千上,坐着心境全然不同的两个人,顾离自顾自地玩了好一会儿,看着颇是乐在其中。半晌,却在他默默神游天外时,忽又偏过头来。
“阿毗。”
她问他——如此没头没尾的一问,可她问得那样认真,一字一顿:“你还是在……怪我么?”
怪我,将你生到这世上,却不曾护你长大。
怪我给了你异于常人的身体,让你无法、也不被允许平庸安稳的生活。
怪我明知活着必将伴随痛苦与折磨,却奢求你能长命百岁。
原来,这才是她一直想问的么?
魏弃没有回答。
小小的少年,坐在秋千上,两条腿短短瘦瘦,甚至触不到地。
夕阳洒在他的肩膀,将他的影子投落得极长。
然而。
在那沉默的尽头。
“从没有过。”
他轻声说:“阿娘,从没有过。”
“……”
“谢谢你当初,能够生下我。”
我也曾厌恶过这条予我无尽折辱和痛苦的路,我曾无数次盼望过死,可是啊——
不是,终究还是,活下去了么?
这一路支撑他活下去的人与事,令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甘心交付最后的尊严。
既甘心,何来的后悔?
“我活得,很好……活得很好。”
魏弃说:“所以,不要牵挂我,奔你的路去罢,娘。”
不要再牵挂我。
为你自己而活吧,娘。
四岁那年,昏暗无光的囚室中,未能流下的泪。
直至这一刻,终于自眼中蜿蜒而落。
顾离于是笑着——这一次,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开怀,她最后一次伸出手来,轻附在他的头顶,想了想,复又倾身冲他吹了一口气。
【阿毗,还痛么?】
【娘亲给阿毗吹吹,吹吹便不痛了。】
不痛了。
直至手指散去,面容模糊。
他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牵挂,如今,终于,落定。
【阿毗,回去吧。】
顾离轻声说:【接你的人,她来了。】
*
“……”
魏弃睁开眼睛,在漆沉的夜里。
怀中的人睡得正熟,毫无察觉。反倒是窝在床边打盹的狸奴先一步注意到了动静,黑暗中,懒洋洋冲他摇了摇尾巴——过去见了他,它少不了要一身炸毛或赶紧溜走了事,可如今,它也老了。
若换作人,恐怕已是耄耋之年的老者,怕也怕不动,便不怕了。
它认他做了主人的伴。
窗边,搁着一只栩栩如生的木塑,那木做的小人儿手里杵着一只笤帚,下巴搁在笤帚棍上,模样娇憨,不知在望着哪里出神。
这一年冬天,瑞雪压垮了松枝,朝华宫中,如旧积了一地的雪。
谢沉沉醒来,同样是在安静而无光的夜。
一双手臂环过她的腰,轻搂着,并不勒紧,只那手上传递来的温度实在烫人。她在茫然中回神,恍惚不知是梦是真,却忽听见那人轻声说:
“芳娘……你瘦了。”
【沉沉,你瘦了。】
于是只一张口。
眼泪便替了回答,没来由地落。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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