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珏和谢娘子就坐在上首,孟昭这手足四人之间的小动作如何能瞒得过他们去?
孟珏看着孟蕴,唤了一声:“阿蕴?”
孟蕴心下暗叹一声,快速整理了面上表情,对孟珏和谢娘子点头。
没错,这就是她自己的意思。
是的,都是她心甘情愿的……
她愿意入驻茅山那才刚刚开始立足的阳明观、阴明观法脉,成为这支法脉的祖师之一。但是……
孟蕴在心底直流泪。
阳明观、阴明观这样的名字真的真的很随便啊。要早知道她还是没躲开这一茬,在一开始的时候她就该帮着琢磨一个好名字的。
怪她!
怪她在最开始的时候,只想着看他们笑话,惦记着能有机会取笑他们,光知道自己躲开。如果她那个时候能够良善一些,直接将他们起的名字否了,另行帮他们琢磨一个,现在也不至于让她也跟着成为笑话的一部分。
这下子好了,日后走出去见了人,她也得顶着这样一个平庸随便的名号了……
人果然就应该善良。
孟蕴自顾自沮丧,却不知在时间长河的下游处,那位在奈何桥头守着炉子熬汤的娘子遥遥往这边看过一眼,眼中是笑意,也是怀念。
坐在孟蕴下首的孟彰手动了动,在宽大袍袖遮掩下轻拉孟蕴的袖摆。
孟蕴抬眼看过去。
孟彰直接给她传音:“阿姐,道统法脉的名字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道统法脉的发展。”
“如果这支道统法脉足够强盛,”孟彰说,“那么即便我们是给它起的阳明观、阴明观这样平庸随意的名号,日后见了我们也只有夸的份。”
孟蕴一想,很有道理。
她面上沮丧神色全部散去。
“是这个道理!”她给孟彰回音,“说好了,我们一定要将这支法脉带到足够的高度。”
也唯有这样,才能让所有听说到这个名号的人都郑重以待,而不是随意且轻蔑地将它当一个笑话说出口。
孟昭和孟显在旁边看着,对视一眼,也都无声地笑了起来。
果然还是阿彰更能开解阿蕴。倘若换了他们来,怕是都没有这样快的效果。倒也是,在他们面前,阿蕴是妹妹,可以泄气可以任性,但在阿彰面前,阿蕴却是姐姐。
妹妹和姐姐,就是不同的!
“那你们阳明观现在境况如何了?”
听到孟珏的这个问题,孟显、孟蕴和孟彰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们的大兄孟昭。
孟昭回答道:“阳明观有我们四个,不算全无产业,但具体的灵山、灵田、矿脉等等还在归拢之中。”
顿了顿,孟昭又解释道:“毕竟我们没有打算将阳明观和阴明观当做家庙打理,日后我们都是要准备收徒的,这些东西,得分割清楚。”
私产和公产,怎么能混成一团?
越是想要保证传承和延续,这些东西就越是要理清。
孟珏点点头,又问:“然后呢?”
“除了这些归属于阳明观和阴明观的产业以外,阳明观和阴明观的道统传承我和阿显也在整理之中。”
“就目前来说,我们还有些疑问。”
孟昭这话一落,不单单是孟珏,就连谢娘子、孟蕴和孟彰都看了过来。
“什么疑问?”孟珏问。
孟昭就道:“根本法的疑问。我们还没有确定到底该给阳明观定下怎样的根本法。而且,我们也没想明白到底是要尽量整理、补全手上的这些修行法门的不足,然后再开山收徒,还是两者同时进行……”
“按理说阿昭和阿显你们自己手上那些、不涉及安阳孟氏的修行法门,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方面,都是能支撑起一个道观的。”孟珏说,“你们为什么犹豫?”
孟昭很认真地回答:“只凭我们手上的这些,确实是可以支撑起阳明观的法脉传承,但是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不够我们在茅山那片地界上真正立足。”
“哦?”孟珏有些好奇了,“茅山那里的道门法脉这么厉害的吗?”
孟昭、孟显和孟彰同时点了点头。
孟珏、谢娘子和孟蕴尽都往孟彰那里侧目。
阿昭和阿显倒也就罢了。他们这段时日都待在茅山那边忙活,对茅山那些道门法脉的力量有更深入的认知很正常。阿彰你又凑什么热闹?!
难道阿彰你也知道茅山那边的道门法脉不好招惹?
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孟彰道:“大兄和二兄打算往道门那边发展的时候,曾经问过我的意思,我给他们推荐了几个地方。这茅山,就是其中之一。”
孟昭、孟显同时点头。他们还理直气壮地道:“阿彰毕竟也是阳明观的开山祖师之一,我们当然也得考虑他的意见啊。”
孟蕴再一次深恨自己当时不够良善。
“茅山……”
孟珏低低咀嚼着,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和谢娘子对视了一眼。
放下那些思绪,孟珏问:“所以,是你们阳明观道统传承的问题还未有解决?”
孟昭听出了孟珏话语里真正的意思,当下就道:“是的,但是阿父,这是我们几个自己该走过来的道路。”
孟昭很认真。
孟显、孟彰连同才刚刚将祖师身份之一承认下来的孟蕴也都点头表示赞同。
谢娘子没有多说什么,只问他们道:“那你们茅山阳明观,能赶得上来吗?”
世道将变,道门也一直在筹谋着入局。阴世那边阴神正位天地的动作也在井然有序地进行,而且还很是顺利。如果孟昭他们真打算自己来,茅山阳明观和阴明观,能赶得上这趟时代的洪流吗?
孟昭和孟显同时点头:“赶得及的。有阿彰在呢!”
有阿彰在?
“你们的倚仗……是阿彰?”孟珏看定孟昭和孟显,问。
孟昭和孟显同时点头。
孟珏便将目光转向了孟彰,他声音放温和了些:“阿彰,你大兄和二兄是这样说的,你自己又是个什么想法?”
孟彰道:“应该……可以?”
定睛看了他一阵,孟珏点头:“那你便多上心一些。有什么需要的,尽可以来找我和你阿母。不算家族里的那部分,我和你娘多少也还藏了些的。”
孟彰想了想,笑问:“那,阿父、阿母,你们要不要也在这庙观里添上一个名号?”
孟珏和谢娘子就都笑了。
“那阳明观和阴明观就是你们几个所有的,我们这做父母的,不过是想帮扶一二罢了,怎么还要在这上头添名增号?没必要。”孟珏道。
谢娘子也点头:“再说了,真要记号,还是得等你们将这阳明观和阴明观真正发展起来再说吧。”
相比起没有想太多的孟昭、孟显和孟蕴人来,孟彰心头却激起了一片小小的水花。
所以,阿父阿母他们其实也是看不上这样一座小观庙?
孟珏和谢娘子又问了孟昭、孟显些什么,孟彰都没有太在意了。
他默默地听着,倒也有记下些东西,不过多少有点分神。
孟珏和谢娘子问过孟昭、孟显之后,又去细问孟蕴。
事实上,孟蕴这一年的动作都在孟珏和谢娘子眼皮底下发生,孟珏和谢娘子又如何会不清楚呢?
他们所以会特意在这除夕夜晚将他们叙在一处细问,说到底是想让孟昭、孟显他们四个自己总结反思,也是为了维系他们手足之间的感情。
孟彰心下明白得很。
即便不算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只说是一起做过总结报告的交情就不一样。
说起来,这还是孟彰第一次在除夕夜的这场叙话中从头清醒到尾。
以往的除夕夜,孟彰即便能离开床榻活动,精神也很难支撑得下来,所以每次除夕夜,他不是缺席,就是状态不好,时常昏昏欲睡……
也因此,当孟珏和谢娘子询问过孟蕴的境况,将目光投向他这边来的时候,孟彰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他更认真了。
孟昭、孟显和孟蕴眼底笑意更深。深深的笑意直接将同时升起的心疼都给掩盖过去了。
阿彰已经熬过来了,他不需要他们的心疼。
就算是往年孟彰还在阳世煎熬的时候,也从来没想要他们的心疼,何况是现在?
面对曾经长年旧病的幼子,孟珏显然也更慎重了些。
“是。”孟彰短促地应了一声。
孟珏看定他:“我一直没有问过你,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孟彰没说话,他还在等孟珏说得更明白一些。
“是要盛名,要高绝修为;是要家族,要天下,还是要整个族群……”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谢娘子、孟昭、孟显和孟蕴也都认真地等着孟彰的答案。
“我要好好地活着,阿父。”孟彰先道。
顿了顿,他又道:“我不止是要让我自己好好地活着,还想要让整个族群的人都好好活着。”
孟珏静默片刻,问道:“如果它们冲突了呢?”
“怎么会冲突?”孟彰笑,“如果我入目所见的,都是地狱,那我又如何能算好好活着?如果我所珍重的族群不能好好活着、一直好好地活下去,我又怎么能算是好好活着?”
“它们并不冲突。”
孟珏和谢娘子都沉默了。
他们的反应其实已经算是够冷静的了,真正不冷静的,都在孟彰上首。
孟昭、孟显和孟蕴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后,看着孟彰的目光都堪称惊悚。
早先阿彰对五石散深恶痛绝,他们还以为孟彰只是看不得那样腌臜的场景,只是不想看到五石散从世族郎君开始祸乱天下,没想到孟彰的愿景居然远比他们早先所猜想的还要庞大。
“但这样的事情,要做成,很难。”一片静默之中,孟珏忽然说道。
孟彰点头:“我知。”
他当然知道。
事实上,他比谁都知道。
而他还知道,这样的事情难归难,它也还是有成功的可能。
它并不虚渺无望。
孟珏的身体往前探了探,但他的目光一直不离孟彰左右。
“所以,这半年来你一直都是在为这件事奔忙?”孟珏问。
孟彰点了点头。
“阿彰,我本来以为你会厌恶桎梏、厌恶困顿的,为什么你在脱出了肉身的牢笼以后,反而让自己陷入了更庞大的桎梏,落入了更深的困顿呢?”孟珏问。
这里坐着的人,都是孟彰最亲近的血亲。他们给予了他足够的庇护与尊重,孟彰也没想要遮瞒他们。
于是,他便也将自己剖了出来。
“对,当我被困在床榻,被困在不断衰弱、日夜呻·吟的肉身时候,我也只想纵横天地,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玩什么就玩什么。”
“我想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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