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快哭,痛快笑,痛快吃,痛快睡!
总之,连呼吸都会激起浑身疼痛的日子,他是真的再不想过了。
“但我后来渐渐发现,”孟彰道,“肉身和魂体的痛快是痛快,但心的痛快也是痛快。它们一样重要。”
“只有肉身和魂体的痛快,心却始终惴惴、沉重,也是不够痛快的。”
“为了让我的心真正痛快,”孟彰说,“我可以去直面那些困顿和反对。”
“我愿意为了它,支付代价。”
孟珏、谢娘子等人只觉眼前一晃,坐在他们面前,竟不再是身形单薄、面上总萦绕着一丝病气的阴灵,而是一点火星。
以自己为柴薪不断燃烧着的星火。
堂中一众人等都安静了下来,唯有似乎被吞噬了光线的烛火在无声地摇曳。
孟珏笑着摇摇头,很有些无奈。
“竟是这样。”孟珏问,“这就是你的愿景了吗?阿彰。”
这句话问出,不独独是孟珏自己,就连侧旁的谢娘子也都凝神看了过来。
不知为何,看着孟珏和谢娘子的郑重,孟彰心头油然生出一种警醒。
它在不断地提醒他——
郑重。
一定要郑重以对。
不能轻忽,不能随意,你接下来的回答很重要,重要到远超你自己此刻的认知。如果不想要自己的努力被全部抹去,如果还想要让自己所想见到的盛景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你就一定要慎重。
孟彰下意识抬头,看向上首的孟珏和谢娘子。
烛火的光影在他们身侧拉出一片晦暗深重的影子。而在那片影子里,仿佛有什么存在睁开了眼睛。
待孟彰眨了眨眼睛,再那往那片阴影看过去的时候,那种无比奇特的感觉却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
就像刚刚那一切都是孟彰自己的错觉一样。
可,那真的就是他的错觉吗?
孟彰垂落眼睑,半饷后又再抬起。
“是的,阿父。”迎着孟珏和谢娘子的目光,他说,“这就是我自己的愿景。”
“不会后悔?”孟珏又问。
孟彰很认真地想了想,笑着摇头:“不会。”
孟珏还想要再问些什么,被旁边的谢娘子给拦下来了。
“我说阿郎你是从哪里来的这样多问题?莫说阿彰自己就是个倔的,没那么容易改变主意。就算他真的后悔了,不想再理会了,他难道不可以撒手,由着他自己的性子来吗?”
谢娘子笑嗔了一句,又对孟彰说道:“阿彰,你不必理会他,只管放手做去,再怎么样,都有我们在呢。”
“没有谁能真欺负了你们而不需要付出代价!”
孟珏很有些无奈,但谢娘子眼风扫过,他也只能道:“就是你阿母说的那样。放开手去做就是了,倘若有哪个真敢以大欺小的,且先过了我和你阿母这关再说。”
不知是不是孟彰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在这顷刻间,他心头莫名多了些踏实和安定。
是因为他真正得到了自家家长的允准,所以没那么心虚彷徨了吗?
好像有些相像,又好像不是。这似是而非的……
还没等孟彰想分明,那种感觉就像是烟云一般地消散了,孟彰再想去捉都捉不住。
他索性也不强求。反正总是自家人,阿父、阿母真有什么隐秘而要瞒着他们,自然有他们的理由,等他们愿意告诉他或者能告诉他的时候再了解也是一样的。
严肃的正事说完,大家就相对放松了不少。尤其是孟昭、孟彰这几个做儿做女的。
孟蕴甚至说起来了闲事。
“族长家的泉郎你们看过了没有?已经长开了,白白嫩嫩的,很招人喜欢呢!”
孟昭、孟显和孟彰都是摇头。
孟彰更是道:“我回来以后就还没有出府过,到哪儿去见这小宗子?”
“那倒是可惜了……”
孟蕴一面说话,一面手指动了动,似乎生出了要将那泉郎的影像展示给孟彰看,不过她最后还是放弃了,没有任何更多的动作。
孟昭道:“阿蕴你才多大,就惦记着旁人家的小郎君了?你竟的是这般喜欢小郎君的吗?”
“小郎君好玩啊!”孟蕴理直气壮地道。
孟显嗤笑:“小郎君不哭的时候是好玩,等他哭闹起来的时候,你又该要嫌他们烦了。”
孟蕴有心想要反驳,但开口又不自觉心虚,只撇开头不跟孟显争辩。
“是是是,他们哭闹起来的时候很烦人,二兄,希望你到时候有了……”
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
孟蕴将后半句话给收住了,狐疑地打量着自家上头的两个兄长。
“怎么了?”孟昭和孟显对视一眼,问孟蕴道。
孟彰是见过大阵仗的人,只这一看,就知道孟蕴是在想的什么了。
他撇开脸无声偷笑。
“大兄、二兄,你们是在准备做道士的吧?你们自个的子嗣传承,是怎么想的?”
孟昭、孟显心头一惊,同时抬眼看向上首的孟珏和谢娘子。
孟珏和谢娘子也正凑在一起说话,看上去并没有留心听他们兄弟手足之间的闲话。
孟昭和孟显两个对视一眼,都大大地松了口气。
都在一个屋子里,孟珏和谢娘子也都是修行者,耳目灵敏,孟蕴方才那些话他们必然是听到了的。眼下他们这反应,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孟珏和谢娘子,并不是很在乎他们的子嗣传承。
“这事情,我们还真的想过了。”孟昭道。
孟显也点头,说道:“阳明观不禁弟子婚娶,但会告诫弟子谨慎。”
“由婚娶所牵系起来的关系很不稳定,其中因果也很庞杂,没有变故还好说,但变故一出现,事情难免会变得很棘手……”
“嗯,可以。”孟蕴很是随意地点了点头,还是抓紧了自己的重点,不叫孟昭和孟显两个糊弄过去,“所以,你们打算怎么处理你们的子嗣传承问题?”
孟昭和孟显见孟蕴这般执着,知道是真躲不过去了,便也放弃了兜转。
“我没打算这么早考虑这个问题。”孟昭先道,“且等我遇到了想成婚的人再说。”
孟昭往上首的孟珏和谢娘子的位置看了一眼。
“左右阿父、阿母也不会拿我们去跟谁家的女郎联姻。”
孟蕴眯了眯眼睛,没再看孟昭,直接看向了孟显。
孟显正和孟彰挤眉弄眼呢,就感受到了孟蕴的视线。
他坐直身体,端正面上神色,很是严肃。
“阿蕴你就不用指望我了,我没有这种想法。”
“这又是为何?”孟蕴皱了皱眉头,问。
非但是孟蕴,连原本没有多么在意这种话题的孟珏和谢娘子这两位也都停住话头看往他们这边看过来。
倒不是担心子嗣传承的问题,他们只是单纯地关心孟显罢了。
似孟显这样的决定,总是有些缘故的。他们担心的是,孟显是不是在外头发生过什么事,给他心上留下什么痕迹,才让他对这种事如此避之唯恐不及。
“没有你想的那些事,阿蕴。”孟显对着若有所思的孟蕴摇头。
孟蕴连忙抹去心上所猜测的种种情景,问:“那是为着什么?”
“因为没甚意思。”孟显道。
孟彰听着,有些恍然。
孟显对孟彰笑了笑,然后又对孟蕴说道:“养孩子是很有意思的事,但也是很痛的事。”
孟彰沉默。
一屋子的人也都没再说话。
孟显原本就没想让大家的气氛这样糟糕,但话赶话说到这里,他若遮遮掩掩的,反而还会叫一家子人都担心他。
往日里孟显是会主动缓和气氛,不叫一家子人都陷在这种伤痛、低落的情绪里的。但今日里他自己就是祸首源头,实在是打不起这个精神来。
于是他只是抿了抿唇,说道:“我已经养过一个孩子了,不想再多养一个。”
孟彰心下一叹,出声问:“二兄,你说的那个孩子,是我么?”
一屋子的人都往他那边看了过去。
孟彰却是无比的认真,他说:“但我不是你养的,我是阿父和阿母养的。”
最后,他更是指出了一个事实。
“你还养不起我。”
边上的孟昭和孟蕴面上已经带起了笑意,就连更上首的孟珏和谢娘子的面色也都有了些松动。虽然还不能完全驱散刚才的沉重伤痛,但他们面上确实是有个笑的影子了。
孟显故意虎下脸,像是被踩了痛脚一样张牙舞爪。
“阿彰,我往日里一直都有带你玩,逗你开心的吧?你竟这样对我?你难道就不亏心的吗?!”
“我不亏心。”孟彰甚至还点了点头,“二兄你抢了阿父和阿母的功劳,还是当着阿父和阿母的面,你难道就有理了?”
“二兄,你可也是阿父和阿母骨血造化孕育、然后养大的。我才要问你亏不亏心呢!”
“啊啊啊……”
孟显做疯魔状,丢开手上随意把玩的纸扇向着孟彰扑过去。
孟彰作势要躲,但那动作实在太慢了,轻易就被孟显扑了个正着。
孟彰如今虽然还是阴灵之身,但他修行的是梦道,自身也已经完成筑基境界的修行进入养神阶段,再兼之这日乃是一岁之末的除夕,他要凝练身形显化实体还真不如何困难。
孟显压着他,扯着他瘦削得不见多少婴儿肥的脸,威胁道:“阿彰,你自己回头去看看你自家墓室里收着的东西,里头有多少有趣玩意儿是我费尽心思寻了来逗你开心的?”
“你信不信我回头就开了你的墓室,直接将东西取回来?!啊?”
“信信信,我信!”孟彰几乎没撑住一回合,直接就认输,“二兄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就别跟弟弟我计较了吧?”
“哼。”孟显得意地哼了一声,卸去手上那原本就没有使劲的力道,将人放开,自己站直身体,“没有下一回了。”
“是是是……”孟彰一面虚应着,一面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孟珏、谢娘子和孟昭道表情,默默地在心底为孟显点了一根蜡烛。
二兄,愿你一路好走……
孟显也终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偏转了目光看过去。
孟彰和孟蕴都看见了孟显的身体在打颤。
“阿显。”是孟昭的声音,“你和弟弟玩得很开心啊……”
孟显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抖了一抖:“也,也还好。”
病弱得受不住一点凉风的、时刻被疼痛折磨着的弟弟,确实没有眼前这个能笑、能闹的弟弟来得叫人放心。
“那要不要你也来跟我玩玩?”孟昭问。
孟显连忙摇头:“不不不,并不用了,除夕呢,今日!”
他目光一转,决定现学现用。
“大兄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就别跟弟弟我计较了吧?”
孟昭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板着脸也道:“没有下一回了。”
权当彩衣娱亲了。
孟昭用眼角余光观察着这一屋子里的人,尤其是上首的孟珏和谢娘子。
孟珏和谢娘子面上眼底积着的沉重伤痛,此刻又多消散了几分。
“是是是……”孟显也虚应道。
孟昭和孟蕴都没有刻意压制自己面上笑意的意思,当下就直接笑出声来。
孟显低垂着头,脸色发苦。
孟彰轻咳一声,将孟显拉到自己座席上坐了。
孟彰生前就瘦弱,身体尤其瘦削,这处座席哪怕是多坐了一个孟显,也绝对不会挤逼。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孟彰还在用他自己那单薄瘦削的身体将孟显挡在他身后。
“够了够了,大兄、三姐,你们别太欺负人……”
虽然有些无奈,但孟显却很是得意,不住地在孟彰后头冲着孟昭和孟蕴挤眉弄眼。
看看,看看,阿彰心里果然还是最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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