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1 章
孟彰很是放松了些。
孟昭、孟显和孟蕴见得, 就各自悄悄地笑了起来。
孟彰只当做没看见。
好容易孟珏、谢娘子、孟昭、孟显和孟蕴各自散了,孟彰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黑白两位无常就在庭院处的亭子里闲坐。
孟彰走过去,在祂们旁边坐下。
“拜神回来了?”白无常谢必安笑问他。
孟彰点点头, 跟两位无常说起在娘娘庙里的感觉:“灵应很沉寂, 但那股香火太庞大了, 偏偏又极尽克制收敛。虽然不伤人, 但确实很可怖啊……”
白无常谢必安不觉得有什么意外:“毕竟是闻名整个天地的大神嘛,这般强横才是应当的, 我们恭敬着些就是了。”
孟彰点点头, 带着点好奇问白无常谢必安:“谢兄长,你们来往阴世、阳世两方天地各处,可曾有见过这位娘娘的灵应显圣?”
好吧, 孟彰对这位女娲娘娘很有几分好奇。
不是为着其他, 而是想要通过了解这位的传说, 探寻这方天地与孟彰的前世乃至是传说中的洪荒的联络。
如果传说中的洪荒果真存在, 那么就表明孟彰的道路还有很长很长。
“这位娘娘的灵应显圣吗?”白无常谢必安很认真地回忆了片刻, 才回答孟彰道, “据我所知是没有的。”
这样说着, 白无常谢必安还征询也似地看向旁边的黑无常范无赦。
黑无常范无赦也摇头:“是没听说过。因为着实没有哪个胆大包天的, 要去真去试探这位娘娘。何况,也不必那位娘娘的灵应显圣,祂神像中所贮存的香火就足以解决很多事情了。”
孟彰想了想, 也了然地点头。
“香火鼎盛本身就已经足够可怕了, 何况香火鼎盛背后所汇聚而来的人心和人望……”
其实如果孟彰真想了解这位娘娘的事情的话,他还有一个更好的请教对象。
现如今镇守在长城边界的那位殷商殷寿, 就是女娲娘娘其中一个相关传说的当事人之一。
如果孟彰真的跟他开口了,料想来那位殷寿不会拒绝他, 但是……
那就未免太戳人痛处了。
孟彰又不是没有其他的门路了,他不觉得自己需要做出这样的事情。
黑无常范无赦收回打量孟彰的目光,觑着空当问他:“你修为完成突破,如今是什么体会?”
面对着黑无常范无赦带点好奇的目光,孟彰也有点奇怪:“怎地这样问?”
虽然孟彰这次的修为突破是从炼气入神中的筑基阶段晋入养神阶段,算是迈出了不小的一步,真正踏入到炼气入神境界的最后一境,浑身元气终于开始滋养神魂,是比较了不起的,可说破了天去,孟彰现在也还是个炼气入神境界的小道士,离着诸位阴神神尊的境界还很远很远,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孟彰的根本没有被动摇,根基仍然稳固扎实,这事甚至都没有任何被祂们提起的价值。
可是眼下黑无常范无赦却特意跟孟彰问起……
黑无常范无赦也不遮瞒孟彰,很是诚实地解释说:“因为梦道这条道的如果能走通的话,会很了不得啊。”
孟彰心神一动,他眨了眨眼睛,问:“范兄长知道有谁走通了梦道这条道路?”
“呃……”黑无常范无赦犹疑了一瞬,转眼看旁边的白无常谢必安。
白无常谢必安冲黑无常范无赦点了点头。
黑无常范无赦心中一定,决定下次在孟彰面前别太放松,得仔细想过了再开口。
倒也不是有什么事情非得要瞒着孟彰不可,实在是因为孟彰当前的实力还是太弱了。知道那么多、那么远的事情对他来说弊大于利,不太好。
万一真影响了孟彰的心性,又或者是给孟彰的修行道路平添什么变故,黑无常范无赦是连哭都没地方哭。
“我们确实是曾听到过一些消息,但不知道是真是假。”黑无常范无赦说。
孟彰心里那个模糊的猜测听着反倒是越加的清晰。
“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一些消息?两位兄长乃是阴世孕育的神尊,如今又已经获得了自由,能来往于阴世、阳世两方天地,连两位兄长都不能确定的消息?”孟彰近似自言自语地分析了一番,然后目光一转,抬眼看定两位无常,“天地里如今还有这样的事情?”
不得不说,孟彰话语中透露出的信任着实让黑白两位无常很受用。
孟彰这话倒也不是全部诓人的。
他是真以为阴世天地里的这些阴神神尊们会在吃过那样一个大亏后下定决心不要叫自己重蹈覆辙,甚至不会让自己再给别人那样的机会,故而会更重视各方情报、消息、根底这些方面的收集呢。
两位无常的面容越发地柔和了,眼底的笑意怎么都止不住。
“这天上地下的,秘密多得很,我们不知道、不了解、不确定的事情多着呢,哪里就没有了。”白无常谢必安说,“虽然我们是比其他人走的地方更多、更留心某些事情,但我们也还是有很多不足之处的。”
黑无常范无赦也插话道:“何况这条消息是从域外传来的。”
孟彰几乎掩饰不住面上的神色,他问:“域外?”
黑白两位无常难得从孟彰面上看到一些克制不住的复杂神色,也很是理解。
“是的,域外。”白无常谢必安肯定了孟彰的话。
黑无常范无赦则道:“这世界大得很,天地之外还有天地,世界之外另有世界。”
祂甚至还劝诫孟彰道:“阿彰,你往后修行,莫要只关注这方天地的事情,目光须放得更长远些。”
黑无常范无赦还想要说道些什么,就感受到了旁边白无常谢必安扫过来的目光。
黑无常范无赦一面说话,一面转眼去看白无常谢必安。
两位无常原就心意相通,黑无常范无赦怎么可能不知道白无常谢必安的顾虑?但黑无常范无赦也有祂自己的想法。
‘阿彰已经破开了时间的迷障,他可以用更高远、又更细微的目光看待时间层面的问题,空间这些相关的事宜,不会为难得了他。’黑无常范无赦无声地说,‘阿彰他的心态已经完成蜕变了。’
‘阿彰他比我们自由。往后,他总是要走出这方世界的。’
‘而更重要的是,阿彰他想要了解这些东西。他想,很想。’
‘他在意炎黄人族这个族群,他更不会甘心让自己的道路停在原本还可以走出更远的某一处地方。’
‘阿兄,你得明白,太过细致周全的保护,和桎梏没什么区别。’
白无常谢必安凝望了黑无常范无赦半饷,眼神变幻不定。
孟彰看看这边的黑无常范无赦,又看看那边的白无常谢必安,抿了抿唇,安心地等着。
白无常谢必安转过目光看向孟彰。
孟彰与祂对视。
不知道白无常谢必安在孟彰眼里看到了什么,但祂最后妥协地挪开了目光。
黑无常范无赦笑得一笑,当下直接将和孟彰对话的事宜给接掌了过来。
“域外有一方道统,甚为昌盛强大,名曰佛门。”
黑无常范无赦说话的时候态度也就那样了,毕竟佛门看起来实力不错,可他们这方世界里不也还有一方道门?
祂并不真的相信佛门的底蕴和实力还能强得过道门去。
真要那样强横的话,佛门何至于那般遮遮掩掩地传道?还特地选了西荒那边地界开始?
大大方方的不更能引得天地中的众生向往、追随?九州地界这里相比起西荒地界,不是更人杰地灵?
佛门。佛门!果真是佛门……
孟彰心神颤动的同时,也听见了心头一直悬挂着的某块石头终于落地的声音。
佛门,总算是露出踪迹了。
黑无常范无赦给孟彰留了一点时间接受事实,然后才继续道:“据那佛门的传道经典中所记载,佛门有教主修持一种名叫‘梦中证道’的大神通。尽管这位看起来不太像是以梦道立道证道,但梦道显然也在祂的修行道途上助力甚多。”
“我就想着,”黑无常范无赦说,“阿彰你这梦道修行前景很光明。”
孟彰几乎是下意识地说:“世间大道三千,皆可成道……”
黑无常范无赦也点头:“话是这样说的没错,但这条道路上有没有人走通,到底是一件很鼓舞人心的事情。”
孟彰不说话了。
黑无常范无赦和白无常谢必安没有打搅他,就陪着他在亭子里坐。
干坐无聊,黑无常范无赦索性拿出了一坛桃酿来。
酒坛开封的时候,浓郁的酒香喷薄而出,但都被两位无常拘在左右,不曾往孟彰那边厢越过一线。
白无常谢必安端着酒盏慢慢啜饮,待一杯酒盏饮尽,祂对黑无常范无赦说:“我们或许也该加快动作了。”
佛门既然已经注意到这方天地,甚至开始在这里传道,那想来他们是不会放过这里的。
一旦他们开始大规模传道授法,必定会和如今近乎独尊天地的道门产生冲突,到时候他们双方碰撞……
黑无常范无赦先往孟彰这边看过一眼,又放远了视线看见那片生长在黄泉路旁边的绿草。
随着孟彰的修为跃迁一个小台阶,那片绿草以及在它们草根下积聚的水洼也开始了快速的蜕变。
绿草生长速度就比昨日里快了一截,今日之前还只看到嫩芽,如今嫩芽长开了一点,绿色越发的清新鲜活。连带着那股牵引天地阴灵的力量都增强了。
随着越来越多的阴灵被引到鬼门关,就有更多满身罪孽与因果的阴灵在踏上黄泉路的时候迷失,脱离黄泉路走入那些生发的绿草中,被草根牵绊吞噬,最后不但成为了草根下的水洼的一部分,更深陷在浑浊的黄泉水中不断地挣扎、永世沉沦。
作为阴世天地孕育的阴神神尊,与道同在的祂们当然能更清晰地感受到阴世天地那条正在以极其、极其、极其缓慢速度填充增长起来的天地道则。
那条天地道则的补全和填充固然是一件好事,可速度实在太慢了,祂们没有那么长的时间等到它晋入另一个阶段。
哪怕有孟彰在旁作为加持和增幅也不行。
黑无常范无赦想了想,说:“还是得看诸位大兄,何况,我们这边厢的进展也没有那么如意。”
白无常谢必安拿着杯盏不动,只定睛凝望着黑无常范无赦。
黑无常范无赦瞬间理解了白无常谢必安的意思:“阿兄,你莫不是想……”
白无常谢必安点头:“我们在阳世这边的手段太软和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那些潜藏在阳世天地各处的阴灵恶鬼们才那么的能躲。
黑无常范无赦没想到最先提出这个建议的,竟然会是向来更心慈手软的白无常谢必安。
祂还以为该是祂失了耐性,先一步开口的呢。
但这会儿既然白无常谢必安已经开口了,黑无常范无赦自然不会反对。
祂求之不得呢。
“那我们就冲动一些。”黑无常范无赦咧开嘴说,“反正近段时间这些世家大族们都被时局给牵扯去了大部分的注意力。似那些被他们豢养做恶犬的孤魂野鬼以及被他们自己私下收容、安置的女鬼女灵,他们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
白无常谢必安说:“在动手之前,还是要先跟诸位阎君大兄和阴天子大兄知会过才好。”
黑无常范无赦这回却是没有反对,甚至还道:“那是当然。”
孟彰回过神来,再去找黑白两位无常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两位无常手边放着的酒坛。
封堵囚锁着酒香的禁制悄然崩散。酒香这才飘到了孟彰的身边,染了他一身。
孟彰多看了那酒坛两眼,谴责也似地看向黑白两位无常。
黑无常范无赦很有些心虚,利索地将手边的酒坛又给收了起来。
“别看了,你要是也想喝的话,回头找……”祂一时语塞,转头看白无常谢必安,不确定地问,“阿兄,阿彰他,他是能喝酒的吧?”
“太小了。”白无常谢必安摇摇头,“应该是不能的。”
孟彰其实也没指望这个,他比黑白两位无常更确定自己能不能喝。他不满的是,这两位无常竟然当着他的面喝啊。
不知道人是会馋的吗?!
白无常谢必安飞快地将杯盏举起,一口饮尽杯中的酒液,同时跟孟彰说道:“别惦记这个了,阿彰。不过我听说,今年开始郁垒和神荼那两个准备尝试将烂桃山的那些灵桃制作成甜浆或者是玉露。”
“那些更适合你,而且听说味道也不差,回头你见了祂们那两个直接去问祂们就好了。”
“甜浆?玉露?”孟彰问。
白无常谢必安说:“就是适合小孩儿的那些,那些不醉人。”
如今这阴世里,除了他这个小孩儿以外,哪个会想要喝这些东西?桃酿不是很好?!
“回头我会跟两位门神兄长道谢的。”孟彰说。
白无常谢必安笑了笑,不着痕迹地将话题给带转回来。
“如何?你修为完成突破以后,有什么变化?”
孟彰想了想,先是抬手向两位无常展示了一下,随后五指虚虚一捻,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一样,最后作势往后拉拽。
他也真的拿住了什么东西。
等到他停下动作,再张开手掌向两位无常展示的时候,上面赫然躺着一支巴掌长短的白玉短笛。
黑白两位无常同时眯了眯眼睛。
祂们的眼力很是不俗,几乎是立刻据确定了这一支白玉短笛的来处。
“梦海里出来的?”
第 422 章
“是。”孟彰点点头, 又将手上的白玉短笛往前递了递。
白无常谢必安伸手接了过来,将它拿到眼前细看,甚至还将它抵到唇边尝试着吹了几个音。
“虽然是梦海里出来的, 但各个方面都和天地间以实物制作而成的玉笛没什么两样。”
黑无常范无赦摊开手, 白无常谢必安将白玉短笛放到了祂的手上。
拿着白玉短笛, 黑无常范无赦翻手耍了个漂亮的转花。
“是没什么差别, 但可惜的也是真的没有什么差别。”黑无常范无赦转眼看孟彰,“阿彰, 你从梦海里摄取出来的这些造物……”
“全都是凡物吗?”
孟彰听得不禁失笑摇头:“范兄长可真是看得起我, 但这是真的。”
“现下我虽然能够沟通梦海,从梦海里摄取出一些物件来,可全都是凡物, 不入品阶、不沾染灵气的凡物。”
白无常谢必安倒是更乐观:“也就是现下罢了, 等阿彰你修为再有突破, 情况当然也会不一样。不过……”
祂看了一眼还在黑无常范无赦手里的那支白玉短笛, 问:“阿彰, 这白玉短笛是你的梦境的造物, 还是其他生灵梦境的造物?你从哪里拿出来的这笛子?”
不怪白无常谢必安问得这样仔细。这白玉短笛是孟彰的梦境造物与否、归属孟彰与否, 可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
前者仅仅意味着孟彰对自己的梦境、自己的梦境造物持有更进一步的掌控能力, 后者则意味着孟彰对其他人的梦境的影响程度乃至是侵蚀程度。
孟彰当然也很明白这两种情况的不同。
“都不是。”孟彰摇头,“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是来自谁的梦境的, 我是直接在梦海中捞到的它。”
在梦海中捞到的这个白玉短笛……
黑白两位无常都想不到自己会从孟彰处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黑无常范无赦更是下意识地将这支白玉短笛又拿到眼前来仔细地查看。
这支短笛真的是凡物?凡物能经受得住梦海的侵蚀, 脱离了它们所存在的梦境世界以后,还能在梦海上经日乃至是经年地漂浮, 直到这一日被孟彰捞起?
是祂们不了解梦海,还是怎么地?
“两位兄长再看。”孟彰这样说着, 同时一指遥遥点向了黑无常范无赦手里拿着的那支白玉短笛。
白玉短笛原本光滑细腻的表面升起一圈光华。
可是黑白两位无常知道,这一圈其实不是什么光华,它是——
“念?”
孟彰点头,看着那支白玉短笛近似叹息一般说道:“这支白玉短笛上寄存的,是强烈到足以经受岁月、梦海侵蚀的执念。”
黑白两位无常一时沉默。
作为阴世的阴神神尊,黑白两位无常最头疼、也最为难的不是其他,而是这些强烈至极的执念。
爱、恨、喜、怒、哀、乐、悲、恐、惊……
就是这些浓烈到生死不能磨灭、不能消减的情与欲让生灵哪怕落入了阴世,也还是不能安心遵守阴世天地的规则与秩序。
他们总是守着那样强烈的执念倔强地坚持,不论对错,不看前方等待着的到底是新生还是消亡。
黑无常范无赦沉默着将手中的白玉短笛还给了孟彰。
“修为突破以后,你的变化就是这个?从梦海中捞取到一些随处漂浮的物件且将它们带入到现世之中?”白无常谢必安问。
祂有些不太能理解。
“当然不是。”孟彰失笑摇头,将那支白玉短笛从黑无常范无赦手里接过来后,他说,“这是我往后修行的方向。”
“……修行的方向?”
尽管还是有些不太明白,但黑白两位无常的脸色却是肉眼可见地缓和了些。
“对。”孟彰说,“我修持的是梦道,梦道起源于念头。念头飘渺,梦道也飘渺,但念头可以很坚韧,所以梦道也是如此。”
“行走梦道,必须要修心、修性、修神。”
“心正、性坚、神定,由心神处萌发而生的念头才能足够坚韧,才能在梦海中扎根,能脱离梦海出现在现世里,甚至撬动梦海的力量为我所用。”
黑白两位无常对梦道不是很熟悉,但有足够高远的位格支撑,祂们很轻易就判定了孟彰话语中道理的可行性。
是的,可行性。
在天地之中,道理、道则从来没有正确与否的评判,只有能否存在于天地。
黑白两位无常谁都没有打断孟彰,只继续听着孟彰的话,也是他的道。
过去走过的、现在在走着的、未来将要踏上去的……道。
孟彰其实也没有说得太多,简单讲说几句就结束了。
“这是你的道、你的理,”黑无常范无赦问,“那你的力呢?”
“力……”孟彰恍然,“原来范兄长你想了解的是这个。”
黑无常范无赦理所当然地说道:“道是个人的,它是你自己所悟,是你自己所践行,你的道高低与否不需要外人来评判,但你要行走在这天地中,在这世间践行你的道,你就需要有护道的力。”
“这是你道的衍生,也是你道强盛、完整的证明,我们当然想要知道这个。”
“我们原本也只能更确切地看到这个。”
孟彰想了想,也很是赞同地点头:“范兄长你说得对。”
“嗯,”他认真想了想,说,“如果是说我的力的话,那应该是更能打、更能躲、更能藏了吧。”
他目光返照,看向自己的道基、识海,又看了看他脑后正为他束着发的星河发带,看见里面还在演化着的诸多梦境世界。
“是这样的没错。”
白无常谢必安无奈摇头:“你这话未免有些太笼统了吧……”
“但事实就是这样,”孟彰说,“我也没有跟多少人真正交手过,不太能把握自己当下的水平。”
黑无常范无赦脸色一整,说道:“这确实是个问题。”
祂想了一阵,又问孟彰:“你忽然提起这个来,是觉得这个问题需要被重视,所以准备想法子提升你自己的实战能力了?”
孟彰摇摇头:“并不是。”
他从一开始据知道了,他自己不是那种能真刀真枪跟人上阵厮杀的那种人。
就他这小胳膊短腿的样子,就他这阴灵的身份,他是昏了头才想要拿着刀或者剑自己去跟别人拼杀。
当然是怎么干净、怎么利索地干掉敌人好啊。
如果是那种能坑杀敌人于千里之外,叫敌人死到临头都不知道自己的真正对手是谁最好啊。
“那是?”白无常谢必安配合地问。
孟彰说:“当然是尽量给自己叠加诸多防护手段的同时,又给敌人砸更多的攻击和对手啊。”
黑白两位无常不太能够想象孟彰所说的那些画面,但祂们很赞同孟彰的迎敌理念。
“很不错,以己之长攻敌之短。”白无常谢必安夸赞道,又问孟彰,“那你现在能做到了吗?”
“一部分。”孟彰说着,同时心念微动,一股道炁从孟彰头顶冲出,虚虚铺展化作一方沉浮世界。
没有特意催动神通和诸般手段,只平平常常的一眼看过去的话,就连黑白两位无常一时半会儿都不能确定那方沉浮世界到底是个什么境况。
但也就是这一晃眼的工夫,便有一尊穿金甲、着云靴、持宝刀的神将从那方沉浮世界中走出,立在孟彰身后。
这尊神将两眼神光烁烁,气势鲜活灵动,像极了活人。
黑白两位无常凝神打量着这尊金甲神将,判断着他的战斗力。
“养神境界巅峰……”黑无常范无赦几乎是一眼就得出了结论,随后祂赞道,“很不错。”
诚然,只得养神境界巅峰战斗力的一个梦境造物根本不能对祂们造成威胁,甚至都未必能够入得了祂们两个的眼,但这得看情况。
孟彰本人也就是炼气入神中初入养神境界的小道士而已,如今能凭借他的道从他自己的梦境世界中接引出这样一位看起来就很擅长战斗的养神境界巅峰战力的斗将,难道还担不起黑白两位无常一声夸赞?
白无常谢必安目光在这位金甲神将身上转过一圈后重新回到孟彰的身上:“一次显化一个同境界巅峰的战力?”
孟彰感受了一下自己当前的状态,摇摇头:“并不是。”
他话音落下之际,头顶那方沉浮梦境世界中又有两股道炁冲出,在金甲神将左右两侧站定。
左侧的,是一位羽扇纶巾的儒士;右侧的,是一位手持白玉短笛的女郎。
儒士和女郎睁开眼睛,先是对孟彰福身一礼,随后又和立在中央处的金甲神将相互拜见。
黑无常范无赦定睛看了这儒士和女郎一眼,基本上都给弄清楚了。
“又是两位养神境界巅峰的战力。”祂说,“而且和先前那擅长战斗的斗将不同,这士子很明显擅长筹谋布局,或许也擅长天机术算,或许在后勤、阵法方面也比较精擅;这女郎则应该是擅长治疗、加持和辅助……”
“各司其职,各有所长,相互配合之下,基本上不存在什么短板。”黑无常范无赦做出了总结。
白无常谢必安收回目光瞥向黑无常范无赦,问祂:“这不是挺好的吗?你何以还有些不大满意的样子?”
黑无常范无赦有些无奈:“阿兄,以阿彰当前所展现出来的护道手段,若要叫他应对一般情况没问题,叫他去对上哪个天才、英杰也使得,可如果让阿彰他碰上了个真正绝顶的天骄……”
黑无常范无赦看定孟彰,甚为认真地跟孟彰说话:“阿彰,你还藏了多少?”
只眼下孟彰所展现出来的这些手段,根本匹配不了孟彰之前所展现出来的天资和才情。他必定还藏了一手,或者说好几手?
孟彰冲黑无常范无赦笑了笑。
白无常谢必安心头微惊,下意识地和黑无常范无赦一道看向了孟彰身后站立着的斗将、儒士和女郎三人。
先前一直没有过多表现的斗将、儒士和女郎三人忽然齐齐抬眼冲黑白两位无常笑了一笑,旋即同时化作一股道炁向着他们中央位置冲去。
三股道炁汇聚、交叠,最终融汇成一,乃至化作一个手提葫芦的道人。
道人面上带着昏沉睡意,一双眼睛将闭未闭……
这一切外相并不能多吸引黑白两位无常的目光,真正叫祂们两人现出一丝异色的,是这位道人身周缭绕不去的阴神气机。
这股气机很淡,几乎叫人以为都是自己错认了,可它确实是在那里。
孟彰从梦境世界中显化而出的三个修士,在气机交汇融合以后再显化出来,竟然已经是阴神境界的道长了。
这是很不可思议的。
在这方世界,修为境界越高,要完成越级战斗就越不容易。能完成这样战绩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真真正正的天骄。而能够凭借自己的手段,在战斗之外将自己的境界暂时拔升的,更是天骄中的天骄。
因为即便完成了越级战斗,修士称雄的也只是战斗力,他本人的本质层次没有得到任何的提升和改善。可是凭借自己的手段,在战斗之外暂时将自己的境界超拔一个境界,却是在修士的本质层面上完成了一次跃迁……
这种手段已经不只是能够用来战斗的护道手段了,它更可以成为辅助修士悟道的悟道手段,完全可以被划归到修行秘法的一类。
要知道,修士本质的跃迁,拓宽抬升的,从来就不仅仅是修士的眼界和认知,还是悟性、本源的改变。
护道手段只是用来抗衡外敌、护身护道的,但悟道手段却是真正帮助修士参悟天地、完善己身道则的法门。
孟彰也偏过身去看那位提着葫芦的道人。
道人掀开似乎格外沉重的眼皮子觑了孟彰一眼,将那原本提着的葫芦抱在怀里,头半埋下去,眼看着就要睡过去了。
孟彰摇摇头,对着葫芦道人低喝一声:“吒。”
道音之中,孟彰脑后那方正在沉浮不定的梦境世界像是道图般张开,把葫芦道人给裹了起来。
或者说不是梦境世界将葫芦道人给裹了起来,而是梦境世界融入了葫芦道人的体内。因为梦境世界在触碰到葫芦道人后就整个在消融、在淡化,最后消失无踪。
立在原地的,就只剩下了一个抱着葫芦的昏睡道人。
但和先前不同的是,道人怀中抱着到底那个葫芦上赫然多出了一根捆绑着葫芦嘴的草绳。
看那草绳跟葫芦道人天然契合、浑然一体的气机,黑白两位无常俱都沉默了,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祂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孟彰弄出来这样一个阴神境界的道士也就罢了,居然还给这道士准备上了本命灵宝!
拥有本命灵宝的修行者和没有本命灵宝的修行者之间的差距有多大,所有修行者心里都明白得很。
“你这可真是……”白无常谢必安也只能这样说着,可即便如此,祂也只说得半句话,后面半句话却是怎么都没有了。
黑无常范无赦见着,倒很有些跃跃欲试。
“阿彰,你显化这葫芦道人需要多长时间?一定要这么一步步走过来才能让这葫芦道人现身吗?”祂问。
孟彰摇摇头:“并不是,只要我想,只要没有遇到绝对的干扰,基本念动即至。”
念动即至?
那是不是这位道人显化之后会出现在哪里,在没有遭遇到绝对手段拦截以前,也都顺遂孟彰自己的心意,是吗?
迎着黑白两位无常的目光,孟彰抿唇,小小地笑了一下。
第 423 章
果真如此!
况且, 念动即至能成,要做到随念而显必然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黑白两位无常默默地看着孟彰身侧的那个葫芦道人。
所以这家伙,其实也还可以兼任刺客。
白无常谢必安犹疑少顷, 终于压不住心头的一点担忧, 提醒孟彰道:“阿彰, 能以神通、手段暂时提升境界帮助悟道, 确实是很好的想法,可你就不怕会因此而陷入了知见障么?”
孟彰目光一点, 那睡意昏沉的葫芦道人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就将怀里的葫芦放开来对着白无常谢必安晃了晃。
“谢兄长觉得, 这道人葫芦里装的是什么?”
见孟彰这般平静,白无常谢必安就知道自己该是白担心了。可是在真正摸清楚孟彰的倚仗以前,祂也不能完全放心。
皱着眉头打量了那个重新被道人收回怀抱里的葫芦, 白无常谢必安问道:“那里面装着的, 不是丹药?”
“当然不是。”孟彰声音轻快地回答白无常谢必安。
黑无常范无赦目光没有离开系在葫芦嘴处的捆绳, 却插话说:“难道跟梦境有关?”
孟彰笑着, 没否认。
白无常谢必安被黑无常范无赦点了一点, 当即问:“所以, 葫芦装着的……真的和梦境有关?莫不是, 里面的根本就是梦境世界?”
孟彰这回点头了。
可是黑白两位无常却更想不明白了。
能够以超越一个大境界的状态帮助孟彰悟道的葫芦道人, 为什么要往自己的葫芦里放梦境世界?
“其实说他能帮助我悟道不太正确。他超升境界以后,真正能做的,是帮助我整理、推演诸多信息。包括我所修行的道、我所演练的神通手段, 也包括天地大势、时局变迁。”
认真想了想后, 孟彰自己就先摇头了:“不,他也确实是可以帮我悟道的, 但这种悟道很偏门,不是师法天地、自然和众生的悟道方式, 而是根据庞大的数据、信息搭建起足够坚韧和完整的理论式天地模型。”
黑白两位无常听得一愣一愣,但这不妨碍祂们理解孟彰话语的意思。
“……根据庞大的数据、信息搭建起足够坚韧完整的理论式天地模型?”
孟彰点头:“对。”
黑无常范无赦看着葫芦道人,若有所思道:“那你往后就需要收集大量的数据和信息了?”
孟彰早有心理准备,他说:“有梦海在,这个倒是不难。”
白无常谢必安目光在孟彰本人与葫芦道人身上来回转悠了两趟。
“只要你有心,根据庞大数据、信息搭建起来的理论式天地模型将会最大限度地摒弃生灵的影响,还原出一个最客观的天地,而同时,你自己这边在修行、体悟和观照天地的时候,又会自行构建出一个映照在你眼中、心中的天地。”
白无常谢必安又说:“如此两厢映照、对比,你将能更好、更细致地看清你的道,照见你的心。”
说到这里,饶是白无常谢必安,也都压不住心头眼底的惊色。
“你这一手,好处可真不少……”
黑无常范无赦也道:“所以,这道人葫芦里装着的梦境,将会是阿彰你借助这道人一遍遍推演而成的天地模型?”
孟彰带着笑点头,承认了下来。
“每一遍根据那些数据、资料和信息搭建出来的天地模型你都要收着?”白无常谢必安心头越发惊颤。
孟彰理所当然地说:“当然需要收着啊,每一次搭建出来的天地模型既然是不同的,就必定存在着变数,这些变数亦是信息,是三千道则演变的另一种可能。它们理应得到重视的,不是吗?”
白无常谢必安都没话说了,许久以后,祂才道:“我总算能理解阿彰你的修行进度为什么这么快了。”
“还是要养念、养神、养心。”孟彰说,“最紧要的,还是要有足够支撑诸多梦境世界的心力。”
顿了顿,他又道:“而且,我也还有许多不足之处,斗战能力就是其中最明显的一个。”
“人族里不是有一句话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天地间,真就非得要你一个小孩儿拎着刀剑亲自上场拼杀了么?”黑无常范无赦说,“更何况,即便落入到只剩你一个的境地,你也不是就没有了护持的手段不是么?”
黑无常范无赦的目光示意一般地在葫芦道人那边扫了几眼。
从道人本身到他怀抱里抱着的葫芦,到葫芦嘴处系着的捆绳,就差直接上手去试一试这位葫芦道人的斗战本事了。
孟彰轻咳一声,敛眉低头:“让范兄长见笑了。”
黑无常范无赦摇头:“怎会?你能有这样的自保之力我们高兴都来不及呢!”
“你能想得这样周全就很好。”白无常谢必安也说,“日后也要记得补足自己的缺点。真正能走得长远的,都是没有致命缺陷的人。”
孟彰受教般郑重点头。
黑白两位无常看过了孟彰的这一番手段,确定孟彰的悟道和护道两方面都没有落下,甚为满意,当下也不再仔细探寻,而是另行询问孟彰接下来的修行安排。
“我接下来的修行安排吗?”孟彰倒也没有太过犹豫,很快就回答道,“应该还是继续留在童子学学舍那边学习吧,不过在那之外,我应该会将更多的心思放在夯实基础这方面上。”
“在修行这件事上,”孟彰说,“我是真的走得太快了。”
本来在完成筑基之后,他就想要在这个境界处多停留些时日的,但他没想到,不过是回家过一个春节,就又完成了一重境界的修行。
虽然修行计划再一次被破坏,但孟彰自己回头看,却又不见这一身修为的根基有多虚浮。更甚至,他现在的这一身修为还要比他大兄孟昭当年完成筑基踏入养神境界时候还要浑厚。
想到这里,孟彰心念回转返照己身,还是感觉到一股恍惚。
“不,你这进展其实算合理。”黑白两位无常对视一眼,笑着对孟彰说道。
“啊?”孟彰发出了一个单音。
白无常谢必安伸出手虚虚往他这边一点:“你没发现吗?你当年的积累正在兑现。”
孟彰沉默了一瞬。
黑白两位无常见状,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只跟孟彰说起祂们俩方才简单商量过后的决定。
“阿彰,我们打算加快速度了。”
“嗯?”孟彰很快领悟了黑白两位无常话里的意思,“两位兄长,是说的拘魂辑鬼这件事?”
“对,”黑无常范无赦点头道,“我们这边拖得太久了,恐怕会给日后生出许多变数。”
孟彰想了想,倒也比较赞成。
“那两位兄长是准备什么时候开始呢?”他问,“需要我帮忙吗?”
白无常谢必安失笑摇头:“哪里就用得着你?”
黑无常范无赦也说:“你且好生修行就是,日后多的是机会要让你出手呢,用不着急在这一时。”
孟彰也就明白了:“所以两位兄长要在这里守着我到我归去阴世天地为止。可是我这里修行境界又上了一个台阶,族中会更重视我,两位兄长不必太……”
黑白两位无常凝望着他,以至于孟彰后半句话根本就说不下去。
“且不说这段时日你们族中力量空虚,就算真的没有那些杂事分散你们孟氏一族的力量,只你们孟氏的实力,抵不了多少用处。”白无常谢必安说。
黑无常范无赦也道:“再说,今日都已经是初七了,距离阿彰你归去阴世天地也还有七日不到的时间而已。我们还差了这七日的工夫?”
孟彰找不到其他的理由了。
这两位无常态度很坚决,孟彰每拿出一个理由都必定有祂们的道理给否了。
“那就劳烦两位兄长再在我这里待七天了。”孟彰有点无奈地道。
黑白两位无常都是笑了起来。
孟彰索性将更早的话题转回来:“两位兄长能再跟我说一说那个佛门吗?”
“佛门啊……”黑无常范无赦往白无常谢必安那里看过一眼,低头喝茶不说话。
俨然是将这个任务全都塞给了白无常谢必安。
白无常谢必安低低哼了一声,倒也没有推拒。
“佛门这个名号出现在我们天地里的时间还不满百年,道统也几乎都在西荒外传承,但他们的发展却很是迅猛、暴烈。”
“迅猛?暴烈?”听着白无常谢必安这两个形容词,孟彰几乎下意识地将记忆中曾经昌盛至极的禅宗一脉给划去了。
能用这两个形容词来形容的,绝对不会是他所知道的佛门禅宗一脉的路数。
禅宗自来就跟暴烈搭不上边……
毕竟,禅就是定啊。
倒是孟彰只在曾经捕风捉影地听说过一些传闻的佛门密宗一脉,跟这两个形容词更匹配一点。
而密宗……
孟彰克制着,没有将自己的厌恶显露出来。
密宗,也就那座布达拉宫能看了。
“对,”白无常谢必安这么说着,更是将祂们曾经收录的关于那些在西荒处传承的佛门法脉的简略信息给了孟彰一份,“他们道统走的传承路数是从上而下的模式。”
“更重要的是,他们佛门似乎更想要生灵的愿力。”
“苦难在他们口中是前生的业报,他们需要为前生赎罪,为来生积累福德,而能够让他们从苦难中超脱的,唯有佛陀的伟力和慈悲。”
“但可笑的是,他们又宣称他们这佛门法脉最讲究的是开悟,他们所尊崇、所叩拜、所皈依、所信仰的佛陀,其实不是仙神,而是觉者。大觉大悟的觉者……”
白无常谢必安跟孟彰说起西荒处的佛门传承时候,都忍不住带上几分嘲讽。
白无常谢必安乃是阴神,与道同在,祂不会嘲讽别人的道。
因为道,从来无有高下之别。
但祂现在在孟彰跟前提起那些西荒佛门那些事的时候,祂甚至都不屑于隐藏自己的不喜。
孟彰暗自叹了一声,将那些才刚从白无常谢必安手里得来的信息给放下。
无他,只因西荒佛门那些僧侣的手段、理念也着实不符合孟彰的三观。
那些人是怎么做的呢?
蓄养农奴,愚弄奴隶主,将人剥皮拆骨拿来做佛器,困魂囚鬼祭炼所谓的佛法,还有以复数计算的明妃……
他们口中说慈悲,手中沾染的却是斑斑血泪;脚下看着是踩着金莲,但实际上底下全是白骨亡魂。
更恶心的是,那些受尽苦难丢了性命的人,在临死之前还是满怀期待地盼望着他们听说过的胜景佛国……
用吃人不吐骨头来形容他们都是抬举了他们,真正的状况应该是将人吃干抹净了还诓骗人说会有救赎。
这是佛吗?分明是魔啊!
“但不能否认,”孟彰淡淡说,“他们的煽动力、说服力很强,就是了会有很多很多人,愿意为了他们舍生忘死。”
孟彰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黑白两位无常道:“等等,这些佛门的人,真的会在信众死亡后接引他们离开?”
白无常谢必安脸色不是太好看:“会。”
孟彰怔了一下。
看着黑白两位无常的脸色,他不知道该是为那些得偿所愿的佛门信众高兴,还是该为这方天地叹息。
一方世界的强弱,取决于世界的层级,取决于世界中的强者的高度和数量。
可不论是世界的层级,还是世界中的强者的高度和数量,其实都是世界本源所外显的一种表象。
说得更简单一点,世界中的生灵,也算是世界本源的一部分。
越是天资出众的生灵,所占据的世界本源就越多。
尽管在生灵的庞大数目之下,某一部分的生灵只是世界本源的极小极小极小一部分,但这极小到近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部分世界本源,如果离开了世界的范围,脱出了世界本源的自循环系统,便都是对世界本源的搜刮和削弱。
那从异世而来的佛门这做法,其实跟盗取世界的本源也没什么区别了。
当然,佛门那边厢是不可能会承认这说法的。
他们只会说,这是在完成他们家信众的期盼,是对他们家信众的救赎……
面对这种情况,祂们这些世界本身孕育的神尊,能说些什么吗?
不能。
因为那些佛门僧侣在某些层面上确实没有说错,可是真要让祂们眼睁睁看着佛门僧侣带走这些原本该进入世界轮回的生灵、看着世界本源流失,祂们也做不到。
“现在这些佛门的信众还不多,情况不算多严重,可等日后佛门的理念、道统广泛流传,问题就大了……”孟彰说着,脸色又更糟糕了几分。
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赦的脸色也是很难看:“所以我们不能坐视不理。”
孟彰抬眼看向黑白两位无常,片刻,他往阴世天地那边看过去一眼。
“诸位阴神兄长的意思是……”
黑无常范无赦说:“我们没什么意思,因为留给我们的选择本也不多。”
可不就是不多么?要么,祂们这些阴神神尊就掐着鼻子认了,在阴世地府的轮回一环里给佛门那些僧侣留一个位置;要么,就是将道门的力量接纳过来,行驱虎吞狼之策。
黑无常范无赦的声音低了低:“我们的实力还是太弱了。”
弱到……即便那些佛门的大能还没有真正将他们的力量辐射到这方天地,祂们也在那遥遥传递过来的感知中被压得喘息不过来。
“能跟佛门那些大能抗衡的,就只有道门的那些人了。”
第 424 章
“佛门那些人如今所以还能保持着克制, 只在西荒地界那边传道,也全是因为忌惮这边的道门。”
“我们……从来没有在他们的眼里。”
孟彰沉默着听,很久后, 他说道:“整个天地里, 九州地界这里才是真正人才汇聚的地方。”
方才就说了, 生灵卓绝的才干, 是天地本源的一种呈现。
越是得到天地垂顾的生灵,越是占有更多的天地本源, 就越是资质卓绝、才情磅礴。
所以, 同等数量的人,当前的九州地界的生灵,所占有的天地本源最多。
孟彰说:“在这些佛门僧侣的传法手段和理念没有改变以前, 九州地界的人是不可能会接纳他们的。”
“九州不是西荒。”
白无常谢必安叹了一声, 也道:“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但是……”
这位阴神神尊说:“佛门能够发展到那般实力, 也不是没有本事的。他们终究会想明白该怎么做, 而这, 对他们来说也不是难事。更甚至, 还很有可能会给他们佛门带来一些新的可能。”
孟彰张了张嘴, 却是没有办法反驳。
黑无常范无赦这时候瞥了白无常谢必安一眼, 转手将一碟子灵桃放到孟彰面前。
“不必发愁。”黑无常范无赦说,“事情总是会有解决的时候,现下想那么多没用。”
白无常谢必安回过神来, 也连忙收摄了自己的心神, 笑着冲孟彰道:“你范兄长说得是,佛门的问题是不好处理, 但这不是有道门在吗?道门必是不会愿意拱手将整个世界都给让出去的。”
“而除了道门以外,”白无常谢必安想了想, 又说,“这天地里还有许多大神尊,祂们也是不会接受佛门过度盗取天地本源的,再说了,这天地百族的先祖也不都是吃素的。尤其是炎黄人族的那些……”
“佛门想要让自家道统在这天地里广泛传播,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孟彰看着黑白两位无常眼底的极尽宽慰,缓缓地点头:“彰知道了,彰会尽量将心思放在自己的事情上,不会轻易插手这些事情的。”
“不过,两位兄长,”孟彰犹疑着,选择小声地给黑白两位无常传音,就像是生怕叫谁给听了去一样,“我能知道诸位兄长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吗?”
“又或者说,诸位兄长准备做些什么吗?”
白无常谢必安想了想,也用同样的声量给孟彰传音。
祂说:“反正会为佛门发愁的人不止我们阴神一系,还有很多人呢。”
黑无常范无赦也同样道:“不管早先各家他们完全没有表示是为着什么缘故,但当佛门的踪迹若隐若现出现的时候,他们总不可能当没看见。”
孟彰惊了一下,问:“两位兄长的意思是……道门的人也好,我们炎黄人族的各位先祖也好,很可能已经知道了佛门的出现,但就是当做没看见,不知道?”
这么自信的吗?
孟彰不由得仔细去回想他前生记忆中的只言片语记载,但最终一无所获。
这并不多让人意外。
孟彰的前生里,不管唯物主义盛行的世界表面下是不是隐藏着什么伟力,但基本上这些神通手段确实没有大规模在人前显现。
佛门与道门之间的道统争斗也大多体现在双方之间的理念上。
如果真是理念层面的争锋,扎根在炎黄文明的道门是真的不怂现如今这血腥、愚昧的佛门。
哪怕是后来与道门理念相抗衡的佛门,也是在原始佛门的理念在经过九州英杰二次解读、拓展、延伸、修改之后的结果。
发展到那个层次的佛门,其实已经不再是来自西荒的佛门,而是以西荒的原始佛门为营养发展出来的九州佛门。
真将佛门在九州地界得到广泛承认和传播的理念拿回到原始佛门的诞生地,叫那些修持原始佛门理念的僧侣来看,只怕那些僧侣自己都认不出来。
正在孟彰的思维快速扩散的时候,白无常谢必安摇了摇头,否定了孟彰的说法。
祂选择继续给孟彰传音:“不是当做没看见、不知道。是不在意。”
孟彰眨了眨眼睛,继续听白无常谢必安的话。
“佛门眼下在西荒的动静不小,但基本都老实收束在西荒地界,从未往九州地界越过一步。”白无常谢必安说。
“不然你自己想一想,阿彰。你现在是世族的郎君,又在九州地界大晋龙庭的帝都洛阳中待着,修持的更是梦道,你的消息向来灵通,你可曾有在这里听说过佛门?看到过佛门僧侣的踪影?”
孟彰摇头的同时,也在心下赞同点头:佛门的人,确实足够克制。
白无常谢必安又说:“何况,阿彰,你觉得这些年道门的动静怎么样?尤其是近一年以来。”
孟彰很快回答道:“他们变得活跃了。”
白无常谢必安不再说话了,祂给了孟彰一个眼神。
孟彰面上很快显出恍然的神色:“这是道门在做准备。”
道门近年的活跃,不单单是因为阴世阴神一系即将迎来正位天地的大势,也不只是因为他们判断太平教对他们的负面影响已经消去大半,还因为他们知道了佛门的出现。
道门是在为未来可能会出现的道佛之争做准备。
正所谓思想、舆论的领域自己不去占据,敌人就会抢走,现如今道门也是一样的想法。
孟彰吐出几个字:“《仙神位业图》……”
生民会接受佛门为来生积福的理念,根本是因为他们今生太苦太绝望了,绝望到让他们看不到一丝改变的机会,以至于他们甘愿放弃这一生。可如果……生民的今生还有机会呢?
如果今生所遭受的苦难和困境,是会得到帮助的呢?
今生和来生,在还有希望的情况下,当然是今生更重要。
来生太虚无飘渺了,今生才在眼前。
而过好当下,不负眼前,才是炎黄一贯的思想。
来生?那是在今生被彻底放弃才会去考虑的事情;那是在今生多有余裕才会去顾及的事情。
道门的应对显然也落到了这里。
《仙神位业图》是要记录天地间诸多仙神名讳,为祂们列传作记,好让祂们能够庇佑炎黄人族,庇佑天下。
所以,当《仙神位业图》完成,天地诸多仙神得享人间祭祀,自然也需要履行神职,护佑九州生民。
纵然《仙神位业图》不能保证其上所有的仙神都能够完美地履行祂们的神职、尽善尽美地庇佑九州生民,可它至少划出了《仙神位业图》上的诸多仙神的底线。
这些底线将会是九州生民得到的、属于今生的护佑。
这便占住了自己的根基,也守住了自己的位置。待之后的,便是道门与佛门各自的争斗所在。
白无常谢必安点点头,也道:“不错,《仙神位业图》。”
孟彰若有所思地眯着眼睛,说:“所以阴世天地才会有诸位阴神兄长正位天地的大势……”
听得孟彰的话,黑白两位无常脸色有一瞬间的扭曲。
白无常谢必安深吸一口气,一点也不遮掩地跟孟彰说道:“不错,事实上,我们的正位大势,也多得了道门的默许才得以汇聚的。但在这件事情上,我们阴神一系并不亏欠他道门。”
早些年镇压祂们这些阴世神尊的,确实不全是道门的人,但道门的人也都掺和进去了,而且还在这其中出了大力。
起码,没有那些道门修士的尽心尽力,只凭借天下百族各位先祖,凭借阳世天地里的诸多图腾神、神尊,祂们阴神一系就算出世晚了些,也不至于被封印的那般凄惨。
当年道门的人在封印、镇压祂们阴神一系的事情上出了大力,现在又想要让祂们阴神一系成为阻挡佛门冲击的一道屏障……
如果这样都还算祂们阴神一系亏欠他们道门人情,他们道门是不是想得太好了一点?
“我们阴神一系并不亏欠他们。”白无常谢必安看着孟彰,说得无比严肃。
孟彰也跟着一整面容,说道:“是的,我们阴神一系从不亏欠他道门。”
黑白两位无常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下来。
“两位兄长,所以我们眼下,就是个相互合作的情况吗?”
白无常谢必安点头,说:“基本上是这样的没错,但在私底下,我们还是没消气。”
孟彰看了看黑白两位无常,沉默地点了点头。
所以只要道门在后头继续做出相应补偿示好,阴神一系还是会跟道门缓解彼此僵硬的关系……
也对,即便现如今还没有全面了解佛门那边的理论、体系,只简单看西荒地界那边佛门僧侣的所作所为就都能看出来了,佛门是不会放弃对阴世天地的干涉的。
作为阴世天地所孕育的神尊,祂们没有退让的余地。但显然,只凭借阴神的力量,祂们没有办法拒绝佛门。
所以阴神需要盟友。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即便这个朋友跟自己有些前怨,只要没有根源层面的冲突,他们彼此之间就有合作的可能。
“后续我们跟道门之间会怎么来往,”白无常谢必安看定孟彰,说,“都会有诸位阎君兄长和阴天子大兄拿主意,我们只消听着就是。在那之前,我们最该做的,是扎扎实实地将神位拿回来。”
“做好我们自己该做的事情,配合诸位阎君兄长和阴天子大兄行动,就是我们能做到的所有事了。”白无常谢必安说道。
“我知道,”孟彰说,“谢兄长、范兄长不必担心我。”
略停一停,孟彰又失笑摇头道:“我就是一个小辈、后辈,似这般事情,也轮不到我来管。”
他心里很清楚,黑白两位无常所以会特意跟他说这么一句,并不是觉得孟彰已经转生人族,不再是阴神身份,没有资格跟祂们商议这样的事情,而是这些阴神不想要让他跟祂们一起憋屈。
尽管白无常谢必安说是祂们阴神一系与道门会是盟友的合作关系,但事实上,祂们彼此之间的地位并不对等。
不是其他的缘故,纯粹是因为实力。
相对于道门来说,阴神一系的实力是真的不太够看。
没有足够对等的实力,即便对方说彼此之间是平等的关系,这种平等也不真实。
是低了一个头的。
曾经因为道门一部分人的动作而遭遇封印、镇压的阴神一系,在得到某些弥补后就需要笑着低头跟道门合作,这难道不憋屈吗?
憋屈。
尽管不是很憋屈,可也在心里头闷了一口气吐不出来。
而且看样子,是以后也不会有机会能够吐出这口闷气来了的那种憋屈。
然后呢?
如果后续情况够好,佛门在应对道门的同时无力将手伸入阴世天地,那当然是最好。可如果万一呢?
万一……佛门在应对道门的同时还有余力插手阴世天地的轮回呢?祂们阴神是不是要一面受着佛门的手段,一面不断尝试争取道门那边的要求?
万一,佛门在应对道门的同时已经无力再多做什么,却甘愿付出代价死死咬住阴世天地的轮回一角呢?
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让祂们这些阴神安心、宽心的未来,祂们这些阴神又怎么会想要让孟彰也跟祂们一起陷进来?
阿彰已经不再是阴神了,他已经完成转生,现在是炎黄人族的人。
他逃出去了,就不必再将他拉回来。
黑白两位无常这才真正笑开:“就是这个道理。”
黑白两位无常又陪着孟彰坐了一阵就离开了,孟彰自己在原地多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回屋去。
他也没在屋中停留,径自入了修行阴域,在湖中白莲莲台处坐下。
苍蓝阴月的月光挥洒而下,扑了孟彰一身。
湖中嬉戏的银白游鱼凑近,绕着孟彰欢快地游着。
孟彰扬起唇角,将手插入湖水里去,逗了逗游得欢快的银白游鱼。
“给你们留的香火也还没有吃完呢,这次就不再给你们了,好了,你们玩去吧,我在这里自己坐一会……”
银白游鱼鱼群环绕着孟彰转了两圈才各自散去,但在孟彰这座白莲莲台的周围,还是留了一尾。
这尾银白游鱼也不是旁的,正是孟彰最熟悉的鱼群首领。
孟彰定睛看这尾游鱼,问道:“可是还有事?”
银白游鱼轻快地甩了甩尾巴,朝孟彰吐出一个气泡。
孟彰失笑:“我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我好着呢,今日不仅仅破开了心灵枷锁,完成了修为境界上的突破,同时还得知了一些很有用的消息……”孟彰说,“没有人比我更好了。”
待在水里的银白游鱼静静看着他。
那双倒映着月光的眼睛看了孟彰许久,直到似乎真的确定了孟彰此刻的状态,这尾银白游鱼才稍稍地往后退了退。
孟彰又笑了起来,浸入湖水里的手往外拨了拨,水流轻缓地将这尾银白游鱼往外带了一下。
“去玩吧。”
银白游鱼这才走了。
孟彰凝视着这尾银白游鱼,直到它汇入鱼群之中,方才慢慢地绷紧了脸色。
‘早就知道会出现、会发生的事情,何必还要为难?’
孟彰对自己这样的状态有些无言,但又有些理解。
知道归知道,但事情真正发生和还在认知之中,是两种不同的情况。
总是不同的。
何况,那些阴神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对他多有善意。不是掺杂着某些其他意图的善意,而是赤诚的、干净的善意。
祂们待他那样好,他岂能无动于衷?
他岂能无动于衷?!
第 425 章
不能做到袖手旁观, 那就需要有足够的、可以支持他实现自己心意的力量。
这股力量从哪里来?
不能外求他人,只能内求于己。
孟彰闭上了眼睛,开始今日的修行。
“精心以定念, 诚心以养念……”
孟彰心神须臾沉定, 诸多念头生灭之间快速收拢成一束。这一束心念高悬, 似将与天边垂照的苍蓝阴月并合唯一。
月光与心光洒落之际, 这方修行阴域中磅礴纯净的灵气倒灌而来,涌入孟彰的天河道基中, 经过天河那三千梦境世界层层过滤截留, 化作更加纯净温和的元气进入刚刚开辟出来的识海世界,滋养孟彰那藏于识海世界之中的元神。
独特的循环如同呼吸一样自然而然地构建完成,并未需要消耗孟彰多少心力。
他睡了过去。
甫一入得梦中, 孟彰的意识便醒转了过来。
他要睁眼定睛去看, 却发现自己根本就做不到。
或者说, 现在的他没有睁眼这种状态。
愣了一愣后, 孟彰很自然地切换感知的模式。奇异的感觉终于映入了孟彰的感知之中, 等整理好所得信息的那一刻, 孟彰自己好一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他, 不对, 祂成了一条河。
一条有意识的、从无处来到无处去的、浊黄浊黄的、不知蜿蜒几万里的河。
河在不见天日、终年被浓雾笼罩的天地间流荡。
在河的旁边,似乎是一条被冲积出来的泥沙形成的路。路和河之间的滩地里,则长着一片无花有叶的翠绿青草。
黄泉路、曼珠沙华以及忘川河……
这些勉强算是眼熟的情景触动了孟彰不知储存在哪里的记忆, 然后就有名号很自然地翻跳了出来。
孟彰沉默了一下, 终于算知道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他修为突破,终于开辟识海, 于是凝聚的元神有了安居之所。得到了元气滋养的元神在强烈意念的驱动下,将连孟彰自己都不确定存不存在的记忆给翻出来。
好家伙!原来黑白无常、郁垒神荼这些阴神没有诓骗他, 他曾经真的是得到天地孕育的生灵……
是不是先天神祗不知道,但一定是天生地养的。
孟彰忽然就有些好奇。
如果他真的曾经是天地孕育的生灵,那他又是怎么投入谢娘子的腹中的?他入了谢娘子腹中重新孕育这事,谢娘子和孟珏知道吗?还有,他是怎么做到在投胎成人以前,精准地从胎中之谜里保存下他前一生的记忆而不是他作为天生地养的精灵的记忆的?……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从孟彰心头生发又破灭,但都像是泡泡一样,没能在孟彰心头留下任何痕迹。
起码当下身在梦中的孟彰是这样的。
这种状态的孟彰像是完全抽离了感情,意识无悲无喜地记录着周围的一切信息。
包括这阴寒、昏沉的环境,包括那些双目茫然、混混沌沌往前走的阴灵,也包括那些陷落在草丛中,浑身湿漉漉分不清到底是泪水还是别的什么从魂体中榨取出来的东西的恶灵。
祂记录着,观看着,睡了醒,醒了睡。
清醒的时候比较少,沉睡的时候更多。每当祂睡去的时候,总会有很多信息灌入祂的脑海中。
那些信息很是杂乱。有这方天地灌注给祂的各种常识,也有那些陷落在碧绿草丛中的恶灵的记忆与感情,还有从阳世、阴世天地各处涌来的种种情绪。
能消解的、不能消解的东西汇入河里,有一部分沉降在河底深处,成为了河里的淤泥,还有更多更多的部分在河水中沉浮、固执地等待着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和解的那一日。
河一天比一天浑浊,也一天比一天沉重。
忘川河与其说是河,其实还更像是天地万灵众生的情绪的垃圾场。
但无悲无喜状态下的孟彰却很习惯。祂的意识仍然时睡时醒,醒时清明,睡时沉寂,像是一个真正的天生精灵,而不是还有着前生作为人类记忆与感情的人。
沉在这段记忆中的孟彰意识不觉得困扰,也未有任何烦恼,但在这段属于忘川河部分的意识之外,属于孟彰的意识却直接皱了眉头。
在祂作为忘川河的意识醒来以前,曾经属于他前生的那些意识和感情一定被消磨了。若不然,祂不可能是这样的“忘川河”。
可问题又来了,既然在祂作为“忘川河”的时候,祂前生的记忆和感情被清洗消磨了,那为什么当他从母胎里醒来的时候,他还记得他自己曾经是个人类,还有着属于前生人类的记忆、经历和感情?
他是怎么做到的?
是有谁帮了他,还是在他记忆和感情被彻底消磨干净、成为祂以前,他自己做了什么安排?
孟彰默默地想着,也静静地看着。
作为一条河,忘川河,在这阴世天地中观看着。
不知道时间又过去了多久,但那一天,祂听到了声音。
属于人的声音。
“……咦?这条河……”
祂下意识地循着声音看了过去……
孟彰陡然睁开眼睛,让人心悸的漠然还没有彻底从他的眼底消退,但属于人的感情却已经升腾。
“原来是梦啊……”他说,声音不自知地被压得极低。
座下的白莲莲台无声摇曳,洒落几滴夜露。
露水还没有砸落到湖水里,就有几尾银白游鱼相继从湖水中跳出,各自抢了一滴夜露跌落到湖里去。
孟彰被这番小小的热闹吸引去目光。
银白鱼群的首领从鱼群中游出,几个尾巴将那几尾银白游鱼从白莲莲台侧旁扫飞出去。
那几尾银白游鱼飞出高高、远远的一段距离后重重砸入湖水里,激起好大几片水花。
关键因为银白游鱼首领的缘故,这几片水花还连成了一片,高度、形状居然没有什么殊异,竟然也有了几分壮丽的感觉。
孟彰失笑摇头,手指垂入湖水里点了点银白游鱼首领的脑袋。
“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尽可随它们去。”
顿了顿,他又问道:“往日里这莲台该也是会汇聚夜露的,怎地不见它们抢着要?是今日里的比较特殊吗?”
银白游鱼的首领高高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不太熟练地说道:“今日的,格外好。”
停了停,这尾银白游鱼首领还补充说道:“能帮助,我们,增长,灵性……”
孟彰这时候是真的理解了那几尾银白游鱼。
明明是龙裔,但就是智慧灵性不足,无法更好、更清醒地控制自己,于是在本能告知它们以后,它们直接就抢了。
孟彰还在想着,那尾银白游鱼首领就严肃地跟他开口:“这次,是我们,欠了你的,但现在,那夜露,是还,不了你了,你,想要些,什么,做补偿?”
“什么,都可以。”
孟彰失笑摇头:“我现在还没有想要的东西,暂且记账行不行?又或者说,你们觉得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抵给我的,直接给我也可以。”
他不缺灵性,拿来没什么用。
说起来,擎灯鬼母白氏、杨三童那边的鬼婴胎灵或许需要这样的灵物来帮助更年幼的胎灵增长灵性,可这边只有几滴,数量稀少不说,而且还不确定什么时候白莲莲台能够凝练出这样的夜露,更重要的是,这几滴夜露在孟彰确定它们效能的时候已经被银白游鱼们抢食了……
所以,孟彰就没怎么将那几滴莲台夜露放在心上,这么说不过是为了给银白游鱼首领一个说法而已。
银白游鱼首领却是沉默了。
“我们鱼群现在,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我们有的,之前你都,看过了,你好像,都不怎么,喜欢。”
孟彰沉默了一瞬。
“还是记账吧。”银白游鱼首领情绪明显有些低落,但它像是想到了什么,情绪忽然又变得高昂起来,“等我修为突破,我将能拿到,更多的好东西,到时候,你尽管挑。”
看着银白游鱼首领那般慷慨大方的样子,孟彰险些没压住自己唇角扬起的弧度。
“好,到时候我自己挑。”说完,他又逗趣一样跟银白游鱼首领道,“到时候我将好东西挑走了,你可别舍不得。”
银白游鱼首领摇头,说:“不会。”
孟彰笑着点点头。
银白游鱼首领跟孟彰告别,带着整个鱼群沉入湖水深处去了。
孟彰的表情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他看了看自己坐着的白莲莲台,心里一片透亮。
这一夜白莲莲台凝结的夜露和往常它所凝结的夜露大相径庭,原因必然不会是这座白莲莲台本身。今日的白莲莲台和昨日的白莲莲台比起来,可没有什么不同。
所以,导致那几滴夜露发生根本蜕变的,是孟彰自己。
可是修为上的、从筑基境界到养神境界的小小突破,真的能推动白莲莲台凝结的夜露发生如此蜕变吗?
可能性不大,所以孟彰更倾向于相信是昨夜里孟彰修行时候所做的那个梦的影响。
那个梦啊……
孟彰在白莲莲台上静坐了片刻,默然摇头。
要去继续追溯那个梦不容易,因为孟彰自己当前的记忆里还是没有太多相关的印象或者信息,除了那个梦的主体以外,甚至连梦中祂自己记录的那些信息都像是被橡皮擦擦去一样的空白,更别说是阴世天地在孕育祂时候给祂灌输的那些“常识”了。
所以,让他自己去找是找不回来的,得等。
等什么时候,那些记忆自己跳出来,梦也就会出现了。在那之前,且还是让他专注于当前吧。
孟彰舍下那些杂念,心神返照识海。
他的识海如今还是混沌初开,只有一片荒僻天地。在这片天地里,有一条河涛涛而走,走过高山与矮谷,连接着天与地。
它有点像孟彰前生记忆中的黄河,但又不是。
孟彰自己知道不是。
这条河其实该算是孟彰所有认知中河的概念的存在。
它是天河(星河)、人间河(母亲河)和地河(忘川河)的混合物。是孟彰一切道理的开始,也是孟彰本质所在。随着孟彰修为不断突破、蜕变,这条河的概念也将不断分化,不断升华,最后成为支撑这一方识海成长的柱梁。
看着在昨夜那一场梦境过后才真正出现在识海里的世界,孟彰自己也是沉默了一下。
“所以……”
“我的元神投影其实是河吗?”
许久以后,孟彰索性甩甩手,放下了这件事。
算了算了,他自己身上的疑问很多他也不是第一日知道了,如今不过就是自己元神的投影又一次不做人罢了,不算什么问题,他自己承认自己的身份,确信自己的身份也就是了。
没的为那些事情烦扰。
孟彰在去仔细看识海世界里的那一条河。
对于开辟出来的识海世界而言,河是河,但当孟彰的意识极尽内敛,沉入到河中去的时候,河又不只是河,它是另一个世界。
孟彰的意识这时候就出现在河的内部。
这里有茫茫虚空,有星辰点点。星辰汇聚成星海,也是格外的璀璨华美。
作为是海世界的主人,甚至是作为河的本身,孟彰很自然地洞彻了这里的所有虚实。
星海里的绝大多数星辰都是虚相,不实的,是孟彰那星河道基里三千梦境世界的投影。但不是说星海里的所有星辰都是这样。
还是有极少的一部分星辰是凝练成实相的梦境世界。
尽管这些所谓的凝练成实相只是相比于其他梦境世界投影来,这部分凝石的星辰是开始具现的梦境世界。
这其实也是孟彰昨夜里修行的成果。
而这一部分开始在识海世界里的河内部具现的梦境世界,又基本上全都跟阴神相关。
孟彰一一检视过这些梦境世界,也很有些无奈。
“行吧,阴神相关就阴神相关,反正这一类大多数都是属于古典灵异故事,跟这会儿成了阴灵的我本源相类,能给我的能力再多几分增益和加持,说来也算是合适。”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孟湛最后检查过一遍自己的修行成果,才将心神意识从片初开的识海世界中抽离,算是真正结束了这一次修行的检视。
初八日不是什么特殊日子,外间也没什么紧要事,孟彰都懒得出去,便直接留在了月下湖这里离。
伸手在袖袋里摸了摸,孟彰掏出一本簿册来。
这簿册不是其他,正是前些日子杨三童通过小海螺给他送过来的那一本。
看,他也是真的有事情在忙。
孟彰坐直了身体,将簿册给打开来,凝神去看簿册上记录着的一条一条信息。
春节时分阴世和阳世的贯通给予了阴灵们极大的便利,杨三童这些鬼婴胎灵更是可以、自由地穿行阳世与阴世。
连自己的父母和家都没有多少印象,也没有接收到相关指引的一众鬼婴胎灵们连家都不需要回,又哪里需要他们去走亲访友了?
得益于此,杨三童这些鬼婴胎灵们所探查得的消息和情报比之以往的每一次都庞大,也更详细。
也对,春节呢,有合作关系的、有血脉因缘的,不都要相互之间多走动以联络彼此的感情?
那些人这么一走动,自然就都落入这些四散各处的鬼婴胎灵眼里,被鬼婴胎灵们记录下来汇总到杨三童处。
所以孟彰现在手里捧着的这一本簿册,别看样子和先前他收到的那些簿册没什么区别,但其中的内容,却是早先那些簿册的好几倍有余。
孟彰笑了一笑,也将这簿册上记录的种种信息当八卦看。
他也确实是很久很久没这样“吃瓜”过了。
第 426 章
这次送到孟彰面前来的瓜田确实也没让他失望。里面的瓜从家国大事到口角纷争, 从法理到道德,从伦常到人欲,几乎无所不包, 无所不有。
同时是让孟彰大大地涨了一番见识。
可惜, 这瓜田里的瓜虽然多, 却真没几个是能把孟彰给逗乐的。
孟彰越看, 脸色越发阴沉,眉头也皱得越紧, 但是他手上动作一点也不慢, 这些消息和八卦中所有值得注意的相关信息,都被快速罗列出来,一一分类整理。
“除夕夜, 阳世大晋龙庭皇族循例在宫城中摆设家宴, 司马氏承享宗庙的先人阴灵基本列席, 唯独不见东宫太子司马慎。……”
“时未有一人问起东宫行踪。百官群臣兼宗室各支似乎都认为这种情况很正常, 没有人多问。”
“宫宴后当夜, 皇帝司马衷和贾皇后及一众宫妃守岁, 谢妃忽然在御前痛哭, 陈诉李妃歹毒, 暗害皇子司马遹,贾皇后不信,笑她多心。谢妃无奈, 取出前日李妃送去的点心, 用宫中鸟雀当众查验。……”
“食用过李妃所赠点心的鸟雀初时无恙,后来渐渐昏沉, 不多会儿就都睡过去了。李妃掩面哭泣,辩说冤枉。贾后大怒, 责问谢妃。谢妃哭,终不能如愿。”
“李妃所赠点心其实没有毒,不过那些点心中确实有食材与皇子司马遹日常所用茶水相克,所以皇子遹才会晕倒。只是虚惊一场的意外。”
“贾皇后令谢妃与李妃道歉,谢妃哭,最后也只能听命。”
孟彰摇摇头,更怀疑是司马遹的生母谢妃的手笔。
他目光快速往下文扫过,果真就看到了证据。
“谢妃与李妃交往甚密,年二十八时,谢妃宫中洒扫,谢妃曾经于李妃宫中暂坐。”
皇后贾南风有孕以后,阴世、阳世两边都不算安稳,尤其是阴世天地那边,晋武帝司马檐和他的皇后杨氏更是动作连连,基本上已经敲定了贾南风这胎和司马慎之间的事情了。
贾南风有孕,所出且必定是位皇子。
司马衷的嫡子出生,皇族司马氏其他藩王会恼怒是必然的,但要说到最直接的利益受害者,那必定会有皇子司马遹一个。
在司马慎出生以后,原本是司马衷独子的司马遹非单倒退一步,让出独子的优势,还成了庶子,直接丢失了承继司马衷皇位的法理正统性。
只这一点就已经够让司马遹一系吃亏了,更亏的是未来的司马衷嫡子还是他嫡亲长兄的转生。原本还会护持他登位的晋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又怎么可能会支持他?
现在皇子司马遹这一系需要考虑的已经不是怎么去继承司马衷的皇位了,他们更需要去想一想如何才能保住他们自己的性命。
贾南风就不是个大度的。更别说作为司马衷的独子,皇子司马遹在这过去的时间里为自己积攒了多少资本。这些,如今都要还回去了。
谢妃是个聪明人,陈留谢氏也是。而眼下,皇后贾南风养胎的这段没工夫理会他们的时间,就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现在玩这一出,谢妃也不是要针对皇后贾南风,更不是继续为皇子司马遹攫取政·治资本,他们是要退了。
可是之前因为司马衷本人的关系,保皇派的人一直在为皇子司马遹攫取政·治资本、积累名望,这些东西现在都要交还回去可没有那么容易。
最好也最简单的一条路,无疑就是体弱了。
孟彰很快也看到了这位被命运捉弄的皇子司马遹的后续。
除夕之后正月初一的大祭,往年一直站在司马衷身侧位置的皇子司马遹直接没出现。
跟着参与大祭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问起皇子司马遹的,都像是没有过这个人一样。
看到这种情况,孟彰也觉得唏嘘。
倘若不是这位皇子的生母出身陈留谢氏,倘若不是这位皇子昔日为自己积累了不少人情和好感,只怕这一日必定会有人落井下石,将他的活路给直接断绝了。
而皇后贾南风的反应……
孟彰仔细看了一眼这本簿册上记载的内容,不算很惊讶地发现这位皇后没反应。
也对,这位皇后或许高傲,但绝对不是个蠢货,何况她后头有的是人在给她指点。
谢妃和皇子司马遹要退,她为什么要阻拦?是谢妃和皇子司马遹容易对付了?还是陈留谢氏好招惹?又或者是皇族各支藩王太安分?
让她在所有目光都盯着她肚子的时候阻断人家的退路,非得逼着人家跟她拼命?
所以基本上,阳世大晋内宫这边,已经分出胜负了。
只等司马慎的降生。
不过,那些人真的就愿意看着司马慎顺利转生阳世吗?
孟彰可不相信。
他快速翻过这一部分的记录,接着就看到了那些藩王的操作。
他们除了帮助遮掩安阳郡这边孟家的动作以外,居然还尝试联系世宗景皇帝司马师。
虽然暂时没有打听到这些藩王为了说服这位出手都给出了什么样的条件,但他们自己似乎很有把握的样子?
孟彰看到这部分情报的时候都在摇头,更加没有办法去想象司马师的心理状态。
但孟彰事实上也对这些没有太多兴趣,他更关心的是这些司马氏各支宗室藩王会为了那张椅子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不看不打紧,这一细看,孟彰也跟着有些头大。
为着养胎的缘故,皇后贾南风这段时日以来绝对是将更多的心力和人力都投注在她自己的身上了,以至于朝廷上的政事也好,地方上的管理也罢,她都没有怎么过问。
至少没有像往常那样关注。
于是,从朝廷到地方,竟然都很有几分波云诡谲的意味。
几个藩王私底下的动作接连不断,基本上没有个安分的时候,偏偏他们这些藩王彼此之间又保存了一些情面,没有真正地下狠手。
孟彰知道,这是他们一众藩王都知道彼此间最大的敌人不是对方,而是帝都洛阳里的那一支。
孟彰一页页看过,将这些信息、情报一一改头换面填充进自己的那些涉及到权谋的梦境世界里。
先别管司马氏各支藩王的动作是不是足够聪明,用来填充资料库、完善这部分梦境世界的背景和主线、补完梦境中人物的灵性总是可以的。
反正都有用处,孟彰一点不亏。
看过司马氏一族各支系的大大小小的动作之后,孟彰便翻到了各个世族的动向记录。
“琅琊王氏三十四郎君初三日秉烛夜读,于《周易》中悟出亢龙有悔一卦,王氏三十四郎君居所有金龙异象显化,人人称奇。初四日,王氏三十四郎君正式宣布闭门读书,似有静修之意。”
“初五日,王氏三十四郎君府上仆从分批次外出,要为王氏三十四郎君去往各处收集前人《周易》见解……”
“初七日,有王氏仆从驾着车从外陆续带回满车书籍。据查实,这些书籍上的批注有许多都是出自道家的先贤高人。”
“外人问起,王氏三十四郎君言语间没有多少避忌,慷慨陈词说‘道理没有门户,我不想理会什么派系不派系的,我只想追求道理。’”
“世人敬仰不已,竟再没有人对这件事指指点点。就连琅琊王氏的宗主一支,都在初五日时遣仆从驾车往王氏三十四郎君府上送书。”
“世人由此更是连声赞叹,纷纷言说‘没想到在琅琊王氏这样顶尖尖的世家里,也能纵容三十四郎君另行己道,极是开明。’云云”
“我等兄弟姐妹虽然没能看破全局,但都觉得这里头必定藏着琅琊王氏的某种谋算和布置。”
孟彰从那本簿册上看到了这样一条用细小的文字写着的批注。
定睛在这处地方多看了一眼,孟彰微微叹了一声。
当然有,世族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他们怎么可能什么想法都没有和布置都没有就做出这样一番动作?
虽然琅琊王氏的这件事情混在春节时期的诸多消息中不算多大,但孟彰却不会含混地将这件事给忽略过去。
杨三童他们这些鬼婴胎灵对于琅琊王氏这四大家族都保持着一种公平的尊重。
所以在琅琊王氏之后,陈留谢氏、颍川庾氏和龙亢桓氏都享受到了一样的待遇。
大大小小的情报和动静都在后面罗列得清晰细致。
‘嗯?’孟彰简单翻看过这几家的相关动静,忽然发现了一个事实,‘好像……相比起其他三家来,陈留谢氏这边要更安静一点?’
为了确定自己没有记错,孟彰还特意将谢氏前面和后面的那三家资料又对比着看过了几次。
簿册被翻得“哗啦啦”作响。
‘我确实没有看错。’孟彰暗道,‘这一年,陈留谢氏就是要比琅琊王氏、颍川庾氏和龙亢桓氏安分。’
‘不管是为了在越来越浑浊的时局中自保,还是想要等待时机行火中取栗之险事,陈留谢氏都显得安分太过了啊……’
孟彰翻着簿册纸页的动作停了下来。
所以陈留谢氏到底是因为宫中谢妃和皇子司马遹所以不能有太多的动作,还是他们真的是想要安分、想要在这混乱错杂的时局中多少保存下些什么?
‘只有前生所知晓的历史记录做证据不太合适,不如就再看看司马慎对陈留谢氏的态度吧……’
‘司马慎总该知道谁才是他们司马氏一族真正的忠臣吧?’
孟彰这样想着,但到底没有那么确定,不由自主地拿眼睛往阴世天地的帝都洛阳位置看了一眼。
不过这会儿的司马慎还待在转生法阵里,莫说是孟彰和杨三童这些外人,就连司马慎自己的心腹大监和女官,都见不到他。
收回目光,孟彰又从头到尾将这四大家族的诸多记录看过一遍,然后就将它们跟先前的关于各支司马氏藩王那部分信息一样,整理着、筛选着将它们分别填入他的诸多梦境世界中。
孟彰的梦境世界真的很多,一点都不用担心这些信息会没有个去处。
待到将这份簿册的相关信息都梳理过一遍以后,孟彰翻手取出了那枚小海螺来联系杨三童。
杨三童显然也是在那边等着他,孟彰的小海螺才刚激起一点动静,那边就传来了杨三童的声音。
“阿彰?”
孟彰笑着应了一声:“是我。”
杨三童面容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些。
“那些消息,你都看完了?”杨三童这样问着,目光探究也似地在他自己的眼眶里转了又转。
“看完了。”孟彰点头,敏锐地抓住了杨三童有些凌乱的情绪,好笑问,“怎么了?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杨三童摇摇头:“没事。”
顿了顿,他才收摄心神,说:“我上次与阿彰你联络的时候,阿彰你的情况似乎不太对,现在这样……”
“是问题已经解决了吗?”
孟彰含笑点头:“不用担心,我这边的问题确实已经处理好了。”
杨三童也跟着笑了起来:“那就好,那就好……”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杨三童似乎才注意到了什么,眼珠子受惊地颤了颤:“……阿彰?”
“嗯?”孟彰回应。
“你,你,你……”杨三童真的没有办法稳住自己的声音,他此刻也没有工夫注意到这些事情,“你的修为又有长进了?”
孟彰点头,说道:“算是吧。”
杨三童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好半饷才道:“这下可真是太好了。”
“不过,”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犹豫着说,“阿彰,你这修行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
他是真的从来没见过一个修士的修行速度能有这么离谱的。
一年都不到啊!
这人已经从凡人走到了炼气入神境界最后一层的养神境了。
莫说他从来没见过,就是听都没有听过的。
“是有点快了。”孟彰点点头,也赞同杨三童的话,“所以接下来如果没有别的意外的话……”
孟彰忽然想起了他自己在突破到筑基境界的时候曾经给自己做出的安排。
他那时候也有说过要沉淀一下,放慢脚步的。但现在……
结果也已经摆到面前来了。
他就是没做到。这个年都还没有过完,他就又完成了一次境界层面的突破……
杨三童在小海螺的那边皱了皱眉头,唤道:“阿彰?”
孟彰回神,说:“没事,我就是忽然想起了前事。”
“我上一次晋入筑基境的时候就说过要放慢修行突破到速度的。”
杨三童连忙问:“你上次就这样想过了?那你这次又很快完成了破境,会不会对你的根基造成什么影响?阿彰你现在应该……”
没事的吧?
会没事的吧。
阿彰他可是安阳孟氏的郎君,是他们安阳孟氏的麒麟子,但凡孟彰需要的东西,安阳孟氏必定都会给他送到的才是。何况在安阳孟氏之后,太学似乎也很看重他,对了,还有阴世天地里的那些阴神。
这些人一定不会看着阿彰出事才对。至不济,至不济也还有他们啊……
“阿彰。”杨三童忽然郑重地唤了孟彰一声,说,“你需要什么样的修炼资粮,你且尽管开口,我们会帮你找来的。我们……”
孟彰不由得好笑,他制止了杨三童的话,安抚他道:“我现在的状态很不错,没有任何根基动摇的趋势,你们放心就是了。”
杨三童不是很相信,问:“真的?”
孟彰认真地回答他:“真的。”
杨三童这才将信将疑地把这件事暂且搁下。
第 427 章
“那簿册里的消息你都看过了吗?”杨三童问, 他又说,“现在这阳世、阴世都乱得很,我们收集到的消息也就比较杂乱, 不够细致, 你如果有什么是想要仔细了解的, 尽可以跟我说。”
“我们递送过去的消息也就能更精准些。”
杨三童说着, 快速抬起视线往正望向他这边的擎灯鬼母白氏等人,又道:“又或者你再等一等, 我们的人手很快就会增加了。”
孟彰听得失笑, 声音不免就有些轻快:“听上去,你们那边发展得很快啊,都能大幅度增加人手了。”
杨三童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一仰, 骄傲道:“是啊, 阿母和大姐、二哥他们很有能耐的, 现在虽然还没有落到实处, 但大体的合作意向都已经敲定下来了。”
他说:“除了我们擎灯鬼母这一支以外, 西山鬼母、玉蛛鬼母这两支也能配合我们。”
“只要阿彰你开口, 我们都可以给你回馈。”
孟彰对杨三童这些鬼婴胎灵的势力进展也很有几分惊讶。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居然连西山鬼母和玉蛛鬼母那边都被你们拉过来了?”
杨三童这时候反而就收敛了。
“事情说起来还多亏了阿彰你。”
“我?”孟彰问。
他也没有做什么啊。西山鬼母和玉蛛鬼母的凶名他也知听说过的, 可没有亲眼见识过, 更没有跟她们打过交道……
杨三童说:“现在的时局很乱,但凡是有点资格、有点野心的都在往这锅浑水里放些东西,好能让他们在日后捞取到些什么。可这就是最混乱、最错杂的时候了吗?”
孟彰没有回答, 杨三童显然也没想要从孟彰这里得到回答:“不, 当然不是。”
所有人都知道,更糟糕、更混乱的时期, 还在后头。
“我们不想被裹夹着落入这片漩涡里,这样的命运我们已经忍受过一次了。那一次, 让我们丢掉了性命。而这次,我们起码想要为自己争取到一点主动。”
杨三童说:“我们是这样想,西山鬼母和玉蛛鬼母也是。”
被裹夹着?
这天下芸芸众生,除了真正站在云端的人,其他谁又不是被裹夹着的呢?就算是那些真正站在云端上的人,不也同样需要妥协?
本也都是一样的……
孟彰暗自叹了一声,说:“但西山鬼母和也好,玉蛛鬼母也罢,她们应该都有很多选择才对,而且一定有不少是她们长时间考察和观望过的,她们为什么舍了那些人来选我。”
“我不是很明白。”
“近来安阳郡中的时候动静很大啊,”杨三童说,“阿彰你莫不是看那晋朝龙庭迟迟没有出手钳制你们孟氏,就以为一切都是平平常常的吧?”
孟彰沉默一瞬,说:“但那是孟氏做的事情,和我没有多大的关系。”
“你看,”他更是说,“这春节期间,除了年初一我还去外头散心,我不是一直都留在孟氏族中的吗?”
这下却是轮到杨三童无语了。
“阿彰,你这话拿出去跟别人说,且看有几个能信你的?”
孟彰没有回答他。
杨三童又道:“这么多年来,我们看了很多人,听了很多话,见过很多事,但他们说的、做的,无非总是那么些事。安阳孟氏……”
孟彰听得眉梢轻动。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话,不像是杨三童会说的。
杨三童不知道孟彰那边的想法,还在继续说话。
“本来也是其中之一。”
“但这一年,尤其是这几天,安阳孟氏却变得不一样了,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顿了顿,杨三童道:“这些都是西山鬼母和玉蛛鬼母的原话。”
杨三童将放远的目光收回,继续对小海螺那边沉默的孟彰说:“西山鬼母和玉蛛鬼母跟我们阿母不大一样,她们虽然也护着跟着她们的鬼婴胎灵,但她们还有别的希冀。”
“哪怕她们死了,落在这阴世天地里,甚至脱离了她们出身的氏族,她们的那点希冀似乎也没有消失,还更多了点孤注一掷的疯狂……”
杨三童说:“这话却是我阿母的原话。”
孟彰目光动了动,心下更是明白。
“白娘子还说了什么?”孟彰问。
“阿母说……”杨三童笑了一下,“那是她们自己的想头,和阿彰你没多大干系。这些人你是要用,还是要拒绝,且都随你的心意,其他的,不必多理会。”
“原是这样。”孟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劳烦杨三哥替我多谢白娘子。”
杨三童往外看了一眼,应下。不过他同时也问:“那方才我的问题,阿彰你的意思呢?”
“大体上我没有哪方面是特别想要知道的,不过有一点——”
孟彰说:“我希望诸位接下来能替我多留心安阳郡这边各家的动静。”
安阳郡目前来说算是孟彰的唯一一块试验田。孟彰的所思、所想、所学,将在这里与这方天地千百年根深蒂固的规则发生最小心也最直接的碰撞。
所有好的、坏的;不足的、多余的,有效的、无用的,都能得到呈现。
“安阳郡这边吗?”杨三童问道。
“对,安阳郡这边。”孟彰略停一停,问小海螺另一边边的杨三童,“在这边,会打扰到你们的安排吗?”
“那倒不会,”杨三童说,“我们这边人本来就不少,再加上正向我们这边靠拢过来的西山鬼母和玉蛛鬼母那边的人,人员数量更是庞大,我们正发愁着要怎么用人呢。”
“你们还在愁这个啊?”孟彰有些好笑,便问,“你们的学业呢?可有进步了?”
杨三童当下就没话,片刻之后,他居然开始尝试着转移话题。
可惜,几次尝试都失败了。
“进步是有的,家里的兄弟姐妹都很珍惜这个机会,学得极为认真。从你赠书到现在过去有半年,进度快的兄弟姐妹们,《三字经》《千字文》这一类的简单启蒙书籍都已经学完了,都在向着《诗三百》、《九章算术》、《阴世律令》这些书典进发了。”
“阿彰,以前我们是在为能用的兄弟姐妹不多而发愁,现在我们愁的却是要怎么在这么多得用的兄弟姐妹面前,挑出最能做事、也最容易能说服安抚其他落选兄弟姐妹的几个人来任事。”
“短短半年时间内,我们这是从一个极端滑向另一个极端,着是不怎么适应。”杨三童眸光动了动,盯着他手上的小海螺,问,“阿彰,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孟彰问:“杨三哥需要解决的到底是哪一个问题?又或者两个都是?”
“能两个问题都解决了?”杨三童问。
孟彰便明白杨三童的态度了。
“当然。”孟彰小小地笑了一下。说,“想要选出得用的人,可以用考问之法。”
“考问?”杨三童来了兴致。他目光明亮,似乎也已经想到了什么,“好像……挺好玩的样子。”
孟彰笑:“是挺好玩的,你们自己试着看过就知道了。”
杨三童重重一掌拍得响亮:“好,那就这样决定。”
杨三童这样说着,小脑袋瓜子里已经闪过一幕幕其他鬼婴胎灵愁眉苦脸、恼羞成怒的样子了。
他也完全不担心会有人不同意。
拜托,这可是孟彰提的主意诶。何况,它本来就很好玩,正可以让他们一大群兄弟姐妹乐呵乐呵。
孟彰不太想在一众鬼婴胎灵中看见更明确、更清晰的阶层。即便这些鬼婴胎灵真要算上阳寿、阴寿,年纪都比这一世的孟彰大,可孟彰仍然能在这些鬼婴胎灵身上看见浓重的孩子气。
他们一直没长大,都还是小孩儿,便也不必让那些污浊气坏了他们的情分。
“杨三哥,我说的这考问可不是官衙里上官考问下属的那一类。”
杨三童也是灵醒之人,他只一听孟彰这话,当下就明白了孟彰的担忧。
他就笑了:“当然不是那一种,应该是学府里先生考问学生的这一种,是吧?”
孟彰也笑,说:“不对不对,是师兄师姐考问师弟师妹的那种。”
杨三童说:“行,我会跟其他人说的。那考问之后剩下来的人呢?他们又要怎么安排?”
“剩下来的人啊……”孟彰说,“杨三哥觉得,令那些考问成绩相当不错的鬼婴胎灵作为授讲的师兄师姐给学业相对更差劲一点的人讲课,如何?”
“作为授讲的师兄师姐,给学业相对差劲一点的人讲课?”杨三童慢慢复述着,眼睛里的神采越发明亮,“我觉得很不错。”
“这回多谢了阿彰,你可真是帮了大忙。”杨三童说。
“能帮上忙就好。”孟彰也提醒道,“不过在将这一切都落到实处之前,杨三哥你还是多跟跟白长姐、程二哥他们商量几次吧,免得出了什么问题。”
杨三童欣然点头:“应该的。”
竟然说起到鬼婴胎灵的学业,孟彰便也顺势提起了西山鬼母和玉蛛鬼母那边。
他问杨三童:“西山鬼母和玉蛛鬼母那边的一众鬼婴胎灵情况是怎么样的?”
杨三童就简单跟孟彰说了一遍。
“那两边的鬼婴胎灵情况跟我们以前有点相类。西山鬼母和玉珠鬼母虽然不比我们阿母疼爱我等,对座下鬼婴胎灵更多了几分利用,但那些鬼婴胎灵的日子也不差。”
“他们来去颇为自由,就是无人管教,比我们更多了几分任性、凶悍和无知。”
无知……
孟彰无声笑了笑。
杨三童特别提起这一点,定然已经猜到孟彰问起他们的用意了。
孟彰便也索性敞开问:“你觉得他们的向学态度如何?”
杨三童沉默了一下,说:“有我们兄弟姐妹七分的模样。”
“七分……”孟彰说,“也不错了。”
杨三童面上眼底笑意越发明显。孟彰这句话与其说是夸赞西山鬼母和玉蛛鬼母那边的鬼婴胎灵,倒不如说是夸赞他们擎灯鬼母一系的兄弟姐妹。
孟彰的声音从小海螺那边传过来,拉回杨三童发散的那部分心神。
“既然他们有心向学,那便也成全他们吧。”孟彰说,“杨三哥,我这边送过去一批启蒙书籍,你给他们送过去,让他们好好学。”
孟彰说要送过去的启蒙书籍不是别的,正是早前他送给擎灯鬼母白氏座下一众鬼婴胎灵学习的那一版启蒙书籍。
杨三童当即应下。
孟彰叮嘱他说:“这些启蒙书籍说是送的,但也不是谁都可以拿去。必是要有那向学之心的。无心上学、还是一意任性妄为的话,这些书籍便暂且与他们无缘了。”
“实不好因为他们而耽误了其他想学的鬼婴胎灵。”
杨三童连忙郑重应下。
孟彰又说:“如果西山鬼母和玉蛛鬼母这两处的鬼婴胎灵有那聪明机灵的,懂得向诸位兄弟姐妹的请教,还请诸位兄弟姐妹能耐心些,与他们解答一二。”
“当然没问题。”杨三童一并答应了下来,“我们本来也在学习,如此正好算温故知新了。”
孟彰跟杨三童道谢。
杨三童犹豫少顷,终究没有多作询问。
孟彰许诺的这批启蒙书籍很快便送到了正在阴世天地里的杨三童面前。
从那小阴域里将那批启蒙书籍搬出来的时候,杨三童也抽取了几本快速翻看过。
白长姐跟着鬼母白氏也走了过来,绕着这堆启蒙书籍转了半个圆站到杨三童身侧。
“这是阿彰给西山、玉蛛两个那边的?”鬼母白氏问。
“对。”杨三童点头,又迎着白长姐、程二郎等人的目光将孟彰的请托给说道了一遍。
白长姐、程二郎等一众鬼婴胎灵能感受到杨三童的视线一直在鬼母白氏身边徘徊。
鬼母白氏似乎不觉得有什么好在意的,面上甚为平静。
“西山和玉蛛虽然是跟我一起走的鬼母之路,但我们的性情差别很大,以至于你们这些跟着我的鬼婴胎灵与她们座下的鬼婴胎灵又很不一样。”
“就算是同等情况下,我也不觉得你们会输给他们,何况是我们已经走出了一段路,而他们才开始奋发追逐的情况?”
白长姐、程二郎这些年长成熟的鬼婴胎灵倒也还能绷得住,其他更年幼的鬼婴胎灵却做不到,一个个头颅高高扬起,端的骄傲。
鬼母白氏心下失笑摇头,面上却不显。她目光与白长姐、程二郎等人对视一眼,清咳一声,说道:“除了这是阿彰表示接纳西山和玉蛛两个鬼母之外,你们还看出些什么来了?”
白长姐先道:“我觉得……这里面有阿彰给我们的警醒。”
程二郎也点头,接过白长姐的话说:“他提议我们通过考问来筛选人才,显然更多说明阿彰是唯才是举的主君。而我们……”
“比起西山鬼母和玉蛛鬼母那边,我们与阿彰确实更多了几分情谊。但是如果我们一众兄弟姐妹的才干和学识都比不上那边的话,那么现在我们做着的事情,也很有可能会被移交到他们那边去。”
“我们跟阿彰并不是家主与家臣之间的关系,”白长姐又说,“所以我们这边如果真的不能很好地完成阿彰交给我们的事情,那事情移交旁人,我们怕也是不能多说些什么。”
程二郎又说:“阿彰建议我们彼此之间相互学习,又引导我们接纳西山鬼母和玉蛛鬼母那边的鬼婴胎灵,显然在日后他的某些计划或设想中,需要大量的、有学识的、有才干的人手来辅助他。”
第 428 章
程二郎眉眼一动, 半是赞叹也似地道:“只我们这一众兄弟姐妹不够。甚至再多了西山鬼母和玉蛛鬼母那边的鬼婴胎灵,恐怕也未必够。”
杨三童不说话,像他最开始时候那样沉默着。
“阿彰他……”张四女若有所思, “他要这么多的有学识、有才干、有本事的人, 是准备要干什么?”
掀了这片天吗?
所有鬼婴胎灵也都不说话了, 只是在心底各有他们自己的心思。
许久以后, 鬼母白氏说:“我们不必去探究阿彰的心思。”
啊?
白长姐、程二郎等一众鬼婴胎灵齐齐震惊也似地抬眼看了过去。
鬼母白氏脸色柔和,她说:“似阿彰那样的人, 他不论要做什么, 不论最后能不能成事,总是会闹出一番大动静来的。到时候,我们就什么都知道了。”
很多事情, 就算一时混沌未名, 后来也会逐渐变得澄清的, 总不可能一直藏在迷雾里。
顿了顿, 鬼母白氏又说:“我们都去过阿彰的梦境, 他不是个心存歹毒的人。他培养你们, 或许本心其实很简单呢?”
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一众鬼婴胎灵沉默着对视一眼, 都感受到某种冥冥渺渺、却似乎快要鼓噪成一片的激昂和兴奋正在快速平息。
鬼母白氏看着他们面上的表情, 忽然笑了一声,说:“我说你们怎么这幅样子呢?原来是想要跟着阿彰一块儿闹事啊……”
她伸出手去,在身侧的白长姐眉心处轻轻推了一下。
白长姐不太好意思地低了低头:“我们这不是想不明白阿彰的用意么?要是阿彰真的准备做些什么, 那我们索性就什么都别想了, 跟在阿彰身后冲就是。”
她咕哝着说:“省得我们现在还得费心思去想到底要跟在他们那些人中的谁后头做事。”
鬼母白氏沉默了一下:“原来,你是觉得那司马慎不好……”
“不是不好, ”白长姐摇摇头,纠正也似地道, “是不够好。”
相比起其他人来说,司马慎确实已经很不错了。可要是将他跟阿彰比起来……
程二郎也点头:“差太远。”
鬼母白氏没有否定他们的说法,只道:“谁要让你们将他跟阿彰放在一处比较?”
白长姐、程二郎等一众鬼婴胎灵尽皆撇了撇嘴。
“行了,”鬼母白氏说,“反正就现在来说,司马慎不论是品格还是手段,乃至是他事成的可能,都比其他人强了太多。你们就不要这么挑了。”
鬼母白氏提醒这些鬼婴胎灵。
“你们日后都是要跟那司马慎打交道的。似他们这样的位高者,向来多疑傲慢,你们要是一直抱持着这样的对比心态,他是一定会发现的。到时候……”
鬼母白氏摇摇头,说:“恐怕我们做得再怎么多,那司马慎都不会真的给我们记功,也完全不可能会让我们成为他的心腹。”
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这些眼下簇拥在鬼母白氏左右的鬼婴胎灵也都是心思灵醒的人物。
鬼母白氏这么一提点,他们也就知道哪里不妥当了。
白长姐、程二郎等人还都齐齐偏了目光去看杨三童,盯着他沉默。
杨三童叹了一声,自己抢先开口:“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相比起其他的兄弟姐妹来说,负责跟孟彰联络,同时也在晋廷东宫麾下任事的杨三童,才是最容易在这方面上出问题的。
鬼母白氏当然是相信杨三童的,所以她很快提起另一件事。
“既然阿彰都提起了,那西山娘子和玉蛛娘子那边的启蒙事宜,也需要有人负责。你们哪个来?”
“我来吧……”
“不,这件事我来比较合适……”
“你们说的什么话?明明是我来做比较合适吧!”
“我……”
此刻忽然像是被人群抛弃了一样的杨三童沉默地看着这些激动起来的兄弟姐妹,无奈地跟鬼母白氏对视了一眼。
“我不想跟那些小屁孩儿玩,我要做正事。这事情得交由我来联络总领。”张四女的声音从杨三童身边高高扬起。
陈五女用声音追赶上张四女:“你不想跟那些小屁孩儿玩,我难道就想了?我比你更熟悉她们那边的人,我来更合适!”
张四女怎么可能答应她?
她几乎是立刻反驳道:“就因为你对她们熟悉,所以才更适合直接跟那些小屁孩混在一处,好指点他们怎么做。”
原本还想要争取的其他人看了看张四女和陈五女两人,面面相觑一阵,默默往后退了小半步。
算了,争不过的,且让她们两个自己斗去吧……
鬼母白氏也懒得管她们那边厢,她目光在杨三童面上梭巡过,问:“三童,你还有话说?”
即便鬼母白氏问起,杨三童还是沉默了一下才开口:“阿彰的修为又突破了。”
白长姐立时皱起眉头:“这么紧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
旁边张四女和陈五女两人的争吵也几乎是立刻就停了下来。
杨三童理直气壮地迎上白长姐的目光:“相比起阿彰让我们做的事情来,这件事不那么重要。”
白长姐眉毛几乎都要竖起了:“接连快速突破境界有损根基,你说不重要?!”
“本来就是不重要!”杨三童说,“阿彰现在在孟氏祠堂,他身边不缺高境界的大修士,更不缺关心他的人!这样接连快速突破不合适,可能会折损阿彰根基、后续要怎么稳定境界、重新夯实基础乃至是修补根基,都会有人提点他。”
白长姐本来极其高昂的气势被杨三童给压了一头。
“阿彰他自己心里也有数。”程二郎在旁边默默道。
白长姐横了程二郎一眼,再次对上杨三童。
“会有人提点他,会有人帮助他,那是别人的事,但我们却也不能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白长姐的气势沉降,杨三童的气势也跟着回落下来。
“我当然有提醒他。”杨三童认真地说,“但我们最多也只能提醒了。”
白长姐、程二郎都不说话了,其他的鬼婴胎灵就都跟着沉默。
还是杨三童率先整理了情绪。
“阿母、长姐、二哥,各位阿弟、阿妹,阿彰的事情我们其实不适合指点太多。”杨三童说,“阿彰他有自己的主意。”
白长姐、程二郎这一众鬼婴胎灵怔怔然地看着杨三童,不知是不是已经领会了杨三童的意思。
杨三童看着这样的他们,索性说得更明白一些:“阿彰他不是我们。”
“近之不恭。”杨三童又说。
“近之不恭”这句话,倘若是放在更早更早之前,白长姐、程二郎这一众鬼婴胎灵们是连听都没听过,但眼下,这句只在书上出现过让他们背诵的话语却一遍又一遍地在他们眼前回放。
“三童,你想要说的是什么?”鬼母白氏平和地问。
杨三童转了目光来迎上白娘子的视线:“阿母,我觉得我们需要端正我们对阿彰的态度了。”
张四女、陈五女等一众鬼婴胎灵几乎都要躁动了。
三兄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们对阿彰的态度有什么问题吗?!
鬼母白氏并不生气,只问道:“怎么这样说?”
“我们不能理所当然地要求阿彰做些什么。”杨三童沉声说,“阿彰默认我们接纳他,引他为兄弟,但他不是只有我们。我们不能真像对待更年幼的阿弟那样待他。”
哪怕其他人没有看她,白长姐也知道,杨三童说的就是她。
杨三童在指责她理所当然地想要管教阿彰……
白长姐抿紧了唇。
“我知道了,三童你说得确实很对。”沉默许久的鬼母白氏幽幽叹了一声,问杨三童,“还有吗?”
杨三童犹疑一阵,最后摇了摇头:“没有了。”
“三童说得很有道理,我们对阿彰的态度……”
“确实很有些不妥。”
鬼母白氏竟有些庆幸:“幸好我们和阿彰来往的时候不多。”
“但一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鬼母白氏目光在白长姐等一众鬼婴胎灵中转过一圈,最后回到杨三童面上,“事实上,三童你其实也不知道要怎么拿捏其中的分寸,是也不是?”
杨三童没有反驳。
“莫说是三童你,”鬼母白氏叹道,“即便是我,其实也不知道要怎么待他的好……”
“但我们总是要拿定态度的。”杨三童闷闷说,“阿彰很是敏锐。”
“我先前的态度可能也有些问题,但因为我们之间联络较少,我自己没有意识到,而阿彰那边对我们又,不知怎么的似乎格外地多一点包容……”
“可是现在我意识到了。”
“我已经意识到了,如果此后我再和阿彰联络,却没有任何调整态度的意思的话……”
杨三童心里其实很是惶恐。
“我不知道阿彰对我们更多一点的那些包容什么时候会被消磨殆尽,但是……”他说,声音渐低,近乎呢喃,“我不想让他失望。”
一份从来没有奢望过的恩赐真正落在手上是什么样的感觉,杨三童这会儿是真的明白了。
事实上,不独独是他,白长姐、程二郎、张四女等一众鬼婴胎灵也都很明白。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抿着唇低着眼站着。
鬼母白氏漫步上前,抬起手搭在杨三童的脑袋上。
杨三童茫茫然地抬起视线看她。
鬼母白氏冲他笑,问:“你和阿彰道别的时候,阿彰态度怎么样?”
“他生气了吗?”见杨三童还是没能反应过来,鬼母白氏便问。
杨三童连忙摇头:“没有。”
鬼母白氏面上笑意越发柔和:“你看,阿彰没有生气。”
杨三童愣怔了。
鬼母白氏看了看她的这些孩子,一点点将自己多年来跌跌撞撞学到的东西掰碎了交给他们。
“阿彰既然没生气,那就代表着你的心意他都有领会。”
“……领会?”杨三童喃喃道。
鬼母白氏笑着点头:“人和人的来往和相处,重要的是心意,也是行动。”
鬼母白氏放在杨三童脑袋上的手一转,搭放在杨三童的肩膀上。鬼母白氏人也同时站到了杨三童的身侧。
她半环着他,带着他一起面向她的其他孩子们。
“你们待他如自家阿弟,虽然彼此相处不多,但日常也总惦念着他,这样就已经很好了。只是你们和他之间有许多不同,彼此间的相处需要磨合。”
说到这里,鬼母白氏忽然停了下来,对白长姐等一众鬼婴胎灵笑道:“你们最开始跟着我的时候,不也是跟我、跟我们磕磕碰碰地磨合了一段时间的吗?”
呃……
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一众鬼婴胎灵彼此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
那都是多久远的事情了?现在忽然翻出来……
鬼母白氏面上眼底的笑意越深,她最后道:“慢慢来,不着急的,着急也没用。”
前面的那半句话倒还好说,可后面那半句却是弄得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人尽都没反应过来。
“难道不是吗?”白娘子慢悠悠反问他们,“这才一年不到,阿彰他已经晋入养神境界了,你们猜猜,往后他能走得多快?”
“别以为他修为晋升的速度太快就会磨损他的根基,不可能的。你们的某一个阶段修行可能会在日后遭遇麻烦,我都会将你们拦下,叫你们先将路铺稳当了再走。阿彰要是果真会有这样的问题,且连后续补全的法子都没有,孟氏里的那些人怎么可能会放任他?”
白长姐瘪了瘪嘴:“那阿母的意思是?”
白娘子说:“我的意思是,你们其实不需要烦恼怎么跟阿彰磨合的事情。”
“因为你们往后大概很少有机会再跟阿彰碰面的,就算有,等你们再站到阿彰面前的时候,你们大概自己就会‘冷静’了。”
白长姐、程二郎和杨三童等一众鬼婴胎灵不太赞同,正准备说些什么。
“哦,是我说错了。”白娘子说,“三童往后还要跟阿彰联络的。三童你确实需要注意些。”
杨三童微抬起头,对上白娘子俯视过来的目光。
白娘子将身体半弯下来与杨三童平视。
“三三童你先前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了不是吗?”白娘子这样说,又笑,“所以我一点都不担心。”
杨三童一颗心还有些晃荡,但这会儿看着白娘子的眼,耳边又响起孟彰与他说话时候的声音,他似乎一下子就安定了。
“我,我会尽力。”他这样说。
白娘子笑:“嗯。”
杨三童的困扰孟彰不得而知,他还是待在孟氏祠堂里,继续梳理着种种信息。
包括他自己的修行,也包括从各处收拢过来的信息。
是的,各处地方收拢过来的信息。
除了杨三童那边给他递送过来的,还有黑白两位无常送过来的以及小说家那边汇总的信息。
但和杨三童和黑白两位无常那里明显经过筛选的信息不同,小说家这边的更像是各个地方的汇总。
没有太明显的指向,于是相对更为笼统,也更为庞杂。
不过孟彰也不介意就是了。
事实上,孟彰是将这三份信息对照着、掺和着来看的。
哪怕是同一件事情,从不同的角度出发和考虑,也总会有所收获,更何况是这些从不同方向收集过来的信息?
于是,随着这诸多信息中的细节、知识和道理被孟彰消化吸纳,星河发带里的许多梦境世界都更精致了几分。
对于孟彰来说,这也是一种修行。
看着这些细致不少的梦境世界,孟彰自己也时常有几分好笑。
这该算是修行、吃瓜两不误吗?
乐呵是这样乐呵的,但孟彰也始终牢牢把持住修行和吃瓜之间的分寸点。
修行须得静心定念,尤其他这般修行梦道的阴灵,更是需要稳住心绪,不能让自己的心念、情绪过于飘忽;而吃瓜,或者说有趣的、能轻易调动起情绪的故事,却又必定会牵扯孟彰的心神。
静与动之间的差异在这相互的映衬下更是格外的明显。
孟彰时常也停下梳理,让心神拔高,去捕捉那动与静之间的玄妙。
当人沉浸于修行之中,时间也就过得特别快,何况那一日比一日消减变换的天地气机也总在提醒着孟彰。
“……明日就是十五了。”
这日用过晚膳,端着茶盏在上首静默许久的谢娘子忽然说道。
同样端着茶盏的孟昭、孟显和孟蕴对视一眼,目光落向坐在最末席的孟彰身上。
孟珏和谢娘子也都看了过去。
“明日……”
孟彰静等着,但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谢娘子的后半句话。
他有心想要去看一看谢娘子的眼,但他又有点不敢。
他怕看到谢娘子的泪,也怕看到自己的泪。
“明日,阿彰,”谢娘子的话终于是飘了过来,“明日城里有灯会,阿娘带你去看灯,怎么样?”
孟彰抬头迎上谢娘子的方向,却还是不敢看她的眼。
“……好。”
孟珏道:“那就一起去吧,人多,热闹些。”
谢娘子点着头。
这一夜,孟彰也在月下湖阴域里,但他难得的没有修行,就只坐在白莲莲台上,抬头仰望着天穹中的那一轮苍蓝阴月。
十四的月,不是十五、十六的月。它缺了一点,于是并不圆满。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月的轮廓也在一点点补完。
孟彰眼力那样的好,好到足以将天上月相的变化全部收入眼底。
银白游鱼在他身边徘徊,但比之寻常时候,鱼群显然又少了几分欢快。
它们似乎读懂了这月下湖中的氛围,静静地在湖水里陪着孟彰看月。
不一样的月轮下,孟府正房里,谢娘子也还没有就寝。
她把一件件衣饰取出,摆放在眼前一一看过。
孟珏则站在长案前,正有序而和谐地把一件件香料往钵盂里放。
每放得一件,孟珏都要拿起旁边的辗子将里面的香料充分研磨。
偶尔,他还会从旁边摆放着的一排玉瓶中取出一个来,将里面装着的液体也似地东西往钵盂里倾注。
到得夜深,孟珏才终于把辗子给搁到了一边放下。
他拨了拨钵盂里盛着的香泥,用手指捻了一点放到眼前细看。
片刻后,他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调好了?”谢娘子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孟珏也不惊讶,看过去的眼睛里带上笑意:“调好了,可以合形了。”
谢娘子凑过去,早早已经洗去了胭脂的手指葱白细长:“我也来。”
孟珏也不阻拦她,反而顺势将手中的钵盂往外推了推,让它出现在他和谢娘子中间。
谢娘子的手指伸入钵盂里,从里头挖出一小片香泥。
她把香泥放在掌心里,开始缓慢而细致地揉搓,同时又有复杂、古老的祭歌自她口中响起。
原本就已经被调和过的各色元气经由古老的契约调整,变得越发的温顺、清圣。
孟珏悄然看了她那边一眼,也伸手去在那钵盂里挖出一块香泥放入掌心。
和似乎要将岁月揉搓进这一块香泥的谢娘子不同,孟珏的动作更为干净利落,不过是一息工夫,那香泥已经不知道在孟珏的掌心处滚过几回了。
香泥的每一次滚动,似乎都会从谢娘子那低低唱诵的祭词中汲取到一些什么掺入香泥内中。
是以特别奇异,孟珏掌心里那香泥形状的变化,压根就没有比谢娘子那边的快多少。
一直到谢娘子那边的线香成形,孟珏这边的线香也才跟上谢娘子那边的脚步。
“咔哒。”
“咔哒。”
两声轻响同时响起,却是两根线香同时被放落到了盒子里。
一左一右两边摆放着的线香材质、形状初初看去并无差别,可倘若有人仔细去看、认真去品,那他约莫能捕捉到一些特别的灵韵。
但唯有真正燃起这两根线香、品用这两根线香的那个人,才能完全领会到这些线香的灵妙。
从天地十方八界采摘而来的香料将为他支撑起空间的框架,而那从古流传至今的祭词又将为他引来时间的流动。
空间与时间的交汇碰撞,又将会带着他看遍整个天地。
这才是最最顶级的线香。
饶是孟珏和谢娘子这样的人,从夜中到天明的四个时辰里,也不过才堪堪各自制成了十二支而已。
“十二支……”
谢娘子检查过盒子里的线香,也很是松了口气。
“这个数量,正正好合符天时。倒是郎君你,”谢娘子往钵盂里看了一眼,“这香料差一些就不够了。”
孟珏也不辩解,很自然地应承下来:“是我不对,明年会多注意的。”
第 429 章
“明年?”谢娘子探头往木匣子里看了看, 若有所思,“这些线香,可未必能够撑得到明年。”
孟珏手上动作顿了顿, 也有些不确定。
“可能还真是。”他问边上的谢娘子, “不然, 回头我再准备多一些?或者, 我这就去再拿点来?”
“急什么?”谢娘子坐了回去,“这里的线香支撑不了一整年, 半年总是可以的。真要不够了, 七月半时也还可以给阿彰拿去。倒是现在……”
她往外看了一眼。
外间的天色已然黑沉,但确实已经到寅时了。也就是这时节了,换到夏日, 怕是天边都亮出天光来。
“我们该开始准备了。今天的事情也不少。”
孟珏点头, 但身体还是坐在那里, 动也不动。
谢娘子一面转眼看他, 一面将木匣子合上。
“还想说什么?”她问。
孟珏定睛看她:“前日里阿彰院子那边传出的涟漪, 你感受到了, 不担心吗?”
谢娘子轻推一下手中木匣子, 自己更放松地坐着。
“担心?我为什么要担心?”她说, “打从阿彰三宝归元自梦中返炼烙印的时候,我们就该知道这一日的到来了。”
孟珏低叹一声,伸手越过几案去拉住谢娘子的手。
“何况阿彰返炼烙印所凝练出来的化身, 你也见过了, 没什么问题。再说,那化身手里提着的三宝葫芦, 在重炼以后似乎也随着阿彰的修行多添了些特性。”
“那不是也很适合阿彰的修行吗?”孟珏问道。
“我不担心阿彰会被那些破碎的烙印混淆自我。”谢娘子没有躲,“从来没有。”
孟珏没有说话, 只凝望着她。
谢娘子的手抖了抖,似乎是有些撑不住了。
她低垂下眉眼,终于说:“我只是有些担心那些被遗留在岁月里的因果,会被这些返炼的烙印所牵引,也找上阿彰。”
是的,相比起孟彰修行上的种种问题,谢娘子更担心这个。
“修行中遇到问题,不算什么大事,本来修行的过程就是壮大自我的过程,就是将不足补完、让不完美变得完美。它一直在进行,且还会进行下去。但如果被那些久远的因果缠上……”
“现在的阿彰还太弱了,他经受不住那些因果的反噬的。”谢娘子急急地说。
孟珏手上用力,牢牢将谢娘子有些颤抖的手握住,仿佛要这样将自己的力量给传度过去。
谢娘子定了定神:“阿彰陨落得太久,祂昔日的道果隐没在岁月里,倒是不曾被旁人攫取,但祂破碎的业位在漫长岁月中自行衍化,渐渐趋于完整。而这些业位碎片里,又有一部分另行被有缘人占据了。”
“如今阿彰返炼昔日烙印,业位碎片自生感应……”
谢娘子说:“还没有被旁人窃取的业位碎片倒是没有什么,但那些已经被别人占据炼化的业位碎片却是风险。”
“尤其那些被占据炼化的业位碎片中,还有些牵扯到别人的道果。”
牵扯到别人的道果意味着什么呢?
道争。
不死不休的道争。
“这是阿彰必定需要走过的一段路。”孟珏说。
谢娘子猛地抬眼看他。
孟珏脸色无比平静,石头也似地冷硬:“你又怎么知道,那些人不会是阿彰的养分呢?”
谢娘子没有了言语。
孟珏却是继续道:“况且,即便那些人真找过来了,在外有你我二人本尊,在内则有你我二人这样的分念;在过去有阿彰自己,在未来……”
“真要有哪个找到未来去的,还不定是谁寻谁消账呢。”
谢娘子还是没有言语,但她那双微颤着的手已经停止了。
孟珏又说:“至于那些人的部属……呵,就只有他们拥有自己的部属了吗?我、你手底下的那些人且不说了,阿彰的那些部属也不是就都死光了!他们都还在的呢。”
“我们也好,阿彰也好,连带着阿昭、阿显和阿蕴,不都是早早就做好准备了的吗?”
谢娘子的手开始用力。
孟珏放松手上的力道,谢娘子无比顺利地将手抽了回去。
她双手交叠,优雅而自然地摆放在膝上。
“我只是有一些担心。”
她抬眼,似只是遥望着前方,又似乎已然望入了岁月的洪流里,看到了时间长河下游的某些事、某些人。
“我当然知道,在这一片寰宇、这一条时间线里,有我们和阿蕴的本尊镇守,只要阿昭、阿显和阿彰他们几个自己能走通,不会有谁能够以大欺小。”
“我知道。”
这方寰宇可是他们本尊的主场,旁人想要伸手,甚至是想要做些什么,可没有那么容易。更别说是想要越过他们本尊的意思,直接对被庇护在他们三个本尊羽翼下的另外三人动手。
“但我一直有些担心……”谢娘子眉眼垂落,避开了孟珏的视线,“我们将他们三人放在一条时间线上,会不会太过贪心了?”
“贪心?”孟珏这才完全了解谢娘子心底一直缠绕不去的那丝犹疑忧虑。
“当然不。”
谢娘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回了目光,此刻正凝望着他。
“当然……不?”
孟珏笑着说:“这方寰宇能支撑得了他们证道。只要他们能够走通自己的修行,即便是三个,也完全足够的。”
即便真的承受不住,还差了些什么……
“有本尊在,差什么不能被补足的?”孟珏顿了顿,又说,“再说,待到他们证得大罗果位,这方寰宇、这条时间线,是都要回归诸天的。”
“娘子你要真的担心,也该是担心那个时候的这些小儿才是。”
谢娘子怔了怔,最后她竟是自己笑了。
“你说得对,我现在就开始担心是太早了些。”
孟珏定睛看了她半饷,确定她心底那一缕陡然升腾的杂念被斩灭以后,他也笑着站起身,背对着烛火对谢娘子伸手。
“走吧。”他说,“我们该准备了。今日里可是元宵灯会呢,得让阿彰玩得高兴才是。”
谢娘子伸出手去,借着孟珏的力道从座中站起。
“今日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非要跑过来坏人兴致吧?”
“不会。”孟珏无声笑了笑,说。
“今日是上元,有元宵灯会,郡城里人多热闹,也是灵机、福运勃发的时候,阿彰自来悟性卓越,今日这时节、这场合,不会再推动阿彰的灵觉,让他修行再作突破吧?”谢娘子又问。
“唔,这个就……”孟珏肉眼可见地迟疑了一下。
谢娘子的视线当即看了过来。
孟珏便道:“应该是不会的。”
“应该?”谢娘子眼神动了动。
孟珏果断道:“不会。”
谢娘子这才笑了起来:“这是郎君说的,回头可莫要出问题了。”
孟珏也跟着笑:“嗯,我说的。”
谢娘子摇摇头,放开孟珏的手,自己带了人转入内室更换衣裳去。
待他们两人在外间坐好,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四人也都陆续到了。
“阿父,阿母。”
孟昭领着孟彰三人跟孟珏和谢娘子问安。
孟珏手一抬:“坐吧。”
“今夜灯会,你们有什么要准备的,都准备好了,莫要到时候,又差了些什么。”孟珏这样叮嘱着,眼睛却看着孟彰,“有什么缺的、想要的,都可以说出来。”
谢娘子、孟昭、孟显和孟蕴也都看向了孟彰。
孟彰想了想,忽然看过他的兄姐,问孟珏和谢娘子:“阿父、阿母,今夜灯会用的花灯,我们可以自己做吗?”
“当然。”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孟珏的视线和谢娘子的碰了碰,问:“不若,我们也来帮忙?”
孟珏笑开:“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另一边厢坐着的孟昭、孟显和孟蕴怎么可能愿意被落下?
“一起!一起!”孟显连声说,又往旁边寻求孟昭的支持,“大兄,你说是不是?”
孟昭和孟蕴也都点头:“嗯。”
孟珏就笑道:“那便一起。”
不消孟珏吩咐,自有守在旁边的随从悄然退下。
待到孟珏等人用完早膳,制作花灯所用的一应物什就已经规规整整的摆在院子里了。
孟彰站在石阶上打眼一瞧,竟不知该如何下手。
他下意识望向了旁边的孟显。
孟显当下便笑,低声问他:“你想做个什么样子的花灯?心里可有主意了?”
“有了。”孟彰也问孟显,“二兄你呢?可想好了?”
“嗯……我还没想好。”孟显不太确定,便又问孟彰,“你想做个什么样的?”
孟珏、谢娘子、孟昭和孟蕴都分了心神在听。
“我想做个舟灯。”孟彰几乎没怎么考虑,直接就说。
“舟灯……”孟显笑,似乎也明白了,“你倒是会取巧。”
孟珏、谢娘子四人俱都若有所想,少顷,孟珏笑着和谢娘子对视一眼,说:“有主意了的就先开始吧,不必等其他人。或者说,你们谁个是需要帮忙的?”
孟昭、孟显和孟蕴对视了一眼,齐齐转了目光去看孟彰。
孟彰摇头笑:“就似二兄方才说的那样,舟灯做来很是取巧。我已在这样式上占了便宜,又岂能再要阿父来帮忙?不必,不必。”
孟昭和孟显的目光转了个方向,落在孟蕴的身上。
孟蕴也连连摇头:“若说是样式取巧,我这边该也差不多。”
“我准备做个瓮灯。”孟蕴说。
余下的孟昭和孟显,孟珏只看一眼就挪开了目光。
谢娘子便笑了:“如此,便有劳郎君了。”
孟珏也笑,当下就将孟昭、孟显四人撇开,携着谢娘子走向那堆已经预先处理过的竹篾前。
“既然他们都简单着来,那我们也不必弄得太复杂……”
“所以,娘子的意思是?”
“我打算简单地做个莲花灯,郎君觉得如何?”
“莲花灯啊。只是莲花灯的话,会不会太简单了些?”
“……不过是做个花灯凑趣而已,郎君莫不是非要压阿昭他们一头吧?”
孟珏不说话了,只传来了悉悉索索的物件挪动的声音。
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无声对视一眼,都觉得甚为无奈。
‘阿父这是真上心了……’
‘那我们要怎么办?是顺水推舟让阿父将心头那点闷气出了,还是?’
孟昭显然不为这个担心。
他给了孟显、孟蕴和孟彰一个眼神,目光中意思极为明显:‘你们且把心放回去,纵然阿父有这样的心思,阿母也不会答应的。’
果不其然,谢娘子压根就没有一点的犹豫。
“就只莲花灯吧。”谢娘子说,“郎君,快来帮忙。”
孟珏往孟昭他们那边厢看了一眼,到底没磨蹭,凑到谢娘子身旁问:“娘子,我要做什么?”
谢娘子道:“且先把合适的竹篾给挑选出来吧……”
孟珏果真就往那堆竹篾去了。
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四人微不可查地放松了些。
“那我去了?”孟彰这样问,人却站在原地不动,只用眼睛一下一下地看着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
孟显虚虚推了推他:“你且去吧,我们还没想好要做什么呢。不用你在这边陪我们站着。”
“或许,”孟显的动作停了一下,犹豫地看着孟彰,“你需要我们帮忙?”
孟彰连忙摆手:“真不用。不过是一个灯笼而已,我会做。”
他在无边梦海游荡可不是瞎晃悠的。何况,他们在太学的童子学里也是跟着先生学过鲁班术的。不过是一个舟灯,如何能为难得了他?
倒是孟蕴……
孟彰怀疑地看向了孟蕴。顺着孟彰的目光,孟昭、孟显的视线也落到了孟蕴的身上。
孟蕴不禁有些好笑。
“我还真不会。大兄、二兄,就烦劳你们多帮忙了。”
孟昭、孟显还待要说些什么,那边厢孟蕴就转了目光看孟彰,对他说:“阿彰你先来做个示范,我跟着你学如何?”
孟彰笑着,先行往那堆竹篾走去。
“那便一道。”
孟昭、孟显和孟蕴连忙跟上他。
四人围着那堆竹篾挤了一圈。倘若不是孟珏已经挑好了,那边还得再多加上他一个。
“因为是要做舟灯,形体细长,所以挑选的竹篾也该得要注意,尽量挑选长短差不多的……”
竹篾都是先经过孟氏家下人挑选过才送到这里来的,自没有那等次品的。
孟彰不过是一眼扫过去,很快就给自己挑了十八根尺长竹篾。
“舟上该有棚顶,所以又得挑选相对较短的来编织顶棚。”
孟彰话还没有说完,六根相对稍短的竹篾便被孟显放到了他面前,跟他先前才挑选出来的那十八根竹篾摆放到一处。
孟彰冲孟显一笑。
编制基本模型的材料到这里算是差不多了,孟彰看了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一眼。
孟蕴会意,率先抄起孟彰面前那些竹篾:“然后呢?”
孟昭、孟显快一步走到旁边,将水盆、火盆、绳线和胶糊给一并端了过来。
孟彰不由得有些好笑:“大兄、二兄、阿姐,这是你们在做舟灯,还是我在做?”
孟昭、孟显和孟蕴异口同声回答他:“当然是你来。”
“这是你的灯。”孟显说道,“我们就是给你打下手的罢了。”
“那是大兄和二兄他们,”孟蕴却是说,“我是跟过来学的。”
孟彰摇摇头,跟着孟昭、孟显和孟蕴回到了中庭处。
那里铺有长长的草席,是让他们好忙活的地方。而现在,孟珏和谢娘子两人已经在动手了。
听见孟彰他们的动静,那两位也只抬眼往这边看得一眼,便笑着低头各自忙各自去。
孟显重重叹了一声,带了几分夸张意味地冲孟昭、孟蕴和孟彰开口说:“这下,我们四个是真的都得凭自己了……”
孟昭、孟蕴和孟彰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各自缩回去。
“嗯……”谢娘子手上的动作停了,偏头对旁边的孟珏道,“我思量着,既然是要自己动手做一个花灯,是不是打一开始就得自己来?”
孟珏极其捧场地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也停住动作,偏头问:“譬如?”
“譬如说,”谢娘子道,“该得从选竹开始?”
孟显瞳孔颤抖,连忙收回目光,缩着头不说话。
“从选竹开始就太麻烦了吧,”孟珏收回望向孟蕴他们那边的目光,“今年不若就先这样吧,真要尽兴,那便明年再来也可以的。”
谢娘子沉吟片刻,到底是点头了:“郎君你说得有道理,今年也只能先将就着了。”
孟显这才缓缓放松了身体。
“二兄,”却是孟彰在招呼他,“将你面前的水盆挪一下。”
“哦哦。”孟显连忙回神,依言将水盆往孟彰那边推了推。
孟彰手里拢着那十八根尺长的竹篾,将竹篾的一头浸入水盆中。
他是阴灵,与阳世天然隔阂,且他修为不够,暂且还没法完全突破这层隔阂。但这不打紧,或者说,绝大多数有修为在身的阴灵都不会觉得困扰。
孟彰手掌与竹篾之间,正贴着一片寒凉的阴气。阴气安定平缓,稳稳当当地贯彻着孟彰的意志。
片刻后,孟彰看了那些竹篾一眼,将竹篾抬起,转手将它们悬在火盆上方烘烤。
一面烘烤,他还抓住竹篾的另一端,缓慢使力让竹篾弯出他想要的弧度。如此反复,直到这些竹篾两端都弯出了孟彰想要的弧度。
“原来如此。”孟蕴蹲在火盆边上,似是有所领会地点头,“竹肉的位置向着火焰,竹皮朝外,这样竹篾就不会被火烤得破裂……”
孟昭和孟显也都在旁边点头。
“但这烘烤的尺寸要把握好,不然回头不好编制。”
“是这样没错。”孟彰简单应和一句,随后就很利落地将这些竹篾取出,简单过一下,他再没有犹豫,直接动手。
六根竹篾被整齐并在一起,因经过简单塑形而翘起的两端则被孟彰直接交织层叠起来。
孟显向着孟彰递出手,那手掌上躺着几根短绳。
孟彰一手拢住简单编织过的舟船船体,一手抽出短绳将船体两头捆绑起来固定。
孟昭的动作一点不比孟显的慢,他蹲在孟彰的另一边,手上也托着用瓷盒装盛着的胶糊。
孟彰才刚用短绳将船体再进行一次加固,随后就转手从孟昭那里蘸取了胶糊糊在短绳与船体之间。
这便是第三次的加固。
孟蕴将这完成了第一遍工序的船体接过来,拿在手上反复地看,心里也很明白了些。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倒也不难……”
孟显听得,在旁边笑:“自来不都是‘会者不难,难者不会’的吗?一样的道理。”
孟蕴想了想,也很是赞同地点头:“二兄说得对。”
孟昭摇摇头,看着孟彰用同样的手法又制作出了一个相同的船体基底。
孟彰将最先完成的船体基底从孟蕴那里取回来,将两层船体基体并拢在一处,另用短绳捆绑,最后用胶糊加固。
这便是舟灯的船基了。
“两层……吗?”孟蕴问。
孟彰点头:“船基这里,我还是觉得两层比较合适。”
还是孟显更了解孟彰,他本也比孟昭和孟蕴更爱玩一些。
“阿彰,你莫不是想要放灯逐水?”
时人也爱在灯节放灯。或是乘御六气上九天,或是追逐逝水入九幽,都是灯节里各式花灯的归处。
孟彰还没有说话,孟蕴就先开口问了:“为什么是放灯逐水,就不能是放灯乘风吗?”
她看着孟显的目光一时有些不善。
孟显被噎了一下,自己也觉得不妥,连忙说:“都可以都可以,只随阿彰自己的心意就行。”
孟彰快速用剩下的六根竹篾在船基两侧交织成船壁。
“二兄没想错,”他说,“我是准备放灯逐水来着。”
孟昭、孟显和孟蕴,连带着不远处的孟珏和谢娘子都转了目光来看他。
“我今日就得归去了,”孟彰手上动作不停,眉眼间也未见有什么异样,“这灯该能照我一路。”
孟昭、孟显和孟蕴各自点头:“有道理。”
孟珏和谢娘子目光转过,相互碰了一碰,都能看到彼此眼底的伤怀。
不拘于凡尘,不缚于俗情,那是他们的本尊,不是他们。
他们如今也不过是一介凡俗罢了。
‘但我们已经做得足够多了。再多,怕会干扰了阿彰的修行……’
‘便就这样吧,单纯地,只做一盏花灯。’
做好了舟灯的船体,孟彰很快又用那六根稍短的竹篾编制成顶棚,同样用短绳与胶糊给固定在船体上。
至此,舟灯的模型基本便算是完成了。
第 430 章
孟彰左右看过, 确定这个舟灯的模型没有什么问题,便转手将它拿到了巴巴地望着的孟蕴面前。
孟蕴的手一时不敢动:“我拿过来了?”
孟显在旁边笑:“拿过来看有什么打紧的。这灯型用的都是好东西,没有那么容易散架。”
孟彰也点头:“阿姐等会儿不是也要自己做灯么?看一看没什么干系。”
孟蕴这才将舟灯的模型给接了过去。
孟彰站起身, 团团看得一眼后王侧旁摆放着的大条案走过去。
大条案上摆了各色各样的东西。有适合糊在灯笼模型外做底的硬纸, 还有适合作画的画纸以及各种尺寸、形制的画笔。
而在这些纸笔之外, 另又有诸多颜料。
孟彰甚至不必上手去摸, 只打眼一瞧,就知道这纸、这笔、这些颜料, 通通都是上品中的上品。莫说是做个玩意般的灯笼, 就是拿来做些贡品,也绝不失礼。
名门望族的豪奢,只从这个大条案上的东西亦可窥得一斑。
孟彰心下似风过湖面掀起一圈圈涟漪又再次平静下来。
他取了一方又一方的砚台, 不断挑选各种色彩的颜料放入其中, 另又不时取来边上备着的山泉水调配。
孟昭、孟显和孟蕴此时也已经凑了过来, 但没有人伸手, 只由得孟彰自己一个人忙活。
也不是他们不愿意帮忙, 实在是颜料这种东西除了孟彰自己以外, 旁人很难把握得住分寸。
朱砂多一分少一分, 在旁人眼里或许没什么不同, 可在画师本人眼里却是天与地的差别。
很不一样的。
孟昭、孟显和孟蕴是想要给孟彰帮忙,不是要给他添乱,又怎么会在这件事情上随便伸手?
孟彰也不挑那朱砂、褐黛、铜绿等重色上手, 专门捡了银白、素青、净蓝等素净颜料来调配。
待到孟彰满意地将最后一份染料调配好, 孟蕴才小心开口问:“阿彰,今日是元宵灯会, 不该是喜庆热闹的吗?你如今调配出来的这些颜色,我看着怎么……有些寡淡了?”
孟昭和孟显虽然没有说话, 但显然也很是赞同的模样。
孟彰正把这些调配好的染料一一摆放到他的手边,听到孟蕴的话,他一时就笑了,更是偏过头来看孟蕴,反问她:“喜庆确实怎么都算不上,不过,热闹……阿姐以为什么才算是热闹?”
孟蕴沉默了一下,还是说道:“热闹,自然是红红火火。”
孟彰面上显出了然之色,说:“可在我看来,百花齐放、百舸争流也是热闹啊。”
孟蕴摇摇头,却也不说什么了。
孟彰笑得一笑,转手拣了一根趁手的毫笔来。
笔毫在砚台里饱蘸了染料,最后随着孟彰的动作,快速在那画纸上勾描。
细密整齐的鳞片、规律细致的肌理、细腻灵动的色泽……
孟彰依着心中的格局,很快就绘出了龙舟的形相。
到他将拿着的毫笔放下,转身就着旁边的水盆洗手的时候,孟昭、孟显和孟蕴却是将身体又往前凑了凑,扫视着大条案上成形的画作。
“……这就,成了?”孟蕴问。
孟显默默将这幅画支楞起来,尝试着将它贴合在孟彰那已经制作好的舟灯模型上对比看:“基本是成了。”
孟昭也道:“只等这幅画上的颜料干了再裱糊过去,阿彰这舟灯也就差不多了。”
孟蕴一时看看大条案上的这幅画作,一时又看看侧旁不远处摆放着的那舟灯模型,说道:“看来,我稍后作画的时候,也得要多注意些了。”
孟昭和孟显很是赞同孟蕴的话。
“尤其阿蕴你要制作的是瓮灯。”孟显提醒说,“瓮灯的话,想要出彩也不容易,阿蕴你可得要想好了。”
孟蕴郑重点头。
孟显确实了解她,她虽不甚愿意出风头,可她也不愿意叫自己所制成的灯笼在今日的灯会中落到最劣等去。
孟彰取了帕子来虚虚擦干手上的水迹。
“瓮灯想要出彩,要么在灯笼模型上下功夫,要么在灯画上见巧思。”
也不独独是瓮灯,所有灯笼都是一般的道理。
“阿姐可要想好了。”
孟蕴摆摆手,当即就转身往那堆竹篾去:“我知晓了。与其担心我……”
她轻快地说:“倒不如多担心大兄和二兄两个。”
“我还算是拿定主意了,但大兄和二兄却是连主意都还没有定下来呢。”
孟昭和孟显站在原地,面面相觑着,片刻齐都苦笑起来。
无他,只因孟蕴说的就是事实。
但孟显也只站了一会儿便又跟了过去,在孟蕴旁边蹲下。
孟蕴抬起视线来看他一眼,孟显就说:“我来帮你搭把手。”
孟蕴就不说话了。
孟彰往他们那边厢看了一眼,站到孟昭旁边。
孟昭看他一眼,笑问:“怎么你不过去?”
“有二兄在呢。”孟彰说。
孟昭奇异地明白了,不由问道:“阿彰你担心我?”
孟彰当然不会点头:“要做个什么样的花灯,大兄心里必是有数的,我担心个什么?不过是陪着大兄你略站一站而已。”
孟昭笑了,却也不再说话,只站着。
孟彰在旁边陪着。
“……二兄,这竹篾弯翘的弧度不对,不是我想要的。”
“可你刚才不是说要在这处位置将竹篾给弯折起来的吗?没有错啊……”
“刚才我是这样说过没错,但我想想,觉得那样好像不太好,或许往后再空出半指长的余地会比较好。”
“往后空出半指长的余地就行了?你确定?”
“呃,不太确定……”
孟蕴和孟显的声音在旁边飘过来,听着甚为可乐。
孟昭听着听着就笑了。
“阿彰。”
孟彰听得孟昭的呼唤,抬起头看过去,正正对上孟昭低望过来的视线。
“方才你说百花齐放、百舸争流方才是热闹,那这些奇异之处,便只局限于灯笼的形制和灯画处了么?”
孟彰想了想,摇头笑:“当然不是。”
他很快就问:“大兄是想要在灯笼的形制和灯画之外着力?”
孟昭看着他的幼弟,眼底的笑意越发明显。
“譬如,那灯笼里的灯火?”孟彰最后问。
孟昭点头:“阿彰你觉得如何?”
孟彰点头:“当然是可以的啊,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不过……”
孟昭发出一个带着疑问的单音:“嗯?”
“世人皆先敬罗衣然后方才敬人,这元宵灯会上的花灯也都是一样的道理。”孟彰说。
孟彰不信孟昭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是以他只简单地提了一句便不多说了。
孟昭果然也很明白,他点头:“所以这灯笼的形制和外头的灯画也还是不能随意糊弄。”
“我欲制一明灯。”半饷后,孟昭这样说。
孟彰点点头,配合着问:“什么样的明灯呢?”
“引人入道、超脱凡俗的明灯。”孟昭回答。
旁边的孟显、孟蕴悄无声息地收住了话头,蹲在那堆竹篾前遥遥往这边望来。
饶是更远处看起来不多往这边厢投注目光的孟珏和谢娘子两人,也都没有发出更多的动静。
“这明灯……”整一个庭院里,只有孟彰的声音在问,“是遍及苍生,还是独照一人?”
“若是众生得见,那就遍及苍生,若只一人得见,那就独照一人。”孟昭答。
孟彰问:“若这天地苍生没有一人得见……”
孟昭也只略停一停,便回答道:“那便无一人得照,无一人得指引。”
我道自在,我道恒在;有缘得见,无缘不显。
孟彰不说话,默然站在侧旁,看着孟昭周身气机涌动又恢复平缓稳定。
孟昭眨了眨眼睛,垂落目光看孟彰,带着点犹豫问:“阿彰,你方才为甚……”
孟彰摇摇头,说:“人与人的道原就不可能完全相同。大兄你自践行心中道理,对与不对也自有大兄你自己评判,我又如何能仰仗你我的兄弟情谊要求大兄做出改变?”
顿了顿,孟彰也问孟昭:“大兄难道会因为自己而要我做出改变吗?”
孟昭沉默少顷:“你又无错,凭何要改?”
孟彰笑着点头,又问他:“所以大兄的花灯,是已经想好怎么做了?”
这个问题孟昭还真的有答案了。
他点点头,长袖一摆,转身就往孟显、孟蕴那边去。
他们还蹲在那堆竹篾旁边进行着第一个加工步骤。
“也是有点想法了。”孟昭一边走,一边问孟彰,“阿彰你要过来帮忙吗?”
“当然。”孟彰放下那被镇纸压着等待颜迹干涸的画纸,追上孟昭的脚步。
“大兄你想好要做什么了吗?”见得孟昭和孟彰两人走近,孟蕴抬头好奇问道。
孟显虽然还在小心把控着烘烤的火候,但也抬头看了过来。
显然,他也不是不好奇的。
或者说,孟显比孟蕴和孟彰还要来得在意孟昭的答案。
“嗯,”孟昭应了一声,说,“我想做个宫灯。”
“……宫灯吗?”孟显重复着问。
孟昭点头。
比孟蕴和孟彰都要快一步,孟显问道:“大兄是要将更多的心思花费在宫灯的图画上?”
“也没有多花费心思,”孟昭团团看了一眼他们手足四人,带着一点奇异的笑说道,“我准备做一个四角宫灯,宫灯四面绘四人画像。”
孟显、孟蕴和孟彰都领会了他的意思。
孟蕴腾出手来一一指了指他们四人:“我们四个?”
孟昭问:“不好吗?”
“好是好,不过,”孟显想要尽量委婉提醒孟昭,“灯会结束以后,我们是要准备放灯的……”
“自然,”孟昭理所当然地说,“我这灯也会跟你们手里的一并放掉。这又有什么问题吗?”
孟显认真地想了想,到底摇头。
孟昭笑:“那不就成了?”
孟昭不再跟孟显说话,才蹲下身就利索地挑了一捧竹篾。
他带着这些竹篾寻到水盆和火盆,也蹲下身来做处理。
孟彰跟了过去,蹲在孟昭旁边帮他打下手。
孟昭心里该是已经有了定论,这会儿动起手来格外的利索,不单单是将旁边进度严重落后的孟显和孟蕴远远甩在身后,甚至直追孟彰早前的效率。
要知道,孟彰做的是舟灯,相比起孟昭现在做的这宫灯可真是取巧太多了。
到孟昭抱一个宫灯架子领着孟彰要往大条案那边去的时候,孟显和孟蕴还蹲在水盆和火盘边跟一堆竹篾折腾。
孟蕴停了手上动作,看看孟昭和孟显脚步轻快的背影,又看看自己周围这些围拢着的废料,用力抿了抿唇。
“慢慢来,不着急。”孟显说。
进度最慢、连第一步都还没有开始的孟显心态格外平和,一点都不受干扰,甚至还劝了孟蕴一句。
“二兄,”孟蕴看他,说,“不若你做自己的去吧,你都还没有开始呢。”
孟显摇摇头,重又递了一把竹篾给孟蕴:“现在还在早上,离着灯会开始的夜晚还很有一些时间呢。我不着急,你也不消着急。”
略停一停,孟显忽然快速往四周瞥了一圈,然后冲孟蕴挤眼,低低传音:“拖了这么一会儿,我们可以真正开始了吗?”
孟蕴手上动作一顿,缓慢抬眼看向孟显。
孟显心脏猛地一跳,察觉到了什么。
“二兄方才那话……”孟蕴目光危险,“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不,没什么……”饶是孟显,此刻也不免有些语无伦次。
孟蕴定睛看了他片刻,才将目光收回:“且便信你这一回。”
孟显默默地给孟蕴递竹篾。
孟蕴继续接一根竹篾就废一根,基本没有能合她心意的。
孟显默默看了这片刻,终于还是没将递出手中的竹篾。
几乎是习惯性地向孟显伸手的孟蕴捞了个空,便就偏了头来看他。
“所以,”孟显问,“阿蕴你只想好了要做个瓮灯,却没想好具体的形制的吗?”
“谁说的,”孟蕴下意识地反驳,“我想好了的。”
孟显目光在孟蕴另一边那还没有被清走的废竹篾转了一圈。
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立在他们三步后守着的奴仆连忙低头躬身,快速抱走了那堆不算太高的废竹篾,给孟蕴手边留出了个干干净净的地儿。
尽管证据已经没有了,孟蕴也并不能真的理直气壮地迎上孟显的目光。
“我只是手拙而已……”
孟显无奈收回目光,自己抓住了手上的竹篾:“所以,你到底是想要个多大的瓮灯?”
孟蕴抿着嘴不说话。
孟显顿了顿,辩道:“我没有着急,也不是想要催你。但阿蕴,不论你是因着什么缘故这样反复犹疑,你也该拿定主意了。”
“这么拖沓,可不是你,阿蕴。”
孟蕴沉默了片刻,再次向孟显伸出了手。
这一次,孟显没有躲避,无比利索地将竹篾放入了她打开的手掌。
孟蕴这次动作也是格外的干脆。
竹篾入水浸湿,随后又被提起,转而悬在火盆上方。在水气被炭火逼出的同时,竹篾稳稳当当地被弯折过半。
孟显一眼扫过,心下有些惊。
就这个弯折的弧度……
但孟显也没有多问,照旧默默在孟蕴对他摊手的时候将一根竹篾放入。
一根竹篾、两根竹篾、三根竹篾……
待到孟蕴终于不再向孟显伸手,而是转了个身体,另行去取绳索和胶糊的时候,孟显才问:“阿蕴,你制的这个灯笼,会不会太小了些?”
孟显在心里默算过,真要是用孟蕴这简单处理过的竹篾来编制灯笼,这个灯笼最后的成品怕是只得个巴掌大小。
比那最小的酒坛也大不了多少……
“阿彰方才不是说了吗?”孟蕴说,“元宵灯会必定很是热闹,而热闹,又该是‘百花齐放、百舸争流’才最好。”
“我这灯笼小是小了些,但也算是百花之一吧?”
孟显不说话了,只默默地将孟蕴手边的绳索接过来,让孟蕴能腾出双手来编制、固定灯笼模型。
孟蕴也不跟他客气。
或者说,正是有了孟显的帮忙,孟蕴总算不那么手忙脚乱了。
做小灯笼其实并不比做大灯笼来得容易,幸好孟蕴的手还算灵巧。
好一番折腾以后,形制古拙、巴掌大小的袖珍灯笼模型便躺在了孟蕴的膝上。更关键的是……
孟昭、孟彰已经回转过来了。
“这么小?”孟昭看着,也有些惊讶。
孟彰的目光在孟蕴面上和那灯笼模型两边徘徊。
“阿姐,”他问,“你制的这真是瓮灯,而不是碗灯?”
孟蕴那灯笼模型的开口极大,几乎与底盘等同。与其说孟蕴制的是瓮灯,还真不如说是碗灯。
“你看出来了?”孟蕴并不生气,甚至还笑得很开心,“不错,我制的虽然是瓮灯,但也是碗灯。”
“瓮不就是被放大的碗么?一样的。”
一样的?哪里一样了?!
碗和瓮,差远了好不好?!
但更让孟昭和孟显难以置信的,是这样的一句话居然出自孟蕴之口。
孟蕴!
他们精细养在家中、色色都无比讲究的妹妹。
相比起满眼陌生看着孟蕴的孟昭和孟显,孟彰却是最快接受孟蕴说法的那一个。
“确实差不多。”孟彰说,又笑着问孟蕴,“阿姐这回是真的要定下来了?”
孟蕴说:“嗯,定下来了。”
孟彰再问:“不改了?”
孟蕴也继续回答他:“不改了。”
他们两人这一问一答之间,孟昭和孟显也明白了些什么。
他们渐渐收敛了面上眼底的异色,一时看看孟蕴手中的那个灯笼模型,一时又看看孟彰摆在大条案处的那舟灯模型和纸画,甚至还有孟昭那个宫灯架子。
借着身体的遮掩,孟显小小地拉了拉孟昭的衣袖。
迎着孟昭看过来的视线,孟显传音问:“大兄,你要不要换一个?”
见孟昭沉默,孟显又补了一句:“还来得及。”
是来得及,但,也没有必要。
孟昭倏然一笑,也给孟显传音回话:“不必。”
他说:“这灯已经在我心里了。不,不对,它一直都在那里。”
孟显这下是真的全都想明白了。
他才刚抬眼就对上孟昭投过来的带笑的视线:“阿显,你的灯笼可有了?”
“有了。”孟显也是忽然一笑,“它也是一直都在那里。”
孟昭点头,和同样看过来的孟蕴、孟彰三人目光一碰:“可要我们帮忙?”
“虽然会很简单,”孟显笑着说,“但如果你们得空,那当然是最好的。”
孟彰看看他们,又看看那些都是半成品的灯笼:“这灯是要放出去的,也没关系吗?”
“有什么关系?”孟昭、孟显和孟蕴齐声回答他,“今日这灯是放出去了,但那不是为了祈福才放的么?何况,它原就一直都在,不是吗?”
孟彰不说话了。
孟显和孟昭带了他簇拥着孟蕴往大条案那处去。
一面走,孟显还不忘问孟蕴:“你这瓮灯模型是有了,那灯画呢?灯画可有主意了?”
“当然。”孟蕴没有任何犹豫回答他。
孟显好奇起来:“那你打算在这上面画些什么?”
孟彰的目光重又抬起,定睛凝望着孟蕴。
孟蕴回答说:“我打算贴一张泼墨画。”
“泼墨画?”
虽然说这灯画不太合符孟蕴小娘子的爱好,但仔细想一想,却也真的很合符孟蕴的性情。
尤其是在经历孟蕴的灯笼从他们原本所猜想的花灯到瓮灯再到碗灯的变化以后,孟昭和孟显的心理承受能力更强大了些。
“也不错。”孟昭甚至道,“跟你这灯盏的古拙式样很配。”
孟蕴唇角高高扬起,终于又显出了十二分的世族嫡支女郎的骄傲。
“我也觉得那样会很适合。”
来到大条案旁,孟蕴直接将手中的灯笼模型往侧旁一放,左手捞住宽大袍袖,右手抄起了一根不大不小的毫笔。
泼墨画对于挥墨的毫笔要求比较严格,原本是该挑着大毫用的,但因为孟蕴制作的灯笼模型比较袖珍的缘故,正常规格的毫笔反倒正合适。
孟彰往边上一站,径自取了砚台来,拿着墨条来研磨,不时还往砚台里加些水。
孟蕴原还想着要把控把控墨汁的浓淡,但等她打眼往砚台里磨出的墨汁看了一眼后,她便直接改了话音。
“阿彰,就劳烦你了。”
浓淡正是适宜,完全不需要孟蕴开口,显见孟彰很明白孟蕴想要的墨色到底是怎么样的。
孟彰随意点头:“阿姐,你画吧。”
孟蕴果真就端正了脸色,自个儿拿纸刀裁出合适大小摆放在身前。
笔毫蘸墨,时快时慢转过画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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