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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31 章

    快时轻快, 慢时沉重。

    轻重缓急皆有笔法,就像那喜怒哀乐都合着墨入了水里。

    即便孟昭和孟显早有心理准备,看到随着孟蕴挥毫映照在眼底心上的莫名感觉, 也不觉在心底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们看了看专心在一方小小画纸上挥毫的小娘子, 又看看那站立在侧旁低垂眉眼认真磨墨的小郎君, 不自觉地对视了一眼。

    他们家这妹妹和幼弟啊, 真真是厉害。倒是他们俩当人兄长的,差了……

    孟蕴的泼墨画画得用心却不曾花费她太多的时间。

    也是, 孟蕴那张画纸本就没多大, 在那上面画的泼墨画能用去她多少时间?

    不过是半炷香时间,孟蕴便放下了毫笔。

    先她一步放下手中墨条的孟彰这才和凑过来的孟昭、孟显一道仔细欣赏孟蕴的这幅画作。

    “怎么样?”孟蕴笑吟吟地提着笔站着,问。

    孟昭叹了一声, 目光还在那幅画作上流连不去。

    “意境高绝。”

    孟显也在旁边连连点头, 但相比起孟昭来, 他的担心却是更明显一些。

    “浓淡轻重各有所依, 笔锋转折周游也别有条理, 实在是上上等的画作, 但是……”

    孟显看了一眼旁边的孟彰。

    “我怎么看阿蕴你的这幅画, 跟阴世那边牵扯太过紧密了?”

    孟蕴不怒反喜。

    “二兄, 你看出来了?”

    孟昭和孟显脸色同时一顿。孟昭开口道:“阿蕴,如果我们没记错的话,你不是一直都在专研药理的吗?”

    跟在孟昭后头, 孟显也道:“是啊, 就算你专研药理的方向渐渐有所偏向,不再仅仅只是局限在身体调理上, 还开始探索身体对各种情绪的影响和干涉,但……”

    “这怎么都是生人的事情吧?和阴世的阴灵有什么干系?”

    阴灵连肉身都没有, 压根就只是灵魂体,而且还是三婚缺失,只有人魂统摄七魄的灵魂体。

    孟彰也在默默地盯着孟蕴看。

    他心里是有一些猜想,但那全都只是他自己的猜想罢了,并无实证,也完全不知道孟蕴是怎么会画出这样的一幅画作来的。

    说实话,在这幅泼墨画真正成形以前,孟彰还以为孟蕴的画作只涉及诸般情绪念想的呢。

    孟蕴的目光落在那幅泼墨画上,片刻后,她才抬起视线,冲孟昭、孟显和孟彰眨了眨眼睛:“我也不知道,想这样画便这样画了。成品出来就是这样的……”

    顿了顿,她又反问孟昭、孟显和孟彰三人:“难道不可以吗?”

    孟昭甚为无奈,但他只能迎着三人的目光点头:“当然可以。”

    孟蕴当即笑开:“那不就行了吗?”

    她不再理会孟昭、孟显和孟彰三人的面色,再仔细赏玩了这幅不大的、阴沉的泼墨画少顷,头也没抬就问孟显:“二兄,如今大兄、我和阿彰的灯笼基本都要完成了。你的呢?”

    “你的还没有开始吧?”孟蕴亲手去将沾染墨汁的毫笔清洗干净。

    但她应是还不够尽兴,连连催问孟显:“你的灯笼有主意了吗?需要我们来帮忙吗?我们这会子都挺清闲的,你需要帮忙的话尽可以开口的。”

    “我自是有主意的。”孟显推托了一句,还想着要将孟蕴那不知因何而起的意兴引到旁的方向去消磨,“今日是元宵,你的那些小姐妹呢?不带了她们一起玩吗?灯会人越多才越热闹的吧?”

    孟蕴摆摆手,并不太将孟显的那提议放在心上:“我已经问过她们了,她们说今日也会跟家中姐妹们一道。”

    略停一停,孟蕴又道:“二兄你也不是不知道,别人家的兄弟姐妹多着呢!哪像我们这府里清净。”

    孟显没有话说了。

    孟昭和孟彰在旁边笑,静看着孟蕴和孟显拉扯。

    而很显然,孟显在这些事情上是赢不过孟蕴的。

    “行了行了,既然你想帮忙,那就过来吧。”

    孟显一面说,一面又往竹篾那边去。

    “二兄你是真的想好了?”孟蕴追上孟显,好奇问。

    “算是。”孟显回答她的同时,还不忘招呼孟昭和孟彰,“大兄、阿彰,你们想看的话也一道来吧。”

    孟昭和孟彰便也没有任何拖沓,直接跟上了孟显和孟蕴的脚步。

    孟显大概是真的已经有想法了,这会儿他蹲到竹篾旁边时候,伸手就很利落地为自己挑选出了或长或短的一部分。

    那些被挑中的竹篾很快被浸入了水盆里,待到时间差不多又被提出来,转到火盆上方……

    孟显的动作利索且果断,莫说孟蕴没法跟他比,就连孟昭和孟彰方才似乎都没有此刻的孟显干脆。

    孟昭、孟蕴和孟彰与其说是过来帮忙的,倒不如说是来瞧乐子的。

    然而孟显全然不受影响,很快就编织出了一个八角宫灯的模型来。

    孟蕴和孟彰脸色微动,齐齐转了目光往孟昭面上看了一眼。

    孟昭默然半饷,无声叹息。

    从整体规制来看,孟显所制的这个模型虽也是宫灯,和孟昭早先所制的模型甚为相似,但孟显这个比起孟昭的那个来,却是处处小了半寸。

    半寸听着不多,不细看似乎也不大能看得出来,但小了就是小了。

    这灯笼模型处处小的半寸,着落到整体上就显出了肉眼的差距。幸而孟显的这灯笼架子做得也极是用心精致,所以两个灯笼乍一看起来也算是不相上下。

    孟昭张了张嘴,本要说话,却叫孟彰默默抬手拦下了。

    他不由得转眼去看孟彰,孟彰传音回他:“这是二兄的选择。”

    孟昭定了定,整个人不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一字一字传音过去:“不该这样的。”

    虽然看起来孟昭自己就是那个绝对的受益者,但是……

    “这是不对的。”他近乎喃喃自语地给另两个人传音。

    孟蕴和孟彰对视一眼。

    这次却是孟蕴回答的他:“二兄他决意要辅佐大兄你,就算是大兄你要拦,也拦不住。”

    孟昭脸色越发的低沉。

    孟彰看看这边的孟昭,又看看那边的孟显,默然半饷,冲似乎要说些什么的孟蕴摇头,自己对孟昭道:“也是有主意的。”

    孟昭猛地打点精神,定睛来看孟彰。

    孟彰就说:“二兄其实很清楚他自己在做什么,并未真的落入偏执。不信,大兄你看……”

    孟昭追着孟彰的视线看过去。

    却原来,孟显在制成一个宫灯模型以后还没有停手,而是拿着手中剩余的那些竹篾又新制了一个宫灯模型。

    新制成的那个宫灯模型几乎与被摆放在他手边的那一个一模一样,但细看却又比它小了两分。

    看着这两个宫灯模型,孟昭隐隐猜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当着孟昭、孟蕴和孟彰三人的面,孟显无比利索地将这两个灯笼模型给嵌套起来。

    宫灯模型成了一内一外两个竹架子。

    孟显用绳索和糊胶将这个宫灯模型固定在一起以后,又拎着它在手上颠了颠,见宫灯模型依旧稳固方才满意地将它给放下。

    “阿显,”孟昭问,“你做的这个是?”

    孟显完全不避着他们,孟昭问了,他就回答。

    “我想要做的就是这个——镜灯。”

    “镜灯?”孟蕴惊讶出声。

    孟彰的目光落在了内外两个竹架子中间的那点空隙:“二兄想将镜子封入里面去作为灯笼的壁障?”

    “那会亮很多。”孟显点头,又笑问道,“是不是很有新意?”

    至于封入灯笼壁障的那四面价值不菲的镜子会在灯会之后的放灯随着灯笼一同遗失这个问题,孟显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不过是四面镜子罢了,哪里值当夸口一提?

    孟昭也同样没在意这个问题,他盯着孟显那个灯笼模型看了半饷,终于笑了起来:“确实很有新意。”

    是了,这是阿显的决意,是阿显的心之所往,也是阿显的道。

    孟昭心下的阴霾豁然洞开。

    阿显是知道他自己的道与他的道相合,才决意辅佐他的,并不是完全为了辅佐他而选择这样的道路。

    此间的因与果不能被颠倒,也无法颠倒。

    盖因若阿显的道真与他的道产生分歧,阿彰也必定会与他分道而行。

    他并未真的桎梏孟显。

    这一点认知让孟昭真正放松下来。

    “需要帮忙吗?”他轻快问。

    “当然。”孟显毫不犹豫地点头,“不独独是大兄你,阿蕴和阿彰也得来帮忙。”

    孟蕴和孟彰对视一眼,随着孟昭一道围了过去。

    “二兄,你要我们做什么?”

    孟蕴说:“挑一面你们自己喜欢的镜子。”

    孟蕴秀眉一动,给了孟彰一个眼神。孟昭打量了一下孟显手上那宫灯架子:“非得要这个尺寸的?”

    孟显无奈地晃了晃手上的灯笼架子:“大兄,你说呢?”

    “行吧,是得要这个尺寸的。”孟昭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孟显摇摇头,自个儿抱起灯笼架子往大条案那边去。

    孟昭、孟蕴和孟彰三人也都快步跟了过去,一面走,孟昭还逗孟蕴:“阿蕴,你妆台上的那面铜镜,这回可是要拿出来了哦。”

    “果真是要保不住了吗?”孟蕴配合着露出几分心疼。

    孟昭郑重点头:“你二兄这回做的是镜灯,你难道不得帮着些?”

    孟蕴静默少顷,幽幽地、幽幽地叹了口气。

    “倘若这镜灯能拿回来,那倒是无妨,但后头……后头我们是要放灯的。”

    放灯放灯,灯都放出去了,灯笼上面的东西还能收回来吗?

    孟昭看着孟蕴这心疼的模样,面上眼底的轻快笑意倒是消散了。

    他看了看前面才刚还是大踏步、现在罕见地显出几分踌躇的孟显,又看看孟蕴边上不自觉放慢脚步的孟彰,沉吟着道:“若不然……”

    孟显陡然停下脚步,回头冲他们几人说:“若不然,这镜灯上的镜子我们自己来做吧。”

    孟彰也在同时开口:“若不然,这灯我们就不放了吧。”

    孟蕴偏也在同一时间将眉眼舒展开,轻快笑着说道:“若不然,我们索性就玩得高兴一点,在那镜灯的镜子上再各自放一分馈赠吧。”

    这几句话在半空中撞在了一起,当下就叫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四人尽都沉默下来。

    就是另一边厢看似自顾自忙活着的孟珏和谢娘子也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相比起他们两个来,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四个根本就没有遮掩的意思。

    他们一同扬唇笑。

    那相近的弧度、那相同的笑意,在相似的眉眼处铺开,带来一种极其熨帖的温度。

    一种认知从来没有这一刻如此清晰地同时映照在四人心头。

    ——这是他的血亲,他的手足。

    “这就意见不合了吗?”孟昭问。

    孟显、孟蕴和孟彰同时点头:“确实可以算是。”

    孟显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灯笼架子,似乎很是无奈:“所以你们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嘛。”

    明明这就是他自己的灯笼,孟显就是能那般利索地将相关决定权拱手让出去。

    孟蕴和孟彰甚至都没有任何交流,当下就齐齐转眼去看孟昭:“大兄,你觉得呢?”

    所以,这就要他来拿主意了?

    孟昭团团看了一圈他的三个手足,沉默须臾,头一句就说:“灯还是要放的。”

    他定定地看着孟彰,直到孟彰点了点头,他才转了目光去。

    “镜灯还是要做的。”

    迎着孟昭的目光,孟显也只能点头。

    最后,孟昭的视线和孟蕴对上了:“你妆台那面镜子就不必取出来了,我们自己动手做吧。”

    “我们手足为了这一场灯会自己亲自做的铜镜,岂不是比你那面镜子更合适?至于你方才说的放一份馈赠……”孟昭略一沉吟,就捉住了孟蕴的心思,“你想要让放灯祈福落到实处?”

    孟蕴点头道:“既是要放灯祈福,不若就做得实在些。若然这灯真落到了有缘人手里,我们也还能更多帮他一把,不是吗?”

    孟彰也很快点头,他同时笑着说:“如果有人能在某一日持着这灯、甚至只是这些镜子站到我们面前,那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阿蕴和阿彰这是要再玩一玩啊……

    孟昭看向孟显,但他一点都不觉得孟显会有其他不同的意见。

    果然,他的目光才刚刚落到孟显处,孟显就冲他点头:“我觉得可以。”

    “那就这样!”孟昭笑,同时低头去看面前大条案上摆放着的灯笼模型,“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得先将我们自己那盏灯笼的最后一步给做完。”

    除了孟显的那个镜灯以外,孟昭、孟蕴和孟彰三人的灯笼就剩最后一步了。

    孟显当然没意见。

    孟昭、孟蕴和孟彰三人的灯笼就只剩下裱糊和最后的贴合了,很简单的,简单到基本没什么技术含量。

    不对,制灯制到这一步看的是各自的审美,因为最后还需要做简单的修饰和调整。

    孟彰将裱糊好的纸画小心而周全地粘贴在灯笼架子上,又在仔细端详半饷后,取了灯托固定在舟灯的最底部。

    他做得那样用心,以至于待他停手时,摆在他面前的舟灯极其的漂亮鲜活。尤其那一双龙睛,更是威严神异。

    孟彰腰间垂挂的玉佩似乎晃了晃,那玉佩表面像是湖水一样的碧色荡起一圈圈涟漪,有银白游鱼一尾一尾探出头来,新奇地打量着这盏舟灯。

    它们头碰头、尾碰尾挤在一起,还有泡泡从鱼嘴边不断上升,似是在争论着什么。

    “阿彰。”为首那尾银白游鱼的声音在孟彰耳边响起。

    孟彰低头看了玉佩一眼,笑着传音问:“你们也要玩?”

    “他们都太兴奋了,我拦不住……”鱼群首领不大好意思地避开了孟彰的目光。

    “不打紧。”孟彰没太放在心上,反而传音询问他道,“要我帮忙替你们做一个么?”

    给鱼群里的每一条游鱼都制作一盏花灯是不太可能的了,只做一盏倒是可以。

    玉佩里的一群游鱼似乎都激荡起来,连带着玉佩表面沉凝着的玉色都在晃荡。

    最后还是为首那尾银白游鱼重重一尾巴甩在湖水上。

    湖水表面顿时荡起一大片水花。

    整个鱼群里的其他银白游鱼都冷静了下来。

    为首那尾银白游鱼定定看了他们一眼,这才抬头来冲孟彰笑:“不用了。”

    说是这样说,但为首那尾银白游鱼的目光也一眼一眼地瞟着孟彰那盏舟灯。

    孟彰笑了一下,将舟灯往自己这边收了收,悄声说:“你们也该是看出来了,这盏舟灯的外形和你们很有几分相似。”

    这话当然不全对,但孟彰也不算是诓骗银白游鱼鱼群。

    毕竟这舟灯的原型,孟彰遨游梦海的那叶龙舟,就是取形自银白游鱼鱼群的血脉源头,那位银龙神尊的本相。

    而银白游鱼鱼群现下还都是游鱼形态,想要化龙还远着呢。

    银白游鱼鱼群心里自己也明白,但这不妨碍他们高兴。

    “还差得远呢,我们还需要好好修行……”

    孟彰唇角又更弯了弯,他问:“那是其他的事情,现在是这盏舟灯的事情比较重要。我觉得它似乎还有些不足,你们愿意帮我吗?”

    孟彰这样说着,又故作小心地往旁边也在忙活着的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看过去一眼。

    “我不想我做的花灯比我的兄姐们差太远。”

    失落和担心其实没能很好地遮掩孟彰眼底的笑意,但鱼群里的银白游鱼们也分辨不出来。

    当然,也可能是他们原本就没想要分辨。

    “我们当然会帮你!”

    “阿彰放心,我们一定不会让你的花灯输给他们的!”

    “就是!有我们在呢,我们会帮你。”

    “阿彰你说吧,”银白鱼群的首领也已经不管其他鱼了,郑重盯着孟彰道,“我们要怎么做?”

    孟彰笑了起来,他将玉佩带起,引着它凑近前面的舟灯。

    “我想要你们帮忙在这盏舟灯上加持水气。”

    “龙气吗?没有问……”银白鱼群的首领话都说到一般了,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听见的是什么。

    它严重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说的是什么?要我们帮忙在这盏舟灯上加持什么?……水气?”

    它那原本就大睁着的鱼眼似乎都变大了许多。

    鱼群中的其他银白游鱼也定在湖水表面,你望我我望你发愣。

    “加持什么?……水气?”

    “为什么不是龙气?龙气才更珍贵吧?”

    “不是加持龙气而是加持水气?阿彰你……你这花灯真的能好吗?”

    孟彰一直含笑听着,尽管他未必能完全听懂这些银白游鱼话语的意思。而直到这些银白游鱼齐齐转头看他,他才再次开口肯定它们心里的猜测。

    “没错,我想请你们给它加持的,就是水气。是水气,不是龙气。”

    孟彰说:“水气就够了。”

    他看着自己的那盏舟灯,少顷,又低头去看玉佩里的银白游鱼鱼群。

    “龙气太贵重,倘若落到寻常人手里,只怕是祸非福。”

    “我是要放灯祈福的,不是想要给谁个惹祸。”孟彰说道,随后又摇摇头,“没得祸害了人家。”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定睛看了孟彰半饷,郑重点头:“我知道了。”

    孟彰笑了一下,说:“就烦劳你们了。”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甩了一下鱼尾,昂头对着玉佩外间吐出一串泡泡。

    银白色的泡泡轻易从玉佩中飘出,向着大条案上的舟灯落去。

    泡泡触碰到了舟灯表面的灯纸,非但没有破碎,反而是浸入灯纸中消失不见。

    整个舟灯陡然就多了一分柔和。

    竹制的纸灯笼惯来与柔和没甚干系,可这一日,这眼前的舟灯,却偏就让人品出了一缕柔和的意蕴。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仔细打量了一下那舟灯,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头瞪了鱼群中的其他银白游鱼一眼:“就这样跟着来。”

    在第一尾银白游鱼即将开始吐出泡泡之前,这位首领瞪了一眼,不放心地提醒道:“千万把控好分寸,莫要坏了阿彰的灯。”

    那才刚要吐出泡泡的银鱼被它吓得整条鱼都抖擞了一下,差点就连个泡泡都吐不出来了。

    银白游鱼首领见状,眼神更是恐怖。

    还是孟彰帮忙将鱼群首领的注意力引开了。

    “今日的灯会会很热闹,你们待在玉佩或许会看得不那么尽兴。若不然,我还是给你们换个地方吧。”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瞪了一眼其他的游鱼后,才跟孟彰说话:“玉佩里就很好了,再换到别的地方去反倒不合适。”

    顿了顿,它说:“灯会上凡人会很多吧,我们若是露面了,可能会吓着他们。还有,花灯灯会上还要阿彰你分心我们,难免玩得不够尽兴……”

    孟彰见它真是不愿意,便也没再坚持:“我还想让你们也好好玩乐一夜的。”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摇摇头:“我们就这样也可以玩得很高兴。”

    顿了顿,它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其他游鱼,然后就转眼看孟彰,叫孟彰清晰地看见它眼底的笑。

    “阿彰,我们现在也玩得很开心的啊。”

    在它的身侧,那一尾又一尾的银白龙鱼欢快地吐着泡泡,看着泡泡飘出玉佩,没入舟灯灯笼之中,让那舟灯灯笼上奇异的柔和越更明显。

    每一尾银白龙鱼都在笑,都在欢快地在湖水里看同伴的泡泡浸润舟灯。

    孟彰定睛看了一阵,也点头笑开:“那就好。”

    待到每一尾银白游鱼的泡泡都浸入舟灯之后,整一盏舟灯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

    第 432 章

    舟灯上龙鳞的线条薄且细, 原该是尖锐锋利之感,但不论怎么看都只感觉到属于水的柔和。尤其那舟灯的龙睛所在,更有沉淀出渊黑的趋势。

    见再没有任何需要修改的地方, 孟彰便转身拿来边上的细绳和竹枝。

    细绳薄透却坚韧, 竹枝鲜绿圆滑, 亦皆非俗物。

    孟彰将细绳一端绑在舟灯棚顶中央处, 另一端则系到竹枝上,最后再稍加调整, 这舟灯就真的完成了。

    他站直身体, 腰间垂挂的玉佩立时随着他的动作往后一拉。

    不消玉佩中的银白游鱼鱼群再多花费心力,它们便已经能用最好的角度去观察这盏舟灯了。

    鱼群当下越发激动,一尾尾的银白游鱼从湖水里不断跳起又落下,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稍稍表达它们对这盏灯笼的喜爱。

    孟彰也不阻拦, 只笑看着, 直到那玉佩里的鱼群渐渐消停, 他才往里头传音道:“好了, 这灯笼便先放在这里, 我带你们去看看我家阿兄和阿姐做的灯。”

    “他们的灯也很漂亮的。”

    只可惜, 不论孟彰再如何推崇, 银白游鱼鱼群始终兴意阑珊,根本不认可。也就只有孟蕴那盏似碗又似瓮的灯盏能叫它们多看两眼。

    饶是如此,鱼群们也很快就散去了。

    孟彰再看一眼提笔在画纸上挥洒的孟蕴, 悄悄跟旁边站着看的孟昭说话。

    “大兄, 阿姐这灯笼是要借灯笼的灯光牵引他人的庞杂心念,洗刷过于激烈的情绪以帮助他人维系心境上的清宁, 心思甚为灵巧,但我觉得这盏灯或许还可以将这些被冲刷下来的杂念乱绪积攒下来用作攻击或者防御……”

    孟昭也很有些意动:“你打算怎么做?”

    孟彰引着孟昭去看孟蕴正在画的东西。

    枸杞、人参、灵芝、当归、熟地黄、覆盆子……

    “都是草药啊。”孟昭说, 又问,“你想在这里面添上一样?”

    “是有这样的想法。”孟彰说。

    当然不会是草药,而是黄泉路畔长着的曼珠沙华,但孟彰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开这个口。

    “但我还是有点担心。”

    孟昭皱了皱眉,偏转身体面向孟彰:“你担心什么?”

    “担心不协调。”孟彰诚实说,“阿姐在画图的时候想必胸中已有定论,亦有相应的格局和布置。我现在忽然开口,恐怕会为难了阿姐。”

    顿了顿,他又道:“阿姐不会拒绝我,但这样一来,阿姐恐怕就得将她的画纸全给推翻了。”

    今日他们四人在这里制灯,看似只是为了凑一凑今晚元宵灯会的热闹,眼下除了制灯时一众手足的玩闹再无其他,但实际上并不是如此。

    孟彰的目光遥遥在大条案上摆放着的或是半成品、或是基本成形的四个花灯看过去。

    这四盏花灯……

    分明在一定程度上承载了他们手足四人的道。

    孟彰的一句话,落到眼下这些花灯上,或许只是花灯上灯画的小小变化,可落到孟蕴的道上,说不定就是某些决定性的影响。

    孟彰不敢,也无法承受这可能会付出的代价。

    孟蕴……即便她很有可能会成为传说中大名鼎鼎的孟婆,但那也得是孟蕴自己的本心选择。

    是她自己想要成为孟婆,所以她才成为了孟婆。而不是孟彰或者别个谁,觉得孟婆如何如何的厉害,所以推着她去成为孟婆。

    孟昭听明白了孟彰言辞之下的意思,他沉默了片刻,最后默默点头:“你说得对。”

    他深深,深深看了一眼孟蕴。

    孟蕴仍自伏案画得认真,全然没有注意到边上他们两人的动静。

    孟昭松了口气,和孟彰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大兄,阿彰。”

    孟昭和孟彰顺着撞入耳膜的声音看过去,却原来是孟显在唤他们。

    孟昭看了一眼仍自伏案作画的孟蕴,确定她没有受到影响,便和孟彰一道凑到了孟显的身边。

    孟显给他们一人塞了一个半成品的铜镜。

    所以说是半成品,是因为这铜镜的形制和镜面都已经做好了,只剩下最后的修饰部分。

    “大兄、阿彰,就劳烦你们帮我做出一面镜子来了。”

    接过这面基本完成的铜镜,孟彰看了一眼孟显身前。

    孟显身前除了他的镜灯架子以外,左右各自摆放着一面同样半成品的铜镜。

    显然,这两面就是给孟显自己和孟蕴准备的。

    果不其然,将两面半成品铜镜分别塞给孟昭和孟彰以外,孟显自己也拿起了一面,剩余最后一面被搁在他和孟蕴中间。

    那最后一面半成品的铜镜还要被他更往孟蕴的方向推了推。

    等孟蕴自己的灯画贴好以后,就该要为这一面铜镜忙活了。

    孟显见孟昭和孟彰的目光在余留给孟蕴的那面半成品铜镜上流连,身形一点不动,便问:“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孟昭和孟彰目光碰了碰,同时摇头:“没有。”

    孟显点了点头,仍自看着他们。

    孟彰便带着被分派到他手上的那面半成品铜镜回到了舟灯摆放着的位置。

    他跪坐下来,看着面前半成品的铜镜若有所思。

    玉佩里的银白游鱼鱼群又从湖水中探出头来。

    “你很为难吗?”为首的银白游鱼盯着那面半成品铜镜看了一阵,不由得好奇问孟彰。

    “为难?”孟彰笑了一下,“当然不,只是有些不太确定要做成什么样子的而已。”

    银白游鱼鱼群一下子就激动起来了。

    一尾一尾的银白游鱼从湖水中跃出,盯着孟彰看个仔细。

    跟瞧稀奇一样的……

    孟彰无奈叹了一声,问它们:“有那么值得激动的吗?”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听得,按住自己也要跟着跳起的身体,转而团团瞪了一眼银白游鱼鱼群,直到所有银白游鱼都安安分分地沉入湖面,它才重又转了身回来看孟彰。

    “倒也没有。”它说,“就是觉得稀奇罢了。”

    “没想到阿彰你也会有发愁的时候啊……”

    孟彰无奈摇头:“我就是一个小小的阴灵,怎么就没有发愁为难的时候?你们也太看得起我了。”

    简单说笑一回,孟彰的目光重又回到了那面半成品铜镜处。

    银白游鱼鱼群这次没敢打扰他,只陪着孟彰似模似样地打量着这一面半成品铜镜。

    孟彰坐了足有一炷香时间,才重又拿起了半成品的铜镜。

    玉佩的银白游鱼鱼群一下子抖擞了精神。

    为首的银白游鱼更是直接询问孟彰:“阿彰,你这是有主意了?”

    孟彰随意点了点头,从大条案那里摆着的各色各样工具中挑出了一柄刀笔来。

    刀笔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度,直接落在被孟彰左手按住的半成品铜镜上。

    刀笔锋利,轻易就在半成品的铜镜边角处留下一道道或深或浅、或长或短的刻痕。

    银白游鱼鱼群紧盯着孟彰执着刀笔的手,看那一个图案成形。

    一座三品白莲莲台。

    银白游鱼鱼群极其熟悉的东西。

    能不熟悉吗?这一座莲台的原型,它们可是天天见的。

    白莲莲台纹痕彻底成形的时候,一缕清净寒凉的灵机从孟彰所在的虚空中飞出,没入白莲莲台纹痕中消失不见。

    待见到孟彰手中的刀笔终于从白莲莲台纹痕处挪开,银白游鱼鱼群才终于又有了鲜活的动静。

    孟彰目光从那白莲莲台纹痕处挪向玉佩,看着玉佩里的银白游鱼鱼群。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无辜地迎着孟彰的视线。

    孟彰笑了笑,又将目光挪了回来。

    他手中的刀笔开始在铜镜的边框处描刻出一个又一个祥纹,搭配着那座三品白莲莲台纹痕看起来极为和谐。

    可即便是鱼群里的银白游鱼也能看得明白,只有那座三品白莲莲台才是这些纹饰的核心。

    到孟彰将刀笔重新放回去的时候,铜镜已经完全成形了。

    鱼群里的银白游鱼尽数凑到玉佩的边沿,探头看着孟彰手里的那面铜镜。

    孟彰体贴地将铜镜拿得更近些,好让玉佩里的银白游鱼鱼群能看得更仔细。

    鱼群里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也不跟自己的兄弟姐妹争抢,特别矜持地停在原地,待到一众银白游鱼都看得差不多了,它才游到鱼群的最前方。

    孟彰含笑看着银白游鱼鱼群的动静。

    像模像样地看过那一面铜镜以后,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才回头看孟彰,问他:“阿彰,你怎地画了它来?”

    “白莲清净圣洁,比起其他莲花来,白莲又更多一份净化的神异。”孟彰说,“我们今日制的灯在灯会结束以后,是要放出去祈福的,也是要化一份善缘。”

    “亦即是说,我的舟灯也好,二兄的镜灯也好,都是要落到某个人的手上,给他的修行添一份助力的。”孟彰不知什么时候显得悠远的目光收了回来,对银白游鱼鱼群说,“可是会注重这样一盏花灯的帮助的,显见修行资粮并不如何充足。既如此,我们便要多想一些。”

    “多想一些?”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重复着,显然是能理解了几分,但到底不怎么清晰。

    孟彰点头。他说:“在修行资粮不够充足的时候,那人必定也没有办法挑剔品质问题。他步步走过的修行过程中,可能就不得不使用一些品质不高的修行资粮。”

    “那些劣质的修行资粮是会在人体或者魂体中沉淀的,甚至有可能会积蓄成为毒素侵蚀身体、魂体乃至是道基。我在二兄的镜灯上留这一面铜镜,就可以帮助他净化身体、魂体乃至道基中的浊气,纯净身体、魂体和道基。”

    说到这里,孟彰笑了一下:“我兄弟手足四人,大兄将为二兄的镜灯加持明心见性之能,阿姐将为二兄的镜灯加持温养之能,而我……”

    “自当为他们补足缺失的纯净之能。”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这下是真正的明白了。

    它晃了晃脑袋,无比慨叹:“你们四人的道相互补足,不愧是一母同胞的手足。”

    孟彰一时笑了起来:“那是当然。”

    孟彰将那面完成了的铜镜交付到孟显手里的时候,孟昭也正从他那边往孟显这里走过来。

    孟显接过孟彰的这面铜镜,又看看孟昭手上拿着的,也是笑了起来。

    “多谢阿彰,多谢大兄。”他说着,也往孟蕴那边看过一眼,“接下来,就差阿蕴的那一面了。”

    孟昭将他自己手上的那面铜镜交付给孟显:“阿蕴该也是快了。”

    他正这么说着,那边厢的孟蕴就放下了毫笔站直身体。

    “我们过去看看。”

    孟昭、孟显和孟彰便都凑到了孟蕴侧旁,定睛去看孟蕴身前的那幅灯画。

    孟蕴正打量着这灯画,察觉到孟彰他们的靠近,便转了头过来问他们:“大兄、二兄、阿彰,你们觉得我这灯画如何?”

    孟彰的目光直接停在灯画中的一株碧草上。

    孟昭、孟显顺着孟彰的目光看过去,却见是一株连他们都不认得的碧草。

    “这个是什么?”孟显问道,“我竟没见过。”

    孟蕴看过去一眼,略有些怔忪,少顷才说道:“这是曼珠沙华。”

    顿了顿,都不等孟昭、孟显来问,孟蕴自己又说了。

    “我好像也没有在哪些草典、药经中看见过它。”

    孟昭和孟显对视一眼,他们齐齐转开目光,在孟蕴和孟彰两人身上来回看了看。

    “我也没在什么地方见过它,但我就是知道它的名字,端的奇怪……”

    孟蕴这样说着,目光也跟着孟昭和孟显的视线落到孟彰身上。

    “它是长在阴世黄泉路旁的唯一草植。”孟彰迎着孟昭、孟显和孟蕴的目光说,“据说和阴世的‘河’大有关系。”

    “阴世的……‘河’?”孟昭、孟显和孟蕴都很有些惊讶。

    要知道,不是什么河,都能有资格被单独称之为河的。尤其是被冠以一界的定义以后。

    那是真正勾连一界之地的河。

    整一个天地内外,拢共也就三条河而已。

    孟昭的目光在孟彰面上转了又转:“阴世的河不是已经隐没很久了吗?据说还是被有心人给斩断了?”

    孟彰毫不心虚地迎上孟昭、孟显和孟蕴的目光:“大兄、二兄和阿姐这段时间都很忙,怕是没来得及关注阴世天地那边的动静。”

    “阴世那边的‘河’还是没有踪影,但这些出现在黄泉路边的碧草,却在黄泉路边、它们的草根下方积蓄了大大小小的洼畦。”

    “洼畦……”孟蕴喃喃道。

    孟彰点头,又说:“也就是黄泉路边的那些曼珠沙华还少,洼畦又浅又小,不怎么明显。但日后,怕是就不一样了。”

    孟显先前都在沉默,这时候忽然看了看他,又看看边上的孟蕴,问:“这曼珠沙华,对阿彰你和阿蕴有什么影响吗?”

    孟彰先看了看孟蕴,然后才转了目光回来答孟显的话:“它与我有些关联。”

    孟昭、孟显的目光陡然都深重了些,他们接着看向了孟蕴。

    孟蕴收回不知为什么发散的心神:“它大概是跟我也有些关联的,但我自己觉着……”

    她认真地想了想,终于做出了判断。

    “这种关联很有些遥远。”

    孟蕴说着,目光又落在了她自己画出的纸画上。

    “它对我来说,和其他的草药好像也没什么分别。当然,它或许还是要比其他草药来得重要一些的。”

    听完孟彰和孟蕴的话,孟昭和孟显大体上也了解了。

    “阿彰,”孟昭看住孟彰,“那些曼珠沙华长势如今怎样了?”

    “很好。”孟彰说,又道,“你们不必担心它,现下阴世天地那边阴神正位乃是确定且即将要到来的大势,没有人会对它们下手的。”

    略停一停,孟彰说:“现在已经不是往时了。”

    孟昭、孟显和孟蕴齐都放松了些。

    “那就好。”

    但孟昭和孟显也没能完全放松下来。

    他们看了看孟蕴的那幅灯画:“那这……”

    孟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说这话是真的一点不心虚。

    孟昭和孟显的目光就又回到了孟蕴身上。

    “担心什么,等日后事情就都明白了。”她说,“现在糊涂着大抵还是时机未到。”

    孟昭和孟显见他们两个当事人都不担心,也只能无奈地将这件事暂且记在心底。而且不论怎么说,他们是该要更专注当前。

    “阿蕴,”孟显问,“你这灯是要完成了吧?”

    孟蕴点头:“还差裱糊和最后的修饰。”

    “那就好。”孟显笑着将原就放在孟蕴不远处的半成品铜镜给取了过来,“我这里得要你来帮着搭一把手。”

    “来做一面铜镜吧。”孟显对孟蕴说,“不论你要做成什么样子的都可以。”

    孟蕴很是利索地将她才刚完成的灯画放下,转手接过那半成品铜镜。

    反正她这灯画才刚画完,还得等它墨迹干了才好做接下来的事情。

    “大兄、二兄、阿彰,你们的镜子都做好了吗?”孟蕴扫视着大条案,目光最后停在孟显的灯笼架子旁边。

    “做好了,”孟昭说,“就等你的了。”

    孟蕴脸色顿时一肃:“我知道了,我会尽快的。”

    说完,她果真就又挑了刀笔,抱着那面半成品的铜镜坐回去,埋头描刻起来了。

    见孟蕴开始认真忙活,孟昭才重新看定孟彰。

    孟彰没有避开孟昭的视线,只传音过去唤了一声:“大兄?”

    孟显在边上看了看孟昭,又看了看孟彰,明智地保持沉默旁观。

    孟昭的视线在孟蕴那灯画上转了一转:“你先前犹豫的就是这个?”

    第 433 章

    孟彰从来就没有想过能瞒得了孟昭, 这会儿见孟昭问起,他也就点头:“阿姐先前研究的都是阳世天地的药草的药性和君臣配合,我想着, 或许阿姐的研究范围可以再扩大一些。”

    “扩大到……”孟显的脸色也有些古怪, “扩大到将阴世天地那边厢的药草的药性和君臣配伍也都囊括进去?”

    孟彰就偏转目光来看孟显:“二兄不觉得这样才算是完满吗?”

    “阿姐单只研究阳世天地的药草, 未免太局限了。”他说。

    孟昭和孟显对视一眼:“这话你跟阿蕴说起过了吗?”

    孟彰摇摇头, 目光却是带笑落在孟蕴身上:“事实上,现在也已经不需要我来亲口跟阿姐开口了。”

    孟昭和孟显看了看孟蕴, 也很是赞同:“你说得对。”

    几句话的工夫, 孟蕴的铜镜也已经完成了。

    不知是她的动作格外熟练,还是她心里早有定论,真就没有让孟彰他们等太久。

    孟蕴将铜镜交付给孟显的时候, 孟昭和孟彰也凑了过去看。

    “阿姐这纹饰……”孟彰觉得有些奇异。

    孟蕴所制的这一面铜镜, 竟然是以丹炉为核心、搭配各式祥纹修饰的。

    孟蕴带着点得意地给孟彰解说:“我这丹炉刻纹可不只是个空壳。它可以汲取药气熔炼成药汤养护修行者的肉身、魂体和道基。”

    孟彰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阿姐你这丹炉刻纹保留了汤方和药方?”

    他看着那丹炉刻痕的目光都变了变。

    好家伙, 这是要实现自动化啊。

    孟蕴矜持地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也就是两个药方、汤方而已。调配药方、汤方所需要的药气还是要催动它的修行者自己提供。”

    孟彰赞叹道:“但这也已经很了不得了。”

    对于修行者来说, 修行所需要的资粮可不只是天生地养的各种天材地宝, 还包括由各位先行者总结、创造的知识。更甚至, 后者还要比前者难得。

    因为不论是修行的经验还是修行知识, 都是被别人掌控、封锁的, 可不比天生地养的天材地宝来得自由。

    孟蕴终于不说话,含笑将孟彰的赞叹全数收下。

    待到孟蕴和孟显完成最后的收尾工作,他们手足四人的灯笼便算是全都完成了。

    孟珏和谢娘子也终于提着他们自己所制成的莲花灯从旁边走过来。

    孟珏将莲花灯放下, 陪同谢娘子一道来赏玩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四人一字垂挂开去的花灯。

    孟昭的是一个四角宫灯, 宫灯四面绘的是童子童女像,仔细看还能看出孟昭四人的影子。

    但这不是灯笼最为神异的地方。

    孟珏和谢娘子深深看了一眼还未点亮的四角宫灯, 但他们两人也没急着说些什么,转身就踱步来到孟显的花灯前。

    孟显制的又是一个镜灯。镜灯与寻常花灯又不同, 寻常花灯是以灯画裱糊灯笼表面以做修饰,镜灯则是在灯笼中镶嵌入镜子,也不必裱糊灯画,而是纯以镜子的背面纹路为饰。

    铜镜惯来都是贵重之物,寻常人家拥有一面铜镜就已经很值得夸耀了,何况是要拿四面铜镜出来制灯。所以这镜灯最早就是各家世族、高门拿出来夸耀自己财富用的。

    当然,太直白地夸耀自己的家财与身份也不是传承久远的世族、高门的习惯,他们更推崇含蓄和低调。

    孟珏和谢娘子照旧没有对孟显的这盏灯笼做出任何评价,只一一细看那镜灯的四面核心纹饰,然后就转向了孟蕴的瓮灯。

    在场不止有一人察觉到孟珏和谢娘子的目光在瓮灯灯画中的曼珠沙华上多停留了少顷。

    他们仍是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迈开脚步,走到孟彰的舟灯前。

    定睛看了一阵,谢娘子忽然抬起手伸向了舟灯。

    舟灯明明就悬挂在架子上,但谢娘子伸过去的手却一下子就穿过了花灯去。

    ——就像这舟灯根本就只是一个影子似的。

    “果然如此。”谢娘子终于开口了。

    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面上也未见惊奇,显然他们都是看出来了的。

    孟彰这舟灯,并不只是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除了其上有滋补温养功效的精纯水元以外,这舟灯真正的用处是穿行梦境世界。

    有这舟灯护持,修行者将能一定程度上穿行于无边梦海,直到舟灯上的梦道道蕴被消磨殆尽。

    谢娘子转过身来直面孟彰等人:“我听说你们在灯会结束以后,是要放灯的?”

    作为长兄,孟昭理所当然地站了出来:“嗯,我们是有这样的打算。”

    “毕竟今日是元宵佳节,我们用心制了灯,只将它们收起来叫它们积尘,倒不如放出去,叫它们也做一份机缘,或许还能帮助几个同道之人呢。”

    谢娘子点点头,又问:“那你们是准备让它们逐水还是寄风?”

    “当然是逐水。”孟昭回答道。

    谢娘子再点头:“也能让它们送阿彰一程,挺好的。”

    谢娘子这样说着,回转目光看了看他们自己制的那盏莲花灯:“你们放吧,我们这就收起来了。”

    孟彰眨了眨眼睛,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谢娘子这话似乎隐了一些意思。

    他抬眼看向谢娘子,正对上她含笑的眼。

    孟彰便也跟着笑了起来,轻易将方才心底升腾起的疑问挥散。

    不论如何,阿母总是不会害他的,他只静等着就是了。

    谢娘子顺手将莲花灯悬挂在孟彰的舟灯边上,青色的莲灯与银白的舟灯相互映衬,蓬勃的生机与静谧的寂静便也就相互辉映。或者说,是莲灯上的蓬勃生机正在徐徐传递到银白的舟灯上。

    孟昭、孟显和孟蕴下意识地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孟珏等着谢娘子在他身边站定:“行了,这灯就先放在这里吧,待灯会开始了再带走。”

    孟珏携着谢娘子走了,只留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手足四人。

    孟昭、孟显和孟蕴显然还想要再陪一陪孟彰,便问他道:“我们接下来去做什么?”

    孟彰想了想:“快到准备午膳时候了,今日的午膳,不若就我们自己动手吧。”

    “自己动手?”别说是孟昭和孟显,就连孟蕴都被惊住了。

    君子远庖厨……

    然而,他们对视了一眼,都未有更多的犹豫,直接就点头了。

    “那就我们自己动手。”

    什么“君子远庖厨”,他们不过是想要自己尽兴玩一玩,想要尝试自己不曾做过的事情而已,又没有真的伤害了哪个,怎么就不算是“君子”了?

    至于传扬出去……

    笑话!这里可是孟府。

    倘若连在他们自己家都没能管住家里下人、仆从的嘴,那他们也别修行了,先涨一涨自己的本事再说吧。

    孟彰板着脸看孟昭、孟显和孟蕴,但到底是没能坚持住,面具很快就破碎,漏出些许笑意。

    既是破了功,孟彰索性也就不装了。

    “你们都不多犹豫一下的吗?”

    孟显摇头:“这有什么值当犹豫的?行了,说吧,你待要怎么玩?”

    孟昭和孟蕴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孟彰叹了一声,嘟哝道:“你们但凡多犹豫一下,我也就打消主意了。”

    “我们吃炙肉吧。”孟彰说,眼底有止不住的渴望沸腾。

    炙肉,烧烤。

    莫说是他还在生的时候,就是他入了阴世天地成了阴灵,也都还没有吃过烧烤。

    阳世没有人用烧烤供奉他,阴世这里的膳食也没有给他准备烧烤的。

    当然,孟彰真要是吩咐下去,孟府的奴仆还是会给他准备,但显见的不会多。而且一个人吃烧烤……

    也实在没什么意思。

    “炙肉……”下意识皱起眉头的孟蕴瞥见孟彰那纵然带着病气也明亮着的眼瞳,忽然停住了话。

    少顷,孟蕴笑了起来,当着也反应过来的孟昭和孟显直接道:“当然可以。”

    “我们自己动手吗?”孟蕴一面问,一面看看孟昭、孟显和孟彰。

    孟显也笑了起来:“听起来好像很不错诶。”

    孟昭颇有些无奈地提醒:“你们不能自顾自地拿定主意的吧。”

    “所以?”孟显、孟蕴和孟彰同时看向孟昭。

    “好歹也得先问过阿父和阿母吧。”孟昭说,“我们今日是要和阿父、阿母一道用午膳的。未曾问过阿父和阿母就直接拿主意,你们莫不是想要撇下阿父和阿母自己来吧?”

    说到最后的时候,孟昭都有些被吓到了。

    “怎么可能!”孟彰先说道。

    孟显和孟蕴面面相觑一眼,默默低了视线。

    这明显的心虚模样又能瞒得过谁去?

    孟昭和孟彰的视线当即就转了过来。

    孟显和孟蕴同时抬起视线来,只是实在没能理直气壮迎上两个人的目光,便想着拉开话题。

    “我们当然是要问过阿父和阿母的,说来,午膳我们吃炙肉,那晚膳呢?晚膳我们怎么解决……”

    孟昭和孟彰对视一眼,决定高抬贵手放过他们一回,但……

    “晚膳到晚膳时候再说,先用了午膳吧。”孟昭笑了起来,“午膳阿彰大概也是想要自己动手的,不过不知道阿父和阿母那边能不能答应。”

    孟显和孟蕴听着,顿时觉得不好。

    “不若就你们两个过去问一问阿父和阿母的意思吧。”

    孟显和孟蕴整个人都木在了原地。待他们好容易回过神来,要想办法推拒,孟昭已经带着孟彰走了。

    “我和阿彰先去找管家,叫他给我们准备好东西。阿父和阿母那边就交给你们了……”

    孟显和孟蕴待要留人,孟昭和孟彰却连影子都已经不见了。

    孟蕴都不看孟显,转身就要走:“做炙肉最重要的还是调料。啊,我想起来了,我小药园里就有些适合做调料的药草,我去……”

    她才刚转身呢,就看见被她挡在身后的孟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正前方了,这会儿正对着她笑呢。

    “你去做什么?”孟显笑着问。

    孟蕴瑟缩了一下:“我去,拔些药草制调料。”

    她这句话说得很慢,几乎是分了字词来说的,但即便是这样慢吞吞的话语,也没能叫孟显网开一面。

    “我记得你也没吃过炙肉吧,你怎么知道哪一样药草适合制作炙肉的调料?”孟显问。

    笑话,都是一家子手足,他们谁还不知道谁?

    年幼时候,他们兄妹三个都没被允准吃炙肉,后来他们年岁是涨了,但有一个病弱的幼弟,家中膳食回回都特别注意,更是没有吃用过炙肉。

    在家里时候没有,外出的时候也没有。

    他家幼弟病弱,莫说是炙肉这样不克化的食物,就是家中炖煮得熟烂的肉菜,对于他家幼弟的身体来说都是负累。为了不招引阿彰,他们连在外头也很是自觉。

    现在孟蕴拿这个来做借口脱身,未免太过敷衍了些。

    孟显这样想着,看着孟蕴的目光越发柔和。

    “走吧。”孟显说。

    孟蕴眼见没有了希望,只能放弃地跟在孟显身后往正院那边走。

    “不公平,”孟蕴低声嘟哝,“大兄你就放了他去,我你就要留下。二兄,你这样偏颇不觉得亏心的吗?”

    孟显毫不犹豫地回答她:“不会。”

    孟蕴幽怨地瞥着他。

    “别想了,”孟显道,“我是不会自己去找阿父、阿母说这件事的。总得要有个人陪我一道。大兄要带阿彰去找管家,这不就剩你了么?”

    孟显压根就没提起过阿彰,孟蕴也没有。

    “我看是二兄你也拉不住大兄,所以就只能拖了我下水……”

    孟显瞥了她一眼:“那你是能拉得住大兄?”

    孟蕴不说话了。

    她要是能拉得住大兄,眼下跟阿彰一道去找管家,只等着他们这边说服阿父和阿母的,就是她了。

    正院里孟珏和谢娘子正坐在一处端着茶盏说话,见得孟显和孟蕴从外间进来而孟昭和孟彰不见踪影,便停住了话头看他们。

    “阿父,阿母。”

    孟显与孟蕴对坐在上首的孟珏、谢娘子行礼。

    “坐吧。”孟珏点点头,“怎么只你们两个过来,阿昭和阿彰呢?”

    孟显到底没舍得真让孟蕴跟他分担压力,便自己开口了:“大兄和阿彰去找管家了。阿父,阿母,等会的午膳,我们有安排了吗?”

    孟珏、谢娘子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转。

    “才刚厨房那边才报了菜单来,现在应该还没开始动手。你们问起这个来,是想……”

    孟显笑道:“阿母,府上每日里的膳食总是那么些,今日是元宵,不若还是取个新意吧。”

    府上每日里的膳食总是那么些……

    听到孟显这句话的时候,孟珏、谢娘子和孟蕴的脸皮都是木的。

    也不知道孟显是怎么说得出这样一句话来的,尤其是作为食不厌精、府上自己就录有厚厚几部食谱的世族高门郎君。

    孟蕴一面自觉认输,一面又忍不住庆幸。

    二兄这样的厉害,这回是真的该用不上她了……

    谢娘子好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个新意法?”

    孟显冲谢娘子笑得孺慕:“阿母,你觉得,我们午膳吃炙肉如何?我们府上这么多年来,好像还没怎么吃过炙肉呢!”

    谢娘子默然一瞬:“还有吗?”

    孟显能明显感觉到从头顶落过来的奇异视线,但他还是很坚强地将话说完:“还有,吃炙肉还要看着别人动手也不过瘾,干脆我们就自己动手,您觉得如何呢?”

    谢娘子没说话,说话的是孟珏。

    “自己动手?你们确定你们自己动手做出来的炙肉不会吃坏了自己?”

    孟珏都不提孟显自己动手的成品能不能讨好得了他们被娇养惯了的挑剔味蕾了,直接问的是健康问题。

    孟显能怎么说?

    “……不会的。”

    但凡孟显的话语坚定一些,孟珏和谢娘子就相信他了。

    “你这话倒是不抖。”孟珏面色古怪地点评了一句。

    孟蕴并不能真的放任孟显自己直面孟珏和谢娘子的压力。更关键的是,如果孟显说服不了孟珏和谢娘子,他们就该要失败退去了。

    ……那岂不就是要让阿彰失望?!

    “不会的。”她说,抬眼迎上孟珏和谢娘子转过来的视线,“阿父、阿母,有我在呢。我自认自己的药理还是挺好的,即便有什么不对,我也能给调理回来。”

    “阿父、阿母,”她拿出了杀手锏,“你们不会是不相信儿吧?”

    孟显的视线鼓励地从低垂的眼睑递出。

    孟珏和谢娘子看了看随着时间流走渐渐带上失落的孟蕴,又看看坐在另一边厢乖巧静默的孟显,最后无奈地摇头。

    “只此一次。”

    孟显和孟蕴顿时笑开:“多谢阿父、阿母。”

    是不是只有这一次另说,但这一次,他们没有对阿彰食言。

    没有。

    第 434 章

    孟显和孟蕴找到孟昭、孟彰的时候, 他们还在跟大管家掰扯。

    没办法,如果只是改动膳食菜单的事,都不需要孟昭和孟彰亲自出面, 只消他们遣人传一句话便足够了。

    这就是备受家中父母喜爱的小郎君惯常握有的特权。更何况孟昭还是孟府的嫡长子。

    可孟昭和孟彰要做的是全盘更改午膳的方式, 还是要自己动手做炙肉……

    饶是备受孟珏信重的孟府大管家也担不起这样的干系。但孟昭、孟彰当面, 他也不能简单粗暴地一口直接推拒, 只能委婉地拖。

    见到孟显和孟蕴迈过门槛走来,认为得救了的不只是孟昭和孟彰, 还有大管家他自己。

    尤其是大管家还看见了跟在孟显、孟蕴身后的大婢女的时候, 他的眼睛都亮了。

    孟彰在旁边看得清楚,更是想笑。

    孟昭无奈看他一眼:感情我在这里跟大管家绞尽脑汁周转,你都是在当热闹看的?

    孟彰连忙讨好地冲他笑, 眼中的推崇敬仰几乎都要溢出来。

    孟昭只能摇摇头, 转了目光去看孟显:“如何?”

    虽然谢娘子身边的大婢女都跟着他们过来, 结果明显, 但孟昭还是想要问一问。

    他还是很在意孟珏和谢娘子的态度。

    孟显当然也知道, 所以他直接回答孟昭:“阿父和阿母说, 只此一次。”

    孟昭真正地放松了下来。

    “我看阿父和阿母的意思是他们也会来。”孟显又说。

    孟昭已经料到了:“那倒是无妨。”

    孟蕴站到孟彰旁边, 冲他笑了一笑, 然后对她的三位兄弟叮嘱说:“虽然我们都有修为在身,我也在,没那么容易吃坏肚子, 但到时候也得要多注意些, 莫要随便乱来。”

    孟彰听得有些稀奇:“听阿姐的意思,是阿姐连我都能医治了?”

    孟彰可是阴灵。

    阴灵!

    跟孟昭、孟显、孟蕴这些生人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何况孟蕴先前研究药性、药理也都是针对生人的, 跟阴灵可不对症。

    孟蕴看他一眼:“不过是近来翻阅了一些书典,并不是多厉害, 但你消用炙肉跟你进食其他的贡品也没什么不同。即便那炙肉有问题,对你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顿了顿,孟蕴又道:“若不然,阿父和阿母可没有那么容易答应下来。”

    对于现在的孟彰来说,炙肉,哪怕是炙烤得半生不熟的炙肉,也只是尝个烟火气而已,可没有克化不克化的问题。

    孟彰就笑了:“这样看来,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啊。”

    孟昭、孟显和孟蕴一时都收敛了笑意,沉默着没说话。

    孟彰抬头对上他们的视线。

    不过是半年时间过去而已,孟昭、孟显和孟蕴的个子都长了些,只剩下孟彰一个还是那瘦小单薄、病气缠绕的样子。

    但眼睛不一样了。

    孟昭、孟显和孟蕴在恍惚中真正认清了这一个事实。

    他们幼弟在生时,眼睛也亮,但那光被压着、被捆缚着,几乎都要被覆盖过去,而现在……

    现在那些覆压、捆缚、桎梏着他的东西已经换了。

    “看着是还挺好的。”孟显率先露出个笑容应和,然而下一刻他的话音就变了,“但是……”

    “那是不是就意味着等会儿阿彰你炙烤出来的东西都得进入我们几个的肚子里?”他眼中的惊恐都要收不住了。

    至于说丢弃……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那可是他们家幼弟亲手炙烤出来的,哪里能丢?又不是真的会吃死人。

    还不待孟彰说话做保,边上的孟蕴就笑了:“如果二兄嫌弃的话,我都可以代劳的。”

    孟蕴说完,都不等孟显反应,当下就跟孟彰说道:“阿彰,二兄的那一份就交给我好了,反正他也不想要。”

    “等等,等等……”孟显的惊恐当下就换了一种。

    可另一边厢的孟昭也不慢,他飞快地接了孟蕴的话头:“阿蕴你就是个小娘子,饭量不大,何况待会儿阿蕴你也不是不会动手,你自己做出来的炙肉大半必定是要你自己解决的,阿彰这边原定要给阿显的部分你怕是吃不完。”

    “还是交给我吧,”他说,“我吃得比较多,不担心吃不完。”

    孟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兄你……”

    孟昭是一点不理亏,他迎着孟显的目光,坦然问:“不是阿显你自己担心会吃坏自己的吗?你的那一份都交给我,你就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

    孟显都要说不出话来了。

    孟昭这会儿才重新看向孟彰,问:“阿彰,你觉得怎么样?”

    “大兄,”孟彰很是为难,“你这样逗二兄,不太好吧……”

    孟昭摇摇头。

    孟显看着孟彰的眼满是感动:“阿彰,二兄果然没有白疼你。”

    旁边的孟昭和孟蕴终于忍不住,对视一眼,齐齐笑了起来。

    孟昭转眼一看,找到大管家,问:“柱叔,厨房那边可都安排好了?”

    大管家孟柱应:“已经安排好了,奉娘子命,今日午膳安置在中庭处。”

    “那我们就过去吧。”孟昭点点头,看了孟显、孟蕴和孟彰一眼。

    孟彰点头,和孟显、孟蕴一道跟着孟昭往中庭那边去。

    就只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原本摆放在中庭处用于制灯的种种物件已经被清开了,取而代之的是被架设起来正烧得旺的篝火。

    若不是中庭左手处的门廊正垂挂着的那几盏孟彰他们自己亲手做成的灯笼,只怕没几个人能看出孟彰他们一群人先前曾在这里亲手制灯。

    “这天冷着呢,”孟蕴率先在篝火前的草席处坐下,“这篝火也正好给取暖了,不错。”

    孟昭、孟显和孟彰也各自入座。

    这篝火架得大,即便草席铺开,孟彰他们手足四人也还能坐得下,甚至还能给孟珏和谢娘子留位置。

    这边厢才刚想起孟珏和谢娘子,那边厢孟珏和谢娘子就从月亮门走进来了。

    孟昭连忙带着孟显、孟蕴和孟彰起身相迎。

    “坐吧,”孟珏先落座,问他们,“等很久了?”

    孟昭摇头:“没有,我们也才刚过来。”

    谢娘子一一看过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四人:“你们怎地忽然想要自己炙肉来吃了?”

    孟彰张了张嘴,但还没等他说话,谢娘子便又道:“且先说好,只此一回,往后我可不会再陪着你们胡闹了。”

    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几乎是同时缩了缩头,不敢做声。

    孟珏见状,摇摇头劝:“今日元宵,是新年佳节的最后一日,待过了这一日,我们也好,他们这些小的也罢,都要忙活正事去了。就容他们肆意一回,有什么不可?待日后……”

    孟珏笑了起来:“怕就是他们自个儿玩乐,不带我们俩了呢。”

    孟昭连忙低眉:“儿不敢。”

    “我和你阿母自然是信你们的,不必这样拘谨。”孟珏侧身往后看了一眼,经过宰杀、切割、清洗的各色肉类已经被整齐地摆放在他们身后的架子上了,而他们手边的小案处则摆了一排盛着各色调料的小碟。

    色色样样皆是准备妥当周全,只等人来动手了。

    因是知晓主君要自己动手,所以孟府大厨房的各位厨子只是垂手守在他们身后,随时等待着提供支援。

    孟珏摆摆手:“这里用不着你们,你们且都去吧,我们自己来就行。”

    上至孟柱这位孟府大管家,下至守在更远处的最末等奴仆,俱都毫不犹豫地躬身退了下去。

    整个孟府中庭里,果真就只剩下了孟珏这一大家子。

    孟珏将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四个看过:“你们先前说是要自个动手炙肉的吧,可都会?”

    孟显笑道:“会的,会的,阿父放心。”

    孟彰看了看孟珏和谢娘子,又看看孟昭、孟显和孟蕴,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是在紧张。

    少顷后,孟彰自己也就明白了。

    这个时代里,父与子的上下关系很是严格,而且他们还是望族,规矩章条太多,即便他们这一家子已经是这个时代里难得的真正父慈子孝的家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远未到孟彰所熟悉的那样亲近随意。

    他不由得心生慨叹。

    在心下笑了笑,孟彰率先问道:“阿父和阿母会吗?”

    “当然,”孟珏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孟彰看着孟珏的眼中有极其明显的好奇,但他明智地没有用更明确的话语询问,而是只发出了一个简单的语气词:“诶?”

    孟昭、孟显和孟蕴低垂着眼,却默默在心底给孟彰赞了一声。

    幼弟真聪明,这般询问不但不会触碰阿父和阿母的神经,让他们产生他们几个在指责他们“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想法,又最大程度地激发了阿父和阿母的分说欲·望,能让他们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真的厉害!

    孟珏懒得看孟昭、孟显他们一干儿女的小表情,转了脸过去和谢娘子对视一笑。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谢娘子接过话题,“当时阿昭还没出生,郎君和我也才刚成亲没多久,我们在郡中待得无聊,又正读了一篇先人的游记,心中向往,便收拾行装出游。”

    谢娘子在这边讲说他们年轻时候的那些意气事,孟珏则转了身,从边上取来大块的牛肉,用几案上摆放着的调料腌制入味,然后将它挂在篝火上炙烤。

    “我们乘舟逐水而下,在水中洲陆偶尔停靠的时候,也曾兴起停舟游玩。也是那个时候,我们跟渔家学的炙鱼……”

    “只是炙鱼吗?”孟蕴好奇问。

    “只是炙鱼,”谢娘子失笑点头,又道,“炙肉和炙鱼其实没太大的不同,不过是火候上要有所分别而已。”

    孟昭和孟显脸色有些古怪。

    真的只是火候有些分别那样简单吗?

    孟昭轻咳一声,问:“阿母,若不然还是我们动手,你和阿父等着我们兄弟的孝敬?”

    孟显、孟蕴和孟彰齐齐点头。

    谢娘子一时笑起,但在她还想要说些什么时候,孟珏却抬头了:“你们信不过我们,我们还更信不过你们呢。行了,我们这边自有我们自己负责,你们还是多担心担心你们自己吧。”

    这已经不是孟珏和谢娘子第一次表露这样的意思了,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都不敢多劝,各自对视一眼,自己转身去取后头架子上备着的肉块。

    牛肉、羊肉、鸡肉、鸭肉、兔肉、鹿肉……

    打眼看过去,尽皆是最肥美的那一部分。

    而那边上同样已经准备周全的用来腌制的调料,除了细盐、茱萸等等粉末状的以外,还有蜂蜜、酸果汁这一类浆液状的。

    饶是孟彰自诩自己来自一个物资丰足的年代,也没真敢说这些调料他都熟悉。

    见孟彰停在那里打量着那些式样繁多的调味料,边上的孟蕴索性走了过去,一一指着那些调味料来教他认。

    “这些是由肉蔻、山奈、白芷、红豆蔻、草果等等香料调配出来的复合香料,你要用的话就撒上去。都是增香用的……”

    “那边是酒、玉蜂蜜、酸梅汁、醋,用毫笔刷上去就可以了。”

    “想要什么味道的就加什么,不过要注意量。不要多了,也不要少了。多了齁天,少了淡,都不能入口。”

    “不过,”孟蕴低声跟孟彰说起她自己的小窍门,“少了总比多了好,这些调味料少了还能往里加,但多了的话就不好往外减,所以一点点加会比较好。”

    孟彰受教,郑重点头,但他又提起一个问题:“这些调味料一点点往里加的话,那腌制的时间要怎么算呢?腌制时间不够的话,不是不入味吗?”

    孟蕴莫测高深地回答他:“这个就要看你的感觉了。”

    孟彰认真沉吟了片刻,明悟也似地道:“所以如果不能把握住的话,腌制的时间越长越好?”

    孟蕴还没说话,她的另一边就传来了孟显的声音:“对,就是这样。”

    她张了张嘴,正想要说话,更远处先传来了孟昭的话。

    “不对不对,肉块腌制时间不对的话,在炙烤以后就失了它们的那份鲜美了。”

    若是其他的事情,孟显或许就不会反驳了,但如今不过是炙肉的小事……

    “可是大兄,”孟显说,“阿彰他才第一次自己动手炙肉,就别要求太高了吧。”

    “不对不对,”孟昭摇头,“阿彰虽然才是第一次自己动手炙肉,但以他的资质,应该很快就能上手了,你不能只要求阿彰将炙肉做熟。”

    孟显眉头先是倏然皱起,旋即放松下来:“大兄,我们今日不过是自娱自乐,不必带有太多的负累。”

    孟昭愣了愣,却是点头:“是我想错了。”

    他重又对孟彰说:“阿彰,你且依着你自己的判断来便可。”

    孟彰认真听了这么一阵,到得此时笑着点头:“大兄、二兄、阿姐,你们放心,我会仔细的。”

    顿了顿,他又保证说:“我一定将它们做熟了。”

    孟彰说到做到,即便是最开始的那两份炙牛肉也顶多只是味道有点不对而已,熟是熟透了的,不至于出什么问题。

    那最初的两份炙牛肉孟彰都不敢送到孟蕴和谢娘子身前,最后叫孟昭、孟显和孟蕴给分了。

    直到孟昭、孟显和孟蕴点头,孟彰才敢将那一份做好的炙肉呈送过去。

    孟珏扫了一眼,一面捡起割肉的小刀,一面冲孟彰笑:“可算是出了一份叫你满意的了?”

    孟彰不甚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第 435 章

    孟珏又看他一眼, 将那块炙肉分了开来,一半给了谢娘子,自己吃了另一半。

    孟彰紧张地盯着孟珏和谢娘子看。

    细细咀嚼口中的肉块少顷后将它吞咽下去的孟珏和谢娘子各自舒展眉眼, 冲孟彰点头而笑。

    “很不错。”孟珏说。

    谢娘子也道:“虽然不是很嫩, 但味道丰富, 口感新鲜, 已经很不错了……”

    “是吗?”孟彰很是欢喜,“既然阿父和阿母喜欢, 那就多吃用一些, 我还给你们做。”

    孟珏和谢娘子先是颌首点头,随后又摇头。

    孟彰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到坐在篝火另一边厢的孟昭、孟显和孟蕴。

    “阿彰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了?”孟蕴道。

    “没有没有。”孟彰连忙摇头,又道, “我知晓了。”

    孟珏和谢娘子不只是孟彰的阿父和阿母, 也是孟昭、孟显和孟蕴他们的。若都让孟彰孝敬了, 那孟昭、孟显和孟蕴的那一份呢?

    再有, 孟彰的烤肉若都给了孟珏和谢娘子了, 那孟昭、孟显和孟蕴岂不是就没有了?

    孟珏和谢娘子在旁边笑着看他们手足四人玩闹, 也不插手, 只偶尔从那些被送到他们面前来的炙肉切割下一小块放入口中咀嚼。

    “来, 阿彰,也尝尝我这块。”

    “我这里也有,阿彰, 尝一尝……”

    “既然你们都想让阿彰尝尝你们的炙肉, 那阿彰的这一份我就不客气了。”

    “等等,放下它大兄, 那是阿彰给我的!”

    对于这一场午膳来说,进食已经不是他们的首要目的, 玩乐才是。

    偏生可以阻止他们的孟珏和谢娘子即使人就坐在边上,也没有对他们说一个不字。

    待到饭食饱足,孟珏和谢娘子率先离去,只剩下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四人围着篝火而坐。

    孟蕴唤来府中婢仆,着他们在篝火堆上方支起架子放上炉子煮水。

    并不需要孟昭等人多加示意,那一众将中庭收拾停当的婢仆悄然作礼而退,重又将这处地界还给了孟昭四人。

    “今日可真是尽兴啊……”孟显坐在草席上,悠悠看孟蕴捡出一份份灵果放入那炉子里,“阿蕴,你煮的这是什么?”

    孟蕴答他:“消食解腻用的果浆。”

    她又说:“方才我们吃用的尽是大荤之食,得调理一下。只单单食用灵果也是可以的,可这天儿太冷了,单吃食灵果不是很好,我就想着烹煮些果浆。”

    “等会儿你们都用一些。”孟蕴看了孟昭、孟显一眼,“尤其是大兄和二兄你们俩。”

    “放心,我调配过了的,不会太甜腻。”

    孟昭和孟显这才没有多说什么。

    “但就是太尽兴了。总感觉,今日这情况有点不太对。”孟昭说,他目光一瞥,看着已经有好一会儿没说话的孟彰,“阿彰,你怎么不说话?”

    孟显、孟蕴的目光跟了过去。

    孟彰回神,摇头道:“没事。”

    他抬眼一看,对上孟昭、孟显和孟蕴的目光。

    无声叹得一叹,孟彰最后说:“我只是觉得……可能这世道留给我们的时间没有我们最初料想的那样充足了。”

    孟昭、孟显和孟蕴同时皱起眉头。

    看着这三位与他一母同胞、眉眼极为相似的青年郎君和女郎,孟彰心头无端端生出一点状况外的猜想。

    或许,他方才烦恼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

    他悄悄笑了一下,收回那发散的心思。

    “没有我们最初料想的那样充足……”孟昭思量半饷,“阿彰你是说,阿父和阿母今日有意的纵容,其实是想要的让我们能在这最后的平静日子里随意做一些我们想做、想尝试的事情,以免日后遗憾?”

    孟彰没有点头,但却是默认了下来。

    孟显有点不太相信,或者更准确地说,不愿相信。

    “怎么可能呢?”他说,“我看各家好像都没有完全准备好啊。”

    不论是皇族司马氏的那些支系,还是各大世族名门,更亦或是道门里的各支道统传承,乃至是阴世里的那些阴神神尊,不都还是在各自地盘里做准备吗?

    他们这就要动手了?而且听阿彰话语里的意思,动乱最迟也会在明年春节前爆发?

    “不,”孟蕴沉吟片刻,摇头说,“还真有可能的。”

    孟显立时转了视线往孟蕴那边看去。

    “是的,有可能。”孟昭也点头,“因为时间越是往后拖,皇族司马氏的那些藩王们成功的可能性就越低。”

    “莫要忘了,阳世帝都洛阳宫城之中,那位贾皇后腹中正怀着前代东宫司马慎呢。”

    孟彰也点头:“他们不可能一直拖下去的。”

    孟显想了一阵,都没想到推翻孟彰三人论断的证据,最后只能喟然一叹:“你们都觉得他们会在今年动手,而只要司马氏的这些藩王动了,道门法脉也好,阴世地府也罢,他们等待的时机也就到来了?”

    孟彰同孟昭、孟蕴两人一起点头。

    孟显觉得自己愁得连边上炉子里喷薄出来的水汽都甜到发腻了:“那可真是……”

    “算了算了,”他说,“左右这事情也由不得我们。”

    孟显虽然甚是不满,但他自来想得明白,更不愿叫那些他自己左右不了的糟心事祸害自己难得的心情。

    “现下距离晚间的灯会还有些时候,我们去做些什么?”

    他这样问着,目光却先看向了孟彰。

    孟彰摇摇头:“我都可以。”

    孟显便看向其他人。

    “懒得折腾了,”孟蕴说,“还是我们自个儿坐在这里说说话吧。待过了今日,我们可未必能有这样余裕的时间和心情了。”

    孟昭、孟显和孟彰三人也都没有反驳,各自在座席处坐得稳当。

    孟蕴笑了一笑。正逢这会儿那炉子上有浓重白气喷薄而出,她便起身,给孟昭、孟显和孟彰以及她自己一人分了一盏果浆。

    果浆通体呈橙黄色,随着热气蒸腾,那馥郁果香也沁入心脾去。

    即便只是这么一嗅,孟昭和孟显都觉得浑身轻快干净了些。

    “倘若那些司马氏的藩王真能那般果断,他们或许还真能给他们自己保留下几分优势,但对于我们来说,却未必是什么好事。”孟显说。

    接受了接下来这一年动乱将会爆发的消息以后,孟显当即就收拾了心情,转而认真去分析时局变化对他们的影响。

    而这一切其实也很明显——

    对于今年就在转变族中处事方略的安阳孟氏来说,这变化是利大于弊的,毕竟群雄并起的纷乱时局中,很少会有人将他们这还没有完全占据一郡之地的安阳孟氏放在眼里。

    可对于孟昭、孟显乃至是孟彰来说,却是未必。

    动乱来得太快,而他们现下的修为和影响力都太薄弱,根本没有办法在这动乱中多做些什么。

    自然的,他们也没有办法从那些虎视眈眈、觊觎已久的势力或个人中捞取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相比于孟显的憋闷,孟昭却要坦然一些。

    “也没有办法,时势如此。”他笑了一下,“这天底下,只有人等待时势变迁,没有变迁的时势等人的。”

    ‘确实,’孟彰默默接了一句,‘他们又不是天地的主角,哪儿能有这样的优待?不过……’

    “其实也未必。”他开口说。

    “什么?”孟昭、孟显和孟蕴尽都往他这里看了过来。

    孟彰说:“其实我们未必就不能赶上这一代的浪潮。”

    听得孟彰的话,孟昭想到了什么。

    “阿彰你是说,这一场时局的变乱,很有可能会持续许久,以至于能等到我们长成?”

    孟彰点了点头。

    座中四人沉默许久,才有孟昭幽幽的叹息响起:“这可真不是一个好消息。”

    孟彰听着,只觉得放松了些。

    不论往后的岁月里,他的这些手足会变成什么模样,但只眼下来看,他们就不是那种会为了自己的道途顺遂而希冀苍生受难的类型。

    “且只看着吧。”孟昭最后说,“我们现在也没有谁能够掌控这时势。”

    孟显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看向孟彰:“阿彰,你在阴世那边会如何?”

    随着时局逐渐动乱,而安阳孟氏选择倾注大量资源和人手掌控阳世安阳郡,阴世天地那边的孟氏掌控力定然下跌。

    孟彰在这春节期间待在孟氏族中寸步不出,便是因着这个。

    但相比起孟氏在阴世帝都洛阳那边的掌控力而言,孟氏在阴世安阳郡里的力量还算是强大的了。

    如果说阳世安阳郡这边占据了孟氏足有八成的力量和资源,那阴世安阳郡就分去了孟氏的一成五,所以阴世帝都洛阳那边只能握有孟氏最后的那五分余力。

    “先前族中和我们都没有问起你的决定,是因为族中本身也在摇摆,但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孟昭也问,“你如今有想法了吗?”

    孟彰一直不做决定,族中也不好安排他。但族中不可能一直不过问这件事 ,到时候怕是会麻烦。

    孟彰沉默少顷,却是回答孟昭道:“我留在洛阳。”

    孟昭、孟显和孟蕴同时紧缩眉关。

    没有当即呵斥,都算是孟昭、孟显和孟蕴克制的了。

    时局动乱,阳世固然是战场的中心,但阴世那边也着实没有好到哪里去。尤其皇族司马氏晋武帝那一脉的力量几乎都盘结在帝都洛阳里,动乱一起,晋武帝司马檐是必要先清洗阴世帝都洛阳的。

    孟彰若留在那里……

    太学固然会庇护孟彰,但面对朝廷中枢,面对各大世族,太学能做到的事情很有限,何况孟氏族中也没有多余的力量能够投放到孟彰身边去。

    很危险的。

    孟昭深吸一口气,克制着情绪问:“为什么?”

    若是要求学,动乱之中,阴世帝都洛阳里的太学都未必能够保得住那份清净和独立;若是为了家族,家族不是已经定下了深耕阳世安阳郡这边的应对策略了吗?

    孟彰为什么就一定要留在阴世帝都洛阳那里?

    饶是最熟悉孟彰的孟显,都没有想明白孟彰的意图。

    孟彰沉默须臾,才道:“因为大势。”

    大势?

    孟昭、孟显和孟蕴眼中都显出了恍然。

    大势。大势!

    动乱之中,唯有帝都,才是九州炎黄人族大势所在。

    孟彰见孟昭、孟显和孟蕴想明白了,话语说得就越发的流畅了,再看不出先前时候的那一分忐忑。

    “帝都,才是九州炎黄人族大势所在;而人族大势,也是天地大势中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帝都这边的动静,不仅决定着九州炎黄人族的命途,也是这天地众生命途相当重要的一环。”他说,“我需要留在那里。”

    “为了什么?”孟昭又问。

    孟彰回答道:“为了族群,为了天地,更是为了我的道。”

    孟昭、孟显和孟蕴一时都没话说了。

    他们还能再说什么呢?孟彰的理由都涉及到他的道了。

    “阿父、阿母那里呢?”孟昭又问,“你待要如何说服阿父和阿母?”

    孟彰低了低头,片刻重又抬起:“入夜出游以前,我将与阿父和阿母详谈。”

    孟昭、孟显和孟蕴又都沉默了下来。

    孟显和孟蕴对视一眼,目光齐齐看向孟昭。

    孟昭心下暗叹一声,却也只能回以一个无能为力的眼神。

    是的,孟昭无能为力。

    他阻拦不了孟彰,也不能去阻拦。

    既然孟昭在孟彰面前轻易败退,那孟显就决定自己来。可当他对上孟彰看过来的、清亮的眼时,他却发现自己找不到话语。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

    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但到最后,孟显却终究是一个字都没有。

    孟蕴到底是要比孟显明智,又或者说她知道自己说服不了拿定主意的孟彰,但她可以问得更多一些。

    “倘若洛阳动乱将你搅入其中,你可有办法应对?”顿了顿,孟蕴先说道,“族中显然是不能指望的,太学那边能够给予你的庇护必定也很有限。如果有人要趁乱对你出手,你待要怎么办?”

    孟蕴沉沉地、沉沉地盯着孟彰看。

    “你可别告诉我,你什么准备都没有,准备要学昔年的孔明摆空城计……”

    孟彰回答她:“我有准备。”

    孟昭、孟显和孟蕴的目光碰了碰,眉间的皱褶却没见舒展。

    “是谁?”孟昭问,“你给你自己准备的仰仗是谁?”

    孟彰没想要隐瞒孟昭、孟显和孟蕴,他转手将四样物件掏出来,一一摆放在他身侧的小几案上。

    孟昭、孟显和孟蕴定睛去看,却原来是一枚桃果、一枚围棋棋子、一块醒木和一个小海螺。

    “这是?”照旧是由孟昭在询问。

    孟彰伸手一指那枚桃果,说:“阴世天地里天生地养、占据天地神位的阴神神尊。”

    他手指往下一挪,指向那枚围棋棋子:“这是先秦以前殷商王朝一系的联络信物。”

    接着他又指向那一块醒木:“炎黄人族诸子百家里小说家一脉的信物。当然,愿意向我递出善意的,不止有小说家一脉。”

    最后,他伸手指向那一个小海螺:“这又是阴世天地里擎灯鬼母的信物。这位鬼母座下有十大鬼婴胎灵,身边又在聚拢诸多鬼母、鬼子。”

    孟昭、孟显和孟蕴的眼神都在发愣。

    孟彰将手收回,规规矩矩放在膝上。

    “暂且只有这些,但随着日后时局变迁,未必还不会有其他人找上门来。”孟彰说,抬眼迎上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的视线,“你们很不必担心我。”

    大抵也只有孟蕴察觉到那一顷刻间孟彰眼眸深处的异色了。

    第 436 章

    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用眼角余光去看左侧坐着的孟昭和孟显两人。

    然而,孟昭也好,孟显也罢, 他们面上都没见有什么异色。

    孟蕴那一瞬息间陡然明悟:也许只有她留意到了。

    但是, 为什么呢?

    孟蕴不觉又看向了孟彰。

    可这一回, 不论她再怎么留心察看, 也未能从孟彰面上眼中看出些什么来。

    看起来,只跟她有关。那她要追问清楚吗?

    这样一个想法从脑海中晃过的时候, 甚至都不及仔细思量, 孟蕴自己就给完全否定了。

    还是别了。

    倘若事情真跟她有关,倘若阿彰真的想说、能说,那阿彰想来也不会遮瞒她。他不说, 便是不能说、不好说。既然如此, 那她又何必追问?

    待阿彰觉得时机合适了, 她再听也不迟。

    时空长河的下游, 奈何桥头守炉熬汤的娘子将炉盖挪开, 用汤勺在里头轻轻搅动几下, 拿了空碗来舀了一碗乘上。

    她将汤碗递了出去:“喝汤吧。喝了汤, 好上路。”

    孟昭和孟显确实是没有发现孟彰那一顷刻间有哪里不对, 他们怔愣的心神中余留的那部分全都被一个念头占据了。

    ‘阿彰这半年是不是过得太精彩了?可他除了在阴世安阳郡里的那短短时间外,不都是在太学童子学里跟着先生进学的吗?’

    ‘他是哪里来的时间和精力去跟这些人、神打交道的?更重要的是,孟彰自己的修为居然也没有落下?’

    孟彰只觉得孟昭、孟显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越发的古怪, 他忍了忍, 最后终究是不想忍了,直接跟他们两人开口问:“大兄、二兄, 为何这样看我?”

    孟蕴索性就跟着孟彰光明正大地看向孟昭和孟显。

    孟昭轻咳了一声,将自己的疑问说道出来。

    孟显也点头, 尽管极力克制了,可他声音语调中还是余留了几分怪异。

    “你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孟彰一时觉得放松,又觉得想笑。

    “诸位阴神神尊的话,是前缘;殷商一系那边是殷商那位末代商王想要尝试着在我这里得到些消息;人族诸子百家这边是小说家一脉觉得我这梦之一道与他们小说家践行的道理有所契合;至于擎灯鬼母他们……”

    “这该是很容易确定的吧?”孟彰说,“大兄、二兄、阿姐,我是夭折。”

    年幼而夭,命属鬼子。

    他与擎灯鬼母座下的诸多鬼子原是同类。

    孟昭、孟显和孟蕴沉默了一阵,忽然看定了孟彰:“阴世神尊和人族先贤也好,殷商一系和鬼母鬼子一脉也罢,和阿彰你都有些隔阂。,危机来临,他们真的能给予你足够的庇护?阿彰你也真的能信任他们?”

    孟昭、孟显和孟蕴都不太能相信。

    ……或许,阿彰还另有倚仗。只不过这一份倚仗他不方便透露。

    孟昭、孟显和孟蕴心中各有猜测,但他们谁都没有说出口。

    孟彰没有去说服他们,他用的是另外一种说法。

    “只要我能给予他们足够的价值,他们就会保我。”他说,“而他们既然各有所求,但彼此之间又缺乏足够的信任,那我不是正适合当这个联络人?”

    “时局动乱之中,已经站在台前的势力想要争抢更多,还站在台下、隐在人群中的势力也想要在乱局中攫取到足够的好处和养分。”

    “没有谁甘心沉寂。”孟彰最后说。

    孟昭、孟显和孟蕴都说不出话来了。

    他们确信这已经不是孟彰手边的摊子铺得太开、太大的问题了。

    “你站在网络的中央处?”孟昭定了定神,首先问道。

    “不,”孟彰摇头,“我站在那些网络的边沿处。”

    “那怎么……”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孟显的话只说了一半,但也已经足够孟彰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了。

    “我站在这一张张网络的边沿处,但这些网络自己在靠近、在拼接……”

    孟昭、孟显和孟蕴也都是无言。

    是了,即便孟彰站在这些网络的边沿处,可当这些网络相互靠近、相互拼接以后,他原本站立的那边沿地带反而就成为了中枢的枢纽所在。

    “阿彰,”孟蕴问,“那你想好怎么在接下来那些网络掀起的风暴中保全自身了吗?”

    相比起其他的什么东西,孟蕴更担心孟彰的安全。

    孟彰就叹了一声:“如此动乱的时局,谁又真的能肯定自己可以出入险境而血雨不沾呢?”

    孟蕴不说话了。

    孟彰就看着孟蕴:“阿姐,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不会在日后后悔。”

    孟蕴垂眼,将手中杯盏端起,抿了一口原本甜津津但此刻不知道是什么复杂味道的果浆。

    修行者修行,修的是力,是心,是道,也是在证。

    证力,证心,证道。

    如果有朝一日,那修行者悔了,那必定他的力、他的心、他的道也都败了。

    初春的寒风刮过,却被篝火的热气逼散,到底是没怎么触动孟昭他们的神经,但孟昭和孟蕴都听到了孟显的话。

    “阿彰,稍后你去见阿父和阿母的时候,叫上我,我陪你去。”

    孟昭和孟蕴不由得侧目看去。于是正正好地,他们两人的目光隔着孟显撞在了一起。

    “我也一起。”

    “我也一起。”

    孟彰怔了一瞬,旋即失笑:“倒也不必。我想阿父和阿母应该不会责骂我胡来才对。”

    倘若是今年春节以前,孟彰或许还会有些担心,但现在,孟彰不担心了。

    他们家阿父、阿母,大抵藏得比他还深。

    孟昭摇摇头,坚持道:“还是一起吧。”

    孟彰将孟昭、孟显和孟蕴一一看过,最终选择了妥协。

    孟昭、孟显和孟蕴一道笑了起来。

    待一炉果浆分食完,孟彰再去见孟珏和谢娘子的时候,孟昭、孟显和孟蕴果真也跟了上来。

    孟珏也没有离开,就坐在正房端着茶盏跟谢娘子说话。

    见得孟昭、孟显和孟蕴簇拥着孟彰走了进来,他眼神一定,随后才露出了笑。

    “怎么过来了?说完话了?”

    孟昭领着孟显、孟蕴和孟彰给孟珏和谢娘子见礼,然后依次分坐停当,才道:“再过些时候就出门看灯了,我们陪阿彰过来与阿父和阿母说话。”

    看完灯,孟彰可就该返回阴世天地了……

    孟珏点点头,目光落在孟彰身上:“看来,你是已经想好年后回到阴世天地那边做什么了啊……”

    孟彰颌首,迎着孟珏和谢娘子的目光一字一字说得清晰:“儿年后将回到帝都洛阳里继续学业,请阿父、阿母允准。”

    孟珏和谢娘子脸色不动,只看着孟彰。

    孟昭、孟显和孟蕴一时都屏住了呼吸,塑像一般等待着孟珏和谢娘子的反应。

    “决定了?”是谢娘子在问话,“不改了?”

    孟彰郑重应声:“不改了。”

    孟珏将手中的茶盏放回到旁边摆放着的案桌上。

    杯盏与案桌碰撞发出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但却震得孟昭、孟显和孟蕴的心脏乱了一拍。

    “那你可曾想好怎么在帝都洛阳那里保存自身了吗?”孟珏问。

    孟彰垂着眼答话:“儿已经有些计较了。”

    孟珏轻哼一声,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淡淡说:“有些计较?若真出了事,你倒是陷落进去了,只叫我们这些人替你担心而已……”

    孟彰不敢说话了。

    谢娘子也不替他分说,单只坐在旁边默默看着。

    “你决定留在帝都洛阳,那族中这里呢?”孟珏又问,“族中这里你打算怎么说服他们?”

    孟彰偷偷掀起眼皮往上方快速瞥了一眼。

    “说吧,”见他这般模样,孟珏原本就没有如何冷硬的声音越加的软和了,“你待要如何说服族中?”

    孟彰便开口道:“我会对族中说,是为了让皇族司马氏以及各大世族不太过分干涉安阳郡这边孟氏的动作。”

    “也就是说,”孟珏的声音温度一下子就跌落去了,“你要拿自己当孟氏的质子?”

    孟彰安静了片刻,才敢答话:“……只有我最适合。”

    他是整个安阳孟氏承认的麒麟子,他在安阳孟氏族中的分量非同一般,安阳孟氏不会愿意舍弃他的。

    当然,这些都是附加。真正重要的是孟彰的资质。

    他这般资质,即便沦落成为阴灵,不是生人,这层身份也桎梏不了他。

    将孟彰摆放在阴世帝都洛阳里,让那些人确信他们随时可以拿下孟彰,任安阳孟氏如何发展,也不可能脱出他们的掌控。

    安阳孟氏会始终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但正如孟彰真正的倚仗不是他在族中的地位,而是他自己的资质一般,若果安阳孟氏为了族中的利益而不顾身在帝都洛阳里的孟彰、决意舍弃孟彰的话,他们也正好有机会将孟彰抢夺过来,收拢为己用。

    他们将得到的,甚至不是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工具,而很可能是能够完全归心的绝顶天骄。

    只要他们足够用心。

    “不需要你来!”孟珏没甚好气地说。

    孟彰没敢再反驳。

    但不论是孟珏和谢娘子,还是孟昭、孟显和孟蕴,他们都能看出来孟彰想要说的话。

    他就是最合适的。

    孟珏一时不想理会他,便转眼看孟昭、孟显和孟蕴:“所以你们跟着过来,是要帮他说话的?”

    孟昭、孟显和孟蕴同样没敢多说一个字,默默低了低头。

    孟珏哼了一声。

    谢娘子看不过去眼,拉了拉他的衣袖。

    孟珏低头,从袖袋里摸出一枚桃符递过去。

    孟彰见眼前出现的桃符,不敢怠慢,连忙双手接过。

    这桃符形式古拙,上面也只简单地刻了“平安”两个篆字。看起来……

    无甚稀奇。

    孟彰捧着桃符,抬眼看向上首的孟珏和谢娘子。

    谢娘子眼圈有些发红,但她还是冲他笑。

    孟珏倒是板着一张脸,看起来格外沉肃。

    “真有哪个胆敢以大欺小的,你只管将它扔出去。”孟珏说,可他很快又道,“这枚桃符只是给你保平安用的,莫要真以为它什么时候都好使,仰仗着有它在就肆意妄为。”

    “须知,再多的灵宝、再强的神通都保不住一个次次回回往死路上冲撞的人的小命。”

    “儿谨记阿父教诲。”孟彰说道,“阿父、阿母放心。”

    孟珏叹了一声:“我有什么担心的?不能放心的是你·阿母。”

    孟彰不说话,捧着那枚桃符就向着上首的孟珏和谢娘子大礼作拜。

    “你阿父给了你桃符你便好好收着。若有什么妨碍……”谢娘子亲自探身去将他扶起,送他回到座席处安坐,随后也取出一块绣帕来交给孟彰,“你便用这个。”

    这块绣帕上绣着的,不是那等常见的花草、山石,而是一方灵境。

    灵境中山水俱全,走兽、虫鱼、飞鸟应有尽有,别有天然风光。

    孟彰怔了一怔,不知为何,竟有一个名号从心头浮起。

    《山河社稷图》。

    但不消如何去求证,孟彰自己便否定了这个猜想。

    怎么可能是那样传说中的至宝呢?即便她阿母真跟那位圣母娘娘有什么渊源,这帕子也不可能是那件至宝!

    顶多,顶多也就是后世修行者依据传说中的那件至宝仿制出来的罢了。

    将桃符放在旁边以后,孟彰接住了那方绣帕。

    谢娘子又道:“它护得住你。而且这帕子里头我还安置了许多东西,真有什么意外,那些东西也能给你应急。”

    孟彰看看摆放在边上的桃符,又看看手上捧着的这块绣帕,甚为无奈:“阿父、阿母,我不是来跟你们讨要东西的。”

    “我知道,”谢娘子笑着点头,“但这些东西原就是要给你的。”

    可是……

    孟彰默然一瞬,又往孟昭、孟显和孟蕴那边看了过去。

    “放心,他们也有的。”谢娘子道。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样的道理,孟珏和谢娘子都很懂。

    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四人手足亲和、情分深厚,固然有他们本性的原因,但孟珏和谢娘子处事公正的态度也是关键。

    孟昭、孟显和孟蕴听得,故意往孟彰这边投来感激的目光。

    谢娘子拍了拍孟彰的手,自己重又回到了上首的位置。

    “这事,”孟珏将话题带了回来,“你可有跟族中说过了?”

    孟彰摇摇头:“儿想先来问过阿父和阿母。”

    “你那是在问过我们吗?”孟珏带着一丝怨气道。

    孟彰瑟缩了一下,不敢说话。

    孟珏看他一眼,道:“族中那里我会替你跟他们分说,不用你。”

    孟彰连忙道:“多谢阿父。”

    这事情,由孟珏出面远比孟彰自己来更为便利。毕竟孟珏可是孟彰的父亲呢。

    “只望你是真的平安顺遂才好。”孟珏摇摇头,又转了目光去看孟昭和孟显,“你们呢?你们又是个什么想法?”

    孟彰眼睑低了低,掩去那略有浮动的情绪。

    孟昭和孟显的目光碰了一下。

    “儿和阿显打算在年后就返回茅山去。”孟昭说。

    孟珏不觉得奇怪,只是又问了他们一回:“族中要深耕安阳,留在族中会更容易获取安阳郡的话语权,你们真的还是要回茅山去?”

    孟昭和孟显一同点头。

    孟珏深深看了他们一眼:“你们是要消减我们一家在族中的锋芒,还是为着其他?”

    “其他。”孟昭迎着孟珏的视线,“阿父,我和阿显都觉得待在茅山那里更好修行。”

    孟珏不坚持了:“且随你们吧。”

    孟蕴见得,连忙笑着逗趣道:“阿父、阿母,这回可算是知道了吧?郎君们就是留不住的……”

    孟珏和谢娘子对视一眼,无比赞同地点头。

    第 437 章

    得到肯定的小娘子眉眼顿时又更明媚了几分, 她得意地给了孟昭、孟显一个炫耀的眼神。

    孟昭、孟显配合地各自摇头,做出情绪低落的姿态。

    孟蕴便向孟珏、谢娘子和孟彰示意。

    看。

    孟彰面上表情没绷住,唇角高高扬起。

    孟珏、谢娘子、孟昭、孟显和孟蕴也都一道笑了起来。

    正房里的气氛越更欢乐。直到他们一家子用过晚膳, 收拾停当准备出府赏灯, 那面上的笑意都尚未完全散去。

    “来, ”孟显顺带帮着孟彰将他的舟灯从架子上摘下, 又给往里填入盛了灯油的灯盏,“最后再来看看你的这灯可还有哪里不满意需要描补的?”

    孟彰细看手中龙舟形状的灯笼一眼, 摇头:“再没有了。”

    “那就好。”孟显说, 这才去检查他自己的那盏镜灯,一面检查,他一面又问孟彰, “灯火呢?可确定要用哪一种火焰了?”

    哪怕不从石中火、木中火、水中火这一类兼具五行特性的灵火中挑选, 也还有阴、阳相关的属性的。所以为了能让自己的灯笼更尽善尽美些, 他们还得为它们配上合适的火焰。

    “不要那个。”孟彰摇头, “二兄, 我跟你一道, 去寻大兄讨一个火种来。”

    孟显的手顿了一顿:“你也要跟大兄讨?”

    孟显一直以来都着意辅佐孟昭, 他跟孟昭讨一个火种用在今日的元宵灯会上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孟彰……

    孟显觉得孟彰可以有更多选择。

    孟彰却只冲他笑了一笑,随后直接伸手拉了孟显的衣袖,径直带着他往孟昭那边去。

    孟昭也正在取火点亮他那四角宫灯。

    “大兄。”孟彰引着孟显来到孟昭跟前站定。

    孟昭看了看孟显, 又看看孟彰, 站直了身体,问:“怎么了?”

    孟彰直接说:“大兄, 你手里的火种可能借我一用?”

    孟珏、谢娘子和孟蕴都看了过来。尤其是孟蕴,更是提着她的瓮灯也走了过来。

    孟昭认真看定孟彰:“你确定要用我手上的这个?若是想要用别的火种, 我这里还有合适的,可以给你换。”

    孟彰摇摇头:“多谢大兄,我就要这个。”

    孟昭深深看了孟彰一眼,终于将手中的火种递了出去。

    孟彰谢过,拿着那火种点燃了手中舟灯的烛芯。

    孟显默不作声,待孟彰的舟灯亮起火光后,直接对孟彰伸出手。

    孟彰就将那火种递了出去。

    一旁的孟蕴跟孟昭说:“大兄,你借火种不若也借我一用吧。”

    孟昭默然点头。

    孟蕴一笑,果真就将那火种从孟彰手中接了过来。待她点燃了瓮灯中的烛芯,孟蕴才将火种交还给了孟昭。

    捧着火种,孟昭团团看了他的这些手足一眼,最后转身直接向孟珏和谢娘子那边走去。

    莲灯还在孟珏和谢娘子手上拿着,内里也已经安置了灯盏,只是还没有点亮而已。

    他们似乎也在为挑选哪个火种烦恼着。

    孟昭走过去,将手中火种往前一送:“阿父、阿母,不若就用这个吧。”

    孟珏和谢娘子停住了话头,定睛看他,没有立时伸手去接。

    “你确定吗?”孟珏问。

    孟昭含笑点头:“儿很确定。”

    正是因为今日乃是他们自个儿制作的灯笼,因为这灯笼意义甚为特殊,所以孟昭才要将这枚火种送出。

    如果孟珏和谢娘子也用这一枚火种点亮他们手中的莲灯,那这火种的意义也就不一样了。

    谢娘子这才伸手去接过那火种,将莲灯中的灯芯点燃。

    孟昭将火种收起。退回去的时候,他对上了孟显、孟蕴和孟彰的目光。

    孟昭一笑,将那盏四角宫灯抬起,冲着孟显、孟蕴和孟彰三人晃得一晃。

    四角宫灯那绘着的、眉眼和仪态与他们手足四人很有几分相似的童子童女得烛光辉映,似乎也格外的灵动。

    “我这个长兄,是要庇护底下阿弟和阿妹的。”他说,“并不是要让底下的阿弟和阿妹全部为我做助力的。”

    孟昭又说:“我记着,你们也都要记得才是。”

    孟显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孟昭一眼横过去:“莫不是阿显你要乱我心境?”

    孟显连忙摇头。

    孟昭这才有些满意了:“那……”

    孟显一个激灵,立誓似地道:“绝不会有下次了。”

    孟昭再看得他一眼,目光往侧旁一转,落到了孟彰身上。

    孟彰浑身一个激灵,站直身体直直迎上孟昭的视线。

    他不敢躲,也不敢避,实在是孟昭此刻的气场太有些摄人了,孟彰只觉得自己的气场都短了三尺。

    更关键的是,孟彰还没有忘记火种一事是他起的头。

    孟昭看过他,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又问他们三人:“可都已经收拾停当了?还有什么差了的、缺了的?”

    孟显、孟蕴和孟彰齐齐摇头。

    孟昭便提着他的四角宫灯,引了孟显、孟蕴和孟彰站到孟珏和谢娘子后侧。

    “走吧。”孟珏一声令下,便一甩袖袍,带着谢娘子提灯往外走。

    孟昭和孟显一左一右地走着,将孟蕴和孟显护在中间。

    灯会人多,他们可不放心让孟蕴和孟彰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

    在孟昭和孟显的更外侧护持的,则是今日里特意点出的孟府部曲。

    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从孟府走出,往长街外去。

    因着此时夜色渐深,便显出他们手中灯笼的火光来,这灯火又映衬了灯笼乃至灯笼之上的道意与蕴意。彼此联结,相互辉映,更叫他们这一群人在黑夜中越发的瞩目。

    才走出长巷,就见旁边宅邸的大门从里面打开,有人提着灯笼被簇拥着走出来。

    也是浩浩荡荡的一大家子人。

    孟珏打眼一瞧,笑着颌首见礼:“七族兄也去看灯?”

    对面被簇拥在正中央处的郎君也笑着颌首还礼:“今日乃是元宵,等会热闹,便领着家里人去走一走。”

    孟珏与对面的孟七郎君叙话时候,谢娘子、孟昭和孟蕴也各自在孟七郎君身后找到了同辈的族兄弟族姐妹。

    只有孟显留在孟彰侧旁不动。

    孟彰往那边看去一眼,传音问孟显:“二兄,你不陪着大兄一道吗?”

    “不必用上我。”孟显说,“先前大兄有暗下交代,让我照看好你,我真过去了大兄才该生气了呢。”

    孟彰无声地笑了笑:“二兄,我也不是小孩儿了,不需要时刻被人看顾着。”

    孟显仍是站在旁边不动:“不只是为着这个。”

    “还有什么?”孟彰问。

    孟显看他一眼,引着他的视线去看那些若有若无观察着他们这边厢的那些族兄弟、族姐妹:“我还得负责拦人。”

    孟彰沉默了一下:“需要么?”

    “怎么不需要?”孟显说,“阿彰,你就算少跟族中同辈的族兄弟、族姐妹打交道,也该是能察觉到他们的那些视线的吧?”

    孟彰低低叹一声,不说话了。

    孟显看他一眼,踌躇少顷,问:“阿彰你想要见一见他们?”

    孟显说的见一见,当然不是那种当着家中长辈的面结交的那种,而是私下里的、没有长辈在场的、更为随意一些的族中聚会。

    孟彰摇摇头:“其实也不是很想。”

    孟显给了孟彰一个眼神。

    你看,我就说你不想的吧。

    孟彰自襁褓时期起就待在孟府中,少见外人,就算最开始是不得已,可到现在他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清净。偶尔像今日这样随同众人一道出行赏灯、游玩尚且没什么,可真要是让他跟其他人坐在一处闲谈,接受其他人的奉承吹捧……

    不是不可以,但总是不习惯,也不会喜欢。

    孟彰在孟氏族中的地位特殊不说,这半年来也确确实实很是做了一些事,风头一时无俩,族中年轻一辈不论是服气的还是不服气的,对孟彰的观感都太过复杂,为了减少事端,避免败坏了他们的兴致,孟显觉得自己该拦一拦。

    孟昭和孟蕴大抵也是一样的想法,但他们选择的是先发制人。所以事实上,孟显也不过是阻拦在孟彰身边、隔绝那些族中同辈兄弟的第二道防线而已。

    孟彰定定看了孟显一眼,忽然问:“二兄,族中有兄弟、姐妹很恨我吗?”

    孟显既觉诧异,又觉得很合理。

    他家幼弟本来就是极其敏锐的一个人。但凡是他想要知道的、在意的,少有他不知道不理解的。

    于是他点了点头:“是有一些。”

    “为着什么?”孟彰先问了一句,随后又道,“五石散?”

    “那只是一部分。”孟显说。

    “所以还有?”孟显看似是在猜测,但说话的语气却明显甚是笃定,“是受族中定策变动而被削减利益乃至某些筹谋不得不打消?”

    孟显没有做声,却是直接承认了下来。

    孟彰点点头:“原是如此。”

    孟显奇异地看着孟彰,忽然觉得自己其实还不算是了解这个幼弟。

    “阿彰,你不生气、不委屈的吗?”

    会沉迷于五石散、会想到围绕着五石散为自己筹谋搜刮利益的,都不是什么好玩意。那些人怎么样看阿彰,孟显都不在意,只会想将他们清扫干净,不让他们跑到阿彰面前来脏眼。

    但是其他的那些族兄弟、族姐妹……

    孟显快速舒展眉眼间的褶皱,掩下那深重的不喜与厌恶。

    “为什么要生气、委屈?”孟彰平静反问。

    孟显愣了一下。

    小郎君提着灯笼站在那里,夜色虚虚拢来,又被灯笼的灯光驱散。于是,只剩下灯笼柔和、明亮的火光簇拥着他。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孟彰给孟显传音说,“二兄你看,不论是天之道还是人之道,总数都是有定的,不过是在有余与不足之间流转而已。”

    “利益同样也是如此。”孟彰又说,“有人得利就有人失利。我推动族中做下定策,旧策当然会被废弃。随着旧策被废弃,原本能从中得利的某些人自然也没有了他们可能到手的好处。”

    “自然,族中推行新策,也当会有利益落到他们手里。可若是新策带来的利益不能添补旧策带给他们的利益,他们自然会生怨。”

    孟显沉默地站在原地听孟彰说话。

    “得了好会有夸赞,没能达到预期就会有埋怨,若叫他们有所损失甚至还会招致痛恨怒骂,不都是这样的吗?”孟彰问。

    孟显深吸一口气:“理是这样的理,但是阿彰……”

    “嗯?”孟彰发出一个单音来问,可他看着孟显的眼中分明带着笑意。

    “看得太清了不好。”孟显竟发觉自己有些痛心疾首,“你尚且年幼,年轻自该气盛,自该接受天下敬仰才对。”

    孟彰闻言,也不反驳,只定睛看着孟显。

    孟显初时还不觉有什么,但久了就多少有些不自在:“怎么了?”

    孟彰摇头,却是问孟显:“二兄你的年岁也不大,你会想要这天下人的敬仰吗?”

    “当然!”孟显一口回答。

    孟彰看他一眼,摇摇头,收回视线。

    “怎地?”孟显问,“你不信?”

    “当然。”孟彰同样不假思索地回答他。

    孟显想了想,问:“为什么?我哪里叫你觉得我不想要那敬仰了?”

    孟彰不客气地指出:“二兄你自己啊。你要真是那样喜爱天下人的敬仰与夸赞,你为何会心甘情愿站在大兄的身后辅佐他,而不是自己站到前面去?”

    孟显张了张嘴想要说话。

    “二兄,你也莫要说你这样更合符世人对二子的要求。”孟彰说,“庸人、愚人才会想要让自己去契合他人的要求,真正的强者、聪明人都是让世人去认同自己的理念。”

    孟显的嘴闭上了,少顷后,他才又给孟彰传音:“阿彰,你这样是会很招人恨的。”

    孟彰一点不怕,他反倒笑了起来:“那二兄会恨我吗?”

    “如果你不是我阿弟……”

    孟彰眼底的笑意却是不减:“所以,二兄会恨我吗?”

    孟显恨声道:“我现在就真的恨你。”

    恨你这张嘴!

    “我竟不知道阿彰你的嘴这般地叫人恨!”孟显忿忿。

    孟彰眼底的笑是真的掩不住了:“莫说是二兄你,我自己都不知道。”

    孟显面上的神色一时定格。

    少顷后,他无奈摇头:“阿彰你啊……”

    孟昭和孟蕴也已经寒暄过,此刻正退回到他们这边来,跟着孟珏和谢娘子继续往外走。

    “阿显、阿彰,你们方才是说了什么吗?这样的高兴?”孟昭传音问。

    孟蕴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这在府邸外头就是不便利,总是得防着其他人的耳目。

    “哪里是高兴了?”孟显委屈着,“不对,高兴的分明只有阿彰,没有我!”

    孟昭和孟蕴对视一眼,敷衍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们方才是在说什么呢?”

    孟显憋了憋气,孟彰便回答道:“二兄怕我伤心,在安慰我呢。”

    孟昭即便没有循着目光看过去,也仍旧能感觉到从另一群人中央不时投来的复杂目光。

    “所以你其实没有在伤心?”孟蕴说着,看的却不是孟彰,而是孟显,“是二兄平白操心了?”

    “是啊。”孟彰回答说。

    孟显给了孟蕴一个无力的眼神。

    孟蕴觉得心酸,又觉得好笑。

    毕竟担心孟彰会被族中兄弟姐妹态度影响的,本来就不只有孟显一个。

    “想笑你就笑吧。”孟显的无力都要满溢出来了,“反正今日是元宵,大好的日子,高兴一点更好。”

    反正都这样了,他也不介意帮着孟昭和孟蕴将黑锅背起来。

    这样的话风孟昭和孟蕴自然都能听得出来。

    第 438 章

    孟昭想要说些什么, 可他才刚张嘴,他们这一大群人已经走过了另一座孟氏府邸,看到了那处府邸大开的门户低头垂手等待着主人家吩咐的随从。

    或许也是听到了门外的动静, 门户之内有人往这边看了一眼。

    孟昭清晰地看见那人视线在孟彰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听着那陡然加快的脚步声, 孟昭也只能无奈地冲孟显一笑。

    孟显还是站在孟彰身前小半步的位置不动, 始终保持半保护姿势。

    孟彰也没做声, 只站在孟显侧旁。

    他们这一大家子仍然是由孟珏、谢娘子领着孟昭和孟蕴上前叙话。

    到底是要去看灯的,而且孟珏和谢娘子的态度也已经表现得那般明白, 倒是没有谁真的越过孟珏他们的防线直接站到孟彰近前去。

    一直到他们一大家子彻底走出孟巷, 汇入人流之中,孟彰也仍然能得保清净,唯一受到的打扰也就是带了种种复杂意味的目光而已, 不算什么。

    “……楼上还有已经没有空座了, 实在不好意思, 但一楼的大堂里还有位置, 客官要进去坐一坐么?”

    “元宵咧, 元宵咧, 好香的芝麻元宵咧!”

    “我们福运楼今晚有元宵文会咧, 张茂才要往里坐一坐吗?诸位茂才都在楼里猜灯谜咧!”

    “玉兔灯咧, 虎灯咧、走灯咧,都来看一看咧,很好玩的……”

    孟昭、孟显和孟蕴走入汹涌人潮, 被喧嚣人声淹没的时候, 却是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些。

    孟彰小小地笑了一下。

    孟显在旁边看见,格外无奈:“你倒是高兴了, 也不看看我们方才有多狼狈!”

    孟彰晃了晃手里的舟灯,笑道:“可我没觉得两位兄长和阿姐如何狼狈啊。”

    顿了顿, 他又笑问:“失望败退而回的,不是他们吗?”

    孟显没忍住,跟着孟昭、孟蕴一同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孟显说,“我们可没叫他们得逞,我们才是胜利的那一方。”

    孟昭摇摇头,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他们身后去的孟珏和谢娘子。

    孟珏与谢娘子并没有多给他一个眼神,只专注着看这四周的灯景。

    “郎君,你看,这个灯笼瞧着很有意思啊……”

    “这画确实不错,”孟珏转了目光去看谢娘子手指指着的那个灯笼,细细打量着灯笼上粘贴着的灯画,“尤其是这花……”

    孟珏的视线重又回到灯画中落在角落处的那盆兰草。

    “虽只是画得形似,但却也蕴了几分灵韵,应该不是凡物。”

    灯笼架子旁边穿青衣、扎文士头包的郎君也听见了孟珏和谢娘子的谈话,脸色既喜又惊。但待到他回过神来,这位青年文士的惊与喜尽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惶恐。

    他在怕,很怕。

    扫了一眼聚拢过来的人群,特别是其中那几个目光闪烁的,青年文士咬了咬牙,放下手中的毫笔,简单整理了衣冠,从灯笼架子后头的条案处转出,对着孟珏和谢娘子拱手深深一拜。

    “陆丰见过孟郎君,见过娘子。”

    孟珏冲他安抚地笑了笑:“这兰草画得很不错,你该是亲眼见过它的吧?”

    青年文士稍稍放松了些,他点头:“丰曾在山中一块巨石侧旁见过它,只是不敢动手移栽,恐折损了它的灵性,所以……”

    陆丰将头低了低,借着阴影遮挡去眼里的神色。

    孟昭、孟显和孟蕴陪同孟彰在旁边看着,没有谁明目张胆地插话,仿佛将这件事全都交给了孟珏和谢娘子处理。

    当然,他们不明目张胆插话,那是因为他们都在暗下里给彼此传音。

    “若是阿父和阿母不点头,这陆丰回头怕是会有一场劫数……”孟显摇摇头,说。

    孟彰却有些不同的意见:“倒也未必。”

    孟蕴更赞同孟彰的判断:“如果是早些时候,阿父和阿母确实不会多做些什么,但今年阿父不是站出来了么?阿父手底下还是需要人手的,而且族里也在尽力收拢郡中人心,阿父还是有很大概率会乘势收下他的。”

    虽然做法比较隐晦矜持,但陆丰的投主意图其实做得比较明显。

    毕竟,这里距离孟巷巷口也没有多远,正是孟巷里的孟氏郎君出门赏灯时候的必经之地。在这里摆摊,不靠抢根本不可能做到。

    倒也不是没有那等不带着什么特殊的目的,完全只想从手松的氏族郎君手里得到更多赏钱的摊贩。但那等目的纯粹的摊贩,选择摆放在他们摊子上的,多是更有野趣的小物件。

    总之不会是陆丰这样的。

    孟昭一眼看过陆丰灯笼架子上明显精心描绘、处处体现心思的灯笼,又在陆丰身上转了一圈。

    但他很快想起了什么,径自收回目光来。

    “陆丰显然是个有分寸的聪明人,”他说,“今日是元宵佳节,阿母又确实有几分喜爱他画的那兰草,阿父应是不介意成全他。”

    果然,那边厢孟珏说了几句话,伸手从灯笼架子上摘下那盏绘着兰草的灯笼递给谢娘子。

    谢娘子含笑接过,提着灯笼和孟珏转身离开了那处摊位。

    不消他们自己出面,自有跟随在他们几人身后的孟府大管家走向陆丰,将一枚玉牌交给陆丰。

    陆丰手捧玉牌,向着孟珏、谢娘子他们这边厢躬身作礼而拜,久久、久久没有站直身体。

    孟彰再往那边厢看得一眼,果真就见人群里原本目光闪烁盯着陆丰的几人悄然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抄手看灯。

    孟显唤了他一声:“走了,阿彰。”

    孟彰跟上了孟显的脚步。

    “阿彰,你在意那陆丰?”孟显问。

    孟彰摇摇头:“不算的。”

    萍水相逢的一个人,哪怕他日后很有可能打上安阳孟氏的烙印,为安阳孟氏效力,孟彰也谈不上对他有什么在意的。

    “那……”孟显悄悄打量他。

    孟彰对他摇头笑:“我只是觉得,这个世道给人余留的上升渠道很有限而已。”

    这句话孟彰没有当面说出口,而是选择给孟昭、孟显和孟蕴传音。

    孟昭、孟显和孟蕴对视一眼,俱都有些沉默。

    他们都是聪明人,资质也很是不错,甚至称得上卓绝,纵然让他们跟天下的寒门子与平民子同场竞争,他们也不带怕的。

    但他们不怕,能够接受,不代表别的氏族郎君甚至是世族能够接受。

    没有人说话,气氛当即就显得沉闷了,哪怕是他们身处人潮之中,被喧嚣的人声簇拥,也没能驱散这份沉闷。

    或者说,正是因为这热热闹闹的背景,反而更凸显了他们之间这份安静的沉闷。

    “不说这个了,”孟彰自己笑了起来,“没甚意思。我们还是看灯吧。诶,大兄、二兄、阿姐,你们看这里的灯,竟然全都是果子诶,可真有趣!”

    顺着孟彰的视线,孟昭、孟显和孟蕴也不看见了远处那被一众孩童簇拥在中央的灯笼摊子。

    那架子上垂挂着的灯笼模子做得很有巧思,竟然都是饱圆饱圆的果子形状。在这些果子形状的灯笼上方或下方,又巧妙地捆了些与它们相合的树叶做衬。

    “……麻烦给我一个桃灯。”

    “我要梨灯!”

    “我,我要一个枣灯。”

    “我也要一个枣灯!”

    面对童子们的要求,守着摊子的小娘子抿唇一一笑着应下。

    “有的,都还有,不着急……”

    看见那个被烛火映衬得格外温柔的小娘子,孟蕴眼中的欣赏比孟彰的还要多。

    “确实有趣。”她笑着点头附和,又问他,“你想要吗?”

    孟彰笑着点头:“要一个枣灯吧。枣子挺好的。”

    孟蕴便引了他,跟在孟昭、孟显的身后往那处灯笼摊子走去。

    纵然孟昭和孟显都站在那群小童的后头,完全没有要插队的意思,但当他们走近,那些原本还在等架子旁的小娘子给他们递灯的小童回头看他们一眼,都纷纷退到一边去了。

    这处灯笼摊子前原本还站得满满当当的,这一下子就被空出了一大片地界来。

    没有人胆敢站在孟昭和孟显前头。

    守着灯笼摊子的小娘子看见他们,脸上原本挂着的笑一下子顿了顿,少顷后才又撑起来。

    “几位也要买灯吗?”她的视线在孟彰四人提着灯笼的手上转了一圈,但对上站在最前头的孟昭却像是没有看见一样自然,“请问几位要哪一个?”

    孟昭和孟显让出位置来,显出原本站在他们后头的孟蕴。

    孟蕴便上前一步,无比自然地看了一圈:“劳烦小娘子给我取一个枣灯、一个桃灯和两个梨灯。”

    见是孟蕴在说话,又见她态度宽和客气,守摊的小娘子暗下松了口气:“小娘子要的是哪一盏?我给您摘。”

    孟蕴笑着颌首,果真就抬手从那灯笼架子上点了她想要的那几盏果灯。

    将孟彰他们想要的果灯一一分出去后,孟蕴提着属于她的那盏桃灯,冲那小娘子点点头,带着孟彰重又退回到了孟昭和孟显的身后。

    见孟彰这一大群人终于离开这个摊子往下一个摊子去,方才怯怯守在旁边不敢做声的小童连忙凑上来,围着那灯笼架子招呼小娘子。

    “阿姐,阿姐,我的灯……”

    小娘子收起才刚交付过来的银子,温温柔柔笑着应答:“莫急,莫急,都还有的呢。”

    转身去从架子背后摘灯的时候,小娘子的目光遥遥往外一送,看见被两个兄长护着、被幼弟依赖着的孟蕴,笑了一笑,收回目光。

    “阿姐很喜欢那小娘子的吧。”孟彰抬头看孟蕴,问她,“你的灯,要准备给她吗?”

    孟蕴摇摇头:“喜欢不代表就要将这灯给她啊。”

    “我们先前不是已经说好了吗?”她说,“我们这灯是要在灯会结束以后放灯祈福的。这灯放出去,谁收到便是谁的缘法,谁能好好将它利用上,那便是谁的福分。”

    “我怎么能随便干涉它?”

    孟彰了然颌首,低头去看他手上拿着的枣灯。

    孟蕴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这灯你要带回去吗?”

    “也放掉吧。”孟彰说,“如此合适些。”

    孟蕴点点头,也没多说什么。

    元宵的灯会实在热闹,安阳郡郡城各处长街几乎都被一盏又一盏的灯笼照得通明。

    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从一条长街的街头走到街尾,又从另一条长街的街尾走到街头,手里拿着的东西也渐渐多了。

    从最初他们自己制成的灯笼到从各处摊子上买来的他人制作的灯笼,从可食用的面人、糖画到不可以食用的草牛、泥塑,从绳编的络子到竹制的小摆件,但凡是有趣的,孟彰他们都买了一些。

    当然,除了特别得他们喜爱的还在他们自个儿手上以外,大部分都由跟在他们后头的孟府随从帮他们拿着。

    孟珏和谢娘子则是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不过偶尔见到他们自己喜欢的,也会将孟昭他们丢开,自己带着人找过去。

    他们是一点不担心孟昭、孟彰他们的安全。

    不过也是,别说这里是孟氏的安阳郡,就是不是,以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的能力,又有几个会在这灯会上出事?

    孟珏和谢娘子可放心得很。

    转着转着,孟彰他们便来到了另一条长街。

    这一条长街仍旧挤挤攘攘地开着许多摊子,但相比起孟彰他们先前走过的那几条长街,这一条长街的摊位又更特殊一些。

    这条长街的摊位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奇异的意蕴深藏。

    但这都瞒不过孟昭、孟彰他们的眼睛。

    “道家、儒家、法家……”孟昭眯着眼睛,一个个地数过去,“这是百家先贤的法脉都到了?”

    孟显和孟蕴都有些怔愣。

    “这些先贤法脉,都如此胆大的吗?”孟显问,“居然敢在元宵灯会上如此光明正大地冒头?!”

    他们甚至连遮一遮都懒。

    孟蕴也有些不敢相信:“他们就不担心我们孟氏会趁机探查他们的底细,将他们卖给朝廷好让朝廷对我们这边的动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孟蕴这样说着,目光却黏在一处摊位上,怎么挪都挪不开了。

    孟彰摇摇头,明明白白指出:“我们孟氏不会。”

    还是那句话,孟氏如今正是要收拢安阳郡中名望与民心的时候,又怎么会愿意为了大晋朝廷可能会给他们的些许无视就卖了可能会成为他们孟氏助力的诸子百家法脉?

    诸子的先贤位格从来就没有被打落,也没有人胆敢明目张胆地拦截、封堵百家传承,大晋朝廷用来掌控、压制百家传承的,从来都是没有明说却扎实存在的“潜规则”。

    孟彰顺着孟蕴的视线找过去,果真就在那一处摊位上空捕捉到一股挥之不去的药气。

    还是孟彰也算熟悉的气机。

    虽然这一整条长街,这些潜藏在摊位深处的百家气机孟彰都算是熟悉。

    他早前曾在阴世帝都洛阳的金銮殿处接触过。

    当然,那个时候孟彰是隔空与这些诸子百家的先贤交流,也不能完全算是近距离地接触过。

    孟昭和孟显看了看站在他们侧旁的孟蕴和孟彰,目光一碰。

    “过去吗?”孟显单独给孟昭传音,向他讨主意,“还是说我们直接避开不进去了?”

    孟昭看了看孟蕴和孟彰,先问孟显的意见:“你觉得呢?”

    孟显的目光也在孟蕴和孟彰两人面上转过:“我觉得我们应该进去。”

    他像是认真想过了,又像是根本不需要。

    “阿蕴想要跟医家的人交流,而阿彰,”孟显说,“阿彰已经跟诸子百家的先贤有往来了,我们现在再想要避开,已经晚了……”

    “我也是这样的意思。”孟昭点头说,“不过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或许应该先问一问阿父和阿母的意思……”

    不独独是孟昭下意识地找过去的视线定了定,就连他的话语都一时停了下来。

    孟显好奇地顺着孟昭的目光看过去,却见孟珏和谢娘子正从他们旁边经过,往长街里走进去了。

    走进去了……

    孟显几乎没压住眼底的笑意。

    孟昭平静转过头来看定他。

    孟显连忙一压唇线,将那笑意压了压,才说道:“大兄,既然阿父和阿母都这样做了,那我们也别想那么多了吧?”

    孟昭的脸色恢复先前平缓,他颌首,率先迈开脚步往前走:“那就进去吧。”

    孟显差点连孟蕴的脚步都没跟上,叫她给三两步甩在了身后。

    还是孟彰在经过孟显的时候有良心地拉了他一把,他才没被孟彰给落下了。

    “大兄可真得罪不起,是不是?”他悄声跟孟彰传音道。

    孟彰眨了眨眼睛,不点头也不摇头:“你既知道,为何还要触碰?”

    孟显一滞,说不出话来,只能闷头往前走。

    饶是如此,孟显的速度也并没有多快,起码不需要人小脚短的孟彰追着赶路。

    孟彰心下一笑,跟在孟显身后真正走入长街。

    或许诸子百家的修行者愿意在今日灯会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安阳郡里摆摊别有他们自己的用意,但他们也绝对算不上敷衍。

    他们也做灯,各色各样形制的灯,灯上装贴的灯画也各有特色。

    像那道家摊子上的灯笼灯画大多都是山水图景。山水图景当然少见人烟,但绝对不算冷清乏味,孟彰甚至能从这些灯画中感受到另一种热烈。

    不是属于人族的,而是属于天地万灵、属于道炁灵机的热烈。

    偏生这种热泪又不是独立的,孤寡局限的。它是属于天地万灵,属于道炁灵机,可是它不拒绝人族。

    孟彰站在属于道家的摊子前看那架子上的灯笼,片刻后,他收回目光,冲盘膝坐在摊子侧旁的主人家稽首一礼。

    那原本闭目静坐的主人家睁开眼睛,也低头稽首与他回礼。

    “阁下大度,彰谨代安阳郡人士谢过诸位。”

    那位眉眼清秀却长眉垂挂的青年郎君笑着摇头:“若果郡中真有人能窥灯画入道,还望小郎君能高抬一手。”

    “倘若阁下能叫他点头,我自不会阻拦,但族中诸位长辈那里,”孟彰说,“就要看阁下能否说服他们了,我也只是晚辈而已。”

    长街各处摊位前的摊主尽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孟彰察觉,转了目光一一回望过去,然后微微低头,说:“诸位亦是如此。”

    孟珏和谢娘子正站在一处摊位前,含笑看着孟彰那边厢,似乎对于孟彰的说法完全没有其他的想法。

    临近的摊位前正好也有一些孟氏郎君在,这会儿见得,不由对孟珏叹道:“阿珏,你家阿彰你就这样放手让他去了,都不多管教些的吗?”

    都不等孟珏反应,另一边厢的几位孟氏郎君都皱起了眉头。

    这话怎么听着,味道有些不对?

    孟珏笑着一眼横过去。

    那位孟氏郎君心头一凛,顿时避开孟珏的视线。

    “我家阿彰原就机敏聪慧,很多事情只需点一点即可,很不必处处管教。”孟珏淡道,“何况我家阿彰现在已经是阴世的阴灵了,我庇护不了他多少,很多事情都须得他自己来应对,我现在处处管教他了,回头他在阴世那边碰上事儿了又该如何?”

    “难道还要我或者我家娘子临时紧急联络吗?”

    那位孟氏郎君只觉得从孟珏那边落过来的视线无比锐利,几乎要将他所有的阴暗心思都给刨出来拖到太阳底下了。

    其他的孟氏郎君见状,更是不愿插手。

    这事情本来就是那位族兄弟失了分寸,如今叫孟珏堵回去没什么不妥,他们怎么能够插手?他们又不是更赞同那位族兄弟。

    孟珏对其他孟氏族兄弟的态度很是满意,当下看他对面的那位眼神都平和了些。

    “再有,阿彰可是我孟氏的麒麟子,他有资格代表我孟氏一族说话,不是吗?”顿了顿,孟珏做了恍然大悟状,“是了,你家没有这样机敏的郎君,自然不知道该如何去引导似他们这等资质的小郎君成长。”

    “这不怪你……”孟珏说道。

    他话音轻飘飘的,态度也不算太过恶劣,可正是如此,才更叫对面的那位孟氏郎君面皮胀得通红。

    孟珏又叹:“依我说,你得空还是多花费些心思管教一下你家的小郎君吧,我听说他是惯爱服散的?”

    他还特别诚恳地劝:“五石散那样的东西,我们都知道,就不是好的,再好的小郎君沾了它都要被祸害坏了。你还是早点管教吧,莫要到后头再后悔。”

    “真到了那个时候,恐怕就来不及了……”

    孟蕴惊奇地看了那边一眼,回头跟孟显传音问:“二兄,我们家阿父在外头,居然是这个样子的吗?真是好生厉害的一张嘴啊。”

    孟显给了她一个眼神,回答她:“不然你觉得为什么阿父早些年可以带着阿母游离在家族之外?”

    孟蕴眨了眨眼睛,猜道:“因为族里的那些族叔伯也不太愿意体验阿父这张嘴的锋锐?”

    孟显笑着点头,又叮嘱她:“这话你自己知道就好了,可莫要在阿父面前提起,阿父会不高兴的。”

    孟蕴脸色越发的古怪:“阿父自己心里没有分数的吗?”

    “有啊,怎么没有?”孟显理所当然地回答她,“但是自己心里知道,不代表愿意叫旁人道破啊。”

    孟蕴想了想,郑重点头:“是这个道理,二兄你说得对。”

    孟昭看了那边絮絮传音的孟显和孟蕴一眼,又悄悄打量了一下孟昭的脸色,心下哀叹一声,到底是没有侧过身体让孟珏的视线直直落在孟显和孟蕴身上。

    他甚至还调整了一下站姿,将孟显和孟蕴更大程度地遮挡在他的身后。

    孟珏再多看他一眼。

    孟昭还是没有让开,半低着头默默看面前悬挂着的灯笼。

    最后还是孟珏先妥协地挪开了目光。

    孟昭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孟昭面前的摊主轻笑了一声,问道:“郎君是喜欢这个灯笼?”

    他更是伸手摘下灯笼递过去:“我见你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了,要是郎君喜欢的话,五十个大钱拿去。”

    孟昭看看这位周身萦绕着清净道炁的道家摊主,又看看被递送到面前来的灯笼。

    这灯笼与孟昭自己制的那灯笼很有些相似,不过这个灯笼乃是八角的宫灯,跟孟昭那四角宫灯又有所区别。

    孟显和孟蕴领着孟彰走了过来,见那摊主将灯笼递向孟昭而孟昭迟迟未接,双方就这样无言且隐蔽地形成了僵持的格局。

    孟显想了想,伸手去拿那盏八角宫灯。

    那摊主看了孟显一眼,倒也没有避开孟显伸出的手,叫他顺利地拿到了那盏灯笼。

    孟显将这八角宫灯拿到近前细看。

    宫灯八角,有八面,皆贴纸画,色色都是山水美景、灵秀天地。

    “先生,你家这宫灯,是仿制的传说中的八景宫灯?”

    “看出来了?”那摊主问,随后又谦虚地摆摆手,“确实是那盏宫灯不错,但我手艺、道行不到家,比不得那件宝贝。”

    “那,能有几分那盏宫灯的妙用呢?”孟显追问。

    那摊主看了他一眼,不客气答道:“还有几分那盏宫灯的妙用?真要是有,我也不将它拿出来挂这里了!”

    “小郎君,”那摊主叹气,“难道你没听说过那句话吗?一分钱一分货。一分钱,一分货!”

    “我这灯笼只跟你要三十个大钱,你觉得三十个大钱很多?”

    孟显脸色直接凝固了。

    孟昭没做声,只等着孟显的判断。

    哪怕单只是一件玩物,也是彼此缘法的事情。孟昭不会在这等事情上随意干涉孟显的选择。

    孟彰这时候正走到孟显左右。

    见孟显还在苦恼,孟彰也跟孟昭、孟蕴一样在旁边看着,同样没有要干涉的意思。

    孟显回头看了孟彰他们一眼,将拿着八角灯笼的手往自己这边收了收。

    “多谢先生,这盏灯笼我要了。”

    他话音落下,边上当即又有孟府的随从站出来。

    他原该是要替孟显付钱的,但孟显抬起一只手来拦住了他:“给我吧。”

    那随从将一锭银子放入孟显手上。

    孟显摇头:“给我大钱。”

    顿了顿,他又道:“三十个。”

    那随从明白了些什么,他当即将那锭银两取走,转而掏了三十个大钱送到孟显面前。

    孟显取了大钱转手就交给那位摊主:“可是多了?”

    那摊主笑着接过这三十个大钱:“没有,正是这个数。谢谢小郎君。”

    他扫了一眼孟彰等人,又看了看自家的摊位:“还有哪个灯是诸位看中了的吗?若喜欢的话,尽可以带走的。这价钱也不贵不是?”

    孟显拿到了灯笼,也没再继续,只和孟昭一道在旁边站着,看孟蕴和孟彰选择。

    孟彰也先看向孟蕴,孟蕴冲他举了举手上拿着的那个枣灯:“我已经拿到我喜爱的了。”

    “倒是阿彰你,若是喜欢的话,可以挑一个的。”

    孟彰摇摇头:“多谢先生,可惜这些灯没有足够让我心动的。”

    那摊主也是很有些惋惜:“那真是可惜了。”

    “不可惜。”孟彰不太赞同,“我已经赏过了。”

    孟彰冲他稽首一礼,跟着孟蕴他们往下一个摊位走去。独留那摊主站在原地,默然看他走远。

    直到孟彰这一群人都快要离开他的视线了,他才转过头来,跟他左右的摊主叹道:“孟彰小郎君的心性果真不得了。也难怪他在梦之一道上的修行都能有这样精进的速度。”

    “谁说不是呢?可惜了……明明我们道门这边也有那位道君的传承,却偏没能吸引得了他。”

    摆在他下首的那位摊主也很是赞同地点头,倒是那位长眉道人保持着相当程度的不同意见。

    “道不同,当然不契合,还是莫要碰在一处了,不然怕是要两不安生,相互妨碍的下场。”

    另外几家摊主不是很赞同地沉默看他。

    那长眉道人也就摇头,收回目光,竟是不再与他们争论了:“我道门那位道君的梦之一道是从种种桎梏中挣脱,追逐破茧成蝶的理念寻求形、神、心的真正逍遥。而这位孟彰小郎君……”

    “他求的不是逍遥,他求的是安乐。”

    “还不是个人的安乐,而是由己及彼的安乐。”

    “他们的道如此不同,何必非要将他们凑到一处去?”

    说来也是奇怪,这几位摊主的对话,尽管明白说道出口,可真正能听得到、听得清楚明白的,却愣是不足十一。

    说来,孟彰倒也是那其中的一个,但他没有太放在心上,只听了一耳朵往那边看过一眼就收回注意力了。

    “快来,阿彰你看看,这里有人在说书呢!”

    孟显带着孟彰在一处茶楼门前停下,他往里看了一眼,见里头满满当当地坐了一大群人。

    那些人面前都放着茶盏,可茶盏里的热气都已经尽散了,那些茶客也没有一个注意,仍自如痴如醉地听着茶楼中央处说书人正在讲说的故事。

    “这个故事好像写得挺好的,阿父、阿母、大兄、阿蕴、阿彰,我们也进去坐坐吧。”

    孟珏和谢娘子也来到了茶楼的大门前,他往里张望一眼,回头看向孟彰等人。

    “你们果真想听?”

    孟彰自觉孟珏是在问他,他先看了看孟昭、孟显和孟蕴,见他们都有几分期待,他便也点头:“是的。”

    孟珏便带了谢娘子迈开脚步往里走:“那就走吧。”

    这里是安阳郡,孟珏又已经接收了孟氏唯二强盛嫡支中的一支,是以即便这茶楼中每一个角落地挤满了人,这里也还有他们的地儿。

    甚至不是大堂里的坐席,而是二楼的包厢,而且还是视觉最好、声音听得最为清楚的雅间。

    孟珏一大群人涌入茶楼,很快在茶楼掌柜的引领下悄无声息地入了雅间。

    “……那小娘子摸索着点了灯,颤颤巍巍走过去,却见不远处的黑暗中伏着一大团阴影。她不由得更是心惊,几乎就想要逃回屋里了。……”

    孟珏带着人分次坐下。

    孟蕴自告奋勇,就要亲自取了净水来为他们烹茶。

    如果她烹茶,那孟蕴烹茶所用的一应物什当然是要用自家带出来的,怎么都不可能用的茶楼备着的那些。

    但孟彰往外头正在说书的那先生看了一眼,抬手拦住了孟蕴:“阿姐,且等一等。”

    孟蕴停住动作,和孟珏、谢娘子等人一道看定孟彰。

    孟彰将边上百宝格中放着的茶叶一一拿出来查看过,最后带了一罐茶叶和一桶净水回来。

    孟蕴下意识伸手去接,可这不代表她不担心。

    “阿彰,你确定这茶楼雅间里备着的茶叶和水烹煮出来能入口?”

    “我很确定,”孟彰甚至重重点了点头,“阿姐,在这里喝茶,用主家的比我们自己的要合适。”

    孟珏和谢娘子想到了些什么,往外间看了过去。

    孟昭、孟显和孟蕴虽是比他们要慢一些,但其实也没有慢到哪里去。

    孟珏回转目光看孟彰:“阿彰,是所有进了这茶楼的人都应该如此,还是只有那寥寥几人特殊?”

    孟彰知道孟珏问的到底是什么。

    他笑了一下,回答道:“阿父,这茶楼是打开了门户做生意的。纵然客人与客人之间有着身份上的差别,可客人到底总是茶楼的客人,不是吗?”

    孟珏便都明白了。

    孟蕴见孟珏和谢娘子没有异议,果真就收起了事前准备好的茶叶等物什,转而用了茶楼备好的。

    当然,杯盏等物件还是要用他们自家的。

    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世族的倔强。

    大概。

    第 439 章

    孟蕴本就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世家女郎, 对于饮食一类更是极为讲究,这些茶叶孟蕴没看过也就罢了,这一拿到手里细看, 便轻易觉出了其中的不俗。

    她不动声色地往雅间外瞥了一眼, 又回转目光来看向孟彰。

    孟彰察觉, 抬眼回望过去。

    孟蕴眼中带出了询问之意。

    孟彰点点头, 给出回应。

    孟蕴低眸,果真再不犹豫, 开始取了水来清晰茶炉。

    净炉煮水, 取水蒸茶醒茶,最后再烹煮……

    孟蕴的动作流畅连贯又别具韵律,只这样看着便叫人赏心悦目。

    孟珏、谢娘子和孟彰等人也都收敛了声息, 去享受这一刻雅间里的清净。

    到孟蕴取了滚烫的茶水分盏相送时候, 哪怕还没有真正喝下茶水, 众人的身心也已经像是被水洗过一样的清湛通透了。

    孟蕴将最后一盏茶水送到孟彰近前, 自己便坐了回去。

    “……那里甲得了小娘子家的长兄报信, 也不敢怠慢, 当下点了人擎着火把就找了过去。到了小娘子家所在的那条巷道外, 果真就找到了一个倒伏在墙根处的人。”

    故事说到这里, 那位坐在茶楼正中央处说书的先生忽然停住话头,伸手抄起旁边岸上的醒木重重一拍。

    “啪”的一声清响传遍了整个茶楼,直接落在听者的心头, 将他们的所有心神从故事情节中唤回, 也将他们心头那些被故事所牵引的激荡情绪尽数镇压。

    整个茶楼的气机都是一清。

    孟蕴看那说书先生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好生厉害的手段,”她赞叹道, “没有损伤听者的心神,也没有惊扰到他们的神魂, 却能轻轻松松地让人从故事情节中挣脱出来,委实是了不得,了不得!”

    孟显也跟上:“确实很厉害。但我觉得这位先生更厉害的是……”

    孟显目光一动不动的看着那位说书先生,听着他开始说的话,赞道:“他不仅仅是在跟茶客分说故事,他还在借着故事教导茶客些什么”

    孟昭郑重点头,并作出总结:“他在行教化之事。”

    说完,孟昭、孟显和孟蕴齐齐定睛看着孟彰。

    倒不是想要探究,他们看着孟彰的目光里就没有这种意思,他们只是在无声地向孟彰求证。

    “里甲招呼了几个壮实汉子,唤他们上前查看。衙役围上去,将倒伏着的人翻过来,却被那人面上一道狰狞的疤痕给吓得拔出刀来。却原来那人并不是等闲的青皮,而是镇外石行山上的强人。画像正贴在城门边上呢。”

    “诸位客官细想一想,如果当时发现这强人的那位小娘子,没有多想一点就直接上去救人,会发生什么事情?”说书的先生话风一转,问道。

    才刚都在安静凝神听故事的一众茶客顿时沸腾了。

    “恐怕会凶多吉少……”

    “石行山上的强人诶,先前的章节里面不是才说了吗?石行山上的强人全都是亡命之徒,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小娘子真撞到他们手里了,哪还有什么活路啊?!”

    “可不是!也就小娘子的机警救了她一命……”

    “行善也是要看人的。若是救了那强人,小娘子自己会如何不必多说,怕是还会拖累小娘子家里所有人以及街坊邻居。那些强人呐,都太狠了……”

    “我看你这话不对。救人救人,必定是那个人性命垂危、处境危急的时候,哪里还会有时间让你去看他究竟是不是恶人啊?”

    “你说我这话不对,那你待要怎么说?”

    “依我看,行善救人,真正要讲究的是方法。小娘子就做得很对,她救人,但不是自己去,而是告知了父母兄长,又上禀了里甲,知己不必冒险还把事情给处理了。这才是最正确的做法咧……”

    “小娘子这事做的是真的不错,但如果这人不是石行山上的强人,又真是状况危急到不能耽搁一点时间,结果就因为小娘子的这一番周转没能得到最及时的救助,最后真丢了性命,岂不也冤枉?”

    “那你说待要如何?!”

    “呃……”

    孟彰听着有点想笑,岁月轮转、时空变换,很多东西都变了,人心也还是不变。

    但这完全不影响他回应孟昭、孟显和孟蕴。

    “用更通俗的方式行教化之事,向来是小说家一脉的宗旨,他们也从来不遮遮掩掩,所以大兄、二兄、阿姐你们会觉得今日他们特别明显,不过是因为你们鲜少注意而已。”他说。

    “不只是我们往日鲜少注意而已吧,”孟显道,“今日茶楼里说书的这位先生……”

    孟显目光往大堂处一扫。

    “也很是了得啊。”

    孟彰笑着点头:“小说家安阳一郡的主编,当然了得。”

    竟然是小说家在安阳一郡之地的主编?!

    孟昭、孟显和孟蕴看着那位说书先生的眼神顿时就变了。

    小说家一脉虽然在整个诸子百家中并不算太过强势,甚至一直被贬斥在主流之外,但他们这一脉实力还是有的。故此坐镇于一郡之地的小说家主编,实力最差也是阳神境界的大修。

    阳神境界的大修啊,他们孟氏一族都还没有阳神境界的大修。当然,是明面上的。

    在明面上,孟氏一族最强的孟椿和孟梧都只是元神道长而已。

    虽然同样被尊为道长,但元神境界可是要比阳神境界低一阶,何况孟椿和孟梧都是阴灵,又比生人要逊色一筹……

    “阳神境界的大修,”孟蕴又要更认真一些,“仍旧在茶楼里为来来往往的茶客说书讲古,这位先生是真的在游戏人间,还是有别的用意?”

    孟昭和孟显被孟蕴这么一提醒,当时眼神又更认真了几分。

    孟彰想了想,说道:“大概也是一种修行吧。”

    孟蕴很是赞同:“也只有这种可能了。”

    孟昭和孟显将他们两人的话听得清楚,不由就带上了几分忧虑。

    如果说这位小说家的阳神大修是在做他自己的修行,那是不是意味着安阳郡一地中的事这位不可能袖手旁观?那他们孟氏最近深耕安阳郡一地,要将安阳郡掌握在手中的做派……

    不会触怒这位阳神大修吗?

    两位青年郎君这么想着,目光一时转落向孟珏身上。

    孟珏正低头品茗,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孟昭、孟显两人带着担忧的视线。

    孟昭、孟显两人不意孟珏会是这样的一个状态,他们的视线当即又投向了孟彰那边。

    孟彰却是冲他们笑:“眼下这大晋是世族的时代。我们孟氏还能有掌握安阳郡的可能,但他们……”

    孟彰摇摇头:“他们但凡露出一点这样的意图,天下世家可就坐不住了。”

    孟昭、孟显两人先前是被这位小说家大修的修为给镇住了,完全没来得及考虑身份这一点。

    是了,小说家这位阳神大修的出身和身份跟他们孟氏是不一样的。他们孟氏可以做的事,这位阳神大修做不了……

    但这完全不能让两位青年郎君真正放松下来。

    他们忽然又转了目光去定睛看着孟珏。

    孟珏原还闲闲地品着茶听楼下说书,这会儿被两位青年郎君的目光催逼着,不得不抬头迎上他们的视线。

    “怎么了?”

    孟昭看了看外间大堂处的说书先生,却是有些不敢开口。

    哪怕是传音,他也不敢。

    因为他不敢猜他的传音能不能在层层亮起的保护禁制之下隔绝于阳神境界大修的耳目之外。

    孟珏看他,说道:“不用担心,小说家的先生们很守规矩的。”

    顿了顿,他又道:“你看,阿彰方才就不担心这个。”

    孟昭和孟显闻言,齐齐转头看向了下首处坐着的孟彰。

    孟彰冲他们点头:“小说家的这些先生们确实都品性不俗。”

    或者说,能走到阳神境界的小说家先生们品性就没有几个是差的。不同的是他们的性情,而不是他们的道德标准。

    “何况,”孟彰又说,“这里是雅间,不是大堂。”

    雅间,乃是私人所属,在这里说些什么都是私密事,旁人若偷听才是他先失礼呢。

    孟显眨了眨眼睛,问孟彰:“阿彰,你这算不算是君子欺之以方?”

    孟彰回了孟显一个笑容,只不说话。

    孟昭摇头失笑,待他收敛笑意,再看向孟珏的时候,他却果真就没有方才的犹豫了。

    “阿父,我们孟氏在顶尖层次的力量上面是不是还太弱了些?”孟昭问。

    孟珏叹了一声,反问孟昭:“阿昭,你在拿我们孟氏一族跟传承自先秦以前的诸子百家比顶尖层次的实力?”

    孟昭也是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孟显便来给他打圆场:“阿父,不是我们想要这样比,而是情况显然是要求我们非得这样比一比。”

    他又说:“我们都知道,没有实力什么都守不住。”

    “只凭时代的利好,是不够安稳的。”

    “阿显你说得很对,”孟珏点头,先肯定了孟显的说法,“确实是这样没错。”

    孟显心里也很明白孟珏后头一定会有转折。

    但在孟珏将话说完以前,他却出乎意料地将目光投向孟彰:“阿彰,你觉得呢?”

    孟彰可是推动孟氏一族调整族中定策的一员大将,他对这个问题当然已经有过考量。

    “时代的利好虽然不够安稳,但却绝对是一股东风。”孟彰就说,“现如今的时势,安阳郡对于我孟氏来说,几乎已经是被送到我们孟氏嘴边了。”

    现在是世族的时代,是世族在掌控九州天下各处州郡。相比起小说家、法家这样的先秦时代的诸子百家法脉来说,孟氏确实一点都不够看。

    可是在这安阳郡里,孟氏却又是最顶尖的郡望氏族。

    “孟氏若不取安阳,谁家能得?”

    “至于这一股东风衰歇后,孟氏该要如何保住安阳郡这个问题……”

    孟彰笑了起来。

    “如果直到时代的利好消弭,我孟氏的郎君还没能拥有从其他虎视眈眈的势力觊觎下保住安阳郡的能力,那我们孟氏还是识趣一些自己体面离场比较好。”

    都站在时代的风口上享受时代红利了,都还没能养出足够的实力,那不是纯纯废物是什么?

    孟昭、孟显陡然沉默了。

    不止是他们两个,就连旁边的孟珏和谢娘子两人都被噎住了。

    “倒也不必说得如此……”孟珏顿了顿,才确定了合适的形容词,“直白。阿彰,你得委婉一些。”

    孟昭和孟显更加沉默了。

    孟彰受教地点头:“儿知晓了。”

    孟蕴默默地将孟昭和孟显面前的茶水换去,另外给他们斟上一盏,尽管那两盏茶水只是微凉,还未完全冷掉。

    孟昭和孟显悄悄往孟蕴那边分去一眼。

    孟蕴冲他们无声点头,很自然地转移开话题。

    “方才我们已经在坊市里看过花灯了,是不是也该往高处去走一走?我听说,在高处看坊市中的灯会特别好看的呢!”

    孟蕴说着,无声地向孟彰示意。

    孟彰心下失笑,面上却也配合:“真的会特别好看的吗?”

    谢娘子看着自家带着满满期待的小女郎和幼子,心里便发软:“郎君,入云楼那边我们府上常年备着的雅间应该没有人在用吧?”

    “没有。”孟珏摇摇头,“二十五弟前几日确实来问过我,但我没应他。”

    谢娘子便回转目光冲孟蕴和孟彰点头:“稍后我们就到入云楼那边去坐坐吧。”

    “入云楼……”孟彰还没去过,“入云楼那里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高。”孟显和孟蕴异口同声地回答孟彰。

    孟彰偏了偏头:“有多高?”

    “楼高三十三层,将可入云。”孟蕴说。

    “三十三层?”孟彰对这个数字很快有了联想,“象征三十三天?”

    “是有这个意思的。”孟显回答道。

    孟彰点点头,又问:“还有呢?”

    孟蕴不说话,于是就换孟显来回答:“入云楼临水,夜景一向不错,也热闹,坐在楼上特别有山人遥望红尘的感觉。”

    临水夜景、山人遥望红尘……

    孟昭、孟蕴连同孟珏和谢娘子一时尽都看定了他。

    孟显绷紧脸皮避开了视线。

    孟彰也不想陷他二兄于不义:“吃食呢?那里可有什么上好的吃食?”

    孟显暗下松了口气,隐晦给孟彰投去一道感激眼神:“入云楼的四日宴格外不错。”

    孟昭、孟蕴等人看着孟显的目光终于缓和了些。

    “四日宴?”孟彰问。

    “春日宴、夏日宴、秋日宴和冬日宴。”孟显说,“四日宴。”

    孟彰听着,微微摇头:“可惜……”

    孟显就道:“阿彰你要是想尝一尝味道的话,来日,呃……”

    孟显才刚想给孟彰许诺,忽然就想起今年自己在安阳郡中待不到春日开始。

    无奈何,他只能看向孟蕴。

    孟蕴冲他得意地笑了笑,便即一整面上神色,跟孟彰说道:“阿彰你若是想尝一尝这四日宴的味道,待来日春时、夏时、秋时、冬时来到,我定一席时宴给你上祭,也好叫你尝一尝这四日宴的味道。”

    孟彰当时就笑开。

    “阿姐,这可是你说的,回头我等着,你可莫要忘了啊。”

    孟蕴郑重点头:“必不会忘。”

    孟蕴应答着,又顺手提起旁边的茶壶来给孟珏和谢娘子续上茶水。

    “……却说里甲领着一众壮实汉子将那强人押送到县衙后,县衙里的县尉大喜,当即上报县尊为他们表功,还取了赏银来交付于他们。”

    “里甲甚是公正,倒也没有独自吞没这笔赏银,而是各各摊牌下去了。便连那小娘子也分得不少。”

    “小娘子用帕子将这些分得的赏银包起,回家便上奉于父母。”

    大堂中那位说书先生眼风一转,问:“诸位客官,小娘子这一份赏银,你们说小娘子该不该分得?又该不该上奉父母?或者该当为小娘子自己留下一小部分?”

    茶楼又一次沸腾起来。

    “该得!小娘子才是最早发现那个强人且上告的人,怎么不该分得这份赏银了?!当然该!”

    “我倒觉得不该。”

    “凭什么?!不是小娘子,谁知道那强人在那里?!倘若那强人在天亮以前及时醒来离开了那地儿,寻了地方养好伤,被祸祸的不就是那一整个坊市的百姓?!小娘子救了坊市里的人,怎地就不该得这一份赏银了?”

    “小娘子是上告了没错,但她和她兄长不是一家的吗?县衙的赏银也分给她兄长了,他们是一家子,不是该合在一起算?如何又要单独分一份赏银给小娘子?小娘子这不就是合计分得了两份赏银了吗?!”

    “小娘子的功劳是小娘子的功劳,她兄长的功劳又是她兄长的功劳,他们是两个人,做了两件事情立了两回功,如何就不能分得两份赏?何况,你是不是忘了,在小娘子她兄长去找里甲上报的时候,是谁在另一边不远不近地守着那强人的?是小娘子和她的家人?”

    “有这桩桩件件的功劳在,凭什么人家小娘子一家不能多分一份赏银?”

    “依我看,那里甲才是不该收取赏银的那个人呢!”

    “小娘子怎么不该上奉父母了?!孝为百善之首,小娘子深夜里惊醒家中父母,家中父母非但不责不怪,反而很认真地听了小娘子的提醒,还特意叫醒了家里人忙活,家中父母算不算珍爱小娘子?”

    “既得家中父母珍爱信重,这回从里甲那里分得赏银,那交给家中父母以补贴家用,有什么不对?”

    “何况小娘子家中还未曾分家,往日里家中各人赚取的银钱也会上交家中父母。所有人都是这样做的,小娘子又如何能例外?”

    那大堂里的茶客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辩得厉害的时候也争得热闹,和外头的热闹灯会比起来已经不差什么了,甚至茶楼这里还隐隐要更热闹一些。

    有从茶楼前经过的游人被这热闹吸引,也陆陆续续地从外间走了进来。

    原本就挤得满满当当的茶楼当下越发地拥挤了。

    不过也没有人在意,已经坐了半日听完整个章节故事的茶客也好,才刚刚从外间走进来连说书那位先生所问的问题都没有听清楚的新客也罢,都是抓住话题的一点便开始讨论争辩,声音还越渐的高昂激动。

    倘若不是大家都还记得这里是茶楼,还在意他们自己的形象,怕是都要辩得唾沫横飞了。

    大堂处的说书先生也不恼,含笑静等片刻,方才又抄起案桌上的醒木拍得一拍。

    清脆的拍击声将那所有噪杂声音、心绪都给镇压下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那说书先生说完,也不等茶楼里的诸多茶客反应,当即就收了案桌上的一众物什,几步走下中堂消失不见。

    “……诶?怎地今个余先生这么早就回去了?不该是再坐一坐与我们闲聊的吗?”

    “对啊,余先生这急乎乎的,是要去做什么事啊……”

    “也不定就是要去急着做什么事吧?今日可是元宵,余先生或许也想去看灯了呢。”

    “但我们这么多老朋友都在呢!”

    大堂里的纷纷议论并未被雅间里的孟彰等人错过。

    孟昭、孟显和孟蕴对视一眼,又齐齐转了目光来看孟彰。

    “阿彰,”孟显先问,“你特意引我们到这里来歇脚,真是只让我们在这里喝喝茶、听听书的?”

    孟珏和谢娘子不知什么时候也往这边看了过来。

    “真的只是让你们在这里喝喝茶、听听书的。”孟彰冲孟珏笑了笑,回答孟显道,“不过除了这个以外,我也是想叫你们认一认路。”

    顿了顿,他说:“事实上,在我走入这座茶楼以前,我也不知道今日在这茶楼大堂里说书的是这位余主编。”

    孟显不由有些好奇:“你原本觉得会是谁个?”

    “小说家一脉在这安阳郡中的某个编辑吧。”孟彰说,“宗旨不会是主编。”

    孟蕴点点头:“难怪最开始踏入这座茶楼的时候,阿彰你也很有些惊讶。我原以为你是被这楼里那安静给惊住了呢。”

    最开始他们从外间走入来的时候,茶楼里的那些客人还都在认真听说书。除了这位余先生的说书声音以外,这茶楼当时静得再没有任何杂音了。

    孟彰抿着唇笑了一下。

    他还待要说什么,忽然就转了目光看雅间闭合的门扇。

    不独独是他,孟昭、孟显和孟蕴,乃至是孟珏与谢娘子,也都转头看了过去。

    “笃,笃,笃。”

    规律的敲门声从外间传了进来。

    孟彰拦下其他人,自己走上前去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果真是才刚从茶楼大堂里走出去的那位余先生。

    也是小说家一系在安阳郡这边的主编,阳神境界的大修。

    见得他,余先生也不惊讶,含笑问:“可有打扰到小郎君了?”

    “没有。”孟彰摇头,侧身让出路请余先生入内,“先生且往里请。”

    余先生走了进去。

    孟彰将门关上,引着余先生往里走。

    孟珏、谢娘子等人也都已经起身相迎了。

    “孟珏见过余先生。”孟珏领着谢娘子、孟昭等人来与余先生见礼。

    余先生也很客气地回了半礼:“我不请自来,打扰诸位客官雅兴了。”

    “哪里,哪里,才刚方在这里听完先生所说的一章书节,正心潮澎湃着呢,先生就到了。是我等的荣幸才对。”

    余先生也不在乎孟珏说的到底有几分实诚,他笑得一笑,推拒了孟珏让出来的主位,在孟珏对面的客席坐下。

    除却谢娘子依旧坐在孟珏身侧以外,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都是依次在孟珏下首处就座。

    “我听见孟郎君和谢娘子带着府上小郎君、小女郎来喝茶,便想着过来见一见,也算是成全了彼此的缘法。”

    孟珏笑着点头:“我也是今日才知道薄霜茶楼妙绝的不止是声名在外的茶水和小食,还有这发人深省的故事。往日里错过实在是可惜了。”

    余先生也笑:“哪儿是郎君的问题,是我们这薄霜茶楼往日里着实不够出彩,往后就不会了。”

    往后就不会了?

    孟蕴心头一动,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孟珏已经在那里问起了:“‘往后就不会了’的意思莫不是……余先生要在这薄霜茶楼里落脚了?”

    余先生颌首,说:“这安阳郡人杰地灵,是能催发人创作灵感的好地方。我近来无事,又总觉落笔滞碍,便想在这里住一段时日。”

    “只是住一段时日吗?”孟珏问。

    余先生也不瞒着他:“只是初拟的,具体情况,还得看后续,如今未曾真正定下。”

    孟珏了然点头,又笑道:“我近段时间也是事多,再不及早先时候清闲了。先生既然要在安阳中多停留一段时间,那我也不怕错过了先生的说书还没地儿补。”

    余先生更见高兴:“错过也不打紧,茶楼里有常备的留影符器。孟郎君要是喜欢的话,尽可以遣人来茶楼这边取一份回去。”

    孟珏肉眼可见地惊喜问:“果真可以吗?不会妨碍到先生和茶楼?”

    “不会。”余先生说道。

    孟珏犹豫少顷,到底是没能拒绝得了,就和余先生约定道:“如此,便劳烦余先生了。”

    “不值当个什么。”余先生摆摆手,“我们茶楼留了它来也是为了给诸位同好共赏的,不独是为孟郎君你一个。”

    孟彰看着孟昭、孟显和孟蕴在那里快速挑选关键词,又推导双方话语间透露的信息,兼之步步推敲对方的准线、立场以及态度,顿时觉得自己甚为清闲。

    看看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如今精神多紧张?

    尤其是孟蕴,更是凝聚了所有心神在分析记录。

    也对,春节、或者说今日元宵过后不久,孟昭和孟显就要起身赶回茅山了。这边的事情尽都得由孟蕴接手。

    包括族中,也包括府上的那些事情,都全归了孟蕴。

    孟彰无声地笑了笑,端起茶盏虚虚呷一口水汽。

    孟珏便放松了些,另问起一件事来:“先生方才在大堂下所说的那本故事,可是先生的作品?”

    “倒不是。”余先生摇摇头,“是茶楼里其他新人的作品。因着他还无甚名气,所以交由我来登台,且待日后他积累了口碑,又进益了本事,才会叫他登台。”

    余先生说道这里,忍不住叹了一声:“我现下思绪滞碍,写出来的作品总有哪里不足,便不动手了,免得将自己气着了。”

    “先生对自己要求极严。”孟珏肃容道。

    余先生奇异地看了孟珏一眼,忽然笑开:“哪是对自己要求严格了?不过是不想伤了自己的眼罢了。”

    “反正现下我也不是没事做。”他又说,“待忙过了这段时日,我再执笔不迟。”

    “先生所说的事情,便是要为这薄霜茶楼培养新人?”孟珏甚为随意地问。

    孟彰却看见孟蕴陡然又提起心神听得认真。

    余先生也很随意地回孟珏:“这只是一部分。”

    “茶楼这些年来一直不甚景气,都是到了今年才见着些起色,楼里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余先生说,“所以我还得尝试着将这边的架子重新搭建起来。”

    孟彰都看见孟蕴的目光止不住地往余先生面上瞥过去了。

    那目光里带着的意思不明显,却也瞒不过孟彰。

    ——你就这样将话说了?!真的就这样说了?!

    孟彰心下笑意更重。

    余先生的目光一时转了过来。

    孟彰回了他一眼,余先生又挪开目光,转而去看孟蕴。

    他似乎看出了些什么,眼中有惊喜,但更多的是惋惜。

    孟彰当下凝神仔细打量着余先生,少顷后,他掩下那陡升的失望,收回目光。

    余先生并不是真的从孟蕴身上看到什么更遥远的东西,他只是为孟蕴与他们小说家一系的研究方向相类而动容。

    但相类的也只是双方的研究方向而已,真正关键的研究手段却是截然不同。

    更准确地说,差太远了。

    孟蕴是要通过药理的手段去调和七情,而他们小说家一脉却是以文载道。

    尽管,这“以文载道”的说法其他诸子百家鲜少有人愿意承认了。

    孟珏耐心地等了等,只在余先生心神归拢以后才又开始说话。

    “将架子重新搭建起来?”孟珏问,“这是一桩很大的工程吧,先生是要自己处理这件事吗?”

    “倒不是,除了我以外,还有几位副主编呢。”余先生道,“这边很是重要,只我一个人在这边的话,楼里也担心我抢不过。”

    抢不过?!

    孟蕴再次打点精神。不独独是她,就连边上的孟昭、孟显两位郎君也更认真了几分。

    “抢?”孟珏显然也有些惊讶,他问,“这安阳郡郡城里,难道是又要建许多家茶楼了吗?”

    余先生还是不瞒孟珏:“茶楼也有。但除了茶楼以外,还有其他的。”

    孟珏思量少顷,问:“譬如?”

    余先生回答道:“譬如书画社、棋社,古董店等等等等。”

    书画社?棋社?古董店?

    只单从这些描述来说,还真不能确定要入场的到底都是哪几家诶。

    孟彰心下默默总结,又虚虚呷引一口水汽。

    孟珏想了想,大概也明白了这些地方对薄霜茶楼的威胁所在。

    每个人一天就只有十二个时辰,每天里的精神也是有限,如此不就是客人在这个地方多逗留一阵、多耗用了心力,别的地方就少了么?

    孟珏当下就叹了一声:“现下这世道,确实是大家都不好过啊。”

    所以,他会想要帮着搭一把手?

    听得孟珏这话,余先生不禁生出了一丝期待。

    但他只等了三息的时间,那丝期待便被斩去了。

    “日子总也还是要过的。”余先生说,“反正我们薄霜茶楼多少也占据了一点先机,倒也不是很怕他们。其他的,各凭本事就是了……”

    孟珏闻言,不动声色地看了孟彰一眼。

    孟彰默默地坐在席上,又低头虚虚呷饮一口水汽。

    待到他一口气吞下去,似是不准备再喝时候,边上孟蕴的手忽然伸了过来,将孟彰面前那盏已经全然冷却了的茶水倒去,另给他换上了新的一盏来。

    “先生说得很是在理。”孟珏说道。

    “不然还能如何?”余先生看孟珏一眼,说道,“但孟郎君你家的情况总是要好一些的,你且安心便是。”

    孟珏摇摇头,倒不是很赞同余先生的话:“哪里能安心得了?我家这边虽然如今声势不错,但正如我家二郎君说的那样,不过是借了时代的东风而已。”

    听得孟珏点到自己,孟显配合地露出了一个带点羞赧的笑容。

    “一时乘风起,不代表能一直振翅在云端。”孟珏叹道,“我家根底,还是太薄弱了些。”

    余先生却是抚掌笑:“郎君这话不太对。”

    “根底这事儿,时日长久了,时时用心总是会能变得厚重的,但这阵可以送上云端的东风……”

    他睁开了方才笑得眯起的眼睛:“却未必一定就会出现在你面前,叫你抓住的。”

    关于这件事,余先生敢说诸子百家里,少有人够资格能这般说话的。

    哦,不对,秀家大概是有资格的。

    她们似乎比他们小说家一系还要更无望。

    孟珏听着,神色一愣,接着他面上快速闪过一丝慨叹,伸手亲自取过茶炉来给余先生续上茶水。

    余先生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入喉茶水化作清气涤荡过四肢百骸,端的舒适。

    第 440 章

    “好茶!”余先生不觉赞了一声, 看了看孟蕴,“小娘子灵性、慧觉俱都不俗,日后必有所成。”

    孟蕴矜持地低头作谢。

    余先生看过孟蕴, 又转了目光一一看过孟昭、孟显和孟彰, 面色越发感叹。

    “贵府上小郎君、小娘子俱各灵秀, 皆是人中英杰, 日后必定成材。贵族中其他小郎君、小女郎如何我还未曾见过,不好评判, 但有贵府上这几位小郎君、小女郎在, 孟郎君这一脉已然无有忧虑,孟郎君又哪里需要担心什么族中底蕴问题呢?”

    孟珏摇头,不甚赞同余先生的话。

    “方今世道, 家族与个人都是在相互成就。他四人虽有资质, 亦有成就, 但若是少了家族做助力, 难免会有些捉襟见肘。”孟珏说, “再说, 他们资质如此, 日后必定是要步步登高的, 家族底蕴不够、眼界不够还不太能看清形势,岂不是要拖累他们?”

    说到这里,孟珏摇头, 说:“我是不允的。”

    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就坐在边上, 听得心里暖融,像是冬日浸泡在温泉里一样。

    余先生也是听得动容, 不由叹道:“孟郎君确实为他们计量深远。”

    孟珏自己倒不觉得如何:“只是为人父母而已。”

    余先生也知孟珏他们今日通家出行游玩,是为的与家人和乐, 不好太过打扰,很快就起身告辞。

    孟珏领着孟彰等人相送。

    临出门前,余先生取出一片书签形制的叶符递送到孟蕴面前。

    “小娘子与我们茶楼很有些契合,日后得闲,不妨多来坐坐。”

    孟蕴看向孟珏,孟珏微微点头,孟蕴这才双手接过叶符,福身作礼:“是,蕴多谢先生。”

    余先生摆摆手,最后看得孟彰一眼,真正转身走了。

    关上雅间的门,孟珏等人重新在茶桌边上坐下。孟蕴摩挲了一下手中的叶符,就要转手奉给孟珏。

    孟珏摆手:“你且收下吧。他说得也没错,你多来这边坐坐,对你大有好处。”

    孟蕴将叶符收好,坐回去时候看了孟彰一眼。

    “怎么了?”孟彰问。

    孟蕴就说:“这一回,烦劳你用心了。”

    孟彰不太放在心上:“不是我,他们见了阿姐你,也会将叶符送你的。阿姐的灵慧资质摆在那里呢。”

    孟蕴摇摇头,心里很明白——有没有孟彰在侧旁,总是不一样的。

    一加一是等于二不错,可也远大于二。

    孟显见得,笑着冲孟彰挤眉弄眼,问他:“阿彰,说来你二兄我才是与你最要好的那一个吧,什么时候也给你二兄荐一个?你二兄我不差的……”

    “对了,”孟显视线往孟昭那边一瞥,“还有大兄呢。”

    孟彰先是看向了更上首的孟珏。

    孟珏摆手:“这是你兄长他的事情,他要愿意,且只随他。”

    孟彰这才回转目光来看孟昭和孟显两人:“大兄和二兄可是真的不愿改了?”

    “不愿改了的。”孟昭先道,“向道门靠拢不是不可以,但明显会更麻烦。还是向阴神靠拢比较好。”

    孟显也是点头,很赞同孟昭的说法。

    “那大兄、二兄你们就且等着吧。”孟彰说,“不会太久的了。”

    听见孟彰这样的话,不单单是孟昭和孟显,就连孟珏、谢娘子和孟蕴都是面色一动。

    “不会太久的了?”孟珏咀嚼着,深觉这话大有所指,“是阴世里的诸位阴神神尊们终于要彻底动起来了吗?”

    先前那些阴神神尊们虽然也时有动作传出,可在所有明眼人看来,阴神神尊们压根就没动真格。

    孟彰微微颌首:“大概年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孟珏深深看他一眼。

    孟彰避了一下。

    “阿彰,”孟珏唤他,缓慢道,“不管阴神神尊们做什么、怎么做,你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太学里。别胡乱插手,知道了吗?”

    孟彰一时不说话。

    “你眼下只在养神境界,掺和进这样的大事去怕不是连个水花都激不起就沉没了。”孟珏说。

    略停一停,孟珏又道:“更关键的是,阿彰,你的道与祂们这些阴神神尊的道,并不完全契合。”

    这一句话才是真正的绝杀。

    孟彰点头:“阿父放心,我知晓的。”

    得了孟彰这么一句明确的话,孟珏果真也就放心了:“那便好。”

    但孟彰也有一个问题:“那大兄、二兄他们呢?”

    孟彰定定看着孟珏,想要在他面上找到些什么。

    孟珏却是脸色不变:“他们倒不必担心,想做什么且做什么去。”

    孟昭、孟显脸色有些古怪。

    孟蕴也多少有些不解,便替他们问道:“为何啊?大兄、二兄和阿彰到底哪里不一样了?”

    谢娘子柔声道:“因为阿彰背后牵扯多了点,不比你大兄、二兄简单。”

    孟昭、孟显和孟蕴俱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是了,又是阴世阴神神尊的,又是各大鬼子鬼母的,又是殷商末代商王的,又是炎黄人族先贤诸子百家法脉的……

    各方势力搅拌捆扎在一起,孟彰背后可谓是错综复杂得很,谁知道孟彰倘若插手,最后会将事情引向哪个方向?

    孟显再一次深刻认识到存在于他家幼弟身上脆弱的平衡。

    孟彰迎着他们望来的目光小小地笑了笑。

    孟显暗叹一声,却也有些想笑。

    那平衡脆弱是脆弱,可好像在他幼弟眼里也并不如何为难……

    “这般看来,”孟昭也笑,说,“我和阿显其实是要比阿彰你更自由的。”

    孟显点头,很是赞同。

    孟彰片刻无言,随后却问:“那大兄、二兄可有主意了?”

    孟昭、孟显同时回答他:“自然。”

    孟彰看他们一眼,也没追问,只等日后再看。

    又在这薄霜茶楼坐了一会,听外面锣鼓轰天、爆竹声声,孟珏打眼往外一瞧:“怕是游灯的时候了。走吧,我们去入云楼。在那里看该更好些。”

    孟珏没有错判,从入云楼上往下看,整个安阳郡以城隍庙为中心,以长街为身升起一条又一条蜿蜒舞动的光龙。

    光龙所过之处,诸邪退散、诸恶辟易,在那黑暗中更隐隐有祥光升腾着扫荡四野。

    似是神威,又似天意,更像人心。

    孟彰阖目,细细感受在那顷刻间由磅礴大力转为拂面清风的祥光,心中若有所想。

    “怎么了?阿彰。”却是孟珏在担忧地询问。

    “无甚大事,”孟彰摇头,“只是觉得……”

    孟珏、谢娘子等人齐齐看着他,并不介意孟彰恍然失神地斟酌着用词。

    “这天地好像缺少着什么,又好像没有。”

    除了孟昭这三个还有些迷糊,孟珏和谢娘子都当即领会了孟彰的意思。

    孟彰看了边上的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一眼,传音问孟珏和谢娘子:“阿父、阿母,阴神已经要站出来了,那天神呢?”

    “虽然人间与天界仍是处于绝地天通的状态,天神与仙人难以直接影响人间,可祂们真的甘心吗?”

    尤其是在阴神神尊们的正位天地大势即将来临的当下。

    谢娘子不答,却是反问孟彰:“你觉得可能吗?”

    孟彰顿了一顿,摇头。

    孟珏和谢娘子对视一眼,随后齐齐低头,认真且仔细地看着孟彰的眼睛深处,似乎要一直望到他的心里去。

    “还没有问过你,”谢娘子轻声问,“怕吗?”

    孟珏补充着说话:“一样的修行者,有着庞大家业的我们就是要比那些囊中空空的散修更多几分思虑。他们可以埋着头不管不顾地往前冲,风雨也好,血火也好,什么都吓不住他们。”

    “他们只有自己的一条命,所以可以去赌,成了自然满心欢喜,输了也不过就是落到阴世里,甚至是魂飞魄散都可以,反正他们就算一直赖活着也不是会有任何改命的机会。”

    光脚的不怕那穿鞋的,孟彰很知道这一点。不过他也没打断孟珏说话,只听着。

    “但我们不是。”

    “我们有家业,有家族,我们可以有选择。”孟珏的目光和谢娘子一样,从没有离开过孟彰的眼,“我们能看得更远,可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同样还看见了很多、很多闭着眼睛莽冲的人所不能看到的危险和威胁。”

    隐隐察觉到危险和威胁的存在,真切地看着漩涡成形乃至自己一点点陷入漩涡之中的感觉,又怎么可能会是一样的呢?

    怕吗?

    “怕的啊。”孟彰轻声回答,也没有特意避开孟珏和谢娘子,就那样让他们看到他眼底如同跗骨之俎的恐惧。

    没错,孟彰也是怕的。

    即便他看上去完全没有害怕担心的必要。

    无论是这些家人,还是炎黄人族族群,他其实都不需要担心。

    他的这些家人,不论日后世道如何变化,总有疑似会在未来成为孟婆的孟蕴照看,有祂兜底,他需要担心什么?

    炎黄人族也一样。

    即便他什么都没做成,什么都没改变,炎黄人族也垮不了。炎黄……

    往上瞻仰,有诸多祖皇、先贤照看;往左右看,亦有同辈英杰在这个时代挥洒着自己的才学,要引领时代和族群往前奏;往下遥望,更有后辈英才在翘首等待着他们登场时刻的到来。

    孟彰很重要,但孟彰也没有那么重要。

    炎黄不是没有那等缺少了就可能会在时代的汹涌浪潮中崩溃扭曲的血裔。

    可那不是他,太·祖才是。

    “怕什么?”谢娘子问,同时伸手虚虚放在孟彰那瘦小单薄的肩膀上,尝试着用她自己的气息驱散孟彰心里的阴霾。

    “怕……”孟彰说,“儿怕辜负了自己,怕自己会面目全非,连儿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

    孟昭、孟显和孟蕴虽然不知道孟彰他们在说的什么,但他们也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原本闲聊的声音渐低,乃至到最后寂然无声。

    他们将这一处空间留给了孟彰三人。

    “儿其实……很怕。”

    人会懈怠,会满足,会自我诓骗乃至是自我麻痹。

    只要自己能吃饱穿暖,只要眼前满目皆是繁华盛景、耳边尽是夸赞推崇,人就总会传递给自己一个信号——

    情况还没有那样糟糕。

    我完全不需要着急,可以再缓一缓。

    “时间是一种错觉,空间也是。”

    孟珏和谢娘子目光碰了一碰。

    孟彰闭紧嘴巴,不说话了。

    它们总在告诉人还有余量。

    时间说还有下一刻,空间说还有很余裕……

    孟珏和谢娘子也都没有催促他,耐心地等待着。

    “……在这些错觉里,人就容易错判。”孟彰说,“错判时局,错判形势,错判他人,更错判自己。”

    “然后,在这些错判中,一步步走上绝路。”

    谢娘子隐了叹息轻声呼唤:“阿彰……”

    孟彰凝神看她:“可阿母,儿怕的甚至不是那绝路,而是迷途。”

    “儿怕自己会在那迷途上迷失,以至最后变成一个连儿自己都认不出来的、厌恶憎恨的人。”

    谢娘子的双臂几乎都要将孟彰给圈起来了。

    孟珏不似谢娘子那样担心,或者说,担心都被他给遮掩起来了。

    “会怕其实是一件好事。”他说。

    孟彰的目光动了动,转过去看他。

    “天道茫茫,人道渺渺,鬼道冥冥……”孟珏说,“你看,道是无尽的。而我们却是细小又孱弱。”

    “偏就是这样渺小无力的我们,要去追逐那磅礴浩淼的道,又怎么可能没有任何畏惧?”

    “不独独是阿彰你,”孟珏很认真,也很坦诚,“就是我和你阿娘,也不敢说一点惧怕都没有。”

    知道得越多的人,就越是心存畏惧。

    可下一瞬,孟珏却是笑了起来。

    “但怕又能怎么样呢?”他说,“怕,难道就甘愿停下来吗?!怕,难道就甘心束手就擒、闭眼等待着终结的到来吗?!”

    孟彰面上的情绪一点点收敛。

    人心有七情,人念更是繁杂。惊惧、担忧、害怕、畏怯、憎恨……都是发自人心的人念,它们可以被斩断,也可以被忽视,却不应该被彻底否定。

    真正的无畏者,从不是宣告自己不生畏怯、未有忧虑惊惧,而是去承认,去接纳,然后去战胜它。

    孟珏和谢娘子含笑等待着。

    他们相信孟彰能够做到。

    “阿彰你也是做不到的。”孟珏说,“你也会向前走,那就走吧,别要停下,也别要抛弃那畏惧、那害怕。”

    “走到迷途上也别怕,”谢娘子接过话,“你在你的身上、心上,更在你的道里。就算短暂的迷失了,你也总是能找回你的。”

    孟彰早已经成年,不再是会被成年人的宽慰骗到的孩童了,可当他听到孟珏和谢娘子的话,心里仍旧不免生出许多踏实来。

    “可以吗?”他问。

    “当然可以。”孟珏和谢娘子同时笑着回答他。

    “如果失败了呢?”孟彰又问。

    “那就再找回来。”他们也还是这样平常地回答他。

    孟彰隐隐明白了些什么,他沉默许久,却还是问道:“如果还是失败呢?”

    “当然还是要再开始啊。”孟珏和谢娘子即便猜到了,也仍旧如此回答他,那样地理所当然,就像不需要任何理由。

    孟彰低头沉默良久,问:“为什么呢?”

    为什么能这样理所当然?为什么能这样坚持?

    以血脉联系起来的因缘会随着肉身的衰败腐朽而了断,以温情维系的因缘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的淡忘而疏远淡化,世间没有那么多东西永恒不朽。

    就算他们之间曾经有过非常、非常深厚的因缘也一样。

    为什么他们就能一遍遍地尝试伸手呢?一直不放弃呢?

    孟珏和谢娘子对视一眼,齐齐笑开。

    “要说是为了你或者其他别的什么,想来你也不会相信,”谢娘子说,“你一直看得很透。”

    甚至可以说是看得太透了。

    “所以我们直说的话,你应该也能理解。”孟珏接过话头,“没错,我们是为了我们自己。”

    “为了……你们自己?”孟彰若有所思。

    孟珏回答他:“当然。叫你们几个一直在劫数里沉沦,可真是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你们几个,一直在劫数里沉沦……

    孟珏似乎不知道他自己的话里到底透露了多大的信息量。

    又或者,他根本就是不在意。

    谢娘子也道:“所以阿彰你看,我们都还没有问过你们几个的意思,就要来渡你们,这如何又不是我们自己的一厢情愿呢?如何又能说不是为了我们自己呢?”

    孟彰不知道该怎么说,少顷,他才能问出声来:“阿母的意思是……我们中曾有人自愿放弃过?”

    谢娘子则又是笑:“当然有。”

    有的啊,为着自己所愿、所爱的人,在超脱路上顿足不前,甚至是折身回返,怎么没有过?

    但这些事就不必她来跟孟彰说了。尤其是现在。

    等后头他们修为足够了,自然就会将这些过往从岁月中捡拾起来。

    孟彰脸色一时很有些古怪:“孩儿也是吗?”

    谢娘子给了孟彰一个眼神。

    孟彰想说不至于,但他后来自个儿想了想,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既然他现在站在这里,就代表着他过去确实是失败了的。不管是因为什么失败,结果总是一样的,说什么都是一样。不过……

    “阿母,”孟彰问,“……可会有牵扯?”

    他问得甚是含混,但这完全不妨碍孟珏和谢娘子理解。

    “现在你这是怕了?”谢娘子笑着睨了他一眼。

    孟彰只冲她笑得乖巧。

    谢娘子摇摇头,甚为无奈。

    “若说人事,”她说,“你倒不需要那般担心,那些因果了断得很干净,牵扯不到现如今的你身上。”

    人事不牵扯……

    孟彰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所以就是会有别的事情牵扯到他?

    孟珏摇摇头,拦住了孟彰,也拦住了谢娘子。

    “只这些便足够了。”孟珏这样说,他低头盯着孟彰的眼看了半饷,满意看见那眼底中即便曾有过飘摇仍旧一直在燃烧着的火光,“左右你也不是真的会因为害怕就在这个位置却步。”

    “你也在找自己,做自己,最后成就自己。”孟珏笑,“这就很好。”

    “阿父、阿母,”孟彰低低问,“你们不拦我?”

    孟珏失笑:“拦你做什么?”

    谢娘子也在旁边笑,她手往上,虚虚抚着孟彰的头:“别担心,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实在不行……”她说,“也不过是你换个地方重新开始而已。”

    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孟彰决定不去细究这句话背后的意味。

    他往后退了一步。

    谢娘子没有阻拦他,叫他轻易离开了她双臂圈拢出来的这一片小小空间。

    孟彰振袖,双手抬起,在额前交叠,同时身体深深拜下。

    他没有说话。更准确地说,所有的言语、感情都已经在这动作里了。

    一拜,再拜,三拜。

    边上静默旁观许久的孟昭、孟显和孟蕴俱都被这进展给惊住了,此刻愣愣看着孟彰动作,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反应。

    面面相觑后,他们三人默默地将气息又更收敛了几分。

    权当自己真的不存在。

    孟彰三拜过,站直身冲孟珏和谢娘子笑。

    孟珏和谢娘子也只含笑摇头。

    孟昭、孟显和孟蕴心知这一桩事已然了解,尽都松了口气。旋即,孟昭和孟蕴两人齐齐将目光落在孟显身上,无声地催促。

    孟显转眼看过他们,冲他们无声点头,接着他转眼看向楼下那条平缓的河流。

    那被河岸两旁、和上花船灯火映得斑斓多彩的河流,此刻也已经点亮了烛火。

    不错,已然有人开始在上流放灯了。

    开始放灯便也意味着距离孟彰归去的时间不远了……

    孟显斩去心头陡然涌动的酸涩,面上笑容灿烂,不见阴霾。

    “有人开始放灯了诶!”他回头跟孟彰招手,“阿彰,要过来看看吗?”

    孟彰抬头看向孟珏和谢娘子。

    “去吧。”谢娘子说。

    ‘我们不能给予你完全的承诺,料想来我们说了你也不会当真,但是……’

    ‘去吧,往前走。’

    ‘因为即便没有了我们的护持,你也还是会往前。我们的护持,不过只是我们自己的宽慰,不过是你的一时休憩,并不能真正影响你,叫你生出懈怠。’

    ‘所以,去吧,别为我们停留。’

    ‘我们在前方等你。’

    孟彰点了点头,果真就笑着往孟显那边走了过去。

    孟显原还脸色奇异地看向孟昭和孟蕴,怀疑他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这会儿见得孟彰脚步轻快地走过来,他便也索性将那些杂念乱绪抛开。

    “快来快来,阿彰你看那盏灯,是不是很有趣?那上面画的是杏林吧?是有人要借今日的灯会放灯祛病了吗?嗯,或许……”

    孟彰走到窗前的时候,孟显和孟蕴也到了。

    往外间那条长河张望一眼,孟彰四人果然都看到了那盏孤零零漂流在河水上的花灯。

    孟彰的目光一时随着孟昭和孟显的落到孟蕴身上。

    孟蕴伸手虚虚一招。

    河面上有细风拂过,但出乎意料的是,那盏在河面上似乎一颠一颠逐水流荡的花灯居然没有任何变化。

    “咦?”孟蕴脸色变了一下,更多了些郑重,“好像不是那么简单诶……”

    说着,她张手再招。

    河面上那缕细风陡然变得强盛,它旋转着将河面上那盏花灯拔起,一路卷带着腾上高空,飞入孟蕴手中。

    孟蕴将那花灯接住,拿在手里上上下下地细看。

    此时的花灯并不是孟彰记忆中后世的那些花灯,没有人会将自己的愿望用笺纸写下放在花灯里寄愿。

    那对于要祈愿的人来说,显得不够虔诚,不够纯粹。

    本也是,在这方神通耀世的天地,既要向神鬼、天地祈愿,最纯净、最虔诚的方式,从来都是愿念。愿念纯净自能触动手握神通者,不必其他的俗物。

    孟蕴捧着那盏花灯细看片刻,又微垂眼睑细细感受一番。

    “这算是巧了。”她放下花灯,睁眼对孟彰三人笑道。

    孟彰偏了偏头:“这盏花灯的主人,是跟阿姐有缘?”

    孟蕴笑着点了点头,将她自己那盏瓮灯拿了过来。

    “他求的不是一个人的药,也不只是想要祛一个人的病。”

    孟蕴托着那盏瓮灯,瓮灯灯盏中静静燃烧、未有任何跳动的烛火越过那裱糊的灯纸辐照在孟蕴的面上,融融的,特别的暖。

    “他既起大愿,”孟蕴说,“我有恰好在今年意动,便助这位医者一臂之力又何妨?”

    她将那盏画着杏林的寻常花灯往旁边的案桌推送,同时放开另一只手。

    瓮灯灯盏顺着风飞出了入云楼,向着下方飘飘荡荡落去。

    “这就定了?”孟昭问,“不再多考虑一下?”

    孟蕴摇头,晃了晃手上的杏林花灯:“我灯都收下了,不还人家一盏哪儿行呢?”

    孟显盯着孟蕴手中的杏林花灯半饷:“你要将这盏灯带回去?”

    孟蕴叫孟显给问住了,她盯着手中的花灯好一阵子,也松了手,让风带着这盏花灯重新落到河面上。

    倘若不是这盏杏林花灯灯笼里比之方才少了些什么,不会有人知道这盏灯曾被孟蕴收取过。

    “那还是算了。”孟蕴说。

    她连孟彰三人的灯都没能带回府里去,收这一盏花灯干什么?

    “还是让它继续在水里走吧。”

    孟蕴又说了一句,张目遥遥往下方长街的方向看了一眼。

    孟彰和孟昭、孟显一样,顺着孟蕴的视线看过去。

    长街人潮依旧汹涌。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原本只在长街各处转悠的人潮有了一个相对明显的流动方向——长河。

    他们预备着要放灯了。

    在这些或快或慢朝着河道而来的人潮中,却也有人逆着人流而走。

    他正在远离这条河道。

    “蒋小郎中,你这就回去了?不多留一会儿?还没到散灯的时候呢?”

    那穿着朴素的小郎君很是和煦,听得这些招呼也不厌烦,极为耐心地应答。

    “时辰差不多了,再在这里待着,等会儿怕是要挤得狠。”

    “挤不正是热闹么?有什么的。而且今年不比往年,今年那些大郎君有遣人在旁边看着呢,不用担心挤到人出什么祸事。”

    那蒋小郎君却还只是笑:“虽是这样,但还是早些回去比较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何何况我也想早些回医铺呢。我兄今日都还没有看过灯,得叫他也看一看……”

    “蒋大郎中吗?倒是难为你们两位了。”

    那蒋小郎君很不赞同这话:“这算什么难为事呢?!真正难为的……”

    从来是面对病痛而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

    蒋小郎君倒也没有要将这样的话随便跟外人说道,便笑着抿唇,停住了话头。

    他快步走出了人群,转入相当安静的街巷。

    就在他远远看见那大大敞开的店铺门户时候,一阵寒风吹过,落下一盏似翁似碗的灯盏。

    灯盏飘飘荡荡晃过小郎君眼前,在他道旁栽下。

    小郎君什么都没看到,只一眼就被灯纸上描画着的草药给收去了心神。

    “这些是……”

    小郎君不由得蹲下身去仔细凝神细看,他甚至不敢伸手去摆正那灯盏。

    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遥遥看着他那边。

    “他会带走吗?”孟显好奇问。

    “会。”孟蕴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位小郎君对药理的知识很是渴求。”

    孟显和孟昭对视一眼,孟显又问:“那如果他不带走呢?阿蕴,你待要如何?”

    还要再将这瓮灯送到他面前去吗?

    孟蕴摇头:“如果他不带走那便不带走吧,再没有错过了缘法还要强行牵系的道理。”

    孟昭和孟显总算安心了些。

    孟彰看看他们,又看向孟蕴,正正巧就看见了孟蕴颇有些无奈的笑。

    孟蕴的视线和孟彰的目光撞个正着,她却很稳当,还冲孟彰又笑了一下。

    “二兄不必太过担心,阿姐有分寸的。”孟彰收敛神色,劝孟显道。

    孟显很有些无奈:怎地就单劝我一个?大兄不也是一样平白担心呢么?

    孟蕴含笑看着孟显和孟彰两人的挤眉弄眼,却是问:“行了,这事儿……”

    她才刚开口说道一句,忽然就停住了话头。

    却是那医馆门外的蒋小郎君终于有了动静。

    只见那小郎君站直身体,先用手整理了一下他那有些褶皱的衣裳,接着便叠手覆额,向着天地四方肃然作拜。

    孟蕴敛容,也从座中站起,福身郑重还礼。

    那蒋小郎君自是不知的,他郑重谢过后才蹲下身去捧起那灯笼,快步走入医馆里。

    “大兄,我回来了……”

    待孟蕴重新入座以后,孟显才道:“看来,阿蕴你跟这位蒋小郎君是有些缘法的。”

    孟蕴定睛看了那蒋小郎君许久方才收回视线:“只望他莫要辜负这份缘法才好。”

    旋即,孟蕴问孟彰三人:“你们呢?你们手里的灯可有主人了?”

    孟昭和孟显先看向了孟彰。

    孟彰便说:“还不曾。”

    孟蕴不免有些稀奇:“阿彰你倒是不着急啊。”

    孟彰笑说:“为什么要着急?我也未曾要借着这份缘分收取些什么。”

    孟昭和孟显也都很是赞同地点头 :“阿彰说得在理。我们着急个什么?”

    孟蕴多看他们一眼,自个儿端起了杯盏。

    孟彰笑着将一碟小食往她面前推了推:“这个味道更好些,阿姐,你也尝尝?”

    别再喝那茶水了,他们才刚从薄霜茶楼出来的,她竟忘了吗?

    孟蕴的手一顿,果真将杯盏放下,转而去捡了一枚豌豆黄放入嘴里。

    孟昭和孟显对视一眼,也都各自伸手,从那琳琅满目的小食中挑选出些来吃用。

    孟显甚至还不忘帮着孟彰也挑了几块。

    入云楼下那静静流淌的河水水面上,花灯渐渐多了。从最开始的稀疏几盏,到后来的密密簇簇似是开得灿烂的春花,算来也没有过去多长时间。

    于是孟彰和孟昭、孟显、孟蕴他们也一道赏起这些花灯来。

    “那边那一盏……”

    “哪一盏?”

    “就是东面那盏似月轮一样的花灯,看到了没有?就那盏。”

    “果真是诶,方才我们过来的时候才在一处食摊前看见的吧?居然也这么快就放了吗?我还以为得是要等到灯会差不多散了,它的主家才会来放灯的呢……”

    “也未必就是那食摊的主家来放灯了,或许是哪个食客看着心中欢喜,特意跟摊主买了来的呢。”

    “二兄你说得也有道理……”

    “咦?那盏花灯我方才竟是没有见过诶?”

    “我们方才没有见过的?哪儿?哪一盏?”

    “就那盏!看见了没有,那盏精舍模样的花灯。竟有人如此用心,将一整个精舍都给编制出来了。”

    “阿姐,你这样的心动,莫不是打算来年也……”

    “当然不可能全学他的,但来年我们也确实可以多思量一些,很不必这般拘束。”

    孟蕴等了好半饷都没有等到孟彰的话,她便收回目光去看侧旁的孟彰。

    孟彰回神,冲看过来的孟昭、孟显和孟蕴笑:“能凑热闹的话,那当然是很好的啊。”

    担心就担心来年这世道怕是难得再有今日的热闹。

    孟蕴深深看他一眼,却不点破,只笑道:“那我们便这样说好了。”

    孟昭、孟显和孟彰齐齐点头。

    孟蕴当下笑得更为暖融。

    孟昭正待要说些什么,忽然脸色一顿。

    孟彰的目光当下就落过去了。

    孟昭一面凝神感应着什么,一面对孟彰他们解说道:“我的灯,好像要送出去了……”

    “好像?”孟显问。

    孟昭不急着点头,少顷后才应:“这回不是好像,是真的要送去了。”

    四面绘童子、童女画像的四角宫灯落在孟昭手上。

    孟彰和孟显、孟蕴一样,都只静看着,并未出声干扰。

    但孟昭自己却犹豫了。

    打量着四角宫灯画纸上绘着的童子、童女画像片刻,孟昭左手抬起,虚虚在这盏花灯上方拂过。

    不知从哪儿来的薄雾缠绕上那童子、童女绘像,一时将它们的面相、神韵尽都掩去,只留模模糊糊的一片。

    饶是如此,也还是能从中看出这四面绘像的些许不凡。不过再想要从这些痕迹中寻找到孟彰三人身上,却是没那么容易了。

    仔细看过这经了修饰的花灯,孟昭方才点头,同时松开托着花灯的手,让那花灯乘着风从这大大打开的窗户中飘落出去。

    孟彰的目光追了过去,看着那四角宫灯飘荡着落在水面上,又顺着河水与其他的花灯一道向着河流的下游而去。

    孟彰多看了两眼,还是没见到这四角宫灯的去处。他转了目光回来看着孟昭。

    孟显和孟蕴也同他一样的好奇,这会儿看着孟昭的目光几乎没有任何掩饰,大方坦荡得很。

    孟昭当然也没想过要遮掩他们三个,但要让他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他确实也做不到。因为……

    “莫要这样看着我,”他很有些无奈,“我自己也不知道。”

    孟彰和孟显、孟蕴不意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都有些惊讶。

    “连大兄你自己都不知道?”

    “竟会有这样的事?”

    孟昭也是点头:“我也想不明白,但这就是我现下的感受。”

    孟彰看看孟昭,又看看孟蕴,心中一时升腾起许多猜测,但都被他给打散了。

    “这会儿大兄你也不知晓,那想来是因为大兄的这盏灯还没落到那个人手里。”

    现在那盏四角宫灯还在河面上漂着呢,没有搁浅,没有倾覆,也没有被哪个拾捡起,那便是没有个定论。

    没个定论的事,孟昭即便是亲手编制这个四角宫灯的人,这份缘法的源头,又要去哪里找一个结果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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