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1 章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定论?”孟显问。
孟昭无奈点头。
“这倒是和阿姐的那盏花灯不大一样啊……”孟彰也说道。
孟昭再点头:“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管它, ”孟昭索性就不多惦记这个了,他跟孟显和孟彰道,“说起来, 我这边迟迟未见定论, 你们那俩盏怕也是大差不差。”
孟显笑道:“大兄放心, 我有准备的。”
他这样说着, 却不见旁边孟彰的应和,不由往他那边分去了目光。
孟昭和孟蕴也都一道看了过来。
孟彰沉默了一下:“我的灯, 怕是已经有去处了。”
“有去处了?”
孟昭、孟显和孟蕴尽都惊了一瞬。
“怎么个去处?”
“会落到哪个的手里去?”
孟彰将他那盏舟灯擎了出来。
定睛看着这盏舟灯, 感受到那烛火亦真亦幻地扑在脸上,孟彰的眼神也很有些复杂。
“无边梦海。”他抬眼,迎上自家手足的视线, “它的归处是那无边梦海。”
见孟昭、孟显和孟蕴张嘴要问更多, 他便抢先分说。
“它没有一个特定的持有者。”
顿了顿, 孟彰说得更明白一些:“又或者该说, 它的持有者还未曾出世。”
孟显看看孟昭和孟蕴, 接过话头:“所以, 它将会飘荡在无边梦海里?”
孟彰点头, 肯定了孟显的猜测:“它将会在无边梦海中游荡, 也偶尔接引迷失在无边梦海里的生灵。”
孟显点了点头,问出他们三个最关心的那一个问题:“它飘荡在无边梦海里,可会给阿彰你带来什么妨碍?”
孟彰笑着摇头:“那倒不会。”
恰恰相反, 有这盏舟灯在无边梦海里流荡, 接引迷失在无边梦海中的生灵,护着他们渡过那诡谲多变的无边梦海, 对孟彰也会有许多好处呢。
孟昭、孟显和孟蕴定睛细看孟彰半饷,见他面上眼底果真没有什么疑难, 便也不阻拦孟彰,只看着他松手。
倏忽风起,带着这盏龙舟形状的银白色花灯落向入云楼下那条平缓的河流,汇入连绵不绝的灯流。
孟昭、孟显和孟蕴眨了眨眼睛,却没急着收回视线,继续追着那盏舟灯。
舟灯随着水流往下,却不知何时,被一片薄薄的夜雾徐徐圈拢。
那像是门户又像是屏障的夜雾横亘在水面上,却也没有阻拦那些流荡而过的花灯,包括孟彰的那盏银白舟灯。
可就是银白舟灯完全驶入这一片地界的时候,舟灯上一直很安静的烛火猛地一跳。
那片薄雾直接被锁在了原地,风吹不动,水流不去。
夜雾不动,银白舟灯却在徐徐靠近。
更准确地说,这银白舟灯正穿过梦境与真实的壁障,进入无边梦海之中。
孟昭、孟显和孟蕴甚至还能看到银白舟灯两边扭曲而瑰丽的空间。
“那是……”
“诶?那盏灯……”
“那盏灯怎么会……”
不独独是入云楼里的各处,甚至是河道两岸各处,都有人低低惊呼出声。
一道又一道的目光汇聚过来,死死盯着河面上那盏银白舟灯。
孟昭、孟显和孟蕴下意识地皱了眉头。
倒是孟彰面色不动。
到底没有人胆敢动手拦截,只定睛看着银白舟灯流入无边梦海,看着那河面上的诡谲、瑰丽空间褪去色彩,看着那片被锁定的薄雾又再恢复流动。
孟昭、孟显和孟蕴的脸色方才真正缓和下来。
“你倒是一点不担心。”孟蕴看了孟彰一眼。
孟彰笑:“他们又不是不长眼睛,怎么看不出这灯盏上用的材料?”
那盏舟灯是孟彰亲手所制,用的材料都是孟府上准备好的,色色都是上品中的上品,即便那些人真眼拙,认不出来,他们也该能捕捉到舟灯上还未散去的气机。
既然这安阳郡中不会有人截留他的这舟灯,又哪里需要孟彰他担心?
相比起这个,孟彰倒还更在意另一件事。
他目光看定孟显。
孟显的脸色似乎也有一些古怪。
见孟昭、孟蕴的目光追着孟彰的视线看过来,孟显叹得一声,说道:“我的灯好像也有去处了。”
好像?
孟昭、孟蕴和孟彰听着孟显的这话,面色也跟着变了些。
“二兄,你这话怎么说?”孟彰问。
孟显取出他那盏镜灯,更为明亮的镜灯灯光一下子夺去了雅室里的灯火光华,霸道地将整个雅室映得通明。
“我这灯……”孟显叹得一声,“似乎有人看上了啊。”
孟昭和孟蕴眉头当即皱锁起来。
孟彰目光也是动了动,悄无声息地往孟珏、谢娘子那边转了过去。
孟珏和谢娘子却仍旧坐得稳稳当当,这会儿正各自取了一块小食慢慢品尝。
他们根本就没有将这边的动静放在心上。
孟彰隐隐放松了些,但想了想,也不是很能完全放心。
以他阿父、阿母那种了不起就重头再来这样的态度,还真不能确定。
他们在意的显然是孟彰他们兄弟几个道心层面的得失,可不是一时的存亡功过。
看孟彰现下就知道了,如果阴灵的身份更能助益他们的修行,更能磨砺他们,孟珏和谢娘子两人也不会真拦着他们殒身……
“有人看上了你的这盏灯?”孟昭在问孟显,“你可知道是谁看上了?”
孟显苦笑着摇头:“要是我知道就好了。”
“那你可要继续放灯?”这却是孟蕴在问。
孟显不曾有太多的犹豫:“放吧。”
“这灯我们本来就是要放了去的,如今不过是有人看中,要收了这灯去而已,与我们最初的打算有什么不同吗?”
“确实也没什么不同,”孟彰说道,“只单从这一个方面来看的话。”
但事情是这样简单的吗?
已经确定了去处的孟蕴的瓮灯和孟彰的舟灯也好,还未曾真正确定归处的孟昭的那四角宫灯也罢,细说起来那都是孟昭、孟蕴和孟彰借着灯笼向其他需要的人赠予机缘。
是孟昭、孟蕴和孟彰在赠予。
再看看孟显这里……
他显然是成了接受赠予的那一个。
给予者和被给予者,是一样的吗?
孟显想得很开,他很快抓住了重点。
“说来……”孟显眼睛亮亮,“既是有前辈看中了我的这盏灯,那是不是说,我的这盏灯别有出彩之处?”
孟彰头一个笑着点头应和:“该是这样的没错了,恭喜二兄。”
孟蕴也很快反应过来:“说不得,这一次我们也能沾二兄你的光了。”
孟昭也赞同点头。
孟显笑得越发的乐呵。他松开手,让那风带着这镜灯从窗户中飞出,平平落在那河面上。
镜灯的光特别明亮,即便是落在一条蜿蜒灯流里,它也是最为明亮的那一盏。
追着那远去的灯盏看了半饷,孟显率先收回目光。
“二兄,你真不好奇么?”孟蕴问他。
“好奇是有一些的,但眼下灯已经放去了,也无妨。”孟显答了一句,随后他想到了什么,问边上的孟彰,“阿彰,你的舟灯入了无边梦海之中,那要是有一日,我们也入了无边梦海,我们是不是也能从它那里借得一点光?”
“当然可以。”孟彰这样应答着,但还是有些心思留在孟显那盏镜灯处,“二兄……”
孟显看了过来。
孟昭和孟蕴也在等着他的话。
“二兄在制那灯的时候纵也希冀它能映心照神、洞彻阴霾,其实更多还是祈愿我等兄弟手足和睦友好、岁月不腐的吧?”
“那当然。”孟显不假思索地回答他。
孟昭已经跟上孟彰的思路了。
“阿彰你是觉得阿显这盏灯会落到某些人手里?”
譬如似乎要拼个你死我活的皇族司马氏,又譬如那些为了家业、基业手足相残的各家世族郎君们。
孟蕴也终于想到了,她愣怔了一下,方才看向孟显。
孟显也有些懵。
“倘若这盏花灯真的起了作用,叫他们醒悟过来,”孟彰忽而笑开,“那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孟昭、孟显和孟蕴俱都点头。
可不是么?能保存彼此的兄弟情分,不叫他们彼此厮杀,回头即便身死落入阴世,双方还能带笑相会,怎么都是好事啊!
孟显更是完全放松下来:“那便随他去吧。”
“这份芙蓉糕滋味不错诶,阿彰你也来尝尝。”他转手就将他自己面前的那份芙蓉糕分了些来送到孟彰近前。
孟彰低头看了一眼,轻轻吸气。
原本明亮有光、散发着淡淡香气的小食快速褪去色泽和温度,变得干朽而冰冷。
孟彰细细品味片刻,赞同点头:“确实好滋味。”
孟显笑着又将更多的芙蓉糕给他换上:“喜欢就多吃一些。”
孟蕴摇头,也很快将一块蜜色的肉干挪到孟彰近前:“这肉脯不错,阿彰也尝尝。”
孟彰也一样吸气,片刻后点评道:“好像有些干了。”
“是吗?”孟蕴小小皱眉,却很利索地给孟彰换了另一种肉干,“那尝尝这个。”
这回的肉干确实很合孟彰的胃口,他冲着孟蕴连连点头:“这个好。”
孟昭确实没有孟显和孟蕴两个幼稚,但也不时往孟彰那边放上一两枚灵果,让孟彰换一换口味。
孟彰也都一一吃了。
到最后,入云楼这雅室里送上来的各式吃食有过半是叫孟彰给受用了的。甚至若不是孟彰渐渐放慢了进食的速度,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说不得还会再点上几席吃食。
楼下的人声渐渐悄寂,但外间仍旧喧嚣,因为在那些风声中还有着另一种声音,就像那浓重的夜色中还藏了许多虚淡、飘荡的身影。
“笃,笃,笃,笃。”
门外有不轻不重的叩门声响起。
雅室内原本就没有多少的动静彻底消失了。孟珏、谢娘子、孟昭、孟显和孟蕴尽都转了目光来落在孟彰身上。
孟彰停下动作,起身来到旁边备着的水盆里,就着里头的清水洗手,然后又用旁边的帕子拭去手上的水痕。
一举一动,宛若生人。
孟珏、谢娘子、孟昭、孟显和孟蕴看着孟彰动作,眼底什么东西越渐深重。
孟彰来到孟珏和谢娘子近前,振袖叠手抚额,深深拜下。
孟珏和谢娘子都没有拦,坐在原地受了这礼。
如此三拜过后,孟彰方才重又站直身体。
“时辰已到,”孟彰说,“儿该归去了,望阿父、阿母、大兄、二兄和阿姐多加保重。”
孟昭、孟显和孟蕴强压着眼眶里的泪水,连连点头。
孟珏叮嘱道:“阳世纷乱,阴世也不甚太平,你且得护好自己,小心行事,莫要倏忽大意。”
孟彰郑重应了。
谢娘子则冲孟彰招手。
孟彰才刚靠近过去就被虚虚拢入她的怀抱中。
“莫要轻信什么上古传承、远古机缘,”谢娘子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却像是要深深刻印在他的脑子里一样,“这天下才没有那么多的机缘。”
“还有,往后可能会有很多不相熟、不相干的人找你,不用太过在意他们。”
“他们要是守规矩,你就规矩招待他们便是,可要是他讲规矩,你也不必和他们客气。”
孟彰听到这里,有些担心,却也有些想笑。
“阿母你这话说得,像是儿都可以自己应付那些人一样。”孟彰低声说,“阿母就不怕儿应付不来吗?”
谢娘子似是也笑了一下:“真要是有那等人找上门来,你只管叫人就是了。”
“……叫谁?”
“你心里会知道的。”
孟彰不说话了,只笑。
门外安静了好一会儿的叩门声又一次响起。
还是四声。
孟彰小小地挣扎了一下。
才刚将孟彰圈得更紧的手臂顿了一下,缓缓松开。
孟彰站了一会,才从谢娘子的怀抱中退开。
他偏头看向另一面站着的孟昭、孟显和孟蕴。
孟蕴眼圈的红色泛开,却还是叫她给忍住了。
“在阴世那边要有什么需要,记得往我们这里递话。”孟昭代表孟显和孟蕴道,“阿父、阿母在族中,总有许多不便利的地方,但我们不一样。”
孟彰点头。
孟昭又道:“道观这边也莫要担心,我们会自己跟诸位阴神神尊联络的。”
孟彰再点头,叠手而拜。
外间等候的阴灵还待要再抬手叩门,就看见门户从里面打开,连忙肃手低头作礼。
孟彰停住脚步,回身再看。
孟珏、谢娘子、孟昭、孟显和孟蕴仍旧殷殷望着他。
他叠手再拜,转身远去。
入云楼下的河岸边上,孟梧的车驾正在往这边驶来。
落后孟梧车驾一个车身的,则是孟椿的车驾。更远处,又是安阳孟氏一众先人的车驾。
本也是,尽管孟椿才是安阳孟氏一族在阴世天地里的族长,可孟梧还是安阳郡的城隍。
在孟氏族中倒也罢了,出了孟氏族中,真论起来,还是要孟椿避让孟梧三分。
孟梧的车驾在孟彰前方停下。
车帘被拉起后,孟梧的脸便露了出来。
“阿祖。”孟彰与他见礼。
孟梧冲他点头:“上车来吧。”
孟彰再一礼,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马车便在左右部曲的护持下驶上了阴阳路,往升起的浓雾更深处驶去。
“与你阿父、阿母辞行过了?”
“嗯。”
“今日可曾玩得高兴?”
“很高兴,灯会很热闹。”
“我也看见了,不过每年都这样,也无甚稀奇。倒是我听说……你们自个儿做花灯玩了?”
“……大兄、二兄、阿姐和我都做了一个。灯会上有自个儿手做的花灯是要更高兴一些的。”
“是这样的啊……那明年我也试一试好了。你们自个儿做的灯现在还在吗?什么个模样的?也叫我看看?”
“方才都放出去了,不在这里。”
“那倒是真可惜……”
浓雾越发厚重了,到得最后,莫说是那些车驾,就是人声都渐渐没有了踪迹。
纵再有风起,剜刮过浓雾,也未曾将这浓雾拉扯开,只浅浅淡淡地带起几丝几缕。
孟珏、谢娘子、孟昭、孟显和孟蕴站在窗边,远望着那些浓雾,久久没有动作。
“我们也回吧。”直到许久,孟珏才招呼道。
孟显才刚要跟着孟昭后头走出雅室,忽然动作一顿,转头往某个方向看去一眼。
孟昭和孟蕴察觉,也都追着孟显的视线看了过去。
只可惜,他们都不是孟显,竟是什么都没看见。
可就是这般,才叫孟昭和孟蕴心猛地漏了一拍。
孟昭和孟蕴对视一眼,强行按捺下来。
孟显这会儿也没能顾上他们,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锁定了。
有那着宽袖道袍、带高冠、背药囊的道人从夜色中沿着河道行走,不知是气机牵引还是心神触动,那道人忽然偏头,看向河面上那些顺游而下的灯流。
他定睛看了片刻,忽然抬手一招。
有灯笼从河面上飞起,落入道人手掌中。
灯笼火光烁烁,明亮异常,灯纸纹饰与其说是描画勾勒,倒不如说是刻印过去的。
不是其他,正是孟显的那盏镜灯。
道人将镜灯拿在手里半饷,忽而抚掌笑开:“好巧思!好情谊!”
他目光抬起,像是对上了孟显的眼,又像是只望着天。
“这灯可否借我?”
孟显目光转了转,看过边上的孟昭和孟蕴。
孟昭、孟蕴面上虽更多都是平静,但还是有警惕和担忧。
孟显心下缓和了些。
他才刚要收回视线,却下意识地目光一滑,瞥见更远处的孟珏和谢娘子。
他们两人并肩站着悄声说话,目光却……
却在他身上?
陡然和孟珏、谢娘子的目光碰撞,孟显第一瞬间浮现的情绪是惊吓。
待他反应过来,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孟彰对孟珏与谢娘子的反应有些微不同寻常了。
他家阿父和阿母……压根不是他们以为的那样简单。
孟珏和谢娘子见孟显的目光变化,面上眼底竟是半分异常都没有,还带笑给他一个眼神示意。
“小郎君,这灯可否借我?”河岸边上的道人很是客气地又询问了一回。
孟显连忙收摄心神,遥遥回答那道人道:“不过一盏花灯而已,道长若是喜欢,只管带走就是。左右我这花灯也是放出去祈福的。”
那道人得了应答,高高兴兴地将镜灯挂在药囊上。
“如此,便多谢小郎君了。”
“只贫道也不好随便拿了小郎君的花灯,”那道人看了看镜灯,问道,“我看这盏灯上气机各有道性……这样吧,小郎君想要什么样的回礼?”
“回礼?”孟显有些不解。
道人耐心解释:“我这里有道经一卷、药经一卷、阴灵食经一卷,小郎君你要哪个?”
道经一卷?药经一卷?阴灵食经一卷?
孟显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但很快,他又冷静了。
只能要一卷。更重要的是……
“我只这一盏花灯,不值当道长的回礼吧?”
那道人笑开:“小郎君也是灵醒之人,自该知晓,这东西换得还是换不得,有时候并不全是看价值,还得考虑这交换双方的需求的。”
孟显沉默了。
那道人也没有催促,只笑着把玩手上新得的镜灯。
“多劳道长,”孟显开口了,“请给我一卷阴灵食经吧。”
那道人目光抬起:“我能问一问原因么?”
孟显也不遮瞒他。
“我家中有一幼弟,天资颖绝。可惜天不假年,早早令他夭亡。如今他在阴世中修行生活,我等鞭长莫及,便想着为他多准备些。”
道人动作一顿:“我看你们家中手足四人,天资都很是不俗,如何偏就只为你那幼弟多做准备?你们三个年长的就不需要了么?”
孟显一笑:“我等资质虽然不差,但也未到能只凭资质就闯出来的地步,这些准备当然也是需要的。”
“不过我们三个年长的都在阳世里,比之落在阴世里的幼弟总是多了许多机会和自由,不着急的。可我家幼弟就不一样了。”
孟显这会儿说起来也还有些愧疚。
“我家幼弟那般资质,即便是阴灵之身,修行速度也比寻常人来得迅猛,孟氏也好,我们这些做兄长的也罢,能给他的帮助越来越少。”
“如今能给他几分就且给他几分,待以后,怕是我们再想要给他些什么都不能了。”
那道人默然片刻,再一次赞道:“果真好情谊。”
他说着,长袖一摆,便有一道灵光飞出,悬停在孟显身前。
孟显伸手去接,那灵光才舒展着露出内中的本相。
赫然是一卷灰白色的书典。
孟显定睛再看,却见那书典上用飘逸、阴渺的字迹写着四个字——阴灵食经。
孟显郑重作拜道谢。
待他站直身体再看过去的时候,那河岸边上哪儿还有道人呢?
孟显怔怔站了片刻,才低头去看手上的那部《阴灵食经》。
抿了抿唇,他起身来到孟珏和谢娘子近前,双手将这部书典递呈上去。
“阿父、阿母,你们且看看这个。”他最后问,“这食经如何?阿彰能用上吗?”
其实他真正要问的是另一个问题。
孟珏将《阴灵食经》接过来一页一页翻看过,又将它递给边上的谢娘子。
谢娘子也是翻过一遍。
“能。”
孟显暗下放松了些。
他听明白了谢娘子的话——这部《阴灵食经》没有什么陷阱,孟彰可以直接使用。
“那我回头就将这部书典贡给阿彰。”
谢娘子含笑颌首。
孟显拿着《阴灵食经》退回到孟昭、孟蕴侧旁。待他的视线触及孟昭、孟蕴两人,他才猛然想起了什么。
朝孟昭、孟蕴一礼,孟显低声道:“抱歉,大兄、阿蕴,我没……”
孟蕴拦住了他的话:“二兄快莫要说那些话了。你知道阿彰需要这一份资粮,我们就不知道吗?我们可也是阿彰的兄姐!”
“阿蕴说得不错。”孟昭也道,“即便方才换了我们在你这个位置上,我们怕也是一样的决定。”
“你要真是换了其他的,我们才会有意见呢!”
孟显方才放下最后的一点担心。
孟蕴往外看了看,问:“夜深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府里去了?”
孟昭和孟显看向仍自坐着不动的孟珏、谢娘子。
谢娘子说:“莫急,且再坐一会儿吧。”
且再坐一会儿?
孟蕴小心看了看孟珏与谢娘子两人的脸色,抬眼跟孟昭、孟显碰了碰视线。
莫不是……今夜里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孟梧的车驾驶上了阴阳路,却未走鬼门关,而是直接走城隍庙,通过城隍庙入阴世天地。
马车最终在阴世城隍府府门前停下。
孟梧不急着下车,他还在马车里坐得稳稳当当的。
孟彰见状,也就没动。
“你果真还要去往帝都洛阳?不改主意了?”
孟彰低头:“孙儿留在帝都洛阳里才是最好的。”
孟梧沉默须臾:“这就是你给予孟氏的报还吗?”
顿了顿,他又说:“即便你这些年留在安阳郡中,族中也不会多说些什么。”
“孟氏,并不真的能约束得了你。”孟梧说,“我们都知道的。”
孟彰抬头迎上孟梧的视线。
“买那个是确实约束不了我,但阿祖,”他说,“我从孟氏族中拿走多少东西、拿走了什么,我自己心里有数。”
“这些报还,不独独是给孟氏族中的交代,也是给我自己交代。”
“亏欠着旁人的感觉不太好。”孟彰眉峰不动,但孟梧很轻易就确认了他话里的真实性,“我不太乐意让自己背负着这样的心理修行。”
孟梧久久没有说话,也只在最后叹道:“你这般的性情,很容易叫人抓住把柄的。”
孟彰笑了一下:“阿祖焉知,那些人抓住的把柄,不是在帮着我解离自身的因果呢?”
“你这般……”孟梧想了好一会儿方才找到个贴切的词语,“弄险,真不怕将自己给栽进去了?”
孟彰笑容收了起来。
“怕的。”他这样回答孟梧,“但这是最直的路。”
孟梧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最后也只有一句话。
“我算是知道为何你阿父和阿姐要站出来了。”
大概是不知道要怎么跟孟彰继续待在一个车厢里,孟梧就要起身下车。
“阿祖,”孟彰叫住了他,“阿祖不若再坐一坐?”
孟梧才刚抬起的屁股又坐了回去。
他定睛打量了孟彰许久,又往外张望片刻,终于皱了皱眉。
“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孟彰不回答他,只跟他道:“阿祖且耐心等一等便知道了。”
孟梧再看他一眼,果真就不问了。
孟彰原还只是安静坐着,忽而察觉到了一股灵机遥遥传递过来。
他目光一转,寻着那灵机看过去。
这一眼便直接越过了阴世与阳世的壁障,看见了坐在入云楼雅室里的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
却原来孟显等得无聊,索性唤来孟蕴在那雅室里就构建了一个简单的祭祀环境,将那部《阴灵食经》给贡到孟彰面前了。
孟彰看得摇头失笑,正想问他们这般做法不会犯了入云楼那边的忌讳,忽然就想起这一个雅室长年包给了他们孟府。
“这又是哪里来的?”孟彰索性换了一个话题,“我才刚离开的时候不是还没有的吗?”
孟显笑得一笑,将方才发生的事情简单给孟彰描述了一遍。
他见孟彰的视线往孟珏与谢娘子那边瞥过去,便又说道:“我已经询问过阿父和阿母了。阿母说这《阴灵食经》阿彰你能用得上。”
“原来如此。”孟彰叹了一声,却摇头,“二兄,你既有这般的福缘,为何就不多替你自己谋算一二?我这里……”
都不等孟彰将话说完,孟显就道:“大兄我和阿蕴这边总是另有门路寻找资粮的,倒是你那边多有不足,才叫人担心呢。”
孟彰不甚赞同,还待要说些什么。
孟显甚为了解他,便飞快道:“阿彰且放心,也就这一回了,往后可未必能再有这样的机会。”
孟彰看看他,又一眼看过边上的孟昭和孟蕴:“你们且记得才好。”
孟昭、孟显和孟蕴一道笑了起来。
“阿彰你且放心,”他们这样跟他说,“我们也是修行者,野心大着呢,哪能一次次地成全你?”
“就是,近来大概也就这一回了,你想要再多都没有了的!”
“阿彰你要是过意不去,便也多替我们留意着就是了。阴世那边,总也有我们这边没有的资粮的吧?”
“阿蕴说得在理,阿彰,你往后可以多替我们留意一下。”
孟彰还能再说什么呢?
他郑重点头:“我记下了。”
孟昭、孟显和孟蕴面上笑意一顿,面面相觑半饷,才又笑道:“那我们就等着阿彰你那边的消息了。”
孟显再一推案上的《阴灵食经》,《阴灵食经》直接落入火盆中,嗡的一声烧个干净。
瓮盆里只剩下也片干净的灰烬。
孟彰袖袋却是倏然一沉,赫然多出了一部书典。
孟梧一眼就瞧见了,但他没有多问,仍自半阖目坐在那里。
夜色越渐深重,那些闪烁的暗绿火光也从最开始的密集变得稀疏,但汹涌依旧。
甚至较之更早前的那些,这会儿的暗绿火光还要更急切一些。
夜风中还急急飘出几句鬼话,勉强叫通晓的人听清。
“……快快快!再快一些,子时就要过去了!……”
“现在你是知道催人了,刚才你怎么不说快些!”
“就是!要不是你刚才慢吞吞的,……又怎么会落到后头去?”
“别多废话了!快些赶路吧!”
“……与其……还不如省些力气……再……跑快点,后头……”
后头?
坐在入云楼窗边的孟蕴听闻,张目往那些暗绿火光飘来的方向望过去。
他们的来处什么都没有……
不对。
孟蕴陡然一瞪眼睛,神魂几近惊颤。
她到底还是个养在闺阁中的女郎,还未曾真正走出家族的荫蔽之下。
一股热气蒸腾而上,扑了孟蕴一脸。被热气裹夹着的茶香则在呼吸间自然地沁入孟蕴的肺腑,流荡过她的身体内外。
孟蕴缓过神来,低头再看,就见她面前被放了一盏热茶。
孟昭、孟显还在紧紧盯着她,时刻关注着她的状态。
“没事吧?”
孟蕴摇摇头,端起那杯茶盏来满饮。
见孟蕴面上肉眼可见地填充了血色,孟昭、孟显都放松了些。
“往后莫要这样疏忽大意。”孟昭忌惮地往更深沉的夜色处看了一眼,“我们如今的修为还浅薄得很,可承受不住这等神威的冲击。”
孟蕴也是心有余悸:“幸好那些神尊没有恶意。若不然……”
事情可没有那么容易了结。
孟昭、孟显对视一眼,却都和孟蕴一般心知肚明。
这回,那些神尊可不只是没有恶意那么简单,祂们对阿蕴很称得上是宽容和善了。
“……我似乎在阿彰左右感知过这些神尊的神威。”孟蕴悄声往孟昭、孟显处传音。
仿佛怕冒犯了哪位。
孟显用同样的声量、同样的方式回话:“阿彰不是一直都没有瞒过我们的吗?他跟这些阴神神尊颇有来往,彼此间的情分也很有一些……”
“料想来,”孟昭也道,“阿彰该是早知会有这一出的。”
不过也对,那些阴神神尊出世已久,又背负阴世天地的职责,总不能指望祂们一直放任阴世天地里的职权失落吧?
必是要有这一遭的,不过是早晚的事情罢了。
“选在这一年爆发……”孟显默默道,“怕是会打乱很多人的盘算啊。”
孟蕴叹道:“只希望这些阴神神尊的突然爆发,能叫他们暂时安分一些吧。”
孟昭对此不抱任何期望:“难说。”
“不过阴神神尊们的爆发,确实宜早不宜迟。”孟昭又道,“眼下帝都洛阳那里,那位皇后正孕育着未来的嫡长皇子呢。”
再晚,怕不是就要有人会以阴神神尊们有意插手炎黄人族内部正统传继的猜测对阴神神尊们动手了。
他们当然不可能直接打上酆都地府去,但他们可以出手拔除阴世诸位阴神先前做下的重重布置。
那是阴世阴神为了正位阴世天地而做出的准备,倘若那些准备被破坏乃至拔除,阴神神尊正位阴世天地的脚步就会被再度拖慢……
孟显点头,也道:“如今这个时机,也确实很适合。”
炎黄人族内部当前更关注的,还是那正统大位传继的事,不会轻易调度人手去干涉阴神神尊的动作。
“这些神尊们心中既有盘算,又能果断把握时机,显见未来不会有太大的波折,阿彰与祂们凑到一处,”孟显道,“我们也能更放心些。”
说得像是他们担心了就可以改变阿彰的决断也似的……
孟昭看了孟显一眼,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他们三人坐在窗边偶尔喝茶说话,看上去确实很是闲适自在,但不论是他们自己,还是外间那些在天地里等待着的一众阴神神尊们的能看破他们的伪装。
“那是……”牛头往入云楼那边厢看了一眼,“阿彰的兄姐?”
“嗯。”黑无常范无赦随意应了一声。
牛头哈哈一笑:“果真也是些有胆识的,不差!”
“我才刚好像吓到小娘子了,”祂大手在自己身上摸索了几回,扒拉出一个粗糙的泥碗来,“便予她一份补偿吧。”
说罢,牛头信手将泥碗往入云楼处一抛。
泥碗当即化作一道暗光飞过,从窗户直直投入孟蕴怀中。
孟蕴心神一跳,下意识抬手去接。
那泥碗乖顺地落在她的掌心中,甚至未见有半分摇晃。
“这是……”
“这是俺老牛予你的赔礼,”有嗡嗡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方才是俺老牛不察,吓着你了,抱歉。”
孟蕴连忙从座中站起,遥遥冲夜色深处福身作礼。
“本就是我冒犯尊神,尊神不怪罪已是我的幸事,如何还能收尊神的赔礼?”
她还双手将泥碗高高捧起,等待着牛头将泥碗取回。
“且收下且收下,”牛头又说,:“你要是不收,回头我见了阿彰可不好说话。”
孟蕴就知道这里头必定有孟彰的缘故,但她本就不愿意为着自己的事情叫孟彰为难,当下就要再说话。
却是牛头更快了一步:“何况……小姑娘,你且自问,你对这泥碗真就没有任何触动么?”
孟蕴的动作停了一下,但还是更将泥碗捧高了些。
这下子,非但是牛头,就连马面、黑白无常这些阴神神尊们的目光也落到了孟蕴的身上。
孟蕴亦有所感,却只道:“请尊神收回。”
牛头叹了一声,笑道:“它是你的缘法,相比起留在我这里,它更愿意跟着你。”
第 442 章
牛头此言不虚, 就在祂话音落下的那顷刻间,原本粗糙、灰扑的泥碗表面却有一道灵光亮起。
纵然很快就又黯淡下去,可所有人都有明见, 骗不得人。
孟蕴抿了抿唇。
“且收下吧, ”牛头适时地道, “便是你这会儿还给了我, 回头因果牵扯之下,它还是回到你的手里。倒还不如现下就给了你呢, 也省了大家一番折腾。”
顿了顿, 牛头又补充道:“你要是过意不去……”
“回头你再斟酌着报还就是了。”
说到这里,牛头嘿嘿一声:“左右,你我都不怕彼此走了账不是吗?”
孟蕴想了想, 终于将手收回, 她也确实对这泥碗很是心动。
“蕴多谢尊神。”
牛头咧嘴一笑:“我诨名牛头, 小娘子你也这般唤我便是。”
孟蕴只福身再拜, 却不敢真的直呼其名。
牛头目光偏挪, 看到了低垂着目光恭敬坐在那里的孟昭、孟显二人。
“两位郎君也在这里啊……”
祂想了想, 从身上摸出两个牛角来。
牛角通体漆黑, 质如墨玉。更关键的是, 这牛角与牛头身上气机调和一致,分明就是牛头身上脱落下来的旧物。
“听闻两位郎君如今在茅山里开山门,开创、整理的道统也有意沟通阴阳。”祂将那对牛角往入云楼那边一推, “这对牛角就予了两位郎君吧, 多少也能帮上点忙。”
孟昭和孟显都不推托,各自伸手接下了飞到他们近前来的牛角。
“昭多谢尊神。”
“显多谢尊神。”
牛头摆摆手, 形迹又被浓重夜色遮掩了去。
孟昭、孟显和孟蕴对视一眼,连忙收摄心神, 不敢再似先前那般肆意了。
见牛头心神回转,马面瞥了祂一眼:“你倒是会抓机会,这下好人全让你给做了。”
“哪里哪里,”牛头挠了挠自己的脑袋,“也就是碰巧而已。碰巧的……”
好事都让祂给占了,还不能叫兄弟几个说嘴两句?没有那样道理的!
心情着实是太好,牛头的嘴角忍不住又高扬了几分。
孟蕴那小娘子且不说,回头在阳世里碰上什么多弯绕多牵扯的事情,祂也可以找上门去叫孟昭、孟显两个帮忙兜转了不是吗?
祂往后能舒心不少呢。
何况还有阿彰。
祂与阿彰的兄姐交好,阿彰自也会更亲近祂几分。虽然可能还是比不上黑白无常、郁垒和神荼这几位,但也该是诸多兄弟手足里数得着的。
哈哈!哈哈哈!
“哦?阿牛今日很高兴啊……”
牛头还正自个儿想得乐呵呢,边上就传来了一道幽幽、幽幽的声音。
崔判!
牛头一个激灵,连忙收摄心神,更收敛面上表情,叫自己看着更严肃端谨几分。
“是有点高兴,”祂低头,快速回答道,“自今日开始我们诸多阴神要真正行使我们的权柄,成为名副其实的阴神神尊,再不是先前的小打小闹试探往来了。我牛头作为阴神中的一位,自然倍感振奋。”
祂这般说着,还猛地一震手中的长戟,震声道:“我牛头,为诸位兄弟贺!为阴世天地贺!为天下万灵贺!”
“哦?”崔判官目光扫了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祂,“这么听着,你倒是够大义无私的啊……”
“大义无私不敢当。”牛头大声说,“但地府里的兄弟,谁都说老牛我是个憨实的,哈哈哈……”
崔判官懒怠理会祂,目光一偏就落向了边上的马面。
马面当即就将先前发生的事情简单说道了一遍,然后又道:“禀崔判,老牛祂说往后有两位郎君帮忙,祂能轻松许多呢!”
崔判听完,做沉吟状。
牛头心中顿觉不妙。祂甚至都没来得及多给马面一个眼神,便急急地要来给崔判解释。
只可惜祂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崔判就已经抬手拦住了祂。
“牛头你说得不错,有孟昭、孟显两位郎君帮忙居中调和,我们阴世这边的事情会好办很多。”
哪怕是听得崔判这样的话,牛头也一点不觉得高兴。相反,祂脸上还多了几分苦色。
给生人打交道,事情杂乱、琐碎又麻烦,就算有孟昭、孟显帮忙也好不到哪里去啊!更要命的是,听崔判当前的话风……
“往后这一类事情就都交予你处理了。”
牛头甚至都顾不上分给边上幸灾乐祸的黑白无常、马面这群阴神神尊一个眼色,当下就喊道:“崔判,阳世虽然是生人的地盘,不是我们的根基,但如果我们阴神在阳世这边出了问题,也一定会影响到阴世地府的啊!”
“单只我一个,这些事情我真的处理不过来,就是有孟昭、孟显帮忙也不行,到时候有了个万一……”
“我自己倒是无妨,怕就怕连累了我们阴世这一众兄弟手足,更坏了我阴世地府的好事啊。”
不独独是边上的黑白无常、马面等,就连牛头自己,也是第一回知晓祂的嘴皮子能有这样利索,脑袋能这般灵光的。
“再有,再有,阴世地府里也不是只得我一个尊位阴帅。阿谢、阿范、老马祂们也都是阴帅。这些事情尽数交付于我手,岂不是怠慢、疏忽了祂们?崔判,这般安排,真不会离间我们这诸多阴神的兄弟感情?!”
这话说得,旁边本来一脸笑容看着的黑白无常、马面等阴神脸色一滞,连忙就要来辩解。
可牛头哪里愿意理会?
祂只定睛看着崔判官,无比的大义凛然,无比的坦荡公正。
崔判仔细想了片刻,叹得一声:“你说得倒也在理。”
牛头脸色一喜,而边上的黑白无常、马面等阴帅则脸色急切。
这一幕幕,可叫更远处的两位门神看得直乐呵。
“郁垒,你觉得马面、阿谢、阿范祂们什么时候能反应过来?”神荼笑着问。
郁垒只一笑,纠正神荼的话:“你该问的是,牛头什么时候才会反应过来。”
“不对,”不过下一瞬,郁垒自己就换了一种说法,“应该说,祂们这些阴帅,要怎么分割这一摊子事。”
可两位门神纵是这样说,心理却也已经有了一层共识——
不论这摊事情要怎么分理,大头必定是牛头的,剩下的那些才会要诸多阴帅分管。
牛头亏是吃定了。
两位门神果真没有错判,一番来回掰扯以后,事情终于有了定论。
牛头抱着被塞过来的虎符欲哭无泪。
与祂一向交好、惯常同祂结伴而行的马面见祂着实凄惨,到底是没躲开祂,仍站在祂侧旁不动,还安慰祂:“只叫你负责五洲之地已经很好了。好歹没将九州全塞给你不是?”
牛头一瞪眼:“我难道还得感谢你们手下留情,没真将整个九州的阴灵、恶灵缉拿事宜尽数推给我?!”
马面只是冲祂笑笑,叫祂自个儿思量。
牛头更怒,发冠冲霄:“马面,你莫要忘了,你与我乃是左右同僚,你我惯常一道行动,这些事情落到我手里,我忙得焦头烂额,为了不至于耽误旁的要事,我手上来不及处理的事情就得你来帮忙。”
“也就是说,我不好过,你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你我便这样的关系,你居然也不帮着我说话?好好好,回头你可莫要怨我!”
马面叫牛头这么一说,也有些怒了。
“我叫没帮你说话?!”
“我要是不帮你说话,你真以为你只需要负责这五洲之地?怕不是七洲都得交给你!你要不要回头想一想,方才是谁在帮着你尽力推脱!”
吃马面这么一喝,牛头气势陡然一滞。
祂踌躇着,愣是好一会儿都不敢开口。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等到马面情绪稳定了些,牛头才小心问道。
“没法子了,”马面目光一厉,远远往入云楼那边看过去一眼,“只能尽量看顾着孟昭和孟显这边了。”
牛头精神一震,也想到了个中的关键,祂差点就高兴得要手舞足蹈了。
“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且不说相比起祂们俩来,孟昭和孟显以及他们未来的徒子徒孙才是最擅长处理阳世天地这边生人琐事的,要是能让孟昭他们可以专心应对这些事情,料想来这速度也会往上再提升一大截,还有孟彰那边……
孟昭、孟显以及他们现在还在初建阶段的阳明观道统都是孟彰所在意的。
真要是祂们下大力气帮了孟昭、孟显和阳明观,回头遇到事情撞在各位兄长手里,孟彰岂会见死不救?
有孟彰替祂们说话,诸位兄长在处理祂们的时候,也定会更软和几分。
“果真还得是你啊,老马!”牛头重重地拍了拍马面的肩膀。
马面直接将祂的手给抖落下去了。
“得了吧,你这满肚子坏水的‘憨货’!”
牛头咧着嘴还想为自己辩白几句,却在须臾间收敛了所有神色,敛着眉看向前方:“子时到了。”
牛头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天地间陡然传来一阵无形的、悄寂的气机波动。
这股气机波动与往常的每一日新旧轮替时候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从前一日的最后一息转向往后一日的第一息。
但它又是那么的不同。
能容纳阴灵行走天地的阴气在快速消弭,取而代之的,是更契合生人的阳和之气。
这是天地在宣示——阴灵已归阴世,阳世只适合生人。
马面也已将长鞭抽出,和牛头、黑白无常等一众阴帅齐齐看向崔判官。
崔判官一整头上高冠,对天地四方深深而拜。
“子时到,十五过,如今……”祂一甩长袖,捧出一封玄黑法旨高高举起,“奉端正严明、至真至圣阴天子陛下法旨,清扫所有滞留阳世之阴灵怨鬼,着立即执行。凡阻挠、抗拒不尊者,杀、无、赦。”
鬼王、日游、夜游、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等十大阴帅尽皆肃然作拜,唱道:“喏!”
轰然声起,几如雷鸣,震荡天地内外,直叫所有人一时侧目。那些还滞留在阳世天地的凶鬼怨灵只觉得神魂一阵阵发颤,几乎连形体都要飘散了。
“……这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雷声?!这般厉害?”
“祸事了,祸事了!”
“居然是来真的?!那些地府阴神,真的要动手了?”
也就那等无知无觉的凡俗还在喃喃狐疑。
“这时节……怎么会有雷声?”
“不知道,莫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吧?”
“外头这是……怎么了?”
然则鬼王、日游、夜游、黑白无常这些阴帅又如何会在意他们?
鬼王一扬手,便有鬼将得令,将一杆黑褐色的大旗高高竖起,大旗之下,阴气聚散成云海,而在那云海之中,一个个着甲持盾的阴兵直身站立,眼睛所在之处火光幽幽。
鬼王帅旗之下兵凶将戾,其他阴帅也不愿叫祂专美于前,是以很快,日游、夜游、黑白无常等诸多阴帅也各自竖起将旗,将棋之下阴云飘荡,内中自有阴兵、阴将列阵候令。
鬼王只打眼一扫,心里便已经有数了。
祂冲着日游、夜游、黑白无常等一众阴帅咧了咧嘴。
即便祂眼有笑意,那张凶恶面容上也端的恐怖。
祂也不理会,又是冲着崔判一拱手:“我去了。”
祂转身,大步踏出,转眼已走出数十里之外,鬼王旗带着诸多阴兵、阴将跟在祂身后。
阴阳路铺展开,不走生人聚居的大城、小镇,只走荒僻不见人烟的小道,可饶是如此,这一路也还有许多视线追随着鬼王与鬼王旗。
鬼王只不理会,一意往东而去。
有那镇守城外的部曲擎着火把守在高高、高高的城门上,见鬼王、鬼王旗在城外而过,俱都是沉色戒备,不敢放松分毫。
直到鬼王、鬼王旗连同那一片浩荡阴云云海远去,这些部曲才有了悉悉索索的低语声响起。
“……活下来了。”
“是啊,总算活下来了。”
在城镇的最高一处楼舍上,也有一群人舍了收拾好的坐席,齐齐站立着远远观望那一片快速远去的阴云云海。
“我们真的不阻拦,就这样放了祂们去吗?”
手搭放在刀柄上的县尉问旁边的县丞,目光却一下一下瞥着站在更前方的县令。
显而易见,县尉这话问的压根就不是他面前的县丞,而是县令。
县令约莫也是知晓的,但他懒得理会,连一个眼神都没分过来。
县令能置之不理,县丞却不能。
他暗自叹了一声:“阻拦?怎么阻拦?只凭我们这些人吗?”
也是县丞不想彻底得罪了县尉,不然他还有一句更狠的话给他——真要阻拦你且自去,恰好这也是县尉的职责范围之内。
县尉心里也很明白,他在原地站立半饷,还是问道:“可上面没有更明确的决定传递下来,真要是因为祂们爆发了什么凶案命案,我们怎么办?”
县丞这下是真的明白县尉为何如此做态了。
说来说去,还是为着他自个儿的官位,担心事情闹大了,他自己要成为那个替罪羊……
“能瞒就瞒着吧。反正……”
县令没有将话说完,但县尉心里已经明白了。
真要瞒不住,那叶就只能这样了。
县尉不是很满意,可他看了一眼县丞的脸色,到底是将所有话语都给憋回去了。
有方才那句话,已经是县丞厚道了,再多……
纵是县丞敢说,他自个儿就会信了吗?
县尉提着一颗不住往下坠落的心,望入那深沉至极、厚重至极的夜色之中。
在那夜色深处,似方才这般的凶危、霸道的阴云云海还不只一处,也不只是向着东方而去。
它足有十个,如今也正向着天地十方而去。
“这天下……”
“这天下,真是要乱将起来了啊。”那县尉不敢也不能说完的话,孟梧却是都跟孟彰说道出来了。
孟彰脸色仍旧平静,他甚至对孟梧的这番论断不太赞同,不过他也没有直说就是了。
然则孟梧目光看来时候,却多少也猜到了孟彰的态度。
“你不这样觉得?”孟梧问。
既孟梧都问了,孟彰也不好什么都不说。
“阿祖,你年前不是才说,这天下要乱了吗?”
原就是要乱起来的天下,如今不过是多了一方势力入局而已,本质上没什么不同。实在不必将这些新入局的阴神们当做祸乱人世的凶手看待。
孟梧沉默了一瞬:“你说得也在理。”
顿了顿,孟梧看了孟彰一眼,再问他一次:“诸位阴神神尊此番动作,必定会影响到各方的判断。族中原本还愿意在帝都洛阳那边继续经营的族人怕是要改变主意了。”
“一旦族中在帝都洛阳那边的人手削减,我们在那边的力量也会跌落。阿彰,你之后在那边也会更加艰难。如此,你也不改主意么?”
孟彰面色仍是平淡,似乎不曾担心过这个问题。
“族人们担心外间境况,想要回归安阳郡中,那是好事。”他说,“我们也不必太过担心他们。”
孟梧皱了皱眉,还有待要说些什么,却叫孟彰一句话给堵住了。
“左右,这些在当前节骨眼上回归安阳郡族中的族人,原也帮不上什么忙。”
孟梧是真的没有话说了。
他难道还能强行辩词,夸大那些族人的本事和份量?
真要有这样的能耐,他们也就不会选择离开帝都洛阳回归族中了。可莫要忘了,早先时候他们也还是坚持要在帝都洛阳那边发展的呢!
孟梧遥遥往四下各望去一眼,看着那些原本该要奔往帝都洛阳的孟氏车驾和部曲在阳世天地那边诸位阴神闹出动静以后,陡然就转了个方向,散入安阳郡各处。
是各处,有的远离安阳孟氏核心聚居的街巷,有的直接就停在了郡城外间的别院。
也是,他们虽然是孟氏郎君,可长年久居帝都洛阳,在安阳郡中的业产多有疏忽,未必能让他们住得舒适安心啊。
“且罢了。”他不想再看,起身就要离开,“让这车驾送你回转帝都洛阳吧。”
还看什么看,阳世天地里皇族司马氏、最为顶尖的四大家族也都没有任何动静,显然是默许了这些阴神的行事,选择将他们的力量和重点倾注在彼此身上。
他在这里干坐着等下去也只是空耗时间,还不如早些回府里去呢。
孟彰抬手作礼相送:“是,孙儿多谢阿祖。”
抬手去掀开车帘的孟梧动作一顿,才真正走下马车:“去了帝都洛阳以后要多加小心。那些人不愿意将力量分薄去处理阴神,不代表他们就真的愿意接纳阴神在自家的地盘上行走,更不代表他们不会利用阴神。”
就算这些来自阴世的阴神不会随意插手阳世天地里生人的事务,只处理游荡、滞留在阳世天地的怨鬼恶灵,这些阴神的动作里头也仍旧有许多可以操作的地方。
未必能够为他们所用,直接为他们清扫、处决对手,为他们自己一方增加优势却是可以做到的。
孟彰心里自也明白,但他更相信阴神们早有预料。
为了这一日,阴神们不知道已经准备多久了,祂们怎么可能没有应对的安排?
“孙儿会小心的,阿祖请放心。”
孟梧没再多说什么,只有马车的车帘在寒风中微微拂动。
“将小郎君送到帝都洛阳那边吧。”孟梧在马车前吩咐道。
马夫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他扬鞭一震,拉着车厢的马匹当即扬蹄一踢,往前奔去。
孟梧就站在城隍府的台阶前,看着马车走过,也看着他名下的一众部曲或奔策在前,或环绕两侧,或追随在后,护持着马车远去。
“你若是不放心……”
孟椿的声音在孟梧耳边响起,孟梧偏了目光看过去,嗤笑一声。
纵是他未曾说道出任何话语,孟椿也从孟梧的神色中领会到了几分嘲讽。
他便也沉默了下来。
直到马车完全走出了孟梧的视线,他才一甩袖,转身走入了打开多时的大门。
“事情做下了就是做下了,”孟梧的声音传入孟椿耳里,“我不会不承认。左右,我又不是族长一脉,需要那张不沾尘埃的清白脸面。”
孟椿摇摇头,迈开脚步跟上去:“……你还是怨我啊,阿梧。”
“没有在怨你,我只是在说我自己。”孟梧的声音说,“真要是怨你,你怕是连这里门槛都迈不过去。”
“是吗?”孟椿只是笑,“我还以为你让我进府门,是因为我需要与你商量应对当前这番变故?”
孟梧不答,只说道了一个事实:“这回跟阿彰一道前往帝都洛阳的,还有阿渺。”
“这不是应当的吗?”孟椿说。
孟梧奇异地沉默了须臾,不答是也不答不是,他只说:“除了阿彰和阿渺以外,年前还在帝都洛阳那边安居的孟氏郎君原有五千户,如今年后回返帝都洛阳的孟氏郎君,除了阿彰与阿渺以外,只余两千户。”
孟椿笑道:“或许是年节时候的时间不多,他们年后还想要再跟族里的其他兄弟好好团聚一番呢。”
孟梧也笑:“是啊,好好团聚联络感情以后,难免觉得彼此都是血亲亲族,平日相隔两地、相处时间太短,恨不能日日往来呢。”
孟椿脸皮不动,甚至还道:“确实这般。但亲族和睦、感情深厚亲善,对于族中也是好事,不是吗?”
孟梧脸色越渐阴沉。
“是好事,可他们这三千户人就这般跑回安阳郡中,帝都洛阳那边便只剩下两千户,族中在那边的力量直接削减逾半。你不觉得这样对阿彰来说,很不利吗?!”
孟椿有一点点想反问孟梧。
他难道真觉得这些原本还想着在乱局中捞取点什么却又很快被吓回去的族人,能给孟彰足够的助力?
“你待要如何?”孟椿索性也懒得跟孟梧兜转了,直接问他的目的。
孟梧说道:“在动荡真正平息以前,族中须得全力保证阿彰那边的供应。”
“在动荡真正平息以前?全力?”孟椿定定看住孟梧,不放过他面上任何一点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孟梧点头,完全没有在意孟椿的情绪。
孟椿约莫自己心里也知晓,定身竭力稳住心绪波动,他问:“真的不能再让几分?”
孟梧一个字都没回他。
孟椿站了许久,直到那些原本悄寂多年的宅邸在经历好一阵躁动后又安静下来,他才说话:“……可以。”
孟梧这才有反应:“如此,我便代阿彰谢过族中了。”
孟椿扯了扯嘴角:“应当的,毕竟阿彰可是我安阳孟氏的麒麟子呢。”
倘若孟椿话语、表情没有那么生硬,大概场面还会更和睦些。
“大兄也莫在这里与我干站着了,进府里坐一坐吧?”孟梧笑着招呼道。
孟椿居然也不拒绝,果真迈开脚步走过城隍府的大门:“那我便来讨一盏茶喝吧。”
孟梧心下微动,面上却不见异色,也不要旁人,他自己领着孟椿便往里走。
或许是诸位阴帅在阳世天地里的动作太过引人注目,以至于孟彰的车驾靠近帝都洛阳时候,那官道上还有许多挂着各大顶尖世族符牌的车队在路上缓慢行进。
饶是坐在马车里,孟彰也能感觉到他们这一行车队越过那些车队时候落在他们这边厢的视线。
孟彰本人倒是没什么,但护持在马车左右的那些孟氏部曲们却被这些目光弄得精神紧绷,都快要变得一惊一乍了。
作为孟彰名下五百部曲中的唯一一位尉长,孟昌终于按捺不住,在再次越过一行庾氏车队时候,他拍马上前,靠近走在最前方的那位将领。
这位也是孟姓的将官,和孟昌一样,都是孟氏旁支里出类拔萃的英才。
正是因为一样的来历,这位将军对孟昌的态度很是和睦。即便孟昌贸然靠近,他也未曾生怒。
或许,也是因为他的郎主是孟彰的缘故。
孟彰,安阳孟氏族中的麒麟子,孟梧嫡亲的、最为出色的后辈。
“可是有事?”
这位将军亲善,孟昌却不敢逾越。
“无事,只是……”
那位将军打量他一眼,忽然笑了一下,转回目光继续小心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既无事,就且回去继续巡防吧。”他说,带着几分提醒,“眼下我们虽然已经在靠近帝都洛阳了,但还是不能大意,得小心些才好。”
孟昌愣了愣,一瞬间也是想明白了什么。
他不再说话,只在马背上一个拱手:“是,昌谨受教。”
孟昌策马退回了他自己的位置,又对方才默默替他补上空位的孟氏将领点头致意。
丁墨原还有些不解,待后头回过味来,却也是叹服。
“这些老人,果真是比我们要来得老练。”
作为孟梧麾下部曲,在孟梧不在的时候,他们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孟梧的态度。
他们的谨慎,就是孟梧的谨慎;他们的小心,就是孟梧的小心;他们的礼遇,就是孟梧的看重……
“我们也得好好学一学。”孟昌说这话时候,脸色很有些复杂,也很有些慨叹。
丁墨很是高兴,但还是宽慰道:“郎主也不是就真的不明白个中道理,只是先前未曾有派上用场的时候,所以才疏忽了而已。郎主如今醒悟,也是一件好事。回头能给主君省却许多麻烦呢。”
孟昌也是放松下来:“你说得在理。”
自此以后,孟昌行事果真又更谨慎了许多。
也是到得这个时候,孟彰才抬头往外张望了一眼。
他看过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孟昌,笑得一笑,又低头继续翻书。
车队越渐靠近帝都洛阳,但在远远望见十里亭的时候,车厢里头也不抬的孟彰忽然开口道:“在十里亭处停一停。”
外间策马护持的孟氏将领飞快回神,应声道:“是,小郎君。”
车队的速度果真开始放缓,直至在十里亭外停下。
“有人!”纵身下马的将领不懂声色地抓住腰间长刀,平声往四下提醒。
来人衣着甚是简朴便利,但式样古拙,别有一番端正。
——此人出身大家,乃是大家中极有头脸的近仆。
孟氏将领在心下做出这等结论的时候,姿态也放平了些。
他可是知道的,他们孟氏的这位麒麟子的交游之广阔,绝不是寻常同龄世族郎君能够比拟的。何况,是他们家的小郎君吩咐要在这里暂时停留……
“郎君有礼了。”那位近仆含笑来到近前与他点头致意,随后他却是脸色一整,双手规矩并拢在腹间,弯腰向马车那边作礼而拜,“奴拜见孟郎君,郎君,我家大王等候郎君多时了。”
孟彰掀开车帘从马车上下来。
往十里亭中张望一眼,孟彰回转目光对正凝神看着他的一众孟氏将领点头示意,然后冲那位近仆道:“烦请带路。”
那近仆又是一礼,转身带着孟彰往十里亭中走。
十里亭修得很是简单,但因着此处乃是帝都洛阳,所以到底也极为干净。
甚至有那心思细的,还能从中品出一二独属天地自然的雅致来。
孟彰收回目光,走到坐在亭子里自个儿喝酒捻棋的末代商王殷寿对面。
“彰见过商王。”孟彰振袖作礼。
殷寿点头还礼,又抬手引他入座。
“阿彰客气,”殷寿招呼他,“且坐吧。”
“可要与我对弈一场?”殷寿含笑问他。
孟彰摇头:“彰才刚从阳世天地那边回返,精神不免疲乏,怕是扰了商王兴致。”
殷寿也不勉强,随手将捻着的棋子拍入棋盘里。
棋盘中的棋局不见变化,一切似乎平静无波,可在那平静湖面下又似乎藏了点什么。
……端的诡谲。
孟彰目光平平扫过去又平平收回,未有任何异色。
“阿彰今年归家,可在家中玩得尽兴?”殷寿问。
“能与家人在年节同聚,一道欢度新春,总是高兴的,”孟彰说,“且那元宵灯会更是热闹,差点儿就叫人不想归来了。”
殷寿听得,似乎也生出了几分向往。
“人间烟火确实和暖叫人眷恋,但倘若只得一人作赏,那便不是热闹,而是孤冷了……”
殷寿说到最后,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声息渐低,更在此后快速跟孟彰道歉:“是寡人不是,偏让寡人自己的烦心事扰了阿彰你的好心情了。”
“寡人自罚一杯。”他说着,当即便端起手边的酒盏满饮而尽。
孟彰没有阻拦,或者说,他心里很明白,他阻拦不了。
直到殷寿将杯盏放下抬眼看过来,孟彰才问道:“商王今日特意来寻我,可是有话要问我?”
第 443 章
张张嘴, 殷寿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可他自己想一想,竟是放弃了。
“我果真是学不来委婉这一套, ”这位商王说, 他把手中的杯盏放下, 看着孟彰, “诸位神尊既然开始清剿阳世天地,定然是仔细寻摸过了的。寡人有一言要问——”
“诸位神尊手中可有妲己的消息?”
孟彰心下暗叹, 果真是为了这个。
他摇头:“并无。”
殷寿沉默须臾, 点点头,拿过另一边的铜壶替孟彰把杯盏斟满。
自然不是酒液,是琼浆。
他替他自己斟的才是。
孟彰才举起杯盏, 就看见殷寿似缓实快地灌下三杯了。
这会便轮到孟彰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掐着杯盏, 久久没有动作。
殷寿将三杯酒水一气灌完时, 情绪似乎也一并踏实下来了。
“妲己修得九尾, 当有九命, 彼时她与寡人同时殒命, 于寡人自然是丢却命与位, 乃至……”
“落到这阴世里,”他把玩着杯盏,“于她却是未必。”
“何况寡人于这阴世中寻找多时, 也未见得她的魂灵, 显见她不在这阴世天地里。”
孟彰知晓此刻并不需要他带上嘴巴,只消他听着, 他便也不作声。
“却不成想,这阳世天地里竟也还是没能找到她, 连你们这一众阴神查核也没找到她……”
莫看现下一众阴帅统兵清剿阳世诸多恶鬼凶灵使用的手段看起来简单粗暴到极致,只是率兵横推,可这些阴帅阴神私底下到底做了多少准备工作,纵是殷寿这个外人也可想见一二。
可是,这些阴神阴帅也没能在阳世天地那边找到妲己的踪迹……
孟彰仍是不接话,直到殷寿摇头,起身准备离开,他才出声说话,却是与殷寿道谢。
“彰谢过商王照拂。”
明明早先还在长城边界处的末代商王居然出现在这帝都洛阳外的十里亭,还特意招待了一番自阳世归来的孟彰,不是想要为孟彰撑腰是为了什么?
殷寿头也没转过来,只摆摆手:“寡人也做不了什么。你且自去吧……”
至于继续寻找妲己踪迹这事,他相信孟彰自会留意的。
孟彰笑着抬手,端端正正与还在吃酒的殷寿一礼,转身走出长亭。
待孟彰上了马车,车队便很快又启程了。
殷寿这才转过目光,往渐渐远去的车队看了一眼,旋即他的视线便越过了车队望向更远处。
庞大而厚重的古城如凶兽般镇压在这一方诡谲阴沉的空间,不动不摇,直叫人为之侧目。
“帝都洛阳?”
“哼,寡人之朝歌尚且尚且成了那般模样,你这洛阳,又能支撑得到何时?”
话是这样说,但殷寿心底深处也跟着浮荡的怅然却无论如何都瞒不过他自己去。
孟彰的车队才走出三里地,就听到前方远远传来的琴音。
琴音初时悄寂轻渺,渐之欢喜激动,最后又绵长悠远,直到另一支琴曲响起……
坐在马车里的孟彰既有些高兴又有些担心。
不待孟彰吩咐,车队便在五里亭处停下。
琴音越发的欢喜欣然。
孟彰走下马车,向着五里亭中走去。
五里亭中抚琴、煮茶的几位文士尽都抬眼看来。
除了复又低眼去长抚琴弦激起一道长吟的谢远以外,其他的几位文士也都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相迎。
“阿彰,你可算是到了……”
“阿彰,你也到了。”
“来来来,阿彰来这里坐。”
孟彰抬手作礼谢过,果真在谢远侧旁的空座处坐下。
一盏茶水被送到了孟彰的近前,孟彰点头致谢,便见那边的谢远也已离了琴座在桌边坐下。
“诸位先生在这里坐多久了?怎地不见诸位的车队?”
孟彰还特意张望了一下,到底是没见到各家的车队。
谢远摇摇头,叫住他:“莫找了,我们也不是今日里才从阳世那边回来的。”
哪里还有什么车队?车队都在各家的府邸里呢!
孟彰听见,眉梢一动:“不是今日才从阳世那边回来的?”
春节时分,阴灵一般都会在阳世天地里待到十五,直到十五的元宵过完才会回转阴世天地。毕竟,阳世天地里的阳气和生机委实很让阴灵眷恋……
座中几位先生齐齐无言看他。
谢远也很有些无奈:“你可莫要告诉我你不知道其中究竟。”
边上一位先生也叹道:“阿彰,今年你们安阳孟氏那边的动静可真是够让人侧目的啊。”
孟彰面上显出两分羞赧:“不过是知晓生民困苦,又正逢春节,便给予些许帮助而已,其实帮不上什么大忙。”
谢远连同亭中各位先生俱都静默了下来。
生民困苦……
这四个字说来简单,实则却无比沉重,坠得他们舌尖都无法动弹。
许久以后,谢远才低低道:“安阳孟氏能给予些帮助也已经很不错了。总比……”
救得一人是一人,渡得一日是一日,总比在大好春节里饥寒交迫地咽下最后一口气、走过阴阳路的好。
有一位先生忽然动手去收拾他前面摆放着的笔墨。
似乎也在同时收拾了心情,他很快笑了一下,说道:“说来,这也不算是件坏事。”
孟彰连同其他各位先生的目光都一道看了过去。
那先生仍是笑,喟叹道:“有安阳孟氏榜样在前,其他世族大家倘若不想失却了人心人望,便也会陆续跟上。”
“哪怕他们的做派更多是为了邀名养望而不是真心实意想要为生民做些什么,总是生民得了好处的。”那位先生说到这里,停了停,冲座中所有人笑道,“这不也是我们所以会急急从阳世天地那边回转阴世的原因么?”
诸多先生一时尽皆失笑摇头,更有人遥遥抬手点他:“你啊你啊,这些话我们自己心里知道也就好了,缘何非得要说道出来?你这样说了,我们又如何……”
说话的那位先生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一时转眼看向孟彰,作悔悟状。
“是我一时没忍住,竟是忘了这一茬,叫我们都错失了一个大好机会。我的不是,我的不是……”
倘若说孟彰先前还只是隐隐约约有些猜测,如今一看这情况,那猜测当即就破去遮掩的迷雾,直白而真切地暴露在他眼前了。
眼见已经有人道破天机,叫孟彰看得清楚明白,其他的先生也不掩饰了,当下个个摇头,面露惋惜。
“唉,错过了这一回,往后还不知道会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叫阿彰亏欠我们人情呢。”
“可不是?早知先前就莫要那般渲染了,竟叫我们自己一时陷在情绪里尽数回转不过来……”
“但,生民确实艰难……”
“罢了罢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还是等下一次吧。”
“对对对,等下一次等下一次。应该还会有下一次的。”
“我觉得也是,你们莫看阿彰如今年岁小,但他在孟氏族中的影响力可不低。起码比你我强多了。这一回不就是明证?!”
孟彰可就在旁边呢,诸位先生大家都没一个收敛的,直接就跟边上的同伴商量了起来,简直不将孟彰当人。
但孟彰不觉得无奈。恰恰相反,他感受到的,是另一种未曾言说的期待与热切。
他们在等待着、期盼着孟彰做得更多。
谢远摇摇头,低声跟孟彰道:“阿彰,你莫要理会他们,他们只是跟你玩闹的,你且按着你自己的步调来就行。你还小呢,修行和学习才是你的要务。”
谢远这话虽然压低了音量,却不是传音,没有诸位先生听不见的道理,但诸位先生却是一个个脸色不改,也完全没有反驳谢远的意思。
孟彰目光看过去时候,那些先生大家还特意给他回了一个微笑。
孟彰点头:“你且放心,我知晓的。”
谢远深深看他一眼,果真不继续说起这个,而是另提起其他事情。
“去年的各处消息都递送过来。”谢远从袖袋里摸出几本账册递过来,“这些是我们从各处得来的,也已经进行过汇总了,你可要看一看。”
孟彰接过账册,却不当即翻看,而是将它们拿在手里,目光看向边上的各位先生和大家。
几位先生大家一时俱都又笑了。
“放心吧阿彰,这些账册,我们都已经看过了。”
“可不是?阿彰你难道忘了?我们可是比你早从阳世天地那边回来的呢!”
“就等你了。放心,是个好消息,往年啊,往年我们可没有这么大的进展……”
孟彰笑了笑,这才低头去翻那些账册。
这些账册其实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孟彰、谢远他们自己名下的商行店铺低价售卖行云符降雨符等一干符箓的销售情况,一部分则是谢远等一众先生大家组织联络各家大族高门以善心宽仁为名低价出售这些符箓的销售情况。
莫说耕种时的追水补水,就连秋收都已经过去那么久,这些数据才陆陆续续地来到谢远手上,又由他汇总记录成册交予孟彰等人过目。
孟彰不觉得如何,谢远却还是特意跟孟彰解释了一回。
“这些账册里记录的,不独独只有行云符、兴雨符等等符箓的售卖情况,还包括了符箓售卖后各处州郡的秋收情况。另又有往年未低价售卖符箓时候的秋收情况以及各地阴灵的境况……”
“因为数据比较庞大、复杂,而且也比较难获取,所以到这会儿,账册才能拿出来。”
这些事情孟彰确实没有经手,但不代表他不知道这些信息获取的难度。
尤其是后一部分。
那部分的销售情况是要从各家世族高门处获取的,想也知道那些人不可能会及时且周全地将数据拿出来。哪怕他们双方事先曾有过协定。
“我知晓。”孟彰一时停住手上翻页的动作,抬眼认真看向谢远,又看了看边上的那一众先生大家,“有这些已很是难得,你们着实费心了。”
谢远并一众先生大家很是受宠若惊。
“我们其实也没做什么,不过是居中串联而已……”
“而且,我们也是前几日才收到的这些账册。”
……前几日?
孟彰心神一动,抬眼往谢远看去。
谢远冲他点头,低声说:“就是大年初一你们安阳孟氏的消息传过来没多久以后。”
孟彰心下暗叹一声,又问:“这些账册便暂时留在我这里如何?我回去再看。”
谢远以及一众先生大家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一时俱都连连点头。
谢远更是道:“都放在你那边吧,我们都已经看过了。况且,它留在我们这里,总没有留在你那边来得有用。”
孟彰目光不免就带上了几分奇异。
这话又是从何处说起的?
其中一位先生轻咳一声,却还是跟孟彰说得更明白些:“他们本来就忌惮着你们安阳孟氏,若叫他们知晓这些账册被你讨了去,怕是他们更不会安心。”
另又有一位先生说:“若能叫他们提着这一份忧心为天下黎庶多做一些,乃至与你、与你安阳孟氏形成一种你追我赶互不落后的态势,天下黎庶该是能从中得到更多的好处呢。”
孟彰笑得一笑,果真就将手边的几本账册直接收入了随身小阴域里。
“那这些便都我收着了。”顿一顿,孟彰又道,“诸位先生且放心,我定会叫他们知晓的。”
这些先生大家当下放松了些,但也没有太放松,甚至还很有几分愧疚。
“若不是我们力薄,也不会叫阿彰你将这些压力都扛起来……”
孟彰摇头,倒是没有太放在心上。
“不过是各尽所能而已。再说了……”
他又道:“纵我们做得再多,对于天下黎庶来说,也总是不够的,杯水车薪的事,很不必计较这些。”
孟彰轻易将这件事情放下,倒是问起了另一件事来。
“这些时日我都在阳世,阴世这边不曾太留意,这里现下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见孟彰是真心想问,谢远等一众先生大家便也放下了先前的重重繁杂心绪,飞快整顿心思来回答孟彰的话。
“相比起阳世天地那边来,阴世天地这里确实是平静些,但也只是表面,暗地里……”有先生摇头。
另又有先生接住话头,继续分说:“暗地里其实也是混乱得很。”
孟彰端起茶盏来抿去一口茶水,认真地听。
“阴世天地这边,从炎黄人族内外来分,情况也不一样。炎黄疆域之外,……”
孟彰听着这些先生大家的话,渐渐地也理顺了当前各方的境况。
阴世天地中,炎黄内部的局势不甚稳当,多有动荡,着实不怎么乐观,可炎黄疆域之外也没好到哪里去。
人族之外的异类总还是彼此厮杀,这着实不是什么新鲜事,大家都习惯了,是以在没有什么变数出头以前,这些先生大家们都不会往那边多分去一个眼神,自然也不会特意跟孟彰提起。
叫这些先生大家们多警惕几分的,其实还是炎黄人族之外的异族。
“炎黄之外的异族……”
孟彰的脸色乍看起来确实与寻常时候没什么不同,但不知为何,此时孟彰叫阴世天地里惨白的天光一照,愣是多出几分阴沉来。
“他们该也是彼此厮杀才对,难道是有什么变数了?”
谢远看了孟彰一眼,回答他道:“暂时来说倒是没有,但我们察看过那些异族的气数,发现他们的气数在血色之外,竟还有几分勃发昂扬之兆。”
“勃发昂扬之兆?”孟彰用很自然的语气好奇问,“莫不是异族那边是要在厮杀争夺中杀出一个王国来不成?”
谢远等一众先生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说话。
孟彰面上、声音里不见嗤笑,更多的是一种漠然。
“还真是啊。”
“依诸位先生之见,还有多久……他们草原的王者就出现了?”
一位执着玉箫把玩的先生摇摇头:“暂且还不确定,但想来不会很快。还有得磨呢。”
其他诸位先生大家也都各自点头。
可即便如此,孟彰也还能够看破他们心底挥之不去的阴霾。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样的故事谁都不陌生,就眼下炎黄人族内部的境况,就那几乎要越演越烈的战乱,说不得就叫那异族做了一回渔翁呢!
“草原王国也不能小觑啊……”
孟彰沉默许久,忽然抬眼看向草亭中的这些先生大家:“眼下草原那边的气数还处在混乱之中,远未到能够分出胜负时候,更莫说要催生出一份王国气数来了,所以就眼下来说,我们还有时间。”
谢远等一众先生大家品出了些什么,不禁听得越发认真。
“草原那边异族甚多,异族之间又各分部落,支系不少,这里头,腾挪周转的空间也不少。”
“时间、空间都有,”孟彰缓慢道,“而不论草原部落之中,那一支部落要从血色中走出,都必须要经历过一番发展。这里头,就是我们可以插手的空当。”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位先生缓慢开口:“阿彰你的意思是,让我们趁着草原那边还没有完全成势,先行干涉他们草原王国的成形?”
孟彰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说:“不是干涉,我们不干涉他们,只是教化。”
“草原里的异族粗蛮不知礼,不识天时无有规矩,我们同为人族,该为他们破除蒙昧才是。”
没有一位先生大家插话,草亭中沉默了许久。
“可是这样一来,倘若日后草原异族那边真叫他们建成了王国,恰巧又正逢我炎黄人族这边动荡不安,那我们……”
“我们岂不就是亲手培养出族群的敌人了?”
孟彰也是久久无言。
事实上,他自己也还有些犹疑不定。
是文明,还是国家;是传承,还是族群……
“我也只是这样一个提议。”孟彰无声一叹,又说道,“便就是我们不主动,草原上的那些异族,难道就不会生出这样的心思吗?”
谢远等一众先生大家亦都不是庸人,他们心里自己也有计较。
“草原上的那些异族以游牧为生,惯来逐水而居,没有恒产,没有定所,而人,自来就追寻着一份安稳……”一位先生说。
另一位先生也说:“自汉光武帝以来,异族就一直向长城内迁。他们在长城内外一带的势力逐渐壮大……”
说到这里,这位先生的话头甚至停了一停,抬眼往前方十里亭的位置遥遥望过去一眼。
边上坐着静听的其他先生大家也都顺着他的视线往前方看过去。
孟彰知道他、他们看的是谁。
不是别人,正是才刚跟孟彰见过面的末代商王殷寿。
末代商王殷寿所以在走出殷墟以后就落脚长城边界,为的就是防范那些内迁的异族。
“这些异族虽然已经内迁,在长城内外安居,渐渐脱去身上游牧的习俗,但这不代表他们就与草原上的其他部落完全断去了联络。”
孟彰寻常时候空闲,也很舍得花费时间和心力去观察留意五胡异族的境况。他对这位先生说的这些也比较了解。
不止是这些在长城内外安居的五胡异族没有跟草原上的其他部落断去联络,他们还在为草原上那些游牧部落提供部分必要的生活物资。
也正是因为如此,如今在长城内外安居的那些五胡异族,才久久未曾洗去身上的蛮杂气息,真正安分下来。
想到这里,孟彰自己心里也摇头。
这不能完全怪他们。
民族的融合,从来不是单方面的事情。
长城内外安居的那部分五胡异族固然野性难驯,但安坐在帝都洛阳里、头戴冠冕身着华服的这些执掌大权的贵胄们,又何曾将这些五胡异族当人看了?
不对,这样说不对。
那些贵胄们非但不曾将这些内迁的五胡异族当人看,就算是同为炎黄血脉的寻常百姓,他们也没有将人当人看。
顶多,也就是炎黄的寻常百姓要比那些内迁的五胡异族更强一分而已。
然而,这一分两分的,真正细论来,其实也没多大区别……
孟彰这短时间想的这许多事情,到底不是这一众先生大家所想要跟孟彰讨论的内容,他们想说的是——
“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内迁的这些五胡异族们,也仍旧在将他们的见闻送回草原上去。而这些,也在一点一滴地改变着草原上的各个异族部落,让他们向着我们炎黄靠近。”
“草原上的五胡异族向我们炎黄学习,蜕变……不过是迟早的事情。”一位先生低低做出总结。
孟彰也恰在此时开口:“如果我们能在这事情上推一把,说不定草原上的五胡部落还会更快蜕变成草原王国。”
“……这似乎是,”一位先生似乎领会到了孟彰的意思,他一面说话,一面抬眼对上孟彰的视线,“好事?”
另一位先生也想到了,他不禁抚掌。
“确实,说不定会是一件好事呢。”
草原那边的根基到底不足,就算他们真的有一支部落壮大到能够收拢诸多部落,最后统合起来的,不过就是一个王国。
最多,也就是一个王国。
王国,可以威胁得到炎黄吗?
其实不能。
炎黄再如何,也是一个帝国。
孟彰所知晓的五胡乱华所以会出现,除了五胡异族的势力壮大以外,还是因为炎黄自己内部的衰弱。
是内乱、内争导致的炎黄极度衰弱,才真正给了五胡异族机会,才叫他们能给予炎黄那般惨烈的伤痛。
这其中,五胡异族可谓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与人和。
如果孟彰这里推了一手,让草原上的五胡王国提前成形,让长城里的炎黄人族、九州地界里的诸多贵胄提前感受到草原那边的威胁,情况是不是会有些不同?
但草亭里坐着的许多先生大家却不似这般乐观。
“我觉得很难……”
“我也觉得难。”
孟彰悄然涌动的心绪飞快回落,只他面上不见任何端倪,静等着听这些先生大家的说话。
“草原那边的异族威胁,真正吓得住我炎黄的,要数到汉武帝以前,在汉武帝以后,草原那边的威胁就降低许多了。即便草原真的再出一个王国,也不会有太多人真将他们放在心上警惕。”
“是的,我也这样觉得。而且草原上的五胡到底是异族,他们是外敌,而我们……”这位说话的先生苦笑着摇头,“而我们九州地界里的各位藩王乃至世族大家,才是大晋几位皇帝的内敌呢。”
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即便他们也对草原上的五胡异族保持警惕,但司马氏的那几位皇帝也还是会优先选择处理各地藩王和各大世族高门。除非……
“除非草原那边的五胡异族能在短时间内真正威胁到我整个炎黄人族,才有可能叫这些正在厉兵秣马的人调转枪头应对外敌。”
纵是如此,也只是有可能而已。还不是一定呢!
“那,我们……”一位先生看看左右,“那我们就不管草原那边了?”
他们什么都不做,就不眼看着草原那边的王国成形乃至壮大?
真的就……什么都不做吗?
孟彰缓缓阖上眼睑。
他不是回转心神细细思量,去盘算、去计较其中的利弊,以便他最后做出决断。
他是收摄了所有的心神,静静观望着他神魂深处的无尽星河。
不,或许该说是他的道基。
在他的道基里,一方又一方或混沌、或清明,或强壮、或虚弱的梦境世界正在缓慢地汲取着他的灵气成长壮大。
而在无尽星河之外,又有一捧橙红的火焰静静燃烧。
看着这无尽星河,看着这捧橙红火苗,孟彰沉默片刻,到底心念具现,对着那捧橙红火苗轻轻一吹。
橙红火苗散出点点火星。
这些火星被轻风裹夹着落入了无尽星河。
沉寂的无尽星河一时活跃起来,一方接着一方的梦境世界生发,又以孟彰框定的种种可能快速推演变化。
这也是孟彰梦境道基的另一重用法。
以无尽梦境为根基,以某些条件为脉络,推演未来,算定天地。
这般用法效果是很不错的,但也有缺点。
消耗太大。而且如果在推演之前给出的脉络条件不够详尽、细致,最后推演出来的结果只怕也会有很大的错漏。
幸好孟彰没有自大到以为凭借自己当前所收集到的些许信息情报,就真能用他这星河道基推演出真正的未来。
他只定睛地看,看那些可能会出现的未来。
片刻以后,他最后再看得无尽梦境中推演所出的结果一眼,便抽回心神。
“阿彰?”
见得孟彰睁眼,谢远低低唤了他一声。
不止是孟彰看了过去,就连边上的其他先生大家也都转眼往他这里看了过来。
谢远不理会他们,只问孟彰:“阿彰,你想到了什么?”
“我想,或许我们还真可以提前在草原那边落子布局。”孟彰这样说。
有杜姓的先生想了想,认真问:“为了什么?”
为了能在日后必要的时候,尽可能地影响那草原王国的决策?
诸多先生大家也都往他们这里看了过来。
孟彰没有任何畏怯,也不见任何动摇。
他说:“为了更易草原异族的风俗。”
“更易草原异族的风俗?”好几位先生大家都很有些不解,只能奇怪地看着孟彰,等待他的解释。
“更易风俗……这个很重要吗?”
更易风俗这事,说重要是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但孟彰所以会在意这一件事,还是因为——
“草原上的五胡异族那边,部落与部落、族群与族群之间时有战乱。待他们的部落、族群分出胜负以后,除了原本部落、族群所拥有的牛羊会尽归胜利部落所有以外,那些战败部落、族群原本的族人,会被囚作奴隶。”
草亭中的一众先生大家俱都安静地听着,不论他们事先对草原上的这种情况有没有过了解。
“奴隶除了需要帮助他们的主家蓄养、放牧牛羊以外,还是随便贩卖、打杀的物件。”
孟彰声音低了低:“草原上的一众规矩,比我们中原要粗蛮直接得多。”
“一旦草原那边的五胡异族乘着我九州衰落劫掠抢夺,我炎黄族人怕是会沦落为他们的奴仆。”
孟彰一时停住了话头,不再往下说。
诸位先生大家面面相觑片刻,直接将视线转落在了谢远的身上。
谢远扛不住,便来问孟彰:“阿彰你担心的就只是这个吗?”
孟彰摇摇头:“我担心的,是另一种情况。”
另一种情况?另一种什么情况……
谢远待想要继续询问,可他陡然对上孟彰的眼,却是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他那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腔位置此刻竟然似乎也隐隐传出了一阵阵急促的跳动。
谢远后知后觉地明白,这不过是他的错觉。
但他来不及去想这些,他整个人的心神都被一种陡然升腾的恐惧给撅住了。
他久久地、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比充作奴隶更直接、更粗暴、更血腥的是什么呢?
充作食物。
被充作食物……
莫要说这不可能。
谢远是读过史书的世家子,史书里曾明白地写下过“岁大饥,人相食”的字句。
哪怕不去翻厚重的史书,只看这世道、这地界,谢远也看见过因为饥荒而被充作菜羊的小孩儿的阴灵。
九州地界中的炎黄人族尚且有此等恶事,何况是比之炎黄要粗蛮凶戾得多的草原五胡异族?
谢远只觉得自己眼前所见尽是血色。
他面上修出的人气尽皆褪去,显露出来的是青白青白的阴灵身相。
他的异样如此明显,以至于边上一直留心着他的诸多先生大家也都被惊住了,莫名地就从谢远身上捕捉到了某种不可明言的提示,于是也陆陆续续地想到了一个相同的方向。
整个草亭里都沉默了下来。
除了那不断呼刮而过的阴风寒风以外,几乎再没有听到任何的动静。
“阿彰你说得很对,”一位先生霍然道,“草原上的五胡异族,确实很需要教化。”
另一位先生也道:“开蒙昧于混沌,驯凶蛮于粗暴,说来也是我们这些备受庭训的人该做的事情呢。”
“不错,如果我们能做到,说不得这也会是我们的一番功绩呢!”
孟彰和谢远同时往这些说话的先生大家们看了过去。
但就在这时,边上却也有另一位先生说话:“我觉得这件事情,我们还是需要从长计议的好。”
草亭中的各位先生大家一时尽都停住话头,往那位先生看过去。
孟彰和谢远对视了一眼,都做好了准备。
此番大家不过是商量讨论着行事的,该得要有分寸,很不必直接吵闹乃至大打出手。
孰料孟彰和谢远担心他,那位先生却不担心他自己,他甚至还很平淡坦荡地说道:“你们也不是年轻气盛的少年郎君,该知道事情想要做成,急不来,也不能急,须得慢慢筹划才对。”
“譬如,草原里的异族部落那样多,我们该要从哪一个部落着手?”他看着一位先生问。
“又譬如,我们要教化草原各部落,更易他们的风俗,是不是该连同现下居住在长城内外的这些五胡异族也都一起教化?”他又转眼看向下一位先生。
“另外还有,我们可曾想要要怎么去教化、更易他们的风俗?这其中的分寸倘若能够把握好,当能叫我们的行事更加便利才对。”他接着再看向另一位先生。
孟彰不插话了,只安心地看着。
第 444 章
谢远也点头, 同时开口道:“除了这些以外,我觉得我们还要多考虑两个问题。”
亭中一众先生大家便也转了目光去瞧他。
谢远神色沉着:“第一个,教化教化, 自是有教亦有化。草原上那些五胡异族也不是蠢物, 他们有自己的野心和要求, 不是我们说想要怎么样, 他们就会怎么样的。要让他们接受我们的教化,我们必定要让他们看见利好。”
“亦即是说, 我们总要拿出真正的好东西来帮助他们建设他们自己的部落。”
谢远顿了一顿, 又说:“如此,在这个问题上往外延伸,我们也还有许多东西需要考虑。”
譬如, 他们算不算亲手为九州的炎黄人族培养出一个敌人?
谢远有一句话没有说得很直白, 但他的担忧却也已经传达出去了。
异族野性难驯已有前证, 后续若是不能保证异族族群与整个炎黄人族族群一体同心, 那么成长壮大起来的异族族群必定会成为炎黄人族的一个威胁。
或许炎黄人族鼎盛昌隆的时候他们未必会做些什么, 可一旦炎黄人族衰落颓靡, 那就说不定了。
一众先生大家甚至都不曾花费太多时间去考量, 很快就陆陆续续点头。
“你说得在理, 还有呢?”
谢远微微定神,又将他心头盘绕的一个问题说道出来:“第二个,我们要叫谁去完成这一场教化?”
他接着又说:“不论是草原异族还是我九州炎黄, 族群争斗真正的关键所在始终是阳世天地。”
唯有阳世天地, 才是一切厮杀、竞争的真正战场。
“而我们这些人……”
谢远团团看了座中各位先生大家一眼:“我们这些人少说已经落在这阴世天地里数十年了,我们对于阳世天地那边的影响力还剩下多少, 想来大家心里自己都很明白。”
“我们要叫谁……去完成这样一场教化?”
听完谢远的这两个问题,亭中的各位先生大家一时面面相觑, 也都没有个主意。
“……关于是否应该教化异族这事,我觉得还是不须有太多犹疑的。”一位先生开口打破了亭中的沉默。
亭中所有人等又都往他那边看了过去,连同孟彰也不例外。
那位先生冲孟彰微微颌首,继续说道:“不论是个人还是族群,总有许多忧患。或是内忧,或是外患,无一例外。”
无外患便有内忧,天地总是熔炉,而这天地里的所有人,生来也好,死去也罢,都是在这熔炉里煎熬。
“若真有什么外患在,说不得还会让我们族群内部更加统一呢。”
亭中各位先生神色微动,念及当前局势,纵面上不显,心下也是赞同居多。
“何况异族就生活在草原上,实力虽然与我炎黄人族有些差距,可也是邻居,我们总是要与他们打交道的。”
他们总不可能趁着当前炎黄族群还保持着实力层面的优势就对那些异族举起屠刀吧?
且莫说他们炎黄手段能不能真这般狠辣,就算他们果真可以做到……
今日草原上的这些异族与他们炎黄族群毗邻,他们炎黄族群就要举起屠刀,来日雪山上出现异族,他们炎黄族群难道也要举起屠刀?再再来日冰原上出现异族,他们炎黄族群还要再举起屠刀?
世界那般大,他们能杀得过来?
况且,屠杀或许是某些异族、异类的惯常手段,却绝对不是他们炎黄族群的。
“这是或早或晚的事情。”
这位先生慢慢说话,心头显然已经有了定论。
“眼下我炎黄人族虽然内忧已生,隐隐要爆发内战,但我们总体实力上还是能够保持凌驾。”
“这确实是我们当前所保有的优势,”侧旁另一位先生也悠悠开口,很有几分感慨,“虽然这种优势或许很快就会消失。”
早先那位先生冲他点点头,又继续捡起话题:“现在我们提前落子,还能说是教化异族,可一旦我炎黄内部战乱爆发,整体实力衰落颓靡甚至真叫人趁虚而入……”
“到那个时候,怕就不是我们炎黄族群教化那些异族,而是那些异族吞并我炎黄族群了。”
静默之中,孟彰看了看左手侧坐着的那一众先生,又看看右手边坐着的那些大家,知晓当前应是已达成了共识。
“我们确实该把握好这一层先机才是。”他接着又问,“那这事该怎么落实、又该交给谁去处理……”
“诸位可有推荐的?”
谢远跟着孟彰的视线一一看过去。
果真在这些先生大家面前看见了或明显或隐晦的难色。
相比起孟彰来,与这些先生大家哥更为熟悉的谢远确实很明白他们的为难。
他想了想,跟孟彰说道:“这件事情,是一定要由我们来做吗?”
孟彰明白了谢远的意思。
他想了想,很快摇头。
“倒也不是。”
教化草原异族而已,只要能达成效果,谁来做不都是一样的吗?
但其中的有些事情,孟彰自觉自己该跟他们分说明白。
“教化异族这事,虽是冒了些风险,且必定会有不少碍难,但后头的好处却着实不少。”
孟彰很明白完成民族融合以后的炎黄到底会是怎样一个庞然大物,也深切地知道在民族融合这件事情上做出卓绝贡献的人到底能在日后获取到怎样丰厚的一份回报。
可以说,只要推动民族融合的人站定了根本,一个民族先贤的名头是丢不了的。
“史家刀笔说不定都会刻录上诸位的名号。”
孟彰这话一出,果真就引起了这处草亭中一片莫名的躁动。
世人重望,而史家青笔刻名传路录后世,更是一份叫人无比热切、无比心动的名望。
如今在这草亭中坐着的各位先生大家固然是一时之人杰,才华、学识俱都不俗,足以叫世人侧目。可即便是他们,名留青史、彪炳千古这样的事情也仍旧是遥不可及。
但现如今,孟彰偏偏告诉他们说——“史家刀笔说不定都会刻录上诸位的名号”。
这是何等的诱惑?!
这是何等的叫人心动?!
草亭中的躁动至此越发的按捺不住了,谢远却不一点不担心,他甚至还很是雀跃地转眼去看孟彰,想要跟他说什么。
可是当谢远看清孟彰面上表情时候,他雀跃的情绪也不由得一滞。
盖因,孟彰并不如何欢喜。甚至表情还很有几分莫名,叫人心头一阵阵沉闷。
“……怎么了?”谢远悄声给孟彰传音问。
孟彰摇摇头,半饷不说话。
谢远的眉头皱了皱。
孟彰察觉,转眼往谢远这边看了看,忽然悄声传音问:“远兄长,你觉得对于草原上的这些异族,是教重要,还是……化重要?”
谢远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瞳孔定定看住了孟彰。
孟彰迎着他的视线,却也未见动摇。
霎时间,更多的念头在谢远脑海中迸溅。谢远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就像是那飘荡在狂风暴雨中的舟船,随时有被冲击、淹没的时候。
针对草原上的那些异族,是要用教化手段不错,可教和化却是两个不同的侧重,它们之间有区别。
特别大的区别。
若要侧重于教,那么他们的手段该更温和更亲善些;而若是偏重于化,那他们的手段就可以……
是“教”,还是“化”?
定了定神,谢远找回自己的话语,但他给孟彰传音说的却不是他自己的选择,而是一个问题。
“怎么忽然就偏移了态度呢?”
孟彰心神回转,往他自己的那道基看过去。
无尽梦境世界中已经有一方方的梦境世界根据孟彰的不同念头推动演化,而随着这些演化的进行,梦境世界里的景象也在不断地推进、变化。
“……我见到了很多种可能。”孟彰也只是这样回答谢远。
只得这一句话,更多的他是再没有了。
谢远深深看他一眼,也没问经过,直接问孟彰判断的结果:“所以你觉得我们如今仍是将草原上的那些异族想得太好了?”
孟彰脸色很有些复杂,但他还是点头了。
得了孟彰的肯定,谢远静默片刻,忽然对孟彰道:“我知晓了,这件事便交给我们来吧,阿彰你就莫要插手了。”
孟彰看向了谢远,想要说些什么。
谢远却是冲他笑:“你年岁小,事情又多,不好沾手这些事情,我们来就好了。”
“可是……”那手段怕会比较阴损,很难契合这些先生大家的秉性。
谢远将这事情尽数揽到自己身上,若果这些先生大家不赞同认可,谢远跟他们之间的情分就要折了。
更紧要的是,谢远怕是还得被这些先生大家唾弃……
这亭子里坐着的一众先生大家可都是秉性高洁的人,而谢远也是整个帝都洛阳里有数的琴岛大家。他们见不得、更不愿意自己去使那些阴损手段。
否则最开始提及这件事的时候,他们想的就不会是经受教化后崛起、壮大的草原异族要怎么才能更顺利地融入炎黄族群的问题了。而是……
要怎么将草原上的那些异族一直分化、一直打压下去了。
谢远冲他笑了一笑,直接拦住了他的话头。
“这些事,总是要有人去做的。”
谢远这样说,平淡又随意自然,仿佛就像是提及今日晚膳到底是什么这样细小的事情一样。
可孟彰却知道,谢远现下所说的这些话……
与其说是在向孟彰解释,是他想要说服孟彰,倒不如说是他在向他自己做解释,他在说服他自己。
“彼等异族惯来桀骜,比起从土地里获取粮食,他们更乐意自马背上刮取粮货,我们即便要教化、要接纳他们,也不能太过放纵了,须得在他们头上套个缰绳才好。”
“那缰绳拿在我们手里……是放是纵、是囚是拉,合该是由我们说了算才对。”
“我们不能真让异族坐大。未必就一定要屠尽他们,那不合我们的道念,也着实太过狠辣了。但半死不活、威胁不到我炎黄的邻居,才是好邻居……”
“一切……都是为了炎黄!”
谢远每说得一句,他浑身的气机便沉淀一分,便也就果决一分,待到他将话说完……
就连孟彰都没能在他的身上看见丁点犹豫迟疑。
他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了。
孟彰久久沉默。
他却不是在斟酌着要去反对,他是在反省。
‘我到底还是太宽和了,手段有些软绵,更缺了点魄力。这不行,得改!’
‘在自己族群的生死存亡面前,旁人没有那么重要。我原就救不了天下所有的人,最多、最多也不过是给予炎黄几分助力。而且就连炎黄的劫难,我都不敢保证自己可以帮助化解,让炎黄可以安然渡过……’
‘连炎黄都是如此,我又哪里来的余力去观照其他的族群?何况草原上的那些异族,说到底也是后续炎黄族群劫难的施加者。是他们纵马劫掠炎黄,是他们将我的同胞当做牛羊!’
‘我可以宽仁,但这份宽仁所施加的对象,必定不能威胁到我炎黄……’
‘就算真有一日,要将这份宽仁遍及草原各族,那也是草原上的各族完成他们与炎黄的血脉融合、成为炎黄族群的一份子以后的事情。’
孟彰和谢远两人都是今日这一场集会的焦点所在,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的被人关注着,所以尽管这五里亭中的各位先生大家方才还蠢蠢欲动、野心勃勃,可当他们看清楚孟彰和谢远两人浑身气机变化的时候,他们的声音也就慢慢地停下来了。
纵然孟彰仍在自省,这五里亭中的氛围变化还是让他抽出了几分心思来关注。
“……怎么了?”谢远问。
“阿远你是……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了吗?”一位先生试探着问。
“是啊,阿远,你好像是有主意了?且说与我们听吧,我们大家正好商量一下……”又有一位先生说道。
谢远往孟彰这边看了一眼。
孟彰也才刚刚解读出谢远的意思,都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那边厢谢远便已经挪开了目光,对正等待着他的一众先生大家说道:“我觉得,我们先前所想的那些,或许不是那么安全。”
“不是那么安全?”一众先生大家皱起了眉头,脸色凝重。
“是会有什么隐患吗?”
谢远点头,问这些先生大家道:“我们九州眼看要乱起来了,而一旦爆发动乱,我九州才刚从三国乱战中恢复过来的国力必定会遭遇重创。那很可能是我们九州炎黄最为衰弱的时候。”
“国力衰弱、内部动乱的我们,真能镇得住草原上那些再次强盛起来的草原异族吗?”
“不是说,我们将遣人入驻草原,教化各个部落吗?草原上的那些部落真要强盛起来,那些肩负教化责任的人必定能够在草原上占据相当的话语权,那个时候……”一位先生低低道。
“那个时候,只要我们把握好分寸,不是能够协调好草原各族和我九州炎黄的关系吗?甚至说不定还可以借助草原各族反哺我九州炎黄,帮助我九州炎黄尽快恢复元气呢。”
经过方才的自省,孟彰以为自己已经够天真的了,没想到这里还有更天真的。
居然还想着教化草原异族以后,借助强盛起来的草原异族反哺九州炎黄,帮助九州炎黄尽快恢复元气?
想得可真好,但做起来很难,太难了。
他并未插话,只看向了谢远。
果真,谢远这会儿的脸色已经沉下来了。
“那得是我们能控制住局面才有可能促成的。可如果我们失败了,没能控制得住局面呢?!我们要去赌吗?”
“拿一整个炎黄族群的气数、命运去赌我们的成果,去赌草原上那些异族的良知和格局?”
草亭里完全安静了,没有哪一个先生大家敢发话为那些草原异族做保。
谢远见状,也终于放缓了脸色。
“今日我等齐聚这里,虽是为了给阿彰接风……”
他以及各位先生大家的目光都看向了孟彰。
孟彰也笑着冲他们颌首,甚为感激。
“但这场集会到底是我促成,事情也基本有我在推动,我委实不愿意将诸位都带到岔道上。倘若真是最糟糕的局面出现了,今日在这里的,有一个算一个……”
谢远的声音还是那般的凝重。
“怕都是我炎黄族群的罪人。”
有先生大家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辩解,但最后他还是闭紧了嘴巴,什么都没有说。
“我不愿见各位落得那般下场,也不愿意担一个祸首的名头,更不愿意……”
“看见我炎黄族群生灵涂炭,甚至面临亡族灭种的风险。”
草亭里越加的静寂,但这天地中,不,是这帝都洛阳内外,却不是只有这处位于帝都五里外的草亭如此的静寂。
还有很多地方都像是被这里的氛围给传染了一般,甚至比这里还要更摄人。
宫城殿落里,内城各处森森府邸,太学学府处,大小巷道中的悄寂院舍,或是庞大渊深或是短窄细微的虚空间隙,更远更远处的那些隐在高山深林里的洞府福地……
那些从各处投来的目光,孟彰并不能完全确定他们的身份,但多少也有所猜测。
也是,眼下阴世天地的阴神神尊那般大动作,有心人又怎么可能不关注?
孟彰自己虽然只能算是个捎带的,但他才刚从阳世天地那边归来,方才还有末代商王殷寿在十里亭处相迎,那些目光自也会在他这边厢多停留一阵。
于是连带着谢远这一干人等也都落在那些人的眼里了。
倘若谢远他们在这里谈论的是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那倒还罢了,可不是。
谢远他们讨论的是草原异族的威胁,是当下九州即将动乱的炎黄各方有意无意忽略过去的外敌!
‘没有用。’
不论那各方对谢远这一干人等谈论、争辩的话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孟彰都不会觉得有多少人会上心。
很简单,对于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来说,九州炎黄内部的其他人才是他们的对手。区区草原异族不值当他们重视,而且,谢远他们不是已经在对策了么?
这阳世、阴世两方天地里,偌大九州炎黄,似谢远这样的人还有很多,草原异族这件事交给他们来处理就可以了,委实不需要他们……
他们最该做的,是尽快平复内乱。
只要九州炎黄内乱平息,莫说草原异族还没有真正壮大起来,哪怕他们做到了、坐大了,那也不会是九州炎黄的对手。
即便没有正式跟这些人打过交道,孟彰也能将他们的心思猜到个七七八八。
他也压根没有指望过这些人。
非但孟彰没有指望这些人,就连谢远也没有对他们抱有幻想。他一直在竭尽全力说服的,是当下坐在草亭里的一干友人。
但孟彰……
如果说在今日之前,孟彰也似谢远一样还抱着点希望的话,那这会儿那希望就尽都消散了。
清谈误国。
孟彰算是亲眼见识到了曾在史书上留下一笔批判的场景,心中不免有些厌烦,可他也不好直接起身离开,索性就半阖眼去观望道基中无尽梦境世界的演变进展。
那还更有趣,也更有用些呢。
坐在草亭之中,被一干先生大家簇拥环绕,孟彰毫无疑问是这人群中的一员,但随着谈话的深入,孟彰的存在感却越渐稀薄,无形的距离也在悄无声息地积攒。
谢远原该是能发现这种异常的,但他此刻全副心神都在主持这一场讨论,竟硬是给忽略了过去。
谢远这一干人等不曾注意到孟彰的细微变化,不代表其他人没发现。
一时间,各处亦有低语声纷纷响起。
“……孟彰这小郎君是怎么了?我竟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
“说不定他是觉得无甚趣味了呢……”
“我不这样认为。我倒觉得他是不信。”
“不信?是不信他们这些人能做到,还是怀疑这些人别有心思?”
“怀疑他们别有心思倒不至于。应该还是觉得他们做不到吧……”
“你是说……”
“那边的人里,确实有不少出身高门,各有各的背景和野心,但他们都是清白郎君,惯来喜好风花雪月,赞颂光明正大,不至于存什么借草原崛起的异族反制九州炎黄各方的想法。可也正因为这样,他们这些郎君能成事的可能也不大。”
“所谓慈则不掌兵,情则不立事,义则不理财,善则不为官。以这些郎君的性情,成不了事的。他们还是弹弹琴、下下棋比较好。”
“也不一定吧,谢家那郎君不是已经有觉悟了吗?”
“有觉悟又如何?且真能做到再说吧!”
这些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间,忽然听见远远传来一阵风响。他们一时止住话头,抬眼去看。
那阵风从阳世天地撞入阴世天地,却不四散,而是径直走上了黄泉路,踩着黄泉路往阴世更深处而去。风中还夹杂着阵阵锁链碰撞的声音。
和他们这些从阳世天地归来的阴灵大不相同。
当然不一样。
他们这些阴灵是自个儿从阳世天地中归来,这些落在阴风里的阴灵却是被裹夹着、被拘拿着,不得不从阳世天地转入阴世天地,两者怎么可能相提并论?
不单单是那些本来就在等着这一幕发生的各方,就连心神渐渐沉定的孟彰,也都被这动静唤醒,回转心神投去目光。
“这是……”谢远在孟彰侧旁喃喃道。
孟彰接话:“是各位阴帅搜捕到的凶灵恶鬼被带回来了。”
顿了顿,孟彰又道:“这也只是第一批,接下来该是还有。”
谢远及草亭中的各位先生大家都不说话了,默默看着那阵阵阴风。
呼啸的阴风走上黄泉路,在厚厚的白雾中若隐若现,谢远看了许久,忽然低声说了一句:“今夜大概会很伤。”
当然会很伤。
孟彰虽然没说话,但对谢远的这个说法却很是赞同。
而且备受损伤的,不止是拒捕的凶灵恶鬼和负责缉捕的阴兵阴帅,还有那一干有意无意庇护那些凶灵恶鬼、一直在利用凶灵恶鬼清扫种种妨碍的诸多势力。
草亭中的一干先生大家也都没有说话,脸色甚为复杂。
他们能说什么呢?
叫好吗?他们这些人背后的势力也是利用这些凶灵恶鬼的一员,没干净到哪里去。
可要他们出声谴责,又着实违背了他们的本心。他们何尝不知道阴兵、阴帅们如今缉捕凶灵恶鬼的做法,才是在真正庇护生民、平衡阴阳、令阴阳有序?
草亭里先前的热切就像是被雨水泼洒过一般,陡然去了大半。剩下的那点余温,也在快速消散。
孟彰目光悄然看过这些先生大家,仍是什么也没说。
从刚才开始,他就没对这些大家先生抱有太多的希望。
孟彰目光在谢远身上停了停,谢远察觉,也转了目光看来。
他们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碰了一碰。
谢远无声询问:怎么了?
孟彰摇摇头,却对着他笑了笑,然后才挪开目光。
他的心情终究没有被败坏到极处。
不论事能不能成,总算是有觉悟不是?这就很好了……
而眼下更重要的,却不是这个。
孟彰的目光放长放远,追着那一阵呼啸的阴风走上黄泉路,走入那浓重白雾之中。
他看的却不是那些黄泉道上的阴灵,而是黄泉道两旁生长着的曼珠沙华。
曼珠沙华还未曾开花,只有幼薄纤弱的草叶。经了些时日长养,那曼珠沙华的草叶不再是带着勃勃生机的翠绿,而是浓得发黑的墨绿。
玉石一般的墨绿色泽庄重而暗沉,压得人的心头也跟着惴惴。偏它们也是诱人的,诱得人神魂迷离。
一道又一道的虚淡阴灵无知无觉地从黄泉路中走出,踏入那曼珠沙华之中,在曼珠沙华中沉沦,乃至被曼珠沙华不知什么时候探出的根须插入,成为它生长的资粮。
他们的身形逐渐变得矮小,魂体也变得虚弱。在那灵魂本源之外,无法承载的爱、恨、悔、怒、怨流荡而出,又化作浊黄的水珠滴落。
这些浊黄水珠在低洼处汇聚,渐渐积成一汪汪水畦。
孟彰知道,待这些水畦的水积满,待它们彼此汇聚,这里终将会变成一条河。
独属于阴世天地的、容纳承载所有爱恨怨悔的忘川河。
不过那都是往后的事,现在,这河甚至连雏形都还没有呢。
这第一批送渡过来的凶灵恶鬼只是开始,随着各路阴帅率领阴兵、阴将在阳世天地扫荡,一批又一批的凶灵恶鬼被镣铐锁着送上了黄泉路。
黄泉路上的阴风、镣铐声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阿彰,你还要看么?”
谢远的声音从边上传了过来。
孟彰偏头看他,和他对上一眼,少顷,摇了摇头。
“不看了,也没什么好看的。”
谢远像是松了一口气,他招呼草亭中的其他先生大家:“那我们便回城里去吧。”
其他先生大家对视一眼,也都点头。
本是为了迎一迎孟彰这些先生大家才出城去的,孟彰也不能没有什么表示。
“诸位可要到我府上去坐坐?”他问。
各位先生大家很有些心动,但都拒绝了。
“择日吧,小郎君你也是才刚从阳世天地那边回来,要忙的事情可多着呢。我们就不叨扰你了,下次,下次必定上门拜访。”
“是啊,今日事多,小郎君不必顾虑我等,且去忙就是。”
孟彰团团看过一圈,最后和谢远的目光碰了一碰。
谢远对他点头,更是道:“我们也有些事情需要回去自己想明白,阿彰你很不必客气。待下次你再好好招待我们也就是了。”
孟彰索性也就不坚持了。
草亭里的各位先生大家便都上了自己的马车,车队浩浩荡荡地往帝都洛阳那边驶去。
不过这浩荡车队在进入内城后就陆陆续续地散了,最终在孟府府门前停下的,到底还是只得孟氏的车驾。
孟彰走下马车,向先一步在孟府门前等着的孟庙走去。
“我今日又涨一番见识了。”孟庙慨叹着这样说。
孟彰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只问他:“伯父,那些还留在帝都洛阳这边的族人可都有登记齐全了?”
这是正事。
孟庙神色一整,当即回答孟彰:“名录都已经整理妥当了,现在就在我手上,你要看一看吗?”
“不必。”孟彰摇头,“伯父拿着就好。反正这些事情,日后都是要归伯父你处理的。”
孟庙不太意外,但他还是比较好奇,索性就多问了一句:“那阿彰你呢?”
“我?”孟彰笑了一下,说,“我自然是要专注修行和学业啊。”
孟庙声音一滞,好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我,我知道了。”他只能这样说。
孟彰又提醒他:“伯父,接下来时局不会太平稳,帝都洛阳更是混乱,你且记得收拢族人,莫要让他们随意掺和进那些人的争斗之中去。”
孟庙点头记下。
“如果他们不听劝说,执意钻入那些争斗中……”
孟庙听得更认真了些。
“你也不用太拦着人,尽管放他们出去也无妨,但有一点,到时候出了什么事情,全都由他们自己担着,别找我们,更别牵扯到其他的孟氏族人。”
这话……
说实在的,很有些心狠,但孟庙也无意为那些人求情。
他认真点头:“我会跟他们分说清楚的。”
孟彰的脸色方才缓和了些:“就劳烦伯父多费些心思了。”
孟庙也跟着笑了:“这事原就是我负责的,否则我自留在族中便是,何必来这里?”
只是这一番对话的工夫,孟彰和孟庙已经跨过了门槛,走入孟府中庭了。
入了孟府,孟彰也更放松一些。
他停下脚步,转头往黄泉路那边望了一眼。
孟庙追着孟彰的视线看过去。
“伯父,在这帝都洛阳里的孟氏族人,该是跟如今还在那边各处逃逸的凶灵恶鬼没什么关系的吧?”
孟庙刚刚提起的心放下了。
原来阿彰担心的是这个……
“我问过,也查过了,他们没碰这些事情。”
或者说,曾经碰过的,如今都已经给切割干净了。
“那就好。”
窝藏、庇护阴世凶灵恶鬼这事跟孟氏,起码跟身在帝都洛阳里的孟氏族人没什么干系,能放下心来的就不独独只是孟彰,还有阳世天地里如今正竖旗缉捕的各位阴神。
烈烈作响的玄黑大旗下,两位盘坐许久的无常陡然睁开眼睛,看向天地十方。
第 445 章
天地黑沉又冻寒, 但在这样的天地中,却有两位无常极为熟悉的气机分布在十方要地。
温度、光线……天地中的一切在某一刻中越过了一道界线。
立在天地中央方位的十大阴帅之首鬼王腾身直立,在高山之巅俯瞰整个天地, 也俯瞰所有生灵阴灵。
“子时已过, 丑时到。”祂说, “诸位还不动身返程, 就莫要怪我等‘送’诸位一程了。”
鬼王话语落尽,还没等那一众滞留阳世天地的阴灵稳住心神, 祂身后在寒风中烈烈作响的鬼王旗陡然当空拂下。
就在同一时间, 日夜游神、黑白无常等一众阴帅背后的帅旗也用同样森寒、冷冽的气势拂下。
“轰!”
宏大磅礴的道音须臾间遍传天地。其声不入凡俗之耳,其象不落凡俗之眼,但所有得闻、得见的修行者却像是被猛然间丢入了汹涌狂暴的漩涡之中, 直面那绝不是凡人可以窥见的大恐怖。
站立在众生之上的更顶尖大修行者倒不至于还承受不住这等天地之威, 但面对近乎在宣泄一样的天地神威, 他们却都保持了沉默, 完全没有要出手拦截的打算。
爆裂动荡的天地道蕴之中, 独属于阴世天地的道则直接跨过阳世与阴世的壁障, 以十大阴帅帅旗为枢纽侵入阳世天地。
更深重的黑弥漫, 更浓厚的白雾飘荡, 整个天地仿佛也在刹那间倒转,原本熟悉的环境一下子变得无比陌生,连空气都在这一瞬息间变成了要择人而嗜的凶兽。
哪怕是麻木到躺在地上睁着眼睛等死的人, 也都被这空气中浸染着的危险激得浑身一阵阵发颤。
被搅乱的天地灵气最中央处, 浓浊冷寒的阴气簇拥碰撞,化作一方又一方的阴域铺陈于天地虚空。
即便阳世天地里的众生从来没有见过这些阴域, 甚至他们的眼睛都不能、不敢看向这些阴域,那阴域的名字还是霸道地刻印在他们的脑海里, 叫他们怎么都忘不掉。
拔舌地狱、剪刀地狱、铁树地狱……
自灵魂深处肆意蔓延的恐惧轰然爆发,所有生灵、阴灵几乎止不住地颤抖。
他们却不敢动,只能抬着头木木看着虚空,也不管他们自己是不是能看见。
一重重的地狱从剪影化作实质,从虚幻变作现实,从阴世走入阳世,乃至横跨阴阳两方天地。
“诸位,请吧。”
不是只有鬼王在说话,日夜游神、黑白无常等各位阴帅也都在同一时间沉声低喝。
哗啦啦的锁链震动声、咔嚓咔嚓的剪刀开合声同时大盛,震得天地十方再无杂音。
在这些轰雷一样的震声中,一道道潜匿在阳世天地的身影从各处浮出,向着天穹上的十八重地狱飘去。
不是都躲着的么?怎么这会儿自己就跑出来了,真的没有诈吗?
孟彰很有些奇异,不由定睛去看。
只一眼,孟彰便明白了。
那些分别向着十八重地狱飘去的凶灵恶鬼,或许身上的阴气厚重磅礴,足可见他们的本身的修为非同一般,可此刻他们的眼睛都是茫然的,完全没有聚焦……
跟在孟彰侧旁的孟庙也发现了,魂体跟着抖个不停。
“好生可怕!”
“阿彰,祂们……祂们是怎么做到的?!”
孟彰回答说:“因为做成这一切的,其实不是祂们,而是那十八重地狱,是阴世天地。”
孟庙很是花费了一段时间沉定心神方才敢让自己的视线落在那些阴帅所在的位置。
“有区别吗?”他问。
这些阴神是由阴世天地孕育而出,得天地神位,能与天地大道相合。如今这一切虽然是阴世天地的伟力,但推动或者说造成眼前这一幕出现的,还是这些阴神神尊吧?
既如此,是阴世天地的伟力还是这些阴神神尊的伟力,两者有区别吗?
“还是有的。”孟彰认真说,“尤其对很多存在来说,区别很大。”
孟彰目光一时放长放远,甚至越过阴世天地与阳世天地的壁障,望入那一片寂静的人世间。
一道又一道的魂体还在从人世间飘出,茫茫然投入天穹上的十八重地狱去,看上去浩浩荡荡,几乎没有人能够挣脱这种天地伟力。
但孟彰知道,在这寂静人世间中,必定还有凶灵恶鬼藏匿,而且数量不会少。
甚至很多。
然而,不着急。
孟彰看向了鬼王、日夜游神、黑白无常等各位阴帅。
察觉到他的目光,被暴动的阴世天地道则遮挡去面容以及身形的阴帅也都转了视线看来,更冲他笑着点了点头。
孟彰微微低头致意。
不着急,夜还很深。
孟彰、各位阴帅阴神当然可以不着急,被十八重地狱收摄的又不是他们,但那些还在阳世天地中躲藏的凶灵恶鬼们却真是度日如年,只觉得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尤其是当那一声声近乎嘶吼一样的、满带着恐惧与痛苦的声音从十八重地狱传出来以后,更是叫他们连站都站不住,几乎跌坐在地。
“我不敢了。我不敢了……放过我,求求你们,放过我……”
“我知道错了,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我不要进……啊!”
“……别过来,你们别过来!阿父!阿母!救我……”
很快,这些哀求声、痛呼声混杂在一处,乱得叫人分不出到底是谁在说话,又都说了些什么,但也正因为如此,那混合在一处、仿佛充斥整个天地的声音才越发的渗人,叫人心、神都麻木震颤。
到最后,当丑时走到尽头,鬼王再睁开眼睛去俯视整个阳世天地的时候,那些人甚至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结束了?
丑时终于过去,寅时到了?
“这是……终于过去了?”
孟庙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即便如此,当这些话落入耳中的时候,连孟庙自己都险些认不出来。
孟彰摇摇头:“还没有。”
“还……还没有?”孟庙目光颤抖。
孟彰沉默着点头,看鬼王、日夜游神、黑白无常等一众阴帅转身,肃容振兵,对着祂们身后的帅旗,也对着天穹之上的十八重地狱单膝跪下。
若山半崩,又似天半倾,原本就激荡汹涌的阴世天地道则越加暴烈,那似是深渊巨兽一般的十八重地狱陡然一震,旋即就似是张开了大嘴向着整个阳世天地咆哮一般,天地动荡,万象翻搅。
更恐怖的吸力牵引天地十方,激荡的天地灵气之中,一声声短促至极、甚至含混不清的声音才刚刚起了个头就被截断,变作更凄厉、更惊恐的惨嚎声。
莫说是阳世天地,就算是阴世天地里安分归来的阴灵都维系不了身上的形相,不得不显化本相。
没有人胆敢出声,但绝大多数人都在心下暗暗庆幸。
幸好他们够守规矩,也够胆小,否则被吞入那十八重地狱的,还得多一群他们……
可饶是知道自己眼下还算安全,各个阴灵们也不敢放松,打着精神睁大眼睛看阳世天地那边的动静,等待着这一场折磨的落幕。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天穹上激荡的风云方才平息下来,那似是飓风又似是大漩涡的磅礴吸力也都消失无踪。
那一张张近乎空白的表情呆滞了好半日,才终于找回了颜色。
‘……过去了?’
‘我们终于熬过去了?!’
‘哈!哈哈!我们熬过来了!!!’
但所有的情绪都被锁在胸腔脑海之中,根本没有哪个胆敢将之宣诸于口,就怕眼下还盯着阳世天地的那些阴帅阴神以为他们有意阻拦,将矛头转向他们。
须知,外头天色还是黑沉,长夜尚未过去呢!
鬼王、日夜游神、黑白无常等一众阴帅却也是懒得理会他们,祂们的目光检视一样扫过天地十方。
天地十方安静得可怕,没有一丁点响亮的动静,像极了刚被收割过的草场。
日夜游神、黑白无常等一众阴帅心下满意点头,旋即将目光投向站立在中央方位处的鬼王。
鬼王对四下点了点头,双手托出一封沉黑的法旨。
将鬼王这一动作看得清楚的十方修行者眉心一跳,都认出了那一封法旨的样式。
也不可能会忘记的,早在两个时辰前,鬼王才拿出过一份形制一模一样的法旨来呢!
果真,鬼王手托这一份法旨,站起身来直面天地。
也只有祂站了起来,日夜游神、黑白无常等一众阴帅还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
“奉端正严明、至真至圣阴天子陛下法旨,诸炁分阴阳,各有所依,各有所别,正如生人居阳世而阴灵住阴世,各不逾越。然自天地分别以来,阴世天地孱弱,不足以收容天地阴气,乃至阴气弥散阳世天地,又有阴灵滞留阳世,搅乱阳世秩序,致阴阳紊乱,多生祸端。”
“为平衡阴阳,保生人与阴灵各安天地,今着令阳世天地诸般弥散阴气归返阴世天地,日后无旨不得越界。钦此!”
听得这一封法旨,早有心理准备的大修行者倒也就罢了,那些还在云里雾里的修行者们却都被惊吓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这些阴神神尊,居然要喝令天地,收阳世天地诸般弥散阴气归返阴世天地?!
这也是能够做到的吗?!
还有……那些阴神神尊这么狠的吗?居然直接釜底抽薪?
事情做不做得到,根本不需要那些修行者操心,就像此刻鬼王也压根没多给那些修行者一个眼神,唱完手中法旨的内容后便将法旨往上一抛。
沉黑色的法旨直上天穹,在天穹那十八重地狱中央停住,旋即抖了一抖,刷地打了开来。
一个个灰白色的天地神纹铺陈在沉黑色的帛纸上,没有任何灵光,却仿佛烙印在天地,映照在人心中,叫天地与每一个生灵都看得清楚明白。
那法旨在半空上悬停片刻,忽然有天地神纹从帛纸上跌落,化作一朵朵灰白色的火焰灼烧着虚空。
那火焰的火苗明明没有触及到任何具体的物象,却发出了一声声噗嗤噗嗤的声响,就像它们真的在焚烧着什么。而同一时刻,虚空中,不,是天地的本质,有什么在被快速改变。
或许还有很多很多的修行者不明所以,但站立在天地众生之巅的大修行者却都很清楚,那是天地大道。
是天地大道在被焚烧,是天地大道在被修改,是天地大道在被纠正。
随着天地大道的纠正,天地当即自生感应。
阴气归返阴世天地,阳气大盛填充阴气留下的空缺,阳世天地中新诞生的阴气也只停留七日就往阴世天地的方向流泻……
天地中的阴阳在快速被平衡。
孟彰初时也在定睛看着阳世天地那一封沉黑法旨,看着那一个个灰白色的天地神纹演化神火灼烧虚空,但渐渐地,他双眼瞳孔神光沉沉,心神似是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跟随着这阳世天地的变化而变化的,是他周身的气机……
这是入悟了!
孟庙心中既惊又喜,但他更不敢打扰到孟彰,悄无声息站起身来往后退去。
才刚在门边站定,他又觉得不够安稳,索性直接退到屋舍外头去了。
见得孟庙从里间出来,孟昌、青萝、罗先生、甄先生等人俱都一惊,齐齐往孟庙地方方向看过来。
怎么忽然从花厅里头出来了,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吩咐他们的吗?
他们都还未来得及发声询问,当下就被孟庙给拦住了。
孟庙以手势相引,带着孟昌、青萝、罗先生、甄先生等人远离了这一片屋舍。
“阿彰在里头入悟了,我怕打扰他,就出来了。对了,你们也别只在这处地方守着,去其他地方,别让什么人过来。”
孟昌、青萝、罗先生、甄先生等人都郑重点头,各自领了人往安排下来的方位赶了过去。
过不得多时,孟府的所有阵法、禁制都给打开了,每一个方位都有人持守顶尖法器坐镇阵台。
孟庙最后看了一眼阳世天地半空中灼烧的天地神纹,也不再迟疑,往他负责的那一处方位赶去。
阴天子的这一道法旨并不长,是以过不了多久,那一个个灰白色天地神纹便已经全数落下,当空只留下一封沉黑色的帛纸以及那帛纸右下角处盖印着的一枚朱红印痕。
朱红印痕其实也没有在沉黑帛纸上滞留太久,但它也不似那些灰白色的天地神纹一般跌出沉黑帛纸才有变化,它直接在沉黑帛纸上化作朱红的火焰燃烧起来。
这火色极其纯净明耀,晃得人眼一阵阵发白,照得天地通明,几如大日遍照。
沉黑色帛纸被直接烧成了一柱青烟。
这柱青烟直入天穹更深处,仿佛通入天地至玄至冥之处。
不知是巧合还是算到了极致,当天地间第一缕晨光从东方亮起的那顷刻,那柱青烟正消弭去最后一点痕迹,正如那些灰白色的火焰齐都燃尽了。
至于那陈列天穹的十八重地狱,也早已没有痕迹了。
第二缕晨光、第三缕晨光、第四缕晨光……
当晨光驱散去那夜色,阳气活跃灵动充塞天地,沉寂了一整夜的生灵才像是终于从梦里醒来一样,重重地、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等他们出门见了邻里,看见对方面上的倦色与尚未散去的惊惶,却是连询问都没询问,只冲着对方扯出一个苦涩的笑。
“……你也这么早啊?”
“是啊,春节过完了,得上工了。”
“……这水好像还没化开吧,码头上还有船货需要人手么?”
“要的吧,我昨日还听那码头的老王头说的,但今日……也不知主家会不会改变主意。”
寻常百姓便是这样的,连活下去都艰难,也顾不上太多其他的东西。反正不论这天地再怎么变,他们也没有多少可以失去的东西,但各大名门望族就不一样了,有一家算一家,几乎都快速离开自己的府邸,往各处地界散去。
他们需要清点损失,需要知道自己族中尚能调动的阴灵到底剩下多少。
可这些世族高门的郎君也只敢在纸面上简单估算,并不敢直接找过去察看那些阴灵的状态。
无他,因为他们能感觉到,天地间有谁的目光遥遥落在他们身上,正盯着他们看。
尽管如此,待到各处的消息汇总过来以后,这些世族郎君们也都沉默了。
“……怎么办?”有人吞了吞口水,问。
“什么怎么办?已经被拘走的凶灵恶鬼是不可能再找回来的了,只能看看能不能从其他什么地方补充上这部分缺失的人手了。”
“可是……”
“可是什么?你要是有别的高见,你说!你说出来我们听听。”
只这一时,各家各族的郎君就都争辩起来,各有各的理,也各有各的说法。
他们似乎是在争,也似是在辩,而不论争还是辩,都总是清谈。
他们在尝试着,或者说习惯性地,要用清谈的方式来寻找解决事情的办法。
不过这也就只是世家望族中的一部分而已,另还有相当一部分世家望族不断地提出一个个解决的办法,又快速地权衡盘算过其中的可行性,罗列以作备用。
“我等多年备下的阴灵部曲经此一遭基本算是废了。”
没有人能够否认。
天地道则被修改,这阳世天地基本已经不适合普通阴灵生存了。就算是那些大鬼、灵鬼还能勉强滞留,也做不得什么。
有阴世天地的那些阴神神尊在盯着呢。
他们要调动这些大鬼、灵鬼,除非能确保不会被各大阴帅带着阴兵找上门来,否则什么事都别想干。
“我们需要其他的人手补全这部分的空缺。幸而这些……”说话的郎君顿了顿,掩去某个字眼,“动手也不算是太过突然,总算是给我们事先留了些时间做准备。”
“但就算是这样,现下我们收拢到的人手也还是没有办法完全填补这部分的空缺。我们还需要更多的人力。”
“人力……”
“现如今还游离在各方之外的散修几乎已经没有了,我们很难再收拢他们的。”
“用强硬的手段可以吗?”
“不可以,散修之中也多有强者,而且这些散修来历太过庞杂了,我们未必能够摸得清他们的根底,万一撞到某个大修行者的手里,我们怕是讨不到好。”
“炎黄人族里的散修不行,那……妖族、灵族、异族的修行者可不可以?”
“将异族引入我炎黄九州?不行!”
“为什么不行?!早先三国时候不是还有白马义从吗?义从大多就是异族。当时可以有义从,为什么眼下就不可以有新的义从?”
“现下不同以往。现在我们九州地界里的异族已经够多了,而且这么多年来,这些迁入长城边界内的异族都还没有完全驯服,如果再往炎黄九州中接引异族,异族凶性未消,实力、势力都在膨胀,怕是会给我九州炎黄带来大麻烦。所以,不行!”
“……异族不行,那异类呢?妖族、灵族这些异类呢?也不成么?”
“这……”
“如果这也不成,那我们要从哪里补足人手?你说!我们要从哪里补足人手?!”
“补足人手空缺的事情,我们可以再想办法。对了,我们自家蓄养的奴婢不就正好可以用的吗?而且奴婢人数更多,或许可以……”
“奴婢?亏你能想得出来!且莫说那些奴婢能不能够培养出来足够的能力,也不说这其中需要花费我们多少的资粮,只说一条,时间。”
“我们现在有的时间,够那些奴婢磨砺出足够的手段来吗?!”
“可是,异族和异类……”
“异族、异类虽然也会有大问题,但他们找过来就基本能用,我们也很不必担心他们不拼命。至于说之后要怎么处理这些异族、异类的问题……”
“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以后的事情……”
日夜游神索性也不听了,只简单将各处的动静整理过,递送到鬼王跟前。
一并跟在鬼王处查看这些资料的黑白无常、牛头马面这些阴帅俱都沉默了。
牛头往阴世那帝都洛阳中孟府的方向看去一眼,嘟哝地说话:“这事,我们算不算是坑了阿彰一把?阿彰一直以来,好像就很头疼那些族群的事情的?”
鬼王、日夜游神、黑白无常等一众阴帅俱都沉默着,没有谁说话。
说来,倘若不是日夜游神也有同样的担心,祂们也不至于特意将这样的资料顺道整理了递送过来。
鬼王也好,日夜游神也罢,所有的阴帅们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瞥向黑白两位无常那边。
黑白两位无常自知躲不过去,也是,谁叫祂们这一群阴帅中,就数祂们俩跟阿彰的来往最为频繁,交情最好呢。
“且放心,”白无常谢必安当下就道,“阿彰不会怨我们的,他很明白我们这事非做成不可。”
黑无常范无赦也道:“阿彰真要有怨气也会寻那些世家郎君去,诸位兄弟且安心便是。”
鬼王、日游夜游等一众阴帅果真是放松了许多。
日游神看看左右,又看看阴世帝都洛阳那边一眼,还是压低了声音说话:“你们说,阿彰头疼烦心的这件事,会不会真是他们炎黄的劫数?”
各位阴帅对视一眼,神色间都显出了几分头疼。
“看着像是。”鸟嘴说道。
豹尾也是连连点头:“你们看,阿彰是想办法要处理这个问题的吧?眼下他们炎黄内部的某些人像是要再往炎黄的九州地界再迁入其他族群以做刀锋,阿彰原是可以在一切开始之前做出应对的,不论他是要阻止,还是要施加限制,总是会有动作的。”
豹尾摇摇头,继续说道:“但你们看,就是那么巧,阿彰经了昨夜见大兄修补天地道则有感,竟然入了静悟。”
“阿彰他若能尽早醒来,及时做出应对处理倒还好,可如果醒转得太晚,事情怕是就会很麻烦了……”
鱼鳃完全不抱希望,直接就做出结论:“那不用想了。阿彰没那么早醒来。”
黄蜂也很赞同:“阿彰的悟性原就可怕,何况现下大兄借着天时出手修补天地道则,近乎将天地道则直接拖到阿彰眼前来了。而除了这个以外……”
黄蜂抬手虚虚一捻,紫青的天地功德分出一缕落在祂的手掌上。
“我等阴神今日平衡天地阴阳,修补天地道则,有大功德。阿彰虽然已经转世了,但他已经在黄泉路两旁种下了接引阴灵的彼岸花。这天地功德,有他一份。”
“同时,”黄蜂的目光一转,望向了黄泉路旁那些正在以一种缓慢但坚定的速度继续生长的曼珠沙华,“阴世、阳世两方天地正在快速达成平衡,这种平衡又在推动阴世天地的壮大。”
有个影子的曼珠沙华也好,连个影子都还没有的“河”也罢,都在这种壮大中得到滋养,现在也在成长。
鬼王、日游夜游等阴帅听得,也在心下暗自叹气。
“有阴天子大兄出手展现天地大道,有与阿彰大有渊源的草和‘河’的壮大滋养,有天地功德加持,再算上阿彰原本就很了不得的悟性,更远的修行且不说,单只他今日这一场静悟,收获就绝对不会少。”
即便心里早有同样的准备,可当祂们真的听到这样的推论的时候,黑白两位无常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
“又是大有长进?”白无常谢必安问,“可是阿彰前些时日才完成了一场突破,如今又是大有长进……”
黑无常范无赦接过话:“阿彰他修行进展这般迅速,真的不会动摇他的根基吗?”
脸色原不太好的鬼王、日游夜游等一众阴帅竟也尽都笑了起来。
“我说你们两个也担心得太多了吧?!”日游神直接揶揄道。
夜游神也道:“是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两个带孩子带上瘾了,操着当父母的心,时时日日、处处担忧呢。”
黑白两位无常忍不住瞪眼,一个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高帽,一个振袖拿出了自己的哭丧棒。
牛头原是想要躲的,看乐子不就很好,却冷不防边上传来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道直接将他往前推出了一寸距离。
即便牛头很快就稳住了身形,也已经来不及了,一双又一双的眼睛看着塔。
包括日夜游神,更包括几乎亮出家伙事的黑白无常。
牛头咧着嘴笑,目光一面瞥着边上的马面,一面正色、认真道:“可不能这么说。要知道,阿谢和阿范两个家伙照顾的可是阿彰。莫说是祂们俩,就是换了我们几个来,谁又不是处处照看着,样样操心着的!?”
马面同样认真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黑白两位无常的脸色这才开始缓和。
鸟嘴和鱼鳃等也都很是配合地连连点头。
日夜游神目光别开,不敢去看边上的这些兄弟手足。
待场中的气氛缓和下来后,鬼王才站出来。
“阿彰的根基一直都很扎实,何况这次他的修行中,滋补草和‘河’的是阴世天地本源,阿彰的修行再快些,在分享过来的阴世天地本源面前,也绝无可能有什么妨碍。”
“而且阿彰还分到了天地功德。这玩意儿有多好用,我们大家自己心里都有数,真不用太过担心他。”
黄蜂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阿彰眼下是养神境界,他得今日这机缘和资粮,最终养成的神,到底会是个什么样子的呢?”
“真的很有些好奇啊。”
鬼王、日夜游神、黑白无常等一众阴帅的目光齐齐落在了祂的身上。
黄蜂很有些无辜地回望过去:“怎么?你们难道就不好奇吗?”
还未待黑白无常两位有什么反应,牛头当即就点头了:“老牛我还真不好奇。”
黄蜂发出了一个单音:“欸?”
牛头就嗡声回答祂:“阿彰修行养成的神只跟他自己的道有关,就算由此牵引诸多烙印,也都是他这一世的修行功果。我好奇这个干什么?”
“老牛我只要知道阿彰他是我们的兄弟就行了。”
马面也点头,目光还一下一下地看着黄蜂。
黄蜂看看这样的牛头、马面,又看看其他深表赞同的阴帅,无奈摇头:“牛头你这会儿可真是会说话啊,倒叫我看起来不像样了。”
鱼鳃提醒祂:“黄蜂你很不必担心这个。”
豹尾也补充道:“因为黄蜂你原就有些不太像样。”
黄蜂若无其事地抚了抚自己的尾指,不说话了。
“别再拉拉扯扯了,现在我们还是都来说说要怎么办吧!”鬼王将话题收拢回来,“我们既然知道阿彰的心思,又知道他此刻忙着,总不好不帮他看着的吧。”
总而言之一句话,回头他们不好跟阿彰交代。
哪怕阿彰不会有一句埋怨也一样。
日夜游神、黑白无常等一众阴帅当即收摄了心神,认真来讨论。
“我们是阴神,这些族群的明争暗斗,我们着实不好插手。”鸟嘴先说道。
黄蜂悠悠放下自己的手指:“是不好明着面插手。”
鸟嘴冲祂点点头,又转回头去继续说话:“我们不能做的事,就该找能做事的人。”
黄蜂笑了笑,定睛看向了黑白两位无常。
其他一众阴帅也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我们知道了,”白无常谢必安点头,“我会去见孟昭的。”
白无常谢必安说了会去见孟昭,果真是一点不拖沓,当晚就找到阳世天地的孟珏府邸去了。
因着上元节这一晚的变故,孟昭和孟显两个的行程也拖延了。
在离开安阳郡返回茅山以前,他们多少是要给孟珏帮些忙的,若不然,怕是孟珏还不知道得忙到什么时候去了。
当然,这些凶灵恶鬼以及阴世天地诸位阴神神尊的动静,孟昭和孟显也确实需要留意。
他们这茅山阳明观,原定可是要充当行走阴阳两方世界的使者的。
察觉到白无常谢必安的气机忽然出现在孟府大门外,孟昭直接擎了灯,带着孟显出来相迎。
“尊神驾临,昭不胜惶恐,有失远迎,还望尊神莫要见怪。”
白无常谢必安细看眼前不卑不亢的两位青年郎君一眼,笑道:“我今日过来,本就没有事先知会尔等,哪里能算是尔等失礼?且住了吧。”
“我有话要与你二人分说,寻一个地方吧。”
孟昭和孟显脸色一整,直接将白无常谢必安迎到了孟昭的院子里去。
孟蕴不在。
白无常谢必安只看得一眼,也没多问,直接在院舍里的亭子处坐了。
孟昭给白无常谢必安送上茶水,白无常谢必安饮过一口,便将今日里祂们收拢到的那部分消息跟他们两人说道了出来。
孟昭皱了皱眉头,当先问起阿彰:“尊神是说,阿彰眼下又闭关了?”
孟显面上也显出了肉眼可见的担忧。
“很不必担心。”白无常谢必安倒是耐心,祂将诸般理由都跟孟昭和孟显分说了一遍。
直到孟昭和孟显脸色缓和过来,祂方才停了。
孟昭和孟显谢过白无常谢必安,终于也有心思去注意方才白无常谢必安说的那些消息了。
沉默良久,孟昭向白无常谢必安道谢:“多谢无常神尊,烦劳尊神特意跑这一趟了。”
白无常谢必安一点没放在心上:“不过是传个话罢了,哪儿是什么大事?何况……”
祂看了孟昭和孟显两人一眼:“你们孟氏昨夜也还配合。”
比起其他的世家望族来,安阳孟氏真的是很配合了。
第 446 章
孟昭和孟显听得这样一句评价, 并未觉得如何高兴,甚至还有些发愁。
他们孟氏昨夜确实配合,未曾允许阴灵在子时之后仍在阳世天地滞留, 都早早叫孟椿、孟梧等孟氏先辈带走了, 自然没有太大的损失。
虽然后续也同样需要想办法补充这部分空缺的人手, 但情况基本上还在掌控之中, 不会太肉疼。
可他们孟氏如此,不代表其他各大世族高门的情况也是一样。而眼下听着白无常谢必安的话, 只怕是真的很糟糕。
“他们事前都没有收到任何消息的吗?”孟显问。
不会吧, 那些世族高门这样懈怠的吗?!
“自然是有的。”白无常谢必安笑说,“不过他们赶不及而已。”
明明是自己这边被钻了漏洞,可白无常谢必安却是一点也不生气, 面上还是带着喜乐的笑。
赶不及……
孟昭、孟显的视线碰了碰,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什么情况下会出现即便提前收到了消息, 也还是赶不及, 以至于局势几乎脱离自己掌控的结果?
要么是他们本身的体量太大, 来不及转向, 转向也只能转移极少极少的一部分, 无力挽回更大的损失;要么……是他们自己太过于傲慢, 压根没将这事情放在心上,以至于造成这种结果。
白无常谢必安也没有在孟府这里待太久,很快就告辞离开了。
孟昭、孟显亲送白无常谢必安到府门外。
“尊神, 有一个问题不知我等可不可以问……”
白无常谢必安一点不在意从四下有意无意落过来的目光, 轻笑着点头,大方道:“你们且问。”
孟昭便果真问了, 他定定看着白无常高冠下的眼:“各位阴神已经在收摄天地权柄,那你们……可需要在阳世天地这边设立庙观供奉?”
白无常谢必安就知道会是这一类的问题。
祂笑笑, 也不放过这样一个宣告的机会。
“我等承领阴天子陛下法旨,专职负责维护阴阳两方天地的清净和平衡,维护轮回,无意消受阳世天地的牲祭,故此,不必为我等设立庙观。”
孟昭并不觉得意外,起码不比正观望着这边厢位置的那大部分人来得意外。
他就点点头,又问:“那香火呢?”
阴世的这些阴神神尊们不立庙观,不受牲祭,那香火呢?香火也不要了吗?
这回白无常谢必安却是不说话了,只噙着笑看孟昭和孟显。
孟昭和孟显便都明白了,他们低头致意。
送走白无常谢必安以后,孟昭和孟显转身往回走。
看着徐徐合拢的孟府大门,又看了看已经消失无踪的白无常谢必安离开的方向,盯着这片地界的很多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无言。
“散了吧,看来这位无常尊神今日现身,不是为了拘拿滞留阳世的凶灵恶鬼。”
“散了吧,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莫要真惹了主人家生气,人家方才已经够有心的了……”
“……别真逼得人家撕破脸面。”
门内的孟昭、孟显察觉到一道道的目光移开,也很是松了口气。
“走吧,”孟昭招呼孟显,“且先回我那里去,我们再好好盘算一下。”
孟显点点头,果真就跟着孟昭回到了他的院子,直接在孟昭的书房处坐下。
“不将阿蕴也找回来吗?”孟显问。
孟昭摇摇头:“阿蕴如今正和其他族中小娘子在一处忙着,不好突然将她叫回来,有我们俩也差不多了。”
孟显便不提这一茬了,他直接问:“大兄要如何盘算?”
“我们从头开始。”孟昭说着,又左右看了看,取来文房四宝在书案上摆开。
不待孟昭动手,孟显直接拿过砚台和墨条,就着清水一圈圈研磨。
孟昭便提了笔,蘸了墨,在那铺开的白纸上很快留下几个字——凶灵恶鬼。
“经了昨夜一场,如今各大世族高门手中掌着的、专门用于处理阴私污浊之事的凶灵恶鬼是要废了。”
孟昭这样说着,提起的笔又再次落下,在那旁边又写上几个字。
“异族,异类。”
他明显犹疑了一瞬,才在这两个词下方分别点上一个墨点。
孟显看了一眼,也道:“异族,先前已经在内迁,如今若又再加以牵引、重用,只怕会有大麻烦。”
孟昭点点头:“可若是弃了异族而选异类……”
孟显看着孟昭手中的毫笔挪移,在异类正下方落下两个字,他皱着眉头,念:“道门。”
孟昭道:“若有异类在炎黄九州肆意出没,它们要能做到秋毫不犯倒也就罢了,如果它们做不到,那……”
“那便是妖魔!”孟显接过话去,脸上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愁,“妖魔横行,祸乱人间,道门便有足够的理由走出山门洞天,在人世间行走。”
孟昭也说:“为了方便道门子弟在外行走斩妖除魔,也为了利益百姓,让他们可以有一个明确的寻求帮助的地方,寻找合适地方建立庙观势在必行,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如此,”孟显低低说,“世族高门也好,中枢朝廷也罢,都拦不住道门,再不能将他们堵在山门洞天了……”
孟昭盯着这面前纸张上写着的各方,忽然又动手,在“凶灵恶鬼”上方提上四个大字。
——“阴神神尊”。
孟显很快想明白个中的关键:“炎黄九州中,眼看着就要爆发内乱,若再有妖魔纵横,我九州炎黄百姓的日子会更是艰难。如此艰难的世道,百姓如浮萍野草,没有强有力的依傍和护持,必定会寻求灵魂层面的庇护。”
“而正正好,阴世天地的诸位阴神神尊才叫我们知晓了阴世的刑罚惩戒……”
孟昭点点头,虽没有继续提笔,却也在这一刻合了孟显的声音低低吐出两个字:“信仰。”
孟显又说:“我炎黄人族的信仰,惯来是必有祖宗一份的,但如果祖宗也无法给予他们庇护的话……”
“即便该给予祖宗的那一份信仰、香火不会少,但也不会太多。是必定要分出部分去供养能够庇护他们的神尊的。”
孟昭也说:“阴世天地里的诸位阴神神尊可以在这一项里划去。”
“祂们不在阳世天地设立庙观,不受生灵牲祭,应该就是想到了一重,无意卷入炎黄香火、信仰争夺的漩涡之中。”
“香火……”
孟昭才堪堪听清这个字音,孟显就自己停住了。
显然,他也很明白,与其说是阴神神尊们要承享这些香火,倒不如说是不入品、不得神位的阴兵阴将们在承享。
“所以最终,九州炎黄的这些信仰,都会归于道门、归于先前隐匿的各位天地尊神?”孟显的眉关又更紧了紧,“难道在凡俗的乱战之中,我炎黄九州还要爆发一场信仰层面的争夺大战?!”
“大概率是这样的了。”孟昭沉沉叹了一声,“事到如今,我总算明白阿彰为什么一直以来都那样忧心了……”
实在是苦难太多、太大、太棘手了。
好不容易退去一重苦难,又叠加上一重,而且眼看着新叠加的苦难还将引爆更大的动荡……
“我九州炎黄何辜,要经受这一重重的苦难!”
孟昭原也心头沉沉,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可就是在这样的沉默中,他的目光不经意地在那纸张上滑过,看见他自己才刚写下的那些字。
这一个个文字本来没甚奇异的,但孟昭愣愣看了一阵,眼前忽然就闪过一道单薄矮小的身影。
“阿彰!”
孟显猛地抬头看向孟昭:“阿彰?”
怎么忽然叫阿彰?阿彰难道不是还在阴世天地那边的吗?而且还是深受触动正在定中参悟?他不该、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啊。
孟昭却是对上孟显的视线:“阿彰都没有放弃,都还在尽力寻找出路,我们难道就要认输了吗?!”
孟显直接叫孟昭问住,一时愣愣怔怔看着孟昭,说不出话来。
“我们做兄长的,又不比阿彰是个阴灵,凡事要先越过阴世天地才能影响干涉阳世……”
“我们的情况比阿彰好太多了,阿彰都还在坚持,还在想办法,我们就要认输,就要将所有的压力、麻烦尽都推给阿彰吗?!”
“不能!”
语言比思想更快,对于孟显来说,还是极少有的体验,但当话出口,即便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的孟显也没有一点后悔。
他更强调一样重复道:“不能。”
“如此便是。”孟昭将目光转回到那张白纸上,亮得几乎要烧起来的眼睛死死盯着,“阴神神尊。”
孟显的心神已经回转,当即追上孟昭的思路。
“是了,阴世天地里的那些阴神神尊,就是可以被我等搬动的镇石。”
他的语速快极了,快到若不是他的吐字足够清晰准确,若不是孟昭足够熟悉他,怕是他说的什么孟昭全都听不清。
“有阴世天地里的那些阴神神尊在,生人再如何折腾,都还有轮回、有阴世刑罚保持一定的公平。由此,也算是给予了绝望的炎黄百姓一点希望……”
虽然这点希望根本就如萤火一样渺弱。
“而我们兄弟能做的,也就是尽力协助各位阴神神尊们护持这一点萤火。”孟显说到最后,脸上那迷茫、困顿终于显出了些许光彩。
他甚至还带上了几分希冀。
“待到熬过最开始的那一层混乱阶段,不论是信仰层面的争夺,还是中枢朝廷的内乱和动荡,应该都能重归秩序的吧。”
……能吗?
孟昭没有答话,目光一点点挪移,落在了那“异族”两字上。
孟显没等到孟昭的赞同,不由得狐疑地看了过去。顺着孟昭的视线,他也看到了那两个字。
顿了顿,他的脸色刹那间比那张铺在书桌上的纸张还要白。
白得几乎看不见血色。
他一时想得太好,竟是忘了他们。
“且边走边看吧,”孟昭只能这样说,“离乱、纷扰大局之下,我们能做的,本来也不多……”
“不过是,尽力而为罢了。”
孟昭将蘸着墨汁的毫笔搁下,将那纸张取过来折叠了:“这件事,我回去跟阿父说的。阿蕴那里,等她能空出闲来的时候你再跟她说吧。”
孟显慢了一拍才点头。
孟昭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没立即去寻孟珏,陪着孟显在书房里静坐了许久。
还是孟珏将人赶走的:“大兄你去找阿父吧,我不妨事的。”
孟昭听着这话只觉得好笑。
“这里是我的书房吧?你赶我?”
就这样的状态,还敢说自己无事。
孟显沉沉叹了一声:“那若不然,我走?”
他说是这样说的,但身体却像是那扎了根的树一样,稳稳当当地立在书案边上一动不动。
孟昭没好气地摇头:“你果真无事?”
孟显嗤笑一声:“我好好的呢,能有什么事?”
孟昭深深看他一眼,果真就起身往外走了:“那我真就去找阿父了。”
临出门前,孟昭才留下一句话:“对了,既然你在这里,而且还有闲心胡思乱想,我那玄字号书架上摆着的资料就请你帮忙整理一下吧。”
“……想来这些资料该是够你忙活到我回来了。”
待孟显想起要去抗议的时候,莫说是这处书房了,就是一整个院子都找不到孟昭的身影了。
孟显着实无奈,却也只能站起身去,找到玄字号书架翻看上面的卷宗。
越是翻看,孟显的脸色越发憋闷。
“怎地这么多?不是今日已经整理过一回了吗?居然还有?!”
这边厢孟显只觉得头皮发麻,那边厢的孟昭却是步履轻松,整个人像是舍下了什么包袱一样。
他这轻松惬意的模样,看得孟珏都忍不住跟着发笑:“这般的高兴?”
孟珏看了看寮房里的其他人,那些人当即就笑着站起身,各自找了理由往外走,将这一片地界让给了父子二人。
“阿显在儿的书房里呢。”孟昭笑着回答道。
孟珏摇摇头:“你将原本该你负责的卷宗文书推给他了?做得这般过分,也不怕阿显跟你生气?阿显自己手上的那部分文书本就不少了。”
孟昭静静说:“忙些好,忙就不会乱想了。”
孟珏看他一眼,招呼他落座。
“是有什么事吗?忽然过来这里找我?”
孟昭不信孟珏不知道才刚白无常谢必安到来的事情,但孟珏这么问,他也就简单且明晰地将事情描述了一遍。
他袖袋里藏着的那张纸张也被掏了出来给孟珏递过去。
孟珏将那纸张打开,一面听孟昭的话,一面定睛细看。
“所以你们的想法是?”
孟昭沉默了一下:“我和阿显的想法是,用心经营好阳明观。”
这就是他们能做好、能做到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了。
说实在的,孟昭从未有今日这么清晰地认知到自己的无力。
孟珏扬起唇角笑了笑:“既然你们想好了,那便去做吧。”
孟昭看孟珏一眼:“阿父。”
“嗯?”孟珏应声。
孟昭却是道:“你跟阿彰也是这么说的吧?”
“是啊,”孟珏直接就承认了,“我和你阿母也一直都是这样跟他说的。”
孟昭好一阵子不说话。
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又不知哪里不对。不可否认的是,得了孟珏这样一句话,孟昭心里踏实了不少。
孟昭没有在孟珏这里多留。孟珏可要比他们忙多了,孟昭也不好浪费孟珏的时间。
但离去以前,孟昭不知怎地,忽然唤了孟珏一声:“阿父。”
“嗯?”孟珏还是平常一样回应他。
孟昭虚晃着神,问出一个忽然占满他心神的问题:“您会做些什么的,是吗?”
孟昭以为自己会很快听到答复,可他等了又等,耳边却只有一片空白噪音。
他不自觉瞪大了眼睛,茫茫然看着孟珏。
孟珏正看着他,但那双眼睛里的……
却是无悲无喜、不沾染一点尘埃的平和。
“自然,总不会叫你们兄弟没个去处。”孟珏又说,“回去吧,阿显在府里等着你呢!”
孟昭愣愣点头,转身走出了寮房。
孟珏回转目光,直接越过天地的壁障,看到此刻阴世天地那帝都洛阳里的孟彰。
孟彰还在定中,周身气机正随着他对天地大道的参悟而变幻无停、演化万千。
仔细看过一阵,孟珏满意点头,将目光收回。
巧了,对于孟彰当前的状态,孟庙和孟珏一样的满意。虽然因为孟彰的静悟来得太过突然,有不少的麻烦需要他来收拾。
而头一个就是——
“哦,都送帖子过来了?”孟庙看着这一封封被递送过来的帖子,“现下待在这帝都洛阳中的孟氏子,一户都没少?”
管家在他旁边垂首恭立,听得孟庙的问话,他应道:“全都送来了。”
孟庙懒得去一一翻看这些帖子,直接将它们往前一推:“都拿走吧。”
管家上前,将案上那一封封帖子收入木匣子里。
“给他们回信,明日辰时中来府上一趟。别的也不必多说,届时自有结果。”
管家躬身应了。
孟庙叮嘱他:“眼下不论是阳世天地还是阴世天地都乱得很,我们得小心谨慎些,起码在阿彰出关以前,将我孟府、这阴世帝都洛阳里的一众孟氏子管束住了,别给阿彰胡乱添麻烦。”
管家正待要再应,就感受到孟庙格外严肃的目光定定看着他。
“你且记住,在这阴世帝都洛阳里,阿彰才是最重要的。”
“他好了,这孟府才会好,这阴世帝都洛阳里的孟氏子才会好,我们也才会好。知道了吗?”
管家抬起头迎上孟庙的视线:“仆知道。”
孟庙看了他许久,才缓和下脸色,冲他点点头:“去吧,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们来处理呢。”
管家躬身一礼,抱着木匣子退下了。
得了孟彰府上管家的答复,回到阴世帝都洛阳这边的孟氏郎君心头都安稳踏实了不少。
他们敢于在这样的节骨眼选择回到帝都洛阳,而不是待在孟氏祖地安阳郡,自然也是有他们自己的倚仗的。
可是再多的倚仗也不嫌多的啊。
孟彰,他们孟氏的麒麟子,就是所有选择停留在阴世帝都洛阳的孟氏郎君都不愿意放手的倚仗。
即便单论年岁,孟彰才是合该仰仗他们的那位。
正是清楚彼此的心思和计较,所以当这些孟氏郎君早早赶往孟彰府邸时候,他们是真的对这种所有孟氏郎君齐聚一堂的情况没有任何意外。
“十五族兄,你也来了?”
“是二十九族弟啊,我才刚到。这不,马车还在那里呢!一起进去如何?”
“齐去,齐去!”
孟彰这府门前一时好生热闹,热闹得叫各方纷纷侧目。
幸而这些孟氏郎君也没要在孟彰这府门前久留,很快就在管家的指引下去了厅堂所在。
厅堂早已被清空,只有一个个蒲团摆开,别样的严肃和干净。
第一位站在厅堂门槛前的孟氏郎君见得,脚步停了停,转眼去看引领他的管家。
管家微微侧身,伸手做引:“郎君请。”
那孟氏郎君沉默了一瞬,倒也没有多说什么,迈开脚步走进去,在预留给他的蒲团上坐下。
厅堂里干干净净的,没甚消遣,他索性也就阖目静坐。
有他做样,接下来走入这一处厅堂的孟氏郎君也都很安分,没谁多生事端。
这状况着实是叫孟庙放松了不少。
然而,孟庙自己心里也很有数,这些孟氏郎君所以如此乖顺,全都是因为这座孟府的主君,而不是他。
既然其他的孟氏郎君如此客气,孟庙也没非得要折腾人。
“走吧。”他站起身,对站在他身前的管家和青萝道。
管家和青萝两个齐齐一礼,果真跟在孟庙身后一起去了花厅。
孟彰闭关修行不出,他们两个作为孟彰的亲信,勉强可以代表孟彰。
而且如今也确实是他们三个勉强支撑起整个孟府的运转。
孟庙走入了厅堂之中。
厅堂最前方的位置也设了两个蒲团,一主一副。
孟庙看也没看那个放置在正前方的蒲团,而是在较偏侧的副位处落座。
管家和青萝分站在孟庙左右两侧,目光注视着身前已尺的空地。
孟庙看得下方的孟氏郎君一眼:“人都已经到齐了?那现在便开始吧。”
“诸位叔伯、兄弟同时往这边孟府递帖子,可是有什么事?”孟庙带上笑容,态度很是客气友好,“虽然眼下阿彰是在闭关,但我还在,诸位叔伯、兄弟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说。”
他又说:“若是有什么我能处理的,我一定没有二话。”
孟庙的话说得那样明白,言下之意也没有多少遮掩,立时就叫厅堂里的各位孟氏郎君心领神会。
有他能帮忙处理的,孟庙没有二话,但若果他也不能处理……那就只能对不起了。
厅堂中坐着的一众孟氏郎君目光碰撞,你推我我推你,竟是直接找到了坐在下首第一位的孟氏郎君上。
见事情落到自己的头上,那位孟氏郎君也没觉得多少意外。
本来也是,这一个厅堂里,不,如今身在阴世帝都洛阳里的孟氏郎君中,就数他辈分最高。他不出头将事情扛起来,谁个愿意冒头?
这位头扎锦纶的孟氏郎君当先笑得一笑,问孟庙:“阿彰果真是又闭关了?”
他很是上心的样子,甚至还能从他面上看出些忧虑来。
“阿彰不是前些日子才闭关过一回吗?这一个月时间都不到,就又闭关?”他问,“如此频繁,不会动摇阿彰的根基吗?”
孟庙张眼往下一扫,见大多数的孟氏郎君都掩不住面上的担忧,他却是笑了起来,显出十二分的放心。
“不过是闭关而已。又不一定是突破境界,阿彰心里有分寸的。”他想了想,反问厅堂中的各位孟氏郎君,“诸位叔伯、兄弟也是知道阿彰的,难道你们觉得阿彰是会为了修行的一时进益而动摇自己根基的那种人?”
厅堂中坐着的各位孟氏郎君下意识地摇头。
“他不是。”
“怎么可能?!”
孟庙倒收敛了面上的笑容:“这不就是了?诸位叔伯、兄弟只管将心放回去就是,阿彰比我们所有人都来得清楚他自己的情况。”
那头扎锦纶的孟氏郎君也是一时舒展了眉眼:“阿庙你说得对,确实是我多想了。那……”
他一眼看过孟庙以及立在他左右两侧的管家和青萝,又开口道:“在阿彰出关以前,我孟氏在帝都洛阳这边的事宜,就都由阿庙你来决断?”
孟庙没有什么反应,只说:“也不全都是交付于我。有很多事我也是拿不了主意的,得询问阿祖和梧叔祖的意思。”
那头扎锦纶的孟氏郎君不便多问,便也不再试探,转而利索地将当前他们这些族中郎君最关心的一个问题问来。
“……我们这趟从阳世天地那边带回来的那些部曲,要怎么安排,阿彰事先可有个说法?”
孟庙就知道会是这件事,他更坐直了身体。
厅堂中的其余孟氏郎君也都打起了精神,侧耳认真来听。
谁都知道,这些部曲可不是寻常的孟氏部曲,而是安阳孟氏自立族以来一点点积攒起来的、长时间滞留在阳世天地里的凶灵恶鬼。
没错,就是昨日夜里,被各位阴神神尊花费大力气针对的那部分凶灵恶鬼。
安阳孟氏因着孟彰的缘故,赶在阴神神尊们正式发力以前,将那些为他们所用的凶灵恶鬼给带回阴世天地里。
倒确实是要比其他各大世族望门、宗门法脉少了许多损失,但孟氏由此也多了一个麻烦。
那就是,他们需要安置这些凶灵恶鬼。
总不能将这些凶灵恶鬼带回阴世后便叫他们就地解散吧,那不是既浪费又给他们孟氏添乱吗?
迎着各位孟氏郎君的目光,孟庙当先点头,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有。”他说,“在阳世天地时候,阿彰就曾经和我说起过这个问题。”
得了这一枚定心丸,厅堂中的各位孟氏郎君心思也安定了几分。他们更有耐心去听孟庙的话了。
孟庙却是先问他们:“这部分部曲,诸位叔伯、兄弟手下都有多少?可有更详细、更准确的名录?”
“有。”
“有的。”
答话的孟氏郎君一个个从袖袋里摸出册子来拿在手上,向孟庙展示。
孟庙一眼看过去,整个厅堂坐满了的孟氏郎君,手里赫然都捧着一本名册。
一个都没有漏下。
就连孟庙心下都不禁升起了几分感慨。
果然不愧是胆敢在这样混乱局面下,待在帝都洛阳中寻找机会而不是退回祖地的,个个都准备周全,滴水不漏。
孟庙心里慨叹的时候,整个人也放松了些。
留在帝都洛阳里的族人足够聪明灵醒,做事足够周全细致,他能少很多事。他可不是阿彰,扛不住太大的风浪。偏生眼下阿彰闭关了,他得自己将事情给担起来……
头扎锦纶的那位孟氏郎君又做了一回代表:“可是要交予阿庙你?”
“不是交予我。”孟庙摇摇头,示意站立在他身后的管家和青萝动手,“是暂且由我等整理,登记成册后再另行分派。”
厅堂里的各位孟氏郎君听得,也都没有多问,任由走过来的管家或是青萝取走他们手上的名册。
“另行分派?阿彰先前可有更多的说法?”
孟庙想了想,也决定给这些族中叔伯、兄弟透漏些消息。
这些族中叔伯、兄弟有心思在自己族里的事情折腾,总好过跑出去折腾其他的事情啊,就眼下外面的形势,谁知道哪一脚迈得不对就踩进陷阱里了?
“阿彰提了一些,说这些部曲经历比较坎坷,……”
听到“坎坷”这个形容词,厅堂中的各位孟氏郎君愣怔了一下,旋即默默在心里给孟彰叫了一声好。
“坎坷”这个词,实在是用得太灵性了。
“对他们的安排须得仔细,不好笼统地一概而论。”
‘所以?’
厅堂中的各位孟氏郎君用眼神无声催促着孟庙。
孟庙目光示意也似地在被堆放在他面前的那些名册处转了一圈。
“所以在将这些部曲登记造册之后,还得细细梳理他们的经历,然后才好确定他们的去处。”
想起了什么,孟庙又很快补充。
“是了,阿彰还说过,这些部曲也是为我安阳孟氏立下过许多功劳,我们不好薄待了人家去,所以他曾说过,在真正给予这些部曲分派以前,我们还须得先问过这些部曲本人的意见。”
“阿彰的意思是,尽量给予这些部曲优待。”
孟庙说话的时候,厅堂里坐着的孟氏郎君一个都没吭声,全都在听。甚至直到孟庙将话说完好一阵子,厅堂里才又有人说话。
“阿彰的这些优容,是给名册上的所有部曲的吗?”
孟庙多看了说话的那个孟氏郎君一眼,笑得一笑:“待梳理过他们的经历之后,自然就有数了。”
厅堂中的各位孟氏郎君这下尽都在心头默默点头:这般安排才合符阿彰的性情嘛。
阿彰年岁小,虽然也知道“水清则无鱼”,可他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真要是说他可以高高抬手放过那些做事太狠绝的家伙,这里也没几个人会信的。
“阿彰有说过要怎么安置那一类部曲吗?”
“这个阿彰倒是没有说过。”孟庙摇了摇头,但他迟疑了一下。
厅堂中的各位孟氏郎君看得清楚,当下就有人试探着唤了孟庙一声:“阿庙?”
孟庙回过神,迎着下首看来的目光:“其实阿彰一直以来都比较在意草原上那些异族的事。”
孟庙也只有这一句。
说完这一句话后,他便闭嘴了,任由那些目光一遍遍地往他这边看过来,他也再没有多说一个字。
见得孟庙这般反应,厅堂中的一众孟氏郎君也不催促了,或是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或是与临近相熟的族兄弟无声交换目光,反应不一而足。
孟庙亦不催促他们,给了这些孟氏郎君足够的时间梳理心绪和思路。
反正他确实没有说谎。便是有人将这话拿到阿彰面前去问,孟庙也不带一点心虚的。
他甚至还有心思去观察下首坐着的这些孟氏郎君的表情变化,猜测他们此刻的心思。
‘他们中,有人能跟上阿彰的思路和脚步,将目光投向那些草原异族身上吗?’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人……
如果他们孟氏族中真的有更多这样的人出现,阿彰日后或许能够更轻松些。
孟庙悠悠畅想着,直到时间差不多了,他才再开口唤回厅堂中各位孟氏郎君的心思。
“各位叔伯、兄弟还有什么事情要说的吗?”
厅堂中各位孟氏郎君的心思快速回转,同时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那位头扎锦纶的郎君身上。
那位孟氏郎君仍是不推托,当下直接问孟庙:“阿庙,接下来我们要做些什么?”
孟庙一整脸色,说:“仍是那句话,我们须得尽量收缩人手,专注自身,别轻易掺和到那些事情里去。一切……”
“等阿彰出关了再说。”
厅堂中的各位孟氏郎君脸色不见太多的变化。显然,他们对于孟庙的回答也没有什么意外。
“就只是这样?”即便如此,还是有孟氏郎君不太死心,“我们不多做些别的?”
“别的什么?”孟庙便问。
“……别的计划。”那孟氏郎君扛住从厅堂各处投来的目光,直视着孟庙的眼睛,说。
第 447 章
孟庙笑了一下:“就眼下的混乱局势, 有什么计划能应对得了?”
厅堂中的孟氏郎君们哑言片刻,也是摇头失笑。
是啊,就眼下的混乱局势, 就这般好像随时都会有什么势力入局的浊乱世道, 有什么计划能完美且及时地处理所有的变数?
莫不如还是随机应变。
孟庙团团扫视过一眼, 问:“你们可还有什么问题?”
一位孟氏郎君抚了抚衣袖, 站起身来先冲上首拱手一礼,然后又各向左右拱手, 才问孟庙:“我有一问, 可否请庙族兄给个准话?”
孟庙无奈说:“希望你别要太为难我吧。”
饶是正等着他回应的那位孟氏郎君都快速地闪过了一丝笑意,但他还是重整表情,问得端正且严肃:“倘若这天地里有我们难得的机遇呢?”
“我们也不要伸手去取吗?”
孟庙定了定神, 也顺道活动了一下肩膀。
即便他现下这只是魂体, 并不是曾经的肉身皮囊, 在这种气氛之下, 他仍然感觉到了几分紧绷。
“你要如何去判断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那个所谓机遇, 真的就是机遇, 而不是某些精心设计的陷阱呢?”孟庙问。
那位孟氏郎君看着他, 神色未见任何动摇。
孟庙看他坚持, 心下暗叹。
是了,眼下坐在这厅堂里的孟氏郎君,有哪一个不是怀抱野望的呢?
他自己不算。
他是跟着孟彰, 为了帮助孟彰处理一些杂事的。他以及他这一支的前程, 说是在这帝都洛阳里,倒不如说是系在孟彰的身上的。
倒是这里的一众族叔伯、族兄弟, 他们是要在帝都洛阳的漩涡中寻求自己的机会的,如今簇拥在孟彰周围, 不过是外间风浪太大,想要寻求孟彰的庇护和指引而已。
他们不一样的。
“关于这种情况,阿彰也曾经有跟我讨论过。”孟庙这样说,他还特意顿了顿,给这厅堂中的所有孟氏郎君凝神的时间,“阿彰曾经说过,若果族中各位族亲真能有这样的机会,他不会阻拦。”
孟庙不自觉地模仿出当时孟彰说这话时候的语气。
“机遇和缘法都是各人的福缘,阿彰不愿、也不想做这样的事。”
虽然这是孟彰的表态,是当前坐在这里的各位孟氏郎君想要听到的答案,但或许是孟庙的语气、神态甚为殊异,以至于厅堂下首坐着的那些孟氏郎君都没显出什么喜色,还在等待着孟庙接下来的话。
更准确地说,是孟彰的话。
“但眼下时局特殊,利与弊、好与坏随时有可能被颠覆,或许前一刻还是福缘的机遇和缘法,下一刻就会演变成灾祸、劫数。”
“谁也说不定,谁也拿不准。”孟庙将孟彰的话完整地复述出来,不愿意有一点的含糊。
“若是我们族中谁个真的感应到了机遇缘法,这是好事,很该祝福贺喜才是,但也正因为这种不定性,所以收取、接触这些机遇缘法的时候,也是在拿我们孟氏的所有人一起压注做赌……”
孟庙的所有心神都在极力模仿当日孟彰说话时候的样子,根本就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注意下首那些孟氏郎君的表情。
但一左一右分立在他身后的管家和青萝却不是,他们的视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稍稍抬起,隐蔽而小心地观察着下方的郎君。
幸而最糟糕的情况并没有出现,这些孟氏郎君的心情还算平和,未见什么怨忿。
他们二人也不做交流,各自悄然将视线压下,恢复惯常的恭顺模样。
这回着实是管家和青萝想多了。
在这个世族与皇族共分天下的时代里,为了家族利益、安危舍弃个人利益和安危是再常见也最理所应当的事情。尤其是哪家都像是陷在风暴里的船舟的当下。
会对这种事情敏感、想要防范于未然的孟彰,才是与这个时代被奉为常理的思想格格不入的那一个。
“阿彰的意思是,”孟庙继续分说,“各位族中儿郎在摘取机遇以前,最好先通禀族中,待族中分辨、确认过再做行动。”
“机遇和缘法收取以后,若是那能分的,族中酌情分取,最高收取七成,最低……”
各位孟氏郎君虽则神色不动,却也隐隐可以感觉到周遭气氛的变化。
比之先前来,此时又要更紧张了几分。
“只取一成。”孟庙像是完全没有察觉,神色自如地继续往下说,“若是那等不能分的,机遇尽归有缘人所有,……”
孟庙的话都还没有说完,下方的孟氏郎君已然感觉心神中响起一道又一道的轰雷。
‘若是那等不能分的,机遇尽归有缘人所有,……’
‘……机遇尽归有缘人所有,……’
‘……有缘人所有,……’
幸而这里的孟氏郎君俱都不甚简单,他们很快稳住了心神,继续去听孟庙的话。
必定还有下文。
必定还会有条件!
族中……族中可不是那等做慈善的。
“但为了支付族中出手的代价,若果收得的机缘不能分享,只能独有,那么取得那份机遇的有缘人得有所偿还。或是须得为族中出力多少年,或是另行上交什么修行资粮……”
“具体到底是要怎么处理,得看到时的具体情况如何,不一而定。”
“总之,必是要报还族中的。”
孟庙这话不说倒还罢了,可他这样说,反是叫厅堂中的各位孟氏郎君脸色接连动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真的是阿彰的话?”
不不不,很快有人反应过来,改口问:“阿彰这样决定,族里居然也能答应,没有反对和拒绝?”
还是那句话,孟彰年岁小。
年岁小的小郎君,生前还长年卧床不起,纵然再是聪颖,也还是能保留下属于小儿的纯善。所以更关键的问题应当是,族中居然会同意?
族里的族长和族老,居然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孟庙迎着这些不敢置信的、满是哗然的目光点头:“族里已经答应了。”
顿一顿,他不知是强调还是在简单重复:“阴世天地里,这帝都洛阳的孟氏诸事,已尽托阿彰之手。”
他目光同时平平往下一扫:“这就是族中的决定。诸位叔伯、兄弟若是不满意……”
“可以,自己从族谱中除名。没有人会阻拦你。”
不满意?从族谱中除名?
所有的孟氏郎君都是连连摇头,厅堂中响起一个个声音,但并不噪杂。
“我们不是在想着这些,只是担心安阳郡那边的态度而已。”
“是啊,祖地那边可是很少有能给予我们这般自由的时候呢!”
“哪里是很少有?!根本就是从来没有过。这回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我们这回也算是开眼界了。”
“族中对阿彰可真是信重啊……”
纵是有这样的夸赞、感激话语回荡在耳边,孟庙也仍旧不放松,非得一个个仔细看过去,确定这些孟氏郎君的态度以后,他方才稍稍松了口气。
也只是稍稍放松一下罢了,谁知道下面这些族人里是不是在搪塞、糊弄他?
但他们愿意搪塞糊弄人,基本上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至于说其他,那就得看后续他们各自的手段了。
孟庙等了等,等到下面各位孟氏郎君的情绪平复,他方才又说话:“为了便利族中尽快且合理地做出判断、审核,烦劳诸位叔伯、兄弟在递交提议以前,尽量将相关的资料和信息准备妥当。”
“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听得孟庙的要求如此简单,所有孟氏郎君甚至都没有如何考虑,当下就点头,连连做出保证。
“阿庙你放心,我们会尽量收集资料和消息的,不会轻易就叫族里出手。”
“是啊,如今我安阳孟氏在阴世这边的处境着实微妙,正该处处小心,将每一分力都用到极处才好。”
“阿彰处处都为我们想到了,我们也定不会叫他为难。你且放心就是。”
孟庙也只听着,直到厅堂中的声音渐渐平息了,他才说:“既然各位叔伯、兄弟也都听明白了,那可有什么异议?”
“若是有的,现下便说道出来,趁着族中的大家都在,正好能商量。若是没有……”
“这事就基本定下了,日后不得再起事端。”
孟氏各位郎君尽都摇头。
“我等没有异议。”
“便就这样定下吧。”
“我等在此地共约,若有人胆敢暗地里生怨且捣乱的,当视作背叛我孟氏,当除族,斥为孤魂野鬼,撕碎魂体,绝其供奉香火。”
不得不说,不论是除族、斥为孤魂野鬼,还是撕碎魂体、绝其供奉香火,对于阴灵,尤其是出身世族的阴灵来说都够狠的。但不论是提出这种处决的,还是将它听得清清楚楚的,都没有一个神色动摇的。
孟庙将这些孟氏郎君的表情尽皆看在眼里,他起身,叠手一礼:“某与诸君共勉。”
下首各位孟氏郎君也都肃然起身,叠手回礼:“某与诸君共勉。”
至此,自觉了却一桩大事的孟庙顿时放松许多。
“诸位叔伯、兄弟可还有其他事情要说的?”孟庙问。
头扎锦纶的孟氏郎君又一次被道道目光催促也似地盯着。他虽坐得稳当,却也只能开口问:“我们过来之前,曾听说阿彰又闭关了……”
这位孟氏郎君一面说话,一面让目光扫过厅堂最中央位置空着的那个蒲团。
“可是真的?”
孟庙应:“是真的。”
本来也瞒不住的事情,孟庙更没有必要说谎。
听得孟庙这回答,不少孟氏郎君都皱起了眉头,不是很赞同。
“阿彰这就又闭关了?如此频繁的闭关,真的不会动摇他的根基么?”
孟庙当然知道他们担心些什么。
毕竟从实际意义上来说,这里坐着的各位孟氏郎君,就是看好了孟彰的现在和未来,才会冒险回到这处漩涡中心的。孟彰的安危与前程亦决定着他们的安危与前程。
如今孟彰的根基有可能被动摇,这又如何能让他们不为之忧心忡忡呢?
可理解归理解,孟庙却也不能放任这种情况发生乃至是持续下去。
“这是阿彰机遇到了,不好强行压制。”孟庙说,“诸位叔伯、兄弟就算没有修为在身,也对修行之事甚为了解,当知道这事情由不得阿彰本人。而且……”
孟庙脸上的缓和陡然收起,神色淡淡的,竟也多了几分摄人:“这是阿彰的修行,是进是退,阿彰他自有分寸,也当有他的权衡,各位叔伯、兄弟还是莫要过多干涉的好。”
“我们毕竟不是阿彰自己。”
整个厅堂鸦雀无声,久久没有人应话。
“你们说,是也不是?”最后,孟庙这样问道。
“……是。”头扎锦纶的孟氏郎君率先接话,得了孟庙、管家和青萝一个温和亲善的眼神。
见厅堂中的各位孟氏郎君尽皆俯首,孟庙只觉得心头莫名激荡,仿佛孟氏在阴世帝都洛阳的所有力量真的都被握在了他手里一样。
也只是仿佛而已。
孟庙的眼神虚虚一晃,片刻后又再次凝实。
“有一点,料想诸位叔伯、兄弟心里该都是明白的,”他目光陡然一变,沉沉压向下首的所有孟氏郎君,“对于我孟氏来说,帝都洛阳这边的任何事,都比不上阿彰的修行和安危来得重要。”
“只要有阿彰在,只要阿彰的修行能够顺利,我孟氏就有兴盛的希望,就还有再度崛起壮大的机会。这才是我孟氏一族最大的机缘和福缘!所以……”
“我希望各位叔伯、兄弟记得轻重,莫要因小失大,反累了我们孟氏,坏了你们自己。”
这一番话,与其说是在告诫厅堂中的各位孟氏郎君,其实更像是孟庙在警醒他自己。
因为坐在当下这个位置上的孟庙,才是真的最容易被挑起野望的那一个。
各位孟氏郎君似乎也很是明白,各自往上方孟庙处扫去一眼,又低头应声:“是。”
“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各位叔伯、兄弟就都散了吧。”孟庙缓和下脸色,“孟府里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分理,恕我不便招待诸位。待日后得闲,庙定与诸位叔伯、兄弟设宴赔礼。”
孟庙说得客气,可那各位孟氏郎君又如何真敢应下?各个摇头摆手,都很是体贴亲和。
待到这些孟氏郎君各自散去,一个个辈分甚高的孟氏郎君压根没去找自己家的牛车,直接就跟着那头扎锦纶的孟氏郎君上了他的马车。
头扎锦纶的孟氏郎君心里无奈,却也不好赶人。
尤其他自己心里明白,若不是他在族中的辈分足够高,还有更多的孟氏郎君想要挤上他的马车来呢。
他索性就抬手在车厢的某个位置按了一下,整个车厢内的空间顿时开始拉伸拓展,堪堪将一众挤上他马车的孟氏郎君给容纳进去。
“好了,有什么事且说罢。只一点,我这马车也只是寻常马车而已,并没有太多特殊的布置。所以那些太过紧要的话就莫要在我这里说了,我怕保不住各位。”
当然,他更怕的是自己也被拖着陷了进去……
马车里坐着的各位孟氏郎君敷衍地点了点头,旋即就有人开口道:“……族中真的能答应?”
“莫说是你,我初初听到的时候也真不敢相信。族里居然真能放手让我们去做?他们什么时候也能这样胆大了?!”
“我也是,我还真以为安阳郡那边要蛰伏不动的,没想到啊……”
有孟氏郎君摇摇头:“倘若只是我们这些人等,安阳郡那边是怎么都不会允许的。但谁叫,阿彰也在帝都这边呢?”
“是啊,尤其是看眼下这情况,阿彰的修行是压不住的,俨然是迎势直上的势头。安阳郡那边多番顾虑之下给阿彰松一道口子也是很正常的。”
“说到底,我们还是借了阿彰的势啊……”
“哈哈哈,很是。也不知晓那些退回安阳郡去的家伙知道我们这边的情况会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不能亲眼见一见委实是可惜了。”
“好了。”头扎锦纶的孟氏郎君见他们将话题越扯越远,便出声喝止,又将话题给收回来,“你们挤到我这里来就是为了说这些的?”
“倒不是。”一位郎君连忙一整脸色,“我们是来问那些部曲安置的事情的。”
其他孟氏郎君齐齐点头。
“我们就是想问一问,这些部曲……”
“可会有可能分落到我们自己的手上?”
“是啊,如果有这些部曲在手,我们也可以开拓那些小阴域了……”
“开拓小阴域倒确实是一个好想法。毕竟如今我们手里多了一批人,而其他人则还需要整理这一阵时间的混乱,需要专注于错综复杂的局势,必然要将自家力量收缩,小阴域那边他们顾不上。正是我们的机会!”
那头扎锦纶的孟氏郎君听得也很心动,但他很快摇头:“他们腾不出人手和精力来开拓各处小阴域,难道我们就可以了?莫要忘了,这些部曲只是暂时归拢到我们手上的。”
“其中相当一部分还恶性未改,如果不是我们仰仗着孟氏,只凭我们自己,是不可能压得住他们,也不可能叫他们驯服的。想要调用他们,还是先将内部梳理过一遍再说吧。”
一位孟氏郎君摇了摇头,叹道:“”阿彰虽然年岁小,但行事确实周全,这些事情他都帮我们想到了前头……
“确实,这回我们是真的处处仰仗阿彰了。他自己也不过是个早早夭折的小郎君而已。”
“日后都小心着些吧,莫要坏了阿彰和我们自己的情分……”这半是感慨半是提醒的话,说得车厢里的各位孟氏郎君一时哑然。
“族兄你这样说,是真的觉得我们会冲动大意?放心,我们纵是不顾族中,也得顾及自己,顾及自己的血脉子嗣啊……”
车队渐渐远去,又散入各处孟府府邸,不多时各自安静下来。
孟庙立在厅堂中央,遥遥看了半饷,收回目光:“这府里内外的事情就交付两位了,两位须得更用心一些。”
管家和青萝尽都躬身作礼,郑重回应。
“至于我,”孟庙说,“我会盯着他们的。”
“阿彰这一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关。在阿彰出关之前,我希望我们孟府、孟氏在这帝都洛阳里的各位,不会平白闹出什么事端来。”
孟庙自己知道很难,但他也只能尽力。
而他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去往太学童子学里给孟彰请假。
罗学监在他自己的寮房里接待了孟庙。
也是直到孟庙走入罗学监的寮房、将寮房的门扇给闭合上,他方才感觉到自己整个魂体以及心神都太过紧绷了。
罗学监很能体谅他,亲自给他分了一盏茶。
饮过这一盏安心定神的茶水,孟庙也终于能放松了些。
将空了的茶盏重新放在几案上,孟庙诚心跟罗学监道谢:“多谢学监。”
罗学监看他一眼,摇头,却是问他:“孟彰果真是又闭关了?”
孟庙点头,罗学监低头在旁边翻了翻,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假单递给他。
“拿去吧。”
孟庙双手接过。
他低头看了一眼,假单上果真没有写上限期。
罗学监又问他:“还有什么别的要求?”
孟庙摇摇头,将假单收起:“没有了,学监想得甚为周到。”
罗学监看了看他,拉开书案上的一处抽屉,从中捧出一道卷轴来递向孟庙。
孟庙见他动作仔细慎重,当下也不敢怠慢,双手来接。
“这卷轴借予孟彰,待孟彰补完课业以后再交还童子学里。”
孟庙不过才低头看过一眼,眉心便即猛地一跳。
难怪罗学监会是这般的细致,难怪还特地交代说这不过是暂借阿彰,待阿彰补完课业以后又得交还童子学学舍里。
这可是《庄周梦蝶图》!
尽管不是庄周一脉传承根本的正本,只是仿本中的仿本,也仍然很是宝贵。
起码安阳孟氏就没有。也没有安阳孟氏的哪个郎君有幸得以一见。料想似这等的珍宝童子学乃至整个太学也没有多少。
“学监放心,”孟庙郑重说,“我会告知阿彰的。”
罗学监点点头。
孟庙又站起身,端端正正向罗学监拜了一礼:“阿彰暂且不在,某谨待阿彰谢过学舍看重。”
罗学监说:“孟彰也是我童子学的学子,我们身为学舍的师长,如何能眼看着他困顿在原地?何况这幅图卷不过是借予他,日后须得再还回来的。”
纵使罗学监这样说了,孟庙还是很感激,态度也是颇为恭敬。
罗学监的话音一时也平缓了不少。
“接下来你孟氏在这帝都洛阳里,可有什么定计?”
孟庙当然知晓罗学监这样的问话已经算是在释放善意了,但眼下他也只有苦涩一笑:“我们小门小户的,能有什么定计?左不过是守住自己的一亩半分地,什么都不插手、什么都不理会就是了。”
他压低了声音:“不管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只要我们不接茬,自当可以保得一夕安寝。”
罗学监看向孟庙的眼带着点惊奇:“你自己想的?”
“我哪里能拿这样大的主意?”孟庙摇头,“自然是阿彰和族里事先商量好的。”
罗学监也觉得这才合理,叹得一声:“虽是如此,可你们也够胆大的。”
如今这世道,确实是世族与皇族在共分天下,没有足够的理由和证据,哪怕是皇族司马氏也不好直接对世族动手。
可皇族司马氏动手犯忌讳,容易惹起众怒,不代表其他世族动手也一样。
世族与世族之间动手,只要不是一夕屠门灭族,仅仅叫败落者衰亡乃至是凋零到血脉尽灭,就是可以的。
“你们孟氏一族这个春节,”罗学监也低声说,“着实是太刺眼了些。尤其是上元那一场灯会以后……”
孟庙抿着唇,强自压下那些愤懑:“难道是我们哪里做错了吗?!”
罗学监沉默半饷,摇头:“不,你们没有做错。”
任是谁个来,都没有理由说他们孟氏做错了。
孟庙原本已经压下稍许的愤懑当下就被点燃起来:“所以我们做对了、做得足够好,也是我们的错,要针对、打压乃至是直接封禁我孟氏?!”
罗学监长长叹了一声,反问孟庙:“世道如此,你再是不甘、不服又如何?你难道有力量去反抗吗?”
孟庙许久没有做声,到最后才闷闷说:“……我们会有的。”
罗学监顿时觉得好笑,他也果真笑了一下:“是啊,只要孟彰能够顺利成长起来,你们当然会拥有那样的力量,但是……”
孟庙不解,茫茫然迎上罗学监的视线。
“如果真有那一日,你孟氏真的煊赫荣耀到再也没有谁家可以随随便便指责、针对、打压和封禁你们,当你们孟氏立于顶尖世族之列,当你们再遇上似今日的你们一样能比那时的你们做得更好、做得更对的其他世族,你们孟氏真的就能秉承公理与道义,乖乖地割让出利益去?!”
孟庙怔愣住,久久、久久没有做声。
罗学监被坏了心情,也懒怠于孟庙掰扯,只冲着他往门的方向单手一引:“既已无事,孟郎君便自去吧,我这不留你了。”
“只一点,”这位学监说,“孟庙郎君,看在今日你我这一聚,我便也多嘴说一句——”
“你最好想明白,你真正偏向的到底是哪一方。”
直到退出了罗学监的这一处寮房,被吹过来的寒风扑了一脸,孟庙方才回过神来。
他深深看了罗学监的寮房房门一眼,拱手拜得一礼,也没再在罗学监这里逗留,转身寻了路往太学外头走。
或许是孟庙的错觉,越是往外走,他就觉得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越多,情绪也越是复杂冷淡。
孟庙不敢细看,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直到上了马车,他整个人的心神方才松弛下来。
没有得到他的吩咐,驾车的车夫甚至连马鞭都不抖一抖。
“走吧,回府里去。”
马车这才开始动了。
遥遥看着挂了孟府符牌的马车驶出太学,王绅、谢礼、庾筱和桓睢四人也还是立在栏杆前,没有动弹。
“……还不回去吗?时辰不早了,再迟一些先生就该要来了。”桓睢懒懒问,却是一味把玩着手上的小弓,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往边上分去一点。
“不急,还有些时间呢。”王绅应他一声,视线却还遥遥看着孟氏马车消失的方向,“你们说,这孟彰每日里到底是怎么修行的?怎地这就又有进益了?”
庾筱偏头看他一眼,问:“他每日里是怎么修行的我不知道,但他每日里是怎么学习的我们基本也看到了,如何我们就是没有他进益多?”
王绅动了动眉头,不由得问:“阿筱你今日是从哪里吃了的火气?竟这般容易动恼?”
庾筱如何能承认?
她只说:“哪里是我今日容易动恼,分明是你自己说的全是废话。”
桓睢甚至都没看他们两个,只跟谢礼碰了碰视线,忽然目光一远,看见正从学舍走出、往学监寮房那边走去的顾旦。
“那是孟氏阿彰曾经的伴学书童?”桓睢说,“他倒是个记情的。”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却是一点不意外。
谢礼道:“倘若不是顾旦足够记情,他也不会入了孟彰的眼。”
庾筱也点头:“得孟彰所看重的人,原本也不简单,你待日后就知道了。”
桓睢一撇嘴,问:“也包括你们和道门那几个同窗么?”
王绅这才偏了头去看他:“所以你是觉得你自己不值得孟彰高看一眼?”
桓睢哼了一声,掀起眼帘斜瞥向王绅:“我有没有那等资格、有没有那等实力,难不成还都全由能不能入他孟彰的眼来做评判标准?!”
“我何曾是这个意思?”王绅倒是不生气,真要这般轻易就被点燃怒火,他不知已经气恼过多少回了,“你要再是这样胡搅蛮缠,那我们便不必多说了,免得平白浪费口舌。”
桓睢又是一哼:“分明是你辩不过我。”
谢礼和庾筱已经习惯他俩之间的这种争吵了,都懒得理会他们,一个个转眼去看另一边厢的位置。
果然,在另一边厢的亭子下,他们找到了同样目送孟氏马车远去的李睦、明宸和林灵那几人。
但他们没找到出身酆都地府的石喜。
明明先前还在那里的……
庾筱和谢礼对视一眼,庾筱问:“你看见石喜了吗?他哪去了?”
谢礼摇摇头:“才刚他还跟李睦他们走在一处的,现在不见人影了……”
王绅皱了皱眉,也跟着转了目光去那边找。
还是桓睢懒懒给了个答案:“刚才那顾旦去找学监的时候,那石喜也在往那边走。而且相比起顾旦来,石喜的速度更快一些。现在的话……”
“石喜该是已经站到罗学监面前了吧。”
王绅和庾筱同时转眼去瞪桓睢:“你既看见了,早先为何不提醒我们?”
桓睢是一点不让他们:“你们事先也没叫我特别留意他的动向吧?如今这副问罪的模样是什么态度?何况,我就一定要知会你们吗?你们可莫要忘了……”
“我桓睢也是桓氏的嫡系郎君,可不是那些翼附于你们的寒门子和平民子!”
他脸色更是倏然冷下:“你们且将态度给我摆正一些。若不然……”
“我看我们也不必凑在一处了。”
眼见这里气氛又一次闹僵,眼见还是要自己站出来做这个和事佬,谢礼就觉得心累。
可是,再心累,该做的事情也还是得做。没有他在中间添补周全,王绅、庾筱和桓睢三个得僵持到大家重新回到童子学学舍里坐下。
“且都收收脾气吧,如今不是我们耍性子的时候。”谢礼看看王绅和庾筱两人,又看看桓睢,“我们身上各自都担着家里的任务,若因为我们的缘故误了家里、族中的事宜……”
“纵是我们上面还有人护着,也定讨不了好,甚至还会连累他们。”
“都消停着些吧。”谢礼这样说。
王绅、庾筱和桓睢面皮动了动,似是都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叫谢礼给伸手拦住了。
“别逼着我挑破。”谢礼这样说,“我已经够配合你们的了,你们再这样来回折腾,我可就不奉陪了。”
王绅、庾筱和桓睢顿了一顿,果真就整理了面上神色,换上另一副稳重姿态。
谢礼心下暗叹,决定下次也这样直接了当地宣告自己的态度。
他是真的怕了这三个家伙了。
“我要问,石喜到底是什么时候去找罗学监的?”王绅问,似乎完全没有看见谢礼很有些复杂的表情。
桓睢这回也没敷衍,直接回答道:“比顾旦要早一盏茶工夫。”
早一盏茶工夫?
王绅、谢礼和庾筱同时侧目看着桓睢。
石喜走得那样早,桓睢又亲眼见到了,居然也没有提醒他们一句?!
“你到底什么意思?!”庾筱沉声问。
桓睢将手中的小弓松开,小弓在他掌中跌落又被系在桓睢手腕上的红绳拉住,在半空中来回晃悠。
“我没什么意思,只是见你们都在盯着那孟氏的马车出神,还以为你们在认真计较、盘算些什么,就没打扰你们。”
“如此而已。”
庾筱冷笑一声,盯紧了桓睢的眼,问:“好一个‘不打扰’。我且问你,桓睢——”
“你的童子学伴读书童现在在哪里?”
第 448 章
——你的童子学伴学书童在哪里?
如果没有差错, 他自然该是已经在罗学监寮房外头等着石喜了……
可桓睢又怎么会轻易回答她?
“我的童子学伴学书童在哪里,难不成还需要时刻回禀你?”桓睢撇了撇嘴,“我怎么不记得, 你庾筱还是我的上官了?”
“你!”庾筱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王绅和谢礼各自动了动身体, 一左一右挡在庾筱和桓睢中间。
“桓睢, 桓十九郎, ”谢礼说,“莫要再挑事, 如果你们龙亢桓氏真的还有心维护世族体系的话。”
王绅也说:“如果你龙亢桓氏不愿再与我等共盟, 你们可以直说。”
桓睢盯着王绅、谢礼看了一阵,又偏转目光看向满眼怒火的庾筱,忽然笑了一下:“所以这会儿就全都是我的责任了?”
王绅、谢礼脸色不动, 却也说:“庾筱, 道歉。”
庾筱脸色陡变, 但最后她还是咬着牙说话:“是我的责任。”
“我越界了。”
桓睢惊奇地看了庾筱一眼, 下意识开始考虑紧抓着这件事不放能不能逼怒庾筱。
‘可惜……’
他暗叹一声, 到底是放弃了这个诱人的打算。
庾筱也是颍川庾氏精心教养出来的小娘子, 她既然已经选择了低头, 又怎么可能愿意叫自己情绪失控让先前的忍让都前功尽弃?
他步步进逼反而显得他逼人太甚了。
“罢了, ”他说,“下不为例。”
庾筱眼底怒火汹涌翻滚,几欲喷薄而出, 但最后都被镇压下去了。
王绅问:“你的伴学书童呢?桓十九郎, 你的伴学书童现在在哪里?”
王绅可不同庾筱,尤其在庾筱因为同一个问题被桓睢给反咬一口以后……
桓睢扬起唇角:“现在的话……他大概是在东厢房那边寻公输先生请教什么疑难吧。”
“你们也是知道的, 他就是对那些攻城器械很敢兴趣,总会有许多疑难。幸得他还算有些天分, 能入到了公输先生的眼。不然我还得头疼要去找谁给他答疑呢!”
王绅、谢礼、庾筱三人眼下关心的可不是桓睢那伴学书童的天赋问题,而是他当前在做的事情!
“你的伴学书童现在真的只是在向公输先生请教学业上的问题?”谢礼问。
桓睢给了他们三人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还没等王绅三人做出反应,桓睢利索一甩手,猛然抓住那个把玩的小弓,将它妥帖收入袖袋里,站起身往回走。
“时间差不多了,你们要继续待在这里就继续待着吧,我回学舍去。”
王绅三人谁都没动,只看着桓睢和对面亭子里的李睦等人陆陆续续走入童子学学舍里。
“龙亢桓氏……”
“越发的嚣张了。”庾筱这样说,除却眼底映出的薄薄火光,竟是看不出她如何地生气。
“没办法,”谢礼默默道,“上元那一夜,我们三家的力量折损太过,他龙亢桓氏自觉拿捏住了我们三家,又怎么愿意再‘伏低做小’、‘忍气吞声’?”
庾筱冷笑:“果真是一群丘八!自觉得志就趾高气昂,也不怕被人连着他们那一身皮给扒下来。”
“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了。”谢礼脸色有些凝重,“你们真觉得桓睢这桓十九郎是如此傲慢无智之人?”
“你是说……”王绅问。
“这几天以来,龙亢桓氏一直小动作不断,似刚才桓睢桓十九郎的挑衅不过是寻常事,并不罕见。我们谢氏觉得,桓氏有可能是在试探我们的后续动作。”谢礼说。
“后续动作?”庾筱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谢礼点头:“我们在阳世天地那边折损了大量凶灵恶鬼,必须得要有后续力量补充。桓氏……该是想要知道这些。”
王绅和庾筱都不说话,沉默了好半饷。
“我们哪儿够资格知晓这等秘要,桓十九郎可真看得起我们啊……”庾筱说。
王绅摇摇头:“龙亢桓氏当然不会抱有这样的幻想,但桓十九郎却是未必。他现下……”
“可是正闲着呢。”
庾筱倒是还想要辩驳,但她思量片刻,总觉得她的话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又待要如何去说服王绅和谢礼?
“所以这桓睢是闲着没事干,便不管有没有果子都要打上一杆?”
“谁知道呢?反正桓睢也好,龙亢桓氏也罢,都不是那等愿意安顺的。”王绅这样说。
事实上,王绅能说出这样的话,某种程度已经表明了他以及琅琊王氏对整个龙亢桓氏的态度了。
庾筱和谢礼当然很明白,所以他们也只问:“那我们现在……”
“他盯着我们,”王绅咬着牙说,“我们也盯着他。我们三家折损极大,他龙亢桓氏难道就幸免了?!难道就只有我们需要补充力量,他们龙亢桓氏就不需要了?”
“不过是人盯着人罢了,且看谁个更厉害一些!”他这样说着,横眼看向边上的谢礼和庾筱,“不会我们三个合力,还会输给他一个桓十九郎吧?”
看着王绅眼里的怀疑,谢礼和庾筱都再拖沓,当即就点头了。
只是也有一点,谢礼很是关心。
“如果龙亢桓氏真的偏向了皇族司马氏了呢?”
王绅几乎没怎么考虑,直接就道:“各自上报兄长和族中就是。他们会有决断的,我们别添乱就好。”
庾筱和谢礼当然没有意见,很是赞同地点头。
庾筱更是笑了一下:“他不背离我等尚且罢了,倘若真是他们做了什么,呵,定要叫他好看。”
王绅默默看向了谢礼,谢礼无声摇头,王绅也就没多说什么了。
只希望龙亢桓氏真的没有更大的野心,否则……
世族也好,皇族也罢,怕是都落不到好。
王绅只是隐隐这样担心,但待在转生法阵里、时睡时醒的司马慎却在短暂的清醒时间中更警觉地明白劫数的逼近。
“阿父……”
回应司马慎的并不是他想要见的晋武帝司马檐,而是皇后杨氏。
“你找你阿父?”皇后杨氏往前几步靠近法阵,站在法阵的边沿处,“你阿父现在在忙着呢,阿慎你是有什么话要跟他说的吗?我去找了他来怎么样?”
司马慎想要睁开眼睛去看皇后杨氏的表情,但转生法阵此刻正温柔地包裹着他,要将他的意识带入黑甜的沉睡之中。
如果他一定要睁开眼,那他一定支撑不了多久就会睡过去的……
司马慎索性也不勉强,他更担心自己不能将想说的话说完。
“既然阿父忙着,就不打扰他了。”司马慎说,“阿母,是外面又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这一回好像睡得有点久……”
皇后杨氏的神色动了动,但很快掩去:“应该是快要到你的出生时日了吧,所以你睡得更久一些,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担心。”
司马慎听着皇后杨氏将话说完,却跟她说:“阿母别瞒着我了。我先前虽然一直睡着,可也不是完全不知事。告诉我吧,阿母……”
“我不可能一直被瞒着的。”他求着皇后杨氏,“现在你跟我说明白了,日后我才好做出应对,不至于忙乱出错。”
皇后杨氏抬手隔着法阵虚虚摩挲了下司马慎的脸颊。
随着转生法阵的运转以及司马慎降生时日的临近,他的魂体渐渐褪去少年郎君的棱角,变作白白胖胖的婴灵模样。
皇后杨氏每回见到,都只觉得心头发软,何况如今司马慎还在央求她……
“前不久的上元元宵夜,诸位阴神在阳世天地直接动手缉拿逾期未归、故意滞留阳世天地的凶灵恶鬼。”
既然已经开了口,皇后杨氏便也不多瞒着司马慎:“阴天子甚至喝令阳世天地的阴气归返阴世,断绝了寻常阴灵滞留阳世的基础。”
“那些阴神神尊的手段……”皇后杨氏总结道,“比我们原本料想的还要厉害。”
‘那是你们。’司马慎默默道,‘我从不敢小觑了祂们。’
但紧抓住这些对错无济于事,司马慎直接将它略过。
“……我们损失很严重?”
“很严重,”皇后杨氏回答,“得了你的提醒,我们已经在做调整了,但因为先前铺开的摊子太大,想要收回来须得更多的时间。而这些阴神神尊们的动作又都太快了……”
“我们始料未及之下,也被拘拿了不少兵将。”
司马慎静默片刻,问道:“我们保留下了几分人手?”
“十二部兵将,”皇后杨氏艰难将最后的几个字吐出,“只留下了三部。”
“也就是说,”司马慎说话也很艰难,“原本驻留在阳世天地的所有阴兵阴将,我们只保留下了四分之一?”
皇后杨氏没有说话,默认了下来。
“我们这一支吗?其他人的呢?”司马慎连声问道,“其他人那边的情况如何?”
说到这个皇后杨氏的表情就好看了很多:“我们这一支算事先有所准备,情况虽然也不太好,但也没太差。”
起码是比起司马氏的各支支脉情况要好很多的。
“司马氏其他支脉的情况还要更糟糕,多的之保留下六一,少的连一成都没有。”
原本知晓司马氏其他支系情况更糟糕的司马慎还想要高兴一下,但听得这般惨状却是无论如何地开心不起来。
即便支系不同,可这总也是属于司马氏的力量。折损如此惨重,司马慎也真的心疼。
太心疼了。
“幸好这只是驻守在阳世天地那边的阴兵阴将……”司马慎最后也只能这样说。
皇后杨氏也很有些慨叹,但相比起司马慎来说,她倒没觉得怎么可惜。
反正都不是他们这边的力量,轻易不能为他们所用,那没了就没了,有什么值得可惜的。折损了这些力量,那些司马氏支系说不得还会更安分一些呢。
相比起那些来,皇后杨氏更担心的是眼前的司马慎。
“阿慎,阿慎?阿慎……”
司马慎闭着眼摇了摇头,终于应她:“阿母?”
“阿慎,你还能撑得住吗?不成的话就先睡吧,也不急在这一时。”
“阿母。”司马慎不答,反而又唤了皇后杨氏一声。
皇后杨氏应他:“嗯?”
司马慎说:“阿母,我可能撑不到我们原本算定的八月十五了。”
皇后杨氏连忙说:“撑不到就撑不到吧,别要勉强,哪怕早产,哪怕没了这份天时所汇聚来的福运也是一样的。”
司马慎扬了扬唇角,很有些无奈:“阿母你且得好好跟阿父说,莫要让他急了。”
皇后杨氏一口就应了:“我晓得,你不必记挂这件事。”
趁着这会儿又有一些清醒,司马慎连忙将自己要问的事都给问了出来。
“阿母,我们折损那么多将兵,其中的空缺可有办法填补?”
“短短时间哪里能填补上这些人手空缺?只叫阳世天地里余留的心腹暂且顶着罢了。虽然这阵子他们手忙脚乱的,很是出了一些差错,但暂时来说也没什么妨碍。”皇后杨氏说。
司马慎只略想一想,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们这一支固然是人手缺失,固然是错落甚多,但对比起他们这一支来,不论是王谢庾桓那些顶尖世族,还是各位王伯、王叔,情况都比他们来得糟糕多了。
那些人此刻正忙着收拾、填补自家里的空缺呢,哪儿来的闲工夫抓他们这边的错漏?
所以,事情好坏都是对比着来的。
他们家里情况再差,也比其他各方来得好啊。
“那就好,那就好……”司马慎说着说着,又感觉到了一浪浪浓重的睡意向他催逼过来。
他连忙打点起精神,再问:“阿母,你和阿父往后要怎么打算?一直让那些缺漏空着吗?”
即便知晓此时的司马慎还闭着眼,皇后杨氏也摇了摇头:“我们打算放出宫人。”
“宫人?”司马慎略一思量,也很是赞同,但他多少还是有些顾虑,“那些宫人的忠心可以保证吗?伯祖父和祖父……”
皇后杨氏说:“你祖父那里不必担心。若是你叔父还活着,你祖父的立场确实也很难叫人放下心来,但你叔父他已经在阴世里了。”
“阳世那边虽也有你叔父的子嗣,可你叔父和你叔父的子嗣是不一样的。”皇后杨氏说,“份量先就不一样。”
顿了顿,皇后杨氏又说:“何况,你祖父已经默认下来了。”
司马慎停了停,才问:“能确定吗?”
皇后杨氏说:“当然能。”
司马慎便也点了点头。
皇后杨氏又道:“经了那么多年,阳世宫城里积攒了太多的人手。如今散出去,正好给贾氏的心腹让地方,也叫她能更好地照顾你。”
“即便有经年的宫人在,”司马慎问,“也是不够的吧?剩下的空缺,阿母,阿父和你又打算从哪里填补?”
皇后杨氏沉默了片刻:“阿慎你该是已经猜到了吧。”
“……果真是异类的精灵吗?”即便睡意深重,司马慎的话音里也透出了十分的无奈。
“道门的人如何就不能用了呢?”司马慎又问,“阿母,他们就那样叫你和阿父忌惮吗?”
皇后杨氏不答司马慎,而是问他:“你不是也已经翻看过黄巾之乱的那些记录了么?道门有过那样的先例,我们怎么不能多加防范?”
“倒是你,”皇后杨氏说,“阿慎,你不觉得你对道门的那些人太放心了吗?”
司马慎不太想和皇后杨氏争论,他也已经没有这样的精力了。
“阿母,道门的修行者自有他们心中的道。他们更有底线,不同于一般的……”
恰好,皇后杨氏也没想跟司马慎争吵。
“你所的底线,是他们自己守着的,还是别人有意无意钳制着、叫他们不得不守着的?”
司马慎一时无言,他只能道:“可是在我炎黄九州中引入异类精灵,给予它们在炎黄九州中行走,乃至是对我炎黄人族监管的权利,真就不会叫它们形成尾大不掉之势?”
说到这里,司马慎的话语缓缓加重语气:“阿母,你和阿父莫非就忘了……长城之内那些难以管教的异族了么?”
那些异族尚且不过是获得了在长城之内生存的权利而已,可这些异类,这些异类却还有监管炎黄人族的权利!
他家阿父和阿母是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
“再有,阿母,阿父和你既然在阳世炎黄九州中引入异类精灵,那你们就没有想过这也会成为道门各位修行者走出山门的理由?”
“你们不是在忌惮着道门的吗?”
“……你们,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皇后杨氏缓缓抬手,宽大的凤袍袖袍高高、高高垂下。
“异类不成族,于我炎黄人族威胁不大。即便有个别逾界了的,我们自个就能拿捏了它,用不着其他人来插手。”
她说:“你实不用太过担心。”
司马慎虽然还闭着眼,但脸色却苦得像是能拧出汁水来:“阿母,你和阿父不担心炎黄族群,难道就不在乎……我吗?”
皇后杨氏顾不上那才刚舒展开就又被急急折叠的凤袍,她将身体更往前凑,差点就贴上了法阵表面:“我们当然记挂着你。你且放心,我们不会将你置于危险之中的。”
“我们会控制好它们的,绝对不会让它们失控。”
“……万一呢?”司马慎问。
这世上哪里没有万一呢?
“没有万一!”皇后杨氏说。
司马慎静默少顷,终于徐徐问道:“阿母,你和阿父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若不然,若不然……她如何来的这种信心,确信不会出现任何的纰漏和意外?
皇后杨氏忽然叹了一声,问司马慎:“你听说过招妖幡吗?”
“招妖幡?”司马慎险些被拖出了那浓重的睡意中,“传说中,曾为圣母女娲娘娘所有,曾被用在殷商末年时期的那……招妖幡?”
皇后杨氏不过才堪堪点头,刚想要张嘴说些什么,就又听得司马慎的一连串问题。
“真的是那传说中的招妖幡?你和阿父到底是从哪儿得来的?”
“是正品吗?”
“不,不可能是正品的!正品招妖幡不可能会被流出!所以是仿品?阿父和你自己打造出来的?”
“不,也不可能。哪怕是仿品,招妖幡也不是那么容易制出来的,而且阿父、阿母你们也来不及了。所以是从别人手里得来的现成的?”
皇后杨氏无奈叹气。
司马慎听见,开始显出凌乱的话语当即一滞,他张了张嘴,最后只问:“阿母,你和阿父联络过镇守在长城边界处的末代商王了?”
皇后杨氏点了点头。
司马慎还是看不见,可这一点不妨碍他接收到来自皇后杨氏的信息。
如今这阴世天地里的各方,或许还会有谁藏有招妖幡的仿品,但晋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最容易得到、也最可能得到的招妖幡仿品,也就只有这一处来源了。
无他,相比起其他各方来,那位末代商王更自负,也更有所执、所念。
“你们让出了什么?”司马慎问,“或者说,你们答应了他什么?”
因着司马慎的情绪过于激动,连同层层构筑、既是幻护也是囚锁的转生法阵也被激起了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阿慎你且莫要太激动,冷静下来,快冷静下来。”皇后杨氏生怕转生法阵会受到司马慎的影响以至于出现什么纰漏,急急安抚道。
“所以,阿母,你告诉我,阿父和你答允了他什么?!”司马慎也知其中凶险,但他还是更惦记这一个问题。
不得到答案,他是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心来的。
皇后杨氏当然也知晓,她暗下一叹:“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你快冷静下来!”
司马慎的情绪这才渐渐回落,转生法阵的涟漪亦跟着平复下来,着实叫皇后杨氏终于放松了些。
“……那位商王并没有要求我们什么。”皇后杨氏说,“他只是要我们在你降生那一日,同时在阳世的帝都洛阳中显化神狐法相罢了。”
“在我降生的那一日,要阿父和阿母你们在阳世的帝都洛阳中显化神狐法相……”司马慎实在灵醒,很快就把握住了殷寿这位末代商王的真正用意。
“他是想要在人族中恢复狐族瑞兽乃至神兽的位格?”
因当年殷商崩灭而失去的瑞兽乃是神兽的位格,殷寿这位末代商王想要给祂们拿回来?
皇后杨氏默认了下来:“所以这真不是什么大事。”
“怎么可能不是什么大事?!”司马慎更是激动,“阿母,阿父和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司马氏一族还剩下多少皇朝运数?”
“因为我,因为我司马氏一族的内乱,因为不安分的异族,更因为我司马氏一族本身就存在的那些问题……”
“我们司马氏一族对皇朝运数早就已经不再剩下多少了,再要在狐族这件事上花费皇朝运数,阿母,你真的觉得我们司马氏一族的皇朝运数够用吗?”
“一旦皇朝运数出现亏空,乃至大量流失,”司马慎那原本白白胖胖的脸皮开始扭曲,“阿母,我们司马氏一族也就够我这一搏而已。”
“我若失败,司马氏一族也就烟消云散了。甚至不单单是司马氏一族,怕是大半个炎黄人族都要被搭进去。阿母,你们……”
转生法阵表面激荡起的涟漪比起方才来扩大了足有十倍有余,但这一回皇后杨氏却没有再尝试去安抚司马慎,而只是站立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司马慎。
她在等待司马慎自己平复情绪.
“阿母,”不知过了多久,才又有司马慎颓靡的声音响起,“阿父和你,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阿父和我到底是怎样想的……”皇后杨氏轻笑一下,问司马慎,“听说过昔年那位魏武帝说过的一句话吗?”
听到皇后杨氏的话,司马慎不自觉重重一拧眉。
听到魏武帝的名号,他便也已经想到了。
他是真的想到了。
“……宁叫我负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负我?”
皇后杨氏的眼神爱怜地在司马慎的面容上梭巡,她轻声说:“阿慎,你本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搏。”
“若连你都失败了,那这司马氏,那这炎黄九州……”
司马慎只觉得脑海中一阵阵剧烈的刺痛。
“是能代代传继,还是就此覆灭,又与我等何干?”
“阿母!”司马慎后悔了。
他真的后悔了!
“阿母,我错了。”他近乎喃喃自语,“阿父、阿母,我错了。儿真的错了!儿不该告诉你们的,儿……”
皇后杨氏低眼看着蜷缩着的、可怜的司马慎,眼中仍是满满的、接近溢出的怜爱。
“不用怕,阿慎,”皇后杨氏安抚着说,“就算我等真的没有那份天命,所有的罪责也都只会落在你阿父和我的身上。你和你两个弟弟都会好好的。”
“这是我们拿的主意,是我们做的决定,与你等无关。”
皇后杨氏又笑了一下:“你看,你现在不是也在尝试着阻拦我们吗?你不过是没有成功而已。”
“至于你两个弟弟……”
“你二弟性如稚子,他什么都没做错,唯一做的错事是他坐在了那个位置上。但那也不是他自己想要的,是你阿父和我推着他在哪里坐下的。”
“你三弟虽然不如你二弟无辜,但你三弟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司马氏藩王,他不是皇朝之主,事情找不到他身上去。”
说到这里,皇后杨氏又抬手虚虚抚了抚司马慎的脸颊。
“你看,你阿父和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你不用太担心才是。”
“那……”司马慎颤颤巍巍地问,“那你们呢?”
他也只能问这个了。
问司马氏一族,问这天下,问炎黄人族,都是没用的。根本触动不了他家母后的心,求不来她的回心转意。
“阿慎你果真是孝顺的。”皇后杨氏叹道,“但不用担心我们……”
司马慎嘴唇动了动,还想要再说些什么。
最后他只能问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我们不是还有机会,我们不是还有足够的时间寻找生路的吗?”
皇后杨氏道:“这都只是你天真的臆想而已。”
司马慎缓缓转了面来正对着皇后杨氏。
皇后杨氏却说:“事实上,在你与我们半坦白开始,你阿父和我就已经明白了。”
“什么机会,什么生路,都是假的,都是虚妄……”
“你或许可以跳出来,因为你是真的没有沾染太多。”皇后杨氏这样告诉他,直接戳破了他怀抱着的最后一点幻想,“但你阿父和我却不是。”
司马慎眼睑动了又动,动了又动,但到底没能掀起来。
“阿母……”
皇后杨氏轻笑一声:“何以做这般小儿姿态?快且住了吧。你现下还在转生法阵里呢,做出这般模样来,难道还要你阿母走入转生法阵里去安抚你不成?”
“阿母!”司马慎急促地唤了一声。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皇后杨氏道,“你近来可还需要些什么?我瞧着这转生法阵的动静太频繁了些,好像是被那些阴神影响到了……”
司马慎摇摇头:“我倒还好,阿母你和阿父不用太担心我。”
“果真?”皇后杨氏还是不放心地问。
司马慎颌首,又将他所感知到的那些阴神的动静简单地跟皇后杨氏说道了一遍。
“虽然听阿母你的描述,祂们阴神在阳世那边的动作很顺利,但也正是因为太顺利了,所以祂们才要有足够的时间去消化这些所得。”
司马慎又说:“首先祂们从阳世天地那边拘拿归来的凶灵恶鬼就很不好处理。”
“倒也是,”皇后杨氏点点头,也很是赞同,“那些凶灵恶鬼一个个戾气十足、孽力深重、本身实力也不差,想要将他们调理顺当,不花费相当的时间和心力可做不到。”
“尤其这些凶灵恶鬼的数量也极其庞大,他们的身上……”
司马慎淡淡接话:“他们的身上,还明里暗里藏了各家的许多后手,想要将这些后手拔除出来,可也没有那么简单。”
略停一停,司马慎又道:“我听闻阴神那边动用了十八重地狱?”
“那些凶灵恶鬼即便被镇压在地狱里,也还须得有判官审判他们的罪过,这些也都是很拖人力的。”
“只这一项,那些阎王、判官等等阴神,就轻易脱不开身来。”
“至于那位陛下……”
司马慎不敢直呼那位阴天子的尊号,只能含糊过去。
“祂上元那一夜才用阴世的道则调和阳世天地道则,虽然眼下看起来阳世天地和阴世天地都还算安稳,没什么太大的法则动荡痕迹,但这恰恰说明,”皇后杨氏接过司马慎的话,“那位眼下正忙着镇压两方天地的法则动荡,腾不出手来料理这些杂事。”
司马慎不点头也不摇头,甚至嘴角露出一点苦笑:“阿母,你和阿父不是也看得很清楚的吗?为什么就非得要……”
不等司马慎将话说完,皇后杨氏就转移了话题。
“既然那些阴神都没时间、也没空闲分出人手来收归转生法则,为何这转生法阵又会时常出现些动静?”
她难掩担忧:“阿慎,你眼下的情况真的没有问题吗?”
司马慎再是无奈,也只得先安抚了皇后杨氏。
“阿母放心,”司马慎说,“我眼下的状态确实还好,不至于会影响到了转生的。”
“若是真的有什么滞碍,我定会上禀阿母你。”
皇后杨氏与他确认再三,才算是愿意继续相信他。
趁着这个档口,司马慎连忙将他比较在意的问题问来:“对了,阿母,孟彰那边呢?”
“他现下是什么情况?”
司马慎一面等着皇后杨氏的答案,一面在心底暗自揣测。
‘孟彰与那些阴神神尊大有干系,如今阴神神尊进一步筹谋正位天地,孟彰他应该也能借此机会收取些什么,讨得什么好处才是。’
‘何况眼下那些阴神神尊明显也缺人手……’
‘孟彰现下靠过去的话,正好帮上那些阴神神尊的忙,也正好能以这样一份功劳在诸多阴神神尊齐聚的地府里真正分去一尊神位。’
‘不过也未必……’
‘孟彰看起来不是太愿意成为阴神神尊的样子。’
‘他似乎更乐意也更想要保留炎黄人族的身份。’
‘他若当了阴神神尊的话,确实不至于完全放弃炎黄人族这个族群身份,但为了保证阴神神尊对万灵的公正,炎黄人族这个身份就须得要被层层淡化……’
‘他未必真就愿意。’
‘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帮着搭把手,但不会承接阴神神尊的身份,而只收取阴世天地分予他的阴德。’
司马慎脑海里在短短几个呼吸间转过了许多的念头,但最后都被皇后杨氏的一句话给全部截断了。
“那孟彰眼下已经闭关了。”皇后杨氏这样回答他,“据说是他在上元那一夜观那位喝令天地有感,眼下正在孟府府邸里闭关参悟静修。”
司马慎怔了一下:“他又闭关了?”
“嗯。”皇后杨氏应了一声。
司马慎想到了什么,霍然坐起身来:“阿母,阿父和你这些时日以来,没给那孟彰下暗手吧?!”
皇后杨氏看着这样急躁又带着些惶恐的司马慎,心里既是无奈又极为心疼。
“你不是已经接连告诫提醒过你阿父和我了吗?”
第 449 章
“放心, ”皇后杨氏这样说,“我们记着你的话呢。”
司马慎面向着皇后杨氏的方向,紧闭着的眼睛还在盯着她, 似乎要直直望入到她的心底去。
“阿母, 阿父和你就算都还记着我的话, 但到临了临了, 不还是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的?哪里有真将我的话听进去?!”
皇后杨氏沉默少顷,忽然幽幽问:“所以阿慎你这是在怨你阿父和阿母了?”
司马慎又盯着皇后杨氏看了半饷, 默默地躺下去:“儿哪里敢?”
“儿只怨自己无能、无力罢了。”
救不得他们。
皇后杨氏看了司马慎片刻, 忽然很是认真地说:“我们真的将你的话听进去了。就像这回,你阿父和我,我们确实都没有对那孟彰小儿出手。”
司马慎仍旧蜷缩着躺在那里, 没有任何动静。
难道只这样, 我就该感到高兴了吗?
“其实这也正好, ”皇后杨氏看着司马慎, 缓慢说, “他闭关了, 你阿父和我就不必再费心思去怎么安排他了。”
“省了我们很多事呢。”
司马慎心神猛地一跳, 旋即才缓缓平静下来。
看吧, 果真就是这样,他家阿父和阿母,都是个顶顶胆大的。居然还想着安排那孟彰?
就不怕孟婆先将他们给安排了?!
最最紧要的是, 阿父和阿母就算安排那孟彰, 也不过是能安排他一时,甚至都未必能够成功安排他。可如果是孟婆来安排他们一大家子……
成功率且不说, 只单说这时间的问题,孟婆就可以给他们安排到无尽轮回的尽头去!
“阿母, ”司马慎无奈唤一声,“你们可莫要乱来。”
皇后杨氏越发心疼。
若不是他们皇族势败运糜,他们家阿慎仍是尊贵无双的东宫太子,仍会是一令下而百景从,无人敢缨其锋芒,又怎会忌惮旁人至此,唯恐哪里错了分寸,以致招来大祸?
“行了,阿母我也就不逗你了。”皇后杨氏笑说,“你不过也就是个小郎君而已,莫要担心太多。尤其你这会儿还在转生法阵里。”
“小心这会儿用神过度,平白损耗你的元气。”
“况且你现在不多享几分清净,等你转生阳世,有得你后悔的。”
司马慎幽幽叹了一声:“这事不该怪阿父和阿母的吗?若不是你们那样不叫人放心,我会总惦记着”
皇后杨氏也是半饷无言。
待司马慎心神一个激灵,猛地回转过来时候,他赫然已经小睡过一会儿了。
“阿母”他唤了皇后杨氏一声,嘟哝着埋怨,“所以你是打的这个主意让我自己睡过去”
皇后杨氏想了想,也不辩解,只问他:“你总不愿意睡去是还在惦记着那些”
“说吧,你还想跟我说什么说完了好早点去睡了。”
杨皇后的退让并没有叫司马慎志得意满,反倒让他心头一阵阵泛酸。
“阿母,”但该说的话司马慎还是要说,“孟彰突然闭关,或许有很多其他因素在同时影响,但这事也是在警醒我……”
“时代的大势没有那么容易被改变。阿父和你往后做事,都要记得多做几重防备,莫要因一时便利顺遂就放松警惕。”
杨皇后全部接纳下来:“我们知晓,你睡吧,别太勉强了。”
司马慎笑了一笑,终于没再抗拒那睡意,被它牵着陷入了梦乡之中。
“阿母,我并没有羡慕孟彰。”
“阿父和你给我的也很多,一点不比孟彰他的父母、兄姐给他的少。”
“你们信我……”
杨皇后抿着唇,连连点头:“我们知道。我们信你。”
司马慎到底蜷缩着白胖的身体睡着了。
杨皇后取出帕子小心拭去眼下的泪痕,仍旧在转生法阵外坐了,守着司马慎一一翻看手中的卷宗。
晋武帝司马檐找过来的时候,正好就是杨皇后收回温柔看着法阵里的司马慎的目光,低头再去取来一份卷宗的间隙。
“怎么不回去要在这里守着是有谁在打阿慎的主意吗?”司马檐压低了声音问,也怕吵着了转生法阵里的司马慎。
杨皇后摇摇头,将方才司马慎说的话给他重复了一遍。顿了顿,她重新转眼去司马慎:“我其实怀疑,我们会不会对阿慎太残忍了”
“阿慎他是个好孩子。相比起那些权势、尊荣,阿慎他分明是更想救我们……”
晋武帝司马檐打开双臂将杨皇后搂进去:“不是我们要对他残忍,是这时局根本就没有给予我们更多的选择。”
杨皇后安静地听着晋武帝司马檐的话,久久没有作声。
“事实上,从我们不甘心,决意将皇位从二弟手里抢过来的时候;当我们失去阿慎,选择将阿钟推上去的时候,我们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到如今……”
晋武帝司马檐的声音很是平静,听不出什么激烈的情绪。
“我们只是看起来还有退路而已。”
看起来可以有罢了,实际上有没有,只得他们自己清楚。
晋武帝司马檐低头看了看靠在他怀里的杨皇后,问:“跟着我走上这条路,娘子你后悔过吗?”
后悔过吗?
杨皇后笑了,抬手拂过她头上的九尾凤钗:“这条路不也是我在走的吗?全都怨你赖你的话,我还有戴着这支凤钗的资格”
“当然有!”晋武帝司马檐笑了起来,虽顾忌着边上转生法阵里睡得香甜的司马慎,但他面上笑容还是无比畅快大气。
杨皇后在他怀中眯着眼眸也是笑得温婉。
单只这般来看,他们二人倒也不失为一对璧人。
“……郎君。”许久,杨皇后低低唤了一声。
“嗯?”晋武帝司马檐应。
“阿慎既然那般忌惮孟彰这小儿,恐怕我们还真不好动他。不若便暂且罢了吧……”杨皇后说。
她也确实不太忍心过份催逼司马慎。
晋武帝司马檐沉默半饷,才道:“你要改变主意了?”
杨皇后叹了一声:“阿慎他是真的很担心我们。而且……”
她一时压低了声音:“我担心后面会有什么落在阿慎、阿钟他们身上。”
他们自然是不怕的,他们连魂飞魄散的准备都做好了,还会担心其他?可如果那等报复不是落在他们夫妻二人身上,而是冲着他们的子嗣去……
“我总还是有几分担心。”
杨皇后又说:“我们再护不得他们倒也罢了,却不好再给他们添太多他们应付不来的仇敌。”
“我怕会绝了他们的生路。”
晋武帝司马檐良久没有说话,杨皇后也没有催逼他,陪着他安静。
“罢了,便依你吧。”
晋武帝司马檐松开环抱着杨皇后的手,虚虚在身前一抓,捧出一面明镜也似的尺长玄黑宝符。
他拿住宝符静默许久,忽然用力。
刀剑难伤、水火不侵的宝符当即如同彩云般崩散,碎片玉屑一样分飞,其中脱出一条尺长的玄黑九爪神龙。
神龙被猛然惊醒,双瞳豁然睁开,映出一片亦虚亦实的世界。
这条尺长的玄黑九爪神龙像极了……
晋朝的皇朝气数之象。
晋武帝司马檐注视着这条尺长玄黑九爪神龙,低头躬身一礼,却开口如口含天宪。
“散了吧。”
尺长的玄黑九爪神龙深深凝望着他,仿佛在确定他的真正心意。
晋武帝司马檐神色岿然不动,如山石般迎接着来自尺长玄黑九爪神龙的审视。
玄黑九爪神龙低低咆哮一声,放开紧拽着的九爪,一缕气机当即弥散飘荡开去。
而祂不管不顾,环绕着晋武帝司马檐盘旋三周,忽然纵身冲天而起,向着虚空腾飞。
待玄黑九爪神龙彻底消失无踪,那一缕气机也正好飘飘荡荡,散去最后一点凝实。
杨皇后和晋武帝司马檐一起看着这缕气机彻底弥散:“再没有了吗?”
“没有了。”晋武帝司马檐摇摇头,“朕耗费许多人力、物力,也就只聚拢了这样一缕气机而已。”
顿了顿,晋武帝司马檐又说:“你我不得不承认,论起对自家小郎君的保护,他家一点不比我们做得差。”
“即使如此,”杨皇后说,“那几家也应该会收存有一缕。”
她忽然轻轻笑了起来:“若是那几家真对他出手,那场面……”
“一定会很好看。”
晋武帝司马檐摇摇头:“也未必。”
“那几家的人惯常就比我们能忍,”他说,“我们都按捺着没动手了,他们几家又怎么可能会做?”
“那倒是。”杨皇后摇摇头,掩不住眼底的惋惜,“可惜了……”
想到了什么,杨皇后又问晋武帝司马檐:“陛下,你取了那孟彰小儿的气机来,原定是要叫谁动手的?”
晋武帝司马檐却说:“朕也没想着叫谁来动手。”
杨皇后眼神中带出了几分怀疑。
“是真的。”晋武帝司马檐这样说,“原本朕是要留着它打算找个合适时候给朕替劫的。”
替劫……
饶是杨皇后,听得晋武帝司马檐这种打算,都是连连摇头。
“陛下你这是惹事不嫌麻烦大啊!”
晋武帝司马檐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正朕都要魂飞魄散了,也不介意多带点人一同上路。”
杨皇后思量少顷,还是摇头:“只怕孟彰这小儿没有那么容易入劫。届时怕是还会出现什么纰漏……”
晋武帝司马檐平淡说:“不论到时会是个什么样的境况,也已经不在朕的掌控里了,便只看各自的天命罢了。”
杨皇后叹了声,唤道:“陛下……”
他夫妻二人自顾自在这寝宫中说话,却未曾发现从阴世天地各处、阳世天地安阳郡中,甚至是时空长河的下游处,都有一道道目光投注而来,含着各式的情绪凝望着他们。
这些视线没有人发现倒也就罢了,若是落入谁个的眼中,叫他看见,也是足够他心悸难安的了。
但这些视线也没有在他们二人身上滞留太久,它们很快被挪移开去。
而除了来自阴世天地的各位阴神神尊是完全收归回去以外,另外的那些视线却是直直望入无垠虚空之中。
祂们的视线甚至离开了这方世界的边界,进入那蒙蒙茫茫的天外混沌。
那天外混沌处,却正有一股广袤难言的磅礴气机萦绕流连,经久不散。
却是适才正有一位大罗仙从这方天地边界的小混沌经过。
但凡孟彰那缕气机消散得再慢一点,都要被那位大罗仙看见了。
虽然这位路过的大罗仙与孟彰并无什么因果,不是那些特意来寻孟彰的人,但万一呢?
孟珏、谢娘子和孟婆收回目光,遥遥对视一眼,又都各自微微颌首。
且先替阿彰记下吧。待来日,自有阿彰与他们一笔笔清算……
正这般想着,这三位忽然眸光一动,寻着阴世天地帝都洛阳孟府的位置找过去,恰恰便望见盘膝坐在那里的孟彰眉头动了动,头颅往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所在的方向偏了偏。
孟珏、谢娘子和孟婆当即反应过来。
也是,孟彰当前处在悟道状态,正是与天地联系最为紧密的时候。
倘若晋武帝司马檐和他的皇后只是简单聊上几句倒也罢了,可他们直接散开了属于孟彰的气机。
有这一缕气机作为锚点,即便这两人所在的地界有重重法阵在护持,又如何能完全阻隔孟彰的感知?
更何况,在这两人的前面还正有一方转生法阵呢!
转生法阵牵引的是阴世天地的法则,也是阴世天地的转生法则汇聚、运转的所在。不正正好就撞到了孟彰的枪口上?!
是这晋武帝司马檐和他的皇后坐在尊位上太久了,也是他们太小觑了阴神的能耐,以至于他们完全无视了自己的谈话会被当事人听去的可能。
孟珏、谢娘子和孟婆又多看了那边厢的孟彰一眼,确定他只是冥冥灵觉感应下投去一点无意识的关注罢了,并不是真的受到打扰,也就很快散去目光。
他们甚至都没有再多给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一个眼神。
盖因孟彰也就只那么往晋武帝司马檐他们俩人的方向偏了偏头,如此而已。
孟珏原是正在和谢娘子谈话的,这会儿既已无事,便也重新将那话题捡拾起来。
“明日得多备上两份礼。”孟珏这样跟谢娘子说。
谢娘子也是心领神会:“是东巷长街那座绣坊和北边长街上的书铺要揭牌开业了?”
孟珏点头:“就在这两日里了。”
谢娘子轻笑,问:“他们两家没选在同一家开业我原还以为他们俩家要为这件事争一争的呢!”
孟珏也笑,他说:“这两家日后有的是较劲的时候,又怎么会非抢在这一日?真个闹出些什么不谐来,不是将对方给得罪死了”
“也对。”谢娘子也说,“秀家和儒家虽然惯常总指责对方小肚鸡肠,可也正因为这个,他们惯常都不会将对方真逼怒了……”
谢娘子话是这样说的没错,但她自己心里知道,这两家也就能勉强维系表面上的平静而已。实际上,秀家里的那些大家、贤者,呵,可恨透儒家了。
孟蕴从外间进来,福身作礼与孟珏和谢娘子问安。
“坐下吧。”谢娘子招手引了孟蕴在她身侧坐下,“听闻你昨夜里点灯熬到了丑时去?”
孟蕴连忙低头作忏愧状:“只这一回!我也就昨夜里忽然悟通了些疑难,没忍住……”
“阿母,儿知错了。下次不会了。”
谢娘子却不信她:“下次不会了?呵,下回你总还能找到别的理由来搪塞我!”
孟蕴不由得悄悄瞥向另一边厢坐得端正的孟珏,朝他求助。
孟珏只抬眼回了她一个带笑的眼神,便又自顾自低头去饮茶了。
这一刻,孟蕴无比地怀念孟昭、孟显和孟彰,她的兄弟们。
他们就不会像阿父那样见死不救!
孟蕴纵再盼望她的兄弟们可以如天神降临一般救她离开谢娘子的责备,也只能接受现实,乖乖领训。
直到谢娘子终于将她的惩罚落下,孟蕴才像是得救一样朗声作保:“阿母放心,十二遍《药经》儿三日后就能呈送阿母案前。”
谢娘子无奈瞪她一眼:“我是真要你誊抄的《药经》?!我是要你长个记性!”
孟蕴的目光飘了飘,聪明地岔开话题:“阿母,你和阿父方才是在说什么?我恍惚听到你们说要备礼”
谢娘子没甚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却在孟蕴笑得眉眼弯弯的讨好表情下放纵了她。
“我们是在说郡城里自春节过后就一直在准备的那绣坊和书铺。”
毕竟孟蕴既认错又认罚了,她能如何不过……
谢娘子深深看了孟蕴一眼。
或许该换另一种惩罚了不然总叫她誊抄《药经》,说不定对她来说并不是一桩惩罚,而是一样放松的消遣呢!
孟蕴还未察觉到自己日后的命运,只应着谢娘子的话说:“是那两家儿听薄霜茶楼里的先生说,那两家惯常多有怨气。他们是预备着要在同一家开业还是怎么地”
大抵是看热闹的人总不嫌事大,孟蕴压着眼底的笑意,问孟珏和谢娘子:“阿父、阿母。如果他们俩家真的打算在同一日开业,我们孟氏是要上哪一家去撑场面我们这一支还有我们这一家又要选的谁?”
感觉书铺的儒家那边会是安阳孟氏的选择,可是孟蕴自己作为小娘子,天然又对秀家更有几分好感。而且……
秀家对他们家阿彰也很照顾啊。
谢娘子只一眼就看出孟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是在想什么坏主意。她警告也似地瞪了孟蕴一眼。
“怕是要叫你失望了。”谢娘子说,“他们俩家没打算在这一场较劲。开业的日子各自错开来了。”
虽然是紧挨着的一前一后两日,两家开业的情况日后也免不了要被拿出来比较,但总算不是在同一日。
孟蕴听得谢娘子这话,失望之色果真溢于言表。
“这真是……”
谢娘子的视线轻飘飘落过来。
孟蕴当即换了个说辞:“太好了!”
谢娘子的目光这才收了回去。
孟珏笑着将茶盏放下:“阿蕴。”
孟蕴立时收敛了面上表情,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因为上元那一夜的动静,世族须得另想法子填补自身实力的空缺。而他们会拿出来的办法……”
孟珏笑着摇了摇头。
“必然会动摇他们的立身根基。这些,你们几个都能想得明白。”
孟蕴缓缓点头。
“与皇族共治天下的世族给出了漏洞,先前一直被时势镇压着的各方不可能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道门是,诸子百家……也是。”
谢娘子接过孟珏的话说:“或许是因为你大兄和二兄更专注于道门,也是因为他们二人太相信世族对天下的控制力了,以至于他们有意无意地忽略诸子百家。”
孟蕴听到这里,有些按捺不住,她说:“阿父、阿母也没有提醒大兄和二兄吧?”
孟珏和谢娘子神色依然平和,并不为孟蕴这话语中的小小指责而气恼。
“也得叫你大兄、二兄自己醒转才好。”谢娘子更是笑着说,“左右他们俩也不会因为这个吃什么亏。”
孟珏也道:“他们也就是一时没有转换过来而已,等时势再变,也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们俩人当前只是在向道门靠拢,跟诸子百家这边厢来往更多的……”
说到这里,孟珏就将话头停下了。
他和谢娘子一道含笑看向孟蕴。
孟蕴如何还能不明白
她肯定且直接地说:“是我。”
“我们这一家子里,跟诸子百家这边走得更近的,是我。”
孟彰或许也和诸子百家的联系颇为紧密。但孟彰只代表了他个人,不似她,基本是在代表他们一家子人在跟诸子百家的那些先贤大家来往。
孟蕴顿了一顿,借着这个机会快速整理自己的思绪。
“那我……”她问,“阿父、阿母,我是不是不该对哪家有太多的偏颇”
“我往后离他们各家远一点”
孟珏和谢娘子都是失笑摇头。
“你就只想到了这一种方式”谢娘子一面问,一面伸手轻轻推了推孟蕴的眉心。
孟蕴怔了一怔。
孟珏就说得更明白一点:“想要表示公平、想要做到不偏不倚,还有另一种方法的。”
孟蕴看看孟珏,又看看谢娘子,忽地心头灵光乍现:“和谁都亲近,和谁都交好,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公平!”
孟珏和谢娘子齐都笑了起来。
孟蕴也跟着笑了一阵:“是儿糊涂了,没想到这一处。不过……”
她的眉头忽然皱起:“阿父、阿母,诸子百家皆有所求,若我们都与他们交好,那我们该如何平衡与他们之间的往来”
“再有,倘若诸子百家所请各个别有差异,他们时分时合的……”
“我们又要如何去平衡这中间的分寸”
孟珏和谢娘子将孟蕴面上眼底的困扰看得清楚明白,却半点不为所动,甚至还更添了几分笑意。
“这就是阿蕴你需要解决的问题了。”
孟蕴陡然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我需要解决的问题我自己”
交付到她手里的事情的限度跨越这么大的吗?
明明阿彰在时,她也不过是跟在阿母身边随便学学管家事务的小娘子而已。
就算阿彰落入阴世,大兄、二兄选择在茅山立观修行,她家躲闲许久的阿父终于出山接手他们这一支、这一脉的诸般事务,她也只是从谢娘子手里接来他们自家府邸里的诸多家事罢了。现如今是怎么地
居然要她再主理他们这一大家子和诸子百家之间的来往!
是,他们这一大家子如今满打满算不过是六个人,看着人数不多,可人少不等于事就少啊!
万一她哪里应对不妥,闹出什么偏差,伤了诸子百家同他们的情分,最后误了家里人的事情可怎么办?
孟珏和谢娘子像是丝毫不担心她的承受能力,迎着她的目光点头:“当然,这是你的修行。”
孟蕴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接受现实:“真的都交给我了”
“是。”孟珏和谢娘子齐齐点头。
孟蕴抚了抚手上拿着的锦帕,将它被抓出的褶皱抚平、抚顺:“如果我没能维持诸子百家中的平衡,心有偏向,而且还将这种偏向落到实处呢?这样也没有问题吗?”
孟珏和谢娘子面上笑意不减,也未见有如何的忧色:“是的,都没有问题。只要……”
“只要你承受得了后果。”
孟蕴眉头锁得更紧,视线一回一回地在孟珏和谢娘子的面上梭巡过,仿佛要捕捉住出现在他们面上的所有细微表情变化。
“但最后要承担那后果的,不只是我一个人,还有大兄、二兄和阿彰,还有阿父、阿母你们。”
这等近似威胁一般的话语对孟蕴来说是过线的,也是罕有的,甚至是孟蕴有记忆以来头一遭这样跟孟珏和谢娘子说话,但孟蕴一点悔过的意思都没有,仍自死死盯紧了孟珏和谢娘子两人。
“我们知道。”谢娘子说,“但这没有多少妨碍。”
孟珏也点头。
孟蕴沉默许久,一点点将过于外溢的情绪收回。
“你们对大兄、二兄和阿彰也是这样说的吗?”她嘟哝道。
谢娘子却是笑着点头,理所当然地应她:“是啊。”
孟珏还跟孟蕴道:“我们很公平的,没有偏向谁。”
“谁说的!”孟蕴才不相信他,“明明你们就是在偏向阿彰。”
“阿彰就什么事情都不需要理会,他只忙他自己的事情!”
别以为她就不知道了,阿彰不论是待在阴世安阳郡中,还是去帝都洛阳,又或是往其他地儿去,阿父和阿母都不会拦他,也没有更多的要求……
这不是偏爱是什么
谢娘子摇头,好笑问:“你难不成还嫉妒起阿彰来了”
“你也就只敢在我们面前这样说说而已,真要站在阿彰面前,真要是面对关乎阿彰的事情,你其实也不比我们好到哪里去。”
孟蕴一时哑然,半饷才嘴硬道:“我才没有。”
等孟蕴情绪平复下来,先前大多时候都在看着的孟珏才说:“我们真的没有骗你。”
孟蕴缓缓抬头看他。
“我们眼下对阿彰没有要求,是因为阿彰他自有要求。而阿蕴你……”
孟珏说:“是因为你需要有这样的要求。待到你对自己有要求了,也就不需要我们来给你提要求了。”
孟蕴半饷才低低问:“阿父、阿母,我输给大兄、二兄和阿彰他们了吗?”
孟珏和谢娘子听得孟蕴这句话,抬起视线往时间长河的下游遥遥望去一眼又快速收回。
这一眼快到连就坐在他们侧旁的孟蕴本人都没有察觉。
“当然没有。”孟珏这样说,“谁说明悟得早就是赢家了的?路还长着呢。”
谢娘子更是道:“事实上,赢的是你。”
如果说孟珏的话听得孟蕴连连点头,深表赞同的话,那谢娘子说的这话留给孟蕴的却只有质疑。
“阿母,你是又在逗我玩的吗?!”
不等谢娘子说话,孟蕴就又说:“你要是再这样玩的话,我可就要生气的了。”
“罢了罢了,”谢娘子只说,“是阿母错了,你莫要生气。”
孟蕴的脸色这才回转过来。
她想起前事,连忙又问谢娘子:“阿母,近来安阳郡郡城中开业的,就只有这俩家吗?”
谢娘子心喜孟蕴思维敏捷,便回答她:“当然不。”
“再过半个月,城西那边会有一家磨坊、一家铁匠铺、一家医馆开业。”
磨坊,该是农家;铁匠铺,这个暂时不太确定,有可能是墨家,也有可能是兵家,毕竟她都还没有去亲眼见过;而医馆这里……
应该也没什么质疑的了,医家。
“只他们这几家吗?”孟蕴问。
谢娘子摇头:“当然不。不过其他几家的形迹暂时都还比较隐蔽而已。”
“或许只有等他们站出来,你才能确定他们的身份也不定。”
孟蕴还是不信谢娘子的话。
以她家阿父、阿母的能耐,恐怕已经抓住这些百家法脉的踪迹了,只是不跟她提起,要她自己去发现而已。
“……我自己找就是了。”她说。
孟珏和谢娘子又是一同笑起:“那你且记得多用心些。”
孟蕴狐疑地看了看他俩,沉吟片刻,她又往谢娘子的方向凑了凑,小心问:“阿母,听你和阿父的意思,这段时日往我们安阳郡这边跑的诸子百家法脉……数量不少”
谢娘子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含笑看她:“这个得要你自己去看。”
虽谢娘子没有透漏任何口风,但孟蕴心里已然有了她自己的答案。
“可是为什么呢?安阳郡虽然也是一座郡城,可它在天下城郡之中不过只属于二流而已。”
若不然,这一座安阳郡也不会被他们孟氏占据着慢慢经营,最终发展成他们孟氏的祖地。
“为什么这天下风云并起的时候,这些炎黄先贤法脉都要往这边跑呢?”
“他们在这安阳郡里看到了什么吗?”
孟蕴这样问。并不像是在问孟珏和谢娘子,因为她就没想过要在他们那里讨到答案,她更像是在询问她自己。
她在找她自己的猜测。
而她更担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如果大多数的诸子百家法脉都往安阳郡这边跑,如果他们在这边搞出什么大动静来,会不会将皇族司马氏的目光带到安阳郡这里
到得那时候,他们安阳孟氏真能如他们自己所盼望的那样,远离这一场由皇族司马氏各支藩王野心掀起的动乱么?
孟珏和谢娘子仿佛看出了孟蕴心底的忧虑,孟珏说:“所以阿蕴,你的动作很关键。”
孟蕴怔怔看着孟蕴和谢娘子,猛然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如果孟蕴能够稳得住安阳郡中的诸子百家法脉,叫安阳郡能于那些纷争中隐形,脱出那些司马氏藩王的注视,那安阳郡自然能在乱世中保得一份清净。
可反过来,如果孟蕴没能做到,反而让那些藩王将目光投过来,叫他们对安阳郡动心……
那么即便安阳郡还是归属孟氏,没有轻易被他人夺走,孟氏怕是也须得付出足够的代价。
孟氏如何,孟蕴也不是不关心,但情况也就那样了。但孟蕴真正担心、在意的还是,如果叫孟氏这边的变故和牺牲影响到了孟昭、孟显和孟蕴……
孟蕴的脸色陡然一整:“阿父、阿母放心,我会尽力控制好的。”
“不,”她自己忽然改口,“我一定会控制好的。”
孟珏和谢娘子也没浇她冷水,而是点头:“那我与你阿母便静等着看你的动作了。”
孟蕴郑重点头,也不等离开,当下就开始思虑自己近日来做过的那些事情。
其中以她与薄霜茶楼的相处为重点。
她须得想明白,自己这些时日以来同薄霜茶楼那些先生来往的时候,有没有过于亲近了。
她更须得想明白,以这段时日以来她同薄霜茶楼的往来为标准,接下来该怎么与其他诸子百家的法脉来往。这其中的分寸到底应该在哪里。
其中给她和薄霜茶搭桥引线的孟彰可以成为她稍稍更偏向、更亲近薄霜茶楼的原因。但绝对不能过份。
只是即便如此,孟蕴还是有些不甘心。
她家幼弟是想着她的修行才帮着她跟薄霜茶楼从中串联的,只为着阿彰待她的这份心,她也对薄霜茶楼多存几分偏爱。
第 450 章
谢娘子一直看着孟蕴的脸色, 见她面上的不甘几经洗礼冲刷仍旧盘桓不去,心里也就明白了。
“薄霜茶楼在我安阳郡中经营已久,与我安阳孟氏更多几分情谊再是正常不过了。”
孟蕴听得谢娘子的话, 眼眸顿时一亮。
“不错, 正是这个道理!”孟蕴轻快地说, “往后任是谁来问, 我都这一句话回他。”
谢娘子摇摇头,又提醒孟蕴:“总还是需要注意分寸的, 不能太过了。”
孟蕴欢快笑着应:“阿母放心, 儿必定不会让人抓住把柄的。”
待到孟蕴陪着他们用过早膳告辞离开,孟珏对谢娘子说道:“你到底还是心软了。”
谢娘子也不否认,但她说:“只是阿蕴, 也影响不了什么。”
孟蕴在这一方世界已经证得大罗道果, 纵是他们多纵容几分, 也无伤大雅, 不似孟昭、孟显和孟彰三人, 处处都得小心着来。
“滴水穿石, ”孟珏摇头, 不甚赞同谢娘子的话, “还是要多注意些。”
谢娘子默认下来,她忽地抬头,同旁边的孟珏一道看向天地之外的混沌。
混沌凶险, 涵盖一切有、一切无, 上下不分,左右不明, 虚实亦无界,晦明无定。
然而此时的混沌里、那有无之间, 赫然出现了一片道与理分明、六气阴阳回环的虚空,虚空之中又站了一人。此人穿道袍、戴莲花冠,裹夹着那片虚空一起靠近这方天地。
“他们果真来了……”谢娘子低声道。
虽则如此,孟珏和谢娘子的脸色仍是平和,不见多少担忧。
“不过是才找过来而已,距离真正确认还早着呢。”孟珏说,“何况他们想真的进入这方天地,也没那么简单……”
“但是阿彰……”谢娘子目光回转,往阴世天地那边望去,微微皱眉,“也不是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孟珏也往阴世天地看去,正正望见闭关参悟、近乎与天地交感的孟彰皱紧他那短小淡薄的眉。
或许是天人交感,也或许是灵机牵引,此刻的孟彰竟然在无意识间面向那道人流云子所在的方向。
他似乎就是在冲着那道人流云子皱眉。
也不见孟珏和谢娘子如何动作,天地诸炁运转流荡如常,却在悄无声息间抹去了些什么,叫孟彰的眉梢复又自然而然地舒展开去。
天地之外伫立的道人仔细打量许久,似乎也终于下定了决心,迈开脚步想要往前走。
但他这一脚尚未踏出,便又稳稳站定了身体,望向前方,稽首作礼:“流云子拜见将军。”
也是同一时间,这道人流云子所在的那片空间须臾落入混沌之中,直接将混沌与天地的那一隅地界让出。
而随着流云子的声音落下,那一隅地界赫然立着一杆玄黑大旗。
大旗通体只得一色,除却这仿佛是被层层垢血染就的玄黑以外,竟再无别的修饰与点缀。
它也不需要有任何的点缀,就连初成时候被捧出奉到君王驾前御览时候叫人惊叹不已的织工与染工都被这玄黑浸遍,遮去了那最初的面目,再看不出它的原样,但那从内而外、自然而然渲染出去的煞气仍旧骇得人心神俱震,两股颤颤。
以至于这杆大旗只消立在那里,那片间隅所在的虚空就已经换了天地,仿佛变成了一处惨烈、死寂的战场。
可即便如此,那杆玄黑大旗旗面上的“秦”字篆文依然霸烈,如山如日镇压万象。
于是玄黑大旗之下,又都风平浪静,安谧静和,甚至透出几分安宁舒缓之感。
“道人从哪里来?”有声音从大旗之下传来,道人流云子循声看去,也才在那大旗的虚影下见到一位着甲持槊的将军。
道人流云子一见那甲、那槊,眸色也不由得沉了沉。
“我自是从那洪荒而来。”流云子笑言道。
大旗下的将军脸色不动,只又问:“道人自天地之外而来,驻足于此,可是要进入此方天地?”
道人流云子再次笑着点头:“将军所料不差。”
那将军又问:“既如此,那道人手中可有陛下赦令?”
“这……”道人流云子尴尬地摇头,却是问,“这方天地可也是你们炎黄人族的支系所在?也是你们大秦疆域所属?”
那将军被遮掩在头盔下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变化,但道人流云子却分明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多了几分寒凉。
“道人既知我炎黄人族,也知我大秦……”将军再问,“那你手中的陛下赦令呢?烦劳取出叫某家一观。待查验无误后,道人自可随意。”
道人流云子不动。
那将军也没什么别的反应,只立在原地,完全没有让开道路的意思。
道人流云子凝视那将军许久,忽而斜斜往他身后的天地瞥了一眼,道:“倘若道人我没有看错,那天地早已不是你大秦所治理。大好疆域已落入他人之手,缘何将军也还要在此处拼死拦我?”
“将军难道不知道,道人我要取走将军及你麾下这十万精兵最后一线生机,并不是什么难事?”
道人流云子并不曾说谎,玄黑大旗下的将军和与他合力、几乎与他一体的那十万精兵心里都很明白。
不是他们拦下了道人流云子,而是摧毁他们这一部将兵所需要支付的代价拦下了他。
但没有人退缩,甚至没有人生出一点动摇。
玄黑的秦旗下,他们只注视着道人流云子,沉默得如同那亘古不动的山石。
那将军朗声一笑。这笑声甚为豪迈,也极其平和。
“我们当然知道,但那又如何呢?”
他们只知道,身后就是家国,就是后裔。
或许岁月轮替,曾经他们自己的后裔凭着他们的福荫一展胸中豪气,治理着这片土地,而如今福荫耗尽,他们沦落成为芸芸百姓中的普通一员,早不复往日荣耀显赫,甚至是艰难觅活,但那又怎样呢?
如今治理着他们身后土地的,难道就不曾有他们的后人?难道就没有他们麾下兵卒的后人?
昔日他们聚在大旗下,披甲出征时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而今再聚大旗下,再披甲出征,难道就不是“与子同袍”了吗?
所以,即便治理与被治理的人早已颠倒位置,即便代代风云换后人,这后人也还是后人。
那年,麾下兵卒们为了他们这些将领的后辈子嗣荣光浴血奋战;今日,他们这些将领自然也能为了麾下兵卒们的后辈子嗣荣光半步不退。
那将军脸上笑容陡然收起,沉声再问:“道人,某最后再问一次,尊驾可有陛下赦令?”
道人流云子脸色也是沉沉,身侧虚空那些时刻交织、不断演化的道与理似乎也停滞了须臾。
然而,他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再看得那杆玄黑秦旗一眼,道人流云子沉默着往后退了一步。
混沌之中没有远近,没有高下、先后,但道人所退的这一步,却清晰地映照在了他所站立的虚空之中。
那将军咧嘴笑了一笑,身形直接没入玄黑大旗之中。
也只有那一杆玄黑秦旗依旧被煞气鼓荡,赫赫立于天地与混沌的壁界。
道人流云子立身混沌之中,眸光几番晦明。
可他抬眼看身前,身前又哪里是只有这一杆玄黑秦旗呢?
在这杆玄黑秦旗的远处乃至更远处,还有一杆杆与它极为相类的大旗无风而自立。在这一杆杆大旗的背后,另又有一尊尊庞大金人伫立。
在这些金人的更远处,无数绵延将兵簇拥环护着大气古拙的皇驾……
饶是道人流云子,此刻也不禁眨了眨眼睛,用以缓解陡然升腾的不适。
顾不上拭去面上的血泪,道人流云子低头躬身,向着皇驾所在作礼而拜。
待他站直身体再望去,那混沌与天地的边界处,也就只有一片苍茫流荡的道炁,又哪里还有其他什么呢?
道人流云子深深往天地中看得一眼,转身走入混沌里消失不见。
再看阴世地界中的孟彰,他虽然仍是皱着眉,可周身气机终究是松泛了些。
孟珏与谢娘子也同时收回目光。
“走了。”谢娘子说,但她很快又道,“这才只是个开始……”
只是个开始,后面还会有更多的人寻上门来,即便他们自己都还未能确定引动他们因果的源头,到底是不是真在这方天地里。
“这原也是寻常事。”孟珏倒是极为平和,“你更该为这个开始高兴才是。”
倘若连这个开始都没有,那岂不是说阿彰这一世连触碰前生积累功果的机会都是没有?她该高兴的。
谢娘子想了想,倒也果真笑了起来。
“阿彰这算是终于开始了,阿昭和阿显那里可还没有消息呢!也不知道他们俩又什么时候才能开始。”
“慢慢来便是。”孟珏说,头也不抬地翻过一页书卷。
谢娘子摇摇头,回转目光跟他说:“阿彰这里正式开始,我们也算是与嬴政牵扯上,日后龙族祖龙回归,他与龙族祖龙这‘祖龙’位格的争夺,我们也能顺势入局了。”
孟珏点点头:“只这些还不够,还得看后续阿昭、阿显和阿彰的修行。”
顿了顿,孟珏又说:“炎黄人族这边对此事一向很重视,胜算很高。不过也不着急,阿昭、阿显和阿彰的修行还远着呢。何况……”
孟珏笑了笑:“龙族祖龙到现在也还没有任何痕迹,显见藏得很好,慢慢等着吧。”
谢娘子很是赞同:“确实,他藏得比我们家这几个还要好呢。”
这不,阿彰不就在道果关联的那些人处露了痕迹,叫着循着踪迹开始摸索了么?
孟珏只得抬眼,无奈摇头:“祖龙那家伙的位格的分量你又不是不知道,是我们家这边能比的吗?”
祖龙要敢冒头,其“祖龙”位格碎片所得者,乃至是其族群都得找过去。如此情况,他又怎么敢轻易露出痕迹?
“那倒是。”谢娘子点点头,旋即又笑道,“但我还是很希望他出来走一走的,这事早了结,也不用拖着人家。说起来,我还是很喜欢炎黄人族的这嬴政的……”
“是个好孩子。”
孟珏更觉无奈:“因为那嬴政要抢去祖龙的位格?因为他的安排庇护了我们这几个小的?还是因为你还记得当年他、祖凤和祖麒麟三个的胁迫?”
谢娘子理所当然地说:“怎么可能只是这其中的一个两个?当然全都是。”
“你啊。”孟珏叹得一声,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样子。
谢娘子瞥他一眼:“别说我,难道你就能全忘了当年我们跟他们之间的恩怨和因果?”难道你觉得祖龙他果真回归,我们这些人还能有好日子?”
孟珏沉默片刻,缓缓翻过一页书纸去:“祖龙若果真有要回归的意思,跟他碰上的也不会再是我们这些老家伙,而是新一辈长起来的这些人。”
不等谢娘子说话,孟珏便快速道:“就像阿彰他们想要回归,再找过来的也不会是他们往日里的那些老对手,而是新生代的后辈一样。”
谢娘子敏锐地抓住了孟珏的重点:“所以你想要让阿彰他们帮忙代劳?”
“如果真碰上合适机会的话。”孟珏这样回答道。
谢娘子沉默着不说话。
孟珏便又说:“这对于阿彰他们来说,也算是个机会。”
“……那该是很久远以后的事情,”谢娘子说,“待祖龙漏了痕迹再说。”
祖龙不出,他们说再多也是无用,着实不必太惦记着这些事情。
孟珏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
“阿彰这回的修行进展颇为顺利,且天时、地利、人和俱全,颇有几分天命的意思……”
孟珏眸底阴阳二气显化日月盘旋回环,隐隐有窥破万象的形迹。只可惜,它们又尽都被压住了。
“我怀疑阿彰这里不需要我们再等多久了。”
谢娘子也说:“阿彰的话,这一世该是可以了,但阿昭和阿显……”
谢娘子小小地蹙眉。
“他们俩怕是还不太能确定。”
“且等着吧。”孟珏说,“左右阿彰是能叫我们放心的。”
谢娘子想了一阵,最后一笑点头。
抬起手来虚虚放在身前,她缓缓打开,现出手掌上方流转不定的道炁。
这道炁至尊至贵,不过只得一团,竟也能覆压整个天地,震慑万千道则法理。
“我看阿彰这一场静悟,大抵是要补足他的本源,完全完成他在这炼气入神阶段修行的。”谢娘子瞥一眼孟彰那边,有些犹豫,“那他的这一份昔年本源,是不是该还给他了?”
孟珏也往阴世天地的孟府府邸中望得一眼。
不过在瞬息间的沉吟以后,孟珏便来劝谢娘子:“很不必如此着急的,你现在就将本源归还给阿彰,阿彰的魂体可承受不住。”
谢娘子张了张嘴。
孟珏都不消她来说话,就直接道:“我自然知道你会事先做下布置,不会真让他的这些昔年本源压垮了阿彰,也不会让它扭曲了阿彰的道途,叫他走着走着又回到当年的道路上,但是……”
孟珏摇摇头:“即便你处处都考虑到了,还是有相当的压力堆积在他的神魂之上,还是会不知不觉拖慢他的脚步。”
“……其中影响可不少。”
谢娘子摇摇头,也不是很赞同孟珏的判断。
“我觉得不然。”谢娘子说,“你也说了,阿彰这一场静修,是要补足他的本源,彻底完成他炼气入神境界这一阶段修行的。”
“可不论再如何补足,阴世天地再如何眷顾看重,它所能帮助阿彰补足的,也只有曾经属于曼珠沙华的那一份本源而已。”
这部分本源,相对于此方天地的其他阴灵来说,确实已经很是不俗,就连此方天地里另有大机缘的阳世生灵也会有所羡慕,可再如何,也不过是能在这方天地中夸耀而已。
真拿到其他大千世界里去,尤其是放到洪荒天地里,阿彰将要补全的这一点本源又算得了什么?
“阿彰当下不知道,没有办法去追平天地本身的差距,但有我们在,却不能不多为他布置。”
略停一停,谢娘子又说:“我们日后既然能给阿蕴补全了,阿彰这里又有机会,便更不该厚此薄彼。”
“比起阿蕴来,阿彰的路其实还更难。我们得多替他计较些。”
“我哪里就没有多替阿彰计较呢?”孟珏觉得有些好笑,“可你也得看实际情况的啊。”
“阿彰他眼下承受不住这部分本源的重量。”
“有我看着。”谢娘子一眼横过去,“而且……”
“就算阿彰他眼下承受不住这部分本源的重量,谁又说他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呢?”
孟珏神色微动:“你是说……无边梦海?”
无边梦海乃是一方世界自孕育以来所有生灵梦境汇聚之所,横贯古往今来,涵盖四海八荒,若有无边梦海作为支撑以及缓冲,确实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
可略一权衡过,孟珏就摇头了。
“无边梦海不成,”他说,“对于阿彰而言,无边梦海的变数太多了。”
谢娘子仍是坚持:“可同样对比起来,阿彰的根基更重要。”
孟珏也同样地不愿退让:“不添上这一份,阿彰的根基也已经够支撑他一纪元以内的修行了。后续纵还有需要,我们也可以另行寻找机缘给他补上。”
“甚至如果阿彰的修行进展顺利,便是我们都不插手,只凭他自己的气运与缘法,也未必不能成事。”
“他完全不需要冒这种风险!”
谢娘子看着孟珏,孟珏也看着谢娘子,两人俨然成了双方对峙的格局。
“阿父,阿母。”
还是一道从时光长河下游传过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二人的角力。
孟珏和谢娘子齐齐转眼望过去。
那守在火炉前的娘子说:“这事情对阿彰的道途影响甚大,不若就交给阿彰自己来决定如何?”
她叹了一声,又说:“我们与他再如何亲近,在道途之上,亦不过是外人。我们的判断……”
娘子摇摇头:“也未必就完全精准。”
“合该如此。”孟珏当先答道。
谢娘子虽然没有应话,却将她手上托着的那一份先天道炁往孟彰所在抛送出去。
那份先天道炁遮瞒过所有人的感知,无声无息地落向阴世天地中的孟府处,似滴水入海般没入孟彰周身气机。
孟彰眉梢再是一皱,复又沉沉睡去。
他睡得很沉,可他的神智又似乎仍然清醒。
真是一种非常神奇的状态。
孟彰清醒的那一缕心念这样想着。他这一缕心念高坐在灵台之上,又漂浮于天冥之中,与阴世天地至高亦至尊的天道等同。
那一种奇异的感觉如此告知他,但孟彰自己并不能真的确定下来。
不过他也没有去彻查探究的意思。
没有意义,也懒得花费力气去在意。
孟彰的更多心神都在追逐着那一缕触动他灵觉的天地道则上。
他在追随着天地思潮的起落,也在追寻着天地道则的变化与更易。
他俨然化作了一缕从草叶间升腾而起的风。
那草叶生长在道路旁,生长在水洼边,所以这一缕风便也沾染了尘烟、裹夹了水汽。
它向上,转入了茫茫的白雾里,拂过麻木行人枯槁单调的寿衣,更蜿蜒着往上,悄无声息间携了行人眉心一点悔与恨直上云天。
云天之上有更多的水汽,更多的悔与恨。
它们从阳世、阴世天地的各处而来,堆积在这灰蒙蒙的天穹中。
可不论它们再如何挤压,这些水汽、这些悔恨终究也没有化作雨水降下。
就像是那些最普通最寻常的、痛到极致恨到极致却怎么也哭不出来的浮黎苍生一样,所有激荡的、沉闷的情绪都只能堆砌在心头,它们也只能化作雾挤压,充斥在这一方天穹里。
是了,这阴世天地啊,鲜少有雨。
孟彰心神所化的风和着他的那些同伴一道,在厚重的、苍茫的、灰蒙的雾中游走,时而看那郁结的沉坠,时而看那松解的消弭……
他似乎有了很多的想法,他似乎也有了很多的别样情绪,但也因为这样的情绪太多、太杂、太模糊了,以至于他自己也难以梳理,分辨不出什么来。
难以梳理就难以梳理吧,反正他也没想要梳理。
孟彰的心神甚至都没去在意那些随种种灵觉所知、所见、所感生灭的念头,他只追逐着那道则的变化,合在那天地无尽道炁之中,化作风流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几天几个月,孟彰心念所化作的风终于又回到了草叶之间。
这风也确实奇异,在云气中与云气一道碰撞挤压的时候,不会凝结成雨水落下,可当它碰到了那翠绿翠绿的熟悉草叶,却化作一滴滴浊黄的水珠沿着叶脉滚落,最后滴在草根旁,与其他的水珠一起汇成水畦。
——像极了走到生命尽头时候,似乎才在回望自己人生的隅隙间坠落下来的泪。
这水汇聚了太多的情绪,混杂了太多繁复的心念,以至于它太重也太过于浑浊,叫人打眼一看就觉得心头滞闷得吓人,就叫人觉得人生空茫无趣,不若就这般怠惰到人生的尽头。
孟彰的心神随着这水一起沉寂。
他的心神也仿佛消退去了所有的活力,要就这样在无趣与空茫之中等待着意识的最后寂灭。
他似乎也在渴求着真正的终结。
在那越来越深重的沉寂中,在那越渐寡淡的乏味之中,孟彰的一点心神动了动。
那是不甘,那是怒火。
真的就这样终结了吗?
真的要放弃这难得的超凡脱俗的机会吗?
他真的就甘心了吗?
甘心接受自己的寂灭,甘心让自己消弭在岁月与尘烟之中?
不……
不。
不!
孟彰心头的不甘滚动了一下。
于是,在他的心神感应之中,他也终于看见了许许多多的不甘。
这些不甘来自过往,来自现在,也来自未来。
它们不是孟彰一人所独有,不是只由他一人所衍生。而是万灵众生所共有,是万灵众生所衍生。
它们一直就在那里,它们都会来到那里。
自它们于天地初生时候出现以来,它们就一直沉寂,沉寂地汹涌着,沉寂地咆哮着。
它们并不等待任何人,但它们也没有拒绝任何人。
所以今日,它们也接纳了孟彰,它们更点燃了孟彰。
那种种的不甘于是真正地点燃了孟彰心头的怒火,它们焚烧着孟彰的理智,也唤醒了孟彰的理智。
孟彰醒了过来。
他狰狞地咆哮,撕扯去往日的沉静,也烧去了前世今生养出来的气度。
他癫狂也似地咆哮,就像这浑浊水洼里的每一张厉鬼凶面。
他发疯地搅动着自己周围的一切,要将那些所有砸碎砸烂,最好把它们像他自己的理智一样全部烧尽。
若不是浊黄水洼里的水面依旧平静,只怕这一片黄泉路都会化作绝地。
孟彰的一缕心念高悬,清醒地映照着癫狂、凶暴的另一部分心绪。
他在体会,在解析,在整理,也在收束。
而天地在接纳他,在引领他,也在补全他。
不甘、愤怒、憎恨、痛悔……
每一种情绪,孟彰都拥抱过,都释放过,也都点燃过,以至于到了最后,孟彰的魂体就像是被放入宝炉中煅烧过一样,周身都开始沁出一种别样的通透意味。
可是孟彰却不知什么时候又皱起了眉头。
缺了些什么……
还缺了些什么!
孟彰下意识地想去寻找。
虽然这种缺失不至于会造成太大的空洞,但孟彰却莫名地清楚,倘若这种缺失被补足,他当能获得莫大的好处。
不着急。
孟彰下意识地按捺住他自己,刚要开始摇晃的心境似是被什么稳稳托住一般,又平定下来。
或是繁复错杂、或是磅礴广阔,映照在孟彰心神中的道与理仍然清晰,仍是自然顺畅地被孟彰所吸纳,化作孟彰修行进展的一分资粮。
也是这个时候,孟彰的意识之外忽然落入一道先天地而生、尊贵神圣、亘古不动的道炁。
那道炁茫茫蒙蒙,似是不为谁而动,亦不曾被谁所收容,可它落入孟彰识海之中,却似是回到了它自己的归处。
道炁轻轻一动,便似那消融的雪,那化解的尘灰,絮絮落入孟彰的意识。
只那一隅隙的功夫而已,这道先天道炁居然就要浸入孟彰的识海,直接触及孟彰的真灵……
孟彰本该震惊,但绝对凌驾于所有感情的那一缕清醒心念却捕捉到了一份欣喜。
这一份欣喜甚为奇怪,它不是穷人乍富的惊喜,而更像是原本就属于他的一部分在分离、崩解太久以后终于又归来了的失而复得。
它源自于孟彰自己的真灵,似是孟彰的本能。
而这一份本能,它在催促着孟彰卸下一切防备与抗拒,重新接纳那归来的一部分。
但唯一清醒的那一缕心念到底是撑住了。
孟彰拦下了那迫不及待要融入他真灵的这一道先天道炁。
他原以为自己要费很大的力气,但出乎他意料,这一道先天道炁竟然很是乖顺。
它停下了融入孟彰真灵的动作,在孟彰的识海中收敛显化。
先天道炁乃是至宝,本无形无相,随心显化。而它此刻映照在孟彰心神之间的形相则是一颗宝珠。
宝珠通体混沌,却自有一片宝光萦绕环护。
孟彰甚至都不需要去细想,当即便知晓这宝珠表面萦绕的那一片宝光此刻绝对不是环护先天道炁本身的,是在环护孟彰。
环护孟彰的心与念,环护他的道与理,保证他当前根基的纯净粹美。
这先天道炁可以作为孟彰的底蕴支撑起孟彰的根基和位格,但却绝不是当前的孟彰可以消化和动用的。
若不封锁、隔离起来,孟彰这一身的根基都要被这先天道炁给同化了去。
而同化则只代表了一种结果——不论孟彰对自己将来的修行有什么样的规划,不论孟彰往日是什么样的身份来历,和这一道先天道炁又有着怎样的渊源,他此后都只能沿着这道先天道炁的方向继续走下去。
这绝对不会是孟彰想要看到的。
他的那一缕心念化出身形,抬眼定定看着那颗由先天道炁显化而来的宝珠。
或许也是孟彰当前的状态比较特殊,此刻所显化的他的双眼淡漠纯粹,说不出的高渺遥远。
孟彰就睁着那样的一双眼睛,立在广阔到不见边界的识海中,定睛看那一颗宝珠。
阳世天地里的孟珏和谢娘子不知什么时候重又转了目光来,与时光长河下游处的守炉娘子一道看着他。
孟彰竟也转了目光看来,隔着时间、空间,他们在对视。
即便孟彰未必知道自己在看的这个方向到底都有谁,未必知道与他对视的那个人或是那些人,此刻都是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表情。
他只是遵循着灵觉,看向那个方向,与那个方向所在的某个或是某些人对视。
这一场对视由孟彰完成联结,又凭他落下句号。
孟彰率先挪开了视线。
他重又看向了收敛一切伟力与灵应悬停在他对面五丈范围外的那颗宝珠。
也不是那颗宝珠不想再更靠近一些,而是这已然是孟彰当前所容许它靠近的极限。
不知到此刻状态殊异的孟彰到底都想了些什么,又或者他什么都没想,但他终于还是冲着那颗宝珠抬起了手。
宝珠雀跃地往前一蹦,直接出现在孟彰打开的手掌之上,被他并拢的五指轻易拿捏住。
孟彰拿住这颗宝珠,将它拿到自己眼前细看。
然而,不论他如何翻来覆去地查看,他也只能看到这一颗宝珠,只能看见萦绕环护在宝珠周身的宝光,再没有其他。
孟彰很快也就放弃了。
“我还不能接纳你。”孟彰开口说话。
他当前的状态过于殊异,以至于他的话语里除了最直白不过的意思外,竟然没有带上任何一点情绪。
宝珠周身的宝光似乎动了动。
“我的魂体还太单薄孱弱,承载不了你。”孟彰似乎知道宝珠的意思,他复又道。
宝珠周身的宝光安静一瞬,旋即嗡嗡抖动,像是在激烈地反驳着。
孟彰神色不动:“你当下能出现在这里,一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护住了我,二也是因为我当前的状态。”
孟彰正在悟道,且是在与天地同在、与天地交感的状态中悟道。
“此刻在承载着你的,不独独只有我自己,还有这方阴世天地。”孟彰道。
“只我一个,承载不了你。”
宝珠再一次激烈地震动着宝光。
“当然,只要在我脱出这种悟道状态以前,你完全投入我的真灵之中,由真灵承载你,确实就没有什么问题。”
真灵是什么呢?
真灵是生灵根本,是随着生灵一世一世轮转不休、不磨不灭的烙印。
它的本质之高,远超寻常人所想象,用它承载一道先天道炁真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只要赶在孟彰脱离当前悟道状态以前投入到真灵中,这道先天道炁就不会成为孟彰的负累,不会挤压孟彰的魂体和意识。
宝珠这次竟然安静了下来。
它似乎也听出了什么。
“但当下不完全是我能不能承载你的问题,而是……”孟彰说,“我要不要承载你的问题。”
时光长河下游守炉的娘子倒也就罢了,孟珏和谢娘子却是对视了一眼,一瞬间不觉生出些忧心来。
莫不是……他们俩好心反坏了事?
他们错会了孟彰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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