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1 章
那边厢的孟彰又开始说话了。
“我当前确实是不足的, 确实是还欠了些东西,而就连我自己,其实也不确定自己到底需要补足些什么。可我能确定——”
“我需要的, 不是你。”
宝珠周身萦绕的宝光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俨然反应不过来。
孟彰却是别开视线, 不再去看宝珠, 而是看着 随灵机感应映入他心神中的诸般幻象。
他看见那被茫茫灰雾笼罩的天穹,看那铺满了黄泉路旁的绿草, 看那绿草草叶上凝聚的浊黄水珠, 看那绿草根茎侧旁由水珠汇聚成的水畦,乃至是水泊。
他一一看了过去,就像在看早先时候随着道则演化而流动游走时候的他自己的灵觉。
他看了很久, 但开口却是说:“也不是你们。”
随着这句话落下, 那还在与天地同在、正在与天地交感、沉浸在天地道则之中的孟彰的大部分心念却是猛地一颤, 心神渐渐抽离。
不, 其实也不算是在抽离, 应该是开始了挑选。
他在快速远离这些幻象, 追逐着某些更吸引他的东西。
这也没有太为难他, 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所想要的。
喜。第一次从亲长手中接过糖饼, 在嘴里咬破时候糖饼从舌尖传递入心肺的满足与欢喜;洗干净手上的泥土,从师长手中接过书典的期待与激昂;拿着喜尺挑开新娘子顶上红盖头的羞赧与乐呵……
怒。好不容易凑足了银钱买下的田地才刚刚落契就被人抢走的恨怒;家中才刚刚长成的妹子不过是出门一趟就被人强行掳走的暴怒;安分行走在大街上只因没有及时给青皮让开路就被人一脚踹过来的怨怒,正开门迎客却被人提着刀冲进来押到牢狱里的惊怒……
哀。还没来得及好好奉养老人就接到噩耗的哀痛;好容易寻到门路要成为世家门客却来不及照拂家人, 反而被卷入了世家内部的纠纷中成了弃子连自己性命都没保存下来的悲哀……
在天地的道则演化之中, 人的心念和思绪就像是混在水里的沙石,时而与水流同行, 时而又沉积在水流的某些低洼地带。
孟彰轻易就寻到了它们。
而也是在同时,孟彰正在寻找的那一部分心神便即蜂拥而上, 落入这些不知道沉积了多少年月的情绪之中。
倘若只是孟彰一人的心神落入这些情绪之中,那无异于溪水入海,转眼就会被淹没同化,根本不会有幸存的机会,但这会儿孟彰的状态着实特殊。
他的心神沉入这些情绪中,却是载沉载浮,始终没有彻底沉沦淹没下去。
他在游走,在寻找。
并没有花费他太多的工夫,他很快就从那些杂乱、繁琐、深刻的情绪中找到了他所想要的东西。
系在这些情绪上的愿。
喜是因为如愿以偿,怒是因为愿景被迫中途斩断摧折,哀也是因为愿景的缺失与落空而孕育……
种种情绪的诞生与沉积,都与人的愿有关。
这些愿,这些或大或小、或远或近的愿,在昔日它们的主人尚且在生时候,也都属于梦的范畴。
是他们的梦,是他们的念想。
孟彰的念就沿着这些情绪,追溯与它们密切相关的梦,也追溯着这些已经遗落在岁月里的念想。
但孟彰没有去碰触,甚至也没有去贴近。
他的念停在那一个个愿景、念想之外,远远地眺望。
就像路过的行人在道路上一时停下脚步,去观赏那从围墙里探出些枝桠来的花木。
这些花木有很大一部分甚至都已经不再生长,余留在那里、映照在孟彰心神间的不过是一缕残色,但孟彰仍然能感受到这些花木曾经的勃勃生命与无尽瑰丽。
它们的主人曾经那样殷切地期待过,那样虔诚地盼望着……
岁月冲刷了他们曾留下过的痕迹,但却刷不去他们的执。
这些执念留存了下来,于是这些梦、愿景也就遗留了下来。
孟彰凝视着这些愿景、梦境,轻声说:“请尔等助我一臂之力。”
孟彰敛袖,端端正正拜了一礼。
一礼拜下,孟彰魂体上忽然亮起一片橙红的火光,接着又升起一片草木的浅褐,再接着是一片浊黄的水光。
火、木、水……
火是出自燧皇之手的人道赤火子火,木是长在阴世天地黄泉路旁的彼岸花,水是阴世天地中还未真正成形的忘川河河水。
这三重灵光并不是刺目耀眼,非得要霸烈地占据所有的光彩,它们是沉寂的,是黯淡的,是浑浊的。
哪怕是那赤红的人道子火也不曾例外。
但正是这样暗沉的灵光,才正正契合了这些沉积在广阔阴世天地、介于有与无之间浩瀚情绪,才能以相对温和的姿态接触这些浩瀚情绪。
一直在快速汇聚、缓慢消弭的浩瀚情绪沉默片刻,陡然开始震动起来。
一浪一浪的潮汐向着四周拍去。
最初的时候那潮汐虽然极大,但毕竟比较缓和,但随着时间流逝,这些潮汐却是以层级指数在往上攀升,且越来越急,越来越凶,越来越狠,像极了才刚从长眠中苏醒过来的凶兽。
自天地开始孕育生灵以来就一直在沉积的磅礴浩瀚情绪是毋庸置疑的绝对凶兽,在它的面前,孟彰则是渺小孱弱得可怜,只一点细微动静掀起的余波就能将他彻底覆灭崩碎。
孟彰甚至都不能留下丁点属于他的痕迹。
但面对这样摧毁一切、覆灭一切、冲刷一切的大恐怖,孟彰却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凝望着那些汹涌着像山丘冲撞过来的情绪浪潮,平静至极,连眼风都没有一丝摇晃。
赤红的火光率先冲出,拦住了那冲撞过来的情绪浪潮。
赤红火光也就只比孟彰的身量高出半个个头,这点身量的抬升在浩瀚庞大的情绪浪潮面前抵不上半点用处,但赤红火光立在几乎要倾覆整个空间的情绪浪潮面前,却硬生生扛住了所有冲击过来的压力。
或者说,在赤红火光面前,这重汹涌澎湃的、几乎要翻覆天地的、狂暴癫狂的情绪浪潮就如同撞见了父亲的小郎君一样。
尽管狂暴癫狂不至于全部被安抚,但却已经消去了最尖利的那一层锋芒,杀伤力骤跌。
更奇异的是,孟彰竟神奇地从这些扑涌过来的情绪浪潮中感觉到了“委屈”的存在。
诚然在这些情绪浪潮中各色情绪、心念无所不有,可它们先前时候分明都是混杂在一处的,远没有现下孟彰所感觉到的那样清晰。
孟彰眨了眨眼睛,视线在那片赤红火光上多停顿片刻。
在赤红火光之后的,是浅褐的木属灵光。
如果说赤红火光为孟彰消减了那情绪浪潮的敌意,让孟彰能够更轻松自如地正面这些情绪浪潮,那么这一片浅褐色的木属灵光就是在帮助孟彰更进一步地吸纳、消化这些情绪浪潮的力量。
浅褐色的木属灵光当下迎风便涨。
它快速拉长、拉高,更是开始反向包裹那些冲过来的情绪浪潮,过滤网一样将戾气和怨气太重的、孟彰当下还无法吸纳或是承受的情绪拦截下来。
可它也并不完全只是过滤作用,它也在帮助孟彰消解、削减那些坚固洪浑的情绪,直到它们可以被孟彰取用为止。
浊黄的水光则更在那浅褐色的木属灵光之后,它扬起,就像是那涛涛奔行在天地间的大河。
孟彰此刻固然是如同漩涡一样飞快且高效地承接这些奔涌过来的情绪浪潮,但这些情绪浪潮实在是太多也太大了,不管孟彰再如何承接吸纳,他真正所取用的亦只得万一,仅是九牛一毛,于数目庞大的情绪浪潮来说压根算不得什么。
何况在这些情绪浪潮之后,还有更多更多沉积的情绪。
若是没有这一片浊黄水光,哪怕孟彰有赤红人道子火和彼岸草种烙印护持,他也必是被吞没的结局,不会有任何的侥幸。
雪崩了,山腰处的一处小冰洞能幸免?
浊黄水光在帮助孟彰承接。
承接那些孟彰一时无法吸纳、却又无法阻拦的磅礴情绪。
有了这三重神光的襄助和加持,孟彰的状态当下就稳定了下来。
任那些汹涌磅礴、无边无尽的情绪浪潮如何拍击冲撞过来,孟彰也是它们绝对的彼岸,不曾再有任何的动摇。
孟彰的道基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滋养,原本就散发着微光的无尽星河越渐的璀璨明亮。
星河道基甚至还开始了新一轮的扩张。
经由道基转化而出的精纯元气倒灌也似地涌入孟彰识海,孟彰的神魂在快速地壮大。
从最初的虚虚渺渺一道没有轮廓的影子,到显出完整的轮廓,再到整个影子开始填充……
几乎每一个时辰,孟彰这神魂都会出现肉眼可见的变化。
而这些变化,便是孟彰在养神境界真切而稳实地迈出的脚步。
他这样步步走过去,也不知省却了多少的时间与苦工,着实是羡煞旁人。
然而孟彰此刻完全没有将这些修行的进益放在心上。
他眉眼仍然没有一分动荡,径自定定望着那些情绪浪潮的来处。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在那些汹涌澎湃的情绪浪潮面前,孟彰渺小如同随时会被吞没颠覆的微尘,本无从确定情绪浪潮的真正来处,更遑论是要与它们对话了。
但孟彰就是开口了。
当然,他不是在与这些杂乱、磅礴的情绪浪潮交流,他是在跟这些情绪浪潮背后的杂念,更准确地说,是依存于那些细若微尘的愿景的残念交流。
“请诸君助我一臂之力。”孟彰再拜。
汹涌暴躁的情绪浪潮还在一片一片地无情击着护持孟彰的那三道灵光,恍若未闻。
碎玉般迸溅的情绪杂念在孟彰左近映照出瑰丽的色彩,美得惊心动魄,也美得冷漠。
“请诸君助我一臂之力。”孟彰三拜。
他腰背深深弯下,双脚像是深深扎入土地中的树根,一动不动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一息、三息,一刻钟……
耳边轰轰的嗡鸣忽然就停了,左近周围静得直叫人心慌,但孟彰却反而放松了些。
“我们为什么要帮你?”
男的、女的;老的、幼的;嘶哑的、清脆的……
各色各样的声音汇聚在一起,裹夹着各不相同的情绪凝练成震耳欲聋的轰雷声。
在这些声音之外,还有一道道目光垂落下来看定孟彰。
这些目光之中或许没带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大抵他们也确实懒得带上感情看孟彰,可饶是如此,也已经足够让人毛骨悚然的了。
孟彰固然早已不是生人,可被这仿佛无处不在、无处不有的目光看着,一时也难免心神开始散乱。
稳住了心神以后,孟彰抬起视线。
他也站直了身体。
“因为我可能是你们难得遇到的、了却诸般愿景的机会。”
听得孟彰的话,那些残念杂绪愣了好一阵子,似乎才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方才究竟听到了什么。
“你?了却我们诸般愿景的机会?”
“呵呵……哈哈哈……”
似哭又似嚎的笑声陡然爆发,将孟彰陷在了那无尽的质疑与嘲讽之中。
“你一个阴灵……”
“跟我们这些残念杂绪说什么‘你是我们难得遇到的、了却诸般愿景的机会’?”
“你可真是敢说。况且……”
“你觉得有意义吗?”
孟彰眉峰不动,他看着前方激荡汹涌的虚空,平静说:“我已经说了。”
“至于有没有意义……”孟彰的面容终于动了动,悲悯得以从中漏出,叫那些杂念看了个清楚明白,“那不在我,只在你们本身。”
那些杂念残绪一时没有了言语,以至于这片空间都处在一种奇异的沉默。
孟彰心下微叹,耐心等待。
时间洗去了太多太多,但曾经偏执的、坚持的、无奈的,却怎么都没办法彻底消融,眼前激荡在孟彰面前的,便是那一切的余留。
哪怕曾经的主体都已经消亡,甚至彻底被遗忘,它们也还在这里徘徊,在这里回荡……
“你打算怎么做?”不知等了多久,孟彰终于听到了这样一个问题。
听得这样一句意料之中的话语,孟彰心中并不见得意,他只是心念一沉一引。
璀璨的道基在他魂体中亮起,那光甚至从他魂体内部映照出去,将孟彰整个魂体笼罩住。
由朦胧星光汇聚而成涛涛星河从天尽头垂下,在孟彰周身将孟彰护住又向着天的另一端奔腾而去。
整个空间似乎都被这条星河给割裂了开来。
孟彰抬手,虚虚托起三两颗星辰一样的梦境世界。
“诸位看这些梦境如何?”
那些杂念残绪涌动须臾,问:“你是要让我们入你的这些梦境?”
孟彰点头:“不论是阳世天地还是阴世天地,都没有诸位施为的地方。”
阴世天地倒是包容了它们,可也仅仅只是包容而已,叫它们维持当下的状态确实无虞,但凡它们想要多做些什么,它们也是做不了的。
唯一能够承载它们、容许它们放手施为的,只有比阳世、阴世天地更低一个纬度的世界。
而梦境世界,恰正是它们的首选。
但是……
“我们即便入了你的梦境世界,那也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于我们真正所求所愿根本没有任何的影响!”
绝大部分的残念杂绪还没有想明白这其中的差别,可有一部分更敏锐、更聪明的残念杂绪却已经抓住了孟彰这一个提议的不足。
或者说,漏洞。
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陡然多了几分惊疑,孟彰脸色却未有任何变化。
“诸位觉得你们自己是什么?”
听得这个问题,那些残念杂绪的眼神又变了变,但他们谁都没有回答他。
孟彰也不计较,近乎自顾自也似地继续:“往事不可追,诸位也已经逝去不知多少年,连阴灵都已经不是了,只剩下一些执罔、残破的念头,还待要改变些什么?诸位还能改变些什么?”
整个空间的温度快速下跌,没有什么寒风呼啸席卷,也没有什么雪花飘飘而坠,但冷意就是纠缠了上来,非要将孟彰的念与意也拖入无尽的绝望与寒凉之中。
孟彰半步不让:“诸位眼下能做的,早不是要如何让自己的昔日愿景实现,不是去照拂自己的亲朋与所爱,而是——”
“放过自己。”
孟彰这话刚刚落下的时候,偌大一片空间没有任何变化,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冻结了一样,时间、空间、念头、想法,等等等等的这些,统统都被冻结了。
直到某一个瞬息,这种冻结才终于被破开。
“不可能!”
“不!!”
“我不!!!”
天崩地裂一样的怒吼声爆裂地冲击孟彰的心神,原本开始安静下来的情绪浪潮再一次汹涌激荡,更癫狂更凶狠地向孟彰所在拍击过来。
孟彰稳稳地立在原地,身上橙红、浅褐、浊黄三色灵光如同天堤耸立,硬生生将那些一浪又一浪激荡的情绪浪潮给拦截了下来。
也不是只他当前的修为和位格就足以在这些激荡、汹涌的情绪浪潮中护住孟彰,而是这些残念杂绪自己乱了。
它们中的一部分在疯狂地嘶吼咆哮,一部分在癫狂地想要毁灭,一部分又在沉默地呆滞……
这些杂乱的力量即便再如何磅礴厚重,其杀伤力也不足以威胁到孟彰。
事实上,如果孟彰愿意,他完全可以现在就离开。
这些杂念残绪留不住他,也无力阻止孟彰对它们的掠夺和侵蚀。
然而孟彰只立定在三色灵光之下,看着这些残念杂绪发疯,也……
陪伴着它们。
何况孟彰本来也不着急。
从天地四方堆积、汇聚在这里的残念杂绪太多太多了,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属于久远年代的余留,况这些残念杂绪的偏执程度也各不相同,故而几乎每一刻都有残念杂绪崩灭破碎。
这些崩灭破碎的残念杂绪中,固然有部分依旧四下流散,成为其他残念杂绪的资粮,但也有些许被孟彰所动摇,流向孟彰所在,被孟彰身边护持的三色神光过滤然后吸纳消化。
即便不消耗孟彰早先的储备,他也仍然有补充。既如此,他着急什么?
时间流逝过去了,没留下任何的痕迹,又或者说,时间在这里失去了任何意义。
无尽的悔、痛、恨、怨冲击着孟彰的心念,仿佛要将他也拖入这深渊之中。
情绪是会传染的,人的认知也是由种种信息搭建起来,当信息的茧房呗冲击,人的认知同样会被撼动。
没有什么是不能被改变的,尤其孟彰前世与今生也沉淀了太多太多的不甘与遗憾。但幸运的是,孟彰有足够广阔的世界。
那是他前生给他留存下来的珍宝。
孟彰的根本梦境世界之内,深藏在梦中湖泊倒影里的藏书楼那一部特殊的书典忽然从书架上飞起,悬空打开,露出那一行行墨黑的文字。
没有灵光闪烁,没有神采冲荡四方,但这一本书籍打开,孟彰开始摇晃的自我认知便再次稳固下来。
毕竟,那是孟彰已经被盖章定论的过去。
而过去,不改。
在这一本悬空的书册之外,孟彰不久前才刚刚收到手里的那颗宝珠也自顾自地流转莹润宝光。
宝光毫微,却也在与那本深藏在梦境最深处的书册相互映照,将孟彰的过去死死锚定护持。
一直护持着孟彰的赤红人道子火神光虚虚一跳,那被种种情绪冲击而迸溅出的赤红火星倏然汇聚,化作一朵莲台出现在孟彰脚下。
孟彰低头看得一眼,也不拒绝,盘膝坐下。
看孟彰俨然做好了与他们长久拉扯的准备,那些激昂、汹涌的残念杂绪都不由得顿了一顿。
“……你,你就非要跟我们在这里耗?”
“为什么?你是为了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已闭上眼睛的孟彰将他的眼睑抬起。
“我是为了我的道。”他那样的平静,以至于他似乎对即将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梦道,”他在那些狂暴的、无尽的呼啸哀嚎抽泣中说话,“乃是植根在亡灵之中的大道。是万灵与天地交感、又在万灵心底有意无意间酿造出来的奇珍。”
“我参梦道,自当立足于万灵众生,而不只是天地。”
那呼啸不绝的哀嚎、抽泣、咒骂不曾停顿,却也有话从中传出,落入孟彰耳中。
“你也不过是阴灵!”
“阴灵知道吗?!你的根基太过孱弱了!你走不远的!哈哈哈,我们的一样!走不远的!”
“没有路了……呜呜呜,没有路了……”
孟彰神色不动:“有的。”
“就在我的脚下。”
橙红、浊黄、浅褐三色神光照亮这一片空间,也将孟彰的脸、眼清楚深刻地映入他们混沌的意识里。
“我还在往前走。”
“这就是路。”
那些残念杂绪中又有话传出。
“你?呵呵呵,哈哈哈……”
“你也不过是一个小儿!连阳神都不是的家伙,竟然狂妄说你脚下的就是路?!”
随着这些话带出,一同向着孟彰冲撞过来的,是又一重磅礴浩大的嘲讽轻蔑。
“当然是路。”孟彰却是不为所动,“是我的路。”
孟彰顿了顿,也知道这些残念杂绪陷在单独一种偏执情绪中太过,想来已经是不剩下多少脑子了,便说得更明白一些。
“旁人走的路,就算走得再高、再远、再受人认同、多得人跟随,那也是旁人的路。于我除了有些指引和借鉴意义以外,其实不大相干。”
对面的残念杂绪久久没有传出连贯的、有实际意义的话语来。
孟彰也不着急,重新闭上了眼睛。
他似乎睡了过去,又似乎一直都保持着清醒,这是一种很奇异但孟彰好像也很习惯、很熟悉的状态。
一直与他心神牵连着、裹夹着他的阴世天地的道则与法理自然而然地笼罩过来,任由他参详体悟。
孟彰便也去参详体悟,直到那些残念杂绪又有话语传出。
“……你也说你脚下的才是你的路,旁人的路走得再高、再远、再多受人认同、得人追随,也不是你的路……”
孟彰睁开了眼睛。
“小儿,我们如今连个阴灵都不是,路彻底的断了……你的路就算再往前延伸,那也是你的路,与我们又有何相干……”
“我们为何非得要入你梦中?!”
孟彰头一次悠悠叹息出声:“或许是这样的没错,但你们如此煎熬下去,又真的值得么?受尽折磨、不得解脱的,可仍然是你们自己……”
“而且你们入我梦中,并不是全然丧失自我,只做我的梦中人。如有机缘你们或许也可以在我的梦境中了却昔日痴惘,补全自身残破的根基。”
说到这里,孟彰停了停,身上又冲出一道朦胧灵光。
诸多残念杂绪被吸引了注意,不觉定睛望去。
那朦胧灵光托起一方方空幻世界,这些空幻世界也不是其他,而正是孟彰的梦境世界。
这些梦境世界界域各不相似,大的囊括九州八域,小的仅得一村之地;梦境主体也多有不同,稀松寻常的是炎黄人族,稀奇古怪的是各色异类;便连其中梦境世界的框架也各有差别,有的是上古时代聚部落而居,有的则又更接近当前时局,皇族与世族共天下……
哪怕是这些残念杂绪,也不得不承认,这样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空幻世界确实引人遐想。
更叫他们心动的,却还是发生在那些先他们一步投入这些空幻世界里去的残念杂绪的变化。
那些已经神志泯灭的残念杂绪落入各个空幻世界中,空幻世界顿生感应,非但快速以残念杂绪为根基塑造形体,甚至还回溯记忆,将残念杂绪余留不多的记忆中的相关人与事一并具现显化出来。
甚至就连那些残缺记忆中被遗忘的、空洞漏缺部分也被空幻世界给自发补全了。
故此只这般粗粗看去,入目也是满眼繁华,一色的欢喜安乐。
尤其这繁华安乐不是昙花一现匆匆而逝,也不是松垮粗糙摇摇欲坠,它是平实的,是自然的,可以随着岁月的变迁结成沉甸、富足的果实。
那些进入了空幻梦境世界中的残念杂绪已然泯灭了意识,但徘徊在孟彰空幻梦境世界之外的诸多残念杂绪们,却能看见他们显化昔日形体的面上舒心安乐的笑。
“小儿,你说的机缘和机会呢?!”有残念杂绪沉声问道。
明明是被质问的那个,孟彰却一点也不见急切之色,他反问:“诸位便如此着急么?”
“谁知道小儿你是不是在虚言诓骗我等?!”莫名觉出几分心虚的那些残念杂绪静默少顷,传出这样一句话来。
孟彰摇摇头,但也抬起了手。
“既如此,诸位且细看。”
有稀薄却存在感十足的萤光在各个空幻世界中亮起,分明尘沙般渺小,但每一个看见这些荧光的残念杂绪也能在第一时间想明白它们的意义。
这些荧光不意味着任何东西,它们展现出来的,只是那些融入孟彰空幻梦境世界的残念杂绪当前的状态。
而他们这些旁观的也可以看得很清楚,这些荧光正在一点点地亮起。
也意味着那部分残念杂绪的状态正在改善。
当然,并不是所有投入孟彰这些空幻梦境世界的残念杂绪的状态都在快速恢复,但起码有部分是这样的。
在孟彰汲取、消化那部分情绪浪潮的时候,藏在这些残念杂绪更深处的、残破的生灵烙印也从孟彰那空幻梦境世界中汲取资粮,缓慢而坚定地补全自身。
生灵烙印当然不是生灵的真灵烙印,真灵烙印乃是生灵的根本,历经万万载岁月洗礼也不磨不灭,而生灵烙印却只是生灵一世的刻印,它当然可以会消解会磨损。
按道理来说,生灵烙印是无论如何都比不得真灵烙印的,只要真灵烙印永存,生灵烙印破损便破损了,并不真叫人心疼。
左右这一世的生灵烙印出了问题,凭借真灵烙印也还可以寻找机会转生投胎,再塑一世生灵烙印。
可生灵总是痴惘,总有诸般不舍、不甘和眷恋。
一世阳寿、阴寿尽了以后,真灵烙印自然是沉积于命运长河河底,等待着再一次的生死轮转,但这一世所凝练的生灵烙印却在这阴世天地中徘徊。
亦即是孟彰如今眼前所见的诸多残念杂绪。
“即便入了你的梦境世界,也不是所有的我们都能够恢复……”
这便是他们在强词夺理了,再如何过份也没有要求人能保得住他们每一个的。
即便孟彰没有道破这一点,这些残念杂绪自己也明白,是以他们这话说着,自个儿声势倒是跌落了几分。
孟彰并不生气,只笑了笑,说:“总比诸位在这里空耗根基好不是?”
那些残念杂绪一时又没有了话语。
孟彰自顾自回转心神,再度沉入那玄妙无边的道则法理之中。
随着时间的流逝,孟彰周身护持的三色神光也在发生变化,橙红神光越发明艳,浅褐神光则变得深沉,而那浊黄神光则更甚,隐隐向着渊黑的方向变化……
至于孟彰座下那橙红莲台,更是有细长的火苗蹿起,灵动又耀眼。
显见,即便孟彰和这些残念杂绪仍然处在僵持状态,他的修行也甚为顺利,并未被影响。
或许是那不时蹿起的火苗勾起了那些残念杂绪朦胧记忆中对温暖的渴求,每当这些火苗蹿起,向着四下舒展的时候,孟彰那三色神光吸纳、消化诸多意志泯灭的残念杂绪的速度都会猛涨一截。
似乎压根就不是孟彰身边的那三色神光在吸纳消化,而是这些意志泯灭的残念杂绪在向着三色神光扑涌过来。
难以想象,在这生灵绝迹、神志混沌错乱的地界,竟也有如今这飞蛾扑火之举。
“小儿,你就非得要跟我们在这里干耗下去吗?”
将孟彰的心神往这边拉回一些以后,诸多残念杂绪像是找到了他的破绽,忙不迭地说话。
“眼下阳世天地也好,阴世天地也罢,都乱着吧?”
“各家都在往里伸手,都想要攫取大势,捞取他们想要的东西,或是道则法理,或是天地果位,或是道统法脉,或是明威利益……”
“他们都在争,而且争得正激烈,争得快要红了眼。”
“他们这争斗最后的结果,怕是能落定整个天地接下来好一段漫长时间的格局的吧?”
“你就只在这里干坐着,不趁着这个时机往里头插一手?”
孟彰此刻的心神极其高远苍渺,虽是在静参天地道则法理,也镇压在这些残念杂绪之中汲取修行的资粮,但他一直未曾与天地脱节,自然也知晓外间阳世、阴世两方天地中的局势变化。
这些残念杂绪并未说谎。
更甚至,眼下阳世、阴世两方天地的局势比他们所述说的还要来得混乱。
最直接也最明显的一个例子便是,如今怀胎七月的皇后贾南风仅只这最近一个月便遭遇了十九次意外。
若不是贾南风背后的贾氏还算得力,若不是有昔日晋武帝司马檐和他的皇后杨氏留下的手段,恐怕皇后贾南风这一胎早就经受不住了。
只即便如此,现下的贾南风也不得不卧床养胎,尽力保存腹中胎儿。
这许多事情都倒映在孟彰的心神中,让孟彰不至于因为眼下闭关的状态就真的与世隔绝。
“我坐在这里自然是因为这边对我来说更重要些。”
“外头的那些大局、大势就不重要了吗?!”他们问。
孟彰竟然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点茫然,他不禁生出几分好笑,同时又有些骄傲。
“大局、大势当然重要。”他说,“但大局也好,大势也罢,并不非得由我一个人来把控,才能将他们引导至我所期待的方向。”
那些残念杂绪越发糊涂。
“你说的是你的家人和朋友?”
他们想了好一阵,猜测着问。
孟彰摇头:“不止。”
“那还有谁?”
孟彰这会儿却不回答了,他摇摇头,说:“还有谁,都有谁,其实没那么重要。”
那些残念杂绪还是不能理解:“怎么会不重要?怎么可能不重要?……”
孟彰等了好一会儿,等到这些残念杂绪这一阵喧嚣俺安静了些,他才说话。
“因为真的不重要。”他说,“不论是亲友,还是对手,他们都在尽力引导。既是如此,他们的身份是什么,与我又是什么样的关系,真的就重要吗?”
那些残念杂绪大抵是真的没料到会在孟彰这里听得如此一个答案,半饷竟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真的只是一个还未长成的小郎君?”
孟彰失笑,少顷,他半真半假地说:“我也不知道,或许不只是吧。”
那些残念杂绪又被噎住了:“真的?”
孟彰笑而不语。
那些残念杂绪彼此躁动了一瞬,索性就不理会他,直接将他无视了去。
孟彰也不介意,继续自顾自与天地共感。
阴世天地的道则法理动荡越发激烈,但这些激荡又都被地府诸多阴神神尊层层镇压削减,并未真的能影响乃至危急万灵众生。
万灵众生仍在无知无觉地继续着他们的平常生活。只有那些偶尔伴随着天地道音落入万灵众生心灵中的地府戒律在宣告着天地的变化。
孟彰对这一切也算是甚为清楚。
不独独是因为他此刻的特殊悟道状态,也不只是因为诸多阴神神尊们一直将祂们的进度都展示出来,任孟彰观看甚至是体察一切变化,更是因为如今还在簇拥着他的诸多残念杂绪。
每有一条地府戒律成形,这些汹涌激荡的残念杂绪浪潮便会陡然一缓。不论是怎样呼啸、怎样凄厉的浪潮,都像是被抽走了一部分赖以存续的根本,势头大跌。
虽然每次过不了多久,这样的缓势就会被再次被抹去,但一消一涨之间的动静太过显眼了,孟彰根本不需要如何多费心思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如此几番轮转下来,孟彰周遭的压力都生生消减了几分。
可孟彰也高兴不起来。
他坐在三色神光之中,静静望着那些不过平缓片刻就又恢复汹涌激荡之势的残念杂绪浪潮,神色悲悯。
不知是不是他的目光触痛了这些残念杂绪。
“小儿!这番天地变化不就是你想要见到的吗?!为何又是此般作态!你还不够满意吗?!”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本就激昂动荡不已的情绪浪潮越发的澎湃凶恶,那巨大的情绪浪潮猛力撞击在孟彰周身那三色神光上,几乎快要将三色神光撞出涟漪来。
若不看岿然不动的三色神光,只单看那些浪潮的势头,俨然是不将孟彰整个人吞没埋葬便不罢休的模样。
不见孟彰有任何动作,三色神光自然舒张,将陡然升腾的压力尽数承受下来。
“我曾听闻一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孟彰说,“天地律章变化其实也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总论的,不是吗?”
将孟彰团团围住的诸多残念杂绪似乎也都被这一句话镇住,久久没有说出完整的话语来。
“你从哪里听来的……”
“……浑话!哈哈哈,不过是浑话!填饱了肚再被砍死和空着肚子就被砍死是一样的么?!”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次不消孟彰来等诸多残念杂绪冷静下来,那些残念杂绪中便有一道诡谲气机冲出,浩浩荡荡几乎覆压他们所在的这一方虚空。
孟彰循着那般动静看过去,却是望入了一片深沉的黑暗之中。
那片黑暗大渊一般,将什么都吞吃干净了。
不论是光线,还是空间,乃至是情绪波动又或者别的什么,统统都吞吃干净,没留一点痕迹和映照,直叫人看得心神俱悸,无意识躲闪避让。
“小儿。”
有声音从那大渊中传出,辨不清那声线是男或是女,是老或是幼,是哀怨或是怒恨,孟彰只能听到些明面上的意思,其他的什么都分辨不出来。
“你是想要渡化我们吗?”
孟彰沉默着,在一道道无形无质的视线重压之下,连心念的权衡和判断似乎都被冻结。
“不是。”孟彰索性放弃了多余的思考和判断,只遵从本心的回应做出答复,“我是为了我自己的修行。”
从最早开始时候他就说了,请他们助他。
“我也渡化不了任何人。”孟彰从来很清楚这一点,“诸位落在这里,基本上能舍去的都已经舍去了,只剩下一点执念在这里徘徊挣扎。”
“是以只有你们自己愿意放下,甘心放下,那诸位才能真正的放下,但凡有一点不甘不愿,都无甚效果,我又能做得了什么?”
那大渊一度没有回应,连孟彰也不知道这大渊里的存在如今是什么样的态度。
他只耐心等着。
“小儿,”也不需他等太久,那存在就又传出话来,“若我等入了你的这些梦境世界,在其中补足根基慢慢寻回过去,你又待要如何处理我们?”
“你是会放我等离去,还是要将我们继续‘留’在你这许多梦境世界里?”
这个问题孟彰曾经也思考过,这会儿他们问起,他便也不多作拖延,直接便将他的答案说道出来。
“诸位倘若顺利将生灵烙印修补妥当,那诸位接下来的去处自然该由我与诸位多番评判度量以后才会再做决定。”
“怎么评判?”那大渊中的存在甚是客气地问。
孟彰认真想了想,回答说:“我听诸位阴神神尊说,地府中有孽镜台以映照众生因果业障,有生死簿以论断生灵阳寿、阴寿、出身、跟脚……”
不论是大渊里的那位存在,还是其他同样在留心听着的残念杂绪,都已经从这些话语中猜到了孟彰的意思。
“为了省却诸多麻烦,不若诸位届时也在孽镜台上走一趟如何?再一并看看生死簿上作何种裁断。毕竟如果诸位还想入轮回往生的话,便还是该与其他阴灵一般待遇才合适。”
那大渊里的存在思量片刻,又问:“除了入轮回,我们便没有其他去处了么?”
“当然不是,”孟彰就笑,“待诸位的生灵烙印修补完全,再通过得那多番评判度量,自然是诸位愿意去哪里便去哪里的,如何就只能入轮回?”
“诸位尽可放心。”
不等这一处墨黑大渊里的存在说话,茫茫沌沌的虚空中不知从哪出又冲出一缕白雾。
这白雾飘飘荡荡、迷迷蒙蒙,本是甫一出现就要融入这方虚空去的,但它楞就是显现出来了,似是生生为自己另行开辟了一方天地。
孟彰目光定了定,虽不觉得意外,但也郑重了几分。
而除了这一缕白雾以外,其他各个方向也有异象显化。
这些异象或成鬼火,或成剪影,或作水泊,或成血河,色色不同,样样有异,但无一例外,俱都看得人心神震怖。
偏孟彰心里又明白得很,眼下这些站出来的存在,不过是这片浩瀚情绪汪洋里孕育出来的诸多强横异类的一部分而已。
更甚至或许仅仅是祂们之中寥寥几个代表。
必定还有更多、更强的异类未曾现身。
“小儿,”不是那位隐在渺渺茫茫白雾中的存在开口,而是立身在剪影里的那位先说话,“你说我等此后愿意去哪里便去哪里……”
“可是真话?你就不怕我们满腔怨气不消,又在这天地中掀起万千杀劫来?”
“你该是能想到,”那剪影中的存在哼了一声,又说,“如果真叫我们放开手去,我们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的。”
迎着这些或成形体或只有一点念头想法的存在的目光,孟彰泰然点头。
“不错,”他说,“我确实也想到了一些,但是……”
“我觉得,既然我能放了你们去,到时候也该是能将你们给拿回来的。”
孟彰说这话的时候言语、表情俱都平常,就像是在描述一个再理所当然也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一般,完全不觉得这件事做起来到底会有多难,也不觉得他自己会做不到。
“小儿,”剪影中的存在似是笑了一下,“你不会是太过于小看我们了吧?”
真以为祂们是什么闲杂人等,能让他一个小儿后辈随意拿捏的吗?
孟彰态度也很是坦然。
“我当然不敢小觑诸位前辈,”他摇头,说,“但我觉得,这样的事情我该是能做成才对。”
第 452 章
那剪影陡然变化, 不是简单的气机波动,而是连带着那剪影所在的虚空都被荡起了涟漪。
于是,空间与空间出现了重叠, 时间与时间相互勾缠碰撞, 错乱的道则与法理相互碰撞, 甚至隐隐显出混沌之象。
幸而这些乱流只是混沌最初的一点影子, 并未真的能到显化混沌的程度。可饶是只到这一处,也足够让人心惊胆颤了。
一旦真的叫这处地界化生混沌, 混沌吞噬空间、时间乃至此间种种道则法理, 乱秩序而化纲常,只怕真会叫这一处所在都被混沌所吞噬,乃至于成为另一处堪比归墟的禁地。
“晚辈知晓诸位前辈的手段与能耐, 也知晓单凭晚辈自己, 或许未必真能拦下诸位笃定一念的前辈, 但晚辈既然敢放口让诸位前辈任意选择去处, 必定不会全无准备。”
孟彰这样说, 忽然又笑了一下。
“况且, 若事情真发展到了那般局势, 想来除了晚辈一人以外, 晚辈的亲朋与好友该也是愿意帮助晚辈收拾局面才对。”
那大渊、白雾、剪影等等诸多异象中的存在俱都一时哑然,好半饷后才有声音传出。
“我以为,小儿你该是不愿意叫旁人插手这些因果才对……”
孟彰叹了口气, 说:“想不到晚辈与诸位前辈相处寥寥, 诸位前辈便已经这般了解晚辈了。”
“不错,若是有可能, 晚辈也不愿意随便叫人插手晚辈身上的诸多因果,但是……”
孟彰话音一收, 语气当即变化。
“相比起让诸位前辈在外间肆意妄为以致祸乱天地,彰更宁愿事前多花费一些心思和力气。”
他又是一笑:“反正也只是再多筹谋几分,并不如何为难。”
这一下,反倒是隐在各处的诸多存在没有了言语。
孟彰言语里的真假和虚实,祂们听得出来,也各有自己的判断。
——孟彰没有在跟祂们开玩笑。
他是说真的。
直到好半日以后,这方喧嚣噪杂的虚空中才再次传出了完整的话语。
“……小儿,你就不怕我们下暗手吗?”
一道又一道带着别样意味的视线瞥过孟彰那些虚虚张开的空幻梦境世界,最后和孟彰的目光撞上了。
那溢于言表的无声威胁绝对不曾给予人错会的可能。
孟彰摇头,不答反问:“诸位能做到吗?”
那些与他定睛对视的目光陡然绷紧,沉重浓烈的情绪覆压过来,几乎要将孟彰的心神都拖入那无尽汹涌的汪洋深处。
那本也是祂们葬身的地方。
如今,祂们也要叫孟彰与祂们一起沉沦。
孟彰目光不动,甚至还显出了些许笑意。
“诸位做不到。”
或现身于左近、或隐藏在汹涌情绪浪潮之下的诸多存在中,有人被怒火炙烤,嘶吼出声:“小儿你真个以为我们就怕了你?!”
孟彰眼底笑意加深,只不说话而已。
那声音传来的所在直接燃起了彤红的、点燃心念的火焰。
是怒火。
那怒火一点就着,浩浩荡荡蔓延出去,不时还有爆裂声炸响,轰得人心神也跟着一跳一跳,须臾间就占据去半壁的空间。
也就是那怒火烧起的同一顷刻间,孟彰这一缕意念外安静悄寂的宝珠周遭环绕着的宝光直直照入怒火之中,随同怒火一并浩浩荡荡铺展开去。
得这宝光加持支撑,橙红的怒火竟是快速褪去自身的色泽,白蜡腊的火焰不过虚虚顺着那无端而起的冷风轻飘飘拂过,便已经将虚空烧出一片空洞来。
不见有什么声响传出,那片空洞的周遭便已经空了大大一圈。
孟彰抬眼看过去,正正对上那诸多存在惊魂未定的眼。
他客气地笑了笑,也不催促,给这些存在留下了充足的、平复心情的时间。
毕竟,再没有谁会比祂们自己更清楚这一片得到宝珠宝光加持的怒火的可怖了。
饶是如此,待到祂们这些存在再次站出来同孟彰交流的时候,祂们也再没有往那片空洞所在分去一点眼神,更不要说是那一片似是猛兽虎视眈眈的怒火了。
“小儿,便直说了吧,你待要我等如何?”
听到这样一个问题,孟彰笑了一下,倒也没有再故意拿捏祂们,非得要见一见人家低头的模样。
一颗颗星点也似的梦境世界从孟彰身上升起,在他头顶上方悬停,蜿蜒成细长且繁密的星河。
星河中层层叠叠铺开的星光渺茫孱弱,却也浩大壮阔。然而,即便它们都如此矛盾了,那股莫名的和谐连绵感觉仍是挥之不去。
“我先前便已经说过了的——”
他说:“请诸位入我梦中暂留。”
从来不算安静平和的情绪浪潮一时压不住,竟也从各处、大大小小的漩涡暗处蹿出缕缕橙红怒火火苗。
这些存在是真的再压不住祂们心头的火气了。
但压不住又如何呢?
还没等那些橙红的怒火火苗彻底燃烧起来,甚至孟彰那边白蜡腊的火焰也还没有太大的反应,那些橙红色的怒火火苗便一个哆嗦,自个收敛着蜷缩成点点火星沉入汹涌的情绪汪洋中消失不见。
见得这般变故,哪怕孟彰什么话都还没有说,那诸位存在也还是忍不住一阵阵憋气。
这是什么?!
这就是完全的、彻底的、再明白不过的、绝对不会被误会的位格压制!
眼看着这一片地界又要陷入僵持状态,某一处漩涡中忽然传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孟彰随着其他的诸多存在一道往那处漩涡看过去。
漩涡本是以逆时针顺序一遍遍轮转翻搅着的,可随着那声叹息传出,漩涡陡然停滞,然后开始沿着顺时针的方向倒转着翻搅。
逆卷气流翻腾中,一道人影从阴暗处攀爬而出。
那人影连面容都模糊了,只得一双眼睛暗沉得像是要吞噬掉所有投射而来的光影,暗沉得吓人。
饶是孟彰,初初打眼一看,也被那双眼睛吓了一跳。
——那双眼睛里的死气几乎要浸入虚淡的魂魄里去了。
“……修聻的鬼?”
尽管据《幽冥书》记载“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死为微”,但孟彰自入阴世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行走在这条修行道路上的鬼。
这条修行路……
实在是跟人走死路要做鬼也差不多了。
如果说人死后成了鬼还有修成鬼仙的可能,那从人到鬼又至聻就是一条真正的不归路。
可,如果能走正道,谁又甘愿往死路上去?如果不是满腔愤恨难解,哪个又不愿意放过自己?!
孟彰心下一叹,面上却不显分毫异色,只平静颌首见礼。
人家也不会需要孟彰那一点无用的怜悯。
“晚辈见过前辈。”
那人影幽幽看了孟彰一眼,倒也客气点头回礼:“便是见了我,孟小郎君也不改主意么?”
不独独是这一位,随着她的现身,各处情绪浪潮的暗处又有一个个漩涡倒转,从中攀爬出一个个虚淡模糊却满身死气的身影。
这些身形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各不相似,但无一例外,都是死气缠绕,深入魂魄之内,乃至于那些死气像是从他们魂体最深处弥漫出来的一般。
这一个个的,竟都是要行走在聻道路上的阴灵。
孟彰摇摇头,说:“诸位前辈现如今还不是聻。”
还不是聻。
还不是聻……
“我等还不是聻,所以小郎君就不惧我等了吗?”那女郎问,似真似假的,竟是连她自己一时也分不清了。
孟彰倒是正了脸色,颇为认真。
“并非惧与不惧的问题,”他说,“不过诸位若是聻,事情处理起来会相对麻烦些。”
那女郎顿一顿,在开口时意味难辨:“……只是相对麻烦些?”
孟彰不点头也不摇头:“我还未曾见过聻。”
那女郎再看他一眼,问:“小郎君是想要见一见聻吗?”
孟彰想了想,说:“见一见倒是想的,但现在大概还不是时候。”
“等日后吧。”
等日后他的修为再高些。
那女郎深深看得他一眼,另开口问:“真就这样坚持?小郎君,见了我们,很多事情你也该能想明白了,纵然这般……”
“你还是不打算改变主意,另行寻找其他的法子?”
那女郎抬起幽冷死寂的眼睛瞥了孟彰头顶霸道铺展开去的星河。
“又不是只有这里,能帮助你践行你这梦道。”
孟彰神色不动。
“前辈说得没错,”他道,平铺直叙,不见多少情绪的波动,“真要是想,我该还有别的办法。但是……”
孟彰回转目光,看了一眼那护持着他的三色神光中那一抹褐色。
“这里就是最合适的。”
不是不能避开这里,另外“邀请”合适的人选相助,但是,只有这里是最适合他的。
曼珠沙华,可是伴奈河而生的异葩。而奈河里的河水,却不只是阴世天地孕育化生的异水,它里面还混同着天地间万物万灵沉积汇聚的各色情绪与感情。
除了这些执着于各色情绪、沉浸在旧日所遗留的情绪不得解脱的残破生灵烙印以外,阴世天地里还有哪些存在是可以帮助孟彰供养这颗草种生长的呢?
再没有了。
那女郎也是无言,片刻后,她拢了拢衣袖,抬手交叠与额前,娴熟又规矩地拜得一拜。
孟彰略想一想,到底没有避开,竟是直直站在原地生受了。
不是孟彰不知礼,实在是因为孟彰心里知晓,这一礼不是简单的礼,它其实是一个协定。
——彼此说定,各不背离的协定。
“如此,便烦劳小郎君照看了。”
孟彰叠手覆额还礼:“前辈放心。”
那女郎站定,再团团看得周遭一圈,纵身化作一缕沉黑的水雾荡入星海中消失不见。
然而,也就是那一顷刻间,孟彰头顶那片星海一颗星辰星光大盛。
熠熠星光辉映间,隐隐可见一方精心收拾布置的园林。
园林的门户半闭,而那门户前,不知什么时候落入一缕沉黑水雾,灰雾聚合间,一位年方二八的女郎便显出了身形。
若说姿仪容貌,这女郎确实也甚为不俗,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要数那一双眼睛。
倒不是其他,着实是因为那双眼睛里的死气太沉、太重,也太根深蒂固了。
女郎自己似乎也有些糊涂,想不大明白自己怎么就站在这里了。还没等她理顺自己的思路,那本闭的门户忽然就被人从里间推开。
“五娘子?你怎么自个儿站在这里了?!快进来,我们正要去寻你呢!”
穿一身侬绿云锦的女郎被两个婢子簇拥着走出来,见得她当时就笑了开来,更热情地疾走几步,伸手拉了她过去。
那两个婢子便也拥着她一同走入了园林里。
女郎也不知为何,竟是半句话都没有多问,稀里糊涂地就被带着走入了园林的中央。
园林中央,满树的花正开得灿烂。
春日正好,花蕊娇嫩,绿叶翠润,满眼满目皆是生机。但人惯来便喜爱凑热闹,于是那花簇、翠叶之间便也挂上了各色的花帕和络子等物。
五娘子也才堪堪走入这园林中,还没多细看,手上便叫人塞了一个红丝编制而成的络子。
“……不是说了一起玩的么?怎地连个帕子都没带出来?别不是没准备吧,算了算了,这个给你,权当是你准备的。”
“来来来,我们去系春!”
五娘子连话都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便又被人带着拉到那些花枝花树里头去了。
“快来快来,我瞧着这里的桃枝开得尤其的好,比方才宋娘子她们寻到的梨花开得还要好些呢!尤其这处还有些空当,正好将络子系上去……”
“诶?哪里哪里?哇,这枝花枝还真是开得很不错诶。也正好衬这络子……”
还隐在情绪汪洋各处漩涡中的存在不太了解那“五娘子”如今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但从她并不如何坚定的拒绝中也能看出几分了。
五娘子现下是进入孟彰的梦境世界里去了,而且看起来情况也很不错……
起码看起来很安全。
那么,他们呢?
他们要不要也跟上?还是说,仍是要拒绝,继续跟孟彰这小郎君犟下去?
孟彰当然知道他们还在权衡,但他自觉自己已经给予他们足够的时间思考判断了,现下,是该他们做决定的时候。
他看向了他们,但没有多作催促,只静等着。
“拗不过的……”有人摇着头,也从漩涡中逆流走出,投入孟彰那恍似无垠的梦境世界去。
于是,又一颗星辰大亮。
梦境随着暴涨的星光展开、推动,渐渐也有几分真实世界的模样。
“罢了,罢了。”
一个又一个漩涡逆流,一颗又一颗的星辰被彻底点亮。星光层层叠叠,也朦朦胧胧,似真似幻,似实似虚。
这些梦境世界皆是由孟彰一念所衍生,又随他所构建的逻辑发展,与孟彰的关系可谓是无比紧密,近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在这样的联系下,梦境世界的繁荣、昌盛自然也开始推动着孟彰的修行往前一步步精进。
然而,正如大树必生长于沃土之中一样,孟彰修为的不断精进也是扎根于孟彰扎实的根基和厚重的底蕴积累之中的。
随着孟彰修为的一点点精进,孟彰的底蕴与积累便也开始快衰减。
尽管孟彰的这些底蕴和积累还经得住消耗,不至于短时间就成为孟彰的缺陷,反过来拖孟彰的后腿。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孟彰修为的不断提升,那种趋势也将必定会成为现实。
修行本就是如此。
于认知的信息中构筑世界,构建人格,搭建道路,然后将世界、人格、道路真正践行,使之出现在真实世界中,烙印于真实的天地。
一切的基础,都在生灵己身所体察、捕捉到的信息之中。
而这些信息,也不是凭空得来的。
它们是孟彰在日常里的储备,也是孟彰的真实感受与体悟。
它们或许可以被重复利用,也时常会因为外界的种种触动而迸溅出别样的异彩以至于成为另一种信息,但它们的可利用次数总是有限的,是会变得匮乏的。
孟彰现下也是这般的境况。
但值得庆幸的是,孟彰当下正与阴世天地同交感。
天地之所见为他之所见,天地之所感为他之所感,天地之变亦为他之所变。
而这些,又都源源不绝地被孟彰的意识整理、分类储存,成为他的修行资粮和积累,更成为了支撑孟彰那些梦境世界孕育、发展的资粮和助力……
至此,一个粗糙但完整的循环便成形了。
——孟彰与阴世天地同交感,搭建和维系阴世天地的无尽道则与法理经由孟彰的意识转化、汲取,源源不断地为孟彰提供资粮和积累,这些资粮和积累则成为孟彰最好的养分,推动着孟彰那星海梦境世界的演化,同时不断完善孟彰的修行。
孟彰的境界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点点提升。
或许也正是因着这种循环的构建,孟彰的意识渐渐被抽取,不知不觉便尽数投入到维系着个循环的过程中去,再没有多少余裕工夫分给那些潜藏在各处情绪浪潮漩涡中的诸多存在。
那些存在面面相觑,一时都很有些无言。
“所以,现在他是不理会我们了?”
“我们现下该如何?是趁着这个时候离开,还是……”
隐在漩涡中的诸多存在无声且悄寂地交流着,似乎难得地连各自周身缠绕不去的死气都给消淡了几许。
“现在走是可以的,但是,我们走了以后,真的还可以像从前一样积蓄积蓄等待吗?”
那些兀自旋转、仿佛不理会世间任何变故的涡潮之中,有声音幽幽传出。
这其实也才是他们这些残念愿意跟孟彰在这里僵持的真正原因。
“我们都知道,这方天地在变化,它再不是我们往日里熟悉的样子……”
整一个情绪汪洋似乎都低沉了,风儿悄寂,浪潮缓缓。
“不论我们是要报仇,还是只要坚守,我们都需要先想办法看清这天地的变化,否则什么都不必说了。”
情绪汪洋各处一时没有了声息,但有更多的目光从那些大大小小的涡潮中望来,定定投落在被三色神光护持住的小郎君身上。
“他就能帮我们?”
“他真的能?”
“不过是一介小儿罢了。”
小儿……
是的,对于潜藏在这浩大情绪汪洋中的诸多残念来说,孟彰不过就是一介小儿罢了。
即便再算上孟彰手上的那枚曼珠沙华草种,他也还是小辈。
嗡嗡的闷声从情绪汪洋各处响起,竟又掀起了几分嘈杂的声浪,但在那杂乱颠倒的声音中,却也有些话语清晰地撞入这些存在的心神之中。
“再是晚辈,正值天时,承逢大势,他也能压着我们低头。”
就像他们现下一般。
“这小儿明显是打定主意了,他也不介意花费时间跟我们耗下去,但我们呢?”
“我们能跟他一起拖在这里吗?”有人问。
叫这个声音一问,当下这情绪汪洋中就有怒潮兴起,横击虚空。
“为什么不能?!要承负大势、顺遂天命的是这小儿郎,又不是我们,我们凭什么不能跟他在这里一直耗着?!”
“就是!我们多的是时间,但这小儿郎呢?!他能跟我们一起在这里拖着?他不需要去做他要做的事情?!”
这些存在怒,还有人比他们更怒。
“你们能不能脑袋清醒一点?!是浸在那些憎恶、愤怒的情绪里头以至于烧坏了脑子么?连该看清楚的都看不明白?”
那声音近乎怒喝着,更高、更大、更汹涌的怒潮拍击出去,一下子就将早先掀起的那些浪潮给拍打镇压了。
“这小郎君是阴灵,阳世那边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与他一个阴灵都没有太大的相干,所以他本来就不怎么能插手阳世的事情。至于阴世这里……”
“阴世天地将成大变不假,但掀开这一场大变、促成这一场大变乃至于执掌这一场大变的,又不是只得这小郎君一个。”
“你们睁开眼睛看看,外头多得是阴神在忙活。”
“这小儿跟我们僵持、对峙很久了,你又见过他着急了吗?见过外头阴世天地的变化停止又或是中断了吗?!”
“没有!”
“都没有。”
整个情绪汪洋中再没有一位存在多有言语,都被这一道怒吼给压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能跟我们耗。他耗得起。我们呢?”
“对,我们当然也可以!但这样一直耗下去,这小儿可以不耽误他的修行,不断精进修为,提升己身,但我们不行。”
“我们会被他拖住。”
“我们会被他打扰。”
耳边听着怒吼,眼中看着那快速在黄泉路旁蜿蜒铺开的绿草,隐匿在情绪汪洋里的诸多存在终究是没有反驳。
或许旁人看不出来,但他们不会。
他们看得很清楚,那黄泉道路旁的曼珠沙华,长得比早先这小儿郎没站到他们面前时候要快多了,也长得更好了。
或许是因为这阴世天地的改变,或许是因为汲取了他们这边厢的力量,或许又只是因为那孟彰小儿郎如今这连续不断的修为推进……
但不论到底是什么原因,结果都很明白。
天地在改变,他们需要另寻活路。否则,都不必等到他们修成聻,他们就会被那铺开的曼珠沙华给吞没了。
只是……
尽管处境再分明不过,尽管前方已经没有了更多的选择,也并不是所有存在都想要去抓住那条活路。
沉溺在岁月、仇恨、憎恶、怨毒、愧恨的诸多残破生灵烙印们,尽管看着还有个囫囵人样,但内里……
真没有几个是清醒理智的。
“嗤。”当下就有存在嗤笑了一声,“你想要攀活路,想要入那梦中去,想要背叛你的过去、你的记忆,那你且只管去便是,与我们在这里多费些什么口舌?!”
“就是!我们乐意在这里跟他耗,便这般一直耗着怎么了?!反正我们走的是聻的路,我们是要成为聻,还怕死么?”
“这小儿乐意堵在这里,想要让我们成为他的资粮,那他就来啊。我们都在这里,就看他要如何吞吃消化了我们。总之,想要让我们自动自觉踏入他的梦境,成为他的梦中人,背叛我们的过去,模糊我们的记忆,不可能!”
“我就看看,他这小儿能在这里跟我耗到什么时候!”
尽管各处不断有漩涡支撑不住,逆流倒卷,最终化作一缕水雾投入孟彰头顶的无垠星河之中,点亮星河里的一方梦境世界,但是——
这片情绪汪洋中浪潮激荡片刻又平复下来,竟显出了几分诡异的平静。
就像是这些存在真正下定了决心,要与孟彰展开一场漫长到不知尽头在何处的对峙和拉锯了。
孟彰全无所觉,他也并不在意,自顾自坐在三色神光之中,沉浸于无尽的道则、法理与逻辑里,乐此不疲地体悟着,摆弄着。
那一方方梦境世界,也是他掌中之物,随他念动生灭,随他所想演变。
道则、法理和逻辑自然而然地刻印在他的魂体上,快速且坚定地推动着他本质的抬升与蜕变。
这确实也是道之之妙所在。
眼见孟彰这边的修行渐入佳境,从各处空间、时间所在投来的目光便各自回转。不再似早先时候那般定定看着,只偶尔转过来一眼,以确定孟彰这边无甚差错。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对视一眼,又觉得有些无奈。
黑无常范无赦整整巧抓了凶鬼在鬼门关前走过,见得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面色,便略停了一停,笑问:“两位兄长还是不放心?”
郁垒摇头:“我们有什么不放心的?阿彰这会儿可好得很。”
被黑无常范无赦锁住的凶鬼原本正垂头无声哀叹,当下也禁不住抬眼瞥了瞥两位门神。
黑无常范无赦却是懒得理会他,只跟两位门神道:“我知道了,两位兄长是担心阿彰答应过的无边梦海那处的门户之事。”
那被拘捕的恶鬼晃了晃脑袋,又晃了晃脑袋,却还是听不清黑无常范无赦所说的那句“我知道了”后头的话。
心知这是黑无常范无赦不愿叫他们听去了,那凶鬼便没再多尝试,继续垂着头哀叹自己的命途。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连丁点眼神都不往那凶鬼身上分。
“阿彰这一回闭关,怕是没那么容易结束,无边梦海那处的门户这事……”郁垒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开始。”
黑无常范无赦盯着两位门神看了一眼,忽然问:“两位兄长着急了?”
神荼摇摇头,对黑无常范无赦道:“无赦你不必激我等,这一点儿时间,我们还是能等的。”
郁垒也道:“何况眼下我们都忙着呢,就算真还惦记着无边梦海那处,也着实没有多少余力去落实。总还是得等,我们惦记也没用。”
郁垒话才刚说完,话音都还没消减呢,神荼就又接话了。
“你也别指望我们会落下阿彰,死了这条心吧,我们也是阿彰的好兄长,才不会只让你们在阿彰那里添光呢。”
黑无常范无赦的脸皮抽了抽,正想要说些什么,忽然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靠近,当下便缓和了面上的表情。
郁垒、神荼抬起视线往前方看去,果然就看见了正往这边走过来的白无常谢必安。
白无常谢必安身旁也跟了几个阴灵,但相比起黑无常范无赦身边那个被枷锁锁住的凶鬼,白无常谢必安身旁的这几个阴灵倒是体面了许多。
非但没有枷锁上身,甚至还体有灵光,隐隐泛出异香。
都不消细查,只看一眼便知,跟在白无常谢必安身旁的这几个阴灵,必是功德深厚之人。
“我们如何是这个意思?”白无常谢必安接了神荼的话头,直接道,“两位兄长多虑了。”
郁垒、神荼看了白无常谢必安一眼,问:“所以这段时日以来,走上黄泉路,落入奈河中叫那曼珠沙华长得更好的凶鬼、恶灵,也与你二人无关了?”
白无常谢必安笑了笑,甚为无辜地说:“我等兄弟十人呢。人手这般多,做事的效率高一点不是应当的么?何况我等正遍行阴律,就该是将那些犯下罪孽的恶鬼凶灵抓捕回阴世地府接受判处的时候。”
“那黄泉路旁的曼珠沙华长势……”
“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巧合,巧合。”
“哼。”郁垒没话反驳,也只得闭嘴。
神荼看过黑白两位无常手边的阴灵,却是撇开了方才的话题,转而问道:“如今阳世天地那边的情况如何了?我看两位兄弟今日里带回来的阴灵,似是不比早先时候那样多了?”
说起这个,黑白两位无常也是既欢喜又无奈。
“滞留、藏匿在阳世天地里的恶鬼和凶灵大半已经被接引回来,只剩下少半还在躲藏。”
黑无常范无赦说:“那些藏得比较严实,再想要抓捕,得多花费些时间和心思,只能慢慢来。”
白无常谢必安也道:“因着我们的缘故,阳世天地那边也很是动荡了一阵,剩下的事情能慢慢来也不错。”
总不能让被祂们追捕的恶鬼凶灵一直刺激着阳世天地。
郁垒叹道:“阳世真要能平静下来倒也不错,但问题是……”
神荼接话:“问题是,接下来阳世天地的动荡怕是还得继续。”
黑白两位无常也是沉默了片刻。
“说起来,”白无常谢必安往帝都洛阳所在看过去一眼,“那司马慎,也差不多该是时候出生了吧。”
祂这话初听确实很像是在问旁边的三位阴神,但再品却真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黑无常范无赦不答,只将目光投向了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处。
相比起祂们这些阴帅来,对这件事更为了解更敏锐的,大抵还得是郁垒、神荼两位门神。
毕竟,阴灵重新投胎转世,理论上也是在跨越生死的门户,是从阴世天地再次回到了阳世天地。
司马慎现下的情况,自然还得是两位门神更清楚了。
见两位无常目光投来,两位门神也没有想要帮司马慎遮瞒的意思。
开玩笑,司马慎是祂们什么人,又是什么样的品格,值当祂们为他遮挡?
郁垒说:“倘若按照正常的生长时间,再有两个月,也就是说今年十月他就该出生了。但是……”
白无常谢必安带着一点笑接住郁垒的话:“但是?”
神荼颌首,说:“但是那司马慎似乎不想要按照正常的生长年岁来。”
黑无常范无赦一下子将更多的线索串联起来:“他是想要提早出世,还是准备拖延时辰。”
无论是提早出世还是拖延时间,对司马慎来说显然都有不少的好处。当然,相对的也会留下些隐患就是了。
譬如,如果司马慎选择提早出世,那么他就能打断他们司马氏其他支系的布置,给他自己抢占先机。不过早产显然孕育时间不足,难保不会折损司马慎未来的根基和气数……
又譬如,如果司马慎选择拖延出世,在母腹中多待三五个月,那只要他们稍稍拨弄舆论,应该就能将一些神话色彩渲染到他的头上。
外带神话色彩,内存司马氏皇族气运,足够他们为司马慎在最短时间内夺取到相对丰厚的民望了。
当然,一旦司马慎这么做了,便意味着他们给予了司马氏各脉藩王更多筹备的时间。
但不论是提早出世还是延后出世,总是比按时出世来得妥当。
按时出世,就意味着寻常,也意味着司马慎降生的时间容易被人为推算锚定。
司马氏各支藩王里,几乎就没有人不在盯着这件事。
他们就等着这个机会对司马慎下手呢。
郁垒笑了笑,说:“他们准备提前。”
黑白两位无常点点头,又问:“有更准确的时间吗?”
神荼摇头:“你们真当我们能精准地抓住那司马慎的一举一动呢!”
白无常谢必安面上眼底都浸着笑意:“所以,他是准备提前到什么时候呢?”
黑无常范无赦虽然没有多说话,但看着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眼睛也带着笃定。
郁垒得意地哼了一声,果真大方地揭开了谜底:“你们可曾听说过阳世天地里的一句话‘七活八不活’?”
白无常谢必安了然:“所以司马慎打算在怀胎八月的时候降生,也就是说九月时候出世?”
黑无常范无赦蹙了蹙眉,倒不是不信郁垒的话,而是……
“司马慎会这般弄险?”
不是说在怀胎八月出生可能折损司马慎根基这件事弄险,而是说司马慎选择在怀胎八月时候出生也容易被人猜中,进而弄巧成拙的“弄险”。
神荼说:“司马慎该就是要跟那些司马氏藩王斗心眼。他们都在算呢。”
“你猜我会不会选中怀胎八月时候出生?我猜你会以为我在怀胎八月时候出生,那你觉得我是不是在误导你……”黑无常范无赦说,“这样地斗心眼?”
白无常谢必安却是颌首说:“该是这样的。”
顿了一顿,祂又叹道:“司马慎手中持有的力量不足以彻底镇压整个司马氏一族,更不足以说服司马懿他们支持他们,便只能这样迂回曲折地争取胜算了。”
郁垒和神荼听得白无常谢必安的话,目光轻巧一碰,唇边同时扬起弧度。
“必安你是不太喜欢这样的做法?”
白无常谢必安机敏地定神,抬眼望入两位门神的眼底。
看到了什么,白无常谢必安笑道:“倒不是,还得看人。”
“似司马慎他们这般,我确实是懒得看的,也厌倦看他们你来我往,但若换了个人,”祂说,“似是阿彰的话,那倒也不会。”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虽然不曾得逞,但也没有太过失望。
不过是逗趣而已,真还能指望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赦入套么?
白无常谢必安想起了些什么,眉眼更弯:“说起来,阿彰推算全局的时候,其实更多是嬉闹的感觉。”
虽然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都有相同的感觉,但这不代表祂们愿意错过这样的机会。
“好啊,必安,原来你平常时候都是这样看待阿彰的,回头我们告诉阿彰去。”
白无常谢必安半点不惧,祂说:“你们且去,顺道再告诉阿彰,也说说你们是怎么看他的。我看阿彰筹谋算计像在嬉闹,你们难道就不是一样的心思?”
真以为自己就能逃了?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停滞了少顷,对视一眼后默契地将话题轻巧撇开。
“罢了罢了,似这样的话很不必特意跟阿彰提起,”郁垒说,“阿彰若不曾另遭变故,也该是能像我们现下这般坐看风云起,而不必处处谨慎,事事周全。”
听郁垒这般说,神荼也叹了一声:“如何就不是呢?何况,阿彰先前那般筹谋布局未必不是在锤炼自己的本事和手段。”
“我们不过是比阿彰多长了些年岁而已。当时我们尚且力薄的时候,不也得处处小心谨慎?便是如今我们真熬出头,眼看着要成就大势了……”
郁垒接住话头:“在我们之外,阴天子大兄和各位阎君兄长不也还在为我们提防着?”
“都一样的。”
白无常谢必安亦是沉默一阵,说道:“眼下外间阳世天地中虽然多有波澜,但对我们阴神来说,局势却还算不错,很不必太过担心。”
黑无常范无赦也点头,说:“现在需要处处筹谋,小心梳理算计的,是阳世天地里的那些人。”
“虽说不是与我们全无相干,”黑无常范无赦说,“但确实跟我们这边影响不大。”
“我们只消静看着就是了。”
黑白两位无常又将视线看过来,其中白无常谢必安就问道:“我们兄弟十人近日常在阳世天地各处来回奔走,竟是没多留心我们阴世天地里的近况……”
白无常谢必安将目光放长放远,团团看了一圈:“如今各处可还妥当?”
黑无常范无赦则补充一样地说话:“那些藏匿着的大小阴域碎片里的阴灵可有胆敢冒头捣乱的?”
相比起白无常谢必安来,黑无常显然更杀气腾腾。祂不过是闻着话而已,手上原本垂落的锁魂枷又给抬起来了。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面上带着笑。
“那些人么,”郁垒道,“倒是难得地安顺。”
神荼也是摇头:“用不着你们,我们一众兄弟都在看着呢,那些人真个有什么移动,我们一众兄弟老早出手了。”
郁垒说话时候还很有几分惋惜呢。
“我其实是巴不得他们动手的。”祂说,“我都还没有尝试过直接用门将他们的整个阴域都给锁起来。”
郁垒说着,又看向了旁边的神荼,说:“上一次你动手我就也想试试的,就是太可惜了。”
神荼脸色平淡,眼底却很有几分得意:“感觉确实很好,门一关,直接就将他们给堵在自己的阴域里头了。”
“不论是他们自己想要出来,还是想要送东西出来,都得自己想法子。”
白无常谢必安显然也是想起了那个时候的情景,跟着笑了起来:“我也还记得呢,那些人开不了门就只能各处找窗子。”
神荼抬手,说:“门确实是没有的,窗倒是有,但那得他们自己慢慢开着。”
黑无常范无赦盯着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看了少顷,忽然插话问道:“两位兄长,窗真的就不能成为门吗?”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对视一眼,忽然坐直了身体,反问:“你猜?”
黑无常范无赦默默地盯着两位门神,只不说话。
神荼叹了一声,只能说道:“窗确实也可以成为门,但那得有前提。”
这会就轮到白无常谢必安戳破祂们了:“可窗户只是用来通风透气的,供人交通联络、递送物件往来的,从来都是门户。”
说起这个,神荼就有些憋闷。
“两位兄弟既然记得这件事,难道就忘了当日那些人在想办法破开我关上的门的时候,压根就没有叫谁从那孔洞中通行么?”
黑白两位无常略一回想,也有些无言。
那个时候,确实没有任何人或者物件从那千辛万苦破开的孔洞处通行……
黑白两位无常看了看明显更为可惜的两位门神,默默地又将话题带了回来。
“所以近日来,阴世天地这边都还算太平?”
郁垒和神荼俱是点头。
“若不然,我二人还能待在这里与你二人闲话?”
黑白两位无常被两位门神说服,都更安心了些。
“那就好,那我们就能静等着看阳世天地那边的热闹了。”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特意纠正了黑无常范无赦的话:“是我们这些兄弟能静等着看阳世天地那边的热闹,不包括你们这些阴帅。”
郁垒提醒道:“阳世天地真的乱起来,你们必定也要跟着忙起来的。到那个时候,你们真的还会有看热闹的闲心?”
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赦俱都一滞。
“真是烦劳你们特意提醒我们一回了。”白无常谢必安无奈说。
郁垒道:“不客气,不客气。”
倘若祂眼底的笑意能更收敛一些,黑白两位无常就真信祂的话了。然而,祂并没有。
神荼倒是有些好奇地问起:“我听说阿彰的两个兄长是预备着要帮助我们沟通阴阳的。怎么,他们的那处法脉还没有着落么?”
“哪有那么快?”白无常谢必安说,“这才过去多久,他们的法脉才刚刚在茅山站稳脚跟,还有得等呢。”
第 453 章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听得这答案, 倒也不见几分失落。
本来也是,想要培养人才都需要足够的时间和运气,何况是由人才、英杰支撑起来的法脉?
“可惜了。”郁垒说, “他们终究是赶不上这个机会。”
白无常谢必安却不是很赞同祂的说法。
“也未必, ”祂说, “且不说他们各方不知道要争斗到什么时候才能平息下来, 就说他们之间终于厮杀出结果的时候谁知道会是个什么情况呢。”
黑无常范无赦须臾间领会了白无常谢必安的意思。
“万一真成了鹬蚌相争之势,或许孟昭、孟显他们也正好能当一回渔翁。再说了, 纵然局面最后没有闹得那么酷烈, 各方撕咬攀斗之下,亦必定会清出一部分空隙。”
“正好就适合让他们这些新生法脉发展。”黑无常范无赦说了这么一长串,最后道, “总是会有机会的。”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略想一想, 便也承认了。
“实在不成, 我们帮着搭一把手也行。”郁垒看向了黑白两位无常。
“我们会留心。”白无常谢必安直接说, 黑无常范无赦也是颌首。
孟昭、孟显和孟彰毕竟是孟彰这一世的血亲兄弟, 哪怕孟昭、孟显无能卑弱到实在扶不起来, 看在阿彰的面子上, 祂们也得多看顾几分。
何况孟昭和孟显还没差到那份上呢。
再有, 孟昭、孟显他们的茅山阳明观法脉是预备着要走沟通阴阳这一个方向的。茅山阳明观法脉壮大、多出英才,对阴阳沟通方面也有很大的帮助。
头一个受益的,可就是祂们阴帅和门神!
祂们当然得多看顾一二啊。
想到眼下阴世、阳世两方天地越发压不住的形势, 饶是惯常挂着笑的白无常谢必安, 那面上的笑弧也都快要跌下来了。
“我们兄弟二人手上的阴灵还得送到诸位兄长那边去,就不跟两位兄长闲话了。”
白无常谢必安招呼了一下黑无常范无赦, 最后还叮嘱了两位门神一回。
“司马慎转生这件事,两位兄长也多上心些。我们诸兄弟中, 还是要数两位兄长在这方面最敏感,也最便利了……”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亦不推托,利索点头。
“盯着呢,放心。”郁垒道,“必不会叫他误了我们的事。”
黑白两位无常放心地点点头,不过很快白无常谢必安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祂和黑无常范无赦对视一眼,迷蒙无常的道蕴从祂们身上升起,须臾间圈住这一片虚空。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没有阻拦,静等着黑无常范无赦和白无常谢必安说话。
“司马慎背后的存在近来可有什么动作?”白无常谢必安问。
黑无常范无赦也凝眸盯紧了两位门神。
“没有。”郁垒摇头,回答说。
白无常谢必安的眉头锁得更紧。
没有?
“司马慎可是都快要转生了……”
祂,当然也有可能是祂们,居然还没有更多、更明显的动作吗?
旁边的黑无常范无赦也问:“其他诸位大兄可有什么话?”
郁垒和神荼这两位门神还是摇头。
“也没有。”
黑白两位无常眉关这才稍稍放松些:“罢了罢了,既然诸位大兄都没有更多的叮嘱,那便先就这样吧,想来祂们心里是有计较的。”
祂们……
这些兄弟静等着就是了。
范无赦、谢必安两位无常对视一眼,拱手与不远处的门神作礼而拜,各自领着身侧神智迷蒙的阴灵往黄泉路去。
虽两位无常没再特意叮嘱,但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还是又更往司马慎那边多投注了几分注意。
只是不论祂们如何留心,司马慎那边总也不见更多的异动。
“且等着吧,”郁垒甚为耐心,“左右眼下是我们占据上风,我们不着急。”
神荼也笑 :“我们的耐心是被磨出来的,他们却不一定,真要比起来,还不定是谁更胜出一筹呢。”
这一等,就等到了司马慎的转生完成,将要降生的那日。
且不论其他,便是那日阴世龙庭的天象较之往常,也更多了几分躁动。
阴气翻滚不定,时而沉沉蔼蔼仿若浓雾重云,时而稀薄胜缕显出阴世里罕见的空晴广阔之象。
神荼、郁垒这两位门神,连同如今散在阴世天地各处忙碌个不停的诸位阴神神尊们,一时都停了手上的动作,往大晋阴世帝都中央多看了两眼。
“这就开始了?”神荼脸上带着两分奇异,问。
郁垒倒是平静颌首:“开始了。”
神荼沉默片刻,半是问旁边的郁垒,半是自语:“你瞧见什么了吗?”
都不消往祂那边多看一眼,郁垒也懂神荼此刻是在问的什么,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用意。
“气运。”郁垒目光仍自凝望着那帝都中央处,口中却说,“放三十六华彩,高远华贵又沉寂昏昏的神道气运。”
神荼叹了一声:“天庭不是还没有完全商量好吗?怎地天庭气数先出来了?”
“谁知道呢?”郁垒说,“或许是正筹谋天庭里的哪一位神仙嫌弃天庭那边动作太慢了,想要快一步抢占先机吧。”
“不是只有一位吧。”神荼仔细打量了那边虚空半饷,推翻了郁垒的判断。
郁垒没太在意这个,只道:“一位也好,几位也罢,总是这一回事,没什么不同。”
神荼略一思量,也觉得郁垒这话说得很对。
“司马慎此次转生再入阳世,本是冲着重整他们司马氏那家国山河去的,现在这样……”
神荼若有所思道:“是撞入人族和诸位仙神的棋局里去了?”
“大概吧。”郁垒不太在意司马慎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和处境,祂想的是另一个问题,“——这件事,我们需要特别知会阿彰吗?”
神荼一时也有些犹豫。
祂关心的重点倒不是需不需要知会阿彰,而是要不要提前且特意给阿彰递送消息。
“你觉得呢?”
“我觉得……”郁垒认真想了想,最后说,“阿彰眼下在闭关,不好拿这些琐事来打扰他的修行。还是等阿彰出关以后再说吧。”
但真等到那个时候再给阿彰递送消息,不会误了阿彰的事吗?
神荼拿目光一下下扫过郁垒。
郁垒就说:“我们可以将这消息透漏给孟昭和孟显两个。”
神荼眼睛顿时一亮。
随着各家落子布局、时局动荡各方冲突加剧,这天下是必定要乱起来的,祂们能为阿彰做的不多,只有尽可能地帮助阿彰保存下他在意的血亲。
亦即孟珏、谢娘子、孟昭、孟显和孟蕴几人。
顶天了再多加一个孟梧。
剩下的,都得看他们安阳孟氏自己的造化。
“待稍后无赦和必安过来的时候,我们跟祂们说一声就是。”神荼说。
郁垒也点头。
可饶是这般将事情定了下来,祂心头也不见如何松快。
“我原以为这一盘棋没那么快开始的,但不成想……”
“那些个神仙竟也如此地耐不住。”
神荼闻言,抬头眺望天穹。
不是阴世天地那常年暗沉冷寒的天穹,而是人世间那春秋流转、云雾蒸腾、百象变换的天穹,更是那仙神居所、天上宫阙所在。
“天庭现如今只是一个框架,比我们阴世地府差太多了。”郁垒说,“也所以,你看。”
“那司马慎身上所携带的天庭气数极为虚浮,几乎要飘散开去,也就借着某些关联勉强维系而已。”
神荼不由也定睛看了片刻,即便那放三十六色华彩的神道气数已然隐去不见,寻常人难以复见。
祂仍摇头道:“虽是如此,可那天庭气数与司马慎的联系仍旧极为牢固。”
“不是一般人能够摧折的。”
顿了顿,祂又说:“起码你我兄弟,在没有找准关键之前,想要拆解、摧折这种关联都需要付出相当的代价。”
尤其祂们还必定会因为这样的贸然插手而平白招惹因果、增长仇怨。
“其实也不奇怪,”郁垒说,“人世时局越是动乱,人心便越是不安定,人的气数、福运也越发的震荡起伏,自然就更容易被有心人所攫取。”
“那些仙神不愿意错过时机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理解归理解,”神荼叹道,“但众生未免太苦了些。”
郁垒却是摇头:“与其说众生凄苦,倒不如说是炎黄人族的命数飘零坎坷。”
毕竟那幕后下子的仙神盯上的明显是炎黄人族的气数。
这盘棋局中入局的第一枚棋子,也是裹夹了最多筹码的重要棋子,并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携带了炎黄人族相当一部分底蕴去参与族群正统之争的司马慎!
“司马慎……”神荼也是摇头,“且不说司马慎能不能赢下这一场正统之争。就算他真的成功将他们司马氏的各支藩王镇压下去,完全收拢天下民心,他的事也还未算结束。”
“你是说他清扫这大晋江山以后还要以人间帝皇的身份同那些道士、仙神再斗一场以定下人神尊卑之别?”
郁垒问,不等神荼答话,祂又先说:“这不是必然的吗?天庭的那些个仙神已经盯上了人世,又怎么甘愿轻易放手?”
“不论他们炎黄人族最后是谁坐到了那个位置上,都是要来跟那些天庭仙神斗一场的吧。了不起就是将那一切争端都隐藏到水面之下而已。”
神荼默然点头,旋即又笑:“那都是他们阳世生人和天庭仙神之间的事了。与我们阴世地府不甚相干。”
郁垒看祂一眼。
神荼有些奇怪,止住了面上的笑:“怎么了?”
郁垒语调一时带着几分古怪:“你是怎么想的,以为阳世生人跟天庭仙神之间的争斗会与我们阴世地府无关?”
神荼一整脸上神色:“难到他们之间的争端还会将我们阴世地府都一并给牵扯进去?”
郁垒将视线挪开。
“天地分三界,当天庭仙神或者阳世生人镇压下了他们的对手,他们真的愿意放任阴世地府独立在外吗?他们真的不会想要一个……”
“三界独尊?!”
神荼眉关骤然深锁。
“……他们的野心这般大?”
郁垒哼笑一声,不答反问:“你觉得他们不会吗?”
不会?!
开玩笑!
真当神荼还是当年初初被阴世天地孕育出来的天真小阴神呢?
“会!”神荼点头,再看向那大晋阴世天地中央所在的目光陡然多出了些晦涩。
“现在那司马慎还没有正式降生,他的母体此时正是打开宫道的时候。”郁垒说,“倘若我们真想做些什么的话,来得及。”
为什么谢必安和范无赦这两位无常要把紧盯司马慎转生这件事交付给祂们二人?
眼下这般便是理由了。
新生儿通过宫道离开母胎的那个过程,也是转生的阴灵跨过生死门槛的时候。这个阶段,两位门神有着得天独厚的便利。
不论祂们想要做什么,如何做,都少有人能够发现,更别说要阻止了。
神荼目光往侧旁一落,正对上郁垒蠢蠢欲动的眼。
愣了少顷,神荼忽然转眼向地府深处望了望。
地府深处安静如同往常,不见有什么动静。
神荼看得到的东西,郁垒自然也很是明白。
祂暗叹一声,面上眼底的意动便也尽数敛去。
“看来各位兄长没打算在这盘棋局上掺和一手……”
在这件事上,神荼倒是比郁垒放得开。
“不掺和也好,”祂说,“我们如今正在收拢轮回的权柄,如果司马慎这一次转生身上多了什么或是少了什么,我们的嫌疑就是最大的。”
“到时候,那些人免不了就盯上我们了。而我们……”
神荼说:“眼下我们一众兄弟最要紧的,还是收拢散落的阴世权柄,创立阴司。除了这个以外,其他的,尽都可以暂时舍下。”
郁垒也很快收拾了心情。
“我又如何不知?”祂说,“只是难得这样一个机会摆在面前却要看着它错过心里可惜而已。”
神荼摇摇头,并不去说祂,只道:“左右那是阳世炎黄人族与未来天庭仙神的争锋,且随他们自个去。说来……”
“嗯?”郁垒转眼看来。
神荼眉眼间泛出笑意:“幸好阿彰与这司马慎一直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身上的这些麻烦,沾染不到阿彰那里去。”
郁垒却是不似神荼那般乐观。
“总是炎黄人族的事情。”祂摇头,“阿彰放不下的。”
神荼却说:“起码阿彰不会是需要冲在最前面的那些人。”
“这就很好了。”
郁垒沉默须臾,也是赞同点头:“那倒是。”
孟彰已经是一个阴灵了,在他足够强大以前,他已经是退出天地的中心棋局。哪怕他再惦记着阳世炎黄人族,他也做不了更多。
万万里江山瑰丽秀绝,却总是一代新人换旧人……
而偏巧,阿彰就在那些被换下的“旧人”里。
神荼再一次提醒郁垒:“记得仔细辨认那些天庭气数的正主,日后待阿彰出关以后,都给阿彰送过去,好让他有些准备。”
郁垒连连点头,同时手上动作不停,真将那些缠绕在司马慎魂体上的天庭气数正主一一记录下来。
龙虎山、终南山、武夷山、皂阁山……
神荼一眼扫过去,有些无言。
“照你这般记录法,道门各家有名有姓的法脉就没一个不在的。记得再详细准确一点吧。”
郁垒这回不是很赞同。
“太清一脉的楼观道不是就不在呢么?”
“况且这些天庭气数又不是单独的一位、两位仙神就能掏出来的。是得要这些法脉的法主同意了才能分割出去的。我们只记录一个两个仙□□号没用。还不如将整支法脉告知阿彰。”
神荼没甚好气:“既如此,那你倒不如直接跟阿彰说到底有哪家没往这里中伸手的呢。”
顿了顿,神荼又道:“也就太清一脉没太大的动作,可三清法脉里,那玉清法脉和上清法脉是真的没少往里头伸手。”
“不过就算是这样,”神荼也不觉得太清法脉可以被忽略,“太清那边也还是要多留心些。”
“按你这般说法,”郁垒道,“这道门里的三清法脉,不对,是这三界内外但凡数得着名号的都需要多盯紧些了?”
神荼不以为忤,反问祂道:“难到不是吗?”
郁垒的手停下来,目光连连梭巡过自己罗列下来的名单,也是无言。
名单就在眼前,所有道门法脉里,果真是除了太清一脉外就没一个缺漏的。
而除了诸多道门法脉以外,还有很多隐遁多年的神君夫人。
“暄暄赫赫的,倒是热闹得很……”浏览着这样一份名录,郁垒慨叹也似地道。
单只这般看着,神荼都觉得自己头脑隐隐发疼。
“我怀疑有资格插手的,都要往这里头动作了。”
郁垒说:“你觉得如今没有冒头的那些人,只是没有看中司马慎又或者挤不进去,所以另行选人了?”
神荼点头。
郁垒就叹:“希望阿彰到时候不要被影响了心情。”
神荼将手上的那份名录递还给郁垒让祂收起,目光则往大晋那阴世帝都的孟府看了过去。
“事实上,”祂说,“我怀疑阿彰现在已经知道了。”
郁垒顺着祂的目光看过去。
片刻后,祂也是叹道:“是啊,阿彰此刻正与天心相合。恰是天心在我亦在、天心知我亦知的境况,他若着意惦记,这事情又如何能瞒得过他去?”
纵然修士定中与天地合,对外间诸事少有察辨之能,但对于修士甚为上心惦记的那些事,他们的灵觉总会更敏锐些。
这一会儿没注意到,等他出关以后也一定会发现。
事实上,两位门神想得没错。阴世帝都洛阳那孟府里,看上去正阖目静坐无知无觉的孟彰,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往帝都洛阳宫城中央处偏了偏头。
看那方向,正正又是司马慎当下所在的位置。
而那其实还不是全部。
在片刻之后,闭目静坐在那里的孟彰又悄然往几个方向停了停。
那些方向的尽头所在,又都有一道道宏大华贵且相当厚重的气机静静盘踞。
倒是那些气机不见任何反应。
也不知道是对来自天地各处的目光习以为常了,还是压根儿就没有留意到这一道合入天光、容于轻风中的一如自然的目光。
不过司马慎倒是真的未曾发现这暗下的喧嚣,他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沉沉睡意拖拽着,陷入了深重的睡眠之中。
晋武帝司马檐与皇后杨氏立于转生法阵之外,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法阵中央的司马慎。
随着时间的流逝,转生法阵也催动到了极致。那生与死的道则法理碰撞得越渐激烈,偏又别有一种和谐自然的协调道蕴萦绕壮大。
直到某一刻,转生法阵的阵基和阵纹被那忽然蹿起的冷白灰寂的火焰覆盖上。
那火焰轻柔似雪,安静则似无声打开的花瓣。但转生法阵内外被它沾染上,却快速地气化、湮灭。
更甚至,就连转生法阵所在的这一片虚空,也像是被谁擦过一样,所有的痕迹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不见丁点余留。
皇后杨氏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前迈出一步,伸手像是要抓住了什么。
可哪里还有呢?
眼前、手中,只有沉寂冻寒的死气被她的动作无意识带动着,在她指尖敷衍地荡了荡,又平息下去。
晋武帝司马檐走上前去,将皇后杨氏的手捞入自己的手掌里。
“我们都已经安排好了,没事的,不用担心。”
杨皇后往那格外空无、格外干净的地方看了半响,方才回眼看晋武帝司马檐:“真的……不用担心吗?”
晋武帝司马檐的心神无声颤了颤,但他有意无意忽视过去,只点头,笃定且自信地回答道:“当然。”
真正不曾有过任何担心和挂碍的,其实还是当代晋帝司马钟。
他此时就正睡意朦胧地站在立身高的铜镜前,打开手让身边的宫人替他穿衣。
“怎么今日要起的这么早?”他眯着眼睛抱怨,“我才刚睡下。”
身边的宫人却不怕他,一面利索地替他整理身上的冠带,一面替他解释道:“陛下,是皇后娘娘要生了。”
“要生了?”晋帝司马钟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才终于从记忆中找到一些被人三令五申强调提醒过的事,“是我又要多一个孩儿?”
宫人手上动作一顿,抬眼仔细打量晋帝司马钟面上的神色。
晋帝司马钟睁着一双眼睛回望过去。
那双眼睛里还有许多困顿和倦怠,但它格外的干净。
干净纯稚如同小儿。
他压根就不知道,皇后贾氏若真顺利诞下嫡子,但凡这个嫡子不是太过愚钝,或者……似他一般,那么头一个被嫡皇子威胁的,不是旁人,而恰恰正是他自己。
旁边捧着托盘等待的内监无声低头,视线收得死死的,根本不敢往旁处漂移。
生怕哪里不对招了旁人的猜忌惹下祸端。
倒是那正躬身为晋帝司马钟整理冠带的大监先回过神来,他笑着回答晋帝司马钟道:“是呢。陛下又要做父皇了。”
晋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在那些浅薄、模糊的记忆中搜刮许久,不太确定地说:“那……赏?”
内监心下无奈一叹,面上却仍是带笑:“陛下,那是寻常妃嫔诞子的时候。如今入了产房的,是皇后娘娘。”
“您须得亲自过去看顾。”
“我?”晋帝司马钟很有些吃惊,连带着那睡意似乎都消散了些,“亲自看顾?”
“我,我,也能看顾人?”
内监笑着道:“怎么不能?陛下质秉纯稚,能干得很。何况皇后是陛下的妻妇,如今皇后娘娘入了产房,正是分·身乏术的时候,陛下能过去守在娘娘产房外,能帮娘娘很大的忙呢。”
晋帝司马钟似懂非懂地点头,一时顾不上其他,当下就迈开脚步往外走。
“那还等什么?我们快去找皇后!快快快!”
幸而这个时候内监已经替晋帝司马钟收拾得差不多了,这会儿晋帝司马钟冲出去,也不碍什么。
这只是当下,这些内监宫人也着实不敢就这样放晋帝司马钟一个人冲出去,连忙小跑着追过去。
幸而晋帝司马钟也没走出多远,就自个儿放慢了脚步。
等后头的宫人追过来,晋帝司马钟自己就咧开嘴笑:“我,我忘了皇后在哪里了……”
领头的内监也不觉得奇怪,急走两步抢到晋帝司马钟前头为他引路。
“陛下,且随某家来。”
晋帝司马钟乖乖地走在宫人之后,一路踏着灯光往椒房殿中去。
椒房殿早早就备下了产房,当日皇后贾南风羊水一破便被送进去了,半点不耽误事儿。
晋帝司马钟这一行人到达椒房殿的时候,椒房殿内外灯火通明,但却是忙而不乱,打眼一瞧就先叫人安心。
晋帝司马钟不觉异常,但跟随着他左右的那些宫人明显放松了些。
“皇后是在里面?”晋帝司马钟问旁边的宫人,脚步却没有停顿,径直往宫门那边走。
“是的,陛下,”提着宫灯的大监一面躬身应话,一面抬眼跟守在宫门前的宫媪对视一眼,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只他面上也不显,示意其他内监跟上晋帝司马钟往椒房殿中去后,自己在原地站定。
“杨公公。”穿着女官服饰的宫媪福身见礼,脸色始终沉重。
那杨公公心下已有准备,当下只问:“太后娘娘还没到?”
贾宫媪垂着眼睑:“太后娘娘遣人过来请走了燕娘子,如今燕娘子正在长乐宫中陪着太后娘娘。”
杨公公的脸色越发地沉重。
燕娘子是谁?
贾南风皇后的生母,贾氏当代主母,更是在贾南风皇后生产期间待为执掌握于她手中的半枚虎符的那个人!
太后杨氏说是来请燕娘子,哪里只是请的燕娘子这个人?
请的根本就是那半枚虎符!
燕娘子入宫,本是为了陪伴贾南风皇后生产,为了安定贾南风皇后的心神都,如今却要离开椒房殿去往长乐宫,在另一层面上“安定”贾皇后的心神。
“是单只帝都各处不稳,还是连同宫廷内部都不甚妥当?”杨公公问。
贾宫媪抬眼,叫目光跟杨公公的视线碰了碰:“若果宫廷内部不算妥当,夫人就不会离开椒房殿了。”
这一日椒房殿才是最要紧的,倘若连宫廷内部都不甚安稳,燕娘子又怎么会放心离开椒房殿?
“只我也有一言要问杨公公。”贾宫媪看定了杨公公。
杨公公一时站直了身体:“你问。”
“值此之时,”贾宫媪问,问得甚为赤·裸,“杨氏可信否?”
杨公公多少有点震惊贾宫媪的大胆,但也很能理解。
都什么时候了,倘若再遮遮掩掩、拐弯抹角地来,就真不怕会出什么问题?!
“杨氏……”杨公公郑重颌首,“当前尚可信。”
“而且,”他往那宫门尚未闭合的椒房殿看了一眼,“陛下不是已经到了吗?”
杨公公措辞甚为严谨,且尤其的有说服力,也正因为如此,他得到了贾宫媪,更准确地说,贾氏的信任。
贾宫媪深看他一眼,转身从侧旁取出一盏小灯。
或者说,小灯台。
当着杨公公的面,贾宫媪点亮了小灯台。
小灯台中那幽蓝的烛火亮起的顷刻间,端坐在长乐宫正殿含笑与太后杨氏有来有回闲话家常的燕娘子眼波一动,面上的笑意便敛起。
那张没有了笑意的银盘面容当即就透出了几分端重肃正。
“可是愿信我了?”杨太后也跟着正了脸色,却问道。
燕娘子低头从袖子里取出一物。
沉闷的撞击声在大殿中响起,不是很重,却端的摄人。
更摄人的是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股厚重气机,不过甫一显露,就为这座庄重肃穆的宫殿平白增添了七分杀气。
当其时,与其说这长乐宫还是宫廷内苑,倒不如说这里是点兵的校场。
当定睛细看,这宫苑还是内宫宫苑,内中布置庄重中偏柔和,却不真是那粗犷空阔、肃杀凶暴的点兵校场。
当燕娘子将手中的物什向杨太后推过去的时候,当那物什脱出燕娘子手掌的遮挡,真正暴露在杨太后眼前的时候,那原本以为是幻觉一般的凶暴杀气又在眼前摇曳,旋即没入那只有一半的令符之中。
燕娘子也很是郑重:“陛下已经到了椒房殿,有他在南风左近陪伴看顾,我、我贾氏,又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
杨太后笑得一笑。
说得好像刚才非跟她东拉西扯就是不接话茬的那个人不是她一样。
但杨太后也很能理解。
没有晋帝司马钟在椒房殿中,贾氏又怎么愿意暂且交出这半枚虎符呢?
他们可也怕杨氏不愿嫡长子出生,将他连同贾南风一起摁死在椒房殿里,让椒房殿来个一尸两命啊。
然而如今晋帝司马钟到了就不一样了。
有晋帝司马钟在手,如果杨氏胆敢背叛盟约,他们不介意再效仿魏公来一出挟天子以令诸侯。
左右,贾氏是不可能给出筹码后一星半点都捞不着的。
杨太后将手往袖袋里一伸,待到她将手收回来的时候,又有一物被放在了她们两人面前的几案上。
这是另一半的虎符。
燕娘子心知肚明,却是连眼风都不多动一动的。
说来也是奇怪,当只有一半的虎符出现的时候,饶是这座长乐宫都被它搅得气机动荡,直似换了一番天地。可两枚虎符同时出现的时候,这长乐宫反而不见了异样。
只单这样一看,怕是都要叫人以为这里面的两枚虎符都是假的了。
但不论是杨太后,还是燕娘子,她们心里都清楚,正是因为这两枚虎符都是真的,才是如今这般情状。
杨太后脸色早已变得极其沉肃。
她一手拿住刚从她自己袖袋里摸出来的那半枚虎符,一手拿起刚才燕娘子推送到她面前来的那半枚虎符,双手缓缓合拢。
没有任何不合,两枚虎符严丝密缝地拼凑在了一起。
“吼!”
似虎啸又似雷鸣,更像是军旗呼啸、大囊劈空的声音在长空中回荡。
兵气、煞气骤起,却只在这宫殿中凝聚,并不曾轻易外泄。
也是,若是这般轻易就叫这些簇拥在虎符左右的异象外溢,岂不是就将自家的动静都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了?
不是兵诡之道。
杨太后的手不自觉地收了收,才将那虎符重又收入袖袋中。
她站起身来,俯视着坐在那里的燕娘子,问:“娘子是要在这里等信,还是与我一道往外间走走?”
即便虎符已经收起来了,可这般被俯视着,燕娘子还是差点生出了些错觉。
——站在她眼前询问她的,并不是长年居于深宫之中的内宫妇人,而是一位真正于沙场征战、杀伐不忌的将军。
定了定神,燕娘子从座中站起,平视着对面的杨太后。
“枯坐殿中总是空守,还得要劳烦娘娘分割人手特意看顾,不若就随娘娘一道去吧。若有需要的,我多少也能帮上些忙。”
杨太后看她一眼,却是问:“可曾带甲胄了?”
燕娘子目光不动,但她身后自有一列侍婢站出。
这些侍婢手中各有托盘,其上摆放着的,却正是一副寒光闪闪的披挂。
那寒光不是簇新的、未经风霜血雨的新成铁色,而是破损后又重铸的百战寒芒。
杨太后的视线在那副披挂处多停留了片刻,也是赞道:“好一副百战霜甲!”
燕娘子矜持地点头,目光也看过侧旁已经奉到杨太后近前的披挂,说道:“娘娘的披挂也不差。”
侧旁也早早换上披挂的宫媪、力妇听闻,都挺了挺胸膛,握紧了手中的长槊。
燕娘子目光扫过,心里便有数了。
这些宫媪和力妇同他们贾氏族中养着的那些力妇一般,都是从战场中磨砺过的,不怕事儿。
当下时局急忙,不是闲话的时候,杨太后和燕娘子都没多话,各自换上披挂,拿了长槊和强弓,清点了各自带着的人便往椒房殿去。
她们倒没有踏入椒房殿的范围,而是在殿外就将整个椒房殿给护住了。
椒房殿外原也有人守着,这会儿见她们一行人到了,当下就松了口气。
只即便如此,她们也不敢懈怠,先是查验过杨太后手中的虎符,又仔细确认过她们一群人的身份,方才将防线给让了出来。
“娘娘恕罪,末将失礼了。”为首的将官拄着长槊跪下请罪。
只还没等他真的跪下去,就被杨太后亲自扶起来了。
“桓将军如此方时恭谨用事,又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桓姓将军这才就着杨太后的力道往上站起。
杨太后团团扫了一眼,见地上还有些未曾扫去的血迹,脸色微沉,问:“是有人想要闯宫?”
“正要回禀娘娘,”那桓姓将军答道,“一炷香前,有一位五品女官领一什宫女从殿外而来,言称……”
那桓姓将军面上不见异色,但只听他这么说起,杨太后心里便已有了些预感。
“言称彼乃长乐宫奉诏女官,奉长乐宫太后娘娘旨意前来查看皇后娘娘景况。”
叫她猜了个正着!
杨太后的脸色越发难看,低沉摄人的气压以她为中心,不断吞噬左近的新鲜空气,险些让边上簇拥环护着的宫人、力妇呼吸不过来。
“长乐宫奉诏女官?”杨太后声音沉沉,却道,“可曾查验过其身份符印了?”
桓姓将军身体不动,回答道:“某查验过,身份符印确切无误。”
杨太后却说:“她们没能踏足椒房殿。”
桓姓将军又答:“太后娘娘日前曾亲面交待臣下,一旦椒房殿中传出消息,即刻封锁椒房殿,非娘娘、陛下亲身而至,椒房殿许出不许进。”
边上听着的燕娘子便知道自己早先时候为什么能够那么轻松从椒房殿里出来了。
她微不可察地看过杨太后和桓将军这一众人等,又悄无声息地别开目光。
杨氏和桓氏确实值得警惕,但不是当下。当下,他们算是盟友。眼下他们贾氏真正需要戒备警惕的,是其他人。
……即便他们贾氏跟杨氏、桓氏的盟约也不是绝对的牢靠稳固,但坚持个十几年总是可以的。
十几年,足够椒房殿所出的嫡长皇子长成了。
而在这之前,不论是杨氏还是桓氏内部自己出了岔子,都将由他们自己处理。他们贾氏可以旁观,可以察辨,但不能真正插手。
燕娘子守住了准条,杨太后和那桓姓将军也没有特意遮瞒她。
杨太后当下就道:“除陛下这行人等,孤并未再派遣任何人踏足椒房殿。”
更遑论是要在今日这紧要关头遣奉诏女官来椒房殿了。
桓姓将军没有说话。
杨太后眼风往侧旁一落。
自有着甲挎弓的女官从旁边走出,拱手作礼而拜:“属下等离开长乐宫以前便曾清点过长乐宫各级宫人,未曾有长乐宫女官带宫女缺勤,请娘娘明见。”
“孤自是信你。”杨太后颌首,又道,“但此间之事不可不清查。阿常。”
在长乐宫女官次席处,有人应声而出,亦是拱手见礼。
“臣在。”
“此事便交予你负责了。”杨太后说,“洛阳宫苑之内,但凡牵涉此事者,不论身份,不论过往资历,无不可查。”
那女官肃容领命:“臣接旨。”
杨太后的脸色方才缓了些,她挥手让那两个女官退回队列,又看住桓姓将军道:“此间交付我等,椒房殿外就烦劳诸位将军多加费心了。”
那桓姓将军明白杨太后的意思,应得一声便带着自己的部下臣属往外退守,将此间地界让给了杨太后等。
不消杨太后如何安排,自有女官走上前去接手桓姓将军等人留下的防守要位。
“燕娘子。”杨太后看了一眼,也不多言,只唤边上的燕娘子。
燕娘子作礼应声:“太后娘娘。”
“此间有将军和孤看顾,应不会轻易叫人闯入椒房殿中去,但……”
杨太后没有讳疾忌医,一时直接将话跟燕娘子说得七分明白。
“燕娘子也见了,纵是我长乐宫管教严明,也还有人胆敢在今日借我长乐宫名头行那歹毒恶事,何况是陛下身边?”
当今晋帝司马钟的情况摆在那里,纵是杨太后自觉自己在他的事情上用了十二分的心思,也不敢担保能完全隔绝他人的手段。
但椒房殿不比长乐宫,甚至不比这洛阳宫苑。
椒房殿是贾南风的地盘,而现在晋帝司马钟就在那里……
“娘娘所虑极是。”燕娘子纵然很相信椒房殿里的人,但多少也还是担心。
连长乐宫的女官都有人胆敢冒名,何况是椒房殿里的人?何况是以“纯稚”出名的当今晋帝司马钟?
她也不说卸下身上的披挂,直接就拱手与杨太后告辞。
“那臣妇这便告退了。”
杨太后放人之前还更多叮嘱了一句:“见到皇后的时候,且让她安心生产便是,外间的烦心事不必她操心。”
“最要紧的是她和她腹中的嫡皇孙。”
燕娘子感激一拜,带着贾氏一族的人就退入椒房殿中。
杨太后望着燕娘子这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方才悄然叹得一声。
可惜了,若果不是杨氏这几辈都没有足够出色的血裔……
“娘娘。”
守在杨太后侧后方的女官中走出一人,担忧地看着她。
“我无事。”杨太后摇了摇头,又问起椒房殿外驻守防护的兵事,“交接可曾顺利?”
那女官应道:“很是顺利,阿苗她们已经将要紧的关卡接替过来了。”
杨太后这才满意点头:“叫她们多上心些,今日必定要守住椒房殿。”
那女官郑重应得一声,转身退走。
杨太后收敛了精神,在早已布置好的凤帐里坐了。
现如今既然还不是杨氏站到台面上的时候,那就继续隐忍便是了。左右当今的晋帝司马钟是他们杨氏所出,而现在将要出世的晋帝嫡长子即便不是杨氏女所出,他内里也是上一代杨氏女所出的正经嫡长子……
杨氏的影响力还在。
这便足够了,接下来,无非就是积蓄力量,继续等待而已。
燕娘子不意外间担了一部分防守重责的杨太后竟然还分神想这些,眼下她只惦记着椒房殿产房里的贾南风。
“皇后娘娘怎么了?”一靠近产房所在的院子外,燕娘子便招了旁边守着的大宫女,问。
那大宫女见得是燕娘子,也不遮瞒,当下就回答道:“皇后娘娘的情况如今很是顺利,但产婆说,宫道才开了三指,还得再等一等。”
燕娘子定了定神:“应也还没到时候。”
往左右看了一眼,她又问:“陛下人呢?”
那大宫女回答道:“在正殿里守着呢。”
燕娘子往那正殿看得一眼,再问:“他不曾要求入产房?”
“提过一回,被秀姐姐给引开了。”那大宫女显然知道燕娘子是在担心什么,当下就又道,“还不曾叫陛下身边的人踏入过产房呢。”
燕娘子这才放心了些:“秀雁可曾核查过跟在陛下身边的那些宫人了?”
那大宫女郑重点头:“娘子放心,秀姐姐查过了,身份都没什么问题。”
顿了顿,那大宫女又道:“他们自踏入了椒房殿以后都很安分,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那便好,”燕娘子将早先长乐宫女官被冒名的事情简单跟这大宫女提了提,又叮嘱道,“那些人在这宫苑中经营得太久了,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会在哪里躲藏,更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动手脚,还是得多小心些。”
“等眼下这一遭过去了,就好多了。”
那大宫女肃容应声。
燕娘子抬脚想要往产房里去,但她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披挂,到底是没迈开步子,只跟那大宫女一道守在产房外。
产房里不时传来痛呼声,同时还有产婆的安抚和劝导,燕娘子听在耳里,只觉得痛在心头。
她自己就在产房中挣扎过,知道这里头到底有多痛,有多凶险,但这会儿听着产房里头的动静,却觉得今日之痛、之担忧恐惧,更胜往日。
这不是多少曾做过的准备就能消减得了的。
倒是椒房殿正殿里坐着的晋帝司马钟,坐得久了只觉得无聊和困顿。
往常这个时候,他早躺在床上睡着了,今日却要在这里干坐。
更要紧的是,他还什么事都不能做。
再一次被轻推着唤醒以后,晋帝司马钟抬手揉搓自己的眼睛,问旁边的杨公公:“皇后还没有生出来吗?”
杨公公低声哄道:“还得再等一等呢。陛下不若喝一口茶吧。”
晋帝司马钟倒是好脾气,他点了点头:“拿给我吧。”
杨公公将一盏彻得浓浓的茶水递送 到晋帝司马钟面前。
晋帝司马钟初一看见那杯盏中茶水的颜色,当下就要拒绝。
“不好看,我不要了。”
往常也就罢了,但这回杨公公还真不敢顺遂晋帝司马钟的心意。
贾皇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将腹中的皇子生下来,如果要一直等下去……
他们总不能一次次推醒晋帝司马钟吧。
“陛下,这茶水颜色虽然不好看,也苦,但它能提神啊。喝了它就不会那么容易睡着了。”
这样哄着,杨公公还从身侧的小宫人手边接过几碟糖糕放到晋帝司马钟面前。
“陛下喝了茶,就能吃甜糕了些。”
那花花绿绿的甜糕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晋帝司马钟的的目光。
“真的?公公不骗我!”
杨公公笑着回道:“某不骗陛下。”
晋帝司马钟这才接过了那盏茶色深重的茶水。
茶水入口的那瞬间,晋帝司马钟整个人的五官都扭曲了。但他还是将杯中的茶水往嘴里大大灌了几口,才将杯盏给推到了杨公公面前,然后自己伸手去抓摆在几案上的甜糕。
晋帝司马钟用的力气不少,那杯盏几乎是被撞入杨公公怀里的。
杨公公好容易接住塞过来的杯盏,低头看了一眼。
好家伙,晋帝司马钟喝得太凶,连杯盏中原本积了小半个杯子的汤渣都少了一半。
杨公公抬眼再去找晋帝司马钟的时候,晋帝司马钟正抓着一块块糖糕吃得无比欢快。
杨公公本想要劝,最后也之能摇头,将手边的杯盏放下,另取了帕子过来备着。
晋帝司马钟吃得高兴,却是连睡意都忘了。
“好吃,好吃……”
“公公,我下次还要。”
杨公公却不能这样放纵他:“陛下,夜里吃用太多甜糕对身体不好。”
晋帝司马钟虽然已经被劝导过很多回了,但他还是像第一回听说那样不解地问:“为什么说对身体不好?我现在也没有哪里痛啊?”
杨公公很耐心地劝:“陛下不是吃过甜糕后睡不好,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后来白日又头疼犯困?这就是对身体不好。”
晋帝司马钟凝神想了想,也没想起来到底是不是有过这回事。
但杨公公既然这样说了,他也就信了,乖乖地点头:“哦。”
杨公公却没能放心那么早。
果不其然,待晋帝司马钟将一碟子糖糕吃完,他自己伸手就去拿另一碟,同时还对身边的杨公公道:“公公,我明天还要吃糖糕。”
杨公公再一次耐心安抚晋帝司马钟。
如此循环过几回以后,晋帝司马钟正要再开始一次循环,却是毫无预兆地停住了手上的动作,转头望向某个方向。
杨公公下意识跟着晋帝司马钟的动作转头。
只在下一瞬,杨公公当即反应过来——那是产房的位置。
杨公公正待要开口请晋帝司马钟过去,却见晋帝司马钟的表情难得的沉静。
杨公公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到底什么都说不出来,只陪着晋帝司马钟静坐。
其实也是这顷刻间,距离椒房殿正殿不远处的那座产房中忽有一声龙吟响起。
那龙吟似是自九天而来,又像是从幽土传递而出,晃晃荡荡,冥冥忽忽,险些叫人以为这一切都只是错觉。
在那影影绰绰、似有若无的龙吟声中,一股神气自九天而来,坠入产房之中消失不见。
“噗。”
一声细响之后,又是产婆欢喜的声音:“出来了。生出来了,果真是个皇子!”
产婆利索地拿过剪刀将脐带剪断,小心地将新生儿清洗过,然后才将他倒提起,不轻不重拍打在他的屁股上。
遍体彤红的新生儿眯着眼睛啼哭出声:“哇哇哇……”
初生婴孩的啼哭在产房中响起,虽不是很洪亮,却足够的清透有力。
而在那空冥之中,那不是常人肉眼所能直接观察的气运所在,随着这一声婴啼响起,原本隐隐有分裂迹象的大晋气运金龙忽然神采大振,昂头仰天发出一声高高长长的龙吟。
龙吟声横荡四野,浩浩荡荡压向同样显化而出的气运异兽。
首当其冲的,并不是同大晋皇室相互联络交通的那些锦鸡、白鹤、象、熊,而是与大晋皇室一脉相承的各支蛟龙。
但这大晋嫡支势头高昂,旁支却也不弱。
尤其这大晋皇室嫡支高昂的势头不过是借嫡长皇子之势抬了一把,其中根本没有改变,又如何能让已经积势多时的各个旁支轻易退让?
故而不过下一瞬,那被直接冲击想要覆压过去的各支蛟龙便也都舒展蛟躯,抬头高高冲中央的那条九爪金龙嘶吼过去。
“吼……”
“吼。”
“吼!”
此起彼伏的蛟龙声或许确实多有杂乱,而且看上去也的确比那中央的九爪金龙还要逊色几分,但双方这一番硬碰硬,那九爪金龙也没占到多少便宜。
九爪金龙凝神定定望着那与它对峙的各支蛟龙,目光中竟灵动至极地显出几分煞气。
那些蛟龙却也是凶横,斗大的蛟睛直直对上那九爪金龙的龙睛,真是半点退让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那九爪金龙长吟一声,盘旋着消失不见。
九爪金龙隐去,那各支蛟龙却仍在原地盘旋,似是在斟酌着什么,也似是在犹豫着。
稍过得片刻,有蛟龙不耐烦地回身隐去,但也有蛟龙对视着默契地向彼此靠近,试探着相互盘旋环绕。
不过这些高远之处的变化,也不是寻常人能够窥见的。便如此刻椒房殿偏殿那产房楚的一众宫人、产婆。
她们仍在忙而不乱地围着贾皇后和这新诞生的嫡长皇子不断地忙活着。
产婆听着这声音很是满意:“嫡皇子养得很好。”
另一个产婆将襁褓递了过来,那捧着新生儿的产婆才刚想要将孩子放入那襁褓中,忽然发现了什么,竟是抱着新生儿往后倒退两步,同时喝道:“那是什么?!”
当即又有几个宫女抢到两个产婆之间,三人护住了抱着新生儿的产婆,两人直接抬手,往那个正要将襁褓抛出整个人往前扑过来的产婆锁住。
还没等那产婆多说些什么,那两个宫女已经直接将人给往外拖了。
新的襁褓很快被送了过来。
饶是知道这个新的襁褓一定已经经过很多次周全又细致的查验,这产房里剩余的人也还是不放心,愣是又仔细检查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新生儿送入襁褓之中。
另一旁自又有医女过来,分别替襁褓中的新生儿和躺在产褥上的贾皇后问诊。
贾皇后其实也就只脱力昏睡了少顷,没过多久就醒转过来了。
此刻,她躺在新换上的被褥里,怀里紧紧抱着襁褓,目光小心而仔细地梭巡过躺在襁褓里的小孩儿,连一丁点都分不出去。
“问出来什么了吗?”她问。
或许是因为才刚生产多少还有些神思倦怠,又或许只是因为如今躺在她怀中那襁褓里的小孩儿,她的声音极其轻柔温和,几乎听不出半点煞气。
就是太轻柔太温和,都不像是平常的贾皇后了……
但躬身守在侧旁的女官、宫女、宫媪却不能真的就此放松下来,恰恰相反,她们的神经还更绷紧了许多。
“娘娘恕罪,那产婆已经断气了……”
贾南风不觉得奇怪:“人断气了,那她的魂呢?她的魂莫不是也无了吧?”
那一众女官、宫女、宫媪都低下头去。
贾南风气得笑了:“人没留住,魂也没了?果真是够忠心的。”
“可,不论是谁,想要害我儿的,绝对不能放过。”
“给本宫查!”
“本宫就不相信,他们真能将自己的痕迹清扫得那样干净!”
这产房中的一众女官、宫女、宫媪俱各低头,躬身沉肃应道:“仆等领命。”
第 454 章
以椒房殿为中心, 一场波及整个阳世洛阳帝都的大清洗正在快速成形。
但人家既然出手了,就不可能没有做好失败的准备。
当装着新生儿的襁褓被小心安放在贾南风枕边的时候,当晋帝司马钟和燕娘子还在为了不能亲眼得见新诞生的小孩儿时候, 洛阳各处或清净或嘈杂的隐蔽地界, 都有人收回遥望的视线。
“失败了。嫡皇长子顺利出生……”
“唉, 果然还是失败了。”
“做好准备吧, 接下来的日子只怕会很难熬……”
“嫡长皇子顺利出生,看起来没波没澜……我们或许都小觑了晋帝这一支所积蓄的力量啊。”
“他们是如何做到的?真就皇座上坐一个傻子都还能镇压整个天下?!”
“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个傻子或许才是如今晋帝一支能镇压各方的原因呢……”
“……你是说杨氏和贾氏?确实, 这一回, 杨氏与贾氏都下了很大的力气。”
“呵,杨氏和贾氏……”
“可纵使是杨氏和贾氏,也不过是一方氏族, 对上司马氏各支藩王的冲击能支撑一时, 难道还能支撑一时?!且看着吧, 他们得意不了多久的!”
“杨氏和贾氏……短时间倒也罢了, 长时间叫他们支撑应付那些司马氏藩王, 只怕就会出问题了。”
“杨氏和贾氏本身有没有这个能力继续应付下去且不提, 单只他们族群中的人心, 恐怕就会是大麻烦……”
各种语气、话音不一却意思一致的话语从不同地界中低低传开, 虽然总在离开这一丈、一室之地以前就被锁住了,并不能真正落到外人耳边。
但这其实无甚影响,毕竟各家都自有自己的判断。
就像是当前远在茅山阳明观中的孟昭、孟显二人。
站在观中观星台上的孟显站得有些久了, 索性便就地坐了下来。
他甚至还招呼低着视线盯紧他的孟昭:“大兄, 来坐啊。这样还更舒坦一些呢!”
孟昭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孟显丝毫不惧,还又招呼了孟昭一次。
孟昭无奈地松了肩膀, 衣袖一摆,在孟显侧旁坐了。
孟显咧开嘴就笑。
孟昭懒得分给他一个眼神。
“大兄还在担心?”孟显也不在意, 依旧嬉笑着问,同时还放松地转了转脖子。
仿佛刚才抬着脖子遥望洛阳帝都所在及各处累着了他一样。
孟昭是真一点回应都不想给,但孟显还又催促地唤了他一声。
“大兄?”
孟昭只能开口:“你是能不担心的,尽管眼下这一场纷争已经明显不只局限在世族和皇族之间了。”
孟显无奈地偏头看向孟昭。
“大兄啊……”
孟昭仍是没看 。
孟显道:“大兄,纵然局势扩散乃至是持续崩坏,是你我二人担心忧虑就能挽回,就能处理得了的么?”
孟昭不说话了。
孟显轻笑一声,转回头来。
他双手撑在身后,身体后仰,头则顺势抬起,让目光自然而然望入黑沉不见月色、更没有星光的夜空。
孟显慢慢收起了面上挂着的笑意,却没再提起那些事,而是另说起了他们的幼弟。
“也不知道阿彰如今闭关是个什么情况,可还顺利?”
听到提起孟彰,孟昭的脸色也缓和了下来:“应该还算顺利的吧,前些时日黑无常神尊过来的时候,不是还很轻松的么?”
孟显又笑了起来。
“也是,黑无常是阴世里的神尊,消息惯来灵通,倘若阿彰那边真遇到了什么难题,祂总不会一点都不知道。”
“是这样。”孟昭应了一声。
孟显刚想要开口,孟昭就像是猜到了一般,先一步开口拦住了他的话头。
“我已经托请过两位无常,不必那般勤快地将我们这边的消息递送到阿彰那边去。”
孟显乖觉地闭上了嘴巴。
孟昭一时也没有再说话。
孟显陪着孟昭坐了一阵,才又开口说话。
他说得很慢,很轻,但今夜里的风不大,又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什么风,于是便也让孟昭将他的话都毫无阻拦地听得清清楚楚的。
“今日里那位嫡长皇子出生得很是顺利,只从天象和气数变化上看,基本没有遭逢什么像样的劫数……”
“这不是杨氏和贾氏护得严实就能够说得过去的。”
孟昭安静了那么一会儿,到现在却是没能继续下去了。
他点头:“我也看到了,是有清正浩大的力量在加护。”
孟显叹了一声:“道门。”
孟昭顿了顿,目光往同在茅山处的其他几座道观位置转了转。
“是保生攘灾的大醮。”
孟显也说:“不是在这茅山上举行的。”
“三清山。”孟昭说,“自上个月开始,那几个道观法脉就不断有长老下山,到现在都没有回山。”
孟显停了好一会儿,才说:“开始了。”
孟昭点头:“是啊,要开始了。”
碰撞开始了,不是在日后,而是就在近前。
那些司马氏宗室藩王不会容许嫡长皇子长成,乃至是去收拢所有能够为他所用的力量的。
而要做成这一点,最好的办法就是尽早动手。
越早越好!
越早,这些宗室藩王的成功率就越高,可一旦拖下去……
结果就由不得他们了。
孟显又沉沉叹了一声。
孟昭不需要多给一个眼神,就知道孟显想的是什么。
“既然没有时间给我们这观里的弟子长成,那索性也别将他们关在这茅山上了。”
孟昭将那个在自己心里翻来覆去琢磨过不知多少回的决定说出来。
孟显转头,诧异地看向孟昭。
孟昭没有看他:“那些宗室藩王要动手,眼下不过勉强维持平衡的世道会直接崩乱,再加上如今若隐若现的妖祸……”
“接下来死的人会很多。”
停了一下,孟昭补充道:“很多很多。”
孟显明白了孟昭的打算:“大兄你要直接带他们入世行走?”
孟昭点头。
孟显想了想,到底没有阻拦:“我也一起吧,既然要让他们边学边修行,那索性就都带走。”
孟昭看他一眼:“我以为你会想要留在这茅山上?”
“留在山上干什么?”孟显反问。
孟昭带着孟显的视线往外团团走了一圈,看的也不是什么,而正是那些同样落在这茅山上的各家道观。
孟显就明白了:“留几个下仆在这边看着就行了。用不着我。”
哪怕有他在,这些道观法脉也还是跟他们隔着一段距离,不会真的与他们交心。何况眼下都什么时候了?
那些有心在国政上插一手的道门法脉,还正是防范他们的时候呢。又怎么会愿意带上他们一起?
“道不同啊。”孟显摇着头说,“我们前一阵子才处出来的交情,能留下一点情面我们就偷着乐吧。”
孟昭也觉得很是可惜:“算了,你跟着我们一起走吧,莫要留在这茅山上招他们的眼了。”
孟显这一回却是不答应了。
他看着孟昭,摇头道:“我们分开走。”
孟昭斜眼看他。
孟显道:“时局纷乱,各处显见都是不会安宁的了,你我分开走,还更能将我们茅山阳明观的名声传扬开去。”
一起走,反而是浪费了。
孟显看着孟昭,又说:“大兄,我是知道你的,你虽然不能也不愿和他们一样在国政这些大事上着手,但你也不甘心眼看着我茅山阳明观被淹没在其他茅山道观法脉里。”
事实上,这一份骄傲不独独是孟昭有,孟显也绝对不缺。
都是茅山上的道观,就算他们才刚到没多久又怎么样,真就愿意这样低一头?甚至让那些道观压着叫人连看都看不到他们?!
他们丢不了这个人,更不能让他们家的阿妹阿弟跟着他们一起落在人后!
孟昭沉默许久,到底点头了:“可以。”
不过他也有一个前提:“我往北走,你往南去。”
孟显听得,第一个反应是不同意。但孟昭眼睛一瞪,直接说:“要么你就往南去,要么你就跟着我一道走。”
“亦或者,你自己留在茅山也可以。”
孟显也瞪眼睛,但不论他自己还是孟昭,心里都很明白最后的结果。
“可以。”他最后果真也只能道,“我往南,但如果必要,我也会往北去。”
孟昭叹道:“你又是何必?”
“你若不允,”孟显说,“大兄,那我这会儿也不管是南是北了,想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
孟昭拗不过他,于是就道:“可以,但你我须得保持联络,且你不能隐瞒你的行踪。否则……”
孟显本是要直接答应下来的,但见他这么说,倒是又有点想要听听孟昭要怎么对付他了。
孟昭哼了一声:“我会直接知会阿蕴,叫阿蕴治你。”
孟显整个人都僵住了,再开口时候声音都是颤抖的:“没必要吧,大兄?没必要将阿蕴给牵扯进来吧?”
孟昭却说:“我也觉得没必要,但你觉得瞒得住阿蕴吗?”
孟显一时哑然。
如果孟昭、孟显离开茅山地界,选择在全国各地行走,那孟蕴必定是不可能放心得下他们的,是要时刻查看他们行踪的。也必然是要为随时支援他们做好准备的。
在这种情况下,倘若说好要往相对安全些的南边走的孟显忽然转道往北,孟蕴会不过问?会不担心?
不可能的。
就算孟显能瞒得过一时,也瞒不过一辈子。而一旦在孟蕴那里露了破绽,孟显就很难收场了。
“我知道了。”他妥协道。
孟昭隐蔽地松了口气。
“南边……”不愿在这件事情上给孟显更多发挥和掰扯的空间,孟昭当下就开口转移话题,“就时局来说,确实没有北边那般混乱,但那边的法脉传承较之中原北边来说要诡谲许多,尤其是越往南走,越是如此。”
孟显知道孟昭说的是什么。
中原越是往南,越是靠近南越。而南越之地,向来多山多雨多虫祟,是异类的乐园。
说是比北边安全,也只是相对于当前时局来说的罢了。倘若放在太平年景,南边还要比北边来得凶险。
“你带着人往南走,也须得要多加小心,绝对不能轻忽怠慢。”
孟昭郑重警告他,最后更是道:“你该也是知道的,一旦你出了什么事,去救你的一定会是阿蕴。”
孟显听着听着,将支撑在背后的手都给收了回来,整个人坐得端端正正的。
“我知晓了。”
孟昭定睛看他一阵,见他果真上心,这才罢休。
“既然我们要带着观里的弟子下山行走,那便就分一分吧。你想要带哪些人在身边?”孟昭另提起正事。
在真正要紧的事情上有了共识以后,剩余的那些琐碎事情压根占不了孟昭、孟显两人太多时间。
这不,都还没到天明呢,观中其他杂事都被他们两人给有商有量地处理好了。
“所以,你们明日就要下山?”
跟孟昭、孟显联络上的孟蕴冷不丁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险些就没能反应过来。
孟显稍稍往后退出一步,将孟昭给推在了前头。
孟昭拿眼角余光瞥过他,却到底没有跟着往后退,坚强地站在了原地。
“嗯。”他面上也不见什么破绽,很是严肃地应道,“枯坐在山上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往外走一走。”
孟蕴的眉梢皱得更紧。
孟昭又道:“我也是见了那时常来往联络的两位无常才想通的,我们这阳明观一脉既然是准备走沟通阴阳的路子,就不该枯守在山上。”
“我们须得入世,须得真正地为那些阴灵生人联络。若不然,一直坐在山上不见生人,反倒是落入岔道里去了。”
孟显佩服地看向孟昭。
孟昭悄悄地挺了挺胸膛,眉眼更见神采。
“大兄你说得很对……”孟蕴若有所思地看着对面映照出来的孟昭、孟显两人,“或许,我也不应该一直坐在安阳郡中。”
孟昭、孟显心下顿时一惊,孟显更是直接看向了孟昭,用目光催促着他。
“阿蕴,你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孟昭试探着问。
孟蕴叹了一声,也不瞒着孟昭、孟显两人:“近来研究药理有些收获,拟下了一些药方和汤剂,但是……”
“至今都还放在书房里,没有真正地合药过。”
孟昭眉头不见松泛:“你想要病人?”
孟蕴点头。
孟昭略想了想,当下指点道:“那也不需要往安阳郡外去啊,阿蕴你在安阳郡中不就可以尝试吗?”
孟蕴目光动了动,问:“大兄你的意思是?”
“义诊。”孟昭说,“阿蕴,你研制、调配的这些药方汤剂,该是为了治病的吧。”
孟蕴默默地点了点头。
“整个安阳郡中,缺医少药甚至是无法问诊的病人多得很,不需要往安阳郡外去。”
“更重要的是,”孟昭道,“你的药方和汤剂要见效,是需要药材配合的。”
“你在安阳郡中,有孟氏配合,一切都方便得很,但是离开了安阳郡,少了孟氏……”
孟显也在旁边连连点头:“大兄说得对,阿蕴,你跟我们是不同的。”
“我们阳明观不需要太多的东西,带着人支着幡就可以上路,但你……”
“你一个医者,缺少了药材再想治病就没有那么容易的。”
“你且先在安阳郡中试一试。到时候,不论是你本身的学识不够的问题,还是药材药性不足的问题,都可以在孟氏的配合下解决。”
“你也不愿意因为你的缘故,反累了那些害病的人吧?”
孟蕴思量许久,到底是点头应了下来。
“那我就先在安阳郡这边试一试……”
孟昭和孟显都悄然松了口气。
孟蕴似有所觉,抬起眼睑来看着他们。
两位青年郎君整个身体绷紧。
“阿蕴,”孟显尝试着带开话题,“你这段时日以来拟定了很多药方和汤剂了吗?”
孟昭也道:“有多少了?都没问题的吗?不若也让我们看一看吧。”
孟蕴盯了他们一阵,才缓和语气答道:“有将近一百章了。”
“我与郡中的各位医药大家推演过,药理和药性上都没有问题的,就是还没有真正开始治病,不知道具体能发挥出几分的药效……”
“原来如此,”孟显慨叹一般赞道,“阿蕴可真能干啊。居然能在帮着阿父与阿母管理家里以及族中的时候,同时兼顾自己的学习和修行,很厉害呢。”
孟蕴目光忽然飘了一下。
孟昭和孟显见得,猜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变了变。
“阿蕴?”孟昭唤道。
孟蕴的目光避开孟昭,声音稍弱,应:“大兄。”
孟昭的目光不曾离开孟蕴左右:“你似乎有些事情瞒着我?”
孟显仔细打量过孟蕴,他们兄妹之间隔着数百里之遥,又哪里真能看出些什么来?
但这一点都不妨碍孟显吓唬孟蕴。
“说吧,你如今修行如何了?”
孟蕴目光游移,就是不看孟昭和孟显两人。
见得孟蕴这般姿态,孟昭和孟显哪里还有疑问?
“所以,你这段时间忙着操办家事协理族务,忙着研究药理药性,推演、拟定药方汤剂,跟郡中各位医药大家交流学习,就是没有顾及得上修行?”
孟蕴知道躲不过去,不等孟昭和孟显来说,她自己先低头认错。
“是我错了,我下次不会了。”
孟昭叹了一声,转眼看旁边的孟显:“在去往北边以前,我看我先得往家中走一趟了。”
孟蕴心下一动,悄然瞥过孟昭的脸。
孟显不经意抬眼,同孟蕴的视线撞上。
孟蕴给了孟显一个眼神,孟显略怔一怔,很快领会过来。
原本已经到了他嘴边的话语当下就给改了。
“应该的!”他斩钉截铁地说,“大兄,你回到家里以后,可得多提醒阿父和阿母,若不然,我看阿蕴的修行就会给耽误了。”
孟昭不觉有异,斜眼偏头看向孟蕴:“阿蕴,你可曾听到了?”
孟蕴低落地点头:“知道了。”
孟昭这才放过了她,但他也没有发现,待他将目光移开时候,站在他身侧的孟显却是飞快地和对面的孟蕴碰了一碰视线。
北边凶险。凶的不只是即将到来的兵争,更是人心;险的不只是时局,更是那些如今尚在举旗犹豫的各方。
孟昭要往北边走,他们拦不住,也不能拦,但他们可以在孟昭涉入那些险地以前,先尽量帮着孟昭做好准备。
最简单也最必要的就是,让大兄见一见阿父和阿母。
在阿父和阿母那里,大兄必定能得到些帮助,至于其他的,还得再看!
被自家孩儿盯上的孟珏和谢娘子若有所觉,但目光扫过,也只是对视一笑。
确实,阿彰那里他们都给了些帮助,没道理孟昭和孟显两个就没有的。
“阿昭既然会回来一趟,东西到时候再给他就是了。至于阿显……”
谢娘子笑道:“阿显看上去不愿意回来啊。”
孟珏摇头:“罢了,到时候给他放在路上,让他自己拿就是了。”
谢娘子看了孟珏一眼。
孟珏就笑:“罢罢罢,就都交给你来,我不过问就是了。”
谢娘子这才满意地点头。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悠悠地叹气:“养孩子就是这样的,才刚刚长成点,就总待不住,非得往外跑。这也便罢了,遇到事情居然也只想着自己扛,压根就没想过家里的老父和老娘。”
“知道的,会明白这是孩子自己主意大,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的父母很拿不出手,非得要他们这些小孩儿自己支应呢!”
孟珏听着这些话,不由得同情地扫了一眼那尚在茅山上的孟昭和孟显两人。
但即便是不为着家里这些小的,只为着他自己,孟珏觉得还是要开口帮着说一说话。
“这两个大的确实是主意大了,但小的不还是挺好的么?尤其是阿彰。阿彰还是很听话的。”
说到阿彰,谢娘子的脸色倒是和缓了些,只可惜那怨气也没见消减多少。
“阿彰倒确实是比较听话,但他那就是太机灵,摸着点痕迹了才肯跟我们开口的,若不然,只怕又是他两个兄长的样子。说不得还要比他的两个兄长来得倔……”
孟珏眼角抽动了一些,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谢娘子又是叹了一声:“不知是不是你我养孩子的问题,他们这一个两个的,居然都是这样的性格?”
孟昭、孟显和孟彰细说来确实都差不多,但,这不是还有一个孟蕴呢么?
电光火石之间,孟珏抓住了谢娘子话语中的一点破绽,可他嘴角动了动,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等了等,等到谢娘子话语停下,他才问:“那你是已经想好怎么安排阿昭和阿显两个了?”
谢娘子这次倒是笑了起来:“你且等着看就是了。”
孟珏跟着笑:“那行,我便看着。”
其实不独独是孟珏和谢娘子为孟昭、孟显接下来的出行做了准备,当再次来访的黑白两位无常听说孟昭和孟显将要下山的时候,祂们两人也是从自己的袖袋里摸出两枚符令分别递出去。
孟昭、孟显看着递到他们面前来的那两枚符令,一时也有些发愣。
“拿着吧,”白无常谢必安笑说,“本来就该给你们的,只是见你们先前都待在这茅山上专心修行、教养弟子,便想着多留一留,好再能蕴养一段时日。”
随着阴神们正位天地,不断收拢权柄、运转权柄,祂们的神威日渐厚重,自然代表着祂们的符令、权柄也都一日日圆满。可以说,祂们的这些随身物件也是一日强过一日。
这两枚符令,黑无常、白无常是早准备要给孟昭和孟显的,不过是想要再多蕴养一阵,才拖到了今日而已。
黑无常范无赦也道:“你们拿着它在身边,其实也是代我们在行走天下,巡视四方。”
孟昭和孟显都转眼看向了黑无常范无赦。
“经过前一阵子的清扫,酆都声威大振,但也正是为此,剩下的那些凶魂恶鬼才躲得越发的严实了。”黑无常范无赦说,“我们兄弟很难找到他们,但你们却未必。”
“他们不怕你们这些小子。”
“你们带着它,其实也是在帮我们。”
孟昭摇摇头:“尊神好意,我们兄弟如何能不明白?”
他领着孟显郑重拜得一礼,双手接下了两位无常递过来的符令。
这两枚符令,说是符令,其实只是两张巴掌长的白纸。
轻飘飘、虚荡荡的两张白纸。
这两张白纸,一张写着“一见生财”,一张写着“天下太平”。
单只这么一看,这两张白纸似乎连立都立不住,风一吹就飘走了、撕破了。可曾亲眼见过黑白两尊无常本相的孟昭和孟显却压根不敢小觑了这两张白纸。
若不是知道黑白两位无常没可能将祂们本相上那戴着的官帽取下来直接给他们,他们还以为这两张白纸是从那两顶无常官帽上裁剪下来的呢。
实在是那覆压在他们心神、感知上的压力,真的太像太像孟昭、孟显曾经见到两位无常本相时候的样子了。
两位无常见他们小心翼翼的样子,面上不由得就带出了几分笑意,尤其是白无常谢必安。
“倒也用不着那般小心,虽然它们看起来是有几分像那纸钱,但它确实不是。”
孟昭和孟显齐齐露出个羞赧的笑容,飞快将手中的符令收起。
“这符令你们拿着了该用的时候就得用,别只一味收着。”白无常谢必安多叮嘱了两句,“别怕给我们找事。”
黑无常范无赦也道:“事实上,我们还正要找祂们呢。”
孟昭和孟显下意识地抬头,对上两位无常视线的那一刻,他们就明白了。
当下,两人郑重点头:“尊神放心,我们兄弟明白的。”
黑白两位无常齐齐笑开:“那才好,我们兄弟正好找那些人算账呢。”
知道黑白两位无常快要归去了,孟昭连忙抓住这个机会问孟彰的近况。
“阿彰还没有出关,”白无常谢必安说,“但看上去情况很不错。”
“嗯?”孟昭和孟显好奇地看祂。
黑无常范无赦说:“黄泉路边的曼珠沙华虽然还没有开花,但也长得很好呢,而且越长越好。”
孟昭和孟显都不是蠢人,只这么一听,当下便知道那黄泉路边的曼珠沙华与他们幼弟有着莫大的关联。
“那可真是太好了。”孟昭当下抚掌而笑,旋即又问,“两位尊神,不知那黄泉路边的曼珠沙华,要怎么才能长得更好呢?”
若果可能,他们还是想在修行上多帮着孟彰些。
即便只能帮上一点也无妨。
帮一点是一点啊。
黑白两位无常对视一眼,到底是给孟昭和孟显透露了些。
“曼珠沙华长在黄泉路边,虽然不尽然仰仗外间,但倘若走过黄泉路边的那些阴灵生前的经历更多、更缤纷多彩,它们便能长得好一些。”
孟昭和孟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郑重谢过两位无常。
待到两位无常离开以后,他们二人对视一眼,都是忍不住叹了一声。
“看来,还是得要让世道清平,百姓安乐……”
“盛世啊,眼下这般世道,不容易。”
也不能这样一直闷愁下去,孟昭和孟显很快就打点起精神。
“如今这情况,也只能边走边看了。世道如此,你我尽力就是。不过……”
孟昭先笑:“说不得阿彰还用不上我们帮忙呢。”
孟显听着,也笑:“是啊,阿彰很厉害的。”
决定先专注自己的孟昭和孟显很快就处理完阳明观中的一应杂事,各自带这几个弟子下山去。
茅山上其他道观的人察觉,都站出来遥遥相送。
走到山脚下的孟昭、孟显停下脚步,回身相望,片刻后,两人抬手理了理身上袍服,手指掐诀,遥遥躬身拜谢。
这一拜以后,孟昭和孟显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茅山。
茅山上的各处道观中,都有或长或短的叹息声悠悠响起。
虽然都是道门法脉,但终究是,道不同……
也终究是,都需要在这红尘浊世中打滚磨砺过,才能炼就真正传承万古的法脉。
孟昭和孟显也没有同行太久,甚至只去到茅山山脉下的一处城镇外,别要分别了。
孟显掐诀,作礼而拜:“大兄,万事珍重。”
孟昭回礼:“二弟,你也一路小心。”
至此,两人一行北上、一行南下,各自往诡谲风云中走去。
可孟昭和孟显心里却并不惊慌,因为有一点他们心里再明白不过了——
他们今日都路虽有分别,但道却始终紧紧相合。
既如此,又有什么可令他们惊惧惶恐的呢?
才不过两日,孟蕴就在安阳郡城外接到了归来的孟昭。
“大兄。”
孟昭仔细打量站在十里亭中的孟蕴,眼底一片迷雾终于破开,他不由得自嘲一笑:“我说呢,阿蕴你怎么会真因为其他的事情耽误了自己的修行,原来是在诳我的。”
对孟昭的这种指责,孟蕴却是不认的:“大兄,那都是你自己的猜测的,我可没有这样说过。”
孟昭一时气结,可等他仔细回想过去,他却又说不出话来。
片刻以后,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们啊……”
孟蕴冲他温婉地笑了笑。
孟昭叹道:“说吧,你们这非要我回来一趟,是为的什么缘故?”
孟蕴伸手来拉孟昭的衣袖,带着他往停在草亭外的马车走。
至于跟在孟昭身后的那几个弟子们,自然有孟蕴身边的侍女指引。
“想让你先回家里一趟。毕竟比起叫你自己一个人直接冲入那些涡潮之中,倒不如先来族中这边看看各方的动静。”
其实孟蕴并没有太用力,但孟昭就是跟着她上了马车,在马车上坐了。
“我以为那些道门各支脉应该很是光明正大,没有如何遮掩才对。”
道门自来都是正统,哪怕是当年道门被太平道的黄巾军拖累,遭到皇朝正统一再限制约束的时候,道门的动作也都是光明正大、大大方方的,如今也更不会行那鬼祟之举。
孟蕴顺手将一份卷宗塞给孟昭:“大兄你确实也没想错,道门是没怎么遮掩,但各处州县府衙,也没有哪个胆敢出手阻拦的。”
其实这一段时日里,从各处洞天福地中走出的,并不只有孟昭和孟显这一行人。
这些从各处道场中走出的修行人基本倒也安分,纵然也有人嬉笑怒骂、不屑于俗礼凡规,但他们也没有冒犯律法,行事都还算规矩。
证据就是,哪怕这些道门修行人被一双双目光盯着,也终究没有真的闹到府衙大堂上去。
孟昭将那份卷宗拿在手里,并不急着打开来翻看,而是先问:“阿显那里有了吗?”
孟蕴理所当然回答:“我已经送一份誊抄过的副本过去了。”
孟昭听得,一时也没说话,只那般无声地、默默地凝望着孟蕴。
孟蕴也没避让孟昭的视线,她道:“大兄,我请你回来,自然不会只是为了这一份卷宗。”
孟昭便问:“那是为了什么?”
孟蕴不答,只另说起了一件事:“阿彰在回返阴世闭关以前,曾经叮嘱过我一件事。”
孟昭怔了怔,不由得问:“什么事?”
“阿彰说,”孟蕴看着孟昭道,“如果我遇到了什么棘手的、自己处理不来的问题,可以去请教一下阿父和阿母。”
“大兄,”孟蕴说,“我觉得这句话我应该跟你说一声才对。”
“阿父和……阿母?”孟昭很有些不解,一时陷入了沉思。
孟蕴点头:“阿父和阿母。”
第 455 章
孟昭握着卷宗沉默许久。
这会儿正待在府衙里忙碌的孟珏手上动作不停, 却悄然抬起了头,遥遥往安阳郡城门外看了过去。
他很快收回视线,不过在那一顷刻间, 他又偏转目光往孟府里看得一眼。
这一眼, 正正就和谢娘子的视线撞上了。
谢娘子平静地看着他。
孟珏本来也没想说些什么, 这会儿更是干脆利落地闭嘴。
谢娘子便转了目光去看那正在往安阳郡城里走的马车。
“我原是不想惊扰了阿父和阿母的, 但是……”孟昭摇了摇头,很快拿定了主意, “阿彰虽然年纪比我们都小, 但在某些事情上,他却比我们几个做兄长的都要来得敏锐。”
“罢了,我稍后就去拜见阿父和阿母就是了。”
孟蕴终于放下心头的那点担忧, 真正地笑了开来。
孟昭失笑摇头, 一面去翻手中的卷宗, 一面问孟蕴道:“都跟我说说吧, 这几日里各家到底都是个什么动静。”
其实孟昭所想要知道的那各家动静, 基本都被整理妥当, 罗列在他手里那份卷宗上来, 只要他一翻看, 没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但孟昭问了,孟蕴也就耐心地答了。
“距洛阳帝都那位嫡皇长子出生已经过去五日时间,两日前, 杨太后和当今晋帝在宣室殿为这位嫡皇长子举行了盛大的洗三宴。”
“洗三宴中, 虽然贾皇后还在休养,但司马氏皇族各支藩王都有携重礼出席。”
孟昭梭巡着卷宗的目光没有停顿, 却笑了一下:“这一场洗三宴的场面一定很是热闹。”
孟蕴也笑:“传闻是这样的,但很可惜, 我们都看不见。”
孟昭抬起视线,隔着手里的卷宗看了孟蕴一眼,问:“怎么?你很想见一见那嫡皇长子?”
孟蕴点头:“据说那嫡皇长子是司马氏上一代的嫡皇长子再度转生而来,我对这一位,确实很有些好奇。毕竟……”
孟蕴面上眼底的笑意一时敛去大半,尽管如此,她面上还是不见凉薄,更多的还是暖色。
“这位嫡皇长子曾经可是想着将阿彰收拢在手下为他所用的呢。”
孟蕴轻声说:“这般‘慧眼’的皇室俊杰,我当然想亲眼见一见。”
孟昭扬起唇角笑了笑,但视线却重又压回到卷宗处:“听你这么一提,我都对这位嫡皇长子好奇了。待日后机会合适,确实是该见一见的。”
想了想,他又说:“或许,这个机会也不远了?”
孟蕴领会到了孟昭的意思:“大兄是说,这位嫡皇长子明年的周岁宴?”
孟昭点头:“洗三宴宣室殿、长乐宫和椒房殿都办得这样热闹了,周岁宴自然也不会轻忽,到时候,说不得我们也能去见证一下。”
孟蕴不由得好奇:“大兄你有把握?”
新生儿出生以后的洗三宴和周岁宴……
洗三宴是要让亲朋好友见证一下新生儿的康健,周岁宴则是要展示新生儿的灵性慧质。
而为了尽可能地让新出生的这位嫡皇长子摆脱他父皇的影响,皇族搞不好真会让这位嫡皇长子的周岁宴来一个“与民同乐”。
可尽管如此,能去参加这位嫡皇长子、见证这位嫡皇长子资质的“民”,也不可能真是寻常的黎庶……
“把握不把握的,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准,”孟昭说,“只看接下来这一年时间里你我兄弟三人各自的修行如何了。”
孟蕴不免有些失落,更紧要的是,她想起了一个重点。
“即便我们真的参加了,碰见那位嫡长皇子,我们也做不了什么。那般的场合下,他一定会被保护得严严实实的。”
孟昭却不觉得泄气:“总是先要见一见人的,至于要不要做点什么,又要怎么做,日后且再看,日子还长着呢。”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真让孟昭、孟显和孟蕴对那位嫡长皇子做些什么,他们也做不来。
那嫡长皇子不论怎么说,到底是肩负万民生息、百姓所望,在他悖逆这份冀望、受万民责难以前,他们顶多也只是给他添些堵,叫他心里不痛快而已。
不过这样也足够了。
毕竟那司马慎也没真对他们家阿彰做些什么,就是给他添堵,找了些麻烦而已。
孟蕴心情松快了些,又跟孟昭接着往下说。
“虽然这宗室的各支藩王基本都赶往帝都洛阳参加嫡长皇子的那场洗三宴了,看上去依旧保持着对皇族正朔的恭敬,但……”
“这都是表面的。在那暗地里,这些宗室藩王其实都在不断地来往联络。”
孟昭问道:“当着长乐宫和椒房殿的面?”
孟蕴想起这件事脸色也有些发沉:“不是只当着长乐宫和椒房殿的面,是当着全天下诸多世家望族的面。”
“这是羞辱。”孟昭轻声说。
如何不是羞辱呢?
当今晋帝嫡长皇子出生当日曾有人出手收买产婆,要阴害才刚刚诞下的嫡长皇子一事,虽然没有广而告之,甚至还被椒房殿和长乐宫联手压下了,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又还有谁不知道呢?
又,还有谁猜不到洗三宴上出席的各位宗室藩王中,必定有那一日的凶手呢?
但知道又怎么样?
长乐宫也好,椒房殿也罢,他们都没有确凿的证据。
当日被收买的产婆确实没能得手,可长乐宫和椒房殿的人也都没能抓到人家的马脚,更遑论是要抓住真凶了。
这便也罢了,可在洗三宴前后,这些宗室藩王居然还堂而皇之、明目张胆地相互串联勾搭,要准备针对朝廷、针对当今晋帝一脉!
寻常人都忍不下这样的闷气,何况是长乐宫和椒房殿那两位。
那两位……
据他们安阳孟氏这些年来收集到的资料来看,可不是那好脾气的。
“这是羞辱。”孟蕴也说,而她很快又轻声道,“但不论是长乐宫还是椒房殿,都忍了下来,没出手教训。”
孟昭并不觉得轻松,恰恰相反,他的心情还更沉重了几分:“那两位忍了下来啊……”
今日这一而再的羞辱,那两位确实是忍了下来,但她们是真的就会这样轻而易举地放过吗?
不会。
她们只会将这件事记下,像生咽金铁一样,只要一日未曾将这两份羞辱还回去,她们就会一日惦记着,变本加厉地给他们记挂着,直到最后清算的那一刻。
而那一刻,必定是暴烈至极、凶残至极的一刻。
“那些宗室藩王如何个反应?”孟昭问。
孟蕴回答说:“有些保持沉默,有些……继续嬉笑怒骂,你来我往地联络沟通,未见有太过明显的忌惮。”
“不过我瞧着,在暗地里,这些宗室藩王都各自加强了防范。”
其实更准确地说,是清洗。
孟蕴隐去话语中的叹息,只道:“但凡是跟宣室殿、长乐宫、椒房殿、杨氏、贾氏相关的,基本都在被猜疑。看起来那些宗室藩王这几日都在纵情享乐,可他们行宫内外的氛围,实际上都很是沉郁。”
“根据帝都洛阳中传递出来的消息,只这几日时间,从帝宫宫城和各处藩王行宫、府邸中运出来的尸体足有数千具之多。”
“数千具……”孟昭听得,眼角也在一抽一抽地跳。
那嫡长皇子才出生五日而已,五日!居然就已经有数千人因为他直接间接地丢掉了性命?
孟蕴这一会的声音也很是沉重:“是的,据说这几日里,帝都洛阳中拉运尸体的驴车几乎就没有断绝过。而且……”
“还有很多尸体尚未被运到乱葬岗里。”
孟昭和孟蕴一时都只能沉默。
整一个马车里,只剩下车轮辗压过车道的声音。而除此之外,竟再没有任何声息动静。
就像……
历史与时代的洪流冲撞而过的时候,根本不会在意那黎庶和苍生被辗压而过时候激起的那片血色,也不会在意那久久未曾停止的呻吟与怨恨。
直到马车驶过郡城的大门,孟昭和孟蕴才像是被惊醒一般。
不等孟昭来催,孟蕴便继续往下说道。
“嫡长皇子的那场洗三宴,说来,除了司马氏皇族那些宗室藩王出席以外,也还有各家望族、氏族的掌权郎君和娘子。”
“如今在帝都洛阳里有名有姓的家族,几乎都到了,没有缺人的。”
顿了顿,孟蕴特意笑着说道了一句:“听闻比寻常时候那参加大朝会的人还要齐全呢。”
孟昭也就跟着笑了一下:“果真不愧是嫡长皇子,才刚出生而已,便已有这般脸面了。”
“既然那些人都见过这位嫡皇长子了,那他们可有什么话说?”
孟蕴知道孟昭要问的是什么,她答道:“听说这嫡皇长子很是健康,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应该是能够长成的。”
意外这回事……
孟昭说:“那便是看他们各家的手段了。”
孟蕴赞同地点头。
如今真就是看双方彼此的手段了。
看,是宣室殿、长乐宫、椒房殿、杨氏和贾氏那边的手段更高一筹,顺利保住这位嫡皇长子健康长大,还是宗室藩王那边更厉害,将这位嫡皇长子又送回阴世去见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
不过,既然道门各支法脉已经派人下山了,还给那位嫡皇长子加持了自家的气数和护佑,那很显然,司马氏各支宗室藩王今后再算计谋划的时候,便该要再多算上道门这一家。
而双方实力这么一计算下来……
“如果那些宗室藩王没有更多仰仗的话,结果怕就不会多合他们的心意了。”
第 456 章
可事情又哪能这样顺利呢?
“根据近段时日以来陆陆续续汇聚过来的消息, ”孟蕴继续说,“齐地中有上古大巫一脉传人出没;楚地也有楚巫现世,汝南那里好像也有墨家的传承者的踪迹……”
孟蕴说着说着, 自己也是摇头:“这天下不太平, 各路牛鬼蛇神也开始冒头了。”
孟昭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其实认真说起来, 现如今从道门各处洞天福地中走出来的道士, 也是孟蕴口中的牛鬼蛇神。
不过最后孟昭还是轻易略过了这个话题。
“齐地是齐王的藩地,而齐王……”
老齐王司马冏可不是旁人, 而是晋武帝司马檐的嫡亲兄弟。不错, 就是备受三代晋帝喜爱、最后却被晋武帝司马檐抢走了皇位的那位司马冏。
“上古大巫自来追随人族正统。”
虽然司马氏得位不正,这人族正统的名号备受质疑,但他们家的人毕竟坐在皇位上呢……
孟昭隐去这不好说出口的话, 直接道:“不论是那上古大巫一脉的传人是自己找到齐地去的, 还是齐王下大力气请出来的, 可有他们在那齐地出没乃至是直接辅佐齐王, 一定会对当今的正统名位造成冲击。”
“楚地那边的问题也很棘手。”孟蕴也说, “楚地自来与中原就存在某些隔阂, 楚巫在楚地根深蒂固, 而楚王……”
“虽然说整个楚地都是他的藩属, 可他毕竟是中原藩王,跟楚巫一系总有些嫌隙。”
说到这里,孟蕴摇了摇头:“其实楚王若是真的有能耐掌控整个楚地倒也罢了, 但怕就怕, 楚王其实只是被楚地架起来的傀儡。真正在背后把控一切、想要割裂我华夏中原的,是楚地那些故旧。”
讲过齐地和楚地, 孟蕴又说起汝南。
“相比起齐地和楚地,汝南那边乍一看上去似乎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细看其实也很不好处理。”
孟昭颌首,也说:“因为墨家。”
孟蕴说:“汝南那边站出来的,似乎只有墨家一系,但在彻底探查确认以前,谁也不知道水面下还藏了什么。”
孟昭转眼看了看孟蕴。
孟蕴知道孟昭想要问的是什么:“关于汝南那边,我也问过薄霜茶楼的余先生了,可余先生没有回答我。”
孟昭听得,脸色也很是严肃:“在汝南那边的,还真不只有一个墨家,而是整个百家?”
孟蕴摇摇头:“不好说。”
孟昭沉吟片刻,目光重又回到打开的卷宗上。
他还在继续看,但孟蕴却不再在旁边分说了。
因为真正要紧的,孟蕴方才基本都已经说过了,剩下的那些……
司马氏的宗室藩王多有异动不假,真正能对帝都洛阳里的当今晋帝一系造成冲击的,其实也就这三个藩王。
剩下的藩王都是凑热闹的。
他们就是瞧见了机会,又不甘心错过,便学着齐王、楚王、汝南王这三位准备举旗,希冀着能火中取栗。
可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希望。
孟昭将这些卷宗上的内容看完,默然许久,终于将卷宗又重新卷拢起来。
孟蕴看着他。
孟昭张了张嘴,可他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摇头。
是,除齐王、楚王、汝南王之外的其他司马氏藩王压根没有多少胜算,可他们一旦也跟着齐王、楚王和汝南王举旗兴兵,原本就乱成一锅粥的天下时局必定会更加的混乱。到时候……
孟蕴无声偏转视线。
马车行驶过长街,街边那喧嚣热闹轻易越过马车那厢壁的阻隔,闯入孟昭和孟蕴耳边。
……一旦时局开始崩乱,眼前的热闹能保留下几分呢?
“大兄,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孟昭回神,顺着声音看过去,对上孟蕴的视线。
他摇了摇头:“其实还没有想好。”
还没有想好?
孟蕴有些惊讶。
孟昭冲她点头,解释说:“不是说要先回来见一见阿父和阿母吗?我想先听听阿父和阿母的意见,然后再下决定。”
孟蕴恍然:“大兄要在红尘中行走,要尝试沟通阴阳,要教导弟子……”
孟昭点头。
“不如先在这安阳郡中落脚?”
嗯?
孟昭抬眼,看定孟蕴。
孟蕴还在尝试说服孟昭:“大兄你看,你刚从茅山上下来,其实对这些事情都还不算太熟悉,总是需要地方练习练习的。”
“既然如此,不如就选了这安阳郡?”
选了这安阳郡?
孟昭开始认真考虑这个提议。
看上去,安阳郡这个地方,确实比较合适才刚下山的他。
首先,他们孟氏是安阳郡中首屈一指的望族,当之无愧的地头蛇。在这里暂且落脚,先行摸索、熟悉沟通阴阳的种种隐秘,教导身边的弟子,确实是可以最大程度减少风险。
再有,有孟氏在安阳郡镇着,这一郡之地暂且还算安稳,起码不像其他的郡城一般,常有妖魅出没……
“我会考虑的。”孟昭说道。
孟蕴抿着唇笑了一下。
孟昭又道:“但我得要先见过阿父和阿母再说。”
孟蕴点头:“那是自然。”
孟昭看了一眼眉眼带笑的孟蕴,轻轻叹了一声。
孟蕴便问:“大兄,可是有什么问题?”
“没事,不过……”孟昭摇了摇头,“总感觉有些对不起阿显。”
孟蕴怔了一下。
孟昭说:“我本是打算在见过阿父和阿母之后就往北去,一直走到帝都洛阳的。但现如今,我又开始考虑要不要暂时在安阳郡这里落脚的问题。”
孟蕴也反应过来了,心虚地低了低头。
“你我二人现在都在安阳郡中,且我还想着要在安阳郡多停留一阵……”
“倘若阿显也在便罢了,可惜不是。他现在正带着几个弟子一路往南边去。”
孟昭摇摇头,说:“这样两箱对比着,不就是你我待在这安全稳当的安阳郡,独将阿显一个人给丢出去应对外间的波云诡谲了吗?”
我俩,似乎真的很不仁义……
沉默片刻,孟蕴幽幽道:“这其实也还罢了,更关键的一个问题是,阿父和阿母。”
孟昭默默地、默默地点了点头。
“大兄,你和二兄同时出行,虽然是一人往北、一人往南,但是……”
但是下山了要北去的孟昭还惦记着返回安阳郡中拜见阿父和阿母,孟显却一点都没想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南边去。
这样一对比,旁人会怎么想不知道,但他们家阿父和阿母会怎么想,他们却是都可以想见的。
孟昭和孟蕴面面相觑着,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一阵沉默一直持续到了孟昭和孟蕴在孟府里见到孟珏和谢娘子。
孟珏和谢娘子都坐在正房里,见得孟昭和孟蕴从外间进来也不奇怪,只是转眼瞥了瞥他们,便又各自收回视线去看面前的棋局。
“回来了?”
孟昭和孟蕴肃容,直接在孟珏和谢娘子面前跪下了。
他们速度之利索,连跟在谢娘子身边侍候的婢女都来不及送来软垫。
孟珏和谢娘子的动作同时停住,棋局也不看了,直接转了头来看定他们两人。
“你们……是闯什么祸了?”孟珏问。
孟昭叩了一个头,说:“阿父,孩儿思虑不周,只记得自己在下山后经过安阳郡之时回家拜见阿父阿母,没将一同下山的阿显也带回来。”
“是孩儿粗疏,请阿父、阿母责罚。”
孟昭的话刚说完,没等孟珏和谢娘子有任何反应,就跪在他边上的孟蕴也叩一个头:“阿父、阿母,是女儿办事不够周全。”
“女儿得知大兄要北上以后,就想着大兄或许会经过安阳郡,于是给大兄传信,请他回来一趟,竟是完全忘了二兄那边。”
“是女儿没办好事情,请阿父和阿母责罚。”
孟珏和谢娘子听完孟昭与孟蕴的话,脸色一时有些复杂。
孟珏扫了跪在面前的孟昭和孟蕴一眼,目光落在那个棋盘上。
他只看着那个棋盘上,多余的话是一个字都没有。
可他的态度如此明白,谢娘子又如何会猜不到?
她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只看定孟昭和孟蕴,许久以后,她叹了一声:“既然如此,那你们就抄《弟子规》与我吧。”
抄《弟子规》倒不是问题,关键是数量。
往日里他们兄妹犯错都是要被罚抄《弟子规》的,他们都已经很习惯了。除了自小多病、长年卧床的孟彰以外,他们兄弟三人,谁个没被罚抄过《弟子规》呢?
还是那句话,关键的是数量。
“至于抄多少……”谢娘子沉吟一阵,“你们自己看着办。”
孟昭和孟蕴这才又叩了一个头:“是。”
谢娘子缓和了脸色:“起来吧。”
孟昭和孟蕴这才站起身来,在孟珏与谢娘子的下手处落座。
孟珏这才将目光看过去:“我听你刚才话里的意思,是准备要北上?”
孟昭点头。
孟珏又问:“去洛阳?”
孟昭再点头。
孟珏沉默少顷,再问:“那你预备在家里待多久?”
孟昭抬眼飞快扫过孟珏的脸色:“孩儿还不能确定。”
孟珏就说:“既然这样,便多住几月吧,几月后,你们再北上。”
孟昭一口答应下来:“那孩儿就几个月之后再北上。”
孟珏不置可否,摆摆手打发人去洗漱休息。
待孟昭和孟蕴退出正房去,这处屋舍里只剩下了孟珏和谢娘子两人,孟珏才重又看向两人面前的棋盘。
“既然阿昭和阿蕴都已经将责任揽去了,你也就别下那么狠手了吧。”
谢娘子掐着棋子的手顿了顿,到底给棋子换了一个落位。
第 457 章
“即便阿昭和阿蕴将责任分了去, 可阿显也不算是完全无辜,再不收一收他的性子,谁知道什么时候, 这人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我们来?”
孟珏也不是不担心, 但这会儿他不能不帮着点。否则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只顾着怎么寻找活路的阿显怕是更想不起他们。
“阿显他就是这么个性子, 你我都是知道的, 要改也得慢慢来,你总不能指望他某一天忽然变了个人般时刻惦念着我们, 每日只跟在你我身边吧?”
孟珏说到这里, 忽然想到了什么,满脸惊恐:“等等,你不会真想要在阿显身上尝尝含饴弄孙的滋味吧?”
尽管谢娘子知道孟珏说这些话都是为了劝她对阿显更大度些, 莫要过多苛责, 但听着孟珏这话, 她心头还是忍不住升起了一阵怒火。
“我生养了四个儿女, 如今好不容易也将他们拉扯大, 算是勉强有了个安排, 便盼着过一阵含饴弄孙的安乐日子怎么了?不可以吗?”
迎着谢娘子带了些危险意味的目光, 孟珏无比识趣地摇了摇头:“可以, 当然可以,再理所当然不过了。”
谢娘子看他一眼,呵笑一声, 转眼又去看面前几案上摆着的棋盘。
棋盘上棋局还停留在谢娘子拍落棋子的状态, 但细细看去,棋盘上光影扭曲, 隐隐映照出一处山林所在。
那山林林深草高,绵绵无尽像极了林海。而在这广阔林海中, 却又有两道纵光极速略过,一前一后跑得飞快。
跑在最前头的灵光虽不算多么强横,但也不弱,关键是它相当纯净,显见必是出自大家,但落在后头却死追不放的那一道灵光却是浑浑蒙蒙中裹夹着血色,绝不是什么善茬子……
孟珏目光飞快在那棋盘上瞥过,见跑在前头的那道灵光看着处境凶险,但实际还算安全,明智地没再挑火。
而在他即将要另行寻找话题的时候,他脸色顿了一顿,忽然就带上了笑意。
也不独独是他,就连原本还带着些许怨气的谢娘子的脸色也顿了顿,显出几分古怪。
这两人的目光同时转落到棋盘处。
棋盘上原本只是若隐若现的光影立时凝实,直接映照出那片山林,更显出还在山林中急速穿梭游走的一前一后两道纵光。
但这次孟珏和谢娘子关注的重点显然不是这两道纵光,而是不知什么时候随着山风一同出现在这片山林的某个念头。
没见孟珏和谢娘子有什么动作,那个明明合入天地、仿佛与天地混一的念头直接显出本相。
矮小单薄的身量、白玉一般的肤色……
那个念头不是旁人,而分明就是如今正在阴世中闭关的孟彰。
可即便如此,孟珏与谢娘子见到出现在那里的孟彰的一点念头竟然也不觉得奇怪,而是都笑了起来。
“阿显惯常就喜欢在阿彰面前做出成熟可靠的兄长模样的吧?如今他这样狼狈的时候,却偏叫阿彰给撞了个正着……”
谢娘子笑得极其幸灾乐祸,就差没直接跟孟显点明孟彰就在侧旁这事了。
孟珏轻咳一声,勉强找回一点慈父的良心:“我看阿显也跑了这几千里地了,不若就到此为止吧……”
谢娘子定睛看了一眼莫名出现在那里,且也在追着那两道纵光而去的孟彰的念头,到底是答应了。
“罢罢罢,便到这里吧。”谢娘子说,“真要我说,还是得多给阿显些教训,居然要叫他还在闭关的幼弟担心他……”
孟珏帮着可怜的孟显说一句公道话。
“这也怨不得阿显。阿彰如今在定中,与阴世天地相合,而现在那阴世又正巧是那些阴神正位天地、收拢权柄的时候,阴世天地与阳世天地的沟通、联络那么多年来算是真正开始走上正轨,阿彰定中的心念会出现在阳世天地这里并不奇怪。”
真正倒霉的其实还是孟显。
孟显惹恼了他阿母,让他阿母打定主意要给他一个教训,这不,人就倒霉到随随便便就招惹上了一个修为不俗、性情暴躁的旁门散人,因为一株灵草被人追得就差上天入地?
他都这样倒霉了,一身运道当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阿显和阿彰是嫡亲的兄弟,又共同建立茅山阳明观法脉,气数联系自来相对紧密。阿显运道沉降,阿昭和阿蕴被他们两个有意无意遮掩,最终被隐瞒了过去,当然是到现在也察觉不了阿显的处境。
但阿彰不同。
心念与天地相合的阿彰此刻特别敏锐,他与阿显的关系素来又更亲近些,所以即便他人还在定中,混入阴世天地的诸多心念中也还是有一点被牵引着找过去了。
虽然……
他觉得对于阿显来说,或许他更宁愿自己被人上天入地地追着打,也不愿意叫还在入定闭关中的阿彰看到他此刻的狼狈模样。
孟珏沉沉地叹了一声。
谢娘子看他一眼,手在棋盘上轻轻叩了叩。
“我都已经答应轻抬一手了,你还待要如何?”
孟珏猛地回神,连声道:“我不是在愁阿显的问题,事实上,我是在愁阿昭的事。”
谢娘子脸色缓和了些:“阿昭……”
“阿昭的问题比阿显确实是还要棘手一些。”谢娘子沉吟片刻,说,“慢慢来吧。”
孟珏也只能点点头。
少顷,他忽然张眼往孟昭和孟蕴的院子看了看。
“怎么了?”谢娘子好奇问。
孟珏就说:“没有,我就看一看,阿彰会不会出现在阿昭和阿蕴的左近。”
也来看看孟昭和孟蕴现下的状态什么的。
谢娘子当下就摇头:“不在。”
孟珏说:“看来阿彰眼下的状态是既清醒也不清醒啊,连阿显和阿昭、阿蕴两边的差别都分不清楚。”
孟显那边固然是被追得极其狼狈,但事实上谢娘子的分寸把握得很好,也就是看着凶险而已。
而孟昭和孟蕴这里,待在府里抄《弟子规》确实安全,可孟珏和谢娘子罚抄《弟子规》没定个准数,全凭孟昭和孟蕴自己把控,所以认真细究起来,孟昭和孟蕴这边的处境其实还更混沌不清。稍不留神,那就是个困局。还是个祸福难料的困局。
看着凶险实则安全无虞与祸福难料的困局,这两者细说来分明还是后者更凶险诡谲一些,可阿彰的心念随阴世天地显化却偏是出现在阿显那边,而未曾到阿昭和阿蕴这里看一眼,这如何不是既清醒又不清醒呢?
孟珏多少有点愁。
谢娘子略想一想,摇头说:“你这样想怕是有些不对。”
孟珏抬眼看她。
谢娘子说:“你眼下只看到阿显和阿昭、阿蕴两边状态的不同,祸福变幻不定,却忽略了阿显和阿昭、阿蕴两个的不同。”
孟珏眨了眨眼睛,作恍然大悟状。
“是了,阿显并不知道追在他后头的那个散人对他其实没有杀心,又或者说他不想跟那三人掰扯,所以对上那散人的时候,阿显自个的心情就很是急躁,其中又多少带了点不安。”
“而阿昭和阿蕴……”
“他们如今是待在府上,面对的又是你和我,他们知晓我们不会真的害他们,心情自然很是安稳。”
“是了,是他们自己的情绪的不同给了阿彰不同的反馈,从而让阿彰做出不同的选择。”
谢娘子懒得看孟珏作态,只随意点头,随后又多往阴世天地那边看了一眼。
孟珏见得,便劝道:“阿彰眼下应是没什么问题,你倒不用这般担心。”
谢娘子摇摇头:“阿彰好像过于偏重情绪方面的判断了。”
“其实不意外,”孟珏说,“阿彰他如今是阴灵,阴灵更易感。”
不论是天地无处不在的影响,还是所有生灵有意无意辐射出去的情绪,都在影响着他。
而也正因为如此,所以阴灵又很是固执。
固执地相信自己的感知,固执地相信自己的判断,乃至渐渐滑向偏激。
“不过阿彰应该能把握住分寸的。”孟珏这样说。
谢娘子默然片刻,也是点头。但她随后又说:“看来日后再‘教导’阿显的时候,要多注意一下了。”
别没将阿显怎么样,先扰了阿彰那边。
孟珏笑了笑:“权当是为了阿彰吧。”
虽然就孟珏自己来说,孟显身上那毛病不大不小,其实也不需要那般的较真。
谢娘子没说什么,却说:“那阿昭那里你想好了待要如何了吗?”
阿显身上的问题是不大不小,而且看他往日里的样子,略提点一二他自己就能调整过来了,但阿昭不行。
阿昭是那种越是提点越是在意然后越是容易走偏的人。
“他的问题你可不能像阿显一样处理。”谢娘子先说道。
孟昭略略收敛了面上的表情,带点郑重说:“放心,我醒得的。”
谢娘子便不多话了,她低着目光,忽然叹道:“阿彰如今这状态,怕是他想知道、不想知道的都知道了。”
孟珏却没有谢娘子那样担心:“基本情况是这样没错,但那些想知道、不想知道的事情尽管都在阿彰的感知中走过一遍,也不是就一定会干扰到阿彰的。”
“这一切的关键,还是在于阿彰自己的意志。”
谢娘子摇摇头:“我就怕阿彰感知到、捕捉到的信息多了,反将他自己给弄糊涂去。”
旁的倒也罢了,这一点孟珏是很不赞同的。
“娘子,你说这话之前,还记得你看见过的黄泉路旁那曼珠沙华吗?”
谢娘子轻咳一声,别开目光去。
第 458 章
孟珏也知道谢娘子是真担心孟彰, 见谢娘子这般情状,便也放轻了声音。
“黄泉道路旁的曼珠沙华长势极好,娘子很不必担心他才是。真说起来, 阿昭身上的问题还要比阿彰那边来得麻烦呢。娘子不若多担心担心阿昭?”
“我何曾不将阿昭的事情放在心上, 但是……”谢娘子叹一声, 又说, “他们四人之中,阿彰是最小最弱势的那个, 由不得我多操心几分。”
“况且, 当下的阿彰表面看起来情况还算不错,可实际上处境也不算极其稳当。”
谢娘子目光重又落在棋盘上,看的却不是那似乎狼狈实则安全的孟显, 而是缀在他们两人后头、乘着山风向前的孟彰。
“阿彰如今合入天地, 与天地同息同游, 好处确实不少, 但他如今无知无觉的样子, 却也很容易落入有心人的算计中。”
谢娘子说:“都不用太花费心思筹谋算计, 只轻轻巧巧地推一把, 叫阿彰他恰好撞入某些隐秘场合, 窥见一二机密乃至阴私,哪怕阿彰原本与人没有什么仇怨,也会成为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叫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你说, 你我二人不多帮忙看着些行么?”
孟珏张了张嘴,到底没点出阴世地府一众也分了些注意力看顾孟彰的各位阴神们。
说到底, 那些阴神再如何尽心,又哪里比得上他们二人?
“罢罢罢……”孟珏只能妥协, “随你就是了。不过阿昭和阿显那里,你也该尽量一碗水端平才好。”
不然,怕是会平白给他们几个增添许多波澜。
谢娘子颌首应了。
“我知,你且放心。”
放心不放心的,也就这样了,还能如何呢?
孟珏不提这件事了,他也往棋盘处看了一眼,瞧见孟彰,一时也笑道:“阿彰这回,怕是会很满意。”
谢娘子跟着轻松笑开:“那也得等他出关了才能醒觉。”
孟珏摇摇头:“怕不尽然。”
“嗯?”谢娘子不解,顺着孟珏的目光定睛看了一眼。
那缀在孟显和那旁门散人后头的孟彰冷不丁眨了眨眼,于是那双原本浑浑蒙蒙的眼睛便多出了一丝神采。
孟彰他虽然沉在定境之中,心神中的绝大部分都沦陷在天地那无尽的道则法理之中,剩余的一小部分又停驻在阴世天地那汇聚的无尽情绪浪潮里,但偶尔的偶尔,他的一点心念也是会醒转,看这天地,看这万灵万象。
他是睡着的,但也不是完全熟睡。
饶是谢娘子,一时也不由得心生慨叹。
“不愧是以奇诡著称的梦道。”
忽然醒来的孟彰不过打眼一瞧,便接受了自己当前的状态。
就算他明明该待在阴世天地里的洛阳孟府,睁眼醒来人却似乎站在了阳世的土地上。
当下更紧要的,是前头纵光急走逃命的孟显。
他心念一动,想要追上去。
不见山风如何狂卷,也不见原地有什么别样的气机流动,但站在山风里的孟彰愣就是直接出现在了孟显的手边。
“二兄,往这边走。”
突如响在耳边的声音险些吓得孟显都趔趄了。
好容易稳住身形,孟显当即转了个弯,往孟彰指引的方向去。
孟显才走了少顷,忽然看见前方有一株足有三人宽的古树。
“走过去。”孟彰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孟显依旧没有迟疑,更是眼也不眨就冲了过去。
他没有撞上那株大树,而是入了另一片空间。
孟显自己也惊了一下,这才停了下来。
后头追着孟显的纵光不知其中就里,只以为孟显已经去往更前方了,当下越过那株大树继续往前追。
孟显小心往后头张望两眼,也怕那人追进来。直到好一会儿过去,后头也没再见到那道纵光,他才算是放松了些。
“阿彰,是你吗?”他压低声音问。
孟彰也在这一株大树里,且就站在孟显的左近不远处,可他就是未曾回答。
却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孟彰那双眼睛中的神采已然沉落下去,倒是混蒙重新升腾,遮蔽了他的双眼。
他竟是又已经睡去。
孟显等了等,没等到回应,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不由得更小心打量起周围。
他没看见就站在不远处的孟彰,小心翼翼地开始探索。
大抵也是担心孟显,孟显一动,只站在那里的孟彰便也跟着往前走,竟是寸步不离的意思。
谢娘子的目光就在大树里孟彰的身上停了好一会儿。
连孟珏看孟彰的眼里也多了些惊奇。
“阿彰如今这状态,可委实是有些奇特……”
谢娘子也点头:“很敏锐。”
紧接着,她自己就纠正了自己的话语:“接近于本能的洞察力。”
真是可怕。
孟彰如今就这个修为,原本是没那么容易发现那株古树的神异的,但他偏就是能赶在谢娘子引导孟显以前,先一步察觉到那边的异样,随后更是直接出声指引孟显行动。
这里头乍一看极其简单自然,可细细看去,却是哪里哪里都不对劲。
头一个,孟彰是怎么察觉到那株大树的不同的;再来,他又是怎么知道那时候直接撞上去就可以进入这株大树的体内空间的;最后,他是怎么敢直接让孟显撞入去的……
“比那些拥有寻宝天赋的异种还要来得灵敏。”孟珏也道。
谢娘子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愁:“这种状态下的阿彰,如果是清醒的,说不得能将他自己的私库再给多增加好几个呢。”
孟珏看她一眼:“你替阿彰惦记着他的私库,我却觉得这样的他就该更专心悟道才对。”
谢娘子闻言,也是低叹:“我如何不希望呢……”
孟珏也是片刻沉默。
只看孟彰眼下的模样,就该知道这一切还得看孟彰自己的执,然后才是天地。
天地若愿意成全,情况自然就不一样了。
但不论怎么样,一时半会儿他们不必太过担心孟彰是真的。
孟珏再多看孟彰一眼,目光便落到了还在小心翼翼往前摸索的孟显身上。
“阿显的教训已经够了吧?”
谢娘子没有回答。
孟珏不由得偏眼看她。
谢娘子没理会孟珏。
孟珏将叹息隐去,只说:“你就算是仍旧觉得不满意,也该看在阿彰面子上缓一缓才对。”
“你看,阿彰很担心他二哥啊。”孟珏顿了顿,又说,“阿显那性子就是那样子的,你便是要他改,也得慢慢来才好。”
“太急了,怕会弄巧成拙。”
不知是孟珏哪一句话说动了谢娘子,还是谢娘子更怕真因为孟显而影响了当前状态极其特殊的孟彰,她最后道:“罢了,便暂且缓一缓吧。”
孟珏大大地松了口气。
“这样的话,阿彰该能安心多了。”
谢娘子低低哼了一声,两眼不曾离开那棋盘处的孟显和孟彰,却也不忘叮嘱孟珏:“你也说了阿昭的问题比阿显这边棘手,到时候,你可不能太手软了才是。”
“严厉一些,”她说,“或许才能将他们的性子给掰回来。”
孟珏连连点头应声,看着像是真将谢娘子的话给听进去了。
可惜,仍旧蒙不过谢娘子。
谢娘子看他一眼,沉沉叹得一声,别开目光去。
孟珏便软和声音道:“我都记着呢,你别太着急。”
谢娘子眼底快速闪过一丝沉痛。
“阿蕴这一回你我是不用操心了,阿彰纵然多了几分波折和跌宕,可看上去似乎还算稳妥,你我只需看顾着些便好。但就是阿昭和阿显……”
“我,我是有些急了,”谢娘子自己说,抬手隔开孟珏,自己侧面整理情绪,“你不必理会我。”
孟珏默然片刻,偏转了目光去。
谢娘子其实也没花费多少时间,她再转回头来面对孟珏的时候,神色便已很自然了。
“说来,你我也确实不需着急。”
孟珏配合着笑,问:“这话又是怎么说的?”
谢娘子便说:“左右你我都只是这一世显化,只消负责他们这一世的事,回头若他们若果真还是不成,也是别个你我来照看着,不再是你我了。你我很不必替他们烦心。”
孟珏甚为无奈,他摇头:“别个你我也还是你我,如何能说替?”
谢娘子却不理会,面上噙着一点笑意看那棋局中的孟显和孟彰。
孟显又不是眼下状态特殊的孟彰,如何能察觉到那高渺的视线?
何况,如今状态特殊至极、敏锐至极的孟彰,不也一样没能察觉到孟珏和谢娘子两人的注视么?
孟显小心探查了许久,到底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走了出去。
出现在孟显眼前的,赫然是一整座山林。
撞入一株古树,小心警惕着走了半日,竟看见一整座山林……
若不是孟显自己就是那个当事人,只怕旁人说了他听,他也只当自己在听志怪故事呢。
站在这山林前,孟显回头看了看。
后头不是他走出来的黑暗,而是一片山壁。
他不急着往前走,而是先伸手摸了摸那山壁。
山壁触手坚实,倘若孟显真要撞过去……
伤是伤不着的,但痛肯定会痛。重要的是,痛过之后他应该也出不去。
这不是出路。
孟显心里很明白。
他再转过身去,看着前方的山林。
只能往前走了。
孟显迈开脚步,向着前方走去。
他走了,孟彰却停留在原地。
不是在那石壁里,也不是在孟显走过的那一片黑暗,而是就在这山壁前的松树下。
他睁着一双灰蒙蒙的眼睛,定定看那山林中央处。
不见风过,不见叶落,孟彰的身影却忽然散去,就像他来时一样消失,无痕无踪。
第 459 章
不过也就是这个时候, 那山林最中央处一座以篱笆围拢圈划出来的小院里,却有正在低头忙活的女郎抬眼张望过来。
显然,不论是孟彰的到来或是离去, 都瞒不过这一处所在主人家的眼睛。
石壁前哪里还有人影呢?
一丝隐晦至极的遗憾滑过又消失不见, 快得险些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女郎也是真的不敢叫人家看见。
这两个人族的郎君可都是那位前辈的子嗣, 就算他们之间有资质、道途的高低差别, 可又哪里由得到她来挑选呢?
倘若真因为她的缘故,叫这两兄弟生出嫌隙乃至是矛盾, 她怕才是真正的没有活路呢。
女郎收拾情绪, 又再一次审视了院子内外的情况,确定处处布置妥当,才将还在路上慢慢摸索的孟显引了过来。
可饶是如此, 当孟显真正站到她面前的时候, 也已经是两日后的事情了。
无视面前青年郎君身上的狼狈, 女郎打开院门, 就要将站在外间的孟显给请进来。
“郎君是从哪里来的?这地方荒僻得很, 平日里少有人来的。”
孟显脸上的笑容透出明显的苦涩:“我也不知, 原还准备往罗城去的, 结果不知怎么的, 就陷在这山林里了。今日打扰则个,还望女郎见谅。”
但他在原地站稳了,没往里走。
“我就不进去了, 还请女郎指点, 我如今该怎样才能走出去。”
女郎也不勉强,当即就利索地给孟显这样那样地比划了一通。
她像是很有诚意的, 但孟显即便是只这样听着,也将女郎的话语都听得明白了, 却还是没能在脑海里构建出足够清晰且确定的路线。
苦恼又尴尬地尝试了几遍以后,孟显索性放弃了。
“显听不明白。”
女郎仔细看他一阵,索性拎起了手边的竹篮挎在臂间:“单只是这样说怕是郎君你也弄不明白,这样吧,我亲自带郎君你走一趟。”
孟显愣了愣,似乎也没想到女郎如此热心,一时不免很有些迟疑。
“如此,会不会太打扰麻烦女郎了?”
太热心了,孟显真的担心眼前这族群不明、年龄不明的精魅别有用心。
女郎听得孟显的话,也停了脚步,似乎也在思考着什么叫她困扰的问题。
“麻烦倒是不麻烦的,就是会有些繁琐的规矩要先处理一下。”
她抬眼看了看孟显,叹得一声后,竟然直接坦白了她的身份和来历。
“郎君不必担心,妾乃是这山中生长的一株摄青攀空藤。妾自生灵以来就在山中修行,委实没有什么棘手的血债,就是……”
孟显不觉这女郎竟如此的坦白,他想探知的、不想探知的信息全都被送到他面前来了。
尽管孟显性情放肆大胆,也没敢有过这等的妄想啊。
在那一个刹那间,孟显非但没有放松,甚至还滋生出了更浓厚的怀疑。
只不过他略想一想,也就知道他自己的那疑心属实有些多余又无力。
不论眼前这女郎到底是不是摄青攀空藤,不论这女郎跟他出去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也只能点头。
若不然,他只怕也得在这虚空界域里跟人两眼相望。
“不意女郎竟有这样的身份来历……”孟显借着这一两句废话的间隙,飞快地寻找真正的破局办法。
而不论他怎么想怎么看,最简单又最为难的办法,竟然是回转安阳郡。
他张了张嘴,莫名生出些颓气。
遥遥关注着这里的孟珏和谢娘子见得,齐齐皱了皱眉头。
孟珏更是对谢娘子道:“你怕是真要弄巧成拙了。”
谢娘子的眉梢紧紧拢起,也是很愁。
“你待要怎么办?”孟珏问。
谢娘子忽地回转目光往近处正摆开架势准备抄书的孟昭和孟蕴看了一眼:“叫阿昭去迎一迎他吧。”
孟珏的视线也跟着转了回来,他正要点头呢,忽然眼睛又是一动,看向了孟显那边。
却原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孟显的心绪波动异常的缘故,一道虚合天地的单薄身影同样出现在了篱笆的左近。
不错,就站在孟显的不远处。甚至很近,跟孟显只有一臂的距离。
孟显差点没被吓疯。
他下意识直接迈出一步,将孟彰和那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隔绝开来,同时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掐了一个卷轴。
那卷轴更是在将要打开的边缘。
说得更准确一点,但凡那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有一点异动,孟显手里的卷轴就会直接爆发。
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感受到那熟悉的空间波动,也不敢有什么动作,生怕一个不小心刺激了精神极度紧绷的孟显,反而叫孟显将这卷轴给激活了。
倒也不是说孟显的这个卷轴会将她怎么样,这卷轴里封存的虽然确实是一道空间秘术,但女郎不用看都知道,那就是遁挪类型的,不属于攻击类。
当然,就算是攻击类的秘术,它也不会对她造成困扰。
谁叫他们摄青攀空藤,才是玩弄虚空一道的行家之一呢?
可这不代表孟显激活卷轴中封存的秘术以后,不会真的给她带来麻烦。
恰恰相反,她还不想因为这样的缘故见到那位前辈。
谁都知道,护崽的母兽惹不得。
如果孟显真的在这里激活了那卷轴中的秘术,虚空道则碰撞之下,被她镇压了多年还算安分的底下那片地界碎片,怕是也会跟着爆发。
她倒是能有信心保住他们三个,但她不能保证这样的空间碰撞,会不会影响到当前状态显然很是特殊的那个小郎君……
“慢来,慢来。”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定睛看着孟显的眼睛,不断安抚着他,更将此中的问题都跟孟显分说个明白了。
她相信,比起她来,更怕的会是对面的那个。
果真,她才刚将话开了个头,快速领悟了她意思的孟显连确认都不曾,当下就将他手里拿着的那卷轴给收回去了。
但手中没有任何足够应对当前处境的手段、偏又有幼弟在身边的孟显精神紧绷到了极致,目光死死盯着那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生怕她有一丁点动作。
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只能站定在原地,连呼吸都尽量放轻到不会刺激到当前这孟显的状态。
孟显应是很快想明白了个中的关键,尽管他目光仍旧死死地盯着身前与他隔着一道院门的女郎,但他的情绪却是快速稳定下来。
被挡在孟显身后的孟彰眨了眨眼睛,内中蕴出神光。
他又醒了过来。
“二兄,”孟彰的声音传入了孟显的耳中,“安阳郡。”
孟显才回头,正看见眼睛再次被混蒙遮掩的孟彰身形消失的那一瞬间。
他心脏骤停,少顷才明白眼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险之又险稳住了自己的心境,孟显头一件事定睛去看孟彰身形所在的位置,没见到孟彰再出现,他当下松了口气。
但这并不能让孟显真正放松下来,反而更叫他皱紧了眉头。
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好奇地打量着他。
孟显回过神来,也没心思和她多做攀扯,直接问:“女郎是想要跟我一起离开?”
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当下笑着颌首,又引着孟显的目光在她臂间的篮子转了转。
“我很有用的,你带着我走不亏。”
孟显显然没多考虑这亏不亏的问题,他只又问:“我自己一个人走的话,是真的不能离开这里吗?”
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奇异地打量他:“倒也不是,但你真的要自个儿离开这里吗?”
真不要她?
孟显叹一声:“我如今实在不宜提心吊胆,多谢阁下好意。”
哪怕摄青攀空藤自觉自己已经猜到这青年郎君可能的决定了,但当她真正见证的那一刻,她还是被震了一下。
“兄弟……”她近乎喃喃自语问,“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孟显员是不想回答的,但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定睛看着他,他不得不张嘴。
“对于不同的人,兄弟自有不同的定义和理解,但对于我来说,兄弟是血亲,是休戚与共的手足。”
“兄长需要匡扶,幼妹和幼弟需要保护。”
“兄长需要匡扶,幼妹和幼弟需要保护……”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低低重复,但很快有说,“可你也是弟弟和兄长。”
你不也需要兄长的保护?不也需要幼妹和幼弟的匡扶?
孟显倒也没有否定。
“不错,我在为人弟与为人兄的同时,也在为人兄、为人弟,但就方才而言,我不觉得我需要来自幼弟的匡扶。”
恰恰相反,他更该保护好因他而出现在此地的幼弟才是。
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思量片刻,缓慢地点了点头。
孟显再问:“叨扰前辈许久,不知显是否可以离开了?”
“当然,”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先是点头,然后从臂间的篮子里拿出一支翠藤来递出去,“拿着。”
孟显没有伸手。
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很明白孟显当前的想法,她解释说:“你拿着它,它自会给你指引出口的方向。”
孟显仍然没动。
“如果你不想带着它,在离开以前将它放下就是。而如果你想要留着它,带走也没问题。”
孟显这才将那支翠藤给接了过来。
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站定在原地,看着孟显的身影快速远去。
顺着翠藤的指引,孟显果真找到了虚空交织的间隙所在。
而等到他真正走出这一处间隙的时候,他手中空空荡荡,不见有什么东西。
倒是那虚空间隙处,被插了一抹翠绿。
第 460 章
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一声不吭, 当即便跪了下去,整个上半身深深贴住地面,两眼也低垂, 兀自等候着。
遥遥一道目光落下, 片刻后又挪开。
那女郎方才站起身来。
孟显不曾理会后头发生的那些事情, 才刚刚回到山林呢, 就想要寻路往安阳郡走。
若不是一时感受到不远处遮蔽着的几道熟悉气息,孟显怕是都没想起来自己身边原还带着几个弟子。
他急着赶路, 不好带着这些弟子一起走, 正愁着呢,就撞见了来阳世天地这边拘魂的黑无常范无赦。
事实上,这些阴帅们每日频繁在阳世天地出没, 可谓忙碌得很, 孟显撞见祂们还遇见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范神尊。”
孟显当下便设坛, 请了黑无常范无赦过来。
黑无常范无赦摇摇头, 索性懒得再花费工夫去纠正孟显的称呼, 只问道:“有事?”
孟显直言请祂帮忙照看一二……
黑无常范无赦倒不在意这点小事, 当下就应了, 但祂还是有些好奇。
“你不是要带着他们往南边去的吗?怎地又要将他们托付给我?”祂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说来黑无常范无赦确实很有些担心。真要是孟显在祂面前出了什么事,祂不太好回去见孟彰。
“是那青山散人还在追索你?”
孟显抿着唇看了黑无常范无赦一眼, 先是摇了摇头, 旋即按捺不住问:“范神尊,阿彰他的修行真的还算顺利吗?”
黑无常范无赦当即拧紧了眉头:“你的意思是说, 有事的不是你,是阿彰?”
孟显没立时点头, 而是凝神仔细看着黑无常范无赦。
黑无常范无赦是真的闹不明白了。
“不可能的啊。”
这一段时日以来,黄泉道路旁的曼珠沙华长势没见有什么不妥,甚至还很是热闹,那股势头,就像是春日里蓬勃生长的野草一样,怎么可能会是孟彰的修行出了问题?
何况,酆都里的各位兄长也没见有担心阿彰的啊……
仔细琢磨、思量了片刻都没找出些端倪来,黑无常范无赦索性看定了孟显:“阿彰的修行该是还算顺利才对,倒是你,你是不是弄错了?”
对于这个问题,孟显确实也不太能确定。
“所以我才要回安阳一趟。”
黑无常范无赦摇摇头:“那便该是你的弄错了。”
尽管祂对着孟显是这样说的,但回过头去,黑无常范无赦还是不忘跟白无常谢必安、牛头、马面这一众酆都阴神碰头的时候多提上一嘴,叫祂们也上心些。
相比起孟彰那边的修行真出了问题,孟显还是更希望他自己弄错了。
他连行踪遮掩都顾不上了,一时马不停蹄地回转安阳郡。
孟显的气机出现在安阳郡外的时候,被锁在府里誊抄《弟子规》的孟昭和孟蕴险些没能反应过来。
“阿显?”
“二兄他这是自己回来了?”
孟昭和孟蕴面面相觑得一眼,正想要商量一下是不是该去请命影一迎归来的孟显呢,那边厢孟显的气机已经直接出现在府门外了。
孟昭和孟蕴这个时候都意识到不妥了。
他们直接丢下手里的毫笔,起身出门。
两人在院门外碰了个头。
“阿显回来得这么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见到孟蕴,孟昭头一句就问。
“我也不知,二兄这趟是回来得太急了,她们还没来得及打探消息。”孟蕴摇摇头,跟在孟昭身后急忙往正房去。
尽管如此,孟蕴还是尽量说服孟昭,也说服她自己。
“不过二兄应该没事,”她说,“他虽然回来得急,但周身气机还算平稳,未曾有衰落的迹象。”
衰败就更远谈不上了。
孟昭面上神色略有些缓和,但脚步还是不见停顿,甚至还更快一点。
他的忧心在见到站在那里的、完完整整的孟显以后就消散了些。
然而,当他看见孟显面上的脸色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可能放心得太早。
领着孟蕴端端正正与孟珏、谢娘子见礼,孟昭默不作声地在孟显侧旁站了。
孟显匆匆给了他一个眼神,又定定望着上首的孟珏和谢娘子。
“阿父、阿母,阿彰眼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们知道吗?”
孟珏看了他一眼,气不是,笑不是。
“你不是已经问过那位黑无常了吗?怎么,你觉得祂骗你?”
孟显摇头:“我只怕祂们未必真的清楚阿彰现下的状态。”
孟珏叹得一声,表情缓和下来:“人家没骗你。”
谢娘子也说:“阿彰真的没事。”
孟显像是卸下了一个重担,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放松了。
孟昭和孟蕴在旁边听得有些迷糊,只是不好贸然插话,眼下觑着空档,当下便问:“所以究竟是什么事?为什么要特意确定阿彰那边的状态,是他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孟珏和谢娘子的目光落在了孟显身上。
于是孟显便又将那一连串的事情给孟昭和孟蕴说了,最后,他更是道:“虽然阿父和阿母以及黑无常神尊都说阿彰眼下处境还算稳当,不需要担心,但我总觉得不太对。”
“阿彰他明明是在定境之中,可他对外界的信息真的太过敏锐了。我不过是精神紧绷了些而已,竟也能引来定境之中的阿彰的部分心念,如果我真的遇到足以威胁性命的危险呢?”
孟昭和孟蕴虽然没有说话,但面色也不甚好看。
这一回平白招惹阿彰来去、叫他在定境之中也不得不分神的,是孟显,那来日呢?
如果他们来日也遭了事,是不是也会在他们身边引来那还在定境中参悟的孟彰?
而且阿显这回算是有惊无险,所以阿彰也能自由来去,没沾染上什么事,可如果不是呢?如果阿显是真的陷入九死一生的绝境里,是不是在阿显之外还要再搭上一个阿彰?
只这样一想,孟昭和孟蕴两个人就觉得心都被揪紧。
孟昭和孟蕴不自觉地抬眼望向上首的位置。
迎着他们的视线,孟珏又是一叹,说:“你们该知道为什么都说‘万劫阴灵难入圣’了吧?”
“这也是阴灵在修行中会撞上的劫,”谢娘子也说,“而且还是他们随时可能发生的,不可预料的劫数。”
“阴灵失却了肉身,只剩下魂体,他们这般状态,可不只是要常日遭受外界庞杂信息的冲击而已。”
“那不过是阴灵所遭受的种种外劫之一。”
“这只不过是外劫?”孟蕴艰难问,“所以,还会有内劫?”
谢娘子点头:“阴灵失却肉身这重渡世宝筏,自身种种念头亦很难约束,时常冲击正念。就像这一回。”
“若是往常时候,”谢娘子说,“阿彰就算会因为察知道你们的状态不对,担心你们的安危与处境,他也可以控制住,优先处理他自己的事情。”
“待他那边暂且告一段落,能够腾出手来了,他才会第一时间来了解你们的情况。怎么都不该是像现下一样,只是一点点情况不对,他便直接找到阿显那里去。”
孟昭、孟显和孟蕴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更关键的是,从谢娘子这些话里,他们也已经确认了一点——阿彰如今的问题是因他本质而出现的,已经不是好不好解决的问题了,是根本就没办法解决。
“……那怎么办?”孟蕴问,“叫我们就这样看着?什么都不做?”
“这就是你们需要考虑的问题了。”孟珏说。
孟昭、孟显和孟蕴愣愣看着孟珏,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
谢娘子瞧着无奈,只能出声提点:“阿彰是阴灵,他修行总是会遇到很多很多的问题。这些问题或许是寻常修行者都会遇上的,或许又是他作为阴灵所不能逃避的,但不论是哪一样……”
“都必然是需要阿彰自己去面对,去处理的。”
“他想要走出来,就不能逃避,就只能往前走。”
谢娘子的声音顿了顿:“至于你们……”
“我想你们该是知道该怎么做的才是。”
孟昭、孟显和孟蕴沉默一阵,各自缓慢地点头。
他们确实是知道该怎么做了。
可也有一点……
“阿父、阿母,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押后处理,但有一件事我们却不能拖了。”孟昭看了看孟显,又看看孟蕴,代表他们跟孟珏与谢娘子请教,“我们要怎么做,才能尽量避免因为我等而影响定中修行的阿彰呢?”
孟昭是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到合适的办法。
如今这世道,莫说是要在外间游历、见证生死的孟昭和孟显,就算是老老实实待在安阳郡里的孟蕴,也不能保证自己就不会遭逢到危险,保证自己的情绪和处境不会惊扰到那正在定境中修行的孟彰。
家中、族里所收藏的种种秘术神通也好,来自阴世地府诸位阴神神尊秘而不宣的法仪手段也罢,都没有能完美处理这种情况的。
抱着一丝莫名的期待,孟昭定定看着孟珏和谢娘子。
如果这里真有谁可能藏有处理这种情况的手段的,那一定就是他们的阿父和阿母了。
孟蕴和孟显的目光也投向了孟珏与谢娘子。
阿彰有意无意的提示,总不会是没有意义的吧?
孟珏没有应声,倒是谢娘子的目光轻飘飘在他们兄妹三人面上转过一圈。
孟昭、孟显和孟蕴心中的狂喜完全压倒了那顷刻间的错乱惊慌。
所以,阿父和阿母真的有办法?!
太好了,他们不会因为他们自己这边的什么事情而随便影响到正在静修的阿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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