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1 章
“还有其他人要我们兄弟多看着点的吗?”黑无常范无赦又问。
孟彰一瞬意动, 但很快他就摇头了:“不必。”
黑无常范无赦的视线遥遥落在他身上。
孟彰自然不可能完全没有感觉。
“我是阴灵,那些属于阳世生人的事情,我也就只能看看, 做不了什么, 也不好插手。”
孟彰这样说, 又冲着黑无常范无赦所在的方向笑了一下。
“我最多也只是能做个提醒。”而且提醒的人还得是个阴德深厚的。
黑无常范无赦沉默了片刻:“倒也不必这样严苛……”
法理不外乎人情, 在紧要的时候,纵是祂们这些阴神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孟彰自己摇头, 他更是跟黑无常范无赦:“祸福无门, 唯人自招。各位兄长协同阴世天地定下的规矩和律章,还是该要好好落到实处才是。”
“我会替你知会诸位兄弟的。”黑无常范无赦说,“但是阿彰, 阳世天地那边不能插手也不打紧, 我们还有阴世天地。”
“阴世天地, 正好是我们能够尽情挥洒的画纸。”这位无常的声音压得极低, 轻易就带出了几分引诱意味, “在阴世天地这里, 你想要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我们不会拦你。”
“也不会有谁能够拦你。”
孟彰微仰着头笑:“我知道。”
黑无常范无赦这才终于收回视线, 祂手腕一抖,拽着的铁链便发出一阵哗啦啦的抖动声。
“走。”
而与此同时,黑无常范无赦也直接去联系阴天子。
“无赦。”阴天子在那边唤了一声, 又问, “是有什么事发生了么?”
无怪祂这么问,往日里不是极其重要的事情, 除十殿阎罗外的其他各位阴神是不会轻易直接联系祂的。
祂们怕打扰到了祂。
黑无常范无赦就将这件事给阴天子说道了一遍。
其中被重点、仔细提及的,则是孟彰的态度。
“……这是好事。”阴天子说, “阴阳有隔,阿彰能早些想明白,日后做起事来就会简单很多。”
黑无常范无赦恰在此时带着一众被拘捕的恶鬼、凶灵走上黄泉路,经过那一片郁郁葱葱的曼珠沙华。
祂的视线在曼珠沙华以及草根旁积聚的大小水洼停顿了一下。
“既然阿彰的心思已经回转,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着手替他筹备起来了?”
听到黑无常范无赦提及这件事,阴天子却没有着急应答,而是抬起视线往阳世天地看过去。
祂看见了孟蕴,看见了司马慎,也仿佛能从这两人身上看到他们身后支撑着的力量。
“不急。”阴天子说,“等阿彰开始准备了再说。”
黑无常范无赦有些不解。
阴天子似乎已经将黑无常范无赦的疑问看在了眼里。
“你看阿彰如何?”祂问。
黑无常范无赦很快领会了阴天子这个问题的真正意思。
阴天子又说:“比起被别人安排着行事,阿彰是更愿意让自己主动把控节奏的那个。”
“所以,与其为了省事而替阿彰安排,倒不如一开始就将主动权交还给他。”
黑无常范无赦一时停下脚步,遥遥向阴天子稽首一礼:“弟受教了,多谢大兄提点。”
阴天子轻笑一声:“你早晚也会想到的。”
黑无常范无赦摇摇头:“迟了不好。”
明白得迟了,是会影响祂们跟阿彰之间的兄弟情分的。
黑无常范无赦想明白这许多关键后,再面对阳世天地的那些事情时候,就多了几分客观。
这些相对客观的信息汇聚到孟彰那里,再结合早先十余年间孟彰在阳世天地中的一些见闻,阳世天地炎黄九州里的局势变化便基本展现在了孟彰的眼前。
i司马慎收拢了辅政大臣杨骏,基本上算是将大晋中枢朝廷的君位权柄握在自己手里了。但也正因为司马慎的顺遂,所以司马氏的各支藩王才不愿意再让司马慎继续顺利下去。
在这些司马氏宗室藩王之中,曾经的辅政大臣司马亮,就是中流砥柱。
——他们正在各处串联,以应对强势的司马慎。
当然,因为人心不齐的缘故,那些司马氏藩王还在相互扯皮之中。
若是早前些时候的孟彰,他大概还会再关心一下这些司马氏宗室藩王的具体动作和动向,以祈自己能尽可能地看清各方的底细和虚实,好为血亲、族人乃至是同胞尽量谋划出一条安稳的道路。但现在……
现在孟彰只是将安阳孟氏一族无法搜集、捕捉到的线索整理出来以备后用,就没再多做什么了。
他的目光在十余年以后,终于又回到了阴世天地这边。
仔细感应许久,孟彰摸出一个小海螺来。但他没有立时吹响,只将它拿在手里把玩一阵又给收起来了。
不着急,等那些鬼婴胎灵联络他就是……
孟彰很安心地读书去了,倒是刚刚收到消息的孟昭和孟显又更多了几分担心。
在兄弟之间的联络中,孟显耐心等了又等,直等到孟昭和孟蕴将各自身边发生的紧要事情都汇总了一遍后,他才问:“大兄、阿蕴,朝廷中枢的政局变化你们也都已经知晓了,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安排?”
纵然彼此间远隔千山万水,孟昭和孟蕴还是能准确地捕捉到孟显的心思。
“两位兄长可还记得,我们兄弟手足四人的所求?”孟昭乃是大兄,不好先开口,孟蕴便将话题给接过来了。
孟昭和孟显齐都点头,同时应道:“记得。”
在朝,护住孟氏,护住父母;在野,立下一道法脉且将其发扬光大,好能为他们兄弟四人积攒足够多的修行资粮,汇聚底气,不叫他们像那乱世飘絮一般身不由己、伶仃孤苦。
“我们的所求没有变化,那即便现在时局变化了,我们该做的事情也不会改变,只是可能在落实的大体细节上需要再多做调整罢了。”孟蕴说。
“所以?”孟显问。
这回答话的倒不是孟蕴,而是孟昭。
“我们继续在四方游走完善、发展阳明观一系法脉也就是,至于其他的……”
他沉吟得一阵,问孟蕴:“阿父果真要叫阿彰闭门读书?”
孟蕴正色道:“自然是阿父和阿母的意思。”
孟显看向了孟昭的位置。
孟昭就说:“既然阿父和阿母叫阿彰读书,那就让阿彰读书!旁的事情,倘若不是必定要阿彰出面,就别急着将消息递送到他的案头上去。”
孟蕴和孟显听得连连点头。
“正该是这个道理。”孟显更是说道。
“所以,族中这边……”孟显大抵是很有些犹豫的,问孟昭,“大兄,你要回返安阳郡中待一段时日吗?”
孟昭也考虑过不止一回了,这下孟显问道,他也就回答道:“要的。”
“族中要分宗,尽管在此之前都一直有在做安排,现在眼看着时机也要到了,我作为我们这一支未来的宗子,自然需要回阿父身边。”孟昭郑重对孟蕴和孟显说,“接下来一段时间来,我阳明观法脉的事情就都交付尔等手里了。”
孟显和孟蕴俱都点头应了。
作为大兄,在临分别以前,孟昭还特意叮嘱了孟显与孟蕴两人几句。尽管这两人也都是很能稳得住的,秉性不差,但将阳明观法脉的事情尽数托付两人之手,孟昭总还是提着一颗心。
“放心,大兄,眼下天地各方的目光和注意力都主要集中在大晋朝廷这边呢。除却一部分有心人以外,山野道门里的事情也不会引起太多人的关注。”孟蕴说。
但孟蕴的这种判断却叫孟昭给推翻了大半。
只见这会儿孟昭摇摇头,说:“正因为晋室朝廷各方势力被盯得死紧,所以才必定会有更多的目光投注到这山野道门之中去。”
孟蕴和孟显俱都一凛,当下便连连点头:“是我们想得太理所当然了,竟倏忽了这一点。大兄且放心,我们会多加留意的。”
孟昭还真没什么不放心的,待他将手上担理的职务各自分派给孟显和孟蕴以后,他收拾收拾东西就回安阳郡里去了。
而孟昭回到安阳郡孟府,站到孟珏书房前才知晓自己扛着什么样的责务。
他不由得悄悄瞥嘴。
“能被收入我安阳孟氏这新一支的儿郎中,”孟昭问,“都是经历过考验了的。品性绝佳的,但……”
他瞥了瞥孟珏案头上的那写满密密麻麻的字迹,就知道这些都是孟珏给特意率先过一次的符合孟彰要求所需的少年郎。
也亏得他们安阳孟氏足够称得上枝繁叶茂,否则只他这样折腾法,真正能被纳入他们这一支、得到他们这一支承认的修仙者,否则就算人最后救回来了,后头生人的人数都还不够呢。
第 482 章
“只有这几百户, 还是少了些。”孟昭隐去叹息,跟孟珏说道,“何况族里宗长那支也不会真让我们全将人带走。”
将秉性优良的族人全部带走, 留下的全是些歪瓜裂枣这样的事情, 孟氏宗长一支怎么可能会答应?
孟珏头也不抬, 却跟孟昭说:“这便是要你赶回来的原因了。”
孟昭脸色更苦。
孟珏终于看向他, 带笑问:“这些人往后可都会是你的臂助,怎么, 你不愿意向宗长一支讨要?”
孟昭脸色才算是好看了些。
“没有的事。我会尽力的。”他这样说着, 瞳孔里陡然迸发出更坚韧的眸光。
他这些年里听过的一句话说得好,“死道友不死贫道”。他们这一支是新立,比不得旧宗根基更厚实、底蕴更深, 自然是越多的良才越好啊。
至于旧宗这一系……
左右宗长那一支自会尽力保存, 他愁这个干什么。
“很好。”孟珏点点头, 就对他下手处已经为孟昭收拾好的案桌点头, “坐吧。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你了。”
果然如孟珏所说, 没有多少时间留给孟氏一族, 也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 所以孟昭跟着孟珏开始了脚不沾地的忙碌。
更要命的是, 孟昭这一阵子的事情几乎都是人事相关,在劳身的同时更劳心,看得阴世天地里偶尔关注这边的孟彰都一阵阵咋舌。
“幸好幸好……”
分宗一事牵扯甚多, 孟氏族中忙得要命的不独独只有阳世天地里的生人, 还有阴世天地里的阴灵。但好的是,这些人情杂事几乎都被孟庙和孟梧分去了, 没落到孟彰头上。
孟彰忙的是他的学业。
而很稀奇的,孟彰在童子学里遭遇到了孤立。
是的, 孤立,不曾施加任何手段的孤立与无视。
童子学学舍里当前的这一批生员,虽然仍旧维持着表面的客气和礼数,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无不在告知孟彰一句话——我不喜欢你。
就如现在……
“阿彰,”授讲先生公输桨抬手招呼孟彰,同时将手边堆着的那一件件攻城器械交给他,“将这些课业发还回去吧。”
“是,先生。”孟彰应一声,将整个托盘捧起,走向坐在学案后头的童子学生员们。
坐在第一列坐席的,按照童子学里隐形的规矩,自然不会是真正的、顶尖大家世族的小郎君小女郎。
只从家世实力论起,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也不比孟彰强上多少,甚至还更低一些。
要知道,在这个童子学里,出身安阳郡孟氏的孟彰基本已经是最薄弱的了,能比他更不如的,在这童子学学舍里不超过五指之数。
可饶是如此,当孟彰站到那位生员侧旁,抬手要去从托盘中将这位同窗的课业取出来之前,这位同窗自己从座中站起,对孟彰一礼:“多谢孟助学。”
他不等孟彰的手触碰到属于他的课业,先就自己取出来放回到他自己的学案上,低头坐了回去。
期间,这位同窗的视线始终没有触碰到孟彰。
他把孟彰当做了空气。
公输桨在上方看见,眉头一下皱得死紧。
他目光沉沉看过这一个生员,上上下下看了个仔细,然后豁然转头,又去看学舍更末端处坐着的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龙亢桓氏这四家的小郎君和小女郎。
是的,十余年过去,这座童子学学舍里还有这四大顶尖世家望族的小郎君和小女郎,但这些小郎君和小女郎已经换了面孔。
甚至还给换了立场。
授讲先生公输桨沉沉盯着这些生员半饷,有心要说些什么,却见捧着托盘站在那里的孟彰很自然地颌首,应了一句:“分内之事,不必客气。”
然后……然后孟彰直接转身,往下一个生员走过去。
那低头坐着的前一位生员没有抬头,他甚至就没有任何动作,仿佛孟彰说的话也都不入他耳中一样。
第二位的生员也跟他邻座的反应近乎一模一样,愣就没瞧见孟彰。
孟彰扯了扯唇角,继续走向下一位。
公输桨面上的情绪渐渐收起,目光再落到孟彰身上时候,又多了几分哑然。
这孟彰小郎君,果真是很出人意表。也不知是不是这十余年间在阳世天地那里给锻炼出来的,压根不再将这这种小儿戏手段放在眼里?
走过这些出身世家望族的同窗,孟彰终于站到了出身道门几支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面前。
相比起那些出身世家望族的同窗来,惯与他们不对头的这几位小郎君、小女郎则热切了很多。
“多谢孟同窗。”
他们这样称呼他,看着孟彰的视线也始终带着亲近的笑意,很是热切。
这般对比鲜明、差距极大的态度,并不能动摇孟彰的心湖,但显然实打实地激起了那些出身世家望族同窗的怒火。
愤怒暴烈的情绪从孟昭的身后呼啸而起,向着正站在一处的孟彰几人冲撞过去。
也未见孟彰如何动作,那些暴烈炸裂的恶意尚且还在半空处就被一道清气冲散,飘渺流离,却是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自有人在孟彰身后瞪圆了眼睛,但孟彰全当未曾看见,又走向下一位同窗。
如此兜转过一圈,孟彰拿着空荡荡的托盘回到了教案侧旁。
他将那托盘放回去,又对公输桨点点头,退后一步站定。
公输桨抬眼往下一看,对上的便是带了各种情绪的目光。
这位先生没有多说什么,继续往下授讲。
“公输班所传技艺,其实不只有攻城器械和守城器械等物,还囊括了诸多便利民生的器械。从这方面来说,公输班身兼墨家和农家之义,故此又被这两家所尊。……”
学舍中有那等聪明伶俐之辈,只从这一句话便已经听出了公输桨这位授讲先生的态度。
公输桨乃是公输家族人,传自公输班。而公输班又身兼墨家和农家之义,时常研制各种便利民生的器械……
如此重视民生、爱重百姓的公输家之人,真的会乐意看见天下黎庶百姓备受压榨欺凌吗?真的就不想看见那些过份凌辱、欺压百姓的位高者和权重者得到教训?
孟彰那十余年间在阳世天地行走,也只是叫这些动作过份激烈、手段过于毒辣的凶人日夜入梦,颠倒身份承受曾经被欺压者的苦难而已,还不曾真正下狠手叫他们偿命、抵消因果,怎么不行了?
怎么就要在孟彰归来童子学学舍的时候,叫他承受今日这般的待遇?
作为童子学的授讲先生,他如何不怒?作为公输班的后人,他如何不怒?
“今日课业……便筑一座楼观吧。”公输桨在窗外钟声响起之前,这般宣告道。
楼观?!筑一座楼观?!
不管是出身世家望族的各位童子学生员,还是出身道门各支法脉的那些,一时间都不觉睁大了眼睛。
公输桨没理会座中这诸多生员的眼神,他目光在孟彰和那几位出身道门法脉的生员处顿了顿,笑说:“倘若你们有哪里不懂的,可以去东厢房那边寻我。这段时日我都会待在学舍里,你们能找到的。”
听他这么一说,懂的、不懂的生员都明白了。
公输桨笑着将他的东西收拾好,对孟彰说道:“散学了吧。”
孟彰领学舍里的诸多生员一道,作揖礼送公输桨。
孟彰也没在这学舍里多停留,很快也带着自己的东西离开了。
授讲先生和助学先后离去,这学舍里压抑许久的气氛“轰”地一声爆开。
可学舍里没有人说话,得了公输桨亲厚态度的来自道门各家法脉的生员没有,来自各个世家望族的小郎君、小女郎也没有。
他们坐在自己的席案处,或是嗤笑,或是低沉着眉眼,更或是怒瞪双目。
“有些人啊,就是被养得太好、捧得太高了,真只看得见自己,看不见其他人了……”
出身北宸阁的小郎君嗤笑一声,也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最后招呼瑶池派的小女郎离开。
“我们走吧,莫要待在这里了,免得沾染了什么坏东西。”
从瑶池派来的小女郎笑得一笑,果真跟上了那位小郎君。
“是该要走的了,否则怕是连我瑶池的百花香都去不了那种腌臜味道。”那小女郎说完,又问道,“公输先生的课业你想好要怎么完成了么?”
“修筑的楼观,你可定好哪一座了?”她更是问。
那出身北宸阁的小郎君倒是很轻松。
“北宸阁中有意思的楼观那样多,到时候随便挑出一座来学着制,也该能叫公输先生意动,好生指点我们一番的。我们不必担心。”
小女郎也跟着笑了起来:“那倒是。可惜我瑶池里的各位师姐都更爱宫观,不然……”
那些个出身道门各支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们轻松地走了,但还滞留在学舍里久久不曾起身离开的那些小郎君小女们脸色却不如何好看。
其实,课业上的问题倒是好解决,公输桨毕竟是童子学学舍里的授讲先生,再是心有偏颇也不会做得太过,真正麻烦的是他们家族的态度。
孟彰在阳世天地行走十余年,闹出那许多动静,最气恼最憋闷的,莫过于各位世家大族里的郎君。但同时,他们也仍然很垂涎孟彰的能力与天资。
在这两种同样强烈的情绪推动之下,出于种种思量,各个世家望族对孟彰的态度都还在拉扯之中,尚未有真正的定论。
也所以,现在学舍里的各位生员,都不过是试探孟彰的一枚棋子。
第 483 章
这些个小郎君、小女郎们对视一阵, 各自别开视线。
有人低头,伸手从随身小阴域里摸出自己的信物将消息传递出去,有的却只是转了目光看窗外, 似乎是更关心窗外的风景。
不论如何, 这童子学学舍里发生的事情却是都传出去了。
于是孟彰还没走出学舍多远呢, 就撞见了正结伴往这边走来的王家王绅、谢家谢礼以及庾家庾筱。
不错, 正是孟彰早十余年前在这童子学学舍里的同窗,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这三大顶尖世家嫡支嫡系中备受宠爱和看重的小郎君、小女郎。
就差一个龙亢桓氏, 晋时四大顶尖世家望族就到齐了。
孟彰停下脚步。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却明显走得更快了, 不过在来到孟彰近前时候,他们三人又放慢步伐甚至是停下与孟彰打招呼。
“孟彰,”庾筱露出一点疑惑, 好奇问, “你这么早就离开学舍了?”
孟彰的视线在他们三人面上扫过, 顿了顿, 应道:“嗯, 有事。”
庾筱噎了一下, 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问。
谢礼瞥她一眼, 帮着周全:“那你快去吧, 我们不耽误你了,日后得了空可一道继续研究天下舆图,这些年来我们将这天下舆图补全了不少呢。”
孟彰笑着颔首, 从王绅、谢礼、庾筱三人让出的空间走了过去。
王绅往前走出几步, 停住,回身看向孟彰。
孟彰头也不回, 径直往前走,不多时就消失在人群中。
谢礼叹得一声, 在旁边说道:“失败了。”
岂止是失败呢,根本就是完全被人洞穿了。
庾筱紧皱眉头,很快有些不耐烦:“所以这新一辈的小孩儿都这样做事的?”
说来,庾筱自己也就是个小女郎的模样,却老气横秋地叫别人“小孩儿”,看着也很有几分好笑。
谢礼公正地替人分说:“这又何曾怨得了人?难道换了我们担下这事就能成了?”
真当孟彰是好糊弄的呢!?
庾筱厌烦地撇了撇嘴,正想要说什么,却听见侧旁的王绅开口了。
“与其在这里责备怨怪,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挽回吧。经了这么一出,孟彰对我等、对我等家族的印象也被消磨得差不多了。”
谢礼和庾筱对视一眼,都没对王绅的这句话发表意见。
就算没了今日里那些童子学那些小辈弄的一出,孟彰他对他们这些顶尖世族的印象就好了吗?
莫要忘了,在阳世天地那边,可还有很多、很多他们的族人享受着夜夜噩梦的待遇呢。
王绅、谢礼和庾筱沉默站在原地。
前边不时有生员走来,后头也常有生员走来,人群来往不绝,但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堵在这里,却没有人胆敢贸然靠近,更别说是偷听了。
“我们族里其实也是怒了。”庾筱忽然说。
王绅和谢礼虽然没有应话,但……
谁家又不是呢?
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和龙亢桓氏在这个时代这个朝廷里称雄太久太久了,连皇族的司马氏都不敢轻易挫顿他们的锋芒,却叫孟彰一个小儿郎给搅得怨声沸腾、不得安稳,如何能不气呢?
“走吧,莫要再在这里干站着了,不好。”
王绅招呼了一声,带着谢礼和庾筱继续往童子学学舍那边去了。
做戏要做全套,他们既然在孟彰面前过了明路,哪怕彼此都对这一场碰面的用意心知肚明,也不好半途而废。
不过事实上,孟彰压根就没有在意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三个昔日同窗到底是要将那套戏码继续下去或者直接落上句号。
他此刻满心满眼琢磨的,是从方才的授讲先生公输桨手里接过的一缕道蕴。
这缕道蕴可是公输桨这位公输氏郎君从自家传承下来的祖器中接引下来的,内藏昔日那位公输班的意,非同小可。
孟彰想过自己能从太学这里得到一些帮助,但他真没想到在太学本身以外,他还能从太学里的这些授讲先生个人处得到他们的助力。
尤其是似这般蕴含着昔日那些诸子先贤个人的意志的,可都是千金难求的至宝,随便拿出来交付另一个人叫他参悟,且不说这个家族舍不舍得将此等至宝拿出来,只说握有这缕道蕴的本人能不能舍得便是一个大问题。
身上带着这样一件宝贝,孟彰却一瞬停住了脚步,转身回首望向他走出来的方向,出神了片刻。
是啊,人心惯来复杂,又哪里是一概能论说得了的呢?
孟彰坐在修行小阴域的白莲莲台上,双手交叠盘坐,一缕映照着昔日公输班专心研究各种器械的过往的道蕴载沉载浮。
孟彰没有去看那些因公输班而昭显的各种道意,他只盯着公输班的眼,看着那双眼睛里的专注和……虔诚。
公输班是大匠先贤,如今的匠人被打入贱籍、被各家各方势力所封锁拘禁,但公输班本人却是贵族出身,而且在他渐渐闯出名头以后,他更是各种青睐、看重加身,对他来说,富贵、名望、功绩……等等旁人绳营狗苟求而不得的东西全都触手可及。
可他看到的却从来不是这些歌功颂德、青睐讨好,他看到的是被磨破了皮、勒破了筋的手脚,是沧桑、枯槁、麻木的眼,是佝偻、干瘦的身体。
他看到了这些,便不再将宝珠华服看在眼里。
他蹲在草丛里,看那些交错、锋利的草叶子,感受那草叶子剜刮过皮肤的锋锐;他看那些草木的纹理、看硬度、看质性,然后琢磨着怎样将它们拼凑起来,制作成便利的器。
他制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器械,看它们在人的手里与天争,与兽斗,也……与人厮杀。
他也曾困惑、迷惘、苦恼过,但他始终没有停下。
他没有停下。
“器与械只是工具,为了达成人所愿、便利人的工具。不错,这些工具也落在了人的身上,但它们出现、存在总是要比没有它们更叫我人族安稳。”
“器在人之间相争,不是我的本意,我所求者,是人与天之争。”
“旁人的意志不是我的意志,旁人如何使用器械不能扭曲我的本意。”
“只求……人族永昌,炎黄不灭。”
有赤红的火焰从孟彰魂体里蹿出,飞快缠绕着攀升吞吐,不多时便触碰到了孟彰手中的那份来自公输班的道蕴。
似是某个开关被叩下,又或许是某层关联被唤醒,吞吐不定的赤红火焰之中,也有一道人影显化。
他张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干净的、坚定的、虔诚的眼。
和刚才倒映在孟彰眼睛里、心神中的那双眼睛一模一样。
这双眼睛看了看孟彰,看了看公输桨等公输氏族人,看了看这苍茫天地中忙碌奔波的人,看了许久许久,笑着闭上了。
孟彰从梦中清醒,毫无睡意的清明双眼一下子就看定了手里舒卷自然的公输班道蕴。而那一道从他魂体中蹿出的赤红人道子火则乖顺地一点点收敛,重新没入孟彰魂体之中。
少顷,他放开手里的道蕴。
道蕴不落,依旧悬停在他身前。
他从莲台上站起,双手交叠额前端正而拜。
“送先贤。”
礼毕,他将道蕴收起,重又沉入他的梦境之中。
但这一次,他站在根本梦境的龙舟里,俯瞰着自家道基中一重重演化、衍生的梦境,沉吟许久。
他的梦道到底要怎么用。
这个问题,是时候要好好考虑了。
也是孟彰不知不觉中睡去、那双眼睛睁开的时候,遍布炎黄九州各处的鲁班祠、鲁班画像有神光显化,赫赫堂堂,温和暖融。
又一刻,这些神光汇聚在鲁班的双眼位置,蛰伏隐藏。
尽管从表面来看,此时的各地鲁班祠和鲁班画像与早先时候没有什么不同,但所有明眼人都知道,不一样了。
与早先时候大不一样了。
“公输氏,又或者那些匠人,做了什么?怎么忽然间有公输班先贤的灵光显世?”一家又一家诸子传承从惊诧中惊醒,连声吩咐下去。
“再联系公输家,看看他们那里有什么消息!”
由不得他们不重视,就算不考虑自家传承、先祖这些问题,单只在这个时局里冒出一位鲁班的连带影响就足够他们忌惮重视的了。
公输班,那可是公输班啊!
收到从各处家诸子先贤传承处传递过来的询问时候,公输家自己也在详查,着实忙乱得很,只能简单地给一个回复就再顾不上了。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这番变故从何处而来。
阴世天地里,大晋阴域的长城边脚下,就有殷寿举杯,遥遥向时光长河的下游处致敬。
有风自时光长河下游倏忽而起。
殷寿笑得一笑,满饮杯中酒水。
便连此刻还待在童子学学舍东厢房处的公输桨,也一时愣怔地站在原地,心有预感。
“怎么了?”旁边负责讲授儒家经典的孔和先生问道。
公输桨回转目光,对上孔和无声观察的眼,他想了想,似是感慨,也似是提示:“或许,多给后来者一些指引和帮助,得利的不会只有后来者呢。”
孔和、曾涛等一众童子学授讲先生沉默一阵,似有所思。
但很快,孔和便问:“若抱有功利之心指引后来者,怕是未必会那么顺利的吧……”
公输桨抬眼看过去:“谁知道呢?这原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情。”
孔和笑着低头:“也是。”
孟彰第二日再入童子学学舍,将那缕公输班道蕴交还公输桨的时候,公输桨拦下了他的道谢。
第 484 章
他看一眼被送还回来的道蕴, 感受那其中比之往日更加厚重的意志,如何还能想不明白昨日里自家先祖那一番大动静的来由。
“是我们公输家该谢你才对。”他这样说。
孟彰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 公输桨已经从他自己的随身小阴域里摸出一个木匣子来了。
他将木匣子推送到孟彰近前。
“这是我们族中诸长老交待的谢礼。”他冲孟彰笑, “收下吧, 你若不收, 我才要烦恼呢。”
孟彰出了东厢房,回到学舍中自己案席的时候, 才有空打开那木匣子。
里面装着的, 却是一个木人。
是的,一个木人。
木人五官模糊,但周身神韵自然, 仿佛下一瞬就能睁开眼睛站起来一样。
不过孟彰第一眼看见这木人时候, 去只感觉到了诡谲的意味。
这居然是一个诅咒木人, 还是出自公输家大匠之手的诅咒木人。
孟彰定了定神, 才慢慢地、慢慢地将木匣子重新合上收起, 那小心翼翼的模样, 仿佛是生怕惊动了什么。
实在也怪不得孟彰。要知道, 鲁班可不仅仅是擅长木工制器而已。人家也精通厌胜之术!
这一个诅咒木人威能或许比不上公输班本人制作出来的圣品, 但绝对也是公输氏时代流传的镇族之宝。
他们将这个诅咒木人拿出来送给他,可谓是很有诚意了……
但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孟彰很有些想不明白。
昨日里阳世、阴世各处的鲁班祠、鲁班像闹出来的动静,孟彰也几乎在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 他本人还想着要怎么探查其中究竟, 以确定这一番变化会带来的后续影响。
谁想到今日再见公输桨,就从公输桨手里得到了这样一份来自公输氏的“谢礼”。
所以, 公输氏是觉得昨日里的动静,跟他有很大的关系?
孟彰再要细细想去的时候, 却又稀奇地发现明明自己还有些糊涂但就是没觉得这样的猜测有什么不对。
他沉默片刻,索性就收敛了所有发散的思绪,只静静感受自己当前的心神状态。
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他似乎又已经明白了;他不知道这是谁在背后使了力,但他又似乎已经明白到底是谁……
明白与不明白,清醒与糊涂,都在这一刻变得似是而非。
‘管他呢。’孟彰忽然一笑,‘左右没感觉有什么不好。’
孟彰走了以后,公输桨又在自己寮房处待了一阵才从里头出来。
他要去取一些暂缺的木料。
只他才半只脚迈出寮房呢,就对上了旁边望过来的一双双眼睛。
他暗叹一声,索性将寮房的门彻底敞开,自己站在门边,问往日里很是亲近的这些个同僚:“要进来说话吗?”
孔和、曾涛等一众先生对视一眼,果断点头:“要。”
公输桨请他们在寮房里坐了,又给他们送了茶水上来,才说:“我知道你们想要问的是什么,但我能告诉你们的是,这次确实应该算是我公输氏的机缘。”
顿了顿,他低头呷饮了一口茶水,才继续说:“我想你们应该也猜到谁才是这一次的关键人物了,但我想告诉你们的是……”
“孟彰自己可能也不是很清楚其中的缘由。”
孔和、曾涛等先生的瞳孔一时连连震动。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孟彰背后的存在的报还?”有人,在替孟彰偿还他的人情与因果?
公输桨不点头也不摇头,但他说:“若不然呢?不然,有这样的巧合?”
好一阵沉默过后,才有孔和忽然出声说话:“但你方才又给了孟彰谢礼。”
他们都看见了,孟彰从公输桨这里离开的时候,手上拿着一个绘有公输氏族纹的木匣子。
在场的诸位先生都是识货之人,又怎么会看不出那个木匣子代表的意义?
可这样的话,问题就又来了。既然孟彰背后的存在这次推了一手就是要替孟彰偿还公输桨给予他的照顾和帮助的,那,公输桨这次代表公输氏再给谢礼,岂不又是违背了那位存在的意愿?
先得了人家的好处,明白了人家的本意,却还在加深孟彰与他们公输氏的因果,真的没有问题?
公输桨摇头:“我们若不送出这一份谢礼,才不能抵还我们与孟彰之间的种种。不然,你们觉得……”
“我们公输氏对孟彰这些年来的关照和支持,能抵得上人家替我们接引祖贤?”
孔和、曾涛等先生滞了一瞬,也都没有了话语。
公输桨才又将杯盏抵到自己唇边喝了一口。
“但……那又是谁呢?”有先生问。
公输桨摇摇头,不答话,但这寮房中的各位先生却似乎都有猜想。
“地府……”
许久后,孔和将面前杯盏中的茶水饮尽,率先站起身来跟公输桨告辞。
其他各位先生见得,也各自从座中站起,告辞离去。
公输桨起身相送。
有了这一场震慑和宣告以后,日后那些人想要再拿捏、欺压孟彰,都得先掂量掂量吧。
但不管如何,这一回他们公输氏确实赚大了。不枉他们公输氏顶着天下所有陷落在噩梦中的那些人的压力,拿出族中重宝来为孟彰指引道路。
远的且不说,只昨夜这一回的收获,便是万金不换的天大机缘,正正落到他们的心坎上了。
公输桨甚至连那早先缺少了的那些木材都不去拿了,自个儿在寮房中兜了一圈,转入一处僻静的静室。
静室被打理得很是干净清爽,只有靠东的墙壁处悬挂着一幅鲁班画像。
如今,那画像中的鲁班双眼沉淀神光,与往日里又大不同了。
公输桨捻了香火供奉,甚是安闲自在。
起码远比东厢房各处寮房中的诸位授讲先生来得安闲自在。
也是,这些先生们如今正愁着该要怎么拿捏他们跟孟彰之间的相处了呢。
头一个吃螃蟹的吃得最香也最好,而落到后头的,如果也想要得到差不多的好处,就不能不好好想一想。
而比这些授讲先生们更头疼更苦恼的,却还是昨日里才在童子学学舍里疏远、孤立了孟彰的那些童子学生员背后的家族。
哪怕他们此时还不没有足够的信息验证他们的猜想,让他们真正将孟彰同昨日里的那一番鲁班祠、鲁班画像的大动静联系起来。
也正因为他们背后的家族态度还在摇摆挣扎,还是想要将孟彰压服收拢,孟彰的那些同窗们在再对上他的时候态度才更为怪异扭曲。
幸得孟彰不是寻常的病夭小郎君,否则被他们这样搞心态,说不定还真得要被他们影响一二。
但这会儿嘛……
孟彰才懒得理会他们,难得的闲暇时间都被他拿来奋笔疾书,整理所有出现过的灵感了。
他要解决一个问题——如何将他的道落到实处。
亦即,证道。
证道,乍一听上去是个很宏大、很肃穆、很庄重的词,也是只有境界高绝的大修士才配提起的词。
但其实,这都是误解。
证道,就像修道一样,是该贯彻每个修行者一生的,它不该有任何殊异的作为。修行者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证道。
只是,道有清晰模糊之别,有正误之别,如此而已。
就似现如今回头再去看,孟彰自己这些年来的所有作为,其实也在本能地追逐着梦道。
梦的诡谲荒诞,梦的破碎任性……基本都沾上了些。
孟彰无奈地摇摇头,也不知该如何评判。
但他能确定的是,再这样散碎零乱下去是不成的。他的道,总该成个体系才是。至不济,也得有个条理啊!
孟彰这样想,又将干净的纸张铺开,自己磨了墨,蘸笔有一下没一下地书写着。
他落笔的那一瞬,有蒙蒙白光从他顶上发带处亮起,将他这一片地界给圈划隔绝起来。
哪怕是就坐在他正前方、与他靠得最近的童子学生员侧眼看过来,也只看到了孟彰的身影和动作,根本就看不清孟彰在写些什么。
临近的这几个童子学生员的视线在孟彰身上顿了顿,又各自碰了一碰,最后尽都无声收了回去。
孟彰面前干净的白纸很快出现了一行行文字。
这些文字,字迹并不凌乱,依旧规整秀丽,很是好看。但乱的是这些文字本身。东一块西一块的,看着就叫人脑壳疼。
孟彰却不理会,只顾着整理自己的思绪。
阴世、阳世、无边梦海;地府、天庭、人间朝廷;仙道、神道、佛门;炎黄、异族、异类;孟氏家族、茅山阳明观道统、阴明观道统;阴神神尊、曼珠沙华、河、情绪汪洋;鬼婴胎灵、附庸家仆、梦境生灵……
罗列了足有半张纸以后,孟彰忽然停住了笔端。
墨汁粘着在笔毫处,既浓又重,将落不落。
孟彰盯着这些字词,许久没有动作。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挥动毫笔,一个又一个地在字词中划下一道斜痕。
待到他的毫笔再次长久停顿下来时候,孟彰身前这一页纸张上,终于只剩下了不多的几个干净字词。
阴世、地府、炎黄、阴明观道统、曼珠沙华、河以及鬼婴胎灵。
也不是被划下斜痕删去的那些就不需要孟彰在意了,而是孟彰当下最好只集中于面前被他选定的这几处上。
其他的那些,孟彰能插手、能影响的本也不多。
片刻后,孟彰另取了一张干净白纸来铺开。而这一次,在这白纸上落下的,却是只有两个字词。
阴明观道统和鬼婴胎灵。
第 485 章
鬼婴胎灵……
别的且不说, 阴世天地中鬼婴胎灵的数目绝对称得上是惊人的。在这般庞大的根基支撑下,只要好好培养教导,大浪淘沙也能找到可以支撑阴明观道统的英才。
大体的决断确定下来后, 从童子学学舍里回到自家府邸的孟彰便摸出了一枚小海螺。
“呜, 呜呜……”
小海螺的声音海浪一般远远传出, 却只与另一枚小海螺相接相融。
贴身收着这枚小海螺的杨三童初时听闻声响, 还以为自己一时错认,直直愣怔当场, 几乎不敢有任何动作。
还是白长姐提醒的他:“怎么了?”
杨三童猛然回神, 却顾不上答她,只急急摇头便往自己的静室冲。
白长姐见他这般匆忙,隐隐猜到了什么, 眼中也升起了喜色。
“阿彰。”杨三童笑着问道, “你的事情都处理妥当, 能腾出空闲来联络我们了?”
孟彰点头, 问:“杨三哥等我很久了?”
杨三童当下就应道:“可不是吗?我们等你很久了。”
孟彰眉梢动了动:“可是杨三哥这边有什么紧要事?”
“没什么事, ”杨三童说, “我们兄弟这些年好着呢!”
“那……”孟彰声音里都带出了几分不解。
杨三童听见, 不等孟彰来问, 他自己就先解释道:“阿彰这些年做的事情真是叫人痛快,我们一众兄弟姐妹听闻,都恨不得能跟随阿彰一道, 好生玩闹一场呢!”
孟彰听得恍然, 却也不禁失笑:“我没有在玩闹。”
杨三童连声说:“这不重要,这不重要!”
孟彰片刻哑然, 少顷后他肃正了脸色,问杨三童:“这是谁的主意?”
杨三童瞬间领会了孟彰的意思:“是我们所有兄弟姐妹及母亲的主意。”
孟彰又问:“那你们早先曾做过的准备呢?”
早年间, 杨三童这群鬼婴胎灵曾渐渐往还待在阴世天地里的司马慎身边安插人手,甚至就连杨三童都亲自进入司马慎的“东宫”领一份身份。如今是怎么样?
那些年做过的主奴被、花费的心力和物力,就全都丢下了?
“当然不是。”杨三童答得坦诚,没有任何糊弄孟彰的意思,“那些事另有人接手呢,再怎么都不会浪费事儿,阿彰你且放心便是。”
孟彰说不上放心不放心的,他问:“你们真的已经决定了吗?”
杨三童坚定且肯定地应:“已经决定了。”
孟彰问:“不会后悔?”
“不会。”杨三童回答,又说,“我们都觉得你这样才是最尽兴、最好玩的呢。”
“既如此,我可以带着你们。但是……”孟彰说,“今日你们选择了我,我当了真。来日你们若是叛我、负我,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如此,你们也愿意?”
杨三童面上不见异色,反而带着些笑意。
“若有一日我们真的叛你、负你,阿彰,不必你亲自动手,我们阿母手里的灯火就可以将我们以及我们所在意的人或物件统统焚烧干净。”
“一点残余都不能留下。”
“叛你越深,伤你越重、负你越狠,那灯火烧得越干净、越暴烈、越长久。”
擎灯鬼母白氏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静室外头,手中灯盏里惨白的灯火仿佛听见了杨三童的话一样,随着杨三童说话语速的快慢、语气的轻重或张扬或蜷缩地跳动,仿似在呼应。
不,它就是在呼应、就是在应和杨三童的赌咒。
孟彰原还想要阻拦,但都被杨三童的眼风给先拦住了。
所以一直等到杨三童将一番赌咒说完,孟彰才叹道:“你们这又是何必?”
杨三童摇摇头,说:“这是最好的办法。我们这些鬼婴胎灵毕竟年纪小,自制力不够,每每也只想让自己高兴,很难想到要去顾及他人。”
“有这样一个赌咒在,我这些兄弟姐妹们才会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即便我们一时不知道不明白,那灯火也会提醒我们。”
“这不是很好吗?”杨三童在小海螺的这一边跟孟彰说道。
孟彰自己知道,这不过是杨三童立下赌咒的其中一个原因罢了。
另一个原因却是他们要取信孟彰。
正如他们俩都知道的那样,杨三童这一众擎灯鬼母的鬼婴胎灵在司马慎的“东宫”中安插了人手,那谁又知道这些鬼婴胎灵在其他各方的关键人物手底下不曾做下布置呢?
这一处放个人,那一处安置个人,如此东扯西搭的,想来不论是谁日后得势谁日后落败,这些鬼婴胎灵都不会有太大的损失。
他们真的可以凭借自身的庞大体量、特殊身份做到左右逢源,孟彰又如何真的能完全相信他们呢?
是以,便有了这一份赌咒。
这是一份诚意,展现给孟彰的、来自杨三童这一群鬼婴胎灵的善意。
孟彰默然良久,才说:“我没有那般大的野心。”
杨三童就笑:“事实上,我们也没有。”
顿了顿,他又说:“你知道的,阿彰,我们一众兄弟姐妹就喜欢玩乐、喜欢热闹、喜欢新鲜事儿。其他的,很少有真能让我们喜欢的。”
孟彰抬了抬眼,不置可否。
杨三童不在意,只笑着连声催问孟彰:“阿彰,阿彰,所以你觉得怎么样呢?”
孟彰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小海螺:“所以你们也不喜欢读书?”
杨三童错愕一瞬,反应过来后失笑。
“那倒不是。”他说,“你知道的,读书在我们这些兄弟姐妹看来,可真不是什么枯燥的活计。尤其是你送过来的那些书典经籍,对我们来说更是难得新奇有趣的故事呢。”
听到这里,孟彰默默地问了一句:“所以这十余年来,杨三哥你们有人从那些书典经籍里读出名堂了?”
杨三童一时语滞,目光左转右转,就是不敢去看正前方。
哪怕这会儿孟彰也不在他跟前,而是正通过小海螺跟他联系。
“有,有的……”
可怜杨三童,明明说的都是真话,愣就是气虚。
孟彰笑得一笑,又问:“那有多少呢?”
杨三童张了张嘴,最终道:“六、六人。”
六人……
孟彰沉默着,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六个是不算少,但那也得看基数不是?擎灯鬼母那里鬼婴胎灵无数,若能真用心读书,十余年时间会只有六人读出了些名堂来?
“他们学得怎么样了?”孟彰问,声音再是不仔细听也带着无力。
杨三童说:“能养出文气来。”
虽然人数稀少,但这正是孟彰想要为阴明观法统准备的栋梁啊。
孟彰沉默片刻,直接说:“他们可否交给我?”
杨三童问:“阿彰,你要他们是?”
既然杨三童问了,孟彰也不介意与他分说个明白。也能让他、让擎灯鬼母及她的一众鬼婴胎灵安心不是?
“我立有一座道观,你可知道?”他问。
杨三童点头:“阴明观,我们知道。”
孟彰说:“那想来你也知道,我这阴明观与我两位兄长在阳世茅山立下的阳明观是对应的。我们是准备立下一阴一阳法统以帮助地府诸位阴神神尊沟通阴阳以积攒自身修行功果和资粮的。”
杨三童再点头。
孟彰又说:“你该也知道,我两位兄长在阳世天地里正尽力落下阳明观法统,而且他们这十余年来也很有了有些成果。”
“而我这边……”
孟彰摇摇头:“我这边的阴明观到如今都是个空壳。”
杨三童已经听得很明白了,他当下就问:“所以阿彰你其实是想要收徒?”
都不等孟彰回答,杨三童先就已经思考起其中的可行性来了。
“如果是阿彰你的话……”
孟彰拦住了他的话头:“不,不是我想要收徒。我还没有到可以收徒的时候。”
又或者说,他也没想要收徒。
收徒太麻烦了,尤其是在现如今这个“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时代里,收徒根本就是在给自己找孩子。
孟彰还不想要做人父母。
至于孟彰的道统、法脉要如何传承下去这样的问题……
他和孟昭、孟显、孟蕴一同立下的是法脉,他的兄姐也收取有徒弟。孟彰哪里还用担心自己的道统、法脉无人传承?
杨三童一时被孟彰弄糊涂了:“阿彰你不是问能不能将他们交给你的吗?”
“是,”孟彰说,“但我不是要让他们拜我为师,而是要他们入我阴明观法脉修行、学习,支撑我阴明观法统。”
“……所以,这有什么不同?”杨三童问。
孟彰耐心地跟杨三童分说个清楚。
“当然不一样。”孟彰说,“若是我收徒,那他们就会成为我的徒弟,尊我为师为父。”
说到这里,孟彰自己都忍不住魂体一个哆嗦。
“但若是他们入我阴明观修行、传承我阴明观的道统法脉,那他们便会成为我三位兄姐与我的学生,尊我为祖师。”
杨三童若有所思:“如此,岂不是那些道门法脉中的所谓外门弟子之辈?”
孟彰摇头:“不至于。”
“是我代整个阴明观道统法脉收徒。换句话说就是,他们六人的师父是这阴明观道统法脉,不是我。”
杨三童终于理解了,但这件事不能他一个人拿主意。
“这件事,我须得先问过阿母及诸位兄弟姐妹,尤其是他们本人。”
孟彰笑着应:“自然。”
孟彰也不心急,他转回头去关注这些鬼婴胎灵的学业。
“除了这养出文气的六人之外呢?他们又是怎么样的?”
第 486 章
说起这个, 杨三童的面上便是压不住的笑意。
“他们?”杨三童说,“他们也很好,继续读书, 闲暇的时候就帮着照看年纪更小的弟弟妹妹。”
“全都是这般?”孟彰问。
杨三童回答说:“自然。”
他也知道孟彰是在问什么, 又说:“我们一众兄弟姐妹都好好地在阴世天地这里待着呢。”没有往阳世天地追着司马慎去的。
孟彰亦听明白杨三童话里的未尽之意。
“我并不能给你们提供多少出路……”孟彰隐去了叹息, 说。
杨三童先是怔愣了一下, 然后才反应过来,他失笑, 跟孟彰说:“可是阿彰, 我们不是生人,没想要什么出路。”
所谓出路,那是生人才惦记着的。他们已经死了, 没那么大的野心。尤其他们都没有长大过, 有几个心里是有出路这个想头的呢。
孟彰眉头皱了皱:“所以, 就净玩?”
哪怕孟彰并不在他跟前, 杨三童也似乎能感觉到那平淡却分明沉重的目光。
“也, 也不算。”他难得几分支吾。
孟彰听得, 沉默片刻, 叹道:“总是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杨三童没说话, 他很有些茫然,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他其实知道孟彰的意思,可是……
在所有的鬼婴胎灵之中, 他们这十个兄弟姐妹已经是最有想法的了, 但就算是他们,对属于鬼婴胎灵的未来, 其实也没抱有太多的希望。
是,他们也学着那些大人一样谋划, 学着他们去思量盘算,可到底也只是尽力去做而已。没有一定要这些谋划和思量盘算成功的心思。
成了、如愿了自然欢喜,失败了、落空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可以继续玩,继续游荡。
正因为这样,所以他们可以很快地调转方向。就像早先时候他们就考虑过跟随司马慎,在他身边发展。
他们也确实那样做了,但随着孟彰这边的动静更大、更好玩,随着司马慎转生阳世,他们甚至连早先在司马慎那边做过的努力都放弃了,一意在阴世天地这边等待孟彰出关,好跟他一起玩……
他们就是这般的小孩儿心性。
好也好,不好也不好,杨三童他们自己也知道,但他们没想改过。
改什么改,他们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有什么不好的?
“只这样叫你们读书怕是不行。”孟彰的声音从小海螺的另一边传了过来。
杨三童的心神被拉回,听见这话,忽然就生出了几分兴致。
他拉扯开唇角:“所以?”
孟彰压落视线扫了手中小海螺一眼,仿佛就是在扫视过杨三童的面容。
他松开手,小海螺升起,悬停在孟彰左近。而孟彰自己则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袍,双手交叠于额前,向着某个方向躬身而拜。
“孟彰,请祖皇慈悲,指引我人族万万鬼婴胎灵。”他深深白瞎,同时有灵光自他魂体而出,盘旋一圈没入天际。
而在孟彰根本梦境里,那座立在梦湖中的岛屿上,燧木幼苗支撑着的赤色人道子火陡然一顿,随后暴涨三尺。
火光大盛,照耀半边虚空。
“可。”
有宏大道音在心神之间回荡,眼前更隐隐可见一方广阔浩大洞天中,有面容古拙粗犷的人祖回应道。
燧木枝桠摇晃,一缕人道子火真意分化而出,落在孟彰近前。
孟彰再拜,替杨三童这一群鬼婴胎灵与燧皇致谢。
眼前灵光幻影尽皆没去,只有那缕人道子火真意与小海螺一同映照在他的眼底。
拿住这一缕人道子火真意定睛看了片刻,孟彰又对小海螺那边的杨三童说:“燧祖慈悲,答允给予我等指引,这一缕真意你带回去。”
那一缕人道子火真意当即出现在杨三童眼前。
赤红火焰摇曳间,自有人道百象接连显化,或是燃火起灶,或是点灯照夜,或是取光驱邪,百象映照百业,又有人念加持,合为人世百态。
百象、百态之中,人世的千般滋味也随之弥漫。
杨三童只是看了那么一眼,便似落入了万丈人世红尘之中,于那沉浮离合间品尝人世的千般滋味。
而这,恰恰正是鬼婴胎灵最为欠缺的东西。
也绝对不是读书就能够品尝得到的。
一时之间,杨三童也有些恍惚:“阿彰……”
尽管两人并非同在一处,孟彰却似乎完全能看见杨三童此刻的复杂又茫然的表情。
“你该谢祖皇才是。”
杨三童定了定神,也是仔细整理过身上的袍服,放开原本拿在手里的小海螺,向着那缕人道子火真意郑重拜下。
“杨三童,谨代表所有兄弟姐妹,拜谢祖皇慈悲。”
赤红的人道子火真意在空中跳了跳,像是有谁在这一刻小小地笑了。
杨三童心头一暖,这才伸出手去,将那缕人道子火真意捧在掌心中。
“阿彰,这事我们记下了。”
道谢不过是最简单也最随意的应答,根本抵不过孟彰这一回给予他们的帮助,杨三童这些鬼婴胎灵们唯一能够做到的,也就是记下罢了。
再多的,还得等到日后。
杨三童眸色沉定,眉眼间更是少见的严肃端正。
孟彰却只笑:“嗯,你们且去吧。”
杨三童捧着那缕人道子火真意,复又冲着小海螺拜了一拜,这才将小海螺收起,寻擎灯鬼母去了。
见到这一缕被递送过来的人道子火真意,擎灯鬼母的反应比杨三童更大。
“这,这是哪里来的?”擎灯鬼母的声音都在发颤。
杨三童咧着嘴笑了笑:“阿彰送过来的。”
“阿彰……”擎灯鬼母的手指掐了又掐,才勉强稳定了一点心神,“替我们谢过他了吗?”
杨三童点头:“当然。但儿觉得,只是道谢……”
“有点太过轻飘了。”
擎灯鬼母白氏点头:“你想的很对,他对我们的帮助,我们须得牢牢记在心里才是。”
“对了,”擎灯鬼母白氏艰难地将自己的目光从那缕人道子火真意处挪开,“你这次联络他,他可有说什么事情需要我们做的?”
原本身在各处的白长姐、程二郎等一众鬼婴胎灵也已经汇聚过来了,此刻也都各各强定心神,侧耳听杨三童的话。
杨三童扫了他们一眼,将孟彰先前的话简单说了。
白长姐当先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尽早将十三郎他们给阿彰送过去。”
程二郎也点头,同时他的目光也落到了十三郎这六人处,叮嘱道:“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你们要好好珍惜。”
被一众兄弟姐妹死死盯住的十三郎等六人连连点头:“阿姐阿哥们放心,我们不会叫阿彰失望的。”
杨三童在旁边提点道:“我看阿彰其实也挺在意阴明观这道统的,但阿彰好像事务繁多,这些事情忙不过来,你们多帮着分担些。”
十三郎等连忙再点头。
杨三童想了想,又道:“如今有诸位阴神神尊在上镇压,阴世和阳世之间的间隔越发明显,差距也越发的不可逾越,但我看这阳明观和阴明观两脉道统之间应该能相互映照联络,所以……”
不只是十三郎等六个几乎板上钉钉的阴明观弟子听得越发认真,就连边上似乎与他们没多少关系的白长姐等一众鬼婴胎灵也都凝神听着。
“你们联络阳明观那边的时候,也多克制一些,莫要伤了阳明观那边的师兄弟。不然,阿彰会为难的。”
作为鬼婴胎灵中的一员,杨三童很了解他这些兄弟姐妹们的习性。
一句话,野惯了,很少会有克制的时候。难免会调皮捣蛋,甚至会伤到其他人。
伤到他们自己其实没什么,他们也已经习惯了,不怕这个,怕的是伤到阳明观那边的人。
阳明观那边的可是生人,真伤到哪里碰到哪里,怕是就要在阴世这里碰面了。
他们是真无所谓,但阿彰怕是会很为难……
十三郎等六人也很明白这个道理。
“三哥你放心,我们一定克制。”
“就是,大不了,我们不跟他们玩就是了……”
“这个不行,”不等杨三童开口,十五郎就已经瞪了说话的十四郎一眼,“如果我们不跟他们玩,怕是会显得太过疏离,如果叫他们阳明观那边的师兄弟觉得我们不喜欢他们,两边不对路,阿彰也会为难的。”
十四郎叹了口声,很有些无奈:“那怎么办?”
十三郎和十五郎对视一眼:“我们不跟他们玩,但我们可以跟他们一起读书啊。”
十四郎听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倒是十七郎、十八郎和十九郎在后头看见,都是暗下摇头,越发的无奈。
不跟阳明观那边的师兄弟一起玩不是个好主意,难道跟他们一起读书就是了么?
阳明观那边的师兄弟可都已经是大人了,怎么可能还愿意跟他们一起读书?
这几个小童在那里各自发愁,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年长的鬼婴胎灵则在旁边看得越发好笑。
他们摇了摇头,齐齐看向边上的擎灯鬼母:“阿母,你先忙去吧,这里有我们照看着呢。你不必担心。”
擎灯鬼母回神,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我怕是得闭关。”
白长姐当下就说:“那就闭关去,阿母你手里的事我和二弟都可以接手。”
擎灯鬼母收住下意识往人道子火真意看过去的视线,定睛往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鬼婴胎灵看过去。
片刻后,她身影淡去,只留一句话回荡:“那便都交给你们了。我且闭关去。”
第 487 章
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在那陡然安静下来的环境中对视了一眼, 忽然齐齐笑了。
“燧祖固然广施恩泽,但阿彰这次……”白长姐说,“也是襄助我等太多太多了。”
白长姐这一句话, 便确定了整个擎灯鬼母座下鬼婴胎灵的基调。
程二郎、杨三童等也都郑重点头。
“我们不能只承领阿彰的恩德而不做回报, ”程二郎团团看了一圈他的这些兄弟姐妹们, “我们须得做些什么。”
张四女、陈五女等一众鬼婴胎灵听得, 却是将一张张满是稚气的脸都挤出深重的褶皱来。
“那我们能帮阿彰做些什么呢?”张四女问,目光当下就跑到了杨三童的面上。
“是啊, 我们能帮阿彰做些什么呢?”陈五女也问, 她还说,“若是十多年前,阿彰还惦记着晋廷那边的事情, 我们能从这些方面着手, 多多少少报还些。但现在……”
“现在阿彰好像对晋廷那边的事情都没什么兴趣了。”
抬眼对上一众兄弟姐妹的视线, 杨三童哪里还能不知道他们的意思?
“你们要从我这里打探消息, 我又要从哪里打听?”杨三童没甚好气地道。
白长姐、程二郎、张四女等一众鬼婴胎灵脸色都无甚变动, 还在沉默地看着他, 等待着。
杨三童暗下低骂一声, 但无奈何, 谁叫他是这诸多鬼婴胎灵中同孟彰最为熟悉的那一个呢。
沉吟许久,杨三童终于扒拉出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你们看……香火,如何?”
“香火?”
白长姐等一众鬼婴胎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终是没想明白杨三童的思路。
“香火, 最为精纯的香火。”杨三童说,他越说, 便越觉得这个想法极妙,“阳世那边暂且不说, 我们一时半会儿没多少影响力,但阴世这边……”
“你们还记得吗?”杨三童问,“阿彰他到阳世那边叫人被噩梦纠缠以前,可是在跟天地至深处沉积的那些老东西较劲的。”
“阿彰他做的事情虽然我们不是全部都能看得明白、想得明白,但他花费了心力做的每一件事,必不是没有他自己的想法的。”
“所以?”白长姐问。
杨三童团团看了一眼他的这些兄弟姐妹们,端正了神色认真道:“我不觉得阿彰是准备放弃了。天地至深处沉积的那些老东西,阿彰迟早还会再找过去的。”
“我们想要报答阿彰,大可以从这一处着手。”杨三童又说,“虽然可能我们费尽心思做了,能给予阿彰的报还不过是万一,但总好过什么都不做吧。”
这一片地界都沉默了下来,一众鬼婴胎灵尽皆低垂了眼睑,半饷没有作声。
在这样的寂静中,杨三童的声音再次响起。
“天地至深处沉积的那些老东西虽然难缠恐怖,但我们却是克制他们的,真要对冲猛撞,他们赢不了我们。”
“那就这样办!”白长姐扬声拍板,“回头我们就开始引导。左右我们兄弟姐妹人多,实在不够,回头我们再去招呼其他鬼婴胎灵就是了。”
程二郎看看白长姐,又看看杨三童,最后再看了一圈边上簇拥过来的诸多鬼婴胎灵,索性更进一步。
“若不然,我们索性请奉阿彰作我等兄长?!”
白长姐、杨三童、张四女等的目光齐齐落在了他的面上。
阴世天地至深处沉积的那些老东西确实被他们一众兄弟姐妹天然克制。
毕竟那些老东西是过去岁月遗留的残骸。它们的本体早已散去,连阴灵都算不上,只是生灵烙印的余留,倚仗强烈至极的等等情绪苟延残喘。
它们残破、固执又暴烈,很容易伤人伤己,稍不留神就会被拖入那些浓烈至极的情绪浪潮中沉沦。寻常阴灵对上它们都很难占到便宜。但他们这些鬼婴胎灵不一样。
他们这些鬼婴胎灵都是早早夭折的孩童,经历的世事不多,感情更是纯粹易变,喜即是喜,怒即是怒,爱恨轻易挥洒,也更为直接,少有积蓄挤压的时候。
更重要的是,早早夭折的他们相比起加害者,更通常的身份还是受害者。
他们的身上,很少沾染旁人的仇怨。
所以哪怕是在对上天地至深处沉积的那些老东西,他们也通常不会吃亏。更相反,是那些老东西会对他们多加避让,拿他们没办法。
也正因为如此,天然克制这种说法还真是一点错处都没有的,再精准不过了。
由此也完全可以想见,若孟彰被他们奉请为诸多鬼婴胎灵的大兄,得这万万数的鬼婴胎灵加持,那些原本就只能跟孟彰僵持的老东西们更拿孟彰没办法。
到得那个时候,不论孟彰要拿那些老东西做什么,也都会方便简单得许多。
程二郎却没想要退让,他甚至越想越觉得这个想法很妙。
“对!正该是这样!我们正该奉请阿彰做我们的大兄。”
白长姐、杨三童、张四女等一众鬼婴胎灵看了程二郎片刻,又各自偏转了视线彼此对视了几眼。
“我们奉请阿彰做大兄,”白长姐说,“其实也基本是要拜阿彰做主了。我们这么多兄弟姐妹……”
白长姐往更远处张望了一阵,仿佛能看见熙熙攘攘玩到一处的万万数鬼婴胎灵处的热闹喧嚣场景。
“不大好吧。”
程二郎看了一眼很有些忐忑的白长姐:“有什么不好?”
杨三童帮着白长姐说得更明白一些,“长姐的意思是人太多了,这么多人,若管不过来会很麻烦。”
程二郎摇头:“人多会麻烦是因为人多了会各有各的心思,总要在相互之间闹出许多纷争来。但我们兄弟姐妹不同。”
“我们既感激阿彰,又佩服他,还想跟着他一起玩。”
“这么些年过来,我知道你们也都看出来了,在我们所有兄弟姐妹中,阿彰的威望正在快速拔高。”
“大家都很信服阿彰。如果是阿彰的话,他能很轻易便让诸多兄弟姐妹听从他。”
白长姐、杨三童等一众鬼婴胎灵都在旁边听着,许久没有言语。
只剩下程二郎越更锋锐的声音在所有人耳边激荡。
“就算阿彰现在还只是我们的兄弟,但你们看看,他的威望已经在直追我们这十多人了。”
“奉请阿彰作我们的大兄,乃至是敬奉他作为我们的主君,基本不会有什么意外。”
程二郎还说:“就算他现在还不是,就算他十年后、百年后还不是,等数百年后、千年后,他也一定会是。”
“我们拦不住,且我们谁都没打算拦。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干脆一点,还能提早帮阿彰一把,好叫阿彰的修行更便利一些呢。”
白长姐忽然悠悠叹息一声,说:“你说得不错,阿彰今日不是我们所有兄弟姐妹的大兄、主君,日后总有一日会是。但……”
白长姐掀起眼皮子盯住了程二郎。
“但早一日、早一时也会有巨大的差别,何况是像你这样妄想着用跑的。你就不怕弄巧成拙,反叫阿彰落了个揠苗助长的结果?”
程二郎摇头:“我相信阿彰。”
顿了顿,不知是不是程二郎自己都觉得这个说法很有些问题,便解释也似地补充地道:“我看阿彰的先天位格极高,不怕承受不住这份名位的重量。”
笑话,阿彰可是跟那些阴神神尊称兄道弟的,他的位格就算比不上那些天生地养的阴神神尊,也绝对不会差到哪里去。
起码不会连一份“鬼婴胎灵之主”位格的重量都扛不住。
白长姐沉默片刻,也不再说话,直接将视线转落向杨三童处。
其他鬼婴胎灵的目光也各各落了下来。
杨三童心下苦笑,面上却端正了脸色。
“这件事我等做不了主,须得联络阿彰,叫阿彰自己拿主意。”
白长姐、程二郎都是颔首,一点异议都没有。
杨三童稍稍放松了些,翻手拿出那个小海螺来。
孟彰也不曾想才刚刚断去沟通联络的杨三童又一次找上了他。
多看了被拿在手里的小海螺一眼,孟彰送入一点属于他自己的气机,问那边的杨三童:“怎么了,可是又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阿彰……”杨三童总结了一下,将他们这一众兄弟姐妹的谈话都告知了小海螺对面的孟彰,然后问,“阿彰,你的意思呢?”
孟彰沉默了好半饷:“我平日里的事情很多,未必能够顾得上你们……”
杨三童看向了程二郎,程二郎回给他一个眼神。
杨三童又看了看白长姐、张四女等人,他几乎没有停顿,当下就对小海螺那边的孟彰道:“不打紧,平常里我们除了兄弟姐妹自个儿闹着玩以外,也没什么大事。”
“纵有,我们这些年长的兄姐还在呢,我们处理了就好,不必劳动你。”
饶是孟彰,听到杨三童这话的时候,都被小小地噎了一下。
既然如此,那你们又何必要奉请他来做这个大兄呢?左右有他无他于他们日常没有什么阻碍,那你们寻他来,硬生生叫自己头顶上多一个“大兄”,有意思?
杨三童似乎想见了此刻孟彰的心情,又似乎没有,他只笑着问:“如何?阿彰觉得可以吗?”
孟彰隐去了叹息:“且随你们吧。”
他难道还真能阻拦得了他们不成?
杨三童连带着白长姐、程二郎等一众鬼婴胎灵尽皆笑了起来。
杨三童更是嬉笑问孟彰:“阿彰,可需要我们改口,也叫你尝尝做兄长的滋味如何?”
第 488 章
孟彰默然抬首, 望入深重的夜色之中。
“……你们果真拿定主意了?”
白长姐、程二郎等的目光尽皆汇聚到杨三童面上。而这,已经将他们的态度展现得淋漓尽致。
“再不会改了。”杨三童一个字一个字地答。
孟彰深知他担下这个名头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他没有办法拒绝。
遮上眼睛堵去耳朵固然可以在父母、姐姐的庇护下享受一世安稳, 可他能做到吗?尤其是, 那些惨绝人寰、严重突破他三观认知的悲剧已经闯入过他的眼、他的耳。
他做不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何况, 在这样的情况下, 他的道心、外界的天地,也同样不会让他的道修成。心不安、道不成, 纵是寿终正寝, 也不过是一风中吊铃而已。
他回转目光,看向那些隐在他魂体中的道基、那褐色的草种以及赤色的人道子火,片刻后应:“可。”
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张四女等一众鬼婴胎灵尽皆大喜, 齐齐肃容敛朽, 双手敷在额前, 向着孟彰所在位置躬身而拜。
“吾等拜见大兄。”
“吾等拜见大兄。”
“吾等拜见大兄。”
一个个躬身俯拜之中, 有磅礴道则顿生感应, 从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这些鬼婴胎灵头顶牵引出缕缕气机, 它们不断串联系结, 渐渐编织出一道既诡谲也纯洁的尊位来。
孟彰心有所感, 忽然抬眼往上看了看。
在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张四女这些入了排行的鬼子之后,与他们共同隶属于擎灯鬼母的万万数鬼婴胎灵也都遵循感应,各自停下手上动作, 整理衣袍、收拾表情, 端正且认真地向着孟彰位置俯身而拜。
“吾等拜见大兄。”
更多的气机从这些鬼婴胎灵处牵引而出,百川归海一样汇入天冥之中, 更快地推动那座尊位的成形。
孟彰凝望着,眼中自有灵光晕染, 映照出这其中的诸般道则法理的变化。
这些变化,又都体现在孟彰的道中,不断帮助孟彰推进、完善他的修行。
事实上,此刻正往这边投注目光、观望着这边厢变化的,并不只有孟彰一人。
秦广王眨了眨眼睛,问边上的轮转王:“阿彰他是要接下这一个衍生出来的尊位了?曼珠沙华那边,还有‘河’……”
“他是不要了?”
轮转王的目光在各位阎王处转过,也是沉默:“你问我,我又问谁呢?”
问谁……
秦广王默默按住自家想要往更高处眺望的心思,不说话。
轮转王暗叹一声:“阿彰也好,阴天子大兄也罢,他们该都是有打算的。不过……”
不止是秦广王,就连其余的各位阎君也都有意无意地将目光落到了轮转王这边厢来。
轮转王说:“你们也莫要忘了,阿彰修的,是梦道。”
秦广王等诸位阎君顿了顿,也都很有几分好笑。
“阿彰修的是梦道,天地给他拟定的尊位又在曼珠沙华和‘河’这边,眼前更好,直接又给他一个尊位的雏形,只要他花些心思按部就班地培养,不愁日后凝聚出完整的尊位来。这可真是……”
“谁说不是呢?”平等王也接话说,“眼下看阿彰,似乎他在梦道上的进展还要更慢一些,也不知是该替他欢喜还是替他惋惜。”
楚江王却是不以为然,祂摇头道:“有什么好惋惜的?阿彰走梦道慢不过是同其他两条路做对比而已,认真说起来,阿彰在梦道这条路上也没有走得多慢啊。”
宋城王也笑:“就是。你们担心个什么?阿彰走梦道也很不错啊。”
秦广王听了这么一会儿,目光转了一圈,落在了宋城王和楚江王两位身上。
“你们说得这么笃定,是不是无边梦海那边又有什么消息了?”
宋城王和楚江王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你们也就是还没来得及听说,等你们听到消息了就不会这般意外了。”
秦广王看着祂们,连声催道:“快说,快说。”
倒是轮转王想到了什么,一时有些恍然。
“十来年前,阿彰不是就提出过要跟神荼、郁垒祂们一起,着手准备在无边梦海那边给我们诸多兄弟立下一个驻地,好让我们能够逐步开发无边梦海的?”宋城王说。
楚江王接过祂的话头,继续道:“虽说这十余年来,阿彰更多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阳世天地那边,但郁垒、神荼祂们却没懈怠呢。”
平等王也是恍然:“所以,是郁垒和神荼祂们在无边梦海那边的开发和建设有所收获了?”
宋城王颌首:“起码能给予阿彰在梦道修行方面不少的帮助。”
平等王下意识地露出一个笑容。只可惜,祂的这个笑容都还没有完全绽放呢,就先被祂自己给压下了。
“但是这样一来,阿彰的修行是不是就显得……太快了?”平等王问,“真不会有问题吗?”
秦广王也有些担心。
楚江王失笑:“快是快了些,但你们放心,阿彰的根基也很扎实稳固的,不会有问题。”
宋城王也说:“你得相信阿彰,阿彰不会做出那种只贪速度、不顾根基的事情的。”
平等王、秦广王等诸位阎君一想,也很是赞同地撂下了那点忧虑。
“你说得不错……”
听着前头诸位阎君兄长的对话,底下各位阴神神尊的目光悄无声息间转向了郁垒和神荼两位所在。
郁垒和神荼自然不会不知,祂们带着笑一一回望过去。
“郁垒、神荼,”牛头低唤一声,问,“你们在无边梦海那边真的有大进展了?”
诸位阴神神尊的目光当即就有意无意地飘了过去。
郁垒笑着颔首,也没有要遮掩的意思:“是能够不依托梦道修行者的锚点往那边建立门户了。”
牛头马面等一众阴神神尊尽皆振奋,脸色都好看了许多。
牛头更是高高地晃着脑袋:“很好,很好。虽然眼下看着,我们这边一时半会儿是追不上他们这尊位的了,但相比起这些鬼子凝聚的尊位来,我们这边对阿彰修行帮助还要更多一些。”
如此两厢弥补,也不算他们这些做兄长的差。
马面、黑白无常、日夜游神等也都各自点头。
“很好,郁垒、神荼,不枉我们这些年里帮着你们分担了不少事,干得不错。”
“你们这一回可真不赖……”
有了不输于那些鬼婴胎灵的底气以后,各位阴神神尊们终于能够坦然地看那一个尊位雏形的成形了。
随着一个个鬼婴胎灵向孟彰所在的方向俯身见礼,那个尊位成形的速度也越渐加快,渐渐地,九彩华光也在尊位雏形周遭汇聚流转,衬得那个尊位雏形越发的尊贵不凡。
乍一看上去,这个尊位格外的唬人。
但很可惜,这些个阴神神尊有一个算一个,基本都有天地尊位在身,对于天地衍生的尊位可谓是再熟悉不过了。
不管如今这个尊位雏形再如何尊贵高华,其中的虚实也总是瞒不过祂们去的。
“可惜了。”楚江王说,“这个尊位远还未到完整成形的时候,它还只是一个雏形。”
秦广王面上眼底也一点都不见意外。
“尊位越是到最后,就越是需要更广、更深的认可与影响,阿彰眼下还是差了一点。”
如今承认孟彰的,也不过是擎灯鬼母座下的一众鬼婴胎灵而已。
即便这些年来,擎灯鬼母及她座下的诸多鬼婴胎灵也接连聚拢、吸纳了好几位鬼母,鬼婴胎灵的数量较之先前可谓是急速攀升,但相比起阴世天地中的所有鬼婴胎灵来说,这数目还是不够。
接下来若想要快速推动这个尊位的成形,那便需要孟彰又或者他座下的那些鬼婴胎灵不断地吸纳、影响更多的鬼婴胎灵。
这势必需要花费不少的时间和心思,而阿彰……
他显然是不大愿意将自己的时间花费在这上头去的。
“有那时间和精力,阿彰该是更愿意打理他的诸多梦境……”
“……有道理。”
不得不说,虽然阎君等一众阴神神尊们与孟彰相处的时间不算太多,可祂们对孟彰的了解也没有太大的偏差。
这一次,祂们就料中了。
孟彰很快就收回了那看向尊位雏形的目光,抬手冲着小海螺那边的诸多鬼婴胎灵还了一礼。
“诸位兄弟客气了,快请起。”
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鬼婴胎灵也利索,应了一声就各自站直散去了,并不如何叫孟彰为难。
看他们散去时那欢乐玩闹的样子,若不看那天冥深处依旧在继续完善、打磨的尊位雏形,只怕还真以为这些鬼婴胎灵们都只是在玩一场游戏呢。
孟彰定睛往杨三童他们那边厢看了一眼,忽然抬手。
打开的手掌上,有一缕缕的道蕴震动显化,须臾间似面团揉掐,又似泥团打磨,最后显出一个巴掌大小的人偶童儿。
人偶童儿落下,被孟彰的手掌接了个正着。
这也是孟彰所能得到的好处之一。
将这个巴掌大小的人偶童儿拿到眼前,孟彰仔细地打量了半饷,又感受过它的效用,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也没去找什么木匣子,直接就将这人偶童儿收入袖袋之中。
待回头再找到情绪汪洋那边去的时候,这个人偶童儿能帮上大忙。
其实也不只是在那情绪汪洋里,便在其他处,这个人偶童儿也有不少的用处。
不过好用归好用,孟彰也没有在这个人偶童儿处花费太多的心思和时间。
他回转目光,看向了自己魂体里的褐色草种。
第 489 章
草种甚是安静顺服, 浑似安眠泥土之中等待着春日和煦气息的到来,但那偶尔被孟彰捕捉到的波动气机却也在告知着孟彰——
这草种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悄寂。还有,这草种的生长, 并不完全依赖于孟彰。
那些如今生长在黄泉路旁的曼珠沙华本身以及这方天地, 也都在支撑着它的孕育与生长。
孟彰一时睁开眼睛, 往黄泉路那边望了过去。
黄泉路上白雾茫茫, 如附骨之疽,风吹不去, 人走不散。那浓雾中人影幢幢, 似流水一般向着黄泉的尽头涌去,浩浩荡荡,不见回转。
但孟彰看得清楚, 也不是所有行走在这条道路上的阴魂都能走到黄泉的尽头, 还有相当一部分的阴魂, 会走着走着就走出道路, 落在路旁。或是在曼珠沙华的绿毯上浑浑噩噩立着, 或是沉入那些或大或小的水洼中……
孟彰看得片刻, 无声叹息。
这些走在黄泉路上的阴魂, 前行尚有生路, 滞留或偏离却是真的没有多少活路。如若他们不能在自己灵魂力量耗尽之前醒来继续往前,那就只能成为黄泉路旁那曼珠沙华生长的养料,又或是那些水洼更准确地说是未来的“河”壮大的资粮。
然而, 所有被黄泉路旁的曼珠沙华吸引、滞留不去的阴魂, 又都是执念过重乃至心中多有滞碍的人。他们自己不愿意往前走,谁又能救得了他们?
尽管多有惋惜, 但见得此番场景孟彰还是更放松了些。
别的都不提,这些滞留、偏离方向的阴魂的存在, 委实是在帮助孟彰分担压力了的。
只单单靠孟彰自己,确实也能够帮助曼珠沙华萌发壮大,但到底要消耗更多更长的时间。届时难免拖累曼珠沙华、“河”乃至是诸位阴神神尊的安排,以至于阴世天地这边地府的发展脚步缓慢,又给了有心人时间和机会。
要知道,如今固然是诸位阴神神尊成功占据了阴世天地的大势,可也不代表各方就真愿意眼睁睁看着诸位阴神神尊带着地府镇压整个阴世天地了。
野心自来就是那野草,再如何烧都是烧不尽的。
它来自人心……
孟彰也只是这么一想,很快就将这些烦心事丢开去,继续专注自家修行。
他突破阴神固然可喜,但修行之事,惯来就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不进则退,何况孟彰还惦记着前方更远更高处的风光呢,如何愿意在这里滞留?
尚可向前攀登的修行者自然奋力往上,而那些自认前路无望的则困守一隅,围着种种利益往来兜转,殚精竭虑,苦心筹谋。
颍川庾氏的庾迹此刻就正和琅琊王氏的王璇、陈留谢氏的谢宴、龙亢桓氏的桓举凑在一处理事。
或者算不得理事,而只是凑在一处商讨,要就这阴世、阳世两方天地间的某些事达成共识。
其中,也包括了阴世这边后续对待孟彰态度的事。
“……这件事该处理了。再拖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庾迹团团看了一圈,目光回到王璇身上,“那孟氏孟彰不受我们这一套的影响。”
王璇笑了笑,话语间就透了一点无奈:“这事不是我安排的。”
他这话说了,也不在意旁边的谢宴、庾迹乃至是坐在更远处的桓举信不信,当下就继续道:“王家这边我会整顿,孟彰那边……”
“我阿弟会接手。”
谢宴和庾迹脸色不见异样,但另一边厢的桓举却是嗤笑一声。
“那王绅?”这位龙亢桓氏的郎君迎上三位同等地位的大家郎君的视线,只觉得自胸膛上涌的笑意压都压不住,“我竟不知道,你们王家这位绅郎君有这样的能耐,能弥补得了我们几家跟那孟彰的关系。”
“到底是在我们桓氏不知道的时候,你们家这位小郎君的本事长进了,还是他跟人家那孟彰小郎君结下了什么深厚情谊,能叫孟氏那位小郎君轻易将这事给抹过去?”
庾迹和谢宴的眉头同时动了动,倒是王璇依旧未见异样。
他平平看了桓举一眼:“士别三人自当刮目相看,这道理,举郎君该也是很明白的才对。若不然,举郎君此刻也不会与我等三人坐在这里了。”
庾迹和谢宴的脸色当即舒缓下来,甚至还沾染上了几分笑意。
谢宴倒还好,多少还顾念着彼此间的脸面将那笑意遮掩了几分,但庾迹却完全没有这个打算,更还回转了头去面对桓举的方向,把自己的脸色直白地展现在桓举的视线里,好叫桓举看得更清楚明白一点。
桓举看着庾迹的眼神沉冷了些。
庾迹察觉,却不惧他,更没有收敛的意思。
其实也不是,若放在几个月前,庾迹是不会更不敢这样地挑衅桓举的。
毕竟那时候的龙亢桓氏手握兵权、隐隐约约有以龙亢桓氏一家覆压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三家店态势。尤其龙亢桓氏正巴不得拿他们三家做垫脚石,好叫皇族司马氏、天下人看见他们的用处,无事也要横三分,他又如何能给龙亢桓氏这样的理由和借口对他们颍川庾氏开刀?
现在,现在却又不同了。
大不同了!
想起这几个月里听到的从阳世帝都洛阳宫闱中传出来的消息,庾迹的腰背不免又更挺直了几分,连带着他面上那原本就不曾遮掩的笑意都更直白了些。
桓举将庾迹面上的表情变化看得清楚,却不爆发,反倒低垂眼睑。待他再抬起视线去看庾迹的时候,却是连方才那点怒意都不见了。
王璇和谢宴在旁边看着,只不作声。
随着阳世里那位东宫开始学习接触政事,龙亢桓氏的威势确实有几分低落不假,但就目前来说,龙亢桓氏立身的根本——兵权还没有被动摇,更兼之龙亢桓氏本身的实力也没有被削减,龙亢桓氏的地位就不会有什么变化。
是以即便阳世里那位东宫有意收回兵权、削减龙亢桓氏的力量,那也得是以后。
是那位东宫顺利长大、执掌皇权、收拢兵权的以后,而不是现在。
何况就算是那以后,阳世那位东宫也未必就真的会直接将龙亢桓氏彻底打压下去。大抵还是得保持皇权与将权的某种平衡。
亦即是说,他们可以趁着龙亢桓氏被那位阳世里的东宫打压、收拢的时机从龙亢桓氏那里拿回过去几十年间丢失的名望与财富,但再多就不行了。
再多,且不说龙亢桓氏日后会不会给他们记一笔,只说龙亢桓氏若真因为他们三家的冷眼旁观乃至是趁火打劫被皇族司马氏收拢吞食,倒霉的绝对不止是龙亢桓氏,还有他们三家。
晋朝自来是世家与皇族共天下。现在是皇族司马氏内部不稳,宗室藩王窥伺宗长嫡支,以至于如今天下各方动荡、隐有不稳。
可如果世家这边内斗、自乱阵脚暴露破绽,那些皇族宗室藩王未必就会吝惜刀兵,放过他们这与皇族共享天下的顶尖世族。
所以他们现下能趁着龙亢桓氏被皇族那位东宫敲打的时机出一口恶气,却不能真的下狠手打破四家的平衡。否则,怕是龙亢桓氏还没有死尽,他们自家就要在阴世天地这里共聚了。
这一点,在场的四位郎君心里都很明白。
“我自是明白,”桓举调整了一下身体,让自己放松地靠在栏杆处,“可正是因为我明白,所以才不觉得王绅能处理得了这事。”
“他放不下身段。”
王璇听着,一时也沉默,片刻后才道:“他能做到。”
放不下身段也得放,做不到也要做到。
桓举倒是相信王璇能说到做到,但是……
“你确定他能完全没有怨言?”桓举问。
还不等王璇回答,桓举又问:“你确定……这样的王绅站到那位孟彰郎君面前的时候,不会更叫孟彰郎君厌烦?”
王璇才刚要张嘴,可他一个字都还没说呢,就又闭上了。
现在是他们要弥补他们几家跟孟彰之间的裂缝,现在,是他们要跟那位孟彰郎君低头道歉……
凡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他们早先蓄意在童子学学舍里疏离、孤立孟彰,意图打压孟彰的气焰收服他,这样的做法和试探必然已经触怒了孟彰。如果他们再不拿出真正的诚意来,怕是他们几家跟孟彰往后就不会有真正交好的时候了。
若是寻常世家郎君倒也罢了,可孟彰……
已经修成阴神境界的这位孟彰小郎君,早已不是十来年前那个只有潜力的少年阴灵了。他已经在步步兑现他的潜力,他也在将自己的存在强硬地映照入天上地下、八方十界。
而且这还只是现在,不是孟彰的未来。
谁也不知道这位孟彰郎君的未来能走到哪里。除非……
除非这位孟彰小郎君在半途就遭劫魂飞魄散了。
但那又不太可能。
随着这位孟彰郎君渐渐兑现他的潜力,随着他越来越多地闯入强者眼中,他这种可能性就在大幅度降低。
更遑论,孟彰那郎君背后不止有他们安阳孟氏自家,还有阴世天地里的这些阴神……
想要让孟彰遭劫,落到那魂飞魄散渣都不成,难度实在太大太大了。
所以现在不是孟彰要交好他们四家,而是他们四家不想自己被这位小郎君针对。
在这样的事实面前,那十来年间被这位孟彰小郎君用噩梦折腾的族中子弟就算不得什么了。
“……你有人选?”王璇问。
谢宴和庾迹眼神先后一动。
桓举甚至懒得分他们一个视线,颔首缓缓笑道:“桓睢。”
王璇呵笑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桓举不理会他们三个的脸色,只继续道:“这十来年间,孟彰郎君在阳世天地各处行走,故而有噩梦入人世,纠缠各方,但是……”
“不知诸位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桓举眼底隐了一抹异色,“天下杀伐莫过于兵戈,为何这些随孟彰郎君入世的噩梦,却少有纠缠于兵营部曲?”
王璇与谢宴都是沉默,只有庾迹没甚好气地嗤了一声。
“难道不是因为你们这些……杀人太多,平日里就生活在噩梦里,所以才鲜少有那噩梦特意找上你们的吗?”
桓举没有在意被庾迹隐去的“丘八”蔑称,甚至懒得例会他,只看定了王璇和谢宴两人。
“你是认为孟彰郎君待你们这些当兵的不太一样?”王璇问。
还没等桓举回答,坐于王璇侧旁的谢宴也开口问:“……也包括兵痞了?”
他的这些同辈,果真没一个易于的。包括那看起来做事多受情绪影响、定力不足的庾迹。
桓举心下暗叹:“这便是关键所在了。但我可以保证,桓睢不会在最开始的时候就被排斥。”
起码。
王璇、谢宴和庾迹一时间都没有再说话。
桓举也没多做催促,给了三人足够的时间权衡判断。
事实上,王璇、谢宴和庾迹就没有担心过这个。
能叫桓举推出来代表桓氏跟孟彰打交道的,料想来怎么都不会是个一眼就会叫孟彰厌烦他的。
何况桓睢他们也都见过,确实是个很出色的小郎君。在这一点上,便是他们自家那个都是比不上的。
可关键也在这里。
若桓睢能投了孟彰的意气,那他们四家日后有所冲突矛盾,孟彰……
会偏向谁?
庾迹目光不着痕迹地瞥过王璇。
谢氏与孟彰本就有些渊源,何况谢氏族中还有一个谢远和孟彰交好,倒是不必担心这个。可他们颍川庾氏呢?
但要叫他阻拦……
不成。当前他们需要做的,是要修复他们四家跟孟彰之间的隅隙。旁的,都得放到后头。
“为了将这件事留给桓睢,你们桓氏能拿出什么来?”
庾迹等了好一阵子,终于等到了王璇的话。他的视线猛地抬起,定定地看着桓举。
桓举沉默抬起视线,和王璇、谢宴与庾迹三人目光碰撞。最后,他伸出手,从袖袋里摸出一份文书递了出去。
王璇接了过来查看。初时倒还不如何,后来越是查看,他的脸色便越是认真。
“你们桓氏……是认真的?”
王璇看过文书,随手往侧旁的谢宴面前一递。
“自然是认真的。”桓举没在意王璇三人的脸色,自然回答道。
待到庾迹将那份文书从谢宴手里接过来翻看的时候,他才明白了王璇那话的由来。
兵甲、弓弩这些东西桓氏愿意拿出来已经很叫人吃惊的了,但关键是,兵甲、弓弩还不是桓氏拿出来的最贵重的东西。
为了能让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三家能让出这个名额,他们龙亢桓氏连兵部的职司都拿出来了。
虽然只有一个,虽然交出这一个职司,也算是在侧面给他们乃至是皇族司马氏释放信号。
龙亢桓氏没有办法同时扛住皇族司马氏以及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的压力,他们愿意割让部分利益。
如果到此为止,那么局势还能维持,做不过是他们龙亢桓氏吃些亏罢了。就当是他们为当今晋帝在位那几十年间吞下的利益偿还部分。可如果他们觉得不够,还想要更多……
那就别怪他们龙亢桓氏的肉太硬,崩了他们的牙口。
而同时,他们龙亢桓氏也在做给那位阳世里的东宫看。
看,他们龙亢桓氏如今还是忠心的,没有改朝换代的决心。
他们真不是晋太*祖。
庾迹盯着手中的文书看了半响,终于合上,将它递还给了王璇。
第 490 章
“你们拿出来的东西确实不少, 但是……”王璇说,又摇了摇头,“相比起你们得到的, 不算多吧。”
起码桓举争取让桓睢接近乃至于与孟彰交好, 就能借着孟彰的名头跟阳世那位东宫太子表明他们龙亢桓氏的态度了。
可莫要忘了, 那位阳世东宫太子尚且还未曾转生以前, 对待孟彰的态度很值得细品的。
倘若桓睢这个龙亢桓氏的小郎君能得到孟彰的认可,同他交好, 那位阳世东宫太子对待龙亢桓氏的态度怎么着也该会有些变化。
桓举只是微微扬起唇角:“那又如何?我们现在争取的, 也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只是一个尝试的机会,他们龙亢桓氏能拿出这些来已经很够诚意的了。
当然,如果有人告诉他们龙亢桓氏, 他能帮助他们龙亢桓氏摆脱被那位阳世东宫太子猜忌、防备乃至是针对的困境且确切能做到, 那他们龙亢桓氏便是再拿出十倍、百倍的东西来的又何妨?
王璇望入桓举的眼底, 看见那丝似假亦真的癫狂, 沉默一瞬, 将手中的文书收起。
“那这件事, 便交给睢小郎君了。”他说, “对了, 我希望这件事能尽快处理,莫要再拖下去了。”
毕竟这等事,拖得越久, 便越是消磨人家的容忍度。谁又知道孟彰小郎君能容忍他们到什么时候呢?
桓举举杯, 一下饮尽盏中酒液。
“我们醒得。”
别看龙亢桓氏的郎君几乎都长在军营,但他们对这些人情世故也真的很了解。所以就在得了王璇、谢宴和庾迹准话的第二日晨早, 桓睢就来了童子学学舍。
他找孟彰。
不过他才刚来到童子学学舍的远门,就看到了同样往这边走的一个太学生员。
见得来人, 桓睢的眉毛动了动,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那太学生员却只抬了眼睑往他这里扫了一眼,便漠然地收回视线,不曾多加理会。
就像他没有认出桓睢的身份一样。
桓睢也收回视线,微扬起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顾旦,有些意思啊……”
顾旦和桓睢这一左一右等着,倒是看得经过这一处地儿的童子学生员和太学生员的脚步都慢了几分。
桓睢也就罢了,消息灵通的生员基本都知道桓睢这次是为的什么出现在童子学学舍,他们也没那个胆子亲自来看龙亢桓氏的热闹。
关键是顾旦。
倒不是说顾旦不可以来童子学学舍。
他当然可以。且不说他和童子学以及孟彰之间的关系,单只说他太学生员的身份,就没有人能阻止他站在这里。
但问题在于——
时机。
缘何顾旦会在这一日出现在童子学学社外头?
他必定也是来见孟彰的吧。但为什么是这一日?为什么偏偏他就跟也要来找孟彰的桓睢给撞到一起了?
真的只是巧合,还是某些人的意思?
譬如说学舍里的那些先生、学监?又或者根本就是孟彰的意思?
莫说不可能是后者。要知道,顾旦曾经是童子学学舍里的学监为孟彰安排的伴读书童。
能使唤得了顾旦的,除了童子学学舍里的学监,也就只有孟彰了。
何况前几年顾旦一直都在外头。他既本来不在太学里,何以突然归来,且还恰巧在今日出现在童子学学舍外头?
一个又一个疑问、猜测被压下又升起,以至于那些时不时瞥落过来的目光都带着些怪异。
不过当前这些目光着落点处的这两人一个比一个稳得住,非但脸上不见异色,连身形都格外的自在随性。
就像他们根本不是沐浴在各色各样的视线中备受猜疑地等待着来人,而是在能让他们自个儿闲适放松的地方等待着姗姗来迟的挚友。
也因此,当孟彰从小道的另一边走过来,抬头望见这两个人的时候,只觉得尴尬的从不是他们两人,而是那些时不时往他们两人身上递过视线的过路人。
孟彰脚步未停,直接往顾旦走过去。
桓睢并不曾生气,只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仍旧放松地倚靠着门柱。
“主君。”升起一团护持笼罩他们两人的薄光,顾旦拱手与孟彰见礼。
“不必多礼。”孟彰抬手,“你日前传讯与我说的那卷药经,可是真的?”
“不敢欺瞒主君。”顾旦端正脸色,从他自己的随身小阴域里捧出一个木匣来,“请主君过目。”
孟彰接过那木匣,里头果真摆放着一卷用竹简串联而成的书册。
感受着书册中萦绕不散、饱浸岁月气息的道韵,孟彰满意地点了点头。
“果真是战国以前的药经,很好。”他将木匣子重新合上收起,又看着顾旦问,“你为我取来这卷药经,可谓是功劳不少。说吧,你想要什么?”
顾旦摇摇头,很认真地问:“主君,我能成为你的部属了吗?”
孟彰奇异地看了他一眼。
“先前都是我在妄称主君,”顾旦说,“如今主君可能承认我了?”
“你果真还是要入我麾下?”孟彰问,“十余年过去,我只在闭关,久未有动作,而你如今……”
“也已与往日大不同了吧。”
孟彰不消多加探查,只张眼一望就知道现在的顾旦早不是当年那个局束迷茫的少年郎了。
当年的那个少年郎空有一腔意气却不知该往何处使劲,坚定又迷茫。而现在的顾旦……
孟彰看着圈拢在薄光中、面容未曾改变的少年书生,也是有些感慨。
现在的这少年书生眉眼疏阔、意态坚定,已是不逊色于那些望族郎君了。
“你有更好的去处。”
不论是太学,还是诸子百家;不论是皇族司马氏、各大世家望族,还是于岁月中无声隐匿的各家各门,都是很愿意接纳这样的少年的。
顾旦摇摇头,再开口却是对孟彰说:“不瞒主君,我也曾经犹豫动摇过。”
十余年的时间,哪怕对于他们这些阴灵来说,也弥足珍贵。
用十余年乃至可能更漫长的时间去等待一个不知道会不会真正接纳、承认他的主君,真的很冒险,也很需要魄力。
顾旦也曾经犹豫动摇过,但他都坚持下来了。
“主君,我在外间行走时候,见到了一些很特别的鬼婴胎灵。”
孟彰眉梢动了动。
“他们跟我曾经所见到的那些很不相同。我以为他们只是不多的几个例外,但我跟他们待了几日,却发现是我想错了。”
“他们不是例外。”顾旦很是放松,他甚至是满足的,“他们是千百个中的一员。”
“而他们,还在收拢着更多的散落的鬼婴胎灵,教导他们、培养他们。”
“鬼婴胎灵……他们终于可以补上了他们的缺失,开始真正地做个人,开始真正地睁开眼去看这个世界,去看自己。”
孟彰认真地听,不曾打断他。
顾旦的眼睛却在这一瞬聚焦,落在孟彰的面上。
“那个时候,我想要放弃了,我觉得我自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路。”
在阳世亡故落在阴世做一渺茫阴灵,顾旦是凭着自己在生时候的不甘渴盼才挣扎着来到太学,又靠着苦读、勤恳才得了童子学里罗学监的青眼,得以在这里为自己挣出一个新的起`点。
可是在那之后,他想要做什么,他自己却也没想明白。
固然,在他刚刚转变身份、从伴读的书童到成为太学里的正式生员的第一时间,他就为他自己择定了主君,但那个时候是他自己在一力认定,他所认定的主君却始终兴致缺缺。
这对他是一重打击。
所以当他见到那些不知不觉大变模样的鬼婴胎灵、当他被那些鬼婴胎灵的改变震撼,动心追随的时候,他是真的想要另行择主的。但是……
说到这里的时候,顾旦看着孟彰的眼神满是复杂。
“但是我没想到,那群鬼婴胎灵的背后,竟然也是主君你。”顾旦低低叹了一声,“其实我早也该想到了的。”
他早该想到……这世界哪来那么多的愿意打破亲手打破藩篱的人呢?
他再看了孟彰一眼,又一次冲孟彰拱手而拜。
“还请主君允准顾某的追随。”
“我曾闭关十余年,这十余年间,我未曾过问过他们的事情,可他们也将给那些鬼婴胎灵启蒙读书的事情做了下来。显见,我只是开了个头,真正做事的不是我,做事做得最多的也不是我,”孟彰望着顾旦,“你缘何就认定了我?”
顾旦不意外孟彰的问题,也并不曾因为孟彰的话动摇。
“万事总是开头最难。没有主君你,那些鬼婴胎灵就是想做事、能做事甚至能坚持又如何呢?总还是不成的。”
孟彰沉默一瞬,又道:“你是说我取出来给他们的那些启蒙书籍?”
顾旦叹道:“我知道主君要说什么。诚然,主君必然不是那些启蒙书籍的创作者、著作者,但它们都是主君你拿出来的。”
“你拿出来了,一切就不一样了。”
孟彰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片刻后他也叹一声:“罢了,你自去寻他们吧。”
“不必道出我来,你只去寻他们,我且再看。”
这带着点搪塞意味的话语没让顾旦如何灰心,他甚至笑了起来。
“顾旦,多谢主君。”但他很快又想到了什么,略做沉吟,小心觑着孟彰的脸色问,“旦在太学里也还有几个知交……”
“那边惯来就缺人,你们要去,那便去吧。只是,”孟彰看定顾旦,“你们,还有你,都要做好准备。”
做好准备。做好什么准备,孟彰没有明说,可顾旦也都很明白。
鬼婴胎灵那边的启蒙、读书之事做起来不容易,尤其劳心劳力,他们确实该当做好准备。至于后一句……
孟彰是在提醒他,也是在告诫他,他所带去的那些知交以及他们的事情,全都交由顾旦负责。
他的这些知交如果能够安心、诚恳做事自然再好不过,可如果这其中有人藏了祸心,那就都得他来处理。
“是,主君放心。”
他再一拜,收起遮蔽左右的薄光,脚步轻快离开。
无视顾旦转身离开那一瞬间横过来的冷眼,桓睢站直身体,端正客气抬手作礼。
“孟郎君留步。”
孟彰停下脚步,看桓睢一眼:“桓睢郎君有事?”
桓睢笑着,给孟彰留下过深刻印象的一身肆意如今尽数收敛,倒是比王绅还更多了些端重。
“不知孟郎君可否随我到侧旁的鸿雁亭中稍坐?”
孟彰看他一眼,转身往鸿雁亭而去。
桓睢笑着跟了上去。
鸿雁亭就在童子学学舍院门不远处,即便桓睢直接站在鸿雁亭中也能一眼看见经过的孟彰。
然而桓睢就是直接等在童子学学舍院门边,而不是待在已经收拾妥当的鸿雁亭里等孟彰经过招呼,委实算是诚意十足。
“请坐。”桓睢请孟彰入席,又亲自给他取了茶水来奉上,“这是从西山文渊峰峰顶处采摘下来的母茶叶,今年头一茬新采的。孟郎君尝一尝。”
桓睢该是知晓孟彰的习惯,并不像当下时兴那般往茶盏里加入各色的香料调味,而只是简单地用灵水冲泡。
孟彰接过茶盏,赏了一阵茶汤清亮的颜色,却不喝。
“桓睢郎君今日特意寻我,可是有事?”
桓睢手上动作一时停住,抬眼看孟彰。
孟彰仍自观赏着茶汤漂亮的汤色,并不看他。
桓睢“啧”了一声,随手将手中茶盏放下,然后双手打开,让自己的身体放松地往后靠去。
“我原以为你应该是有耐心喝一杯茶的,毕竟这茶漂亮又干净,没成想……”他摇了摇头,“看来那些蠢货是真的惹恼了你啊。”
连原本该会给、能给到的耐心如今都没有了,怎么不是惹恼了人?
孟彰脸色不动,仍自平淡看着手中的茶盏。
“那些蠢货做了蠢事,我是来给他们收拾烂摊子的,同时,也代表龙亢桓氏跟你谈一谈。”
若只是孟彰自己,童子学学舍里那些小同窗的冷待孤立,他是不会在意的。
他本来就跟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没什么来往,也没什么想要来往的意思,他们不来寻他,他正乐得领受一份清闲。但是……
孟彰抬起眼睑看向桓睢。
“桓睢郎君是个爽直人,那我也不兜转了。”孟彰说,“旁的都不必,只一样。”
“我问琅琊王氏、龙亢桓氏、陈留谢氏和颍川庾氏,似我今朝之事,能否保证不会再发生?”
桓睢正为孟彰这一刻显露的锋锐战意勃发,谁料听到的竟是这样的一番话,他也是愣了片刻。
“你,你不要赔礼,也不要责罚?”
孟彰只看定桓睢,问他:“于此事我便只这番要求,诸位可能做到?”
桓睢抬手捂去半边脸,怔怔发笑。
“竟只是这般?”半饷,他敛了笑意,“嗯,我们可以答应你。”
顿了顿,他又说:“倘若童子学学舍里再有此类事情发生,即便他们三家不管,我龙亢桓氏也可以保证,绝不轻饶。”
孟彰看了桓睢一阵,随意地点点头。
“如此,此事便算是了了。”
他这样说,却没有起身离开,而是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那温度正好的茶水。
桓睢也举起杯盏饮去半盏茶水。
“还有一事,我龙亢桓氏想请孟彰郎君释疑。”桓睢放下茶盏抬眼定定望入孟彰眼底,“孟彰郎君该也知道这些年来我龙亢桓氏的困境。”
“不知孟彰郎君何以教我龙亢桓氏?”
孟彰一时失笑,问:“这事竟也需要来跟我请教?贵族莫不是要看我一介小儿献丑不成?”
龙亢桓氏的困境以及根由所在,龙亢桓氏自己会不清楚,非得要来跟他讨教?
这是什么天大的笑话?!
桓睢礼貌地笑了笑,脸色不变,从善如流地换了另一个说法。
“那孟彰郎君可否给予我龙亢桓氏一份助力,让我龙亢桓氏重蒙君宠?”
孟彰收了面上笑意。
“这是贵族与他的事,与我有甚相干?”孟彰又道,“贵族应该知道,我并不插手这一类事务。”
桓睢面上眼底的笑意一点点收敛,每过去一呼吸时间,每消失一点笑意,这鸿雁亭中的氛围便沉重一分、压迫一分。
到得最后,当笑容彻底消失在桓睢面上时候,这鸿雁亭也已经化作了戾气、兵戈气纵横割据的血腥战场了。
“……真的不能吗?”
孟彰周身气机平缓,守住自家的三尺地界,只任由那些战场凶气来回剜刮。
“安阳孟氏不日将分宗,请帖已经送到了贵族族长手中,若是贵族族长届时空闲,不妨来坐一坐,也做个见证?”
桓睢沉默了。
他听得明白孟彰这一番话语里的意思。
——如果孟彰愿意插手这一类事情,安阳孟氏何至于选择分宗。他们正该合力,一气聚拢在孟彰的旗帜下向着更强大、更雄厚的名门望族前进才是。
那些纵横肆虐的凶兵、戾气平复下去,阴凉的空气回到了这一片地界。
“如果只是你跟我们交好呢?”桓睢像是又退了一步,“也不成吗?”
孟彰叹一声,掀起眼皮子看了桓睢一眼。
桓睢的目光避让开去。
孟彰拂了拂衣袖,从座中站起,离开鸿雁亭往童子学学舍去。
“阁下没有诚意,便这样吧。”
桓睢靠坐在亭子里,看着孟彰的身影远去。半饷,他举起那剩余的半盏茶,一气饮尽了。
孟彰离开鸿雁亭时候,各处仍有目光追随过来,一直到孟彰走入童子学学舍里,那些目光才少去大半。
但这样的清净到底没能持续太久,尤其是当孟彰走入童子学学舍中、在自己的座席处坐下时候,那些堆满各色情绪的目光又落在了他的身上。
除去换了些人,没什么不同。
不,说来也是有不同的。
孟彰才刚在座席处坐下没多久,童子学学舍里早已经在自己座席处安坐的各位生员忽然转过身,在王氏、谢氏、庾氏、桓氏四家小郎君小女郎的带领下,齐齐站定与孟彰拱手作礼。
“我等日前冷慢了孟彰郎君,今日与孟彰郎君赔罪道歉,请孟彰郎君原谅则个。”
孟彰站起身,拱手回礼。
“既然诸位同窗诚心认错,那彰便承下了。”
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听得,都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承下好,承下好啊。就怕这孟彰不承下,将他们晾在这里……
但很快,他们那才刚放松的心神一下子又紧绷起来。
“这事方才桓睢郎君在外头也已经跟我提过,”孟彰说,“他代表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和龙亢桓氏四家,应允我,今后童子学学舍里,再不允许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他应允了我,四家应允了我,料想诸位同窗以及往后的诸位后辈,应该会谨记承诺,不会再使类似的事情发生才对。”
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面面相觑半饷,视线重新回到了孟彰近前的那四位。
王氏的小郎君瞥了一眼立在侧旁的桓氏小郎君一眼,拉着嘴皮扬起一点弧度,将那勉强和僵滞仔细收拾好。
“当然。必不会再有了。”
孟彰听得这话,满意地笑了笑。
“如此,便再好不过。时辰也不早了,想来东厢房那边的先生该过来了,诸位同窗快快回座吧,莫要叫先生为难。”
这些个小郎君、小女郎们虚言两句,这才各自转回身去坐好。
才刚背对孟彰,那一张张还带着稚气的脸当下就垮了。
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表情是能看的。
也是,应下了孟彰这番要求,就代表着日后,不,是每一轮童子学学舍进新的生员,这些新生员家中的长辈就得教导他们这一条规矩。
而要教导规矩,要说服他们那些后辈知晓遵守这条规矩,就少不得提起来由,提起今日这一场旧事。
到得那个时候,他们这里的人,全都是被拎出来教导后来者的前事之师。
他们脸面丢得干干净净不说,还要丢到一辈又一辈的后来者面前,他们……
原本在阳世早夭就已经够丢脸的了,谁成想到了阴世,居然还要成为后来者的反面教例?
他们还活什么?!
童子学学舍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生无可恋,孟彰倒是甚是高兴,连童子学学舍里来授讲的先生们都忍不住多看了孟彰一眼又一眼。
俱都觉得新奇。
他们还真少见孟彰小郎君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
但孟彰全不管,他就是高兴,挺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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