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1 章
有了童子学这一群前车之鉴, 后头阴世、阳世里类似的事情当能减少许多。
孟彰不指望能完全杜绝这类事情发生,但能少一回就是值得高兴的好事,不是吗?
当然是好事!
当日前来负责讲学的曾涛先生从外间走进来, 面上眼底也尽都是笑意。
他团团看了一圈学舍里的小郎君、小女郎, 见他们久久没有回神也不生气, 笑着拿手中的戒尺去敲上首的案桌。
“该开始讲学了, 你们还不坐好?”
一众小郎君、小女郎这才勉强收拾了表情,转身回去坐好。
见得学舍里一众生员坐得笔直, 曾涛先生满意点头, 也不计较他们此刻心思到底在不在,直接就开始讲课。
“上一回我们说到曾子,今日我们就来说说曾子的那些弟子。要知道, 诸子百家各脉学说中的核心思想与理论提出者、总结者固然重要, 可将这些学说和思想传承下去的后继者亦是一样重要。”
曾涛先生将学舍中一众小郎君、小女郎的心念牵引回来, 又略略停顿给了他们一个思考、接纳的缓冲空间, 才继续往下分说。
“若是各家学说中的后继者信念动摇、心思偏移, 那……对于各家学说本身的破坏将更甚于自家学说的对立者。”
“而这之中, 最明显的一家, 莫过于……”
打从这一日, 不,从这一刻开始,孟彰在童子学学舍里的学习生活便恢复到了常态。
没有人再特意冷待孤立他。虽然孟彰和这一批同窗间仍然存在着某种难以消融的隔阂, 但孟彰本也不在乎。
他按着自己的脚步学习、修行, 也随着自己的心意与外人来往结交。
他日子过得甚是闲适自在,直到安阳孟氏正式分宗的那一日到来。
根据安阳孟氏族中议定, 安阳孟氏的分宗暂且只在阳世天地这边,阴世的安阳孟氏仍自混同聚居, 直到彼此之间的关系渐渐疏远。
这也是必然的事情。
随着安阳孟氏分解成两支宗族,哪怕他们还是同一个祖宗,祭祀着同一批先人,两支孟氏的关系也必定会逐渐疏远。
阳世的孟氏如此变化,阴世的孟氏真能完全不受影响?
仍是要分开的。
更甚至,如果不是眼下阳世天地里的时局很有些混乱,他们两支孟氏怕是都很难待在同一座城里。
受阳世两支孟氏族人的影响,也因为孟彰眼下还得兼顾学业和修行,是以安阳孟氏的这一场分宗宴席并没有混同一处,而是分了两地。
阴世安阳郡中开了一场,阴世帝都洛阳这边也开了一场。
阴世帝都洛阳这边的宴席,孟彰固然也是作为主家的孟氏中的重要人物,但却不是最核心的关键人物。
真正支撑起阴世帝都洛阳这边的孟氏宴席的,是特意从安阳郡那边赶过来的孟梧。
孟彰则跟随在孟梧的左右,与他一同迎客。
明明自家已经是个阴灵,现下只有魂体没有肉身,明明不需要他打头阵,只需要他跟在孟梧旁边,可这么站了小半日以后,孟彰还是觉得自己整张脸都僵了。
趁着待客的间隙,孟彰将自己藏在孟梧身后,小心地伸手揉他脸颊。
仿佛这样就能够放松他笑到僵硬的面部肌肉。
“……还是不习惯?”
孟梧的声音传入孟彰的耳朵,叫他手上动作停了一瞬。
但孟彰没有收回手,又按了按自己面部的位置,才从孟梧身后走出,垂手立在他身后。
“习惯是已经习惯,但还是难受。”顿了顿,孟彰补充,“心理层面的事,跟习惯与否没什么关系。”
孟梧看了他一眼:“心理层面的也是能习惯的。”
孟彰摇摇头:“能是能。”
孟梧将目光从他那边收回,又带着笑领了孟彰去迎那正往这边走过来的陈氏家主。
“既然不想勉强自己的话,那你就要尽量走得更快才行。”孟梧说,“只有走得更快、更高,才是别人来适应、习惯你,而不是你去适应、习惯别人。”
孟彰唇角扬着合适的弧度,客气又不失温和地跟着孟梧向来到近前的陈氏家主见礼。
孟梧跟陈氏家主客气地寒暄了几句,又让孟彰同这位家主说道几句,便招了孟庙过来将陈氏家主交给他,叫他亲自引着陈氏家主入席。
这位陈氏家主也不非拉着孟梧、孟彰这两个主家闲聊,跟着孟庙就去了。
陈氏来得较早,在他们这一群人后头,可还有许多宾客需要孟梧、孟彰这两位招呼接待的呢。
陈氏家主既不想挤占、挑衅其他将要到来的家族,又不想耽搁、招惹孟氏不耐,自然会识趣。
在这位陈氏家主之后,孟彰跟在孟梧旁边又接待了几家来客,才感受到了远远往这边而来的、属于颍川庾氏的气机。
颍川庾氏来的,当然不是庾氏在这个阴世地府里的当代家主,而只是庾迹和庾筱这一大一小两个而已。
所以说,才刚陈氏家主其实不必那般小心,相比起陈家之后来的那几家,他们算是很有诚意了的。
但这事也很说得过去。
安阳孟氏纵有孟梧、孟椿这样的顶梁柱,又有孟彰这个已经在逐步兑现自身潜力的后辈,它也仍旧只是三等的望族罢了。
尤其安阳孟氏还分宗了。
分宗了的安阳孟氏即便很快就能凭借出色的后辈英才再度崛起,它也仍然需要先重返三等望族的座列。
只是区区三等望族座列的安阳孟氏而已。倘若不是孟彰,今日这请帖就算是送到颍川庾氏、龙亢桓氏、陈留谢氏和琅琊王氏门房那里,也是吃灰的份儿。
它压根就不会出现在庾氏、桓氏、谢氏和王氏的郎君面前。
所以说,颍川庾氏能让庾迹带着庾筱亲自来这边走一趟,已经是很有诚意的了。
见得走下马车的庾迹和庾筱两人,孟彰就猜到后头来的龙亢桓氏、陈留谢氏和琅琊王氏这几家来的都会是谁了。
他们四家虽然内部自有争斗拉扯,但在对外的时候,他们却又是惊人的态度一致。
庾筱站在庾迹后头,隔着庾迹和孟梧仔细打量孟彰,眼神很有些惊奇。
作为主家,孟彰只做未见,客气地冲她一礼。
庾筱还礼。
颍川庾氏这一大一小两位郎君的到来,可谓是拉开了序幕。
在孟梧带着孟彰亲自引了他们两人入席之后,龙亢桓氏的马车就到了。
孟彰没有猜错,龙亢桓氏这里,来的是桓举和桓睢。正如后头陆续到来的代表陈留谢氏的谢宴和谢礼,代表琅琊王氏的王璇和王绅。
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龙亢桓氏和颍川庾氏乃是立于诸世家望族之首,与皇族司马氏共同执掌天下的家族。它们之间纵有高下,但终究是同一等级,自然就被孟梧安排到了一处。
庾筱也就跟着王绅、谢礼和桓睢等人坐到了一起。
才刚坐下没多久,王绅就连连看了庾筱几下。
庾筱转了目光过去,悄声传音问:“怎么了?”
王绅又看她一眼:“觉得你今日有些奇怪。”
庾筱错愕地回望过去,意识到了王绅的意思,她失笑,随后连连摇头:“今日更奇怪的其实是孟彰。”
王绅默默看她一阵,目光转过,滑向谢礼。
谢礼无言地看了看王绅,又看看庾筱,暗自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往后可能需要多注意一些了。
“怎么了?”庾筱悄声问谢礼。
谢礼摇头,回道:“总觉得今日最正常的是我。”
王绅和庾筱定睛看他少顷,同时瞥开视线。
他们两人那动作、那神态,已有五分相似,可见其默契。
宴席长长铺开,从这处孟氏宅邸的正厅一直延伸到外头的长廊,足足摆了有一百二十八桌,每一桌的客人都在低声跟同席而坐的其他人闲聊,也不独独只有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三个人在走神。但是……
也正因为如此,才凸显了与他们同席而坐的另一个人。
桓举没看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三人,目光直接落在桓睢面上。
桓睢抬眼,与桓举目光交接。片刻后,他将目光平平挪开,神态自在随性,似乎并未觉得自己独自一人被排斥在外了。
桓举又仔细看了一回,方才收回视线。
桓睢、桓举虽面无异色,但不代表这一切王璇、谢宴和庾迹三人就没看见。
王璇、谢宴和庾迹三人放下手上动作,目光沉沉地、沉沉地望着王绅三人。
王绅心神猛地一跳,似乎这才从某种怔忪中回过神来。
他腰背下意识挺直,抬眼小心翼翼观察着上首王璇的面色。
若不去看王璇眼底沉着的暗色的话,单只看王璇的面色,是瞧不出什么异样来的,只可惜……
但这里是孟府,这是孟府的宴席,即便王璇、谢宴、庾迹和桓举心里再有别的想法,也不是他们教训自家弟妹的场合。
在王绅、谢礼、庾筱快要绷不住的时候,坐在主位上的孟梧忽然举杯站起,含笑扬声。
“诸位,感谢诸位今日百忙之中抽出身来我孟府赴宴,观我安阳孟氏分宗之礼,为我安阳孟氏分宗见证。梧,甚为感念。”
宴席各处客人的目光尽数落在了王璇身上。
王璇含笑,起身与孟梧拱手一礼:“梧公客气了。孟氏亦是大家,今日分宗,正是树大分枝之象,……”
作为主家的孟梧在和代表宾客的王璇走流程,孟彰却是渐渐失了兴致。
又或者说,他本来就不多的兴致早在这一刻之前,就已经被消磨殆尽了。
他目光从王璇和孟梧两人身上挪开,在王绅、庾筱、谢礼和桓睢四人那边转过一圈,又是聊赖收回。
方才这四人乃至是王璇、谢宴、庾迹和桓举等一番来回,孟彰虽然没多留心,但也同样没错过。
不过这八人中的言行有多少是真实,有多少又是特意做出来叫孟彰看的,孟彰也都明白得很,并不如何放在心上。
孟彰此刻是在等。
他在等孟梧。
就在孟彰耐心要被消磨得差不多的时候,孟梧似是感应到了什么,目光往他这边瞥了一下,不疾不徐但足够利落地收住话题,转向下一个流程。
“吉时到,请诸位宾客给安阳孟氏做个见证。”
他说着,空着的手往旁边伸出。
孟彰从座中站起,双手捧着一道卷轴奉给孟梧。
孟梧拿住了那道卷轴。
他却不是自己打开,而是顺手将手中卷轴往上一抛。
卷轴悬停在空中,但那系着卷轴的细绳却是自然而然解落。
卷轴竖着拉扯开,展出其中空白干净的内里。
那卷轴内衬却不是只得空白干净的一面,而是如同银镜镜面一样地光滑明亮。而那镜面处,则映照出一个画面。
席中宾客都是出身大家,对世家礼仪规制尤其熟悉,别说那卷轴已经映照出了对面的画面,便是没有,只凭流程,他们也能知晓卷轴映照的是何方所在。
不是其他,正是阳世天地那边的安阳孟氏祠堂。
祠堂,乃是族中先人神位、魂灵的安居之地,是他们承领生人祭祀、接纳后辈所供奉香火的庄重之地。
凡是讲究规矩的人家,都不会愿意叫自家家族中的女郎轻易踏足祠堂。
但这会儿,眼下,在一族分宗的重要时刻,安阳孟氏的祠堂里,却站了几个女郎。
这些女郎,有梳着妇人发髻的,也有少女云鬓的。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安阳孟氏的女郎,在孟氏分宗这样的重要时刻,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孟氏祠堂里。
一时间,各色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落在主人宴席处的几人身上。
初初开始的时候,更多的探究、质疑目光是冲着孟梧去的,但不知是不是那些人想到了孟彰的前科,过不了多时,孟彰反倒取代孟梧成为了这些视线的焦点所在。
孟梧带着点笑意的目光轻轻在孟彰身上滑过。
孟彰神色不动,连回望过去的意思都没有。他只专注地盯着卷轴映照出来的画面。
他完全不觉得女郎出现在宗族祠堂里有什么不妥,哪里又会在意这些带着各种杂念的目光?
反倒是那些盯着孟彰的眼睛自己看了一阵,默默地收回了视线。
相比起其他人的激动来,庾筱倒是难得的沉默。
她默默地看着那卷轴中映照出的祠堂和女郎,又默默地、默默地盯着那边自顾自安坐的孟彰,久久没有言语。
直到王绅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才回过神来。
但不得不说,别管他们这些宾客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孟氏的分宗仪式仍在继续。
孟珏捧着孟梧的神位,领着站在他身后的谢娘子、孟昭、孟显和孟蕴等新宗系的族人向着仍然留在祠堂的孟椿等旧宗系的先人神位肃容而拜,再拜,三拜。
爆竹扬起,噼啪作响,烟尘弥漫,红纸纷飞……
竟是别样的热闹。
孟彰是夭折,便是入了祠堂都只是借孟梧这位先祖的光,隐在他的画像里,他没有神主位,没有属于他自己的位置。
但那是先前。
孟彰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孟昭怀中抱着的那个神主位。
神主位上,赫然用金粉墨笔描刻着他的名字。
孟彰,一笔一划,无比的清晰深刻。
孟彰能看见,这孟府宴席处观望着卷轴映照的所有人自然也都能看得见。
沉默,又是沉默。
有那沉默在心底沸腾喧嚣,有那沉默在眼底冰封冻绝。
后者不曾做声,而前者却想要呼啸,想要嚎啕,想要癫狂。
就连孟彰自己也没想到,那一个刻着他名字的小小神主位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竟然是激动的。
他以为他不会很在意……
但其实他在意。
他很在意。
孟彰想要闭上眼睛,可他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看得清清楚楚。
孟昭抱着属于他的神主位,跟在孟珏的身后,无视那些带着各色情绪的目光,昂步走出安阳孟氏的这座旧祠堂,来到那收拾停当的新祠堂。
孟彰的神主位被摆放在供桌上,单独的。而他的画像也被垂挂在了墙壁上,坐东面西。在孟彰画像的正对面,开了一个大大的窗户。窗户外,是一片收拾得很是雅致的园林。
如今窗户就正大开着,天光从窗外照入,落在画像里孟彰的眉眼处,叫他苍白病弱的面容也多了几分光彩。
分宗除了开新祠堂、移交先人神主位外,最重要的还是重新编写的族谱。
这个确实是与孟彰无关的。
孟彰是早夭,生前未曾成婚,更未曾生育子嗣绵延血脉,他在族谱上的记载已经定格了。再如何改写也不会有什么变动,总不能,是阳世天地里的谁,要给孟彰换一对父母吧。
不必等孟彰发话,阳世那边就没有人过得去。
孟彰耐心等着,等到一切流程走完,等到所有来参加宴席观礼的宾客全部送走,他才招来纸灯要往阳世那边去。
孟梧叫住了他。
孟彰提着纸灯,回身看他:“阿祖?”
你今日都不忙的吗?居然还能有闲心、有功夫留意他这边的杂事?
孟梧盯着他看了一阵,忽然笑开:“你这趟回阳世见他们,是会问起阿蕴的亲事的吧?”
孟彰看着孟梧略有些怪异的表情,顿了顿,才缓慢地、犹疑地点头。
孟梧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他坦然地迎着孟彰打量的目光,说道:“或许阿彰你事先不知情,但你见了今日的情形就该想到,你阿父、阿兄他们是真的很固执,也真的给我找了很多麻烦。”
“他们叫我头疼了很久,如今我碰见机会了,也叫他们头疼头疼,没什么不妥当吧。”
孟彰看着他,不吭声。
妥当不妥当的,孟梧根本就没有在问他。
孟梧看见他脸色,笑了一下,完全没有瞒着他的意思。
“你也不满意阿蕴那亲事的吧,阿彰。”孟梧说,“你这趟回转阳世,就直接跟你阿父、阿母和阿姐说出你的意见就是了。”
孟蕴的婚事,孟梧是真的不满意,但他只是孟蕴的先祖,孟蕴上面还有孟珏和谢娘子这对父母在呢。
她的婚事,孟梧不能说不可以说话,但他说了不算。
不过没关系,在这件事上他说话不算数,没人在意,但有人说的话可以有分量。
就譬如,孟彰。
孟彰如果真不满意,要阻止,那不论是孟珏和谢娘子夫妇,还是孟蕴本人,是必定会再考虑的。
“这事就交给你了,去吧。”
孟彰没动,他甚至叫住了孟梧:“阿祖。”
孟梧停住脚步,心下生出了些不祥的预感。
暗叹一声,孟梧回过身看孟彰:“说吧。”
孟彰就说:“我可能不太会反对。”
孟梧连问都没问,盯了他一阵摆摆手,自己走了。
孟彰看着孟梧的背影消失,笑了笑,提着纸灯走入梦境的界限。
孟彰入梦的时候,王绅、谢礼、庾筱和桓睢四人正坐在同一辆马车上相对无言。
他们的兄长也在同一辆马车上,但跟他们隔着一片不长不短的距离,如今正讨论着什么。只有他们四个小的,坐在那里各自出神。
“……真羡慕啊。”
马车车厢里忽然响起这样一句话,惊得王璇、庾筱和桓睢三人同时回神,都以为说话的是自己。
待他们找到真正说话的谢礼,待他们对上谢礼的目光,他们也是愣了一下。
包括惯常与他们不太对付、总觉得很勉强的桓睢。
片刻后,他们竟同时放松了些。虽然仍旧是谁都没说话,可那气氛总是跟先前不一样的。
“是啊,”庾筱说,“真是太羡慕了……”
车厢的另一头,庾迹收回看向那四个小的的目光,面色有几分复杂。
“所以你们也觉得,孟氏这次分宗,其实也有一小部分原因是为了这孟氏孟彰?”
第 492 章
王璇、谢宴和桓举三人只给了庾迹一个眼神。
难道不是吗?
如果不是安阳孟氏分了宗系, 而新的孟氏宗系里孟珏那一支的话语权强大到能压下族中所有反对的声音,就算孟彰是整个安阳孟氏族中承认的麒麟子,早夭的他也别想有立下自家神主位、甚至是将神主位安置在宗族祠堂里, 名正言顺接纳族中供奉的一日。
因为早夭的小郎君不立神主位, 不入宗族祠堂, 不受族中香火供奉, 是世道里流传了不知多少年月的规矩。
自人祖颛顼氏梳理、整顿人神祭祀开始就立下了的规矩。
似这等有法理依据、有人心根基、扎根炎黄人族族群无数年月的规矩,是随随便便就能够破例的吗?
他们三人之中, 到底是谢宴更为良心。他连连给庾迹眼色, 引着他去看。
庾迹跟着谢宴的视线望过去,正正就对上庾筱的眼。
他沉默了。
“……这一支新辟的孟氏行事如此明目张胆,也不怕招人非议?”
备受非议可不是什么好事。世家望族立足的根基, 除了他们自家的实力以外, 宗族里的名望也是其一。
倘若一不小心从“非议”变作“质疑”, 他们孟氏往后怕是就要过一段苦日子了。
尤其这一支孟氏还是新分立出来的支系……
庾筱眨了眨眼睛, 先自错开目光, 不再同庾迹对视。
“做好准备吧。”谢宴说, “这一支新分立出来的孟氏, 怕不会多循规蹈矩。”
王璇皱了皱眉头, 然后又飞快舒展开。
“多看看少插手,”他说,“孟彰郎君那一家子看着都不是好惹的, 别妄自行事, 反引火烧身。”
谢宴当下就赞同点头,庾迹犹豫了一下, 倒是也没怎么反对。唯独桓举……
这位郎君看了看王璇、谢宴两人,又看看庾迹, 一时笑开。
王璇看着他:“桓氏是有什么别的意见吗?”
桓举笑了好一会儿,笑得眼泪几乎都出来了,才勉强挤出一句能让他们听清的话。
“哪里会?只是……”
“我愿以为能亲眼见证一回世家备受赞誉的规矩礼仪呢。”
结果,还就是跟他们家的叔伯料想的那样,不了了之。啧……
王璇面色不变,淡淡说道:“道亦随世而易,何况规矩?龙亢桓氏若觉得不合适,不妨亲自上门去指导指导?”
桓举仍是笑,似乎并没有将王璇的辩解听进去。倒是王绅、谢礼、庾筱和桓睢四人在旁边听得清楚,一时暗自交换眼神。
‘王家的璇族兄说规矩也跟道一样,随世而易呢!’
‘不止,王家的璇族兄似乎也不想深究这件事呢……’
‘如果规矩能跟道一样随世而变,如果琅琊王氏以及整个世家望族都不想要太过深究这类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那是不是说……’
‘不只是孟彰,他们这些原本不能立下神主位、不能入祠堂领受族中香火供奉的夭折之人,也可以在自家的宗族祠堂里立下自己的神主位,光明正大地领受属于自己的香火供奉?’
无声的交流中,王绅、谢礼、庾筱和桓睢这四位,也很快达成了共识。
‘那,试试?’
‘试试!’
‘回头找个机会试试。’
这四位小郎君、小女郎的变化虽然不太明显,但也没有被王璇、谢宴、庾迹和桓举这四位年长的郎君所错过。
然而,王璇等人也没有阻拦。
相比起早夭的小郎君、小女郎立下神主位,入宗族祠堂这样的事,今日孟氏祠堂里发生的另一件事,才是他们更重视、更想要所有人跟他们一道无视过去的。
——女郎入祠堂。
如果女郎能在宗族祭祀、分宗立新这等关乎宗族命数的大事时候出现在祠堂,甚至不单单只是旁听,还能参与决策,那是不是代表着,未出嫁的女郎与……嫁入夫家的夫人也能在这等大事上发表意见?
这样的事情如果是放在寻常时候,不过跟给早夭的孩童立神主位并供奉到宗族祠堂一样,只是破除旧俗、规矩之外包容人情而已。
可放在当下,放在阳世天地中那位东宫太子渐渐长成、将要从自家的祖母和母亲手里收回皇权的节骨眼上,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谁知道这一支新孟氏是不是在暗示着什么。
相比起后面这一件事,王绅、谢礼、庾筱和桓睢四人想要自己的神主位,想将自己的神主位也安置在族中祠堂、领受族中供奉这件事,可就不太重要了。
其实不单单是王璇、谢宴、庾迹和桓举这些人想得有些多,就连孟彰心头也生出过类似的猜测。
不过相比起王璇等人来,孟彰不用很纠结这件事,他直接就能找人问。
“……阿彰你问我,是不是阿父和阿母他们有这个意思?”孟显听完孟彰的问题,眼睛瞳孔都瞪大了。
孟彰先是下意识点头,然后才问:“所以不是?完全是我想多了?”
“就是你想多了。”孟显几乎不带一点犹豫,直接就回答孟彰,“阿父和阿母可看不上贾南风,凭什么给她帮忙,让她能凭此再撕裂皇权?”
孟彰给了他一个眼神:“我以为是贾南风叫你们刮目相看了。”
“没有的事。”孟显摇头说,“她或许是个合格的母亲,但也只是过去这近十年的时间以及当下。但未来……”
“谁能保证?”
权势是味沾着了就扭曲面目、腐蚀心性的剧毒。眼下贾南风还能做个慈爱母亲,可谁知道当权势完全从她手上夺走的时候,她还能不能保持此刻的心境和心意?
孟显看了看孟彰:“阿父、大兄和我今日尽力促成此事,单单只是为了阿母和阿姐罢了。”
孟彰了然:“宗族新立,正是立下新规、废除旧例的最好时候。而有了今日这一回,日后阿母和阿姐再参与族中诸多事宜就简单方便得多了。”
毕竟,连宗族新立这样的大事,谢娘子和孟蕴都全场参与见证,甚至还入了祠堂,那日后再有什么事去询问托付给她们、她们再出现在祠堂里参与宗族祭祀,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他笑着,拱手冲孟显一拜。
“多谢二兄为阿母、阿姐,也为天下女郎费心了。”
孟显眉梢动了动,才将油然泛起的得意收拢遮掩了:“你又知道是我?”
“这等事情,阿母和阿姐虽有点在意,但不会太介怀,是以不会是她们自己主动争取。”孟彰说,“阿父和大兄虽然一直都想为阿母、阿姐做些什么,但我孟氏这一支从主支分出,阿父直接从祖父那里接下族长之位,近日里正是忙碌的时候,分不出更多的精力才处理这件事。”
“大兄作为阿父嫡长子,我们这一支孟氏的宗子,这段时间其实没比阿父清闲到哪里去,所以……”
他的视线停在孟显面上。
“所以就剩我有心有闲了?”孟显问。
孟彰虽然没有点头,但眼神已经给了孟显答案。
“你说得也不算错。”孟显咧着嘴笑了一阵,“但并不完全是我的功劳。”
孟彰细品着孟显的话,目光在他面上转了又转,随即撇开视线,甚至想要转移话题。
但孟显看定了他,目光平和,尤其地耐心。
僵持了一阵,孟彰妥协地问:“还有谁?”
孟显扬起了唇角,笑着道出一个并不叫孟彰陌生的名字:“顾瑾。”
“哦。”孟彰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孟显仍自用平和的目光看着他,看得孟彰只能开口问:“他都做了什么?”
“他跟着我一起跑遍了我们这一支宗族的各家,接连跑了好几个月,才终于说服了族人同意阿母和阿蕴在今日踏入祠堂见证。”
孟彰听着孟显的话,瞥了他一眼:“所以我那挂在祠堂里的画像……”
孟显点头:“那画像是他给你画的。他出身吴郡顾氏,曾经的画圣顾恺之是他的先祖。”
“你今日也看见了,”孟显觑着孟彰的脸色说,“他那幅画画得特别好。”
孟彰不能否认。
那画确实好。不仅仅是画中人画得很像,栩栩如生,还是因为那幅画像中饱浸着的善意和期许。那画像上……
几乎每一道笔触都是温柔的。
孟彰今日看见那幅画像时候,当即就深刻理解了“爱屋及乌”的含义。
“他的字其实也极好……”
孟显还在夸,接着就撞上了孟彰转过来的目光。
他话语顿了顿,连忙辩解道:“我们从来没想过让他书写你的神主位。阿彰你今日也是见过你的神主位的,该能认得出那上头的字才对。”
“是阿父的。”孟彰回答道。
“阿父从大兄和我手上抢过去的。”孟显强调,又嘀咕道,“何况就算没有阿父插手,那神主位也轮不到他来动笔,有大兄和我呢。”
孟彰哼哼了一声,表情却是缓和下来了。
“所以二兄你是认可他了?”
孟显一时沉默了下来。
孟彰看着他,并不催促。
“因为顾瑾他确实处处都好。性子好,跟着我在族中一连跑了好几月,就为着这一件小事;学识好,画技尤为出众;样貌好……”
孟显数到最后,索性就不数了。
“更重要的是,”他说,“顾瑾心中是真的爱重阿蕴,而阿蕴……”
“也很喜欢他。”
“只是喜欢?”孟彰不是很死心。
孟显看了他一眼。
孟彰就什么都明白了。
说什么“也很喜欢”,不过是孟显最后的、固守的倔强而已,顾瑾和孟蕴,是真的两情相悦。
“怎么就有这般深厚的感情了?”孟彰问,“他们两人也没认识多久啊。”
“两年,是没多长。”孟显说,“但事实就是,阿蕴认定他了。”
阿蕴认定他了……
孟彰眉眼低垂,很是丧气的样子。
孟显强打起精神来安慰孟彰:“放心,在阿蕴心里,我们也还是那般重要的,只不过是多一个顾瑾做家人罢了。不是甚么大事……”
不是甚么大事?
孟彰幽幽看了孟显一眼。
话倒是说得轻松简单,怕就怕背后的真相和事实会痛心到叫岁月都无法释怀。
但孟彰也不能说什么。
毕竟这孟蕴与顾瑾的所有事情,都还只是孟彰自己的猜测罢了,没有实证,也不知道具体,他如何能说得出去?
“希望如此吧。”
孟彰点点头,他索性将这件事放下,转而问起其他。
“大兄和我的修行都还算顺利,”孟显不瞒着孟彰,“虽然我们的修行进展比不得阿蕴和你,但也一直在往前迈进,你很不必担心我们。”
孟彰也没料想孟显会突然这样说,不由得愣了一下。
孟显对他笑:“总是要面对这件事情的。”
孟彰上一次入他梦中来是他刚突破阴神境界出关,那时不论是孟彰还是孟显的事情都不少,便只挑了紧要的事说了。
但现在,正如孟显所说的,总是要面对这件事的。
孟彰缓慢地点点头。
孟显稍稍调整了坐姿,让自己更放松一些。
“大兄和我都曾谈论起这件事。说起来,我们也不曾想过阿彰你的修行会这么迅速的。”
孟显笑了笑,目光从远处收回,对上孟彰的视线。
孟彰抬手,亲自给孟显斟了茶水。
孟显将那茶水接过来呷饮一口,才继续。
“你也知,我素来是没什么野心的。”
不论是家族中的权位,还是自己的修行,都是。
相比起一呼百应,相比起登临绝巅,孟显从来更愿意似这般闲适地坐在家中,享受一日的松散随性,然后在掌灯时候同家人坐在一处享用晚膳,又在那之后坐在一处叙话……
他不贪心,但或许,也太贪心。
别人只求自己圆满,他却更愿意家人与他一同圆满。
孟彰点头。
他信孟显的话,也信自己的修行进展没有在心理上给孟显留下什么阴影。
“而大兄……”孟显想了想,又笑说,“大兄虽然生来就是长兄,总惦记着要照看我们,但其实他也不觉得作为弟弟的我们就得要跟在他的后头。”
“他从不会这样拘束着我们。”
孟彰再点头。
“但我们仍然还是很苦恼。”孟显说,目光回到了孟彰的身上。
孟彰迎上他的视线。
“阿彰你和阿蕴的修行进展太快,将我们做兄长的两个抛下,我们两个便是再有心,到那危险来临的时候,我们怕也帮不了你们什么。”
“反而还得要由你们两个来保护我们呢。”
孟彰没有插话,继续听着。
“所以这十余年来,大兄和我都很勤奋。”孟显冲他露出了一个笑容,“诚然,大兄和我依旧还没有成就阴神,跟你修为差距拉得更大,但我们这些年的修为增进比之更早以前,可是要快了不少呢。”
“而且……”孟显说着,在这梦境之中就给孟彰捧出了一盏古拙的油灯来,“我们的法脉阳明观这些年发展得也很顺利。”
油灯的灯盏里沉着一节深、形如琥珀的灯油,但那灯油之中却漂着数百颗赤红的火星。
孟彰原就是这茅山阳明观中的开山祖师之一,如今又有孟显特意捧出来给他细看,这灯盏中的表象又如何能瞒得过他去?
是以只一眼他就明白了,这灯盏就是茅山阳明观的法脉道香,灯盏中沉积着的形如琥珀的灯油则是法脉的气数,至于那灯油中沉浮的火星,也不是其他,正是如今茅山阳明观法脉中真正入了道的弟子。
单就一道开山不过才十来年的法脉来说,这般的发展已经是很喜人了。
即便茅山阳明观一脉背靠着阴世天地里的诸位阴神神尊,能有这番成绩也很是不易,足见这些年来孟昭和孟显的用心。
孟彰又看了看孟显手上的那盏油灯一眼,也低头,同样捧出一盏油灯来。
他手中的这盏油灯从形制来看,跟孟显手上的那盏几乎一模一样,差的是材质,也是灯油和里头的火星。
孟彰手中的那一盏油灯,灯油不过是稀薄的一线,水也似的,远不及孟显手上那盏油灯里的灯油厚重粹明。至于那灯盏里的火星,就更别提了,都不及两指之数。
比不得,完全比不得。
孟显也就随意往孟彰这边看了一眼,接着就将手中的灯盏给散去了。
毕竟是梦境造物,不是实物,影响不了什么。
“人各有所长。”孟彰认真说,“在修行进展这方面,大兄和二兄可能暂且比不上我,但在这法脉传承上,大兄和二兄却是比我强多了。”
“大兄和二兄很不必为此烦扰。”
孟显定睛看了孟彰片刻,忽然又笑了起来:“那就好。”
“嗯?”孟彰心中猛地蹿出一个念头。
孟显说:“总觉得你时常想得很多。”
他直接伸出手,探向孟彰的头。
孟彰原还想躲,但到底停住了。
孟显手在孟彰头上摸了摸,说:“你修行进展迅速,是因为阿彰你自己喜欢修行,想要修为精进迅捷,而不是因为谁,因为什么人而被迫着在这修行道路上快速前进。”
“这很好。”
孟彰沉默了。
事实上,孟彰修为精进如斯,除了孟彰自己想,还有外部环境的逼迫和影响。
这个世道,这个时局……
孟彰迫切地想要将更强大的力量握在手里。
如此,他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也才能护这个族群一段路。
“虽然如今这世道还有凶浪恶涛在激荡,但相比起往日我们所料想的,该也算是有些好转……”孟显说,又问孟彰,“阿彰现在可有放心些了?”
孟彰点头,应:“有。”
孟显又笑,再伸手探向孟彰的脑袋。
这一回孟彰就避开了。
孟显瞪眼,片刻后笑开:“你莫要再给我机会。”
孟彰却是不怕他的。
孟显摇摇头,站起身对孟彰道:“走吧。”
孟彰也站起身:“二兄你要跟我一起去见阿姐?”
孟显爽快承认了:“是啊。”
孟彰站在那里一时不动。
孟显似乎并没有因为孟彰的为难而退让,他固执地看着他。
孟彰还想挣扎:“二兄,你在旁边的话,有些话阿姐不好跟我说的。”
深深看了孟彰一眼,孟显坐了回去:“行吧,那你自己去吧。”
孟彰没有立时动身去往孟蕴的梦境,他站在原地,小心地打量着孟显的脸色。
“怎么了?”孟显问。
孟彰这回说话时候都带了点吞吐:“二兄,你生气了吗?”
孟显摇头:“没有。”
孟彰定睛打量了他半响,才终于放心地确定下来。
“那我去了。”
待孟彰的气机离开这方梦境世界以后,孟显面上那噙着的笑意缓缓地散了。
“阿彰和阿蕴两个,果真还有事情瞒着大兄和我啊……”
孟显的忧心孟彰自然是知道的,但这件事,他还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毕竟,他自己是全靠猜的,而大兄也好,二兄也罢,显然都没有这样的脑回路。
孟彰愁着愁着,就转入了孟蕴的梦境世界。
孟蕴在她的药圃里等着孟彰。
见到孟蕴,孟彰没急着靠近,就站在药圃外头等了等。
孟蕴很快从药圃里出来,她带着孟彰在药圃外不远处的亭子中坐了。
“怎么了?”孟蕴问,“这样烦恼?你不是才刚从二兄那边过来的吗?”
“正是因为才刚从二兄那边过来。”
孟彰嘟哝了一句,坐直了身体看定孟蕴。
孟蕴抬眼看了看他:“说吧。”
孟彰就将事情给孟蕴说了,然后他看定了孟蕴:“阿姐,要怎么办?什么都不说的话,大兄和二兄怕是不知道会想到什么地方去,到时候出什么问题就不好了。”
孟蕴闭了闭眼睛,待她再睁开眼睛看孟彰的时候,她说:“你说得对,确实不能什么都不做。”
孟彰板正了脸,做出一副等待的模样。
孟蕴失笑:“嗯,我觉得可以跟他们这样透露,就说我是转世而来的,前生或许有什么妨碍,你猜到了,多少有些担心。”
“这样便可以了吗?”孟彰问。
事实上,他自己知晓不满足的是他,而不会是孟昭和孟显两个。
“可以的了。”孟蕴残忍地无视了孟彰的眼神。
孟彰隐去叹息:“好吧。”
孟蕴眼底的笑意更深。
“阿姐,你真的要定亲了吗?”孟彰收敛了面上夸张的表情,坐直身体,认真问道。
孟蕴也正色回答孟彰:“嗯。”
孟彰又问:“吴郡顾氏的顾瑾?”
孟蕴再次回答:“是他。”
孟彰望入孟蕴眼底,想要看出更多的东西:“阿姐,你会幸福吗?”
第 493 章
……幸福吗?
孟蕴很快回神, 她笑了起来。
是啊,她的幼弟就是这样心细,就是会在意这些旁人不会在意的、虚无缥缈的东西。
“我会。”坐在孟彰对面的小娘子这样说。眉眼弯弯, 笑容平和满足。
“我会。”时空长河下游处坐在奈何桥头守着炉子的娘子这样说, 弯弯眉眼淡去世事漂积的尘埃, 笑容一如早年平和满足。
她当然会。
能一直行走在道路上, 她幸福;能护持照应家人,叫他们也能顺遂安稳, 她幸福;能再见昔日伴侣, 与他再缔结鸳盟,携手一生,她幸福。
此刻的幸福, 将往日里沉淀的、挥之不去的不甘怨愤都冲刷去了。
她当然很好。
再没有人比她更好了。
孟彰定睛看她许久, 终于妥协地垂下目光。
“既如此, 那这门亲事我应了。”
孟蕴失笑:“嗯, 多谢阿彰为我费心。”
顿了顿, 她又说:“我们很高兴。”
孟彰看她一眼, 从袖袋中摸出一个木匣子来递过去。
这木匣子不是其他, 正是不久前顾旦送到孟彰这里来的那个。
“这是贺礼吗?”孟蕴接过, 打开后更是欢喜。
孟彰强调:“不过是友人刚好这个时候送过来的而已。”
孟蕴一点不在意孟彰的话,小心地将匣子里的竹简取出,认真辨认上面的字迹。
孟彰安静坐着, 并不打扰她, 自个儿打量这药圃中生长的药草。
他也并不是净打发时间的。
这是孟蕴的梦境,只要孟蕴不曾防备警惕他, 孟彰完全可以通过解梦的方式从这些药草中捕捉到某些信息。
“……看出什么来了吗?”孟蕴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孟彰转回目光,果然孟蕴已经放下手上的竹简了。
“看出了……阿姐你这段时日过得很充实啊。”
孟蕴笑睨他一眼:“你可要见一见他?”
孟彰没多大兴趣。
“再看吧。”
孟蕴叹了一声。
孟彰抿了抿唇:“最近我实在不好见他。”
他怕会打起来。
孟蕴果断地转移了话题:“再过段时日, 我们这一支新孟氏就要迁出安阳郡了。阿彰你还会来见证的吧?”
既然分了宗,那新分出的宗族搬离祖地另行寻找地方扎根是应当的事。
总不能都分宗了,还同挤在一个地界的吧?那还不如不分宗呢。
“茅山那边都已经准备好了?”孟彰问。
是的,孟珏他们这一支孟氏新的聚居地已经定下了,是茅山。
茅山地界挺大的,容得下一个新孟氏。
孟蕴点头:“自然。”
“日子在什么时候?”孟彰问。
孟蕴说:“约莫就在一个月之后。”
“……他也会来见礼?”孟彰先问道。
孟蕴含笑看着孟彰。
孟彰偏了头去:“宗族迁徙乃我们家中大事,我当然不会缺席。”
孟蕴高兴抚掌:“阿父阿母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孟彰盯了她一眼,语气幽幽:“顾瑾也会很高兴的吧。”毕竟亲事敲定,基本可以往外透露风声了。
孟蕴不在意孟彰的语气,还跟他说:“放心,他会给你准备见面礼的。”
“稀罕?”孟彰起身往外走。
孟蕴并不留他,笑着从梦中醒来。
便是晨早给孟珏和谢娘子请安的时候,她心情也好得很,那唇角上扬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下去,惹得孟昭和孟显连连看她。
“怎么了?”又一次抓住孟显的视线时候,孟蕴不由将身体往孟显的方向探了探,压低了声音问。
孟显看了看上首的孟珏、谢娘子和孟昭,也低声跟孟蕴说话。
虽然没什么用处。
“是我们该问你的吧。你今日心情好得出奇,是阿彰点头了?”
“对,他同意了。”孟蕴笑着回答道。
孟显看她一眼。
孟蕴问:“二兄,有事?”
孟显目光往上一抬,孟昭也正正在这个时候往下递来视线。
两人目光碰撞的那一刻,孟显点了点头。随后他就对孟蕴说:“待会儿我们去大兄那里坐一坐。”
孟蕴没有意见。
上首的孟珏和谢娘子只作不知,仍在继续商谈分宗之后的诸多事宜。
“再有两旬我们就要离开这安阳郡了,族人们的一应杂事还需得安排妥当。阿昭,你那边可还顺利?”孟珏问。
孟昭点头:“虽然族人们大多都还有些不舍,但两旬时间,足够他们处理完分宗后的杂事了。”
“那就好。”孟珏点头,他又不忘提醒孟昭,“虽然我们这一支要在茅山扎根,可孟氏是孟氏,阳明观是阳明观,你和阿显两个要分清楚才好。”
“我们知晓的。”孟昭回答说,“我和阿显已经在观中弟子面前仔细分说过了,只不过是我们孟氏一族新搬迁过去,确实还需要阳明观帮着联络地界中的各方罢了。”
再怎么分割,他们兄弟四人也还是阳明观的开宗祖师。两方联络摆在那里,又怎么可能完全撕扯开去?
所以该用的关系还是得用。
孟昭这样说着,目光就落到了孟蕴身上。
孟蕴坐直身体,对上屋舍中一众血亲的目光:“你们放心,族中这边不会有人干涉阳明观那边的。”
顿了顿,她又说:“毕竟,我们的族人都是明事理的。”
不明白事理的那些,自然会有人教他们明白事理。
听明白孟蕴话里的意思,孟昭和孟显一时尽皆摇头失笑。
孟珏和谢娘子却是甚为赞同地点头。
请安结束,孟昭、孟显和孟蕴却没有似往日一般各自散去,而是转移到了孟昭的院子里。
“大兄、二兄,你们叫我过来有事?”孟蕴问。
孟昭给孟显和孟蕴递上了茶水。
“昨夜里我见过阿彰,问了他一个问题,”孟显将杯盏放在一边,“他没有告诉我答案,只叫我来问你。”
孟蕴无奈地拖长声音:“阿彰到底是不太乐意。”
她掀起了眼皮,秋水明眸看定孟昭和孟显两人。
“阿彰叫二兄你问的什么?”
孟显就说:“我问他你们两个瞒着我们俩的东西。”
孟蕴听完,面色很有些奇异,看着是似懂非懂、似睡非睡的惺忪。
孟昭和孟显两人当下就小小地皱了眉头。
孟蕴是走巫祭修行一道的不假,但她从来都是跟谢娘子一样祭祀天地、自然、万象之灵的,从未真正侍奉过哪位神祗,怎么会……
还没等孟昭和孟显想明白,那边似睡非睡的“孟蕴”忽然掀开眼皮子,往他们这边递来一个眼神。
带着笑的,既熟悉又带有几分陌生的眼神。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恶意不存、更多善意的眼神,却摄住了孟昭、孟显的心神,叫他们所有思绪全都僵滞冻结,连思考都做不到。
还是“孟蕴”只看这一眼,若不然孟昭和孟显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转过来。
这是……赤`裸又直白的生命本质的差距。
孟昭和孟显都不敢看孟蕴,各自伸出手去拿茶盏。
但那手实在是抖得厉害,原本没动过的一盏茶水只有一两口是入嘴了的,剩下都洒在几案和他们的手上了。
孟昭、孟显这会儿的模样甚是狼狈,可明明是“罪魁祸首”的孟蕴自己却不明所以,只睁着眼睛奇怪地看他们。
“大兄、二兄,你们这是怎么了?”
这地方可是孟昭的院子,且除了他们兄妹三人外再没有旁人了,怎么大兄和二兄会弄得这般狼狈?
是遭了谁的暗算,还是得了什么太过骇人的消息?
孟蕴一面暗自皱眉琢磨,一面给孟昭和孟显递去帕子,自己再另行给他们换了一杯茶水。
新换上来的茶水被放在那里,也不见孟昭和孟显去拿,他们的视线甚至不敢跟孟蕴对上,都往旁边躲闪。
孟蕴的眉头皱得更紧。
‘所以,将大兄和二兄吓成这样的,不是其他人,而是我?可我……’
‘我不觉得我自己有什么问题啊?’
孟昭和孟显花了好一阵子稳定心神,才算是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阿蕴,”孟昭唤了一声,引来孟蕴专注的目光,“你……你近来的修行可还顺利?”
“修行?”孟蕴心中的疑惑不曾消减,但她还是诚实回答孟昭的问题,“也还好啊。和往常一样,没什么问题。”
“真要说起来的话……”
孟蕴说:“因为族里分宗的事儿,这段时日我每天都在忙,修行的时间都少了。”
孟昭给孟显递去一个眼神。
孟显想了想,也问:“你最近可有祭祀过神祗?又或者说,你往日里祭祀的那些灵,可是有什么变化了?”
孟蕴这下是真的知道孟昭和孟显是在担心什么了。
他们怀疑她被天地间的哪位神祗选去做侍奉乃至是降临的巫祭了……
虽然她自己是觉得不太可能,但见孟昭和孟显那忧心的样子,孟蕴还是很认真细致地将自己近日来的修行来回检视了几遍。
“没有。”翻来覆去地查验过也没发现什么端倪的孟蕴松了口气,对孟昭和孟显摇头,“我没发现有哪里异常。”
孟昭和孟显对视一眼,沉默下来。
孟蕴看见他们这般模样,下意识就觉得自己也该担心一下,可当她回看自己,她又总没在自己身上发现有什么担心、忧虑的情绪。
正相反,她放松自在得很。
而这样的情况,大抵有两种。
要么是她的修行真的有什么地方出了偏差,惹来很大的麻烦,以至于她根本没能察觉到麻烦的所在。
要么是她身上完全没问题,好得不能再好了。至于孟昭和孟显所见,则完全是他们误会了。
又或者说,是孟昭和孟显被误导了。
至于是这两种情况之中的哪一种……
她大兄和二兄可能更倾向第一种,而她则觉得是第二种。
毕竟若她身上真有大问题,拒二兄所说也有所察觉的阿彰不会这般放松……
孟蕴笑了笑,也这样说服孟昭和孟显。
孟昭和孟显愣了一下,才想起里头还有孟彰这一茬。
“你说得有道理,该是我们想多了。”孟显当下就说。
孟昭的脸色也肉眼可见地和缓了些。
“那大兄、二兄,”孟蕴问,“你们找到答案了吗?”
答案?什么问题的答案?
孟显叫孟蕴这么一问,连还有些木愣的心神都彻底恢复过来了。
“我有些想明白了。”孟显这么说,目光则望向了孟昭。
孟昭也点头。
孟蕴看看孟昭,又看看孟显,本来是不太相信的,可也没有继续探究下去了。
“嗯,那就好。”
孟氏新宗刚刚分出,再加上过不了多久就要合族迁往茅山,还有很多杂事需要孟蕴忙碌处理,所以她也没能在这里待太久,很快就离开了。
孟昭和孟显坐在原地不动。
倒也不是他们二人就不忙了,实在是他们两个还有很多事情没想明白,需要再消化一下。
“大兄,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阿蕴身上真的寄存着什么,但祂看起来没有恶意,甚至对我们还存在着一定的包容,乃至是善意。”
说到这里,孟昭顿了顿,才又说道:“起码在阿蕴和阿彰看来,祂对我们威胁不大,甚至很可能会给予我们庇护,是我们的助力。”
孟显细想一下,也赞同地点头。
“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再试探的时候就要更温和、更客气些了。”
孟昭颔首,随后又说:“这事情交给我。”
孟显不太赞成。
“各处都还有事情需要大兄你来调度总`理,反倒我更清闲简单一些,还是我来。”
孟昭不能点头。
实在是刚才的那种感觉太过可怕了,比单独一只蚂蚁在野外发现活蹦乱跳的大象还要恐怖,还要骇人。
“听我的,由我来。”孟昭说,“这段时日本来就是我和阿蕴接触的时候更多,由我来。”
孟显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可都被孟昭给镇压下去了。
从小到大,孟昭在孟显面前还是难得这样说一不二,直接拿定主意的。
孟显无奈点头,只得退一步。
反正等回头,他完全可以去找阿彰……
孟昭轻易就看出了孟显的心思。但他想了想,到底没将它给掐灭了。
如果孟显真的能从孟彰那里得到更准确的消息,那也不错。可怕就怕在孟彰也不好跟他们分说清楚……
孟昭暗下叹息。
孟显何尝没猜测过?不过都被他给压下去了而已。
从孟昭院子里回去,孟显顾不上手边的那些琐事,直接就捻了信香来供奉在孟彰的画像前。
孟彰才刚准备好要往童子学去,就捕捉到了从阳世天地而来的信香。
他伸手将信香招来,倾听其上附着的念头。
眼看着时间还早,孟彰也不迟疑,直接取了纸灯入梦。
孟显一手支在桌子上,昏昏睡去。
“二兄急急找我来,可是有事?”孟彰也不坐,直接站在孟显梦中就问。
“是有事。”孟显说,“大兄和我方才同阿蕴谈过了。”
孟彰认真听。
“我问你的问题,你曾叫我去问阿蕴,但结果是……”
孟显不曾粉饰,直接就将当时孟蕴的反应以及他们的狼狈都告诉了孟彰。
“所以阿蕴真的无事?”
孟彰叹得一声,只问孟显:“二兄既然都看见了,那你觉得阿姐有什么不妥吗?”
孟显沉默着,少顷摇头:“没什么不妥,挺好的。”
孟彰就笑:“这便是了。而且二兄,你和大兄要更相信阿姐才是。阿姐走的是巫祭之道,一直以来又祭祀的天地、自然,她比我们都要敏锐得多,也敏感得多。”
“她身上若真有什么不妥,她早想办法解决了,又怎么可能似现在这般放松?”
孟显想了好一会儿,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可他心里到底还余了点担忧。
孟彰明白得很,又补上一个有力的证据。
“何况家中还有阿父和阿母呢。”
孟显陡然惊醒。
是啊,还有阿父和阿母呢。
“论修为,阿父和阿母比我们强;论见识,阿父和阿母更是远胜于我等;论敏锐……”
孟彰摇摇头:“且阿姐更多时候还是跟阿父和阿母一起,阿姐身上若真有什么不妥,阿父和阿母又怎么会不知?”
“阿父、阿母若知晓了,更不会坐视不管。”
“如今既然阿父和阿母没有任何作为,那便是阿姐身上的异常不会对阿姐有什么妨碍。”
最后,孟彰落下结论。
“二兄且只管放心就是。”
孟显被孟彰完全说服了。
“你说得很对,正是这个道理。阿父和阿母都看着呢。”
担忧得以消解后,那被压下的好奇心就浮上来了。
“所以,阿蕴身上的,到底是什么?”
孟彰只笑:“阿姐没跟你说,二兄,我不好越俎代庖的。”
孟显很有些不满:“阿蕴没跟我说,不是她想要瞒着我们,而是连她自己都没发现。”
一个人自己都没发现、没留意到的东西,要怎么跟另一个人解释分说?
“这我就没有办法了。”孟彰说。
孟显哼了一声,问:“说来,你是怎么知道的?莫不是猜的吧?”
孟彰点头。
孟显惊了一下,知道自己应该相信,偏又不想相信。
“真的假的?你是怎么猜到的?”
孟彰只冲孟显笑。
孟显哼了一声:“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没办法了吗?你等着,我很快也会猜到的。”
孟彰离开孟显梦境时候,在孟显院子外头多站了一会儿。
可他多看了那边厢正忙活得不亦乐乎的孟蕴,到底是没有找过去。
回到阴世的时候,孟彰面上的笑意淡了些,倒更多了几分认真。
阿姐特意在大兄和二兄面前露了一点痕迹,虽然是吓唬了他们一遭,且将他们吓唬得挺惨的,是有什么缘故吗?
孟彰拧着眉头想了好一阵子,心头隐隐蒙上一层阴霾。
莫不是……
莫不是未来的大兄或者是二兄,更或者是他们两个,需要来自孟婆的帮助?
孟彰很不想做出这样的猜测,但他所有的判断都指向这样的一个结果。
可是,没道理的啊。
现在看着,大兄和二兄的轨迹很是中规中矩,没什么出格的地方,哪里就需要劳动孟婆了?
孟彰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在心里暗自记下一笔,以待日后。
毕竟就目前来说,孟昭也好,孟显也罢,看着都还算平顺,没有什么大麻烦、大危机的,孟彰更该重视的还是他自己的学业和修行。
而他也不好去问孟蕴。
当前这个孟蕴问了也无用,她也是不知道的,至于说未来的孟婆……
他现在站的位置和孟婆相差得太远太远了,他能看到的、所可以理解的,自然就远远及不上孟婆。
在这样的情况下,别说孟婆能不能解释,就是她能,孟彰能不能理解都说不定呢。
既是听了不如不听,那倒还不如不问呢。
孟彰摇摇头,坐上了去往太学的马车。
这会儿本也是各家学子赶赴太学读书的时辰,长街上马车、牛车如水流交积,一路往着太学滔滔而去。
桓睢今日也坐了马车,而不是骑马。
实在是他今日没有心思骑马。他的脑海里正不断回响着昨日从设宴的孟府归去时候不小心听到的那几句话。
“……孟氏如今分宗,再想要……还需得多积攒根本才能真正壮大,不如就……”
“孟氏可以不……但孟彰不成。放任……哪怕孟氏依然孱弱,不值一提,孟彰本人……也是如鲠在喉……”
“……你说得倒是轻巧,孟彰……我们先前又何尝不重视……我们找到机会了吗?不都被拦下来了?……”
“……我们再不想些办法,日后就是他针对……他已经在……想想吧,那些蒙书,那十来年的……”
“那你想要怎么针对他?……孟氏、那些鬼婴胎灵连带……护得严严实实……没找到……”
或许是这些断断续续听到的话语里的消息含量太大,不论桓睢周身气息收敛得有多好,说话的那几个人还是很快截断了外界的窥探。
甚至连这些人的身份,桓睢也无从确认。
尝试了几次以后,不好暴露自己身份的桓睢索性就不继续追寻了,转而梳理那些听来的信息。
说来有人不死心、不甘愿,要针对算计孟彰这事,桓睢还真不怎么惊讶。
莫说是孟彰,就是站得稍微高一些的人,稍微蹦达得欢腾的人,都还有那等看不惯、心怀嫉恨怨愤的人暗骂算计呢。
孟彰招惹了多少人,怕是他自己都不清楚,又怎么会没有人盯着他时刻想要捕捉他的破绽,对他下杀手?
问题在于,这一次看上去他们是真的想要动手了。
第 494 章
更关键的问题在于, 他以及他背后的龙亢桓氏,到底怎么个打算。
桓睢这样想着,目光直接就落到了同样与他坐在马车里的桓举身上。
察觉到他的视线, 正闭目养神的桓举睁开眼睛望过来。
“怎么了?”
桓睢也不遮瞒, 直接就问:“我既是要同孟彰交好, 那当家族与孟彰发生矛盾的时候, 我要怎么选?”
桓举没直接给出指示,反倒仍来问他:“你到底想问什么?”
桓睢没从桓举这里套到什么信息, 也不气馁, 很自然就道:“我刚才听到了一些话,我就想……”
“我们龙亢桓氏现在放弃针对孟彰了吗?”
桓举重新闭上眼睛:“暂且。”
桓睢仍自盯紧了桓举。
桓举妥协。
“我们现在没有在针对孟彰,这个你完全可以放心。”
——族中没有让你做弃子的意思。
桓睢听明白了桓举的话:“所以族中仍旧在不断收集他的信息, 好研究、分析出他的弱点。然后……”等待某一日启用?
桓举说:“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确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们这些世家望族, 从来都是在尽可能地做应对一切的准备。
别说是孟彰这样的与他们桓氏很可能存在某些不可调和矛盾的外人, 就算是龙亢桓氏自己的族人, 譬如他, 又譬如桓睢, 在族中里也有相应的信息收录。
桓睢沉默少顷, 揭过这一点。
“族中关于孟彰的研究和分析, 真的已经全部交到我手里了吗?”
“当然。”桓举面不改色,“而且你也不是一直在跟进吗?”
桓睢冷笑一声:“那何以到现在,我与他的交情还只是泛泛?”
虽然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且听起来他们桓氏那些负责研究孟彰的族人成果确实不怎么样, 但是……
“王绅、谢礼和庾筱他们跟孟彰的关系比你跟他的还要更糟糕。”
桓睢也不客气地直指问题关键:“那是因为有他们先在我面前探路了。”
桓举叹了口气,只能重又睁开眼睛看桓睢。
“所以你想要说什么?”
“族中是想好要怎么应对孟彰了吧。而且这些时日以来, 族中也一定有在留心各方的动静,我要那些人针对孟彰动手的情报和证据。”
“所有。”
桓举很快理解了桓睢的意图。
“你想要以此来向孟彰示好?”
桓睢说:“这是一个机会, 不是吗?”
桓举提醒他:“且不说孟氏自家就很注意相关的情报信息,就是孟彰自己,也在各处留有人手盯着。而且在孟彰的背后,还有那些阴神……”
“你要给孟彰送过去的情报,很大概率他已经知道了。”
“但这能体现我以及我们龙亢桓氏的善意,不是吗?”桓睢反问。
桓举飞快地判断了一下,还是觉得事情不大能如桓睢所愿,不过他也没有太阻止。
毕竟桓睢这边进展确实没有多少,一直这样僵滞着也不是办法,倒不如就放开手去让桓睢自己尝试。
或许桓睢就真的能打动得了孟彰呢。
“随你。”
桓睢唇边的弧度飞快勾起。
“所以族中对孟彰的处理最可能是……”
他竟非是要从他这里得一个准话不可了。
桓举抬眼看他,桓睢直视桓举的眼。
到底是桓举先错开了视线。
“既然给你分派了这样一个任务,那在你彻底失败、那孟彰完全站到我们桓氏对立面以前,我们对孟彰会更倾向于控制,而非摧毁。”
更倾向于控制,而非摧毁……
终于得了一个准话的桓睢并不觉得高兴。
盖因依他对这句话的理解,那大抵就是当孟彰有妨碍到他们龙亢桓氏的时候,他们会将孟彰“安排”好。
不论是要叫孟彰闭关,还是要叫孟彰暂时离开,总之是不会要叫孟彰继续待着阻碍他们的。
当然,真要这样“安排”孟彰的话,他们龙亢桓氏必定也会给予孟彰一定的好处。
想要叫孟彰闭关,他们就会帮着促成能让孟彰闭关修行的某些条件;想要叫孟彰离开,他们会帮着准备让孟彰离开的诱饵……
这也是龙亢桓氏对孟彰以及孟彰背后那些存在的妥协。
桓睢一时都分不清自己的心情到底有多复杂,更不知道这些复杂的情绪到底是因谁而起。
为了可能会被“安排”的孟彰?为了面对时局不得不对孟彰低头妥协的龙亢桓氏?更或是只为了他自己?
……可能都有。
“阿兄。”桓睢突然唤了桓举一声。
桓举看了过去。
他以为桓睢是想要再跟他讨要些什么或是试探些什么,却不料桓睢说的是——
“阿兄,我想去阳世天地看看。”
“看什么。”桓举说道,听不出多少疑问。
桓睢说:“我想去阳世看看,那位东宫太子到底有怎样的能耐。”可以给他们龙亢桓氏那么大的压力。
“奇了怪了,那位在阴世这边的时候,也没见他有如此能耐啊。怎么到了阳世那边,就完全不一样了呢?”
桓氏族中对此倒也是有些猜测。
“那位太子在阴世这边的时候被压制了吧。”
被压制了?被谁……
桓睢心头才刚萌生出这样的问题,随后答案就跟着浮出来了。
还能有谁呢?
武帝司马檐和他的皇后杨氏啊。
“这可真是……”桓睢都不知道说什么了,但他还是没放弃刚才的想法,“阿兄,你就说我可不可以去吧。”
桓举到底是点头应了:“待稍后你空出身来了,自己在族中领一个任务吧。”
毕竟如今他们这些阴世阴灵,可不能再无缘无故就往阳世天地那边跑了。
那些阴神盯着呢。
他们又不是孟彰……
桓睢终于是满意了:“多谢阿兄。”
为了表达谢意,桓睢自己提议道:“阿兄,谢远那边,我们桓氏不妨也放几个人过去。”
谢远那边龙亢桓氏当然也是有人的。不仅仅是他们龙亢桓氏,琅琊王氏、陈留谢氏和颍川庾氏也一样安插有人手。
这根本就不需要桓睢来提醒。
可桓睢主动提了,那就表示他不介意龙亢桓氏在这件事上多做几手准备。
“嗯。”桓举也不多说,只应一声。
片刻后,他忽然跟桓睢开口:“今日你都看见了吗?”
桓睢知道桓举问的是什么。
“看见了。”
“羡慕吗?”桓举又问。
桓睢实诚回答:“自然。”
桓举点点头,却是不再说话了。
但桓睢那早已停止跳动的胸膛却似是要就此鼓噪起来。
阿兄他,他真的是那个意思吗?真不是他多想了?
他的视线在桓举面上不停地兜转来回,无比的热切。
桓举不回应他的视线,只是微微笑着轻抚手上套着的扳指。
桓睢到底还没有彻底被桓举的话语诱得丢掉理智,他压住心头一点清明,快速地思考盘算。
也不独独桓睢一个人在发愁,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的脸色也都不是太好看,既愁又苦。
倒是孟彰这个还在府门边上送客的主人家,姿态还是一样的放松随意。
待这一大群来宾被送走,孟彰都还没来得及换一身衣裳,直接就转道去了另一处花厅。
花厅里,杨三童正把玩着一个七转鲁班锁。
这七转鲁班锁原是孟庙从外间带来回的,既繁琐又有趣,索性拿来招待来访的杨三童了。
“外头的人都散了?”察觉到孟彰不曾遮掩的奇迹,杨三童放下手里的七转鲁班锁,抬头问。
“都散了。”孟彰给杨三童续上他面前的百花琼玉浆,“怎么样,方才席间没遇上没什么事情吧?”
杨三童当下就笑:“没有,谢远谢郎君他们很照顾我。”
孟彰微微点头,彻底放心了。
他将杨三童放在谢远他们那一席中,本身也有这样的意思。既然席间没出什么事,那自然就再好不过了。
杨三童又喝了一口清甜多琼玉浆,主动转入正题。
“郎主,我近来收到消息,司马氏嫡支,就如今坐在金銮殿上的那位,他开始动手了。”
孟彰虽然不觉得多惊讶,但也点头,示意杨三童细说。
见孟彰面上神色依旧平静,杨三童心头暗赞。
所以在他之前,孟彰也已经在其他地方听到相关的消息了吧。是孟氏族中,还是那些阴神们?更或者,完全是孟彰自己根据太学、童子学各方动静判断出来的?
但不论孟彰是哪里来的消息,这一刻杨三童都是不过问的。他收敛了那些发散的心思,将那些消息都跟孟彰说了。
他还从袖袋里摸出一份卷宗来给孟彰递过去。
孟彰一面翻看手上卷宗,一面听杨三童讲述。
“今日寅时正,楚地有异宝出世,当时在场的,除了前代楚王三子以外,还有桓氏十三房的郎君。双方爆发冲突……”
“虽然那前代楚王三子当时有属臣在旁辅助,但那桓氏十三房的郎君却带有一支百人部曲。是以乱战之下,那前代楚王三子不慎重伤,他身边的属臣也是死伤惨重,看着很凄惨。”
“倒是那桓氏十三房的郎君顺利带走了刚刚孕育出世的异宝。”
说到这里,杨三童的话语停了停。
“当然,这只是外传出来的乱战结果。”
“楚王府传出来的。”孟彰点点头。
杨三童问:“所以,楚王府往外传假消息了?”
孟彰看了杨三童一眼,直接就告诉他了。
“据我所知,这一次孕育出世的异宝其实是一内一外的两件。内者,孕养灵魂本源,乃是极其罕有少见的能增长、提升灵魂资质那一类的宝物。而外者……”
“外者,是天地造化而成的防御宝物,直接保护魂体的。不只是阴灵,就是阳世的生人也是可以炼化使用的。”
杨三童初初听到的时候还有些心动,后来那心动就被警觉给取代了。
“郎主,这两件宝物,真的是天生地养、造化孕育的?而不是……”
而不是有谁特意用人为炼制、培育出来的东西来做局?
“那两件确实是天生地养、造化孕育的难得宝物,”孟彰先回答杨三童,然后才道,“至于这里头是不是还有谁插手了……”
他笑一下:“你真觉得这两群人会这么巧在那个时候撞在一处?”
杨三童心下既惊讶又平静。
也是,哪来的那么多巧合呢?而且,这十余年间龙亢桓氏跟司马氏那些藩王宗室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谁还不知道呢?
谁又还看不出来,他们之间这种滴落点火星就能爆炸的关系,跟那位武帝有很大的关系?
“所以是……”杨三童往帝宫的方向看了一眼。
孟彰说:“不止。”
杨三童心中的惊讶一下子压倒了其他的情绪。
“不止?”
但他也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
就现在这相互算计、各自弯绕布局争取胜算的混乱时局,龙亢桓氏和那些司马氏宗室藩王闹出这样一件事来,又怎么可能只是一个人的算计布局?
必定是有其他人插手了啊。甚至可能还有更多。
而除了这些明里暗里动手的,在事件外围推波助澜的,更是只会多不会少。
杨三童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带着点不知是期待还是别的什么异样情绪地看向孟彰。
既然有很多人出手,甚至可能各方谁都没闲着,那孟彰他……
“我没那闲暇。”孟彰只一眼就看出了杨三童的心思,又说,“孟氏和地府也没有。”
杨三童相信孟彰的话。
孟彰才刚出关呢。他闭关时间过去了十余年,出关后不得花费时间来梳理这十余年间的外界种种变化,调整状态应对外事外人?
至于孟氏和地府……
孟氏忙着准备分宗呢。而在孟氏选择分宗之前,他们本来是一心准备经营安阳郡的,没打算也没有那样的能力往外伸手。
起码孟氏的手是怎么都伸不到楚地那边去的。
楚地,可是历代楚王的地盘。
就小小一个孟氏,敢伸手去撩人家的虎须?
从这方面来说,地府确实是有嫌疑的。但这件事本身就不会是地府感兴趣的类型。何况地府现在都在忙着将整个地府的道痕刻入阴世乃至阳世所有生灵心中呢。
地府哪儿来的闲工夫去插手这些事?
炎黄人族这九州正朔到底落在谁的头上,对他们这些阴神神尊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所以竟然是除了我们的大多数势力吗?”杨三童竟然很有些不甘。
孟彰一时有些无言。
“你也想要去插上一手?”
有那么一瞬间,杨三童是很想要点头的。
毕竟如此热闹,只他们这里缺席,那多可惜啊。
可他认真想了想,最后坚定摇头。
“罢了。”
孟彰奇异看他。
杨三童偷偷觑了孟彰一眼:“郎主没想去趟这趟浑水,我们兄弟姐妹自然也不会多事。何况……”
杨三童的脸色陡然一整。
“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时间。”
“只要能给郎主你足够的时间,管他们怎么乱怎么打,到时候都要听一听郎主你的意思。”
孟彰资质摆在那里,缺的就是足够他成长的时间。只要孟彰顺利成长起来,哼,这天地里,就必定有孟彰的一席之地。
孟彰笑了一下:“你倒是想得明白。”
杨三童骄傲地扬起头。
他当然想得明白,他可聪明着呢,当然知道什么对他们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继续吧。”孟彰道。
杨三童便将岔开了的话题收回。
“除引发这场争斗的异宝情况不实以外,”杨三童说,“据我们所知,这场争斗的结果也多有矫饰。”
孟彰听着杨三童的话。
“首先,那前代楚王三子的情况其实没有那么严重,他甚至没有受伤。全程,桓氏那十三房的郎君就表现得很克制。”
“倒是那桓氏十三房的郎君,他并不如传闻那般顺遂。他的那支部曲……”
杨三童摇了摇头:“我们打探过了,损失过半,余下的大多都是重伤,只有寥寥几个轻伤的。”
杨三童不是个傻子,他背后的那些鬼婴胎灵们也不是。
所以根据这些信息,他们基本也能将当时双方的情况给推断得七七八八了。
“桓氏克制,不想激化矛盾,甚至可能做出了一定程度的退让,但楚王府这边却是咄咄逼人,甚至就是要挑着、逼着桓氏那边动手……”
略停得一停,杨三童做出了判断。
“楚王府,甚至可能还有其他的宗室藩王,他们想要做出一个‘逼反’的表象。”
“他们想要让天下人知道,是朝廷和武帝欺人太甚,而他们接下来做的那些事情,哪怕是起兵,也是被逼迫过后的、无奈的、决绝的反抗。”
“至于桓氏这边……”
“桓氏在朝廷这边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如果是早十来年间桓氏备受信任看重的那时候,威逼、欺压司马氏宗室藩王的名头,桓氏顶了也就顶了,左右他们背靠武帝,背靠正统。”
“宗室藩王越恨他们桓氏,他们桓氏越能得武帝信重,越能在武帝和宗室藩王之间的拉扯中飞速壮大。”
“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杨三童唇边扬起一点微妙的笑意。
“武帝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猜疑桓氏,而那东宫司马慎,则在一开始就在警惕、防备乃至是针对桓氏……”
“桓氏不可能想要为武帝与东宫硬扛司马氏的那些宗室藩王。”
别说是帮武帝和东宫了,东宫司马慎再这样提防戒备下去,桓氏怕是都准备想办法抽身了。
孟彰赞赏地点了点头,又问:“还有吗?”
杨三童眼珠子转了转。
“今日到郎主你这里来的桓氏族人很是客气,也很有诚意……”
杨三童回想着今日里所见的桓举和桓睢这两个桓氏郎君,心下很有些慨叹。
“他们想要在郎主你这边寻找到突破口?但即便如此,他们桓氏族中也不是完全将希望放到郎主你身上。”
“他们也在做其他的准备。”
这是龙亢桓氏在皇族司马氏各支的混乱纷争时局下的挣扎。
他们也真的很努力了。可是……
杨三童不太看好他们。
如果龙亢桓氏只有他们当前展现出来的这些力量的话,那他们的结果大概不会太好。
孟彰听完,笑着点了点。
“桓氏在准备布置后宫。”
杨三童飞快串联起他的所见所闻,他由此想通了往日里的一些疑虑,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没有更改自己的判断。
“那他们大概很不顺利。”
后宫……
现在大晋后宫里,不论是阳世还是阴世,只问这两处后宫中,真有他们龙亢桓氏周转腾挪的空间吗?
阴世这边,武帝司马檐的后宫有杨皇后镇着;阳世那边,当今的司马衷更是莫提了,完全是皇后贾南风的一言堂,至于后面必定会是接替当今司马衷的东宫太子……
纵然他们龙亢桓氏的女郎倾国倾城、姿容绝世又如何?
根本没有,也不会有她们施展本事的地方啊。
“确实。”孟彰也点头。
所以后面的桓太后,是不会有了。
杨三童定睛看住了孟彰。
孟彰抬眼看他,顺手将杯中的茶水吃去半盏。
不错,杨三童手边的是百花琼玉浆,但孟彰手里的却是清茶。
清茶毕竟更醒神。
杨三童面色有些犹豫,片刻后他才问垂着眼问孟彰:“郎主,你怎么看……桓氏?”
孟彰失笑摇头。
杨三童想要问的,哪里就是他对龙亢桓氏的看法了?他问的,根本就是他想不想要收拢龙亢桓氏。
杨三童他这可真是……
“不怎么看。”孟彰直接说,“龙亢桓氏强横确实是强横,他们族中的儿郎都很是勇猛出色。不过……”
“那是龙亢桓氏他们自己的事情,我没什么看法。”
即便备受司马氏皇族忌惮排斥又如何,龙亢桓氏始终是龙亢桓氏,在皇族司马氏真正对龙亢桓氏下手以前,龙亢桓氏都是当世顶尖的四大氏族之一。
为什么皇族司马氏的那几人明明已经在着意针对龙亢桓氏了,龙亢桓氏还是能稳稳地站住脚跟?
真正的关键是龙亢桓氏自己。
“我说的不是现在。”
杨三童也觉得自己刚才萌生出的想法有些太过天真,但认真想一想,却也不是真的完全没有操作的余地。
“郎主,现在不行,不代表以后也不可以啊。”
“桓氏崩解需要足够的时间,而到得那个时候,想来郎主你一定已经很强了,那以后我们再出手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杨三童说着,连眼睛都激动得泛起了红色。
第 495 章
……收拢龙亢桓氏?
孟彰才刚递到唇边的杯盏一时停住, 眼睑抬起,沉默地凝望着对面的杨三童。
杨三童承受不住那随着时间流逝越发沉重的压力,垂落目光避开孟彰的视线。
“郎, 郎主……”
“这是你的主意, 还是你们所有兄弟姐妹的意思?”孟彰问。
杨三童不敢真正触怒孟彰, 更不敢叫这顶黑锅落到他们所有兄弟姐妹的头上。
也是到了这一刻, 他才惊觉自己心中对孟彰的恐惧。
哪怕这一份恐惧,也是刚刚才萌生出来的。
“只是我自己……”他嗫嚅着。
孟彰目光中的平淡终于稍稍松动了些。
“这样的事情往后莫要再提了。”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话语中的冷硬, 孟彰略停一停, 恢复平常语气说话。
“安阳孟氏如今虽以分宗,但不论是两支孟氏宗族中的哪一支,我们的实力依旧不差。若我想, 依据孟氏根底开始经营, 不是没有机会将孟氏壮大到顶尖世族。”
“差的不过是时间而已。”
是的, 如果他愿意, 如果他们手足四人中有哪一个生出了这样的心思, 哪怕大兄、二兄和他依旧不如何成器, 仰赖他姐未来孟婆的实力和地位, 孟氏必定能够触碰到顶尖世族的标准。
它甚至能够稳稳当当地站在诸顶尖世族之列。
这是真正顶层力量所必然拥有的规格。
力量, 能自保、能扩张的力量,才是地位的根本保证。
有他姐在,有孟氏在, 他如果真有心, 需要去为龙亢桓氏那般费心费力吗?
尤其孟彰是姓孟,他不姓桓。
世族以血脉为联结, 其实最是排外,别说孟彰姓孟, 与龙亢桓氏本身没有任何关系,就算有,就算孟彰是龙亢桓氏里的旁支子弟,他想要压服龙亢桓氏中的诸多子弟儿郎,真正收拢掌控龙亢桓氏,那也几乎不可能。
既如此,他为什么想要去收拢龙亢桓氏?
而且更重要的是,孟彰本身对龙亢桓氏没有那种想法。
“如果你们自己想要龙亢桓氏的话,你们倒是可以试着动手。”
孟彰说得很明白了,是“你们”,绝不会叫杨三童产生任何的误会。
杨三童将那到了嘴边的辩解吞回,只应声道:“好。”
话是这样应着,但杨三童心里基本已经打消这个想法了。
孟彰又盯着杨三童看了一阵,这才缓慢点头。
“你们明白最好。”他简单说得一句,随后就像是不经意般地问,“话说,你们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想法的?”
“可有缘由?”
只是“我”,不是“我们”。
杨三童几乎下意识就想要反驳,可他话还没有出口,整个人的意识却是忽然一个哆嗦。
就像是在大冬天时候,好不容易从草堆中出来却被旁边不知什么时候挤过来的弟弟伸手摸到脖子后头的那样,他一下子就清醒了。
是啊,他为什么会生出这样一个想法来?
收拢龙亢桓氏?帮着他、他的所有兄弟姐妹们选定的郎主收拢龙亢桓氏?
他是怎么想到的?
龙亢桓氏……
是那般随随便便就能被收拢、被吞噬的肥肉吗?
行,他阿母座下兄弟姐妹众多,而且龙亢桓氏眼看着这几十年乃至接下来的近百年日子都不太好过,再有他们郎主在上,等他们郎主长成,他们不是没有资格参与这份分食龙亢桓氏的盛宴。
可是,在那之后呢?
收拢了龙亢桓氏之后呢?之后他们要怎么安排那些龙亢桓氏的子弟儿郎,之后他们要怎么经营从龙亢桓氏那得来的资财产业,之后他们要怎么跟其他的世家望族、诸多阴灵来往?
这一条条的,哪一个看起来都不简单,也不容易,他准备怎么处理?
这些问题,他想过了没有?
杨三童的嘴唇张合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如果这些后续问题他都没有思考过、判断过,那他为什么会想要孟彰收拢龙亢桓氏?
真不是要帮着龙亢桓氏断尾求生?
“我也不知道,就是……”杨三童说,“我就是想着,龙亢桓氏执掌兵权,真要有机会的话,郎主最好不要错过。”
孟彰仍紧盯着他。
杨三童又说:“我就觉得,郎主缺失了一部分朝廷中枢的力量。而这部分力量的空缺,可以从龙亢桓氏这里补足。”
若单从这两个方面来看,孟彰确实应该趁着龙亢桓氏衰落的难得机会尽力接收这一顶尖世族剩余下来的力量。
但是……
“我没有这个想法。”孟彰说,“我也不觉得我需要他们。”
杨三童压下心中诸多翻涌上来的念头,飞快说道:“也无妨,我们自当承领郎主的意志。”
甭管在他的想法中收拢龙亢桓氏能给他们家郎主带来多少好处,他们家郎主没有这个意思,那龙亢桓氏便是主动推送到他们这边来,他们也绝对不会伸手。
孟彰深深看了杨三童一眼:“回去后仔细查清楚,我不希望我们成了别人的刀,又或者是什么垫脚石。”
杨三童很认真地应了:“我回头就去细查。”
顿了顿,杨三童又说:“这次是我疏忽了,郎主,以后不会了。”
孟彰摇摇头,安抚道:“你虽然在内宫、‘东宫’里待过,但这些地方虽然历练人,却局束了眼界,而这些世家望族却偏偏很懂在大局处着手。”
“你跟他们对上,会吃亏很正常。而且他们这一次,其实是用的阳谋,你没察觉不奇怪,但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情……”
孟彰叹了一声:“杨三哥,我就要罚你了。”
“该当的。”杨三童说,“我不怕被罚,只怕因为我的缘故,连累了你、阿母和其他的兄弟姐妹。”
杨三童一时发狠:“这一次是我不小心,阿彰,你知道是谁在后头对我下手吗?”
孟彰问:“你想做什么?”
杨三童磨着牙说:“我这次吃了亏,我当然要找他。”
“我要找他算账,更要找那个人磨练。一定不能叫往后再有今日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孟彰一时摇头失笑:“你且给我些时间吧。我叫人去查查。”
杨三童这才算是有些满意了。
“我等你的消息。”
孟彰越发的无奈,但他应了杨三童说“叫人去查查”,是真的找人了,并不是虚言搪塞杨三童。
不过孟彰这次并没有特意去动用什么渠道人脉。
杨三童回去便使唤了擎灯鬼母座下诸多鬼婴胎灵清查相关痕迹是杨三童的事,却不是孟彰在动手。
他甚至没有去调动孟氏的人手,他直接找到了桓睢。
是的,孟彰第二日去往童子学的时候,径直找桓睢去了。
孟彰找到桓睢的时候,桓睢已经到了,且正在愣怔出神。
没有着意打扰他,孟彰自己在桓睢的对面坐下了。
“你今日特意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桓睢倒是很快回神,给坐下的孟彰分了一盏茶水过去。
孟彰笑着接下茶水。
“是有个问题想问一问睢郎君。”
桓睢将手中的茶壶放回去,抬眼望来。
孟彰这是,来者不善啊……
“是什么事?”
孟彰就将昨日里杨三童跟他的对话挑挑拣拣说给桓睢听了。
“我的那位朋友虽然是野惯了,但他没有那么大的野心。若不是有人在后头推波助澜,他不会有这样的想法,更不会直接这样跟我提起。”
抬眼对上桓睢的视线,孟彰笑:“龙亢桓氏乃是今朝四大顶尖世族之一,与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并列各方世家望族之首。”
“但就是这样强大的桓氏,却被人时刻紧盯着,想要寻找破绽谋算瓜分,简直是莫大的屈辱,非彼血不能清洗。”
“睢郎君,我虽只是太学童子学里的一介生员,但桓氏若需要用到我,尽可开口,我当尽力而为。”
桓睢望着孟彰半饷,脸上满是动容。
“多谢孟彰郎君了。但,但是……”
他面上换了些局促和愧疚。
“不瞒孟彰你,事实上,给你家友人传递消息的,说不定,说不定就是我们家的人。”
孟彰很是惊了一下,愣愣看着桓睢。
桓睢不甚好意思地避开孟彰的目光。
“所以这事果真是冲着我来的,我那朋友不过是在帮你们传话。但何至于如此,何至于如此啊……”
桓睢只能说:“若有办法,我们也不想这样做的。可是……”
他脸色越发的晦涩。
“可是我龙亢桓氏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而且眼看着还越来越糟糕了。”
“我们……”
“我们只想为族人寻找一条生路。”
孟彰一时无话,但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倒是真有几分与桓睢感同身受、同仇敌忾的意味了。
“这世道里……谁又不是想要给自己、给家人、族人寻一条活路的呢。”
桓睢脸上苦涩越更明显。
“孟彰郎君,你们孟氏比我们轻松得多,而我们桓氏……”
他竟有些恨了。
“我龙亢桓氏多少子弟儿郎在沙场奋力厮杀才终于抢来如今手中的兵权的?我们也一直忠心耿耿,可现在呢?”
“现在,他们猜忌、针对我们龙亢桓氏啊。明明他们司马氏自己都……”
孟彰一面听着,一面悄悄留神自他踏足这一处草亭以后就圈拢住这一片地界的白雾。
看来,桓睢在这里用的必定是极好的东西,否则他哪里会这样直接、直白地宣告他们的不满。
但更让孟彰多在意三分的是,这一份不满不止是桓睢自己的,而是整个龙亢桓氏的。
而且这份不满中,来自桓睢的都不到百一。也就是说,剩下的所有不满都是来自龙亢桓氏其他人的。
不满积攒到这种程度,真不知皇族司马氏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孟彰纵是分了神,可这完全不妨碍他配合。
“唉,总是皇族势大。”
桓睢脸色越发的恼怒。
“皇族势大,尤其是皇族嫡支势大,有很多一部分都是靠我们龙亢桓氏的郎君搏斗、厮杀抢夺回来的。如今这份强势,竟是倒转过来覆压我们龙亢桓氏了么?!”
孟彰连连摇头。
但这是龙亢桓氏内部的事情,孟彰一个外人很不好插手,如今多问两句其实都有些越线了。
他选择将话题带回来。
“所以这事,缘何又来到我这里了呢?”孟彰带着点苦恼问。
“我其实也不知道,但我想……”桓睢说,“我龙亢桓氏族中的长辈大概是看中孟彰郎君你的潜力了。”
“我的潜力?”孟彰明显惊了一下,旋即无奈,“原是为了这个。”
桓睢郑重点头:“应该就是为了这个了。”
“我曾隐约听族中长辈说,我们可能需要为日后的再度复兴做准备。”
“所以我这是被你们选中做这类准备的其中一环?”孟彰皱着眉头,但他很快又给否定了,“不,我应该只是这一环中极细微的一部分而已。”
世家大族的后手多得很。尤其是像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龙亢桓氏和颍川庾氏这些顶尖世族,更是很少有人能摸清楚他们的极限。
孟彰这个人,或许会成为被龙亢桓氏选中的、不知几何数中的后手之一,但也只会是某一环中的一小部分,不会太多。
他再叹得一声:“你们想要让我成为替你们保管复兴家业资财中的一部分。”
桓睢点头,又说:“若你能点头,你放心,孟彰,我龙亢桓氏必不会亏待你。”
很多关节,孟彰相信龙亢桓氏里的那些聪明人都已经想明白了,这会儿不需要他来跟桓睢多话。
很不需要。
“但会很难。你们家……很难会有这样的机会。”
龙亢桓氏是掌兵权的,皇族司马氏那边如果真的下定决心对他们下手,那必定是能多狠就有多狠。
龙亢桓氏想要复兴,还是得看皇族司马氏给不给机会。
“我们知道。”桓睢这时候面上多余的表情全部扫空,只余下极其干净的洒脱,“如果我们没有机会了……”
他摇摇头,笑:“那我们寄存在你那里的资财便直接留给你好了。”
孟彰定睛看了桓睢面上的笑片刻,眼底渐渐露出些动摇。
他明显是在犹豫……
但很快孟彰沉淀了心绪,他摇头。
桓睢心神一顿,抢在孟彰开口前说话。
“我这一次来见你,其实也是有件事想提醒你。”
孟彰望过去。
桓睢就说:“如今的阴世天地里,又有人想要对你下手了。”
孟彰不觉得惊讶:“阴世、阳世两方天地里都有很多人对我存在恶意,觉得我碍眼,想要对我动手,然而……”
孟彰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是桓睢也理解了他的意思。
沉默片刻,桓睢抬眼,对上孟彰的视线。
“孟彰,看在我们曾经算是同窗的份上,坦诚一些吧。”
曾经算是同窗的份上……
他们俩,有在同一届童子学生员里共同学习超过半个月的吗?
不过,不管这份同窗情谊有多薄,这会儿孟彰也将那些多余的情绪收了起来。
“你现在是代表的龙亢桓氏,还是你自己?”
桓睢几乎没有犹豫,带着笑意吐出答复:“当然是我自己。”
孟彰不置可否:“龙亢桓氏想将我引入战场,就像皇族司马氏那嫡支和宗室藩王之间的纷争不容许你们坐山观虎斗。”
“所以我不想,也不会答应龙亢桓氏,这一点龙亢桓氏清楚,你心里也很清楚。”
“我知道,所以我今日过来,主要目的也不是为了它。”
“哦,所以你这次的主要目的是你自己?”
既然率先打破那层表面,将话题正式引入他本来的目的,那桓睢自然也就要拿出诚意来。
“我龙亢桓氏通过层层传话促成与你的这一场见面,其实并不真的是想要你帮着我们暂时寄存那些资财。”
孟彰眸光一动。
“一个家族,最重要的是人。一个家族的复兴,真正要靠的也是家族里的人,而不是那些家资。”孟彰说,“你本人,才是你龙亢桓氏想要让我帮着庇护的那个。”
桓睢笑着颌首。
“是的,我本人。”他说,“我们希望我能在绝境的时候,得到你的庇护和帮助。”
只是单独的一个人的话……
“至于报酬,”桓睢说,“我们可以允许你借阅乃至是誊抄我龙亢桓氏族中的部分藏书。”
借阅乃至是誊抄龙亢桓氏族中的部分藏书?
孟彰的眼睛亮了些,但他还是很快点头。
“不够。”
倘若龙亢桓氏真的遭逢大难,桓睢必定是被下手之人针对的重点。
还是那句话,世家真正贵重的,除了传承以外,便是真正能支撑得起门庭的人才。
而桓睢,只要他还活着,他就必定还会是龙亢桓氏的未来基石。
而桓睢……
别看桓睢也是早幺的阴灵,修为进展同其他的绝大部分阴灵一样甚是缓慢,但似桓睢这样走兵家一道的阴灵,他的战力却并不单纯是以他自己的修为计量的。
要称量桓睢,还需得要加上桓睢座下的兵丁。
以桓睢在兵道上的天姿,只要给他补充足够的部曲,等他积累到足够的经验和兵丁,他必定能镇守一方。
而也正因为如此,等龙亢桓氏真的被摆上餐桌的时候,桓睢所面临的危险和威胁也将逐步上升。
所以只方才那一条允诺,不够让孟彰应下桓睢的提议。
“桓氏一族族中宝库里珍藏着的、所有与诸位阴神神尊相关的东西。”
孟彰心神猛地一跳,才听清桓睢的话。
桓氏一族族中宝库珍藏着的、所有与诸位阴神神尊相关的东西……
“……都有什么?”孟彰问。
桓睢沉默了一下,才说:“那些年诸位阴神神尊避居不出时候寻到的一些东西。”
避居不出时候?寻到的?一些东西?
孟彰几乎想要冷笑。
“你们既然舍得这些东西,为什么不自己联络地府里的各位阴神神尊?”
桓睢被孟彰的明知故问搞得一阵无言。
所以他用春秋笔法来描述那些东西,孟彰就用同等辛辣的话语来敲他桌是不是?
手里拿着那样的东西,他们真敢自己去联络地府里的那些阴神?只怕还没有真正走近那些阴神,他们就被那些阴神抓出来掐灭了,然后收回他们自己的那些东西呢。
孟彰无视了桓睢的脸色,只道:“不够。”
事实上,桓氏拿出来的东西,桓氏部分藏书以及桓氏宝库里收着的那些属于阴神神尊的东西,换孟彰在桓睢生死关头拉他一把是很足够的,但问题是不能这样算。
桓氏部分藏书倒也罢了,关键是那些属于阴神神尊的东西。
龙亢桓氏接下来的情况很不容乐观,在这种情况下,为了能够降低风险、争取生机,龙亢桓氏必须得要减少自己的仇敌。
炎黄人族内部基本没什么操作的空间了,但阴神神尊那里却有。
尤其如果地府里的阴神也在龙亢桓氏最虚弱的时候,来跟它清算昔年诸位阴神神尊被镇压长久岁月的旧账的话,那原本可能存在的生路怕不是就要断了。
所以今日桓睢找上他,准备将那些东西送过来给孟彰,本身就是他们在自救的一部分。
既然这是他们龙亢桓氏自救的一部分动作,那如今龙亢桓氏拿出来的两样报酬就真的不够孟彰点头应下先前桓睢的提议。
桓睢也没这样的指望。
“我供你驱使五十年。”
孟彰摇头:“所以我为了能在这五十年间得到更大的收获,还要在这五十年间尽可能地保存你的性命,甚至是将你培养起来?”
桓睢本就不指望孟彰会看不出来这些弯弯绕绕,此刻听得孟彰的这些话,他便只能笑。
孟彰摇摇头,问:“还有吗?”
桓睢望过去。
孟彰说:“我就是多少有些好奇,你们龙亢桓氏族中,便是这样给你准备的?”
桓睢沉默少顷,说:“我们桓氏还将会应允你一件事。”
“你们龙亢桓氏?”孟彰捕捉到了重点。
“是的,”桓睢点头,“不是我,是整个龙亢桓氏。”
“哪怕是在我龙亢桓氏遭劫以后,只要我龙亢桓氏还有一个血脉,只要你找到他提出要求,我龙亢桓氏便不会推托。”
“这分明又是一个诱饵。”孟彰做下判断,“你们龙亢桓氏只关注军营委实可惜了。”
可不就是一个诱饵么?
如果孟彰应下了这件事,又真的在桓睢身陷绝境的时候使了力救人,偏生桓睢仍然不能活下来,那答应孟彰的报酬要从哪里取?
龙亢桓氏的另一个族人。
如此,便形成了一个循环。
在这个循环过程中,孟彰花的力气越多,便越想要得到回报,于是他就会越想要保住龙亢桓氏的人。
哪怕只保留下一个。
第 496 章
世族的根本从来就是自家的族人。只要能保下一个, 那便总会有他龙亢桓氏东山再起的那一日。
孟彰忽然失笑摇头:“太傲慢了……”
桓睢脸色微沉,当下道:“我们也不过是为了氏族的传续罢了。若有一日你……”
你家孟氏也遭逢这样时时迫近的恐怖至极的生存压力,你……
桓睢的话一时停住, 若再往下说, 便多少有些诅咒的意味了。
这不合适。毕竟现下算是他们龙亢桓氏需要孟氏, 或者说, 孟彰的助力。
孟彰抬起视线望了过来,和桓睢的目光碰撞到一处。
这双眼里有焦躁, 有恼怒, 有羞愤,有忐忑,但也始终有那锋锐、骄傲做底色。
眼前的少年郎, 仍然是当世四大顶尖家族之一的龙亢桓氏的嫡支郎君。
孟彰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大袖袖口边的暗纹。
“孟彰, 你到底能不能应允?”他带着点不耐催促。
孟彰沉默少顷, 竟是点头了。
连桓睢自己都愣了片刻。
“……你, 你答应了?”
“我答应了。”当着桓睢的面, 孟彰再点头, 直说, “并不是为了你们龙亢桓氏的家资, 只是单纯的不想炎黄九州里厮杀得太惨烈而已。”
桓睢才刚反应过来呢,就听到了孟彰的这一句话,当即又有些糊涂了。
可他能听得出来, 孟彰并不是在诓骗他。他真的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愿意答应伸一下手的。
“我炎黄族裔彼此厮杀得太惨烈了, 损伤的只是我炎黄的血裔,动摇的是我炎黄的根基, 折损的也是我炎黄的气数。”
“而一旦我炎黄族群力量衰弱,你看诸外夷可还会安分老实?”
“……你就这样告诉我了?”桓睢不自觉地问。
“你不怕你这一句话点醒了我们, 到日后我龙亢桓氏真的遭逢大劫,不见活路的时候选择鱼死网破,拖着所有对我龙亢桓氏动手的各方全部成为整个炎黄族群的罪人?”
孟彰不答,反问他:“你会吗?你龙亢桓氏会吗?”
沉默良久,桓睢摇头:“我不会。”
至于龙亢桓氏会不会……
桓睢犹豫一阵,自己也没有答案。
虽然他们龙亢桓氏族人把持着整个大晋朝的七成兵力,除守护宫廷的那一部分将兵外,他们的人也常年驻扎在边疆各大重镇,防范外敌,甚至也有很多族人将自己的尸首留在那些地方,但桓睢也不确定他的族人中是不是有更看重族群而非整个炎黄人族的。
走极端的人从来都有,而且很不少。
似龙亢桓氏这样的顶尖世族,即便是桓睢这样的自家嫡系郎君都未必完全清楚自家到底藏了多少、又是怎样的手段。
真要是在那种情况下走极端,似昔日曹丞相那样喊出“宁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话,谁知道会闹出什么样的祸事来。
桓睢就不敢保证,所以他委实不敢在孟彰面前随便应话。
孟彰也不勉强要这个答案,他只是又问他:“若真有这样的桓氏族人出现,你会怎么做?”
桓睢神色一整:“我会亲自出手。”
顿了顿,他又重复也似地道:“我龙亢桓氏会亲自出手。”
孟彰定睛看他:“哪怕你们龙亢桓氏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
桓睢没有任何犹豫:“哪怕我们龙亢桓氏已经走到了悬崖边沿。”
“我们曾经用血肉保护着这炎黄九州地界,我们不会侮辱了曾经的自己,我们亦不会让我们龙亢桓氏先祖蒙羞。”
“桓睢郎君,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整个龙亢桓氏的?”孟彰问。
桓睢一笑,看似随意却认真说:“既是我的,也是整个龙亢桓氏的。”
“这段时日以来,与各方交游沟通的,不知有我。而在我们出发以前,我龙亢桓氏当代族长曾召见过我们。”
孟彰肃容,站起身来,双手交叠于额前,端端正正敬了一礼。
这一礼,敬的不只是眼前的桓睢,还是抱持这样一份决意的龙亢桓氏。
桓睢离开的时候,孟彰看了他的背影许久。
对于现在还远称不上绝对强势且还未生出野心的龙亢桓氏来说,遭遇此等打压乃至逼迫,确实是很有些可惜,也着实无辜,但要改变“五胡乱华”的那段历史,有些事情必须要做。
譬如中央必须集权,譬如皇权之争必须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当然,中央集权并不是指一定要将皇权、君权集中在某个人手上,使一人大权独揽,而是集中在中央、集中在朝廷。
这才是降低炎黄族群内耗、保存族群力量和底蕴、壮大兴盛炎黄族群的最优办法。
将皇权之争限制在一定范围内其实也是同样的道理。
要做到这些,争夺皇权的那位,手里就必须要有兵。
兵,即拳。
或许随着时局变化,原本执掌着兵权又发展到巅峰的龙亢桓氏能有机会一窥君权,但随着司马慎的重生,这样的可能性已经无限接近于零了。
既然龙亢桓氏已经没有了执掌君权的可能,那么为了降低朝廷中君权争斗的烈度,逐渐站到台面上的司马慎就成为了唯一的选择。
起码在司马慎还没有犯下大错且眼看着当前手段也还不算差的情况下,没有人会轻易否决他。
包括孟彰。
所以龙亢桓氏必须低头,他们赢不了。
但同时,所有人也都在看着司马慎对龙亢桓氏的处理。
毕竟直到此刻为止,龙亢桓氏一直算是恪尽职守、兢兢业业,非但未见有什么大错处,且还颇有大功,说是功勋氏族也不为过。
司马慎要是在这件事上处理不妥,乃至真的举起屠刀、不曾给人活路,那么在接下来的皇族司马氏内部的争斗中,他大概率也得输。
这一点几乎是明明白白的,皇族司马氏内部明白,外间或是旁观或是身在局中的人也同样明白。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司马慎应当会有分寸,可是……
谁叫司马氏自己就是同掌将权、相权后反夺君权起家立国的呢?
有他们自己这个先例在,司马慎面对同样执掌兵权的顶尖氏族时候,还真不知道他能不能把握好其中的分寸。
尤其司马慎还是重生归来的。
谁知道他面对曾经覆压皇族司马氏、倒逼得皇族司马氏喘不过气来的龙亢桓氏,是不是存在什么心理阴影?
所以龙亢桓氏的命运,还真不好说。
也不怪龙亢桓氏的人这些时日以来一直动作连连,不断有族人四处游走,寻求各方联络和帮助了。
但这一切又与孟彰不大相干。
对于炎黄族群,孟彰的想法很简单,他只想要□□。
因为炎黄族群本也只需要维持某种平衡,剩余的自然会有族人自己来寻找出路。
不论是代表着社会生产力的平民百姓和代表着社会阶层的氏族官员之间的关系,还是氏族官员内部之间的利益纷争,都将能找到它的出路。
而在这同时……
孟彰转身往回走,无人的寂静廊道有风转过,吹动那一瞬间浮现于孟彰身前的朦胧星河。
星河那交织流动的星光之中,有星尘或流转,或沉浮,瑰丽炫目,神秘莫测。
孟彰抬起手来,手指轻抚星河。
如梳如洗的波动道韵中,那些星尘表面的光华舒展,演出万象红尘、无尽浮生。
这正是孟彰的星河道基显化所出的幻象。
别看它只是幻象,并非孟彰真正的星河道基,孟彰的真正星河道基此刻可还在他魂体里呢,但它却能精准映照孟彰魂体中道基的变化,辅助孟彰掌控自家的星河道基。
正如此时。
星河在颤动,正合孟彰心念颤动的规律。孟彰心念波动较大,则星河大颤;孟彰心念波动细微,则星河轻颤。
每一次或大或小的颤动,都有孟彰心念中较为明晰的认知与体悟推动着星河中诸多星尘梦境世界的变化。
这些星尘梦境世界或会就此生长,吞吐、汲取星河中乃至是孟彰魂体中的力量不断壮大,由梦境碎片到空幻梦境一路演变;也或许是就此崩灭破碎,从大梦境世界破解为小梦境世界步步裂解,同时向星河中释放出更多的力量。
这也是孟彰的修行。
由他自己独立摸索出来的、属于孟彰自己的修行方式。
在这种状态下,孟彰既在梦境,又不在梦境,既是梦境中人,又在梦境世界之外支撑着梦境世界的演化生灭。
孟彰不知道当前这种状态对不对,毕竟他也没有和其他的梦道修行者真正交流过,但他想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他自己未觉得有什么不适,反倒很是自然,有一种理应如此的感觉。
所以他便也就这样修行了。
何况,也没有什么人来告诉他这不对不是?
此时此刻,这朦胧星河便发挥着它的用处,将孟彰星河道基中的变化尽数展现在他的眼前。
——梦境里的人更灵动、更真实了。
孟彰依旧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这种变化。
这些梦中人开始有想要挣扎脱离梦境世界自身框架主线亦即命运的迹象,也因此,他们的面容身形也似乎有了更详细的勾勒和分别。
他们正在尝试独立。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朦胧星河上方虚空所在,那无垠黑暗至高处,隐隐有稀疏生机孕育;而在朦胧星河下方渊底所在,那无垠黑暗的至低处,亦有空幻稀薄的死气萌生。
如果孟彰还只是筑基境界的小修行者,根基未曾完全铸就,又或者说他的所有力量都用于打造梦道道基,那他确实不必去肖想这些梦境世界中的生灵会有什么变化。
不可能会有的。
可是现在孟彰已经修成阴神,这就不一样了。
筑基圆满孕生阴神,便也代表着孟彰作为孟彰梦道道基的梦境天地已经搭好了架构,只待下一步的造化生灵。
亦即是说,孟彰梦境世界里的那些生灵,不再只是纯粹的、僵滞的木偶虚像。
他们将开始汲取孟彰修行所得的种种收获,包括孟彰的法力、道韵、知识等等等等,孕育属于这方梦道道基的造化。
眼下是开始,也只是开始。
孟彰定睛打量手上的朦胧星河,同时心神汇聚,同步感应魂体里真正属于他的星河道基,许久后满意点头。
修行本来就该是走在炼假成真的道路上,他这道走到最后,说不定真能一梦生世界。
世界啊……
那可是三千大道交汇才能出现的奇迹。
虽然眼下的孟彰距离那等威能还太远了,但这不妨碍孟彰偶尔闲暇时候畅想那久远未来的自己。
当然,这真的是偶尔。
毕竟那着实太遥远了,孟彰想得再多也没用,甚至还可能会留下心境破绽,还不如不想。
倒是孟彰修行的下一步,他自己曾揣摩、推演过几回,多少有些心得。
他的下一步修行……
修行者走到阴神这一阶层之后,再往前便是元神和阳神。
从阴神到元神再到阳神,据孟彰所了解,基本都是在磨砺神魂之中的阴渣。
这也是生灵从凡俗走向超凡脱俗、乃至是近道飞升的必经之路。
亦唯有磨尽神魂之中的阴渣,使得神魂阳和纯粹,方才能够承载道痕,甚至是大道。
承载道痕乃是众生超脱的必要的第一步,连道痕都无法承载,又谈什么承载大道、孕育大道、掌握大道?
而对于身为阴灵的孟彰来说,磨砺神魂之中的阴渣,使其阳和萃净,却又要比寻常的、还是生人的修行者来说艰难太多。
作为生人,他们的神魂有肉身这具渡世宝筏护持,天然便有部分阳气生机存在,阴渣有一部分,但起码比作为阴灵的他们少。
这也是“万劫阴灵难入圣”这句话的一部分来由。
对于阴灵来说,他们想要磨去自己神魂之中的阴渣,孕生阳和之气,乃至涤荡整个神魂使其萃净纯美,其痛苦不啻于刮骨疗毒,更甚于将冰水置身于熔炉之中,稍有不慎怕是会将自己给折腾过去。
孟椿、孟梧固然也是阳神境界的修行者,早早已经走过了这个阶段的修行,但他们修成阳神的时候都还是生人,他们在这阶段的修行经验能帮助得了孟珏、孟昭、孟显他们,对孟彰这边却是没什么帮助的。
而黑白无常、牛头马面、郁垒神荼这些阴神神尊走过这一步时候,祂们根本不需要担心这些,直接参悟掌握祂们体内由阴世天地孕育的阴神权柄就可以了,轻松得很,同样做不了孟彰的参考。
至于说这些阴神神尊手中所藏有的记录和记载等相关信息……
这方面是不指望祂们的。
头一个,祂们自己用不上,也没想到后头祂们兄弟中还出了一个孟彰这样的,所以自来都是不太留心这方面的事情的。
第二个,这些阴神神尊还未等真正出世就被封印了,从破开封印出来到如今也不超过三百载年月,早前也一直忙着琢磨正位阴世天地,更没在意这些杂事。
祂们没相关记载。不过如果想要请祂们帮忙,其实不算什么大事。
这些阴神神尊层次足够高,高屋建瓴之下,便是没有相关的前人记载,祂们也可以帮助孟彰将这条路给推算、演化出来。
关键在于,孟彰是想要依靠这些阴神神尊的帮助,还是他自己来。
如果是他自己来,那修到阴神这一阶段,孟彰再想往下走,就还得多费些心思。
好在这事情没困扰他太久,孟彰就已经为他自己找到了这一阶段修行的突破口。
他的梦道道基。
孟彰的梦道道基,不论其中的梦境世界、梦境碎片是繁是简,它们大体的趋势都是在走向真实。
而梦道道基中诸多梦境世界、梦境碎片炼假成真的这一步,又正正好契合孟彰自身由阴生阳的这一阶段修行。
有了突破口,有了前进的方向,接下来便是悟,是修,更是行。
这又全都是孟彰自己的事情,需得他自己来,旁人帮不了,也不能帮。
孟彰将手中的朦胧星河往上一送,朦胧星河似流星般坠入孟彰魂体之中消失不见。
他一路往童子学的学舍而去,几乎没有过多逗留。
这太学的童子学里,也还有很多东西需要他去学呢。
孟彰现阶段的心力还是更多地专注于学业与修行中,不过这完全不妨碍他处理各种杂事。
也包括见证孟氏立族茅山。
他是跟着孟梧一起去的,同行的自然还有阴世中诸多孟氏郎君。
孟彰站在孟梧身后打眼一看,几乎无不是能在孟氏祠堂的墙壁上悬挂画像的才德之士。
孟椿、孟梧、孟澄……
尽管月前安阳孟氏已经分宗,可是孟椿等主宗郎君还是跟他们一起赶往茅山地界新立的孟氏祠堂。
迎着孟梧、孟彰等茅山这一支孟氏宗族郎君的目光,孟椿笑道:“左右也无事,我们就去赶个热闹。”
他停了停,又问:“阿梧,你们不会是不欢迎吧?”
孟梧当下摇头:“怎么会?阿兄你们过来,我们还正求之不得呢。”
茅山地界这新立的孟氏祠堂里显然不会有孟椿这些安阳孟氏先祖的画像或是神主位,但这不要紧,孟梧的画像足够招待这里的所有人。
孟彰虽然也挤在孟梧画像里,却也在席间有一个座次,就在孟梧的下首处,紧靠着孟梧。
正如孟彰画像在这一处孟氏祠堂的位置。
孟氏于茅山立族之后的第一场祭祀,吉时就定在午夜时分。
孟彰这些阴魂没什么事情,全程只在旁边看着罢了,倒是孟珏、孟渺、孟昭、孟显这些生人忙活得厉害。
吉时一到,宰猪、推煞、赞门,一通忙活后由孟珏亲自将那早早准备好得祖炉放在祖堂中的方案大桌上,又拿一匹红布来,以铜钱压好直直连接到贡神台上。
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则在其他同族兄弟姐妹的帮助上网神台的香案处摆上灵果和异花。
各是九盘,满满当当地摆开。
待一切布置妥当,孟珏当先一人站在祖堂正中央,孟渺、孟燃、孟昭、孟显、孟蕴等各依辈分序齿列排而站。
孟彰倒不觉得有什么,但这画像中的其他孟氏阴魂却是心情复杂,甚为唏嘘。
也不过是顾忌着场合,又有孟梧、孟彰在旁,所以才没有谁多说一个字罢了。
孟彰也懒得多做计较。
左右他们也不是真不服他阿父,真觉得他阿父德不配位,更不是要闹事,且随他们去。
告天地、告祖神、告神主位,一系列的祭祀程序走下来,孟昭和孟显充任执事位,捧着祖炉沿着红布,将它安放在神台正中央。
以孟珏为首,孟渺、孟燃等所有孟氏族人尽数跪在堂前。
外间顿有钟声起,又奏大乐,庄重肃穆,堂堂皇皇。
此时又有一个个孟氏郎子手捧用那红布遮挡着的神主位依次上前,将这些神主位一一安置。
循着冥冥中的感应,孟彰张眼望去,在那些孟氏子之中找到了孟蕴。
没错,孟蕴。她此刻就站在那些孟氏子中,抱着孟彰的神主位。
孟蕴神色端肃,庄重更胜祭祀之中的巫祭。
察觉到孟彰的视线,孟蕴忽然转眼,平平往这边看了过来。
孟彰冲她笑了笑,孟蕴却只给了他一个眼神便收回视线去了。
孟彰一时笑弯了眼。
待孟蕴这一众人等将诸孟氏先人的神主位依次摆好,重又回到人群中跪下以后,孟珏却是上前去,在大乐声中将红布取下来。
他不紧不慢,每取下一个神主位上的红布后,都会在侧旁亲自讲述、唱诵这位孟氏先人的名号与血裔谱系。
孟梧画像中,许多孟氏阴魂的视线都悄然落向了孟彰。
因为若按照当今时代的规矩,宗族祠堂新立,这一步恭请先人神主位入主祠堂时候,族长于祭祀大乐中该唱诵先人的过往功绩才对。
毕竟名门望族俱都是大族,枝系繁茂,子孙众多,若没有足够的功绩和德行,他凭什么在祠堂中立下神主位,光明正大、心安理得地享受后世子孙的香火供奉?
要知道,祠堂再大,也是有限的,若是谁都可以凭借血脉辈分序齿在祠堂中立下他的神主位,那祠堂里可还会有后来者的位置?
总不能说祠堂神案上的位置不够了,就另外再建造一个祠堂吧。
且这祠堂中的先人神主位都摆放可从来都不能随便的。
稍有不妥,为着自家这一支系的声名,哪怕是族亲都一样会照打不误。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多着呢,没有足够的威望和说服力是怎么都不行的。
第 497 章
可今日到了茅山这一系孟氏, 作为新立孟氏一族的族长,孟珏竟然只简单介绍了祠堂中孟氏先人的枝系和名号。
功绩、名望?全都简单带过了,尤其不详尽, 更不是重点。
孟彰礼貌地回望过去。
那些孟氏族人笑着点头, 又都将目光收回去了。
是了, 即便孟彰是个早夭的小郎君, 在生时又常年卧病在床,压根就没有留下过什么功绩, 称不上德高, 只有一点病弱的名声,也远远算不上望重,他也完全有资格将自己的神主位立在孟氏祠堂里。
并不只是仰仗他的父母、兄长姐姐, 还有孟彰他自己。
别的且不说, 作为阴神境界的修行者, 也足够了。
孟彰懒得理会其他, 定睛看着孟珏的动作。
随着孟珏的动作, 红布落下, 孟梧画像里的孟彰眼前一亮, 耳畔有钟声、大乐回荡, 眼前有红光铺展而来,似天路又似虹桥出现在他的脚边。
“孟氏阿彰,孟氏宗长一系, 嫡四子, 父孟氏第一代族长孟珏,母谢氏阿婉。……”
孟珏的声音遥远却清晰, 压下了那钟声和大乐,温和而耐心地指引着他。
孟彰站起身来, 对其他望过来的孟氏族人点点头,然后长袖一扫,走上了那天路虹桥。
他进入了一方小界域。
不大,百亩左右的空间。但这处空间却绝对算得上五脏俱全。
除了院舍以外,还有灵田、灵泉,有果林,有矿脉。
说这是小界域,倒不如说是一处福地。
更多的香火源源不断地从外间涌入,汇聚到孟彰近前,云雾缭绕地簇拥着孟彰,几乎将孟彰的视线都遮蔽了。
孟彰抬手扬袖,打出一道气机。
气机投入院舍中央的正房处消失不见,只留下正房正屋中央神龛处的一方神主位。
神主位上金粉勾描饰就一个名号——孟彰。
安定踏实的感觉涌上心头,孟彰落下身形,在那院舍中走了一圈。
‘似是风筝又多了一根牵绳……’孟彰想。
他也没有在这福地里多留,烙下属于他的印记后便退出去了。
孟梧、孟椿、孟庙等人看了过来。
孟庙更是压低了声音问:“入主真正属于自己的神主位的感觉怎么样?”
“很好。”孟彰笑,又说,“我感觉里面还有很多的东西需要我自己深入探究,不过眼下不合适。”
孟庙劝他说:“不着急,等这边的祭礼结束,你再回去慢慢看也是一样的。”
顿了顿,孟庙抬眼快速往上首的孟梧处转了一下,又给孟彰传音道:“得空你可以跟梧叔祖多请教一下。”
孟彰颌首。
孟梧既是孟氏一族的先祖,又是安阳郡的城隍爷,对自家的福地、祖地自有一番经营心得。有这样的先祖在近前不去请教,非得全要自己摸索的话,孟彰才是脑袋坏掉了呢。
“……礼成!”充作执事的孟显长喝一声,“祭先人。”
孟彰立时收敛那发散的心神,与孟椿、孟梧等一般坐得端正。
孟昭则唱礼:“拜。”
以孟珏为首,祠堂中的所有孟氏族人尽皆肃容而拜。
一拜,有或大或小、或厚重或稀薄的气运从神台上的神主位中冲出,裹夹着此地所有孟氏生人的气数运势,点亮整一个孟氏祠堂。
在气运不断流转、浸润之间,这一座簇新的祠堂气势越发厚重稳固。
但它不动,积蓄着力量等待爆发。
这也便是属于茅山孟氏的人运。
孟昭又唱:“再拜。”
孟珏、孟渺、孟燃等肃容俯首再拜。
二拜,收拢在孟氏祠堂里的运数沿着早就布置妥当的阵势沟通大地。
一张张属于孟氏的地契无声震动,有磅礴地气从这些土地中蒸腾而起,顺着阵势汇聚于祠堂之中,与人运相合。
孟氏祠堂内外的气势越发厚沉,但在意的只有那外间观望着这边厢动静变化的外人。
孟昭再唱:“三拜!”
孟珏、孟渺、孟燃等肃容俯首三拜。
三拜,祠堂上方不知什么时候蒸腾起又萦绕不去的一片香火云烟中,原本于白日里本该被淹没的星光汇聚,蒙蒙一片。
星光隐隐同下方孟氏祠堂中正俯首叩拜的诸多孟氏族人气机相互呼应,分明正是这些孟氏族人自己的天命气数。
这些天命气数被引出,顿时有更多的目光从各处各方遥遥看来。
那洪厚、磅礴又壮阔的气运岿然不动,但落在各方眼里,却是万千气象刹那演化。
或成书山,或成长河,或成宫殿,或成药山,或成巨人,不一而足,不演而生,浩浩荡荡,绵绵不绝。
可在这满眼的璀璨中,一个疑问忽然不约而同地从心头冒出。
——这便是全部了吗?
这真的是孟氏所有气运演化的异象?会不会还有其他?会不会还有其他别的什么、他们看不见的异象显化?
更甚至,还有些气运是连这一场祭祀都无法牵引过来的?
才刚刚有这样的念头浮起,有人当下就笑着摇头了。
“都说浅水里养不出真龙,区区一个孟氏,又凭什么走出那样的一位人物呢?”
但也有人凝眸肃容,更沉默地打量着远方天空之中那些正在演变的气运异象。
“……大师伯,我们?”
负手立在山崖上的道人没有回身,只说:“既然我们已经接纳他孟氏在茅山地界立足,那边继续践行下去便是。早先便已经说过了,我们茅山,容得下一个孟氏。”
那年轻道人想了想,有些为难:“大师伯,如果其他人反悔了呢?”
那立在山崖上的道人沉默了一瞬:“且便随他们去吧,只要他们自己不后悔就是了。”
“这……”那年轻道人眼神复杂,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你还没看明白吗?”站在他前方的道人终于回过身来看他,“晋廷也好,三清山也罢,没有谁想要插手这孟氏的事情。”
年轻道人垂下眼去,闷声问:“只是为了一个孟彰?”
“你竟是还没想明白个中根由。”那位道人沉沉叹气,索性问,“阳明观背后真正站的是谁?”
那年轻道人拧着眉头琢磨一阵,不太确定:“……阴世里的那些阴神神尊?”
那大师伯方才错开目光去。
“一个孟彰再如何强大,也敌不过这个族群的正朔,更敌不过我整个道门。晋廷和三清山退让,默许孟氏立足、发展和壮大,真正的关键还是那些阴神。”
他甚至转回身去,继续看那苍茫群山中的霭霭白雾。
“还是那句话,那些阴神既然在阴世中正位天地,真正开始履行祂们的神职,执掌祂们的权柄,总是需得将祂们的触觉伸向阳世这里。”
“孟氏,有阳明观在,便是那些阴神着落在世间的触觉。”
“我们可以不看那孟氏本身,却必须要看那些阴神。”
那年轻道人眉头仍是皱得死紧:“大师伯,这是三清山的意思?”
那道人没应声,但年轻道人却不会错领他的意思。
“那……这茅山,这茅山果真是被让给阳明观了?”
阳明观背后有阴世诸多阴神,三清山默认了他们乃至是整个孟氏发展;至于晋廷那边……
更不用指望了,晋廷,又或者说那位颇有贤名的东宫太子,对孟氏的态度是明摆着的客气。
这样数下来,茅山不是被许给了孟氏和阳明观是什么?
“……那我们呢?!”年轻道人握紧了拳头问,“我们怎么办?将山门法脉从茅山里搬出去吗?”
那道人沉默许久,才缓缓道:“并没有,就像我们现在也还是在这茅山上一样,只不过……”
“往后,我们若与阳明观发生了矛盾,便端的只看我们自己的手段了。”
那年轻道人愣了一下,原本激动的情绪像是被人浇了一盘冷水似的,激灵一下,整个人都冷静了。
“去吧,领着你的那些师弟师妹们好好修行,莫要随便参与那些杂事。”那道人交代说。
“……是,大师伯。”年轻道人愣愣回了一声,转身脚步木然回去了。
这处山崖上便只剩下了瞭望远方的道人。
山风忽然而起,吹拂着他长长的大袖。
“……你真的就打算认了?”一道声音由山风裹夹着送到了道人耳边。
道人并不觉得意外,甚至连眼神都不曾动一动。
“为什么不认?左右孟氏也好,阳明观也罢,都不是那霸道到不容人的做派。他们容得下我百草庙一脉。”
停了停,道人又说:“若我百草庙一脉中有那不甘心的,那正好,只要他们不曾走偏了路,他们只会一直发奋前行。”
“或许,我百草庙还能再出几位仙人。”
山崖边上的绿草随风滴落几滴干净透亮的水珠,水珠中亦有声音传出。
“我看过了,阳明观和这孟氏行事都很是正派,这茅山上有我们的安身之处。再说……”
水珠中传出的声音陡然一变,似笑非笑。
“不说这才刚到我们茅山这里来落脚的孟氏,只说早在十来年前就立庙的阳明观。这么久的时间都过去了,你们才反应过来,想着要争一争了?”
风声中传出来的声音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很是坦然:“当年阳明观在这里立观的时候,不知道才堪堪过去这些年时间,他阳明观、孟氏便已经有这般气象了。”
“是我小看他们了。”
山风撞过不远处的山石,另有闷闷的声音传出。
“晋廷倒是出奇地没有小看他们,但也不是什么都没做,默许了。”
一样的。
这一片山崖处顷刻间就都沉默了下来。
“是的,就很奇怪……”树梢招摇中,也有声音传出。
“那东宫太子与其说是不想管,没空管,还是……不敢管?”
“怎么说?”
那从风中、从水滴中、从岩石中传出的声音同时出声问。
不同的音色合在一起,又回荡在这山崖间,乍一听上去竟很有几分空明。
招摇树梢中,那声音说道:“我留心观察过了,那东宫太子对孟氏的事情很是谨慎。”
“早先时候是安阳孟氏,如今则是……”
“这茅山孟氏。”
风中的声音按捺了片刻:“这不合理!”
从两支孟氏的实力来说,不论怎么看都是留守在安阳郡那边的那支实力更强横、根基更扎实、名望更厚重才对。
为什么那东宫太子反而对茅山这边的这一支孟氏的事情更谨慎?
这一支孟氏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小心的?
“但这是事实。”那树梢招摇间传出来的声音被质问了也不见动摇,仍是那般的确定。
“可,可是这不合理……”水滴声中的声音说道。
树梢处的声音都懒得应话。
山崖上站立的道人凝望着远处那一座气象万千的祠堂。
“这一支的孟氏……”怕真不似他们早先以为的那般简单。
“幸好,他们的行事甚为正派。”道人最后说。
山风中、水滴声中、岩石中还有那树梢处,一时都再没有声音传出。
似乎这背后的诸位道人如今也正凝神打量、观察着那孟氏,细究着孟氏祠堂那边每一点气运异象背后的真实。
“……但孟氏是世族。”
世族……真的会有行事正派的吗?
祠堂里的孟珏等人不理会外界的诸般猜测揣摩,这些属于孟氏的天命气数更是不曾受到什么影响,它们只在那馥郁的香火云烟中略停一停,便向着人运与地运涌了过去。
恰也在此时,站在大鼓前的谢娘子将手中那鼓槌迎风扬起,重重落在鼓面上。
“嘭!”
鼓声落,气运落。
祠堂大门上横挂的牌匾上四个大字似是被天人手持玉笔、沾染气运勾勒而成。
“孟氏宗祠。”
晨早金灿的阳光和这金粉灿耀的辉光混在一起,都不知道是这阳光照亮了横匾,还是横匾为这阳光增色。
气运浸润了横匾后,又很快从横匾中分出,重新化作天运、地运、人运散开。
天运归于命星,隐入苍茫天冥;地运归于地脉,散入洪浑土地;人运归于各人,匿于其人三尺虚空。
看上去,似乎和祭礼开始以前也没有分别,但所有人也都知道——不一样。
不一样了。
自今日开始,孟氏这些族人的气运有了一个新的归处。而孟氏的这些人也将会联结成一个新的氏族,正式在这里扎根。
他们将在这里生活、修行,他们也将在这里终老、归葬。
这里的人将参与他们的人生,这里的土地将承载他们的所有,这里的天空将见证他们的生灭。
他们是孟氏。
居于茅山的茅山孟氏。
“礼毕,起。”
随着孟昭的礼唱,祠堂正堂里的所有孟氏族人都松了口气,各自站起身来。
孟彰目光放长放远,将周遭所有的一切尽数收入眼底。如此,自然也包括孟椿等依旧留守安阳孟氏的族人那或明显或收敛的复杂脸色。
可孟椿显然很快就整理了心情,笑着提醒孟梧道:“虽然你们在此前就已经基本打点妥当,但如今看来后续动静还是太大了,你得叮嘱他们再小心些。”
孟梧笑着点头应了。然后他果真就在祭祀结束以后,带着孟彰去见了孟珏。
孟珏很是好脾气地听着孟梧将话说完:“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笑了一下,又说:“这茅山道气深重,亦是人杰地灵,少有真正恶毒的歹徒。这些邻居不过是心防重了些而已,待日后大家熟悉了,就能放心下来了。”
孟梧深深望他一眼:“如今你是这支孟氏的族长,你心里有数便好。”
孟梧本就不太想干涉现世后人们的事,尤其引领这支后人的那个族长看着还相当不简单的情况下。
“我们在这边待得也有点久了,是时候该回去了。阿彰你……”孟梧询问也似地看向孟彰。
孟彰连忙道:“先祖,我和阿姐约定好了要见一面。”
和孟蕴约定好了要见一面?
孟梧、孟珏面上眼底都带上了笑意。
他要见的真是孟蕴,而不是将要与孟蕴定下鸳盟的顾瑾?
“且随你吧。”孟梧说,“要注意分寸,莫过了。”
孟彰应了一声。
孟梧就自己走了,孟彰目光小心地看着孟珏,生怕他也叮嘱这么一句。
幸好孟珏是更疼孟彰的。
“要看就好好看,”他说,“真要发现有什么不妥不要为他们遮瞒,直接跟我和你阿娘说。”
孟彰脸色当即好看了些。
“阿父,我不太明白你和阿母为什么能答应。”他认真问,“阿姐现下这个年岁,不是正应该专注于修行和积累的吗?”
孟珏失笑,反问孟彰:“修行和积累不是该时时刻刻的吗?哪儿有什么年岁就正应该专注的说法的?”
孟彰一时无法反驳。
孟珏端正了脸色:“阿蕴真的动了心,也仔细思量过,真认定了他,要与他携手同行。”
“她什么都已经想过了,也都已经想得明白。”孟珏说,“既如此,我和你阿母又怎么会去阻拦她?”
“难道我和你阿母拦着她不许,就是对的了?”
孟彰说不出话来。
到最后他也只是默默站起身来,略略整理了衣裳就来跟孟珏辞行。
“去吧。”孟珏伸手,给孟珏理了理他的发带,“好好看看,若他果真还是不能让你放心将阿蕴交给他,你就拦下来。”
“反正……”
“你是幼弟呢。”
是幼弟,所以有任性、有挑剔的资格;是幼弟,所以可以让孟蕴为他退让一步,哪怕无理。
孟彰忍不住笑了一下。
明明他已是两世为人了,这刻竟然也忍不住幼稚地开始得意。
“我去了。”孟彰往外走,走到门槛前的时候,他停下脚步,回身对孟珏认真说,“我不会耽误阿姐的,阿父。”
孟珏笑起来,看着孟彰雄赳赳气昂昂地迈过那高高的门槛往外走。
若不是那场合不太适合孟珏在场,孟珏怕是就跟着孟彰一起找过去了。
他摇摇头,去找谢娘子。
孟珏、谢娘子不太合适在场,孟昭和孟显却是没有这个顾忌的。是以,当孟彰找过去的时候,这两个就一左一右坐着,将孟蕴与顾瑾夹在了中央。
孟彰走近过去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顾瑾就是忐忑不安、心神惶惶到就快要坐不住的一个青年郎君。
孟蕴在旁边极力安抚。
“不必这般紧张,阿彰性子很好的,从不可以磋磨人。他……”
孟蕴是努力了,偏生顾瑾自己怎么都放松不下来,又有孟昭、孟显这两个虽然没说话但在旁边气机不太热络的家伙,更是适得其反。
“……那如果我不能得他的承认,我是不是就……”
顾瑾的眼角余光小心瞥着旁边的孟昭和孟显。
孟显忍不住笑出声来。
顾瑾受惊也似地看着他。
孟显偏头避开顾瑾的目光,笑得越发夸张。
孟昭摇摇头,也没继续绷着了,他给顾瑾递了一枚灵果。
“真不用太紧张,阿彰很讲理的,他不迁怒,也不是那种会苛责别人的。你往日里是怎样的,待会儿就是怎么样的就好……”
顾瑾双手接过灵果,都没来得及咬上一口呢,当即就道:“真不会?”
孟彰也就是这个时候走近过去的,听得这个问题,他眉头动了动,刻意拖长了声音。
“难道你觉得我会?”
顾瑾立时坐直了身体,就是太过紧绷了,邦硬邦硬的,跟木头人也差不了多少了。
孟蕴站起身来,亲自给坐下来的孟彰送过来一盏茶。
她的身体遮住了孟彰望过去的视线,这便就给顾瑾带去一小段缓和调整的时间。
顾瑾急喘几口气,才勉强缓了过来。
孟彰也不在意,在空余下来的位置坐下,伸手去接过茶水,浅浅啜饮了一口。
是的,伸手接过,啜饮茶水。
因为到了阴神境界,孟彰哪怕还是阴灵,也已经可以凭借他自己的魂体直接接触阳世的物件了。
孟蕴来给他们两个做介绍。
“阿彰,这是顾瑾;阿瑾,这就是我的幼弟阿彰。”
顾瑾险些蹦起身来跟孟彰见礼:“阿彰郎君。”
孟彰收敛了表情,客客气气地回得一礼:“顾瑾郎君。”
顾瑾呆呆坐了回去。
孟昭一时没理会他,目光往旁边一瞥,直接找到了孟昭和孟显。
孟昭面上虽然也有笑意,但克制了,倒是孟显……
一点都不曾遮掩,可谓是猖狂!
“二兄……”孟彰拖长了声音。
孟显察觉不妙,立时想要控制,但因为太急切,面上表情都变得扭曲了。
“……嗯,阿彰,有事?”
孟彰定定看他一眼,回转目光去看顾瑾。
顾瑾又紧绷起来。
孟彰仔细打量着他,却也真的没挑出什么不妥来。
今日的顾瑾是特意收拾过的,一身青绿衣饰大方端雅,衬着他眉眼间掩映不住的温润越发的生机勃勃、尔雅平和。
孟彰鼻尖一动,精准捕捉到风中吹送过来的、在顾瑾身上萦绕不去的草木气。
眼珠微动,孟彰的视线就落向了坐在顾瑾侧旁的孟蕴面上。
孟蕴冲他笑了笑。
这便是她的回答了。
——不错,这段时日以来,顾瑾都陪着孟蕴,更是在孟蕴无暇分`身的时候帮着她暂时接手她的药圃。
也唯有如此,顾瑾才会沾染上这股与孟蕴身上药草气味一模一样的味道。
“听说顾瑾郎君尤善书画?”孟彰问。
听到书画,顾瑾下意识地放松了些。而也就是到他放松下来,他才听清楚了孟彰的话。
他不觉看了孟彰一眼。
这可真是难得。
没有错过这个细节的孟昭、孟显和孟彰交换了一个视线,却也都不曾多说些什么。
“只是有些心得而已,拙作……还算入得了些长辈的眼,便得了些夸奖。”
顾瑾回答说,刚才总放不下的小心此刻倒是不见了,但态度很认真。
是这一处亭子里所有人都能看得见的认真。
孟彰点点头,又问:“不知可否赠我一幅画作?”
顾瑾一愣,没想到孟彰就这样直接说了。
他连忙点头:“当然可以。我这便给你画一幅。”
孟蕴往外一望。
便有仆从自外间而来,很快在这亭子里给摆开了一条案桌,又给摆放上各色画具。
笔、墨、纸、砚的文房四宝,还有那一盒盒研磨得很是精细的颜料。
顾瑾扫了一眼,很快又从袖袋里的方寸囊中再掏出十几个盒子来。
孟彰只一眼,也能认出那些盒子中装着的颜料是何等的难得。
这些颜料本就难寻,寻得后想要将它们从原石提取出来辗做粉末调色也很不容易。
若不是看重他,想要得到他的认可,顾瑾怕是压根就不会将他的这些宝贝颜料给掏出来。
孟显凑到他近前,在他耳边低声问:“就这样?”
孟显的声音直接被锁在了这桌子周围,未曾落到那边厢正在忙活的顾瑾耳中。
孟彰看他一眼:“你还待要如何?”
孟显说:“我还以为……”
以为你要再为难为难他的。
孟彰摇头:“他很诚挚,阿姐交给他,不会所托非人。”
既然知道,既然看出来了,再为难人家就过了。考验人也没有这样考验的。
孟显亦是点头:“这倒也是。”
虽是这样说,孟显还是再三打量着孟彰的脸色。
“怎么?”孟彰问。
“这话合该我问你才对。”孟显说,“既然你都已经没意见了,缘何还是这样都一副难看表情?”
孟彰沉默少顷,抬眼看向正听着他们两人说话的孟昭和孟蕴,尤其是孟蕴。
“我只是觉得,顾瑾有些过分文弱了……”
他觉得,在孟蕴原本的命运线里,她到底是怎么会成为守在奈何桥头的孟婆的了。
第 498 章
顾瑾确实待孟蕴情深, 也确实诚挚,但他还是太文弱了些。
真遇上祸事,他怕是扛不住事。或者说, 他扛住了, 但他只护住了孟蕴, 没保住他自己, 在孟蕴成为孟婆的道路上用力推了一把。
如果事情真就似孟彰猜想的这样,那……那就很难评。
他人好吗?
挺好的。
他护住人了吗?
护住了。
那她还好吗?
……不怎么好。
“文弱……”顾瑾大抵是误会了孟彰的意思, 再转头去看顾瑾的时候那眼神都变了。
变得很有些诡异, 变得让旁边的孟蕴脸色越发地难看。
还是孟昭怕孟显被孟蕴记后账,当即出声打断此刻他们手足四人这边很有些诡异的气氛。
“我看他虽然文弱,但有事他也能担起来, 应该不算是什么大问题吧?”
“哦哦哦。”孟显这才醒过味来, 他小心翼翼地偷看孟蕴的脸色, “原来阿彰你说的是这个……”
孟蕴扬着唇角冷冷看他。
孟显当即瑟缩了一下。
孟彰也很义气地帮他将孟蕴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他这般文弱, 若是世道清平安稳, 那倒是不算什么, 可一旦世道争乱起来……”
孟彰摇摇头:“怕是就不太好。”
孟蕴脸色有些暗沉, 她想反驳, 但她又知道孟彰没说错,更没有任何的夸张。
孟昭、孟显转过眼去打量顾瑾,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阿彰说得没错, 顾瑾看上去就是那种不善争斗、不够强硬果决甚至有些柔软的文人。他倒也不是不明白事理, 但是吧……
真要爆发争端,哪怕只是言语层面的, 未曾真正厮杀,吃亏的也会是顾瑾啊。
这样的他, 在恐怕就要爆发的混乱世道中,能护得住孟蕴吗?
能……让她安安心心地钻研药理、汤论,让她随心所欲地做她自己的事情而不被外人、外事干扰阻拦?
孟蕴绷紧了脸。
“真有要阻拦我的,不需他来,我自己会解决。”
她定定看着孟昭、孟显和孟彰:“我也是修行者。”
“如果那是我践行道途将要面对的阻挠和封堵,那也是我该要自己去处理的问题。”
“那是我修行的一部分。”
孟昭迎着孟蕴的视线:“如果他真的成为了你的伴侣乃至是道侣,他理应帮着处理。”
孟蕴不退让:“他能帮上我。”
孟昭立时就问:“怎么帮?”
孟蕴也毫不迟疑,飞快接话道:“他能帮我稳定情绪!他能给我继续往前走的力量!”
孟昭、孟显和孟彰听得孟蕴的这句话,非但没觉得高兴,反倒将眉头拧得更紧。
“他能给你继续往前走的力量?”孟昭问,“你自己就没有了?”
孟显也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孟彰只在旁边听,等孟蕴的回答。
孟蕴一滞,连忙分说:“我没有遇到什么事,自己也有继续往前走的力量,但是……”
她移开视线,不去看孟昭、孟显和孟彰,也没有去看那边正在专心画画、全然忘却了外间种种的顾瑾。
“就算没有人直白反对,就算他们在我、阿父、阿母面前从来不说我一句不是,甚至赞誉有加,但他们背过身去,眼神却又不是他们在我们面前时候的那样。”
孟蕴说:“天差地别,截然相反。”
孟昭、孟显都沉默了。
孟彰倒是知道些:“所以顾瑾不会?他是真的发自内心赞善你、支持你、钟爱你?”
“更是他让你知道——在我们这些家人以外,还是有人纯粹地认同你?”
孟蕴立时转头回来看孟彰,眼中满是欣喜。
“没错!”她重重点头。
孟昭和孟显偏头看孟彰的时候眼神都有些异样。
……不是,阿弟你竟然这就理解了?这么会的吗?
孟彰不由得为自己分辩了一句。
“我见过,而且我也能感知到这样的情绪……”
孟昭和孟显的眼神一下子转做了然,甚至还隐藏了几分心疼。
见过也就算了,能感知到这样的情绪是什么好事吗?
能感知到就代表会被这样的情绪传染,更代表可能需要他去背负这样的情绪……
每一个人情绪承受能力都是有限的,背负太多、承担过多,保不定哪天就崩溃了。尤其,孟彰还是一个阴灵。
孟彰不由得有些无奈。
想了想,他抬手,头上束发的星河发带随风一动,投落一道影子。
影子凝实,转眼化作一条与孟彰头上一模一样的星河发带落在他手上。
孟彰就将这条星河发带递给孟昭。
“我走的是梦道。这些情绪我也只是感知过、承受过,然后就都在这了。”
他又说:“它们成不了我的负担,只会是我的资粮。”
孟昭简单检查过那星河发带,看那发带果真有在源源不断容纳从孟彰那边厢吸取过去的杂余情绪,便点了点头,顺手将星河发带往下递。
孟显、孟蕴跟着简单查看过,脸色才算是缓和下来。
接过孟蕴递来的星河发带,孟彰随手一捻,那星河发带便消散无影。
又或者说,它复归了本相。
毕竟,它本来就只是孟彰头上那条星河发带的一道影子罢了。
“说回你的事吧,阿姐。”孟彰看着孟蕴,“你在将你自己的一部分道心寄托在他的身上,你知道吗?”
孟昭和孟显也都看向了孟蕴。
孟蕴面色不动:“我知道,可这才是道侣,不是吗?”
孟彰又是皱眉,少顷后才道:“我想听听你的想法,阿姐。”
孟蕴一一看过孟昭、孟显和孟彰,也果真就将她自己来回打磨过无数遍的想法说道出来。
“道侣本就是相互寄托、相互扶持走下去的人,我觉得他可堪托付,也相信他对我的心意,同样的,我也相信哪怕是在岁月的磨洗之中,我们也能这样一直相互扶持着,笃行不移。”
孟昭、孟显和孟彰面色微动,但又很快平复下来,继续听孟蕴细说。
“我知道他秉性和善,不喜杀伐,手腕相对柔软,在接下来的乱世之中会很艰难……”
这便是应对孟昭、孟显和孟彰三人先前的怀疑做出的回答了。
“但我不是要谁来保护我,我自己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依靠自己让自己在这乱世中立足,甚至是攫取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这些我都可以自己做到。”
“我选定顾瑾他做我的道侣,正是因为他本人。”
孟昭和孟显张了张嘴,似是想说话,但最后都闭上了。
孟彰却不似他们两人,似这等情天恨海的事情,不说前世所见所闻,就是在阴世那边,也多得是。
若不然,那黄泉路旁的曼珠沙华何以长得那么快?
“如果他变了呢?”
孟蕴一笑:“我自然也就变了。”
孟显带着点担心问:“真的能做到吗?”
孟蕴在心里回想了一遍自己近日以来的修行成果,没有任何犹豫:“能。”
孟昭眯着眼看她半饷,也问:“你保证?”
孟蕴还是道:“我保证。”
孟昭和孟显就都不说话了。
孟蕴转眼看向孟彰,孟彰果断开口:“我信阿姐你。”
开玩笑,孟婆还搞不定这些事情?!一碗孟婆汤下去,直接将人洗白了有没有。
物理意义上的那种彻底洗白。
孟蕴笑了起来:“所以?”
她引着孟彰的视线去看顾瑾。
孟彰叹一声,坐正身体望定孟蕴的眼,像是要看清她心底真正的想法。
“阿姐,我要听实话。”
孟蕴有些不明所以,但时光长河下游处坐在奈何桥头守着炉灶的娘子默然一瞬,才将手上盛着汤水的瓦碗递给面前等候的阴魂。
“喝汤吧。”
也是这一顷刻间,孟蕴眼底深处浅浅荡起一圈涟漪,涟漪无形无声扩散,不着痕迹沉淀。
“你问。”
孟昭、孟显来回打量着孟蕴和孟彰,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偏又始终无法捕捉到那一点灵机,只能徒劳疑惑。
但两人也没执拗地非要探究个清楚明白。
想不清就不想了,索性当自己只带了耳朵来,旁的,等孟蕴或是孟彰什么时候想告诉他们了再说。
“你还要一直这样走下去吗?”
孟彰小心地斟酌着用词,生怕哪里触碰到了当前不应该被提及、也不应该能知晓的东西。
孟蕴笑了笑,和往日时候的她并没有多少不同。
“这是我的路。”她这样说,“我自己想的、自己选的、自己修的、最终走出来的路。”
孟彰唇角动了动,似乎是想要笑:“没有另一个合适的方向?”
孟婆,守在奈何桥头熬汤的孟婆,对于一个修行者来说,真的就是很好的状态吗?
孟蕴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
“有的,但是也没有。”
孟蕴说得很含糊,可孟彰仍然理解了孟蕴的意思。
——在孟蕴的修行道路上,渐渐往下走确实还会有别的方向,但是相比起那些选择来,成为孟婆,更契合孟蕴自己的道。
孟彰半饷没有言语。
孟蕴见得,忽然就笑了起来。
“阿彰你为何是这个表情?这条路想要走通可不容易,我还需得花费更多更多的心思去靠近呢。”
“何况,谁又知道在这条道路上,是不是还有谁个要来跟我抢呢?这也都是说不定的事情。”
孟彰才刚恢复了一点精神呢,忽然就听到孟蕴这样的一句话。
尤其是……
说不定的事情?在此刻的她口里,哪里会有说不定的事情?
“那,你有把握吗?”孟彰连忙问。
“当然。”孟蕴轻笑着回答,“事实上,我还很期待她站到我面前呢。”
道争,本也是扩展大道的一种方法,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捷径。
但道争这种事,也是赢家通吃的残酷游戏。唯有胜利者,才可以踏着其他人的尸体包揽所有的赌注。
孟彰看了孟蕴一阵,心头原本许多的疑问此刻都没有了要提起的想法。
走在这条道路上的始终只是孟蕴,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人,更不会是孟彰。只要孟蕴自己心志笃定,旁人便是再多的疑虑也都是空无。
“那他……”孟彰往顾瑾那边看了过去。
孟蕴的脸色仍是很柔和,她甚至又笑了笑:“我一直都觉得阿瑾很好。”
……行吧。
“那我也没有意见了。”孟彰不说这个了,但他倏然往正房那边看了一眼,不自觉地往孟蕴那边靠了靠,“阿姐,我还想问一问,阿父和阿母他们?”
在孟昭和孟显两个听得一头雾水的人看来,孟彰这句话问的也不过就是孟珏与谢娘子对这件事的态度和看法而已。
但唯有孟彰和孟蕴两个人知道,孟彰是在探问孟珏与谢娘子的根底。
孟蕴脸色不动,明明听懂了却避而不谈。
“阿父和阿母他们也是没有意见的。”
孟彰神色一顿。
他不是问的这个!
可是他看了看孟蕴无懈可击的表情,到底是将这件事给揭过去了。
“顾瑾有些过于文善,我们是不是要为他再多做些准备,毕竟这世道……”
这便是在探听接下来的局势走向了。
孟蕴面上笑意加深,抬眼往四下虚虚张望,然后才回转视线来回答孟彰的问题。
“应该是不必了的,眼下这时局,我看着倒也还好,起码大体上是没什么问题。”
孟彰听得,心中悬了太久太久的巨石摇摇晃晃地落了下来。
他整个人木愣地坐在那里,唇角是压不住地往上拉扯,险些就笑到见牙不见眼了。
孟昭和孟显两个还在那边细细琢磨着他们两个对话里的意思呢,谁知倏忽一下就看到这个欢喜、激动到忘形的孟彰。
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高兴的孟彰,从来没有!
“真,真的吗?太好了!这真的是太好了!!看来那……”司马慎还是有几分能耐的。
孟彰那后半句话没有直白地说出来,孟昭和孟显也不太能理解,但这完全影响不了此刻的孟蕴。
可是孟蕴也没说什么,只是含笑看他,偶尔将目光落向那边厢专心画画的顾瑾。
孟昭和孟显无言对视一眼。
……他们这完全就是插不进去啊。那,他们坐在这里是干什么的?
满眼疑惑的两人默默地端起面前摆放着的茶盏,让那杯盏中温热适中的茶水滋润他们有些堵滞的气腑。
没什么事的话,还是喝茶吧。
孟彰好容易缓和了情绪,到他再抬眼对上孟昭、孟显的视线时候,他才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方才到底是怎么样的。
“呃……”孟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孟昭和孟显给了他一个奇怪的眼神,又自己垂落视线了。
孟彰见得,先是愣了一愣,随后就放松地笑了起来。
孟蕴带笑的目光扫过孟昭和孟显,又只单跟孟彰说道:“你仔细想一想就知道了,一切都它的缘由,并不是无端而来,更不会平白成就的事情。”
孟彰认真想了想,果然如此。
“这十来年时间里……”孟彰转了话头,“这十来年时间里,司马氏的各支宗室藩王确实被打压得很厉害。”
这就是孟昭和孟显能听懂的话了。
孟昭、孟显精神一震,两人对视一眼以后,孟显更是插话。
“不得不说,现如今这位东宫太子手段确实不差,这十来年里没见他如何大动干戈,可是诸宗室藩王有一个算一个,手中握有的力量全都被削减了。”
“这位东宫太子背后有高人指点啊。”孟昭也点头,同时他快速看了孟彰一眼,“在这件事情上,阿彰你也是出力不少。”
孟彰闭关,十来年时间与天地同呼吸,于梦中见天地、见众生,又引诸多罪孽深重的生人入噩梦,叫他们也亲身体验自己的恶毒与罪孽,可谓是闹出了好大一番动静。
那段时间的阳世天地里,寻常孽果不重的那些人不过是被噩梦滋扰几夜,诚心悔过、做好补偿与赎罪也就无事了。
但那些孽果深重到已经无可救药的、不知悔改、毫无同理心的就凄惨了,夜夜深陷噩梦,非但挣脱不得,甚至还要亲身承受他们曾经所犯下的恶行……
一遍又一遍,简直无有尽头,就像落入了无间的折磨与摧残之中。
如此执拗强硬、死不悔改的能是什么人?
当然都是自认自己身份不凡、地位崇高、可以随意摆弄旁人的尊贵人啊。
夜间的睡眠乃是人补足自家白日所损耗心神、恢复身体元气的最好方式。
起码对于还是凡俗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是这样的。
是以当那些人被噩梦滋扰、身心备受折磨的时候,他们便没有那么多的耐心和精力去处理白日里的那些事情。
就算他们明知道这些事情不能疏忽,他们也做不到。
想起那十余年日子里的所见所闻,孟昭和孟显心情就一阵舒畅。
那阵子,大大小小的离谱事都有发生过,而且还很不少,他们就从中占了很多便宜。
“我们都是那样,晋廷当然也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孟彰一哂:“那也是他自己本事。”
是司马慎自己抓住了机会,也是司马慎尽力布局筹谋,才有这样的成果,确实是他自己的本事。
孟蕴随意道:“虽是如此,但还不够。”
孟彰眉心一动。
还不够?
所以到底是司马慎曾经为了拿到这个机会画出去的饼太大了,还是说现如今、包括未来的局势也没有孟彰想的那样好?
孟彰下意识地看向孟蕴的脸。
孟蕴面上笑意不见消减。
孟彰才刚提起的心才又放下来。
行吧,那算是司马慎他自己的事情。不过孟彰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疑惑,趁着孟蕴这个时候状态奇异……
第 499 章
“阿姐觉得, 他们一大家子还会彻底撕破脸吗?”
孟蕴看着孟彰的眼犹带笑意,但说出来的话却很让孟彰失望。
“我说不准,阿彰你觉得呢?”
孟彰不去细究孟蕴那半句“你觉得呢”是在问的什么, 他索性只按着自己的理解来。
“我也说不准。只能后续慢慢看了。”他叹道。
孟蕴笑睨他一眼。
那边厢的顾瑾开始换笔, 该是他的画准备完成了。
孟彰心中隐隐有所感觉, 便抓住这剩余不多的时间问:“阿姐, 你确定他是你所熟悉的样子吗?”
边上的孟昭和孟显又糊涂了。不过这次他们没再纠结,真就只当自己没听到。
孟彰问的不只是他表面所说的那些, 更是在问……
对于身在时间另一端的孟婆来说, 他们这些人,不单单是顾瑾,也包括他们这些血亲, 到底是什么意义?
是属于过去的孟蕴所亲近之人, 还是包括了孟婆在内的孟蕴的亲近之人?
“你想的事情可真多啊, ”孟蕴失笑摇头, 目光在他头上的星河发带处停了停, “难怪你这发带养得很好。”
孟彰不免有些失望, 不能说的吗?
还没等他的情绪在面上浮现出些许痕迹, 孟蕴忽然就笑开了。
“对于我来说的话……”
“当你们本质纯一的时候, 不论你们平日里是怎么样的,都是我熟悉的样子。”
倘若孟彰还是生人,只怕他都要倒抽一口凉气了。但眼下他也只能闷闷说:“阿姐, 你话说得有点无赖啊……”
孟蕴笑问:“那你听懂了吗?”
孟彰问:“我若听不懂的话, 阿姐你会再仔细地跟我分说,直到我听懂为止吗?”
孟蕴压根没给孟彰一点畅想的空间:“不会。”
孟蕴面上眼底的笑意收敛些许。
“修行是要步步走过去的, 在那之前,知道得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儿。”
孟彰沉默片刻, 缓缓点头。
一旁的孟昭和孟显见得,也都认真记下了这番提点。哪怕相对于孟彰来说,他们俩没有那么强的好奇心。
“不过对于你的问题,阿彰,我也可以有一句话给你。”
孟彰、孟昭和孟显全都打起精神来。
“你们是一体的,就像这样……”
孟蕴将面前的茶盏托起放到四人中间。
孟彰、孟昭和孟显的视线同时追了过去。
孟蕴取了一盏油灯来。虽然在这白日的天光下,几乎所有的光线都被吞噬,但这盏油灯还是守住了自己的半丈之地。
待到孟蕴将油灯摆到茶盏的左下侧位置时候,灯盏右上侧便拖出了一道光影。
孟彰看着那杯盏下的影子若有所思。但孟昭和孟显却还糊涂着呢,目光只在那茶盏和油灯之间徘徊。
孟蕴看一眼,又另取出一盏油灯来摆放在茶盏的正前方。
两盏油灯虽然被摆在一起,但它们的灯光却未曾相合,更不曾联结,于是以茶盏为基点,又是一道影子拖出。
偏那两道影子也没有重叠,彼此之间甚至没有受到一点影响,就像它们本来就处于不同的空间层面中。
接着又是第三盏油灯,第三道影子;第四盏油灯,第四道影子;第五盏油灯,第五道影子……
待到孟蕴终于停下手来的时候,亭子中这不大的石桌上已经摆放了足有十来盏油灯。
那茶盏的影子层叠又独立,哪怕数量不少,乍一眼看去也还是能轻易分辨出它们单独的个体。
孟昭和孟显看得目瞪口呆。
孟蕴,他们的妹妹,居然有这样的手段?
他们眼不瞎,方才孟蕴这一手看着是没什么烟火气,可也正是如此,才显出孟蕴对空间的拿捏是有多么的恐怖。
然而,他们家这个小娘子,她惯来只喜欢钻研分析各种灵药、灵植的药性兼爱好推导汤济药方而已。
对空间可没什么兴趣,更没有什么研究……
孟昭和孟显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若不是他们当前就在孟府里,不远处就是孟氏的族人,兼且孟彰看起来对这种状况接受良好,而这个孟蕴看上去很是老实,这才暂且按捺下来。
若不然,他们当即就暴起将人拿下了,哪里还由她安然坐在那里?
孟昭和孟显态度变化那么明显,连一丝遮掩也没有,又怎么瞒过这会儿的孟蕴去?
孟蕴轻笑抬眼,也没做什么,孟昭和孟显便像是受到了莫大惊吓一般,整个人僵滞在原地,连瞬间的躲闪都没来得及。
见此,她眉眼都弯了。
其狡黠灵动,偏又真是孟蕴惯常的模样。
孟彰无奈摇头:“阿姐。”
孟蕴笑睨一眼,收回目光。
“那你明白了么?”
孟彰说:“多少理解了一点。”
孟蕴抬手将桌面上摆满的油灯收回,然后又将那杯盏给拿在手里,而她的视线则一点点梭巡过周围的人,乃至是一花一木、一砖一瓦。
孟彰本来还有问题想问的,但他打眼瞧见孟蕴此刻的模样,便什么都不想问了,只陪孟蕴安静地坐着。
茶盏中的温度散去了,奈何桥头上捧着汤碗的阴灵也低头将汤碗里的汤水一饮而尽。
待到孟蕴将茶盏放下时候,她眼底济沉着的涟漪完全崩散,甚至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她低头看了一下自己手上的茶盏。
孟彰尤其自然地伸手将孟蕴手上的茶盏取过来给她换上新的。
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完全没有滞碍,看得才回过神来的孟昭和孟显都是一愣一愣的。
孟蕴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很自然地拿过孟彰给她换上的新茶慢慢啜饮。
倒是孟彰目光往孟昭和孟显那边一瞥,恍然大悟般地将他们两个的茶盏也一并换了。
孟昭和孟显木然地将茶水接了过来,又愣了好久,才终于回神。
“不对啊,阿彰你和阿蕴方才……”
孟显还待要继续问下去,被孟昭忽然望过来的眼神制止了。
“有什么事且回头再说吧。”孟昭另又往一边看去,却是顾瑾捧了一张画纸正往这边来呢,“现在先看看阿瑾的画吧。”
孟显当然知道孟昭那句话不过是个托词,回头之后还有没有时间或者机会谈起这件事来,他们自己心里自然有数。
顾瑾脚步停了一下,茫然问:“我,我打扰你们了么?”
孟显摇头,请顾瑾来坐。
顾瑾看了看,在孟显的示意下将他手上的画作递给了孟彰。
“……我才刚画好的,你品鉴品鉴。”
孟彰将那画作给接了过来,才看了一眼,便抬头惊讶地看向顾瑾。
顾瑾张张嘴,说:“我觉得今日应该这样画。”
孟彰没说什么,又低头去看。
孟昭、孟显、孟蕴再兼一个顾瑾都在小心观察着他的脸色,时刻准备着帮忙描补。
虽然除了顾瑾还心中忐忑以外,孟昭、孟显和孟蕴基本已经确认了孟彰的态度,也还是没有人真正放松。
孟彰没有钓着人的意思,他对这画作是什么评价,他面上神色就是怎么个变化的,不曾叫旁边的人去猜。
待孟彰将那画往孟昭那边递过去的时候,孟昭等人心中都有些恍惚。
这一关真就这样过了?
尤其是顾瑾,几疑犹在梦中。
但看过孟彰递过来的这画作的孟昭倒是理解了孟彰。
他仔细观赏过手中的画作,又抬头看看孟蕴,到底笑着将它递给了孟显。
“你很用心,这画很好。”
是的,用心。
顾瑾的这幅画旁的都不差,但更胜一筹的,绝对是他的用心。
这是一幅百草图。
画里各种各样的药草生长在一片药山之中,或是已经结了青果,或是还才刚刚抽芽,姿态各不相同,药性也别有差异,但这些药草却都栩栩如生,其中馥郁生机几乎要喷薄而出。
可这还不算是百草图中真正叫人赞不绝口的地方。
这百草图的点睛之笔在于药山山林间小心栽种的窈窕人影。
那人影侧身对着画外,面容也并不如何细致清晰,甚至被遮掩在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但其人专注的、饱浸热情的精气神却比什么都夺人眼球。
孟昭、孟显和孟彰都是孟蕴的手足兄弟,对她甚为熟悉,不消多费心便已经认出了她来。
孟显这时候也已经看完了,正将他手中的画作给孟蕴递过去。
孟蕴拿在手里一看,当下就笑了。
顾瑾原本还在留心着孟彰的面色,这会儿却是什么都顾不上了,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孟蕴,脸皮更是红得滚烫。
孟昭、孟显和孟彰对视了一眼。
或者说,孟昭和孟显,根本就是用视线压着孟彰将到了嘴边的话给吞回去。
孟彰无言低头,索性去喝自己面前杯盏里的茶。
他没眼看,也不想看。
虽然他知道孟蕴会成亲,会嫁出去成为他人妇,但他没想到会这么早,这么快的。
嫁出去了的娘子……
孟蕴察觉到什么,放下手中的画作,也不看顾瑾了,直接望着孟彰。
“……阿彰,你在想什么?”
孟彰下意识地回答道:“我在想,不止是嫁出去的娘子,还有娶了娘子的兄弟……”
孟昭和孟显也都凝望着他。
孟彰扛住了压力,幽幽道:“都多了家室,怕是要更专注自己的小家了。”
孟昭和孟显对视一眼,齐齐转了目光看向孟蕴。
孟蕴都快要被气笑了。
感情大兄和二兄这两位都不觉得自己也是孟彰口里那个多了家室就会更专注于自己小家的人啊。
“确是如此,”但孟蕴也没有逃避孟彰的这个话题,“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多了家室以后,我们自己就是那个家室里的顶梁柱呢!”
既然是顶梁柱,自然会有他们的责任,自然会将他们更多的精力放在这些事情上。
孟蕴认真地看着孟彰,望入他眼底,说得很是坦诚:“可即便如此,阿彰你也还是我的弟弟。”
顿了顿,她又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成为我们这个小家里的一员。”
她说完便看向了顾瑾。
顾瑾毫不犹豫地点头:“阿彰是阿蕴你的幼弟,自然也是我的幼弟。”
孟蕴满意点头,又回转目光看孟彰,给他一个眼神示意。
‘看吧,我没骗你。’
还没等孟彰反应,那边厢的孟昭和孟显就不乐意了。
“阿彰是我们孟家的人,便是日后阿彰他改变了主意,想要跟着兄姐,那我们这里也有他的归处。”孟昭当即就道。
孟显也是连连点头,看着顾瑾的眼神里更多了几分谴责。
‘好家伙,你才要娶走阿蕴,就还想要带走阿彰!’
第 500 章
顾瑾一见孟昭、孟显的脸色, 当即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嘴唇嗫嚅一阵,求助也似地看向孟蕴。
“大兄、二兄, 阿瑾也就是表个心意, 没有要这样做的意思。你们莫要冤赖了他。”孟蕴说。
孟昭和孟显对视一眼, 虽然没再看顾瑾, 但脸色却也没见多好看。
孟彰不插手这些,他看向了那幅百草图, 说道:“我记得瑾郎君先前说, 这幅画作是准备赠给我的……”
这话算数的吗?
“是。”顾瑾当即就将那幅画作拿过来给递给孟彰,“你,你喜欢这画吗?”
顾瑾问得有点小心, 孟彰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
他没急着回答顾瑾的问题, 先问他:“因缘际遇之下, 这幅画很是不俗, 甚至称得上是世间顶尖的宝物, 你真的舍得?”
是的, 顶尖宝物。
不知是孟婆故意帮了一把, 还是顾瑾在全神贯注之下触动了他们两人间的因缘, 顾瑾成功地捕捉到了孟婆的一丝神韵,并奇迹般地将它接引到了这幅百草图中。
有这一丝孟婆的神韵寄存,这百草图又如何不是世间难得的至宝呢?
“本来事先就说好了要赠你的, ”顾瑾说, 神色很是平静,显然并不是在跟孟彰说假话, “有什么舍不得的?”
孟彰深深凝望他一阵,果真伸出手去, 将那画纸给小心接了过来。
“待回头得了空,我叫人将它好生裱装起来。”
这一日到底是孟氏在茅山地界上正式落下祠堂的日子,事情多得很,尤其是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个。
倘若不是祠堂新开,会有孟彰这等仙去的族人归来入驻,同时回家访亲,他们三个怕是现在还忙着呢。
哪里有空坐在这里悠哉悠哉地喝茶?
是以过不得多时,他们一行五人就各自散去了。
孟彰没有打扰他们,真个趁着这段时间拿着画纸自己裱装去了。
等顾瑾走出孟昭、孟显和孟彰三个人的视线范围,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
那模样,看得孟蕴直发笑。
“有这么可怕吗?”
顾瑾不假思索点头:“有!”太有了。
孟蕴叹一声:“可是他们也没有做什么啊,甚至连责问你的话语都没有……”
顾瑾摇摇头,小声对孟蕴道:“我方才险些弄错了颜料。”
对于顾瑾这样将莫大热情和喜爱灌注到自家画作中的人来说,画画还弄错了颜料是最不该、也不会有的失误。
孟蕴压住唇边的笑意:“这不是没有出什么篓子么?”
“万幸!”顾瑾大大松一口气,浑然是劫后余生的模样。
孟彰不再多理会顾瑾那边,等夜色沉下,孟珏和谢娘子等一众自外间归来,他带了装裱好的画去定省。
看着孟彰递上来的百草图,孟珏笑了一下,将它递给了谢娘子。
“所以他们这事儿你算是同意了?”
孟彰自将百草图递出去以后就一直在留意孟珏与谢娘子的表情变化。
可直到那百草图被送到了谢娘子手里,孟珏也不见有什么异色。
孟彰并不很失望:“阿姐已经做好了思量,我不答应也改变不了她的主意。”
这是真的。
就算不提孟婆,孟蕴也是笃行己志的真正修行者。孟彰拦不住她。
谢娘子将看过的百草图递还给孟彰,笑着劝:“但你若能同意,她便会很高兴。”
孟彰叹了一声。
他年纪小小的,却做这般深沉模样,委实叫人瞧得稀罕。
“所以我同意了。”
除了孟珏外,谢娘子面上竟也瞧不出什么来……
孟彰暗下思量,到底是压下心头翻腾起的那点子怀疑。
“阿父、阿母。”他唤一声。
孟珏和谢娘子也就坐正了身体,看向孟彰,等待着他的话。
……这还是今日头一回见孟彰这样正经。
“阿父、阿母,我那十来年的时间里,是不是惹了很大的麻烦?”孟彰低声问。
他早知道那十余年的梦必定会给这方天地带来一定的影响,或是应在近前的,或是应在未来的;或是落在个人身上的,又或是着落在某一个乃至多个群体上的。
他都有暗自琢磨、推算过。
但他没想到,司马慎抓住这个机会、借了皇族司马氏嫡支的力量,果真就几乎将炎黄九州内部的局势把控了三成。
三成……
尽管这个比例听着不怎么样,但实际上很不少了。
当今天地乃是皇族司马氏与诸世家望族共分天下,故此天下大势,起码是炎黄族群这个大晋朝廷的时局,皇族司马氏与诸世家望族基本上呈五五分。
当然,这是在最理想的情况下。
随着双方强弱的不断变化,这种比例也会出现一定程度的调整。
就像当日晋武帝司马檐在阳世晋廷为帝时候,皇族司马氏足足把持了这个时局大势的六成。
又像现如今的晋帝司马钟在位时候,皇族司马氏连一成五都没守住。
现下司马慎还未正式登位,不过只有东宫太子的名位就基本将三成时局拢在手里,确实是很可以的了。
再要求更多,怕不是对他期望太高,而根本就是在苛责。
而司马慎所以能做到这种程度,固然有他自己的能力在,有晋武帝司马檐、杨皇后以及皇族司马氏的嫡支在背后支撑,但孟彰那一梦十年的影响,也仍旧不能忽视。
若是往常时候,孟彰没有认真探查,只是一目十行地纵览过去,他大抵就有意无意地忽视了。
可是现下,这事情被直接摆到孟彰面前。
这就由不得孟彰再视若无睹了。
……孟彰自己也不想要这样的搁置。
孟珏和谢娘子对视一眼,笑着回转目光看他。
“没有。”
听孟珏这般说,孟彰却未曾放松下来,恰恰相反,他的眉头越发拧得紧了。
“阿父,你别瞒着我。”孟彰认真望着孟珏,“我孟氏如今才在茅山落脚扎根,本就有许多地方需要调理周全。”
“这深深扎根在茅山本地的望族、在茅山这边耕耘了不知多少年的各家道脉法统、那十来年时间里被噩梦纠缠不休的那些人,再有那些吃亏了的司马氏各支藩王……”
孟彰一个一个地数过去,听得孟彰他自己一时都不免有些愧疚。
“更是不乐意见我孟氏能顺利了。”
孟珏和谢娘子失笑。
“阿彰你竟是在担心这个……”
孟彰抬头看着说话的谢娘子。
谢娘子面色越发柔和:“孟氏如今已经在茅山上立下祠堂,你觉得是有哪里不顺利的吗?”
顺着谢娘子的思路想了想,孟彰摇头。
他还真没见哪里有什么阻滞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真的没有哪个出手了,又或许是他们出手但被提前处理了,但总之,有一个事实到今日已经是彻底落定了。
——孟氏新支在茅山成功立下祠堂。
谢娘子仍是笑:“那便是了。那些人不曾真正影响到茅山孟氏。”
孟彰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孟珏也说:“阿彰,你要知道,一件事情能在悖逆各方意愿的情况下做成,那便代表着这件事的背后,要么有着更强悍的力量支撑,要么便是它契合了更多人的意愿。”
孟珏眼中泛起笑意,问:“阿彰,你觉得我们这支孟氏是哪种情况呢?”
孟彰很想直说前者,但他那想法才刚刚升腾起就被压下去了。
“阿父的意思是……其实这地界有更多的人愿意看见我们孟氏扎根?”
孟彰这么说着的同时,也想到了另一件事。
同样的道理,孟彰那游梦天地的十余年、诸多作恶作孽者被噩梦反复纠缠的十余年,所以会一直维持下去,也是有更强的力量、更多的意愿乐见其成?
更甚至,司马慎成功在这十来年的时间里连消带打地将那些野心、实力逐渐膨胀的司马氏各支藩王不断削弱,也是更契合天下各方的意愿?
孟珏和谢娘子含笑看着孟彰,孟彰心头恍然,明彻的天光彻底驱散了曾经纠缠不去的疑虑和担忧。
他当下就笑了起来:“如此么……”
孟昭、孟显和孟蕴在旁边听得模模糊糊,但见得孟彰三人面上放松自然的笑容,他们也不觉跟着笑了起来。
孟显更是问道:“阿彰,你这下可算是能安心些了?”
孟彰面上笑意不减:“当然。”
纵然一家子和乐,可到底已是阴阳两隔,孟彰也没能在阳世天地这边久待,待到时候差不多了他便跟随着孟梧一道上了归去的马车。
孟珏、谢娘子等人亲送他们一程。
孟昭、孟显站在孟珏和谢娘子身后,看着孟彰走上马车,眼睛眨了又眨,但还是没能完全将升腾起的惊讶收敛好。
不是,阿彰你就这样走了?
昨日里他在花园亭子里跟孟蕴谈话的时候不是还想问一问阿父和阿母的事情的吗?现在是怎么样,问都没问就走了?
更关键的是,阿彰你就这样走了,他们俩怎么办?他们俩现在可是被吊在半空不上不下的呢?!
他们正满脑子混乱的时候,却见在马车中坐定的孟彰遥遥冲这边露出了一个笑容。
孟显当下瞪圆了眼睛:好你个阿彰,竟是耍弄他们两个来了,你给我们等着!
孟彰的笑容越发地灿烂了。
孟显抽动着脸皮也生生给孟彰拉出一个笑容。
“行了,”孟昭的声音只传入他的耳中,“阿彰不问自有他的道理,我们不也没敢问?”
孟显的脸一下子垮了。
孟昭安抚他道:“放心,日后我们会有机会的。”
孟显喃喃一声:“希望吧……”
直到马车车队一同驶进了阴路,孟彰才将那遥遥眺望的目光收回。
“你阿父昨日里是不是交代了你什么?”孟梧忽然问道。
孟彰怔了怔,不禁问道:“阿祖……很明显吗?”
孟梧唇角一弯,漏出点笑意:“那倒没有。”
孟彰多看他一眼,也没继续问,认真回答他的问题。
“阿父说,我是孟氏的麒麟子。”
原是这般……
孟梧点头:“那你想明白了没有?”
孟彰先是颌首,随后就将自己的理解说道了一些:“我是孟氏的麒麟子,不论我日后走到什么程度,我如今的根基总是孟氏,孟氏越强,则我所能汲取到越多。”
“同理,孟氏越弱,我在孟氏这里所能汲取到的就越少。孟氏,与我休戚相关。”
顿了顿,孟彰飞快地瞟了静听的孟梧一眼:“眼下毕竟是世族和皇族共天下的时代。”
孟梧随意点头,又问:“还有吗?”
“孟氏,包括安阳孟氏和茅山孟氏。”孟彰又说,“我作为麒麟子,算是维系两支孟氏的纽扣。”
“有我在,茅山孟氏不必担心在茅山扎根失败以后无法回转安阳郡,安阳孟氏也不必担心真有万一茅山孟氏会拒绝接纳乃至是直接放弃他们。”
“所以如今你是个保底的了。”孟梧笑问,“如何?可有压力?”
“还好。”孟彰摇了摇头,他忽然看了看孟梧,“阿祖……”
“嗯?”孟梧应一声。
孟彰试探着说话:“阿祖,如今天下时局似乎已经稳定了许多,族中……”
他话语说到一半,倏尔停下。
孟梧凝望着前方,片刻没有说话。
孟彰也不做声打扰,只安静地坐着。
“族中……”沉吟片刻,孟梧才叹息也似地道,“往日如何,以后就继续如何吧。左右,待在这边的都是阴灵。”
而阴灵,除非是少数像孟彰这样还能看得见自己前行余地的,哪一个不是浑浑噩噩地得过且过?
“……如果真的有机会呢?”孟彰问。
孟梧目光动了动,落在孟彰身上。盯着孟彰看了片刻,他似乎猜到了点什么。
“阴神?”孟梧问。
孟彰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抬眼默然看他。
“不,不可能。那些阴神神尊怎么可能……”
这是在分割祂们那些阴神的权柄啊,那些阴神怎么可能舍得?更重要的是,祂们又怎么可能愿意?
但是……
孟彰会骗他吗?
孟彰低声道:“诸位阴神还在考虑中,总之,我们可以先做些准备。”
孟梧不自觉也压低了声音:“可是,为什么?”
“因为,会有人抢……”孟彰说。
道门将出的天庭泰山府君一系,佛门会接引的地藏王菩萨一系,都是他们两家将要探入阴神体系的触手。
会有人抢?
谁?!
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那些阴神才刚刚收拢回自己手上的权柄没多久又去触碰祂们的逆鳞?
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是真觉得这些天地孕育的阴神不会拿他们怎么样?
孟梧想问,但他看了看孟彰的表情,也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不可能从孟彰口中得到答案。
他索性束住那诸多发散的念头,缓缓道:“就算如此,眼下我们孟氏也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安阳孟氏没有,茅山孟氏也没有。”
在孟彰这一代以前,孟氏还真没有多少杰出的英才……
也不是真的就没有,孟彰他阿父孟珏不就一直都藏着掖着死活不冒头?
“可惜了……”孟梧先叹一声,随后才又问孟彰道,“如果真有这个机会,我们能有多少时间做准备?现在培养来不来得及?”
孟梧心中念头急转,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瞥了孟彰一眼。
“阳明观……就是你们做的一种准备?”
孟彰笑得一笑:“当然不是。阳明观可是大兄和二兄修行的道场。”
孟梧看他一眼,姑且算是信了。
“……那我呢?”沉默许久,孟梧忽然问道,“我可会有机会?”
虽然孟梧已经是一郡城隍,在无数阴灵之中已经算是极为尊荣的了,可那不代表孟梧不想更进一步。
孟彰沉默片刻,轻声说:“或许。”
孟梧精神微震,凝神看住了孟彰。
“或许,城隍能够得到阴世天地的承认,被正式接纳入阴神体系之中……”
毕竟,在孟彰曾经所听闻的故事中,城隍爷也是神,阴神。
孟梧看上去倒还算平静,但他浑身气机的不停颤动却已经出卖了他。
“……真的能成?我以为,我以为……”
“那些由阴世天地孕育出来的阴神神尊很排斥外人?祂们居然也会愿意承认除祂们同类以为的其他人成为阴神,执掌阴世天地间的权柄?”
孟彰叹一声,巧妙地选择怀疑来应对孟梧接下来可能会源源不断冒出的问题。
“我也一直是这样以为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诸位阴神神尊们似乎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排斥……”
“你竟也不知道吗?”孟梧很有些失落,但他没有怀疑,“倒也是,那些阴神神尊们都当你是小孩儿呢。”
虽然认真说来,先是在阳世中常年卧病在床、后来到了阴世天地里又为着修行的缘故一睡十余年的孟彰,确实怎么看都还是个未长成的小郎君。
“除了你我以外,”孟梧忽然又问孟彰,“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孟彰当即就回答说:“我未曾告知过任何人。”
但除了他们两个以外,还有多少人知道会有这样的变化出现,那孟彰就不能确定了。
这天底下的能人可多着呢。
而且旁的不说,起码司马慎一定是知道的。
“我自己想想,且先叫我自己想想……”
没理会孟彰未曾明说的那些话,孟梧这样跟孟彰说道了一句,接下来果真就自己埋头去梳理思路了。
孟彰并不打扰他,自己安静坐在马车车厢里,时而拧眉,时而摇头,似乎也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思考里。
直到他们这一行车队回到阴世天地的安阳郡中,在安阳郡孟氏祠堂停下时候,孟梧也还未能完全调整自己的状态。
但这不妨碍他将自己心头的那些杂乱情绪遮掩得天衣无缝。
“你这几日也一直跟着我们忙,明日还要回帝都洛阳的太学里去听课呢,便先回那边去吧,等我这边有定计了再联络你。”孟梧对孟彰道。
孟彰点点头,抬手作礼而拜:“是,孙儿领命。”
他又跟孟椿拜得一礼,便自又上了马车。
整个孟氏车队分出逾三分一的数跟着孟彰的马车又调头去往帝都洛阳。
孟椿带着一众孟氏族人陪在孟梧身边看那车队驶远。
“你不多留他待一阵?好不容易他才回来一趟……”
孟梧摇摇头,见那车队已经驶入阴世天地中无处不在的蒙蒙浊雾,他也往安阳郡城隍府走。
“没这个必要。依照阿彰的性情,只要他一日还是我孟氏名副其实的麒麟子,他一日便不会彻底舍弃我孟氏。”
“这便已经足够了。”
孟椿在原地多站了一会,才带着人跟上孟梧离开的脚步。
“你说得有道理,这确实已经足够了……”
再多,于他们孟氏而言,可未必就是福祉了。
挂着孟氏符牌的车队一路浩浩荡荡从安阳郡出发往帝都洛阳而去,自然是瞒不过人去的。几乎是立即,安阳郡地界就有一道道信息送出,去往阴世天地的各个地方。
“那孟彰小儿已经从安阳郡处回转了,我们还不准备动手吗?”
“不着急,现在急不可耐的人可不是我们。”
“……可是这样你等我我等你的,真的会有人动手吗?别到最后,谁都没出手生生叫机会错失过去吧。”
“不会。你且放心等着吧。”
“这叫我如何能放心?从我们确定那孟彰小儿碍事开始到现在都过去多久了?愣是叫他安安稳稳到现在!”
“急什么?我们觉得这孟彰小儿碍事,其他人就不觉得了么?且耐心等着就是。你若实在没有这个耐心便去推一把也就是了。只有两点你得切记……”
“什么?”
“第一,莫要让孟彰这小儿的命数终结在我们的人的手上;第二,切记莫要暴露了我们的痕迹。”
“我知道,你且放心,那孟彰小儿要真是死了,必定是有人会发疯的,我才没想叫这把火烧在我们的头上呢!”
“你知道就最好……”
类似这样的对话出现在阴世天地的各处,包括安阳郡在内的炎黄九州地界,包括炎黄九州之外的草原、荒漠、诸海、群岛,更包括阴世晋廷疆域之外的那些隐匿在其他层面的大小阴域。
原因也无他,实在是孟彰太特殊了。
明明该是阴世天地孕育的阴神神尊,却偏在阳世天地里的炎黄人族中走一遭……
谁知道孟彰这个人的身上到底背负着阴世天地什么样的布局和谋算?
万一……孟彰是诸位阴神神尊乃至是阴世天地与他们这些人清算旧年因果的前锋怎么办?
他们可还没有做好将自己的脑袋放到屠刀下的准备!
“不过,谁会先动手?”
在这些出现在阴世天地各处的大同小异对话之中,也有人在心下快速盘算。
或许有人有答案,也或许没有谁真能确定,但就在这一日,有人骤然从梦中醒来,顾不得收拾一下自己,便满脸热切地跪倒在佛龛前。
“尊我佛法旨。”
待到他从地上站起,僧人上前两步,虔诚又小心地将原本空空荡荡的佛龛前那供案上捧下一片贝叶。
金色的贝叶尊荣华贵,其中天然而成的纹路隐隐闪烁着光华,像极了记载至理的文字。
可僧人自己定睛去看,却始终没有任何收获,就像那金色贝叶表面真的空空荡荡。
捧着贝叶,僧人回身,轻声道:“吩咐下去,我将闭关,没有吩咐,别来打扰我。”
外间自有人低低应声。
那僧人又仔细地升起重重护持壁障,才重新在佛龛前坐了。
这一次,他倒是记得坐在那尼师檀上了。
手捧金色贝叶的僧人只是一阖眼一闭眼,便已经出现在了阴世天地里。
当然,他没在炎黄九州,而是落在与他所在的草原对应的阴世界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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