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1 章
但僧人并不着急。
一点也不。
因为根本没让他等多久, 就有人找过来了。
“可是红叶寺的金源法师?”
金源法师打眼一看,见来人浑身萦绕浊雾,看不清眉眼, 也认不出气机。
他倒也不惊慌, 点点头说:“我是。阁下可是能送我到那位佛子的身边?”
“不着急。”浓雾中的那个人说, 又扫了一眼金源法师的周身, 似乎是皱了皱眉,“阁下就没带什么来?”
明明那金色贝叶就在金源法师身上, 得此庇护, 金源法师周身都被金色的佛光笼罩,更有阵阵佛唱为他隔绝内外,这浓雾中的人就是没看见, 还在来回地找金源法师的倚仗。
金源法师心下礼赞接引佛祖, 面上不喜不怒:“足够了。”
那人还想说些什么, 但他禁闭了嘴巴。
你说够了就够了吧……
“我想先问一问, ”那人转而问道, “那孟彰被你们带走之后是轻易回不得炎黄九州的?”
金源法师不点头也不摇头, 只说:“且得看我佛法旨。”
那人在浊雾中重重拧了下眉心, 只觉得自己原本就不多的耐心都要被消耗殆尽了。
“我说和尚, ”他忽然笑了一下,提出个似乎很有诱惑力的建议,“不若你直接引他转世吧。”
“转一世, 能了断你们这位佛子身上很多的因果呢。而且, 待你们这位佛子转生回到阳世天地以后,你们会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让你们的佛子接受你们呢。”
“更重要的是, 对于你们的法脉来说……”
浊雾中的人似乎是撇了撇嘴,但浊雾很好地为他遮掩住了, 没让金源法师看得清楚。
“也是阳世的生人比阴世的阴灵更好修行,亦更容易修出正果来的吧。”
这些话金源法师都听了,但却都无法在金源法师的心中留下什么痕迹。
“佛子的事情,我佛自有安排。”顿了顿,金源法师竟又说,“成败来去皆是因缘,阁下不必太过执着,免得平生障碍。”
浊雾中的人懒得听他这些鬼话,直接问道:“我只问你,这事你到底有没有把握?”
金源法师唱了一声佛号。
那人又问:“那小孩儿到时候到底是活的还是死的,我们这边不管,但有一点……”
他声音陡然阴沉下来,如这无处不在的阴风搜刮而过:“起码十年间别让他出来惹事!”
金源法师这一听,心中当即就有许多念头萌发,但又都被他自己给翻手镇压了。
“我们会尽量。”他这样说。
浊雾中的人对他这回答不甚满意:“只是尽量?”
他咄咄逼人,金源法师也半步不让:“这已然是极限。”
他这样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反倒是叫那浊雾中的人好一阵沉默。
“……那就十年!”浊雾中的人这么说着,忽然笼罩护持在他周身的浓雾便是一动,有一片竹简从中飞出,落在金源法师身前。
金源法师伸手将那竹简摘下。
竹简细长,形制很是普通,就连材质也只是遍地生长的青竹,其上气机更是纯净,除了刚刚沾染上的属于金源法师自己的气息以外,竟是再没有其他。
清理得很干净,也做得很谨慎,至少金源法师是没有办法凭借这一个竹简查检出与他合作的这些对象的身份来历的。
幸好金源法师也没想要在这个时候多做试探,他默默将竹简收起。
很明显,金源法师的态度着实让对面浊雾中的人满意,他声音都平和了不少,以至于那无声搜刮过的阴风都温和了 。
“拿着它,然后跟着它走,它会给你机会的。”
金源法师沉默一礼,果真就循着心中佛祖的指引参照着那竹简内中的信息寻一个方向走了。
浊雾中的人定睛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沉默许久,也在一阵陡然吹起的阴风中消失不见。
金源法师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一处小阴域外停了下来。
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垂挂着的、平静下来的竹简,金源法师闭目静立片刻,忽然将那片金色贝叶从怀中取出,并将它往前轻轻一推。
金色贝叶轻飘飘、安静静地落入小阴域之中。
金源法师甚至都没去看那结果,送出金色贝叶后转身就走。
而也就是金源法师离开阴世天地重归阳世的那一刻,他手腕上原本极是安静的竹简忽然一震,竟是化作灰烟彻底湮灭。
金源法师只看得一眼,便没有任何停顿地继续往前迈出脚步。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是几个时辰,或许是三两日,有一群背着背篓的山民从小阴域外经过。
中有一人似是极寻常极随意地往小阴域里张望一眼。
但他也只张望这一眼,便继续沿着道路往前走了。
阳世天地里,某一座封地中,那亭台楼阁最深处,有人坐在竹席上低声跟上面的人回话。
“那金源真只是将什么东西送入那方小阴域里而已?旁的其他事他一概没做?”坐在上首的人皱着眉头问。
下方回话的人恭敬垂首:“下面的人是这样送信上来的。”
上首的人沉默片刻:“那小阴域这段时日可有什么变化?”
下方的人很快回答道:“并无。”
那上首的人又问:“那小阴域有什么地方是特殊的?”
下方自有旁人答话:“如果各处递送上来的信息没有错漏,那么,那方小阴域过不了多久,将会迎来孟彰麾下部曲的扫荡。”
上首的人一时恍然,随后失笑道:“是了,定是这样了,那些自称佛门的家伙惯来是要别人求着他们才肯送些、给些什么的,哪有自己跑到别人处去死乞白赖着送东西的?!”
堂中其他人听着,也各各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下首处最靠近上方的那两位更是连连奉承。
“王爷果然是烛见万里,那些所谓的佛门和尚不就是这样的么?生怕自己跌份,在旁人面前落了下风,所以怎么着都要端稳架子,啧……”
“他们怎么摆架子也是无用,眼下的炎黄九州,内有诸多世家,外有道门和百家,没他们伸手的余地。他们想要进来,就得跟我们低头!”
“也不能这么说,”上首的人矜持开口道,“那佛门的和尚能在草原上压服原本势大的巫教,也是有他们自家的可取之处的,不是完全不能用。”
他一开口,下方的人就安静了,全都竖耳认真听着,看似甚为恭顺。
上首那王爷似乎也没在意这些人的脸色和心思,而是若有所思地沉吟着道:“待孤大业得成,或许这草原的佛门,我们也能伸一伸手。”
堂中若有若无紧绷的气氛才算是真正消失了。
上首的王爷仍是不甚在意,只继续道:“不,哪怕孤最终失败了,那草原也不失为一条退路。”
左右,从古至今,大业败亡后退往草原的,自来都不少。
“王爷……”下方的臣属斟酌着要开口上言。
上首的王爷目光瞥落,将那些话语都给堵了。
“都说战场之事,未料胜先虑败。”他说,“孤自然会为成就大业做好应有的准备,但是……”
他定睛看着下方的诸位臣属。
“我那侄儿手段不俗,背后更有我那堂伯父在阴世天地里为他诸般筹谋,孤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如果真是大事不成,孤大不了一死入阴世,但你们……”
“孤总还是要为你们寻一个退路的。”
下首的臣属听得这话,如何还能安坐席中?
当即一个个从座中站起,作揖向着那上首的王爷呼道:“王爷……”
那王爷也是直身站起,躬身遥遥相扶。
“诸位快起,诸位快起。”
一番君臣相合之后,这堂屋里的人才渐渐平静下来。
“现如今我们已经算是做好了种种准备,只待将那些不甚稳定、有极大可能影响我等大事的因素镇压下去,一切便可以开始了。”
那王爷目光扫视下去,一一看过席间诸位臣属。
齐地诸名门望族、道门、杂家、法家、墨家、小说家、巫祭一脉、司马氏族老……
这些臣属的来历不一,能力不一,意图各有不同,他们背后站着的人、支撑着的势力也各有差别。
有些,甚至连他都不曾完全摸清楚。但是……
不打紧。
只要他取回正朔名分,坐上那个九五之位,一切就都不打紧。
他们司马氏的高祖不也为了争取得各家的支持而许下“王与马共天下”的诺言,乃至促成天下氏族与皇族司马氏共治天下的格局?
至于他万一失败了……
他都败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昔日晋武欺我父年幼势弱,明明应了祖父要辅佐我父登位,却自己披上了皇袍;明明我父已经认命不提曾经的诺言,却偏还要处处打压我父,威逼猜疑我父,致我父郁郁早逝。”
“可怜我父。可怜我父!”
齐王愤懑哀怒的话语引得整个堂屋的人都跟着怒目圆睁。
齐王不去理会其中的真假,也不去仔细分辨,他只继续。
“我父已逝,他晋武也已入了宗庙,强行逼迫宗庙诸位先祖默许,我本不欲多言,只守住我这齐地绵延我祖宗系便罢。”
堂屋中所有人都知道,此番齐王所指的“我祖”并不是旁人,正是曾经的晋世宗司马师。
先齐王虽是文帝司马昭亲子,但早年因世宗司马师无子,故出继而承文帝嗣。
也正是因为如此,先齐王司马攸才成为武帝司马檐的心腹大患,乃至最后被逼迫致死。
先齐王早年间颇具贤名,其能、其德甚至压昔日武帝司马檐一筹,今日他们一干人等共聚齐王麾下,多少也是因为那位齐王的德望。
毕竟,真依当世传承的嫡长子继承制来论,先齐王才该是承继皇族司马氏正统的那一个。
“但是!”上首齐王忽然一声重音,“晋武倒行逆施,胆大妄为,为一己私心,竟将一愚子推上皇位,令其执掌天下,此举乃为视天下如无物,视百姓为草芥,更视我炎黄族群为儿戏。”
“君乃天下主,乃众生父。肩担天下社稷,万民生死。”
“如此儿戏,他司马檐如何配当晋帝之位,如何能受万民礼拜朝贺?!”
“他不过一大贼!”齐王怒吼斥道。
从今日在此间落座起,这句话大抵才是齐王说得最真切的一句了。
“我,晋齐王司马冏,晋世宗之孙,晋齐献王司马攸之子,今日在此拜请诸位,与我一同肃正司马氏谱系传承,同祭诸王!”
堂屋中的气氛一时彻底激荡高昂起来。
“臣等愿随王爷大业,肃正谱系传承,同祭诸王!”
“好!好!好!”齐王转怒为笑,胸中意气激荡。
堂屋之外,庭院更远处,有人也有阴神遥遥观望此间。
阴神很快离去,但某些人却是久久不散。
他们在等待。
哪怕他们已经基本猜到了内中的情况,他们还是想要得到更确切的情报。
直到天日倾斜,庭院深处那堂屋的人一一从这处宅邸中走出,叫他们看见那些人面上、眼底掩不住的神色,他们才也慢慢地散了。
“齐王这边,看起来是真的按捺不住了。”
消息层层上递以后,也有人聚在一处翻看这这些消息。
“我们不能落在那司马冏之后!”晋赵王司马伦环视一圈周遭坐着的各位藩王,直接道,“一旦司马冏这家伙将那司马钟赶下来,自己坐到那个位置上,可就没有我们的事儿了。”
这个道理在座的各位司马氏藩王也都明白。
如果说在他们各自的实力被司马慎那从阴世里生生爬出来的鬼魂用和风细雨的手段削减以前,他们还野心勃勃地等待着自己机会的话,那他们现在聚在一起,就是为了洗刷心头积蓄的怨气。
这股怨气是打从司马钟被晋武司马檐立为东宫太子就开始萌生的,并随着司马钟真的被送上皇位到现在,一直一直沉积。
从来没有停止的时候。
实在是司马檐那一系欺人太甚了。
司马檐上位做了皇帝便也罢了,毕竟成王败寇,连司马攸那厮都被司马檐压下,他们这些血缘更卑远、更不得父祖重视的也没怎么惦记。
可司马钟那个愚子坐上皇位是几个意思?!
难道他们就那般废物,连司马钟这样一个愚子单单凭借已经死去的司马檐的余威和手段就能压服一辈子?就能让他们一辈子称臣?
他们废物到,连一个痴儿都不如?!
每一日每一日,甚至是每一时每一息,他们都能感受到那让人窒息的屈辱!
也是这股屈辱积压着心胸,叫他们恨不能冲上帝都,将那愚子给拽下来。
就算到了阴世黄泉里,闹到晋朝诸位先祖面前,他们也有话说。
理亏的从来不是他们!
是司马檐。
是司马檐逼迫的他们!
楚王司马玮看看左右。
在座的各位俱都是司马氏的藩王,作为一地封王,尤其是眼下这样看似平和但实则上暗流涌动一触即发的时候,他们当然是不可能随意离开自家封地的。
所以齐聚在这里的,不过是他们凭借各家异宝勾连显化出来的神念。
从某个方面来说,这种异宝也体现了各支各脉的实力。
如果没有谁个特意隐藏的话。
而就现在看来,司马氏各支藩王中,撇开一个齐王司马冏,再撇开那些不愿意掺和进来的枝系,就目前凑在这里的,果真就是要数汝南王司马亮、赵王司马伦以及他的实力最强了。
想到这里,楚王司马玮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就这,也还是他们几家被司马慎那厮下大力气针对以后剩下的……
他正思考着事情,忽然就感觉到那一道道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楚王司马玮回转心神,无比自然地接话:“抢先动手确实是要的,但到底怎么做,我们还得要从长计议。”
不等其他的各位藩王发难,他先撇开这些老生常谈,直接将被他们有意无意搁置许久的重点拉扯出来。
“我们首先要确定一个问题。”
“我们是不是真的要那皇位。谁是想要的、谁是不想要的。谁得到以后要怎么安排。”
“最关键的是,失了皇位的那些人能得到什么样的补偿和承诺。”
楚王司马玮抬了抬眼睑,迎上那些神色复杂的目光。
不错,如今席中这诸多藩王之中,他楚王一系算是实力不俗的,有资格去争抢那皇位,他没必要在这之前自己提出这个问题,那势必会给成功以后的他自己增加负担。
但是……
他也有失败的可能。
万一那皇位没落到他楚王手里,而是被谁给抢了,那他楚王一系至少还会有个保障,日后的日子总能好过些。
起码不至于过得像当年齐献王司马攸一样动辄得咎。
“不说清楚这个问题,我们始终没有办法协力一心。如此,又怎么想要去惦记那皇位,又怎么洗刷那屈辱?”
各位藩王默默地收回视线,片刻后,他们的目光又一次抬起,在汝南王司马亮、赵王司马伦和楚王司马玮三人身上来回兜转。
既然这个话题就是楚王司马玮自己提出来的,那楚王司马玮也不介意先开口。
“如果我说我对那个位置没意思,想来你们也不会信。既如此,那我便直说了。”
他全不理会汝南王司马亮和赵王司马伦的脸色。
“我楚地确实有点想法,但不多。能上就上,不能上也不勉强,最主要的是,那皇位上面坐着的不能再是司马钟,甚至不能是司马檐那一支系的血脉。”
“所以,如果我等这里的人果真不能成事,那我不介意推那司马冏一把。”
这位楚王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
“毕竟,如果真让齐王这一支坐到了皇位上,那司马檐的脸色应该会很好看。”
座中各位司马氏的藩王想得一想,也笑得很是畅快。
“加我一个!”有一位司马氏藩王响应道,“若我等果真不能成事,我也推齐王司马冏一把。”
“算上我!”
“我也是……”
汝南王司马亮和赵王司马伦不由得狠狠剜了楚王司马玮一眼。
‘你这厮,到底是你自己要成事,还是要推那司马冏成事?!我们都还没开始呢,直接就先想着我们失败以后该支持谁去了。’
‘你真不是得了那司马冏的什么承诺?’
楚王司马玮无辜地迎着汝南王司马亮和赵王司马伦的质问视线,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但他也什么话都说了。
至少汝南王司马亮和赵王司马伦这两位自己仔细想了想,也更愿意见到司马冏穿上皇袍。
可别又是司马檐那一支系的,他们恶心。
没了汝南王司马亮和赵王司马伦的抗拒,这些司马氏藩王们很快达成共识。
“那便如此,大事能成就我们自个上,若事有不谐,那就转助司马冏那厮。”
“料想吃过苦头的司马冏那厮不会学了司马檐一系那刻薄寡恩的做派。”
待到这件事确定下来,一片静默中,却又是赵王司马伦开口了。
“……皇位谁坐谁不坐的问题,我觉得我们不用再考虑了。”
没有人接话,所有人都禁闭着嘴,更低着视线,意图去遮掩自己所有的不甘。
但他们又不是司马钟那愚子,怎么不知道当前的时局呢?
他们没有希望。
又或者说,他们成事的希望太低太低了。
如果是司马慎那厮从阴世爬出来以前,如果是他们被针对性削减、打压以前,他们倒还是有些希望的。但现在……
现在是真的没有。
他们充其量只能当个为王前驱的草头王。可是,也值了!
至少他们把这口憋气出了。
不然这样一直积着压着忍着,到了他们老死去到阴世,他们怕是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那便这样,”以汝南王司马亮、赵王司马伦、楚王司马玮为首,诸位司马氏藩王齐齐笑开,“让我们躁烈闹腾一把,好生吐出这一口恶气!”
有短暂逗留的阴神悄无声息走开了,也有人等到了最后,只看着那些司马氏藩王前所未有畅快肆意的眉眼皱眉。
随着这些司马氏藩王达成真正的共识,各个司马氏蕃地尽管还是表面平静暗下里动作不断,但有心人却都能捕捉到这其中细微处的不同。
似乎……这些藩王的攻击性没有那么强了,反倒是更……像是在找乐子?
不能轻易确定又不好真将这些微妙的变化忽略过去的各方探子只能撒出更多的人手,不住地探听观察,只希冀能够得到更多的有用信息。
而在那群山、福地、道观之中,也同样有人坐在一处,热闹交换着各处的情报。
“……所以那齐王司马冏是真的要动了?他不再继续等下去?”
“再等下去,他的机会可就真的没有了。毕竟现在时间站在那司马慎这边,只要一直拖下去,呵,那司马慎的实力只会更强,不会更弱。”
“也不一定,随着那司马慎的长大,他跟那贾南风的矛盾也会越来越明显,或许他们两个就先闹起来了呢?”
“倒也是,这个司马慎可是当年的司马慎,贾南风如果介意的话,这件事他们也有得掰扯。”
“就看贾南风会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贾南风……她其实很聪明的……”
“聪明又如何?贾南风手上真正属于她的力量不多,她就是想计较也计较不了,倒不如装傻呢。”
“也是……”
“嗯?”
有人重重皱起眉头,从面前那诸多的繁杂信息中抽出一条来。
第 502 章
“草原红叶寺的金源和尚在数日前进入阴世的炎黄九州?”
他的动作那般大, 以至于零散坐在各处的诸位道长也都停下手上的动作,往他这边投来视线。
“草原红叶寺的金源和尚?数日前?”
“怎么这会儿才递消息上来?”
“他去阴世的炎黄九州做什么?可有相关的后续消息?”
那位手拿递呈章条的道长也很在意这后面的内容,连回答其他道长的问题都来不及, 先就翻找起了相关的章条。
“……这弟子说, 那金源和尚不知是跟我炎黄九州中的谁联络上了, 悄无声息地在炎黄九州地界中走了走就回去了。”
这话别说是殿中的诸位道长了, 就是底下负责收集各方信息、情报的弟子都不信。
若不然,那弟子何至于千里迢迢将这一道章条递送上来, 叫诸位道长阅览?
各位道长面面相觑一阵, 终于有人开口提议道:“不如我等将这道章条再往上呈递,叫各位真人看看?”
虽然很心动,但还是有人迟疑。
“这样可以吗?万一这红叶寺的金源和尚就是来我们炎黄九州随意转转的呢?”
殿中诸位道长沉默看他。
那道长叫各位道长看得脸红耳赤, 连声为自己描补:“万一!我说的是万一!”
各位道长懒得理会他, 相互交换过眼神, 终于有一位身穿天蓝道袍的道长站起身, 招手取来那道还被人掐着的章条。
“我去走一趟吧, 左右近来四海还算安分。”
这位道长一开口, 当即就又有几道章条被送到了他手上。
“既然道兄愿意跑这一遭, 那这里这份章条就也劳烦道兄帮着送过去了。”
“很是, 很是,这份也劳烦道兄……”
身着天蓝色道袍的道长失笑摇头,倒也没有拒绝, 带着那几道送过来的章条就走了。
转道走过长廊, 又穿过林道,道长才来到一座林中小亭。小亭里两位真人摆开了棋盘在对弈, 两位真人又坐在另一侧的阶梯上随意说话。
见得这道长从山前而来,那亭中对弈的两位真人只是瞥了一眼过来便又继续专心棋盘上的局势, 倒是坐在另一侧的两位真人冲他招手,唤他过去。
道长先是端正礼见过四位真人,然后才往另一侧走去。
“你怎么过来了?是下面又有什么为难事递送过来了么?”一位真人问道。
那道长点点头,就将手上那几道章条一并递送上去。
“是有几件事弟子等不明究竟,也拿不定分寸,故此来向诸位真人讨个意见。”
那位真人随意点点头,便去翻看那几道章条。
余下那位真人偏头看了看道长,招呼他近前说话。
“你留在茅山上的那一支法脉,如今可是已经有计较了?”
身穿天蓝色道袍的道长本也是想要找机会说一说这件事。
“前辈明见,但茅山那边我们也深耕经年,就这样退让出去,我家里的那些徒子徒孙心下也是多有不舍,就,真的没有其他选择了么?”
“倒也不是没有,”那位真人叹了一声,“你看到了如今,那阳明观和阴明观也没有哪一日说要你等搬迁出去。”
道长并未就此放松,恰恰相反,他神色还更凝重了几分。
“但是……”那真人凝望着道长的双眼,“你也需得知道,茅山地界已然被我道门许给了阳明观一脉。”
“所以从我等应允而阳明观没有推拒的那一刻开始,茅山这一处地界的气数便已经有大半归属于阳明观一脉了。”
“气数有定,地界有主,除了主家能在其中自在修行以外,其他人待在那里总会有许多不自在。”
道长的脸色一瞬间止不住地阴沉下来。
“如果你那一脉还坚持待在茅山上,那无非就是三种结果。”
不消真人再继续讲述下去,道长自己也已然能够想见那般情景了。
三种结果……
要么便是他们这一脉犟着扛着,直到他们法脉凋零,从此断绝传承,再无后人承继。
要么则是他们这一脉承受不住压力,又不愿意依附阳明观一脉,最后不得不退走茅山地界。
要么就是他们这一脉依附于阳明观一脉,最终成为阳明观中的一支法脉。
“你们可都要想好了。”真人又说,“但不论你们如何选择,我道门当日许给你们这些法脉的补偿都不会有任何欠缺。”
“你们且只管放心。”
道长已然整理好表情:“是,前辈,我会叫他们好好考虑的。”
真人平静地点了点头,不见喜色,也不见怒意。
大抵本就是为了给他们两人腾出对话的空间,是以当他们两人的谈话结束不久,那边厢仔细翻看手中章条的真人也适时地抬起头来。
“怎么样?”方才同道长交谈的真人问,“可曾算出那红叶寺的金源是来干什么的了吗?”
掐着章条的真人眼神本还有些发怔,这会儿叫这位真人一问,心神便也就给拉回来了。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是……他真的是来给人送机缘的。”
不只是问话的那位真人不信,就连正在专心下棋只偶尔分出一点心念来听的那两位真人也不信。
“给人送机缘?你确定那老秃驴不是要强买强卖?”
亭子中执白棋的那位真人审视着棋盘中的局势,看似漫不经心地问。
拿着章条的那位真人还真不能确定,他沉默了。
三位真人各自发出一声嗤笑。
拿着章条的真人恼了一瞬,忽然道:“他是不是要强买强卖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饶是我也无法确定那金源和尚手里那机缘的底细。”
三位真人手上动作同时一滞,转眼看定了他。
被锁定的真人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他手上的章条。
“是的,我也不能确定那金源和尚送出的机缘是哪里来的、又是什么样的机缘、要送到谁的手里去……”
“这些个问题,我一个都算不出来,甚至都不能锁定相关的信息。”
真人忽然一抬眼,从台阶上站起。
“所以……我打算上递。”
听到真人这一句话,最惊讶的不是其余三位真人,而是沉默站立在一旁的那位道长。
他着实没想到,从他手里往上递送的这一道章条到了几位道门驻守真人手里后,居然又要往上递送。
该说还好他谨慎了吗?不然这道消息在他手里被轻忽错过,道门的损失怕是不可估量。
“你这次做得很好,就先回去吧,等回头我记你一功。”真人吩咐说。
道长领命,稽首同各位真人一礼,毫不留恋地转身走了。
才穿过林道,还没有走入长廊,道长就停下脚步侧身回望。
林道旁生长着的树木树冠异常高大,勃勃生机轻易就遮挡了他的视线,莫说是山林深处的那四位真人了,就算是亭子,他都看不见了。
但即便如此,他也完全能够想见四位真人如今的情况。
他们必定是回转洞天去了,而在洞天里,他们将召集诸位道门真人共同探查其中的问题。若是再没有足够的收获,他们甚至会尝试联络已经离开这方世界的各位祖师。
然而,叫道长忽然驻足回望的,却不是那未曾得到满足的好奇心和探究欲望,而是那须臾间降临在他心头的一点灵机。
亦即是那常说的“福至心头”的福。
——或许,他说的是或许,或许这红叶寺金源和尚走那一趟,跟孟氏那小孩儿有关。
毕竟……佛门如今才刚刚压了草原上的巫教一头,还没有彻底将那巫教压服相比起向外开拓,佛门如今更重要的是稳固自己在草原上的根基。
他们需得先将自家地盘给看好、打扫干净了,然后才能往外伸手。
也所以,在佛门当前境况下,他们将手伸向炎黄九州是不明智的。
而即便是佛门那些和尚真昏了头,想要在自家立足都未稳的情况下,还惦记炎黄九州,他们也不会放着阳世天地不管,一兜手往阴世那边去的。
阴世天地那里都是阴灵,对阳世天地的影响在诸位阴神神尊的管制下已经是在一再缩减了。
即便佛门往阴世那边伸手,不是足够关键、足够影响深远,对他佛门的家业也不会有多少助益。
正巧相反,佛门今日这一动,直接便如现下这般惊动道门诸位真人,更引得道门诸位真人瞪大眼睛、使尽手段探查个中细节。
他们将自己送到了道门各位真人的视野中。
这一举动毫无疑问是愚蠢的,但递送上来的消息中却未见那金源和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显然,金源和尚他认为是值得的。
什么能让一位修行有成的和尚如此坦然、如此毫不犹豫?
——他们的信仰,他们所笃志追随的存在。
红叶寺的那位金源和尚在替他们皈依的佛去送出机缘!
阴世里有这样的存在吗?如果真的有,谁最可能如此得佛门佛祖这般青睐?
道长几乎不需细想心里就已经有答案了。
或许阴世天地里,真的就有阴灵有那般深厚的佛缘吧。但在这些阴灵里,必然会有一个孟彰。
那位小孩儿的资质据说超凡脱俗呢……
何况,就算撇开了那小孩儿本身的修行资质不提,只他与阴世天地、诸位阴神的关系,与那小孩儿结下缘法必定有利于他们在这方天地立足。
还可以帮助他们佛门向炎黄九州这边发展。
道长再凝望得那山林深处一眼,叹息着转身。
如果他所料不差,那红叶寺金源和尚真是替他们的佛祖跑这一趟的,如果那金源和尚帮着送出的机缘真有孟氏那小孩儿的一份,那……
他们这一支法脉真的要好好考虑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了。
这位道长再次迈开脚步的时候,他身后隐入虚空的洞天中诸位真人才收回眺望的目光。
“他终于是要想开了……”
“能想开最好,真不能想开那也没有办法。”
“毕竟那些阴世阴神需要在阳世天地这边养一片根基之地。不是茅山也会是其他洞天,不是他们也会是其他法脉……”总不能拿一处福地来糊弄阴世的那些阴神吧。
“也是……”
不再谈论其他,诸位真人收拢话题,真正说起他们这一次召集众人的目的。
“来看看这一道章条……”
真人手指轻轻弹过手中章条。章条微颤,其上记载的内容顿时映照在半空中,叫各位真人轻松查阅。
待各位真人纷纷收回目光,凝神思考的时候,拿着章条的那位真人才再开口。
“我们知道这金源和尚很有可能是冲着孟家那小孩儿去的。我们也知道这事不可能是金源和尚自家的意思,他的背后必定有着更高位存在。”
“我想问的是,各位知道是哪一位在金源和尚的背后吗?知道那一位前辈在谋算什么吗?而我们……又是怎么个打算?”
在座诸位真人面面相觑,都看见了对方面上眼底的疑问。
“既如此……”座中一位只简单将头发拢着、未曾戴冠的真人眼睛一开一阖,面上便升腾起浓郁的睡意,“那诸位便等我一等吧。”
还未有其他人做出反应呢,这位真人眼睛一闭,竟就沉沉睡去了。
其他各位真人索性便继续等着。
虽是有些无奈,可各位真人也都知道,他们所有人中,还真就数这位南华一脉的真人最适合探查此事。
那孟家小孩儿走的可是梦道!
不多时,那熟睡的真人便已醒转过来了。
当着所有真人的面,坐直身体的他抬起了手。
那打开的手掌上方,一道彩色灵光绚丽生活,像极了日光下翩飞的蝴蝶。
“这……”
座中诸位真人也是目瞪口呆,险些要怀疑自己的感知。
“……南华一脉传承的庄祖道韵?!”
要不要玩得这么大?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诸位真人哪里还猜不到金源和尚背后的那些弯弯绕绕?
诸位真人纷纷侧过视线,仿佛只看一眼就能叫自己的眼睛被那道韵灵光给灼伤了似的。
但这里面的事不好问,总有些事情是能问的,也是需要他们去处理的。
“那关于这件事的因由……可有什么说法?”
诸位真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位南华一脉的真人身上。
南华一脉的真人也没有怎么遮掩,直接就道:“那边就是做个尝试,结下一段缘法,能成就成,不能成也要叫人记得他们的好。”
“祖师说,那些人惯来就这样行事。”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句话,是真叫他们玩明白了。
顿了顿,南华一脉的这位真人又说:“祖师又说,他们这些外来的,如今是在打点呢。”
各位真人就明白了。
此方世界有主的事,实在是瞒下不瞒上,有资格知道的、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其他人不知道也没什么好说的。
南华一脉的真人将那道彩色灵光收了起来。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有真人瞥向南华一脉真人宽大的衣袖。
南华一脉的真人抬眼冲望来的各位真人笑了笑。
“事情我们不一直就在做么?继续下去就成。当然……”
这位真人抬手一拂,宽大衣袖扫过,带起一片凉风。
“偶尔确实要针对性地加一加码就是了。总之,人情不能全叫那些家伙落了去。”
诸位真人没什么异议,不过有一点……
坐在那位南华一脉真人侧旁的两位真人对视一眼,摇摇头。
“你们南华一脉等这个机会也很久了吧。我早见你们馋人家小孩儿的资质了。”
“不只是馋人家小孩儿的资质,还馋人家的那些梦境世界呢……”
南华一脉的那位真人被吓得一下子瞪大眼睛,连睡意都不见踪影了。
“喂喂喂,我说你们两个,说话就说话,别用词用得那么恐怖行不行?!”
什么叫“馋人家小孩儿的资质”?什么又叫馋“馋人家的那些梦境世界”?
说得像是他们南华一脉要拿孟彰那小孩儿怎么样的。
两位真人却没被他吹胡子瞪眼的模样给吓着,仍自笑。
“难道不是吗?”
“你们不是一直都存着这个心思的吗?不过是始终没机会而已……”
提起这个,南华一脉的真人就觉得伤心,连半是佯装出来的锈怒都没有了。
“谁叫那小孩儿被保护得那样严密?谁叫他成长得那样快?谁叫……”
眼见被戳中伤心事的那位南华一脉真人整个人的气息都有些颓靡了,座中有真人连忙将话题给收回来。
“行了,别说这些了。”他说,“既然南华一脉的祖师已经有所定计,那这事情就交给南华一脉处理。”
他的目光落在南华一脉的真人身上。
“但我们希望,哪怕事到最后不能尽如人意,也起码别要比佛门那边糟糕。”
南华一脉的真人郑重点头:“放心。”
他不觉得这些道门真人的要求太过严苛,甚至还觉得很是应该。
毕竟比起佛门来,掌握有阳明观、阴明观两支出生法脉的孟彰,天然就与他道门更亲近。
如果握有如此优势,他还能让孟彰被佛门那边拉拢去,那真就是他这边出了差错,被罚了也怨不得旁人。
待这一场讨论结束,道门诸位真人各自散去,这位真人便带着难得被激起的两分斗志,简单收拾东西回到了自己的道场。
接下来,他需要更专心地盯着阴世天地那边的变化。
尤其是孟彰周围的。
走梦之一道的修行者就是能享有这样的便利。
其实也没让这位南华一脉的真人等上太久,更没有叫孟彰多花费心思,那片金色贝叶便同其他战利品一道盛在木匣子里递送到孟彰处。
孟彰只扫过一眼,便望着亲自为他运送战利品的孟昌,统领孟彰座下众多部曲的校尉,听他上报近日里的种种安排。
“……这三个月我部已扫荡六处小阴域,未见有能一战之众。这已经是今年又一次的大丰收。总计,比起前两年来,遇敌次数大幅下降。”
孟昌严肃回报:“某以为并不是我部实力提升才导致这种情况的出现,而是……”
他看了一眼孟彰,孟彰回望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孟昌便道:“而是本来该跟我们一样四下扫荡小阴域的那些将兵放弃了这些小阴域。他们总体在收缩。”
“据某与丁墨商讨、探查,我等判断那些将兵在为其他的某些事情做准备。”
虽然压抑至今的战火被引爆以后,主要战场必定是在阳世天地那边,但那不代表阴世天地这里就不会激起涟漪,就能一直这样太平下去。
不可能的。
永远不可能。
阳世如果掀起战端,阴世这里只会成为阳世战火的延续。
不会有任何例外。
孟彰颌首,又凝望着孟昌。
“多看着点,但注意别让我们也陷入那战火漩涡之中了。”
孟彰的部曲只有五百人,虽然都是精兵悍将,随着孟彰资源的投入更是渐有以一敌百的战力,但人数摆在那里,真被拖入大型战火之中,孟彰这支部曲少不得伤筋动骨。
孟昌郑重应了一声。
相比起孟彰担心部曲的折损问题,孟昌更担心会拖累到孟彰。
他这支五百人部曲的主君可是孟彰,如果他们被陷进去了,谁还会信孟彰对这些争端完全没有兴趣。
真出了这样的事,孟彰和孟氏恐怕都不能全身而退。
孟昌的忧虑全落在孟彰眼底,看得孟彰既想笑又无奈。
“你们多小心些就是了,至于强行拉我们入局这样的事不会有,也做不到。”
孟昌奇异地看了孟彰一眼,低头顺服拜倒:“是,主君。”
孟昌退去以后,这一处书房中便剩下了孟彰自己。
孟彰打眼一扫,精准地从哪诸多战利品中翻出一个木匣子来。
打开木匣子一看,内中盛着的果真就是那一片金色贝叶。
不知是捕捉到了孟彰的气机,还是感应到了孟彰周身萦绕着的道韵,木匣子才刚打开,内中贝叶便有金色升腾闪耀。
其光明净纯澈,刚硬偏又不失柔和,映照在孟彰魂体上像是给他添上一层加护。
还没等孟彰仔细体会那金光的玄奇温暖,这金光便已经尽数退回贝叶之中,显得无比安分。
相比起这惊鸿一现的金光,贝叶就显得有些普通。但那前提是,别认真去看贝叶上的纹路。
那纹路天然而生,不见丁点人为痕迹,但就是这样的纹路,细看却似自有一方浩瀚天地,内中又有万灵众生生灭循环。
而这一切的一切,最终在孟彰眼底映照出一个亦真亦幻的梦道真形。
定定望着面前贝叶,孟彰面上弧度怪异,似笑非笑。
虽然已经提前从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那里得到了情报,但当这东西真的送到他面前的时候,孟彰还是忍不住感叹。
大气!佛门这一手果真是大气!
难怪佛门能以外来者之身,在草原、炎黄九州立足,乃至是另开一支稳稳盖压昔日他们自家的源头。
实在是他们太贴心,也太大方了……
孟彰摇摇头,“啪嗒”一声合上木匣子。
木匣子留在桌子上,但孟彰却是往前一趴,转道梦境去赴一场邀约。
他驾着龙舟从自己的梦湖中走了不知多久,忽然就见前方出现一座岛屿,岛屿上有明亮的耀光为他指引。
弃舟登岛,又沿着道路往前走出半里地,孟彰终于在一处临海草亭中看到了半躺在长榻上的一位道人。
道人衣着宽松大袍,一头长发披散而下,身下则压着半条发带。
孟彰脚步停了停,才继续迈步往亭子那边走。
第 503 章
远远望见这草亭、这长榻、这道人的时候, 这道人还是睡着的,但等孟彰走到近前,那道人就醒了。
“你来了?”道人随手抽出发带, 将自家披散的头发束起, “别客气, 坐吧。”
道人长榻的对面出现了一座云台。
“如此, 晚辈便不客气了。”
孟彰冲道人一礼,果真就在云台上坐了。也是到了这一刻, 孟彰才发现他这个高度居然能够平视对面道人的双眼。
当下孟彰对对面那道人的观感就好了很多。
别的不说, 这人能注意到他的小心情,确实是很体贴了。
“你见到我似乎不是很惊讶?”对面道人问,也不等孟彰回答, 他就自个儿道, “算了, 不必提这个。”
“你不认得我, 我便且先介绍一下我自己。我道号鸿鹄, 来自道门, 乃属南华一脉。”
孟彰点点头, 说:“如今我认识你了。”
鸿鹄真人听得, 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不错,不错, 这等跳跃的思绪正该是我等梦道修行者该有的风范!”
孟彰没觉得有什么特别, 只看定了鸿鹄子,等待他说正事。
“孟彰小孩儿, ”鸿鹄子真人渐渐收拢了面上笑容,唤了孟彰一声, 问他,“你知道我这一趟特意来见你,是为的什么吗?”
他觉得这个机灵又聪明的小孩儿已经知道了。
不论他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还是全靠他自己猜测,但知道就是知道了,结果没什么不同。
孟彰果然点头:“知道一些。”
鸿鹄子忍不住又是哈哈一笑。
他抬手,放出那道绚丽生活的彩色灵光。
这彩色灵光拖长的光翼一震,便似那翩飞的蝴蝶般轻盈至极地来到孟彰近前。
孟彰心神微震,合着那陡然被微风带动的发带飞扬的弧度一起,追上彩色灵光无形的游动幅度。
这是道在共鸣。
倘若认真说来,不论孟彰的资质再如何惊艳,只以他当前的修为和实力,是不可能跟人家出现什么大道的共鸣的。
无他,孟彰也才刚入阴神,尽管已经筑就道基,可大道未成,如今不过堪堪只得雏形,拿什么来跟人家进行大道共鸣?
便是真的有,也会轻易被人家成熟的大道给影响,出现根基偏移甚至是被融入人家的大道里去,直接道化。
也就是那彩色灵光被人着意调整到孟彰能够接受的程度,才不至于出现那种危险状况。
孟彰倏然回神,再看那道彩色灵光的眼神都变了。
鸿鹄子坐在长榻上,笑看孟彰调整自己的状态。
“……这也是要给我的?”孟彰问。
鸿鹄子点头:“如何?”
孟彰控制着视线不再去看那道彩色灵光,心念更是快速回转,一遍遍审视过自身。
“很好。”他公正地说,“这道灵韵很契合我自己的道途,同时能指引我看到自身道途中的不足之处,为我指引修行前进的方向。”
略停了停,他又道:“很好。”
“送你了。”鸿鹄子说。
孟彰看了看他,又看看那道彩色灵光:“理由呢?”
鸿鹄子不甚在意地说:“佛门那边给你送机缘是什么理由,我来给你这个就是什么理由了。”
孟彰脸色显出一点怪异。
“那片贝叶我可以送回去。”
贝叶送过来了,但那位送来贝叶的佛门和尚孟彰没见到,他若真不想沾染这份因果,尽可以将那片金色贝叶束之高阁,等日后找到机会给佛门那边送回去。
就当是送还失物,料想佛门那些大和尚不会拿他怎么样,还得记他一份人情。
但是,眼前就不一样了。
道门的鸿鹄子就坐在孟彰对面,孟彰能直接说不想要吗?
“这个你不想要?”鸿鹄子说得漫不经心,周身气机也没见任何异样,显然是真的不在意孟彰的拒绝,“当然是可以的。”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那道格外鲜活灵动的彩色灵光轻轻一跳,回到了鸿鹄子微微抬起的大袖。
孟彰的视线不自觉地追了过去。
待他自己反应过来,再将视线收回来时候,便正望入鸿鹄子带笑的眼。
孟彰收回视线的动作太快,不由得就漏出了些许局促。
“所以……前辈何以亲自跑这一趟?”
不好叫孟彰真的直接赶人,鸿鹄子含笑转开眼去:“怕你被佛门那边招引过去,又对你颇有些好奇,就过来看看,没什么特别原因。”
孟彰沉默看他。
‘你觉得我信不信?’
鸿鹄子脸色不变,泰然自若迎上他的视线。
孟彰不跟他掰扯,直接道:“如果我没有看错,那边送过来的金色贝叶,是他们的大神通“梦中证道”的部分修行法门。”
饶是鸿鹄子等一众道门真人已经知道了,可当他真正从孟彰口中听到确切说法的时候,他的心不禁颤了颤。
“他们送了这样一份大礼过来,又没有留下什么要求,显然是不管我这边的态度如何,是收还是不收,是学还是不学,他们都已经能得到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
未必是全部,但至少是一部分。
鸿鹄子想到了跟红叶寺那金源和尚合作的那些人。
确实,不论金源和尚跑这一趟的成果能不能叫那些人满意,那些人也一定要支付报酬。
“那道长呢?”孟彰平淡说,“道长需要自己亲自来跑这一趟吗?”
既然孟彰已经率先交付了诚意,那作为来客鸿鹄子也不可以再敷衍过去。否则,双方怕是就没有再交谈下去的可能了。
“我今日过来找你,确实是想要见一见你。你毕竟是我们梦之一道修行者中最受期待的后辈呢。”
孟彰不觉得有什么可骄傲的,他耐心等着后续。
“当然,除此之外,制衡佛门,也是我们的目的。”鸿鹄子顿了顿,补充说,“嗯,之一。”
孟彰扬起唇角,有意无意试探问:“道门……很重视佛门?”
鸿鹄子无言地盯了他一眼:“你可以直接说我们是在忌惮。”
孟彰从善如流地更改了用词:“道门如此忌惮佛门?”
鸿鹄子瞥了他一眼:“对。”
不等孟彰再问些什么,鸿鹄子直接说道:“你是梦之一道修行者中最受期待的后辈,其他道门法脉或许只做寻常,但我们这一脉传承自当年的南华道君庄周。”
“我们希望你能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更好、更快。”
这句话乍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细细品去却总有许多深意。
譬如:作为梦之一道修行者的孟彰,在道门中除了南华道君一脉以外,同其他道门法脉的关系只是平平。
所以孟彰在道门诸法脉间的关系这一点上,不需要花费太多的心力。
因为花了也是百花。
又譬如:南华一脉的这些道门大修行者更希望孟彰能够将最多的心力花费在他自己的修行上。
因为唯有如此,他们觉得孟彰才能在梦道修行这条道路上走的更好、更快。
用更简单、更直白的说辞就是……安分点,别随便搞事。
孟彰沉默一瞬:“诸位前辈的梦道修行,可有根基?”
鸿鹄子没有任何迟疑:“思想。”
他大概真的是想要教会孟彰,在分说的时候用词同样直白。
“保持思考,如此才能保证自己的思想活跃度;追逐灵感,如此才能突破现实的桎梏;维持心境,如此才能保证自己的心神不会沉沦、迷失在梦境之中……”
孟彰听完,却是摇头:“我问的是根基。”
鸿鹄子飞快地皱了一下眉头,认真想了想,又回答:“肉身。”
孟彰听出了这位道门前辈话语中隐晦的迟疑,他又问:“谁的肉身?单只是前辈一个人的吗?”
鸿鹄子知道这次自己的回答沾上边了,不再像方才那样离题万里,完全偏离答案。
“当然是。”
孟彰又问:“前辈传承自当年诸子百家时代的南华真君,料想前辈对自家祖师必定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晚辈想请问前辈……”
“昔年南华真君的梦道根基是什么?”
鸿鹄子沉默许久,才回答道:“……祖师境界高远殊绝,其根基为何,非是我等凡俗所能窥见的。”
“那便不猜,我们只来做个简单的判断。”孟彰随意点头,又问,“南华真君的根基,是在他自个的肉身上吗?”
鸿鹄子甚至不曾花费过一点时间思考,早在今日之前,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自己很多遍了。
“不是。”
今日如同当日,鸿鹄子回答孟彰也如同在回答自己。
孟彰许久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平淡地看着面前的大真人。
忽而有大风起,如同大鸟振翅,扶摇而上九天。
那风吹得鸿鹄子才刚束上的头发都散了,乱舞的长发遮挡了鸿鹄子的视线,叫他连坐在不远处的孟彰眼神都看不分明。
待到大风终于停了,鸿鹄子才又听到孟彰的话。
那是一个问题:“道长知道晚辈的梦道根基是什么吗?”
鸿鹄子沉默许久:“……天下清明。”
显然,道门的这些大修行者,不,起码是南华一脉的这些大修行者,观察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能得出一些沾边的结论了。
鸿鹄子看见孟彰望过来的眼神,连忙给自己和道门辩解。
“你自己闹出来的动静到底有多大,你自己知道,我们只是常例探查而已。”
孟彰点点头,却没在意这个。
“道长太高看我了。”
孟彰自己都觉得好笑。
鸿鹄子暗下皱眉:难道不是?
“天下清明?!我哪有这样大的野心?能在这方天地间见得能维持百年的安定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鸿鹄子问:“所以你真的要继续插手这天下大势?”
“我不会。”孟彰摇头,很快就给他自己掏出了个铁证,“如果我会,当日司马慎的拜请我就不会拒绝。”
铁证无可辩驳,鸿鹄子很快就信了。
但随即,他的问题就来了。
“你梦道的根基既然是要求起码百年的安定,那如果你全然不插手其中,干等的话……”
“你觉得你能等得到?”
孟彰直接就摇头:“等不到。”
鸿鹄子看定他:“那……”
孟彰冲他笑了笑:“我有一些学生。”
学生?
鸿鹄子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阴世天地中茫茫多的那些鬼婴胎灵。
他沉默许久:“他们只是鬼婴胎灵,他们做不了多少。”
更准确地说,成不了事。
但鸿鹄子没有选择那般尖锐的用词。
孟彰很想笑,他也就真的当着鸿鹄子这个道门大真人的面笑了起来。
“他们能做到的事可多着呢。”
鸿鹄子久久沉默,再开口时候已经换了个话题。
“你知道天庭吗?”
“天庭……”孟彰看着鸿鹄子的脸,多少有些惊讶,“你这样直接告诉我,真的可以吗?”
鸿鹄子先是笑了一笑:“这就是我跑这一趟来见你的最重要的事情了。”
然后他才来回答孟彰的那个问题。
“我告诉你或者不告诉你,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
孟彰无言。
“这便是了。”鸿鹄子笑说,接着他又问孟彰,“你觉得天庭如何?”
孟彰给了他一个眼神。
“前辈你还未曾告诉我,你们的天庭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啊对对对。”鸿鹄子恍然,伸手重又拿发带来束住披散的头发,“昊天为主,五方五老,六御天地,众星拱护……”
鸿鹄子果真就给孟彰简单讲述了一下道门规划中的天庭。
孟彰认真听完鸿鹄子的描述,然后他直接问了一个问题。
“天庭与人族,会是何等关系?”
第 504 章
鸿鹄子像是不奇怪孟彰会关注这样的问题, 他平淡回答:“昊天为苍天主,人王为苍天子。”
“……这已经是厚爱?”孟彰又问。
“当然。”鸿鹄子回答得一点都不亏心。
不然看看炎黄九州之外的那些人,连天子的位葛都不会有。
不过是蛮夷, 不过是野民。
孟彰沉默了很久。
但他自己回头想想, 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相比起如今已经融入所有炎黄子孙血脉乃至思想认知之中的“大一统”烙印, 昔日老子在炎黄族群中更推崇小国寡民。
曾在汉初年间得到大力贯彻的黄老“无为之治”, 也自来就是道门一脉的主张。
如此道门,又怎么可能愿意在他们自家一手打造出来的天庭里, 给予人王和天帝一样的地位?更甚至是让人王凌驾于天帝之上?
孟彰幽幽叹了一声:“那我是真的知道为何道门会被佛门硬生生分去半壁江山了。”
因为道门不趁手啊!
道门和佛门……
在那些个人王眼里, 大概没什么不同。不过都是能用来帮助维持自家统治的工具。
道门好用就用道门,道门不好用了,就撇开道门扶持佛门。
佛门也是一般的待遇和定位。
主打就是一个好用听话。
鸿鹄子心里升起了不祥预感:“所以?”
“如果我说我已经是阴灵, 管不得这等天地大事, 也没有这般的能力去管, 你大概是不乐意听的。”
这不是鸿鹄子以及他背后的道门各位大修行者想要听到的话, 孟彰很确定。
鸿鹄子没应声, 但明显是默认了。
“……在我看来, 天、地、人同为三才, 应该一体而论, 没有上下高低之别。”
“确实是这样没错,但是……”
鸿鹄子指出了个中的关键。
“人王非人皇。”
人王不过是炎黄人族的族群首领,人皇才是人道的皇者。而天、地、人三才中的人, 是人道的人, 不是炎黄人族的人。
在炎黄人族真正强盛到威压人道众生万万载的时候,人王才可能是人皇。但现在……
且莫说现在天地之中, 阳世天地精、魅、邪、怪万族俱在,不过是被九鼎堵隔于炎黄九州之外, 故此不曾频繁且大规模出现在炎黄九州人族面前而已。
就算炎黄人族真的已经能霸绝人道万灵众生,是实打实的天地霸主又如何?
单凭炎黄人族现在内部争端四起,几乎又要爆发一轮长达数十年的内部征伐的状态,人王真的能稳住人皇之位吗?
更更更关键的是,就司马氏这种能做出将一介愚子推上皇位的轻慢家族,有什么资格接受万灵跪拜?!
鸿鹄子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孟彰还有什么可以分辩的呢?
“……司马氏如此,不代表其他皇帝一脉也会如此。”孟彰只能艰难憋出这样一句话来。
鸿鹄子只一声嗤笑,别的什么也没有。可便是这样,也足够叫孟彰挪开视线不看人。
对坐静默许久,孟彰才又开口。
“我曾听闻荀子言,‘大天而思之,孰与物蓄而制之’,又言‘从天而祭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
诸子百家,荀子。
鸿鹄子心下暗叹,却也点头道:“与其尊崇上天而思慕它,哪里及得上将它比做物件牲畜一样控制?与其尊崇上天而赞美它,又哪里及得上掌控自然规律使用它?”
“荀子确实大魄力,大胸怀。”鸿鹄子又道,“但那该是我炎黄人族真正强盛以后用人压天的壮举。”
却不是现在!
孟彰忽然抓住了重点:“昊天是谁?天庭诸神是谁?”
鸿鹄子冲他笑了笑:“昊天自然是苍天,至于天庭中的诸神……天下强者兼而位之。”
孟彰听明白了鸿鹄子话里的意思,一瞬间几乎瞪圆了眼睛,但他自己仔细回想一下,好像又没有哪里不对。
天庭体系中,君、臣、师、将、兵,炎黄人族占据了绝大部分的重要权柄。
更甚至说得直白一点,天庭体系就是炎黄人族的天庭体系。
想明白个中关键的那一刻,孟彰基本上已经同意了。
人王是苍天子没有关系,只要苍天的背后是炎黄人族的各位先祖就行。但是……
孟彰没有当即答应下来,而是先问了一个问题。
“天庭是怎么看阴神的?”
鸿鹄子也早有料想:“天庭尊崇皇天后土,天庭为皇天所属,阴世诸位阴神则为后土皇地祗所部,双方等而并之。”
孟彰沉默一阵,说:“天庭说双方同等,彼此并立,各不统属,但生灵的认知却未必会是这样。”
孟彰自己上一辈子的认知和判断就是这样的,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其中的情况了。
“是这样的没错。”鸿鹄子点头,又道,“但这样的认知只会出现在阳世天地里,料想对于阴世中的诸位阴神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才对。”
阳世是天庭基本盘不是很正常的吗?就像阴世也是阴神的基本盘那样。
孟彰也觉得在理,但他说:“我需要先问一问。”
鸿鹄子一下子就笑开了:“当然。”
孟彰松了口气。
这样看来,鸿鹄子这些道门真人眼下对阴世天地的各位阴神没什么恶意。当然,是眼下。
未来的事情,孟彰也不能完全确定。
不过有一点——
“天庭要想成事,没有世俗的力量参与,只单凭道门是成不了的,”孟彰看着鸿鹄子,“所以你今日特地跑这一趟,也是跟某些人达成了合作,想要让我老实安分?”
鸿鹄子叹得一声,很有些无奈:“你就不能配合一点装傻吗?”
孟彰声音平平反问他:“我以为你最早决定来见我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
“所以你的决定呢?”鸿鹄子很是随意地问。
他甚至像是被这迎面吹来的风吹得有些倦了,居然眯着眼睛快要睡过去。
孟彰静默许久,忽然失笑:“在你们心里,我真有那么不安分?”
鸿鹄子被惊得连睡意都飞了,陡然坐直身来望着他。半饷后他才倚回去:“不然,你觉得呢?”
“罢了,”孟彰说,“接下来十年时间里,我会闭关静修。十年后,我当出关。”
鸿鹄子先是一喜,当即抚掌笑道:“那便这般决定了!”
孟彰也笑:“我等着看你们的表演。”
“不会叫你失望的。对了……”鸿鹄子就要睡去以前,还是将那道彩色绚丽的灵光给塞到了孟彰手里,“既然你事儿都做了,那这东西你不如就收了吧。”
孟彰正想要拒绝,就听到鸿鹄子的话:“你要是觉得拿了这东西以后,就要真个十年如一日地闭关府邸的话,那大可不必。”
“嗯?”孟彰奇怪看他。
听他话里的意思……就算孟彰才刚闭关不足一柱香时间又跑出来也没有关系?
鸿鹄子竟然真给了他一个准话。
“不错,就是你想的那样。只要你觉得哪里不对,你认为你不能再继续袖手旁观,你随时都可以出关。”
鸿鹄子严肃申证:“我们真不是想要关你个十年。”
孟彰又不是囚犯,还能真把人给关个十年不成?
他们真要是存了这么一个心思,怕是不等他们站到孟彰跟前来,就先被那些阴神给打回去了。
这些阴神可都是曾被人镇压漫长岁月的,祂们再清楚这其中的滋味有多不好受了,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孟彰重蹈祂们的覆辙?
更别提这方天地背后的主人了。
他们中的谁但凡敢做点什么,就等着被扫地出门吧。
孟彰深深看他一眼,周身气机倒是和缓了许多。
“如此的么?”他随意问了一句。
鸿鹄子飞快应一声:“当然。”
“除了我们这边的,你若是能做到,也可以仔细参悟那佛门金源和尚送过来的那份机缘。”
孟彰这回倒是真有点惊讶了。
“这样可以?”孟彰问。
而且还是道门南华一脉的真人特意跟他说的?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鸿鹄子反问他。
见孟彰面上仍有异色,他无声一笑,别开视线去看外间苍茫云海。
“佛门,我不是说现在草原上的这个,”鸿鹄子说,“乃是我炎黄九州有识之士吸纳佛门‘大觉’精妙,提炼、消化、整合而成的另一条路。”
“既是正道,那便无碍传承延续。”
顿了顿,鸿鹄子忽然笑着问他:“何况真要论起来,我们道门内部也有不少人对佛门那些妙理敢兴趣的呢。”
“更有不少大修行者是佛道双参的呢,你这算不了什么。”
孟彰思量片刻,缓缓点头。
不错,佛门和道门虽然多有彼此角力、较劲的时候,但也没少了双方交流、和睦的时候。
而且,既然他已经准备好做事了,何况再多收一份报酬。
但这事他也得再盘算盘算。
传闻佛门擅长因果之道,惯来只有他们欠人的,没有人欠他们的。但凡欠了他们的,他们到最后总会连本带利讨回去。
那贝叶被送到他手里的时候,边上可是什么话语都没有的。
这样一份债权、目的不清晰,全靠别人猜的、来自佛门的大礼,孟彰可真不敢随随便便就收下。
若不然,以后怕是孟彰得将自己卖给佛门才能算了了。
他当下就对面前的鸿鹄子真人道:“在闭关之前,我需要先跑一趟草原。”
鸿鹄子只一听就知道孟彰是要干什么去的:“当然可以!你尽可以随意。不过……”
他看了孟彰一眼,殷殷叮嘱道:“那边最擅辩经,你如今根基初定,暂且不宜跟他们多谈论这方面的东西,免得偏移了你的根基。”
尽管这话听起来很像是挑拨离间,但孟彰知道,鸿鹄子说的是真心话。
现在的佛门是草原的佛门,还不是中原的佛门,孟彰去接触虽然没有什么大不妥,但总是会有些别扭。
而更关键的是,现在草原上可还是农奴制,草原上的人活得比牲畜还不如,孟彰跟他们实在是不合。
哪里哪里都不合!
鸿鹄子完全没有错过孟彰周身的别扭,心下暗暗一笑。
“你自己心里有数便好。”他不跟孟彰再多说这些,只随意谈论其他。
当然,单单只是这样的闲聊,也已经足够鸿鹄子摸清孟彰对他们各方的态度了。
鸿鹄子不理会其他,只着重审度孟彰对道门的态度。
待他终于确定孟彰完全理解了他和道门的意思,绝没有其他误会以后,这位道门真人方才告辞离去。
直到返回龙舟上,孟彰收好那彩色灵光,方才坐在船舷处仔细斟酌其中关键。
良久,他道:“还是先问一问其他人再说吧。”
恐怕不止是阴世天地里的各位阴神,就连阳世天地那边的两位兄长心里都有计较的。
龙舟轻轻一荡,穿过那些渐大渐高的风浪,无阻无碍寻着孟显的气息而去。
自孟彰修为进入阴神境界以来,他的入梦就比往日简单了很多。
正如现在这般,孟彰已经可以直接通过无边梦海勾连孟显的意识,请他入梦联络。
无比梦海海水荡漾,轻易突破空间的距离和阴阳两界的壁障,一圈一圈柔和碰触着孟显的气机,叫他明显愣了一下。
他笑了笑,当场阖眼入睡,直叫边上的孟昭看得额间猛地一跳,既好气又好笑。
只是还没等他做些什么,那一圈圈本来要像潮水一样退回去的梦海涟漪倏然往前一涨,竟也触碰了他的气机。
孟昭回神,脸上笑容愈发灿烂。
他也睡了过去。
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同时间入睡的还有孟蕴。
当他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不是谁人的梦境,而是一艘飘在海面上的龙舟。
龙舟外有迷雾笼罩保护,看不清更远处的环境,但周围不时响起的噼啪爆破声和时常撞击在船木上崩碎的水花,无不向孟昭、孟显这两个来客宣告此地的危险。
孟昭来不及反击孟显方才的“挑衅”,飞快观察脚下的龙舟,确定龙舟安稳牢固,才终于放下心来。
孟彰含笑看了他们一眼,顺手抛下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手里、挂着不知名鱼饵的钓竿。
“这里也会有鱼获吗?”孟显好奇地盯着他的动作,问。
孟蕴也凑了过去,但她只瞥了一眼那鱼竿,更多的兴趣都集中在似乎激动又平稳的海水之下。
“偶尔还是会有的。”孟彰回答说,又问他,“二兄你要来试一下吗?”
“当然,当然。”孟显连声说,直接就拿过了孟彰递来的鱼竿,在他的指导下耐心等着。
孟昭无甚好气瞪他一眼,看一眼边上也是跃跃欲试的孟蕴,只问孟彰:“阿彰,这里就是无边梦海?”
孟彰点头。
孟昭又张目打量一下周围,虽然依旧自己小心防备,但他也没有强烈要求孟彰必须跟他一样。
盖因他很清楚,对孟彰这样的梦道修行者而言,无边梦海是他们必须探索的修行宝地。
但凡孟彰还想再进一步,他就不能躲避这里。
孟昭抬眼看向孟彰,孟彰则冲他笑了一笑。
“我以为你这次又只找他……”只抱怨了这么一句,孟昭便收起了作态,正正经经问,“这次连我一并找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孟彰心虚地眼睛一个忽闪,旋即端正脸色,将道门和佛门两边的动作都简单跟三人说道了一遍。
孟昭、孟显和孟蕴听着,各有思量。
孟彰说完就安静坐在一侧,看起来格外乖巧。
“可有委屈?”孟昭郑重问。
孟显和孟蕴也都定睛看了过来。
孟彰当即笑起:“不曾!”
“真的没有?”孟显再问。
孟彰仍旧道:“真的没有。”
他解释说:“他们看着像是在防着我,但他们防的何止是我一个?而且……”
孟彰面上笑意加深。
“而且他们防着我,不正代表我厉害,代表我真有能力影响乃至破坏他们的布局和筹谋吗?”
“他们如此盛赞我,我有什么委屈的?”
孟显听着,像是被说服了:“好像,很有道理……”
孟昭一眼扫过去,孟显的脸色陡然一整,专心致志地看着龙舟船头上的钓竿,仿佛真的是在期待上钓的鱼获。
孟彰收了收脸上的笑意:“道门也好,佛门也罢,他们并未欺人,而且送的都是好东西,若这也是他们委屈我,那觉得委屈的才是他们呢。”
孟昭、孟显和孟蕴仔细想一想,到底是点头了。
“佛门……”孟昭沉吟着开口,“炎黄九州这里暂时还没怎么听说过,但是只听阿彰你的描述,他们大概也厉害得紧。”
“阿彰你若是与他们打交道,需得多谨慎些才是。”
孟彰郑重点头:“好。”
“面对佛门,谨慎是必要的,但也不用太过小心。”孟蕴说。
孟彰就问:“那贝叶也可以参悟?”
“可以。”孟蕴说,“只需要小心着莫偏移自己的修行方向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孟显看看孟彰,又看看孟蕴,忽然问:“我听了这一会,怎么觉得佛门比道门还要出世?既然是这样……”
“倘若阿彰真的在那片贝叶上悟出了什么,佛门会要求阿彰入他门下修行吗?”
这也是孟彰所担心的问题。
孟彰直直看向了孟蕴,等待着她的答案。
孟蕴直接说:“不会。”
不过还没等孟彰面上显出喜色,孟蕴自己就有了一些迟疑。
“如果阿彰真的在那片贝叶上悟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香火情少不了,而且……”
孟彰稳住刚刚变化的脸色:“而且?”
“而且,”孟蕴说,“大概阿彰还要在佛门那边领一个名号。”
“什么名号?”孟彰连忙追问。
孟蕴摇头:“这个得看阿彰你自己那时怎么想了。”
孟彰明白了,他沉默片刻:“那便到时候再看。”
孟蕴随意点头。
龙舟中一时陷入了安静。
“道门的天庭这边,”眼觑着孟彰的脸色平静下来了,孟显便问,“你心里是个什么想法?真答应下来了?”
“嗯。”孟彰应一声,并不遮瞒自己的想法,“在原则上,天庭的出现没有什么问题,在大势和人心层面,天庭也是众望所归,我没有必要逆势而为。便是在情理方面……”
孟彰一笑:“二兄不会真的以为阴世天地这边阴神正位如此顺利,就是完全仰仗阴世天地以及阴神的诸多布置筹备吧?”
孟显被噎了一下,脸色颇有些惊讶:“所以在这件事情上道门帮了阴神一把?”
“他们只需要沉默,”孟彰叹一声,“便省了阴世这边不少麻烦。如今……”
“也轮到阴世沉默了。”
这也是孟彰先来见孟昭、孟显和孟蕴的原因。
毕竟阴神和道门早已有了默契,孟彰不需太担心那边。
当然,默契是默契,他们双方真正的协谈应该也还没有进行过,所以孟彰大概也要肩负起沟通桥梁的责任。
“所以?”孟蕴问。
孟彰却是道:“所以我想问一问你们。如果你们觉得不妥,我这边可以直接反对。”
孟昭、孟显毕竟是阳世天地阳明观的掌权人物,是道门的修行者。道门基本协同一致决定下来的事情,他们不好明面反对,孟彰就没有这个顾虑了。
孟昭、孟显对视一眼,目光落向了孟蕴。
经过了上一回阳世叙话,他们如今怎么看怎么觉得……
孟彰问的根本就是孟蕴。
他们俩个就凑数的。
迎着三个同胞兄弟的目光,孟蕴倏尔一笑:“道门既然想要我们的赞同,那我们不得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宰他们一顿?”
孟昭、孟显都被孟蕴这话逗笑了。
孟彰也跟着笑了一下,却望定孟蕴问:“真的没有关系?”
天庭里的昊天、五老六御、诸天星神……仔细追寻去,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祂们的影响力完全辐射过来,不会影响到她?
高维的那些算计和争斗,孟彰可不敢大意。一旦被牵扯进去,谁知道最后会是什么结果。
孟蕴想了想,笑着说道:“我觉得没什么问题。”
“行。”孟彰放松些许,也笑了起来,“那让我们现在来好好想想,在‘天庭’这里,我们要得到什么。”
孟蕴说:“就应该这样。”
随后她想了想,率先开口:“我的话,我想要能随意出入道门琅寰洞天的资格。”
“琅寰洞天?”孟昭问,“传闻中的道门灵药洞天?”
她惦记那洞天很久了。
孟彰果断点头:“我帮你说。”
孟蕴高兴点头,跟着孟彰一起看向孟昭和孟显。
孟昭、孟显想一想,竟然不知道有什么是他们想从天庭亦或者是道门得到的一时齐齐沉默。
资源?资源他们真的不缺。
地位?家族这边,孟氏刚刚分宗,如今在茅山立足,需要的不是什么荣光,而是站稳脚跟,加固根基。
阳明观这边更是不甚搭边。他们阳明观本来走的就是沟通阴阳的方向,他们所需要加强联络的也应该是地府的阴神,而不是天庭的天官。
孟彰仔细打量着孟昭和孟显,眉头飞快地蹙了一下。
“要不……再等等?”他询问,只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孟蕴。
“那就再等等。”孟昭和孟显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
等孟昭和不见鱼获却不怎么失望的孟显离开无边梦海,返回阳世以后,龙舟上只剩孟彰和孟蕴相对而坐。
“阿姐,”孟彰唤一声,欲言又止,“大兄和二兄……”
孟蕴摇头:“承继和辅佐也未必就不能走通,只不过是崎岖一点罢了。你多耐心一点。”
第 505 章
孟彰惊得一下子将自己刚才想的什么都忘了。
他也不过就是个阴神境界的小修行者, 什么时候轮得到他来对其他修行者抱持耐心?
“你现下状况比往日好了。”
孟蕴笑一笑,将孟彰一个人留在龙舟里,自己也回去了。
才回神的孟彰下意识就想要去咀嚼孟蕴那句似平常又似乎蕴含其他意味的话语, 但他自己控制住了。
“什么现下, 什么往日?重要的总是现在。”
他摇摇头, 龙舟被无边梦海的风送着返回了他自己的梦湖里。
出了梦中, 离开修行小阴域,孟彰便掏出了那枚翠绿桃叶联络起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
“阿彰?”
郁垒和神荼直接循着桃叶来到了孟彰左近。
孟彰请祂们入座, 又为祂们奉上茶水。
“两位兄长, 适才道门南华一脉的鸿鹄子与我在无边梦海里会了一面。”
两位门神并不惊讶,只道:“他们的动作确实够快。”
孟彰看着两位门神:“诸位兄长对道门的那些道长、真人很熟悉?”
“不怎么与他们打交道,但是观察过他们。”郁垒说, 看了一眼孟彰, 又笑, “这有什么?我们阴世阴神的消息不是出名的又多又全吗?”
若不是众所周知, 若不是有口皆碑, 当日末代商王殷寿又怎么会托请孟彰来寻找妲己的下落呢?
孟彰了然点头。
神荼也说:“鸿鹄子见你, 也无非就是那么两件事。你自己斟酌着处理就是, 想答应就答应, 不想答应就直接拒绝,都无碍的。”
孟彰脸色有些怪异:“我以为诸位兄长会默许甚至是帮着推一把。”
郁垒笑:“你是见他们当日没有阻拦我们正位天地所以才这么想的吧?”
孟彰问:“难道不是?”
神荼哼一声,说:“当然不是, 我们跟他们, 是就此清账了而已。”
孟彰有些恍然:“所以当年镇封诸位兄长的,也有道门的一份?”
郁垒不曾点头, 也不曾摇头,他只说:“和其他人比起来, 道门事情确实办得更好看一些。”
孟彰抽了抽嘴角,片刻后赞同点头。
郁垒不再谈论起那些往事,他问孟彰:“你真的要静修十年?”
孟彰叹一声,直接便将自己的那些考量也给两位门神说道了一遍,最后迎着两位门神的目光,郑重地宣告:“我果真不曾受委屈。”
“看来你也是想要看看这十年间,炎黄人族会跳出什么样的牛鬼蛇神来啊。”神荼若有所思说。
“毕竟时势造英雄,毕竟我已经是阴灵了,”孟彰说,“阳世天地那边的事情,他们自己要什么就自己亲手建造去,与我关系不大。”
孟彰又道:“他们两家所以会特意跑这一趟,何曾是真的因为我呢?”
他还不知道么?
在他们眼里,他大抵就是个超大号的熊孩子。仗着自己身后的人,肆无忌惮往前冲,什么看不顺眼改什么,偏还没有人能说他德行哪里有亏。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捕捉到孟彰一瞬间低落的情绪,面面相觑。
“那就好好修行,等你修成了站到高处,他们看不看得见你可还要看他们自己的能耐呢。”
孟彰一怔,随后就笑了。
“神荼兄长说得是,确实是这个道理。”
神荼得意地给了郁垒一个眼神。
郁垒懒得理会他:“阿彰,既然你接下来十年要闭关静修,那我们早先曾说过的在无边梦海中‘开门’这件事,是不是该真的开始想一想了?”
神荼一听,也是巴巴地看着孟彰。
“……郁垒兄长,”孟彰片刻才艰难开口,“你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他可是才刚答应了道门这十年会闭关静修的啊,现在郁垒就提起这回事,真不是要准备教他阳奉阴违?
郁垒一脸正色地为祂自己辩解:“我怎么了?你确实是在无边梦海里静修啊,不过是顺道在静修的时候再帮我们研究一下,如何将我们的权柄运用起来罢了。”
“在无边梦海里‘开门’,真正沟通有形无形、物质与空幻的,不是我们吗?”
孟彰的表情异常精彩,但两位门神压根不在意。
“阿彰,你答应过我们的……”
孟彰最后只能这样说:“且待我先在无边梦海里做好准备。”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顿时笑开。
“那成。待你做好准备了,需要用到我们兄弟的时候,尽管知会我们。”
神荼也说:“不错,虽然平日里我们都得镇守鬼门关,但似这样腾出手来做些事还是能做到的。”
“说来我这里还真有一件事。”孟彰说。
郁垒甚觉惊奇:“是什么事?”
孟彰就说:“草原佛门那边,红叶寺金源和尚给我送来了一片金色贝叶,我需要去见一见他。但我是阴灵,不好无故出现在阳世天地。所以想请两位兄长帮忙。”
“不算什么。”
神荼当即就说,只见祂略一凝神便抬手给了孟彰一个巴掌大小的玲珑铁枷,铁枷上阴刻着一个似牛似神的神篆。
“你拿着这个去,定没有人来问你。”
玲珑铁枷一入手,孟彰就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
阴帅牛头座下行走校尉的阴神神箓。
拿着这一枚阴神神箓,即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也可以行走阴阳,缉捕恶灵凶鬼。
孟彰将这玲珑铁枷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这是诸位兄长们研究的成果?”
郁垒甚为得意:“总算成了,要再不成,无赦、必安、老牛、老马祂们都要分化万千来巡行阳世了。”
虽然从很早时候开始,谢必安、范无赦、牛头和马面这些阴帅就已经是分化万千才能勉强履行神职了。
神荼都懒得看郁垒,只跟孟彰笑道:“这神箓如今已经简化到可以由凡人承载了,你若是需要,我多拿几个来给你。”
祂这样说着,果然就要伸手去取。
好在孟彰叫停叫得快。
“不必不必,一切按照诸位兄长议定的章条行事就是了。”
郁垒和神荼笑他:“哪里是已经定下了章条了?不过才刚刚开始第三轮检测,等这轮检测结束了才会提交到阴天子长兄那里,然后才刚是由阴天子长兄聚集诸位兄弟共同议定章条。哪里有这么快就定下?”
“更何况,既然要诸兄弟齐聚同议章条,你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孟彰怔愣着,竟是片刻没能说出话来。
他,他不过也才刚刚成就阴神不久……
“你拿着这个,”郁垒说,“若是有什么不妥的,别迟疑,直接叫老牛,祂和老马就负责那边的呢。”
孟彰拿着那玲珑铁枷,郑重点头。
“神箓有了,待我等兄弟商讨过议定章条,就应该能够挑选合适人选兼行阴阳了。”
郁垒看着他:“阳明观那边的弟子我们兄弟基本都看过,纵修为、能力有高低差别,但品性都是不差的,没什么问题。”
“如果他们真愿意兼行阴阳的话,那么便让他们开始做准备了。不然待消息传出,怕是比较难抢。”
孟彰先是点头,随后好奇问:“兄长是说,除了阴世天地这边的阴灵,阳世天地那边也有生灵在盯着这份兼行阴阳的神职?”
郁垒和神荼笑着点头。
“都是谁家?”孟彰问,同时自己也在脑海中翻找相关的蛛丝马迹。
郁垒点了他一点:“人族是另外还有,不过不多,相对比较少。”
孟彰了然:“是精还是怪?亦或者,都有?”
譬如猫,就有生出二尾的异种,据传天生可以沟通阴阳;又譬如狐,未必就一定得是九尾的天狐和妖狐,只要是开了智的狐,据说也是天生能行走幽冥。
相比起人族来,这些精魅似乎就占据了优势……
“都有。”郁垒说,“虽然鸟嘴、鱼尾祂们那边也需要兼行阴阳的行走替祂们分担神职,但那边是人多位少,到最后免不了要调取部分过来支援无赦和必安这边。”
孟彰明白了。
虫、鸟、兽那边的生灵数量虽然比人族这边要庞大许多,但它们灵慧不足,以至魂质单薄,如果不成妖基本没有成为恶鬼凶灵的可能,所以那边事也是真的少,妥妥的清闲部门。
而阴神这些神职一旦分发下去,对阳世天地的绝大多数生灵来说就是一场考公。
虫、鸟、兽那边是清闲部门,而且相对无聊寡淡,不似人族这边热闹有趣,许多妖灵、精魅对人族,尤其是炎黄人族地界,可谓艳羡已久。
一旦考公开始,人族这边的阴神神职必定会遭到哄抢。
如果阳明观的弟子不提前准备,怕是真的拼不过这些妖灵精魅。
莫要忘了,自阴神正位天地以来,曾经受缚于大大小小世家望族,成为他们阴影下力量一部分的凶灵恶鬼大多被拿回地府后,填补这部分力量空缺的,可就是这些妖灵和精魅。
在这重基础上,妖灵、精魅与人族的族群隔阂,可不会成为他们通过这一场阴阳行走考核的阻碍。
孟彰笑着颌首,送走了郁垒、神荼两位门神。
……这才是真正的背后有人。
管那些人什么想法什么布置,真叫孟彰心里不痛快,他非但能够左右时局,还能够直接掀桌子。
再有阳明观那边,也算是提前得到了消息,很不错了。
孟彰暗下摇头,稍稍收拾一下就招来孟庙,请他帮忙到童子学学舍那边告假。
虽然才刚入学没两年就闭关十余年,接着才出关没多久又要闭关,时限还是十年,怎么听怎么离谱,但孟庙看了孟彰一阵,没多问就应承下来了。
“就劳烦庙伯父了。”孟彰说,想了想,他又叮嘱道,“我孟氏在阳世天地那边分宗,阴世天地这里的族人这段时间必定会多看着我们几分。庙伯父处理府上府外事务的时候,再多注意着些。”
他们这一处府邸里两个孟氏郎君,一个是孟氏麒麟子,孟氏在茅山那一支族长的嫡幼子,一个是孟氏在安阳郡宗房嫡系,本就融汇孟氏两支血脉,又地处阴世帝都洛阳,可谓是一府兼容孟氏所有标签,如何不为孟氏族中郎君瞩目?
都盯着他们呢。
在这种情况下,他和孟庙两人之间的相处方式、情分,就是在引导着两宗孟氏阴灵的相处,直到他们适应下来。
孟庙郑重点头:“我知晓,你放心。”
在他离开以前,孟庙到底还是没忍住,直接问孟彰道:“你为什么不干脆结业?”
以孟彰的学识,就算现在结业也没有任何问题的啊,为什么还要保留他童子学生员的身份?
孟彰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孟庙还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连忙想要跟孟彰道歉。
其实仔细想想也很合情理,孟彰在阳世时候就常年缠绵病榻,每日里几乎连自己寝室都出不去,又如何去奢望族学?
而他家中兄姐三人,一个个都是身体康泰,鲜少有缺席族学的时候。
一个病弱小儿每日自己备受病痛煎熬的时候,又得见自己的兄姐每日奔跑走跳、读书习字,鲜活又畅快,他如何能不羡慕?
孟彰自己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因为我想参加《西山宴》来着。”
“《西山宴》……”孟庙脸色有些复杂,但更多、更明显的还是理解。
孟彰不计较孟庙这一刻想到的是什么,挥挥手叫孟庙退出去了。
不论他想的是什么,左右不会是真相。除了他自己,没有谁知道他从听说过《西山宴》开始,就一直将它当阴世版的兰亭集会看的。
群贤毕至的兰亭集会啊……
他就算不能看到个真正的兰亭集会,去参加个相似的也不错不是?
结果他来到这方天地那么久,竟愣是没能参加过一场《西山宴》。
孟彰自己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轻易将那点心绪挥散,孟彰简单收拾过,便拿出那玲珑铁枷一路往阴阳路去。
才刚接触到阳世天地气机,都不需要孟彰自己如何处理,他手上提着的那幅铁枷便已牵引来重重阴气遮护住他。
阴阳路往前铺展,直直通向草原。
孟彰站在阳世草原与阴世的边线上,转眼往茅山那边分去一道视线。
一缕阴气便即飘飘荡荡落下,给孟彰被安置在茅山阳明观祖师堂那幅画像点亮了一抹薄光。
“……祖师显灵了。孟彰祖师显灵了!快快速报三位祖师。”
守在祠堂的两位童子一人呼号着往外急奔,一位连忙点起侧旁收着的上上品线香,为孟彰奉上香火。
孟彰张望一眼,收敛笑意一路往红叶寺而去。
红叶寺佛光通明,几乎遍照半个天空。而那金灿佛光中,一尊尊佛陀、菩萨端坐莲台,讲经说法。
而除了这些寂静尊、慈善尊外,在佛光所笼罩的地下,那暗影中又有一尊尊愤懑尊结大手印,镇压一个个狰狞可怖的恶鬼。
孟彰站在红叶寺外看了一眼,说:“两位兄长,这是不是在说你们失职缺位,而他们佛门的愤懑尊就帮着你们分担神职?”
孟彰话语落下的时候,前方佛光一荡,从中走出位头戴毗卢冠、一手持金刚杵一手拿转经筒的大法师。
大法师刚要开口说话,就听得孟彰身侧传来另一个声音。
“老牛我也是这样觉得的,但这些和尚却非要说这恶鬼不是彼恶鬼,他们佛门镇压着的是每个凡俗心里的恶鬼,是恶念,是无妄,是嗔痴……”
“你说它有道理吧,老牛看得不顺眼;你要说它没道理吧,老牛也没法子反驳它,烦得很!”
大法师目光一偏,落在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依旧不见牛头身影,只得牛头的声音。但大法师不觉得牛头是真的不在,只是像祂说的那样,不耐烦见他而已。
马面声音是比牛头声音听着温和些,但态度没什么大差别,因为祂也同样没见人影。
“老牛先别这么气,他们眼下好歹是做的跟说的一样。等他们什么时候说的跟做的不一样了,自然有我们跟他们计较的时候。”
“耐心些。”
大法师脸色不动,就像他听到的不是警告,而是勉励一般。
“哼,姑且算你说得在理,”牛头散去心头的不耐烦,只问孟彰,“阿彰,这神箓你用起来觉得如何?”
孟彰笑道:“感觉甚好。这神箓是牛头兄长你制成的吧?多劳兄长费心了。”
从这玲珑铁枷入手开始,孟彰就知道它不可能是制式货,而是个人特供的定制版。
盖因这玲珑铁枷中封存的,是阴帅牛头的权柄。
拿着这玲珑铁枷行走阴阳的孟彰,完全可以当做另一个牛头阴帅来看待。
偏偏就是这样强悍的阴帅神职、偏偏内中储备着的足够孟彰肆意挥洒七日的厚重神力,却完全不会对孟彰本身的道和气机产生任何扭曲和偏移,如此用心、如此谨慎,如何能是寻常的制式货呢?
“你若觉得好,”牛头很是高兴,“那什么时候闲了你常来我这边走走,我这边太忙了,忙得我自己都觉得我自己是一头老黄牛了。”
可祂是牛头啊。
阴世天地里的牛头阴帅!不是什么老黄牛啊!
还没等孟彰说话,马面先斥了牛头:“你说的是什么混话。阴帅是你又不是阿彰,凭什么要让阿彰来帮你分担?!阿彰就很闲了么?!”
牛头幽幽怨怨地瞥了马面一眼:“我就单纯惦记一下。”
只惦记!常例的那种!不是真的要阿彰来这里帮祂。
“那你净惦记就好了,不必拿出来跟阿彰说。就这鬼地方,”马面哼了一声,“阿彰多待一段时间都要忍不住。”
孟彰苦笑了一下,无法反驳。
现在的草原是什么样子的?农奴、部落、贵族、巫教、佛教……
农奴,不必多说,朝不保夕,如同杂草,浑浑噩噩,似牲畜多过像人。
部落,逐草而居没有稳定土地,甚至没有稳定草场和牲畜,普通的部落人也就比农奴好一点,但大小部落彼此征伐,也谈不上安稳。
贵族倒是好一点,坐在草原金字塔的塔尖。但这个时代的草原可没有伦理,子抢父妻、弟夺兄嫂比比皆是。
至于巫教和佛教……
只这么说一句吧,草原上巫教的“巫”,是商周时代的“巫”。
擅以人*牲做祭祀,也惯以人*牲做祭祀。
草原上的佛教是比巫教好一点,但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首先草原上佛教的僧人自己就是大贵族出身,寺庙蓄养的农奴甚至未必比他们最大部落的首领要少。
其次,草原上的佛教乃是传承的密*教一系,他们又在草原上跟巫教纠缠许久,难免沾染了草原巫教的习性……
说得更直白一点,草原佛教也擅长人*牲祭祀。
还是那句话,草原佛教是要比巫教好一点。
因为相比起巫教的人*牲祭祀追求数量的大和广,草原佛教这边更喜欢精华。
在能挑选的时候,草原佛教的大和尚更喜欢将贵族、大和尚当做自己礼供诸佛的祭品,因为那代表着他们更勇武,对佛法的参悟和理解更透彻。
他们乐于挑选大和尚当祭品,也不介意在自己辩经败退后成为胜利者的祭品。
扭曲又诡异地合理。
孟彰不知道其他人怎么看这茫茫草原,他只知道,看着这里人像草、像牲畜、像狼和兽一样活着,不是他疯就是这片草原疯,没有第三种结果。
但他又知道,草原上的人所以会形成这样的生态,根由不在什么人身上,而在这片草原本身。
草原本身就是这样的生态环境,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人,在没有足够力量改天换地、没有足够生产力满足生存需要、没有完整而清晰的思想搭建文明体系的时候,他们也只能是这般混乱的模样。
孟彰不是太*祖,他现在只能移开眼睛。
牛头沉默许久,闷闷叹一声:“你说得对,阿彰你以后没什么事,还是别要来草原这片地界了。”
大和尚知道这句话其实也是在跟他说的。
——孟彰不好待在这里,所以别留他太久,真有那紧要的事也是他们去阴世找孟彰。
大和尚唱了一声佛号,不刺激就在左近盯着的两位阴帅,隐去“佛子”的称谓,道:“孟檀越,请往里说话。”
孟彰侧身,对着传出牛头、马面声音的方向颌首:“两位兄长,我先过去了。”
马面应一声:“去吧。”
孟彰走出了阴阳路的边界。
也是他踏入红叶寺地界的那一刻,遍照半个天空似是帷幕一般的佛光荡开,有那佛光堆砌而成的金阶在孟彰身前成形,一路往红叶寺庙门而去。
“噹!噹!噹!”
迎客的钟声响起,震慑诸妄,涤荡群邪。
钟声之后,又有佛唱声起,将这一片地界都换成了佛国胜景。
“好大的排场。”
孟彰停住脚步,看向前方引路的大和尚。
大和尚举起手中的转经筒迎着风转了一圈,那佛光一时收拢,钟声、佛唱俱寂,就连那条铺陈在孟彰脚下的金阶都换作了厚重低调的青石板。
孟彰能看得出来,这隐去的佛光、悄寂的钟声和佛唱都是真的,青石板也是真的青石板,不是金阶粉饰而成。
大和尚眉眼平和,见孟彰目光望来,他更是笑一笑,问道:“檀越若还是不习惯,我们也可以换一个地方。”
如此昭昭诚意,孟彰都觉得自己再挑剔就过份了。
“不用,”他摇摇头,“法师引路便是。”
大和尚继续往前走,孟彰跟在他后面,从大门一步一步走入这座大法寺中。
第 506 章
出乎孟彰意料, 这红叶寺招待孟彰的大殿里除了大和尚和孟彰两个以外,竟是再没有其他人了。
孟彰不由得惊讶地看过去。
大和尚唇边一点笑意柔和安恒:“檀越不喜欢那般大排场,我便让他们都退去了。”
孟彰沉默着, 心下暗叹。
大和尚将孟彰请到大殿中坐下, 不曾叫人, 亲自给孟彰送上了酥油茶。
孟彰接过, 认真地吃去了大半盏,只留下个浅浅的碗底。
不习惯是真不习惯, 就像孟彰长到这个岁数了, 也还是不习惯时下的茶汤而更钟爱清茶一样。
但人家红叶寺大和尚都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孟彰若还纵着自己的喜好来未免就过份了。
大和尚看见,眼底笑意越深, 可他也没有帮着孟彰再添上酥油茶来。
“檀越亲自来红叶寺找我, 可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孟彰将一个木匣子取了出来, 打开后将它推向金源大和尚。
“近日我麾下将军在一处小阴域中发现了它, 他瞧着珍贵不凡, 便将它仔细送到了我这里。”
孟彰客气说:“我推测它是贵寺的传承重宝, 不敢怠慢, 便想着亲自跑一趟, 以免贵寺之宝在此遗落。”
“法师且看一看,这可是你们红叶寺的?”
金源大和尚看了一眼,诚实说:“是。但孟檀越, 这贝叶也是我奉我佛法旨送出去的, 它会落到有缘人的手中。”
“现下看来,孟檀越就是它的有缘人了。”
孟彰定定望着金源大和尚, 金源大和尚也不偏不倚地迎着孟彰的视线,这一刻, 两人似是形成了某种角力。
金源大和尚先退了一步。
“法是有缘法,人是有缘人。”金源大和尚说,“哪怕今日孟檀越将它交还给红叶寺,待到某一日,孟檀越恐怕也是要亲自来将它带回去。”
“如此,孟檀越何不先把它收下?”
孟彰眉头动了动,又很快平复下去。
“此缘法是谁定的呢?”
“非是谁定,而是因缘际会成就。此因此缘在过去,也在未来。”金源大和尚耐心回答。
孟彰心神不动,同样平和开口:“此因此缘既是在我,那我若不想、不愿,这缘法也就成不了。”
金源大和尚点点头:“孟檀越说得很对。”
他就这一句话,别的再没有了,没有坚持,也没有争辩。
就单只这一句话。
孟彰像是一记拳头打在了空气里一样,心头陡觉空茫。
他现在是真的有点讨厌起这位大和尚来了。
偏金源大和尚似乎不这么觉得,他见孟彰半饷无言,便贴心先开口。
“这重宝与我红叶寺中的僧人暂时无有缘法,它放在我红叶寺里也是空置,不若就暂且先由孟檀越收着?”
孟彰又是飞快一蹙眉:“如果它在我手上遗失了呢?”
金源大和尚笑了。
“那便遗失吧,待到它觉得是时候了,它自己也就会回来的。”
孟彰还是不太能理解金源大和尚这份心态,但是他发现,似乎这贝叶是真的送不回去了。
“你们不收回去,我可以直接将它放在这里。”孟彰说。
金源大和尚不反对:“也可以。”
饶是孟彰的心态,这时也有点想爆炸。
他定定神,不去看金源大和尚,也不看那片金色贝叶,他只望着前方,仿佛前方的空气中有他真正交谈的对象。
“让我们开诚布公吧,佛门到底想要做什么?”
金源大和尚应下了:“我佛门想出草原入九州,不知可否?”
“此等大事,法师来我?”孟彰平静反问,“我不过一介小儿,拿不了主意的,法师还是另寻门路吧。”
“我们当然不止是请见孟檀越。”金源大和尚吐字缓慢,自有一分不急不躁的平和,“但我们也必须要征询孟檀越的意见,不然,事情可不好办。”
孟彰回看自身,片刻也有些无言。
燧木幼株得自炎黄人族燧皇,这位祖皇点燃了炎黄人族的火,乃炎黄人族文明之始。
见过炎黄人族五帝之一颛顼氏,勉强算是得到了这位祖皇的承认。而这一位,也是炎黄一族第一位真正下狠手整顿炎黄祭祀之事的祖皇。在炎黄族群祭祀一事上,这位有着相当份量的话语权。
另外还有百家诸子,尤其是小说家那边。小说家虽然在百家中不算上流,但是小说家他掌握着的舆论正好针对佛门啊……
现如今的炎黄九州里,虽然是世家和皇族共治天下,他们几家能插手的余地不多,但是随着时间和世局的变化,各家也正在逐步侵蚀世家和皇族,将自己的触角探入了炎黄人族上流社会的贵族部分。
能留给他们佛门的,只剩了些剩饭残羹以及炎黄人族的社会中下层。
对于这种状况,佛门是坐得住的。
只要给他们入局进场的机会,不过就是慢慢耕耘,等待着世局再度变迁而已,他们最不缺的就是这个韧性。
但前提是没有人费心费力给他们捣乱,能让他们平稳发展啊!
而正巧,小说家他们占据的那些舆论窗口,就面向炎黄人族这一部分的阶层。
所以如果小说家那边铁了心不想让佛门好过,真的是轻而易举,一点都不会为难。
哪怕是撇开阴世里的阴神神尊,也不提“孟婆”,孟彰的意见和态度他们也不能轻忽。
当着金源大和尚的面,孟彰掏出一块镇尺。
不是别的,正是每一个说书人都会摆在身前案桌上的那一种。
金源大和尚看一眼,收回视线,只无声转动手里的转经筒,不打扰孟彰联络小说家的主编。
小说家的主编似乎早就在等着他了,以至于孟彰甫一沟通镇尺内部便亮起十八个名号。
不是孟彰所熟悉的那些副主编,而是一洲仅一个的正主编。
阳世九州、阴世九州,十八位一洲主编全到了。
孟彰见得,当即一整神色上前拜见。
“末学后进孟彰,见过诸位洲主编。”
十八位小说家主编,分阴阳两列依次而坐,彼此相对,既泾渭分明又互有联络,惹人浮想联翩。
孟彰却没敢多做联想,收摄自身思绪安然站着。
“小孩儿不必这么严肃,我们都是自家人,尽可放松一些。”阳世帝都洛阳的那位小说家主编笑着开口道。
阴世帝都洛阳的小说家主编瞪了他对面的那位小说家主编一眼,没甚好气地说:“这是我们家的小孩儿,哪里就是你们家的了?别胡乱攀扯交情!”
阳世帝都洛阳那位小说家主编完全不生气,仍自笑吟吟的:“我们都是小说家的人,既是一家,纵然地域不同,也不应该分得那么清楚才是。”
阴世帝都洛阳那位主编更气:“你要是真这么想的,现在就将那昨日刊印的那篇小故事给撤了!你撤了我就勉强相信你的真心,将你当作一家人。”
其他各位州主编本来就是在看两位主编口角的,没想到居然还有意外的收获,当下一个个帮着接腔。
“不错,是这个道理!程主编,你将昨日里刊印出去的那篇小画给撤了,我们就相信你的真心!”
那程主编被围攻也不急乱,一个个地反攻。
“已经刊印出去的话本集,你们说要改,白纸黑字的,要怎么改?怎么能改?我是主编,你们也是主编,你们自己说说能怎么改?!”
“还有你,姓莫的!我们这边出的那篇小话跟你们那些编辑没什么关系吧?我们连你们相关的一个名号都没有提上去,你们自己莫要对号入座!”
莫主编似乎被那程主编给气笑了。
“这就成了我们自己对号入座了?!好好好!姓程的,你给我们等着!看看论起小道消息,捕风捉影来,到底是你们阳世天地里的更胜一筹还是我们这些老鬼手段更高杆!”
“倒也不必如此……”
“是啊是啊,大家都是小说家的,知道各自的德性和手段,真要这般两败俱伤,只怕我小说家就成了诸子百家中日常的笑料了!再有,眼下可是还有后辈在看着呢。”
眼见着阴世、阳世两位主编将要闹出个同归于尽,其他州主编就不好再坐着看戏了,一一出声劝解。
孟彰虽然不曾抬头,只耳朵听着,也总觉得这些主编的争论里很有几分习以为常。
……只怕这还真是小说家各位州主编的日常。
孟彰镇压住心头的思绪,也没多理会这一晃而过的慨叹。可饶是如此,当孟彰听到自己被提起的时候,也还是不免心神微颤。
他不担心这些小说家的州主编会将他怎么样,毕竟孟彰是他们的后辈,又未曾冒犯过他们,这些小说家的州主编不至于为难他,他怕的是……
“是小阿彰啊,其实我早想见见你的了,你这形象挺符合……”
“我说你们行了啊,我们自己相互构陷就算了,反正谁身上没有对方的几笔烂账,现在是怎么着?欺负小孩儿来了?!”
幸好阴世帝都洛阳的莫主编替他给拦了下来,不然孟彰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直接夺路而逃。
程主编此刻也是清咳一声,肃着声音说:“好了,说正事!”
程主编话音一落,各位州主编果真坐直了身体,神情端正郑重地看着站在那里的孟彰。
“阴世帝都洛阳副主编孟彰,你可是有事情要上报我等?”作为孟彰在小说家里的直属上官,莫主编当仁不让地做了那个问话人。
十八位小说家州主编全坐在这里了,要说他们不知道孟彰这次沟通小说家镇尺是为的什么缘故就尽是扯谈。如今这一切,根本就是在走流程。
孟彰心里明白得很,压根就不多加思考,直接平铺直叙将这边的事情说了便停下。
“佛门……”
还没等莫主编做出完整的姿态来,程主编就直接发话。
“行了,外头人等着呢。”他看向了孟彰,“阿彰,你是个明眼人,既然已经见过道门的鸿鹄子了,那道门那边以及我们其他人对这事的态度你心里应该也有数。”
“我今日便代表他们给你一个准话,也省得你平白花费心思去琢磨。”
孟彰凝神静听。
“佛门可以入我九州,但他们进入我九州的人也好,法门、传承和理念也罢,都想要经过我等各方的审评。若能得我等各方七成以上肯定的,我炎黄不拦他。”
“但若是不能达到这个标准……”
“那我们就只能说抱歉了。”
七成……
这个标准不可谓不严苛,但孟彰觉得很有必要。
太有必要了!
“诸位前辈考虑得很周到,正该如此。”孟彰当下就表示赞同,不过他很快又提出了疑问,“不知诸位前辈适才所说的各方,都是哪些呢?”
“你这是担心他们被佛门给贿赂了去?”程主编笑骂一声,但下一句却是道,“嗯,我们也是这么担心的,所以我们也不知道具体这审理权到底落到哪一支法脉手里,但是……”
“你所知道的各个炎黄传承都有囊括了进去。”程主编说。
“地位层面的,上九流的我们这些诸子百家、中九流的朝廷诸公、下九流的各家杂艺;地域层面的,东到东海,西到昆仑,南至南越,北至北疆;时间层面的,上到荒古,下到当代,都将依照不同的权重分票。”
“除此之外,这些分落到各家的票数还会被诸位先贤遮掩,佛门想要动手脚不是不行,但其中花费的力气和代价还不如他们自己老老实实按着我们的规矩来呢。”
孟彰叹服:“诸位前辈考虑得可真是周到。”
座中各位小说家主编一时含笑挺胸,更有人轻轻拂过颌下打理整齐飘逸的长须。
孟彰眨了眨眼睛,猛地领会得其中关键。
“这套法子,是诸位主编商量着周全的?”孟彰不掩饰自己的惊奇和佩服,直接问出声来。
各位小说家主编压不住眉眼间的得意,都道:“惭愧,惭愧。”
程主编抓住了莫主编的错漏,当下冲他摇头,得理不饶人低喝:“老莫啊老莫,你平日里都在瞎折腾些什么?!怎么阿彰连我们小说家内部编辑、发行主题确定的章程都不知道?!”
莫主编却不觉得自己对孟彰只供着不插手的安排有什么问题。
“我看你才是瞎折腾呢!阿彰年岁少,正是要他忙学业和修行的时候,你现在要他来了解这些?!你不怕耽误了人家?!”
程主编被噎了一下,气势陡然回落下去:“但也不应该变成现在这样连最相关应知都没有的样子啊?他可是一地副主编!”
“得了吧,”莫主编不屑道,“口气这么大,叫旁人听了去,还以为你小说家的一地副主编怎么怎么了不起了呢!结果……”
“结果什么结果?”程主编愤愤追问,“你可可忘了,老莫你也是小说家的一州主编!”
莫主编“哼”一声,说:“正因为我也是小说家的一州主编,所以我才……”
俨然变成了局外人的孟彰看看这边争吵得像是你死我活一样的两位州主编,看看那边压根就是在看好戏的十位州主编,发现自己也正在这个戏台上。
不过相比于其他人,孟彰这个背景板一样的导火索,或许才是最占便宜的。
毕竟,事少清闲不说,该有的好处也不会少他一分啊……
“……那就拿出来啊!什么凭证都没有,空口白话就说是成了,呵,别是在说谎骗人的吧?”莫主编还在那里嘲讽。
程主编似是受不住这气了,冷着张脸往孟彰这边一拂袖。
袖风来到孟彰面前已然变成了拂面清风,连孟彰耳鬓边垂着的发带都没吹动,旁的更是不必说了。
可孟彰自己却知道,那块代表着他小说家副主编身份的铁木镇尺内中,赫然多了一样东西。
无形有质、千变万化、流环不定的一枚大道符篆。
这枚大道符篆似是独立混一,又似乎只是某个完整大道符篆的一部分;它似是天地自然造化,又像是某位甚至是某些存在提取、熔炼某些概念锻造而成。
哪怕孟彰不曾凝神看它,只触碰到它弥散的道韵,便也已经通晓了它的意思。
——“炎黄”。
这一个大道符篆所在,便是炎黄所在。
孟彰抬眼去看程主编。
程主编似乎也很肉痛,很不舍,但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冲着莫主编去了,这会儿察觉到孟彰目光看来,他还硬扯着脸皮给孟彰挤出一个笑容来。
“给了你的,你就好生收着,待日后有事了,它会告知你怎么做的。到时候,你只管按着你的判断来做就是。”
孟彰迟疑一阵,不敢就这样应下。
“诸位前辈、先贤不觉得我行事太过尖锐,目下无尘、容不下一点污浊么?”他问。
座中十二位主编只一听,立时就知道孟彰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怀疑了。
‘道门!好你个道门!居然这样欺负一个小孩儿!’
十二位主编各自对视一眼,都将这笔记下,以待日后。
“有什么不好吗?”莫主编当即就问他。
程主编也道:“这不正是少年该有的锋锐?要是个个都像他们道门的那些人一样,对什么污糟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那这方天地还会有希望吗?”
其他州主编也都是点头。
“对,你别管道门和其他的那些庸人怎么看你、说你,他们是自己没有这样的魄力和心气,在嫉妒你,想要将你也拖入泥淖里呢!”
孟彰仔细思量片刻,肃容作礼道谢:“彰谨受教。”
程主编和莫主编等人才重新显出了笑意:“你能想明白就好。”
待孟彰退出铁木镇尺以后,一十八位州主编竟然又在他们的座席处显出了身形。
莫主编满意地看了一眼默契归来的同僚,旋即沉下脸:“道门那边欺负人欺负到小孩儿这里来了,诸位同僚以为,该怎么给他们一个教训,才算是能帮我们小说家找回脸面来?”
程主编也在一旁提醒:“虽然认真计较起来,道门这一手没拿阿彰怎么样,甚至也给足了阿彰好处,但他们这般做派也恶心人。”
孟彰少年心性,眼里容不下沙子又如何?只要没有错伤无辜,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
他们是谁?跟孟彰又是什么关系?用得着他们来考虑怎么打磨孟彰的性情?!
更重要的是,他们做这事的时候,有问过人家孟彰的父母兄姐了吗?!
程主编下意识地无视了阳世孟府那边近乎默许的反应,带着几乎诱哄道:“诸位,自阴神正位阴世天地、阴阳分隔以来,我等彼此之间的联络固然仍能维系,但各处所征收到的稿件数量和质量却都在下跌。”
“这一点,料想诸位同僚都心里有数。”
若不是这样,他们这些做州主编的,需要拿自己、拿同僚动手吗?!
需要吗啊?!
“我们需要恢复大规模的、即时的阴阳两方天地的信息流通。”
程主编脸色狰狞,一看就知道是被各色各样的拖稿、欠稿乃至缺稿理由给折腾得不轻。
“也只有这样,那些混账才不能光明正大地拿资料缺失、灵感断绝、相关人物无法联络的借口搪塞我们!”
莫主编等在座各位州主编的脸色都是一样的愤慨。
倘若现下真有拖他们稿件的家伙出现在这里,怕是会直接被这些怒火给烧了,落下个要么丢命,要么交稿的结局。
“不错!”一位又一位的州主编高声附和,“我们一定要恢复大规模的、即时的阴阳两方天地的信息流通。”
在座的可都是小说家的一州主编,见过世面的真汉子,当然知道如果现在这样的情况持续下去,到最后他们流通出去的那些话本、小集会怎样劲爆。
以他们这些同僚的德行,到时候怕是他们穿的什么材质的亵衣都会出现在话本和小集上!
这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坐在诸位州主编最前方的程、莫两位见得,满意地心下点头。
士气可用。
“诸位,”程主编掌控着集会的谈话方向,“如今,我们就正有一个机会。”
莫主编也很配合:“你说的是阴神将要挑选出来的、承接他们部分神职、兼行阴阳的阴阳行走?”
下方有州主编眯了眯眼:“从阿彰刚才显出的阴阳行走气机来看,阴神那边的推演、研究已经有了一定成果,料想真正施行两方天地的日子不远了。”
程、莫两位主编扫视过座中诸位主编凝重不少的面容,道:“是的,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是不多,”有主编冷静开口,“但还有。”
只要他们做好准备,从阴神那里得来一部分阴阳行走名额不难。关键在于,要怎么让那些阴神允许他们将为数不少的人手塞入阴阳行走里。
那些阴神除了祂们彼此,对外人根本就谈不上信任。
故此即便祂们会对外放出阴阳行走这一个职位,祂们也一定会对各方势力手里的阴阳行走数量做出限制,让他们彼此制衡、互相监督,以免他们这些外人有心思、有能力、有时间借着担任阴阳行走的机会,谋算他们。
各位州主编对这必然会出现的防范手段没有什么想法,也不觉得他们这些人能取得那些阴神的信任。他们思考的是,怎么让阴神们能够对他们小说家一脉多宽容一些。
而对于消息惯来极其灵通的小说家州主编们来说,摆在他们面前最清晰、也最容易的方向就是……
“孟彰。”
“孟彰!”
第 507 章
“好了, ”程主编总结道,“现在我们需要考虑的是,怎么从孟彰这小孩儿口中得到准信?”
莫主编补充道:“我们还需要尽快拿出个章程来。毕竟等阿彰从红叶寺返回阴世以后, 他是要准备在自家府邸中静修十年的。”
“我们需得先拿出诚意。”一位州主编这样说, 很显然他不觉得过去十余年的时间里让孟彰担任副主编能达成这样的效果。
莫主编想要反驳, 但没有人理会他。
开玩笑, 孟彰担任副主编的这么些年中,足有十余年时间在闭关, 孟彰因为这个副主编得到些什么了?
就算他曾经多次从小说家中调取某些信息情报和记录, 那也是他用来对照着剖析某些人的用意和布局,判断他自己手中得到的信息情报和记录的真伪的。
不会有人觉得,孟彰手里只有他们边这条获取信息、情报和记录的渠道吧?
不是唯一、仅有, 更不是必须, 彼此之间沟通也是相当有限, 纵然他们小说家跟孟彰确实有几分情面, 也绝够不上情分。
因此, 事情又兜转回来了。
——他们要怎么折腾道门那边, 才能在加深他们与孟彰之间的情分的同时, 展现出他们小说家的能力?
“又或者展现困境也可以。”莫主编迎着望来的视线, 说,“毕竟阿彰他也是我们小说家的副主编。稿件问题困扰着的,又岂止是我们这些州主编?”
从最低级别的一县编辑到他们这些州主编, 哪一个现在不是在为稿件的事情头疼?
孟彰作为小说家的副主编, 总不能真独善其身吧?
顿了顿,莫主编又说:“但我话说到前头, 如果阿彰真帮着我们将这件事解决了,那他就是立下大功的, 我们小说家需得给予足够的奖励做嘉赏。”
诸位州主编交换着眼神,也没有谁出言反对。
这本就是理所应当的。
程主编代表此间所有州主编问:“你想帮他讨什么?”
莫主编畅快一笑:“我们小说家通过收集众生想象力和相应情绪构建故事秘境的部分关键秘术。”
程主编等一众州主编尽皆沉默下来。
这是图穷匕见了啊。
“你倒是为这小孩儿想得周全……”程主编叹息也似地道。
“我们的路断了,”莫主编没看程主编,他看的是坐在他这一侧的、阴世九州州主编,“但他还在继续往前走,看起来还不曾有慢下来的趋势,我当然得帮他一把。”
尤其,孟彰可是他们阴世帝都洛阳这边的小说家编辑。
莫主编下首另一位州主编当下声援:“我觉得没有问题。”
再一位阴世地界的州主编也说:“如果阿彰真帮我们讨来了相当数量的阴阳行走的名额,那他就是帮我们小说家所有编辑解决麻烦,就是为我们小说家立下大功,我们小说家拿他需要的、想要的东西来嘉赏他,才算是彼此两不辜负。”
“对,这样才算是真正的筹功。若是只拿些人家不必要、不需要的东西塞过去,传出去了,我小说家上上下下谁个还有脸面见人?”
一位又一位阴世地界州主编发声,那动静看得程主编等一众阳世地界州主编险些气笑了。
他们不过是慢了片刻没给出答复而已,至于弄得现在这般阴阳两方地界小说家主编对立的样子么?!
“可以!”打断莫主编的话,程主编说,“只要孟彰能促成此事,我们可以将相关的秘术和研究开放给他。至于他能不能有所领悟……”
“便只看他自己了。”
虽然目的达成,但为防夜长梦多,莫主编当空拂袖,先自放出了那枚独属于他的身份符篆。
故事秘境的构建是小说家代代英骄在久远岁月中摸索着积攒下来的大神通,在代代前赴后继踏上这条道路的小说家英骄眼里,这是能再开天地、掌控大道的道路,乃是小说家一系的核心底蕴。
起码是部分核心底蕴。
似这等镇压小说家气数的大神通,它们的开发思路、创建过程及修炼步骤等种种相关信息自然是被层层严密封锁起来的,如今要将它们中的一道取出,当然也需要小说家各州主编的身份符篆齐聚。
程主编等一位位州主编也没拖延,各自放出了他们的身份符篆。
一十八枚小说家州主编身份符篆齐聚,顿时勾动小说家散落在阴阳两方天地各州地界的总局秘境,更是于无声无息间汲取那一十八处总局秘境深处积攒藏匿漫长岁月的气数。
在一十八位小说家州主编席位中央处,不知什么时候显出了一卷干枯粗陋的竹简。
竹简虽然看着极其粗陋,但它上面捆缚着的草绳却编得很认真细致,哪怕漫长岁月过去了,今日再见它,似乎也还是能看见昔日小说家的先辈是如何珍而重之地整理它的。
程主编等人的目光落到了莫主编面上。
莫主编从座中站起,持古礼肃容而拜。
“当代阴世小说书局大主编莫白,叩请秘境构筑大神通。”
干枯粗陋的竹简渐渐蕴生神光,及至神光大亮便陡然收缩回去,呼吸也似地涨缩吞吐。
竹简每一涨一缩,一吞一吐间,便有细碎的光尘洒落,像是被抖落的岁月尘埃。
待光尘落尽,那竹简赫然多出了几分干青之色,崭新得就像是刚被人用刀笔刻画出来一样。
不等诸位小说家州主编摒住呼吸去细看,那竹简上捆绑缠绕着的草绳自动散开。没了绳索捆缚串连的闪烁着微光的竹片悬停在半空,顷刻间将这一片地界化作了星海。
苍茫星海流荡片刻,从中飞出一颗流星落向莫主编。
莫主编小心地将这片竹简收起。
“莫白拜谢诸位祖师。”莫主编又是一礼。
星海重新化作竹简,又被草绳串连捆缚,再次隐匿,不见踪迹。
莫主编收回追望着的目光,迎着程主编等人羡慕复杂的眼神笑道:“诸位人情我记下了,待日后自有报偿。”
程主编摇头:“与其指望你,不如指望一下孟彰小孩儿。”
同事数千年,他们谁还不知道谁?!
莫白主编不在意:“那也行。但是吧……”
他笑一笑,带着点欠欠:“我也真不知道你们是能用上这个人情的好,还是用不上这个人情更好。”
程主编等人沉默了一瞬,脸上也渐渐拉开奇异的笑。
“……所以,你现在很得意?”
程主编更是说:“既然你这般厉害,那道门那边天庭的稿件,你负责五成,没问题吧?”
莫主编不知道话怎么忽然转到这里来的:“等等,什么道门那边天庭的稿件?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小说家要集中出道门那边天庭的稿件?!”
这是慌了?这就慌了?
诸位州主编先前快速且无声的交流俨然已经有了结果,而这会儿,程主编就是在知会莫主编。
“我们准备给天庭里的那些仙神写小传,暂且预定的数量是八十一位,也算是我们替他道门创立天庭做些贡献了。”
“而为了让我炎黄的同胞更好地了解这些天庭仙神,我们会尽量从多个角度、通过不同的方式将这些天庭仙神的过往经历与人品功德传播出去,让我炎黄人族能最快、最高效接纳这些天庭仙神。”
这些话大义凛然,乍一听过去只有滚烫熨帖的热忱,但是……
莫白自己就是小说家的州主编,小说家那一套套的手段他也同样掌握得炉火纯青,怎么会不清楚这些套话背后隐藏着的陷阱?
更何况,他们本来就在讨论着怎么给道门一个教训,又哪里会真心实意为他道门的天庭谋事?
“……玩大了不好吧?”莫主编艰难道。
八十一位小传主角,而且还是要从多个角度、通过不同的方式演绎传播这些主角的故事,这一竿子支出去,起码也是超过百数的仙神小传。
单只这个数目就已经很麻烦了,还要兼顾小传的切入角度、演绎方式,要能尽可能地吸引别人的目光,要让他们相信真有其事,更要把控好这些小传的尺度,维持在挑拨怒火又不至于惹人暴走的程度……
稍稍想象一下,这难度就已经高到能叫莫白这个阴灵都像活过来一样头皮发麻了。
更更关键的是,这些小传的五成要莫主编自己负责!
五成!自己!
莫主编都没敢让自己发愣,连忙整理思路、组织语言来为自己争取。
“五成!诸位这般相信我的能耐,认为我可以担负这样的重任,我自己是很高兴的,不过,时间上……恐怕会来不及啊。”
时间!
诸位州主编飞快地蹙了蹙眉,莫主编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幕,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阿彰明确说了他会闭关十年,也就是说,留给各方安稳落子、完成己方布局的时间只有这十年。”
似孟彰这般骂不得、说不得,更打不得,能耐不错偏又一身少年意气的小孩儿,他或许不能帮你成事,但要叫他觉得你哪里过分了,他能叫你做不成事。
所以各方要么就自己收敛,要么就抓紧接下来孟彰安稳闭关的这段时间,把事情给哐哐哐砸实了。
程主编等人心里也是有数,当下开始沉吟。
“……道门所立的天庭,虽然会在天庭创立的那一刻向天上、地下宣告内中诸位仙神的尊号、来历和过往功绩,但那时候只是最基本的资料,也是一个框架。”
“更多的相关细节和详情还得在之后陆续放出。所以即便我们要老莫你负责相关小传的五成之数,这些小传的成品也不可能一下子全放出去。”
总得要给天下生灵接受的时间不是?
“既然不可能一股脑全放出去,那就是有先后的时间差。这个时间差,我们相信老莫你是能把握住的。”程主编微笑着说。
莫主编看着程主编的眼神顿时就带上了几分锋锐。
“虽是如此,但我们有些时候……”
莫主编在跟诸位州主编“相谈甚欢”的时候,孟彰和金源大和尚的气氛也不僵硬。
尤其是在孟彰把小说家又或者说整个炎黄人族族群各家法脉的态度展示出来以后。
“……应该的。”金源大和尚笑着点头,又问,“我佛门通过了审核,得到允准以后,这进入九州的时间呢?可是能由我们自己把握?”
金源大和尚的态度之友好和尚,连孟彰都惊了一下。
金源大和尚平和地回望孟彰,耐心等待孟彰的回答。
“应该是这样的没错。”孟彰说。
金源大和尚似乎已经满意了,他笑道:“那就好。”
孟彰再看得他一眼,若有所想。
金源大和尚察觉,大大方方说道:“不错,对于我佛门来说,进入九州很重要,但有些事情跟它一样重要。”
“遍观方今天下各域,炎黄九州是当之无愧的人族文化中心。”孟彰说道这么一句后,却是突兀转口问,“什么事?”
金源大和尚含笑看着他。
孟彰就懂了。
佛门很想得到炎黄的允准进入九州,但同时,他们也想要得到孟彰的认可甚至是加入。
孟彰久久沉默。
金源大和尚也便陪着他坐,平和安定且自满自足。
孟彰离去的时候,看着金源大和尚说:“如果是大和尚你入九州的话,应该不难。”
金源大和尚笑着合掌,谢过孟彰的夸赞,最后还提醒也似地说:“孟檀越路上小心着些。”
孟彰眉梢一动。
难不成那些人还真准备将他们的计划付诸行动?
“多谢大和尚。”
孟彰转身踏上了归路。
他才堪堪走出红叶寺,那两道始终在外等待的气机便显化出来,远远张望红叶寺一眼,与孟彰一同走上了阴阳路。
“如何?那些秃驴没有为难你吧?”马面的声音传过去,似乎一点都不介意红叶寺那边的菩萨金刚、大小和尚。
孟彰说:“没有,大和尚友善得很……”
有浓重的雾霾升腾翻滚,不多时就将孟彰及牛头、马面两位阴帅的身影遮蔽,不再为寻常人所见。
金源大和尚转身,往红叶寺的雷音殿去。
雷音殿中,诸位拿持法器的大和尚已经入座了,只在主持宝座左侧最近处空了一个法台。
金源大和尚先是对主持尊者躬身一礼,才在主持尊者的示意下上了法台。
没有人来问,只有金源大和尚不疾不徐地将过程展示给了诸位大和尚。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接触九州里的各家了?”一位大和尚高兴地问。
金源大和尚点头:“应是。”
又一位大和尚初时也是在笑,片刻后就收起笑容提醒道:“虽是如此,但我们和九州里的各家交流,还是仅限于我佛门的好,莫要牵扯草原上的各大部落。”
一位大和尚也道:“九州当前皇族乃是司马氏,他们的东宫太子对草原这边的态度……”
这位大和尚摇摇头。
“尤其是几支大部落,被防范得格外严实。”
事实上,这也是他们佛门选择寻求另一种方式进入九州的原因。
九州当朝那位渐渐收拢皇权的东宫太子对草原这边的部落盯得太紧了,表面上看着没什么动作,但来自边塞各城一遍又一遍的窥视和查探,却绝不是善意之举。
若不是眼下九州内部不甚安宁,有宗室藩王觊觎皇权,只怕那位东宫太子的刀锋就指到草原这边来了。
如果草原各大部落足够强势,可以叩边九州,他佛门或许还可以想一想借草原各大部落的威势压服九州各脉,叫他们不能不低头接纳,但现在……
他佛门乃是出家修行的法脉,惯来只爱礼佛参妙,不管这些俗世权贵倾轧的琐事。
草原各部落之间的相互征伐,草原和九州之间的族群碰撞,都莫要牵扯他们,他们从来与这些没有瓜葛。
“是得多注意着些,莫要叫九州里的诸位同道误会了才好。”又一位大和尚道。
法台上首的主持尊者往下看得一眼,颌首道:“那诸位回去后就用心将自己的寺庙打扫干净,别留了些什么来。”
顿了顿,主持尊者放缓了语气:“如果真的割舍不了,那就藏好了。”
原本还有些为难的大和尚听得,心下放松了些,都应道:“领尊者法旨。”
主持尊者闻言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他又看向了金源大和尚:“我佛门中,就以金源你对九州最为熟悉,也跟他们最为契合,且我看孟彰佛子对你的印象很是不错,那么同九州那边的同道接触这事,就交给你了。”
“如果有其他人也想要试一试九州的缘法的话,你便费心些多管一管,莫要错乱了我佛门的规矩。”
金源大和尚合掌恭敬应了。
说到“佛子”……
座中有大和尚问金源大和尚:“那孟彰佛子对我佛门如今态度如何?你觉得他会参悟那件佛宝吗?”
金源大和尚说:“较之早先时候还是有些改善的,但是……”
他摇摇头:“孟彰佛子毕竟年岁小,还未曾参透色·相,不明无碍空性,对我等还多有误解。”
金源大和尚说着,目光落在那位大和尚手上拿着的嘎巴拉佛珠和嘎巴拉碗。
那位大和尚微微摇头,却是没有再说什么。
“至于那件佛宝,”金源大和尚沉吟着,似也不太确定,“我观他们之间的缘法若隐若现,若连若断……”
“应还是得看孟彰佛子自己的决意。”
“他若是想,那佛宝就是跟他有缘;他若不愿,佛宝跟他的缘法也就断了。”
诸位大和尚沉默片刻,才又有人来问金源大和尚:“如果佛宝跟孟彰佛子的缘法断了,那这佛子的名号,是否还会继续赐予?再有,若真是那种情况,佛宝是会重归我草原,还是会继续留在九州?”
还没有等金源大和尚答复,上首陡然升起一股庞大的威压。威压伫立盘踞在那里,甚至没有往下覆压,一众大和尚已经是汗流浃背,心神巍巍。
……主持尊者怒了。
雷音殿中所有大和尚陡然明白过来,却谁都不敢低头去看,只垂着眼睛拜伏在法台上,做恭敬状。
“主持尊者请息怒。”还是金源大和尚替诸位大和尚求的情,“诸位法师也是为我佛门着想,才要尽可能地收拢我佛门的每一份珍贵资粮而已。非是全为私心,主持尊者且宽容他们一回。”
那伫立、盘踞的恐怖威压这才渐渐收敛。
“只这一回,再没有下次了。”主持尊者缓慢说。
诸位大和尚低低应了:“谨尊法旨。”
主持尊者又说:“佛子尊位以及它所携带的佛门气数,还有那佛宝,都是我佛安排给孟彰佛子的,是我佛的法旨。”
“无论这些修行资粮,孟彰佛子受还是不受,都是孟彰佛子的决意。至于孟彰佛子真拒绝这些修行资粮以后,这些修行资粮会落到何方,自都有它们的缘法,自都有我佛安排,在我佛没有再次落下法旨以前,我佛门谁都不能谋算。”
主持尊者平平淡淡看过他们,问:“你们可懂?”
诸位大和尚垂眉,恭顺应道:“谨领尊者法旨。”
主持尊者这才随意点头。
待到这处雷音殿中只剩下主持尊者和金源大和尚以后,两人却没说话,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也未叫两位大法师等多久,他们忽然往阴世天地那边深深看了一眼。
更准确地说,是往阴世帝都洛阳那处地界看了一眼。
“这就结束了?”金源大法师摇摇头,“这些人果然为难不了孟彰佛子。”
不止是金源大和尚,红叶寺的主持尊者也有些失望。
“原还想着这些人那般有信心,该是能给孟彰佛子些压力,好叫他明悟,能在这修行道路上勇猛精进的,没成想……”
“竟都是些花架子。”
两位大法师都很相信自家那件佛宝背后所蕴藏的大神通,笃定孟彰如果需要力量,一定会去参悟那件佛宝,现在他们当然也不怀疑自家那件佛宝,但是对于孟彰这位佛子会不会选择去参悟,他们就不那么确定了。
有那一瞬间,金源大和尚心下陡然生出一股妄念。
——要不,我们自己来?
还没等着股妄念扎根、萌发,一线金光切下,将那股妄念给全打散了。
金源大和尚再抬眼时,便对上了主持尊者的视线。
见他眼神清明望来,主持尊者满意颌首:“我们不着急,且耐心着些。”
似他们这些外来者,面对本地主人家的时候,最忌讳的可就是心急。
这一点,他们比别家擅长,也比别家习惯。
金源大和尚合掌:“我知晓怎么做了,尊者。”
主持尊者说:“那就好。”
他不需要再去寻找合适的人选接触九州了。
主持尊者目光往外一瞥,遥遥冲那边颔首致礼,那边也客气地回了一礼。
孟彰看向身前的牛头和马面两位阴帅。
马面说:“是红叶寺那边的和尚。”
孟彰好奇问:“刚才关注着这里的,不知是红叶寺那边吧?”
马面点头:“当然不止,但红叶寺那边比较客气。”所以他们也就客气一下了。
牛头闷声说:“他们大抵也怕阿彰你怀疑上他们呢。”
毕竟才刚从草原红叶寺离开呢,竟然就在阴世帝都洛阳郊外被袭击了,若是那等小心眼的,纵是不怀疑红叶寺那边,也得给他们记上一笔,顺势降低对他们的印象。
孟彰微微摇头。
牛头、马面两位阴帅倒是看着他欲言又止。
孟彰就先问:“怎么了?”
第 508 章
都不需要任何的交流, 牛头当下就代表祂们所有阴神神尊问了:“阿彰,你真的不要试一试提升你的战斗能力?”
马面也说:“你还没有跟人正经地战斗过几回吧。”
“是没有几回。”孟彰说。
其实认真计算起来,是只有一次。
孟彰仔细想一想, 说:“我会找机会练练的。”
作为世族备受看重的嫡支郎君, 孟彰是真的被保护得很好。
修行所需要的资粮, 家族中能提供的, 自有家族供给;家族里没有的,家族也会尽力替他筹集;家族实在筹集不到的, 父母兄姐也都替他想办法寻来了。
到现在为止, 孟彰还真没遇到过要靠他自己收集修行资粮的时候。
虽然梦道修士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不是跟人正面厮杀搏斗的人才,但该有的战斗能力还是得有。
最起码战斗意识就不能少。
听得孟彰这话, 牛头和马面同时转了目光看来。甚至不独独是祂们, 在更遥远处, 也有一尊尊阴神神尊往这边投来目光。
“找机会练练?”牛头闷声问, “你预备怎么练?安全问题怎么保证?”
孟彰也不瞒着祂们:“我打算去往无边梦海。”
马面领会了孟彰的意思:“你打算正式开始探索无边梦海?你觉得你现在可以开始了?”
孟彰笑:“我毕竟也是阴神境界的修行者了, 只要小心些, 应该还是可以探索无边梦海中一些相对安全的梦境世界的。”
牛头和马面对视一眼, 又当着孟彰的面联络了其他各位阴神神尊。
孟彰几乎都能听得到祂们那激烈的争论了。
他耐心地等着。
也没过多久, 牛头和马面的心神便都回转过来。
牛头问他:“你是真的已经想好了?”
孟彰点头:“我总是会有需要自己战斗的一日的。”
牛头和马面就什么都不说了,祂们只叮嘱他:“那你一定要带上那幅《酆都万象图》。”
孟彰还真没想过还能这样。
牛头、马面看他面上表情,一时也都笑开。
“看来你还是没有真正体验过它啊。”牛头说。
马面为他分辩了一句:“都说了, 阿彰他没怎么跟人战斗厮杀过, 对《酆都万象图》不甚了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等阿彰体会过了, 自然也就知道了。”
孟彰从来就不傻,何况他才是《酆都万象图》的主人。
他很快想明白了个中的关键。
“《酆都万象图》除了对阴灵、魂体以外, 对梦境也有着一定程度的克制?”
牛头、马面赞许地点头。
孟彰一时恍然,但他当即又想起了一点:“两位兄长,不,诸位兄长们,也都知道《酆都万象图》?”
牛头和马面对视一眼,都看见各自眼底的笑意。
“《酆都万象图》勾连着阴世本源,”牛头说,“纵然我们一时不曾发现,但时间长了,作为这方天地孕育、与道伴生,又已经正位天地、执掌权柄的阴神,我们总也是能察觉出端倪的。”
马面跟着道:“然后我们跟着一查,也就什么都知道了。”
孟彰都没想到《酆都万象图》居然还勾连着阴世天地的本源。
他心神一阵阵猛颤,好半响才组织了语言:“我,我没想到过……要不,我把它还给你们?”
天地本源啊!那可是关乎天地本身的东西,是绝对的底蕴。但凡被损耗,折损的就是天地本身。
该庆幸《酆都万象图》落到他手上来这么些年,都还没有真正被动用过吗?
但还没等孟彰将手上忽然出来的《酆都万象图》递给牛头和马面,牛头就先抬手拦住了孟彰。
“不必。”
孟彰定神,皱眉看着牛头和马面。
“《酆都万象图》里虽然勾连着阴世天地本源,但它本身威能、神通俱是不俗,轻易不需要调动阴世天地的本源。”牛头说。
孟彰的脸色不见放松,仍是听着。
马面接上牛头的话:“而且《酆都万象图》不仅仅能够调动阴世天地的本源,它还在时刻吞吐外在道韵,以增补自身。”
牛头也说:“所以《酆都万象图》自身也一直在积蓄本源,待到它继续圆满,这部分溢出的本源自然就循着它与阴世天地的勾连流向阴世天地,阿彰你很不必担心这个。”
孟彰沉默一瞬:“但速度很缓慢,不是?”
牛头稀奇看他一阵,看得孟彰心下又是一颤,但他到底稳住了,没在牛头的目光下表现一丝闪躲。
马面似是没注意他们之间的小动作,细细跟孟彰梳理。
“《酆都万象图》也不是才到你手里的,这十来年间你也没催动过它,仔细算来它内中积蓄的本源应该也不少了。更何况,你接下来不是准备在无边梦海中历练静修?”
“正好,你带着《酆都万象图》进去,在那地方《酆都万象图》炼化积攒本源的效率也是会大幅提升的。到得那时候,说不定《酆都万象图》内部积蓄的本源比现在多多了呢。”
孟彰心绪快速平复,这会儿听得马面的话,不由失笑。
“你倒是想得好。”
马面说:“不是我想得好,这是必然结果。”
安静了好一会儿的牛头这时候插话:“只要阿彰你别进入那些太过危险的梦境世界,《酆都万象图》在无边梦海那边待得越久,状态也只会更好。”
孟彰沉吟着问:“无边梦海那边诡谲莫测,我带着《酆都万象图》在身,万一撞上什么意外,叫《酆都万象图》遗落,那又该如何?”
牛头当即就笑。
显见,祂是被孟彰逗笑的。
“《酆都万象图》可不只是认你为主那么简单,阿彰。”马面说,“它是直接跟你勾连的,只要你在,它就在,除了炼制这件至宝的那位,便是阿彰你自己,也不能叫它遗落。”
孟彰不说话了,他默默地、默默地将手上的《酆都万象图》又给放了回去。
“看来你是真的明白了。”牛头和马面笑道。
饶是如此,孟彰心里还是有一个疑问。
“似《酆都万象图》这等至宝,诸位兄长就不奇怪它为什么在我这里吗?”
他直接就问了,甚至还问得很是直白,一点兜转和弯绕都没有。
说来孟彰本不是这样的性情,但谁叫这些阴神神尊们是真的十多年如一日般将他视如血亲手足呢?
“有什么好奇怪的?”牛头说,理所当然又毫不在意,“你生来最晚,以往又多有波折,阴世天地多眷顾你几分不是很寻常?再有……”
牛头看了一眼刚刚《酆都万象图》消失的方向,话语似乎带了些别样的意味。
“你不觉得,《酆都万象图》太有针对性了么?”
孟彰心下悠悠长叹一声。
是啊,太有针对性了。
所以到底是谁想要谋算无边梦海?
是阴世天地本身,还是孟婆?又或者两个都是?
但不论是哪个,孟彰自己该都是能够搭上这趟顺风车的。
两位阴神神尊并没有在孟彰这边多待,毕竟神职在身,阳世草原那边还多的是阴灵等待祂们接引呢。
孟彰先招来了孟庙,问过诸多杂事,见一切安排妥当,便点了点头。
“接下来这十年里,府上内外之事,便要多烦劳伯父你了。”
孟庙已经是认命了:“你且安心修行,府上一切有我。”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若不成,定会秉请梧叔祖料理。”
孟彰又道:“府外谢远谢郎君、太学那边的顾旦,也劳庙伯父多看顾一二,若有什么事,便请庙伯父斟酌着搭把手。”
谢远是个风疏月朗的君子,他既视他为知己,他便不会坐看他在接下来的变幻时局中落个孤立无援;顾旦心中傲骨,若这时局变得太过泥泞污浊,他可能做不到独善其身,且细说来,孟彰前些时日才将他好容易得来的药书送给孟蕴做贺礼,总不好不帮一帮。
孟庙也都点头一一应了。
孟彰仔细梳理过一遍,确定再无他事之后,便请退孟庙,自己转道去了修行的小阴域。
孟庙走出孟彰院子的第一时间,便即招了内外管事来,依照孟彰最初的吩咐,将孟府正门闭上,又打开了孟府内外的重重阵禁,直接将整个孟府给保护起来。
这是在调整孟府的状态,也是在对外宣布孟彰已然正式开始闭关的事实。
早在外间关注着孟府状态的各家耳目见得,更不敢耽搁,飞快往外送出了信息。
“孟彰已经闭关,再探查一下其他各方动静,确定他们的状态!待确定他们都不会出来碍事以后,我们当即举兵而出!”汝南、齐地等各处藩王封底皆有声音响起。
“是!”
“他们要开始了,我们也准备好吧,莫要错过了机会。”天下诸多书院、瓦舍、田垄地头、绣房高阁之中,也有人平声说道。
“好,他们终于是要动了,真是不容易。”
“我们这次……真的能成吗?”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满怀殷切与期待,还是有不少人心下惴惴,总觉得不甚安稳。
“你看着那些宗室藩王跟那司马慎的手段谁更胜一筹?”有人悠悠说道。
“……司马慎。”更关键的是,哪怕最后真叫那些宗室藩王赢了,那金銮殿上独一个的宝座,会是谁来坐?
若在宗室诸藩王与司马氏嫡支的当今及太子司马慎的战争之后,宗室诸藩王之间还要再爆发一轮兵争,这九州天下……最后得变成什么样子?
而眼看着事态那样发展还帮着给添油加醋的他们,又算是个什么?!
“这不就是了?”
“可是,可是既然他们胜算不强,我们,我们为什么还要在这些宗室藩王麾下任职?”
明知胜算不大,甚至根本就赢不了,他们还要跟着这些司马氏的宗室藩王,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面对这个问题,有人沉默许久,终于幽幽一叹:“昔日魏蜀吴三国混战,彼此征伐,我等师祖得蒙这些宗室藩王的先祖庇护,如今,是我们在替先祖偿还昔日的恩情,我们退不得。”
“此其一。”
“其二,我们到底隐世已久,天下人族都快要忘记我们的存在了,我们若再不站出来,莫不是真就要那样眼睁睁看着法脉无声凋零乃至最后的断绝传承?”
“总得要站出来,叫世人再看看我们的能耐的。”
面对沉默的年轻后辈,那人忽然又笑了一下:“你且安心,等后续有了机会,我会将你们慢慢替换出去的。”
“你们没必要跟着我们这些老家伙一起随他们埋葬。”
“可是!”
“没有可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基本都已经安排好了,你们日后警醒着些,等我们的信号就是。”
而除了司马氏的各支宗室藩王、被有意无意裹夹进去的部分诸子百家和大小名门望族以外,更多的各方则还在静默地旁观,等待着看时局到底会怎么个发展。
也在时刻准备着,往这时局中插一手,好来个火中取栗。
孟彰盘坐在月下湖湖泊上的白莲莲台,也不入定,而是抬眼观照各方。
偶尔,他也查看那各方的气运流动变化,只是有一部分的气运流动被隐藏起来,叫他也看得不甚分明罢了。
白莲莲台下方,有银白游鱼偶尔跳出,溅起小片水花。
孟彰低头看得一眼,正正看见那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在莲台不远处抬眼看他:“阿彰你在看什么,不如也叫我看看?”
“你想帮我?”他当即反应过来,“是了,你有那位银龙神尊的血脉呢。”
银龙,是龙族,且是龙族的神尊,在观测气运方面或许还真有些别样的能耐。
但饶是如此,孟彰在伸手去捞取银白游鱼鱼群首领的时候,还是不忘提醒它:“不用看得太过仔细清晰,模模糊糊就好,我没那么在意他们的生死兴衰。”
观测气运也属于窥探天命中的一种,看得太过清晰明白,不但有可能背上窥伺天机的因果,还很容易招惹当事人的恶感,是空中走钢丝一样的活计。
孟彰本也只是好奇,并没有什么算计和意图,实在不必为了这点好奇心叫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承担那般大的麻烦。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想了想,直接从孟彰虚虚托起的湖水中跳出。
它溅起的水花中,最高、最明亮的那一滴精准地飞向孟彰的眉心。
孟彰没有躲,叫那滴水珠正碰在他的眉心处。
一点沁凉在孟彰眉心晕染开,又顺道而下,汇入孟彰的双眼,要孟彰眼前一亮。
“那你自己看吧。”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在湖水中兜转了一圈,说道。
孟彰将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放下,谢了他一回,便慢悠悠地去看那炎黄九州各处的气运。
他果真也似他自己所说的那般,没想要看得非常清楚明白,所以即便得了银白游鱼鱼群首领的加持,当下他观测天地的视线中仍旧是一片雾雾茫茫。
就当前来说,炎黄九州人族气数虽确实有几分激荡、汹涌、暴烈之势,但整体来说还算平缓,根基不动。
显见,这一次如果没有太大意外,司马氏应该还能坐在那金銮殿上。顶多就是当今司马钟禅让,换东宫司马慎继位。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从湖水中冒出头来,往外张望一眼,又直直看着孟彰。
“怎么了?”孟彰低头问它。
“你不是很喜欢那位东宫太子的吧?”银白游鱼鱼群首领问孟彰,“那你为什么不拦了他呢?”
它可是带着鱼群跟孟彰在外头走过一遍的,虽然没有跟那位东宫太子打过照面,但每每旁人跟孟彰提起他的时候,孟彰的心情都只是泛泛,可见孟彰对那位东宫太子的态度。
“如果你想的话,你是可以拦下他的。”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这样说。
孟彰沉默片刻,张目扫视天地八方。
从帝都洛阳到各处藩地,从各大州郡到各处边疆海域,从名门望族到草民小奴,从道门到佛门……
“因为换了其他人来,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银白游鱼鱼群不太能理解,它睁着眼茫然看孟彰:“怎么会不同?不是换了个人就换了朝廷吗?你们人族惯常都是这样的啊?”
孟彰沉默片刻,忽然笑看它:“你闲暇时候竟然还想这些东西,我还以为你更关心你的鱼群要怎么才能诞生出新的鱼苗,好扩大你们的族群呢?”
银白鱼群的首领轻易就被孟彰带走了思路。
“我也在想办法啊,但是办法要是那么容易想出来,我也不至于一直都那么愁了。慢慢来吧,反正我们鱼群里的同胞也没减少啊,扩大族群的事情不着急。”
孟彰笑得一笑,复又抬眼观望天地。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笑意渐渐收敛的孟彰,却是什么都没说,只安静地陪着他。
这一个时代,是世家的时代。就连皇族司马氏,本质上也只是一个庞大的世家。
故此,如果不曾将这些世家连根拔起,这个时代就不会有什么变化。可要将这些根深蒂固的世家连根拔起,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在孟青章的那一世,世家历经两晋,熬过南北朝,到了隋朝时,更是硬生生跟炀帝一起耗尽了整个朝代的气数,乃至到了唐初,历经大唐三代雄主,才渐渐被打散。
由此闯下“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的赫赫威名。
换了个人,换了司马慎……
难道就会有不同吗?
历史有其惯性,历史有其必然。
“……换了其他人来,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啊。”
极轻极淡但承载了无比复杂情绪的声音砸落下来,却是什么都没留下,风一吹就什么都散了。
都散了。
孟彰没了心情,便也不看那些了。他低头看了看湖水中的银白游鱼鱼群,问:“我将在无边梦海中静修十年,你们是要与我一道入梦,还是自个在这里待着?”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回头看了看鱼群,很认真地盘算一番,才给孟彰答复:“我们还得在这边做些准备,待我们准备好了,我们入梦里去寻你。”
孟彰也不叫银白游鱼鱼群去找他,而是说:“你们入梦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会在无边梦海的哪里呢,你们如何寻得我,还是我去寻你们吧。”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没有反对,事情便就这样定下了。
银白游鱼鱼群守着孟彰入了梦境,又见得白莲莲台之下水波荡漾,莲台灵光升腾之间,忽然摇曳着拖出一片又一片的莲瓣光影,层层叠叠间,竟已越过当前的品数,直达六品。
六品白莲莲台莲瓣张合,轻易就将莲台上端坐的孟彰给拢护在中央。
只是须臾间,这处月下湖泊便没有了白莲莲台和孟彰的身影。
银白游鱼鱼群也不惊慌,委实是这不是头一回的事情了。
何况即便月下湖湖泊中寻不到孟彰的身影,他的气机也还在呢,被稳稳护在真实与虚幻的缝隙,寻常人想要打扰他可没那么容易。
白莲莲台盛放,护持住内中的孟彰以后,又有月下湖的水气、雾气蒸腾交织,锁住了虚空,接着又有阴气流荡纵横,不过多时就将整个月下湖修行阴域给隐藏了去。
这便是孟珏等人替孟彰精心打造的修行小阴域。
三层护持激活以后,除非孟彰自己从小阴域里走出来,又或是孟彰主动发起联络,否则外人是怎么都找不到他的。
就算是那等不信邪的大修行者想要以大欺小地试一试,那也得问一问三层护持更深处那三条浩瀚又玄微的大道。
孟彰入梦的那顷刻间,阳世天地茅山孟府中正在闲谈着的孟珏与谢娘子忽然停住话头,张目往阴世帝都洛阳孟府的方向看了一眼。
更或者说,他们在看已经隐匿起来的月下湖修行小阴域,也是看白莲莲台上已然入梦的孟彰。
“待阿彰醒来,应该就能成就仙境了,你觉得他会继续留在这里吗?”谢娘子笑问。
“也才仙境而已。”孟珏哼了一声,但他显然没有什么怒气,略顿一顿后,他语气也就缓和下来了,“不会。”
他很是肯定。
谢娘子眼波一转,亦是说:“我也觉得他不会。”
孟彰修行梦道,但这方世界梦道本源的表相无边梦海,却是一直被阴世天地盯着,根本供不起一位梦道大罗仙。
孟彰要继续留在这方世界,要么是舍梦道另行凝练大道,要么是自封自守,甘心停留在金仙境界。
因为一遍遍计算下来,这方天地的梦道本源被源源不断汲取以后,也就只够供出一位梦道金仙来了。
可是金仙……
虽然不朽金仙听上去也不错,但如果只有金仙境界的话,那么等“孟青章”从岁月归来,孟彰就只能被“孟青章”收回,成为“孟青章”的一部分,而不是独立于“孟青章”之外的又一个他我。
修行就是如此,不进则退。
要么自己超脱,成就大罗,炼成一个独立自我个体。如此,即便其他时间线上的自己成就大罗以后更往前迈出,要证得混元,他也能独立于外,只需分享出部分自己的本源。
要么,就是被淹没在岁月里,循环往复,沉沦生死,直到某一条时间线上的自己突破大罗成就混元时,被那个自己完全摄取吞纳,增进本源。
前路如此,孟彰若想要寻得属于他自己的一线生机,就不能不往前走。
不朽金仙不够,必须得是大罗仙。
第 509 章
而这方世界是有主的, 哪怕这方世界的主人是孟婆,“孟青章”曾经的同门师姐,现如今的嫡亲胞姐, 在孟婆已经将目光投向无边梦海以后, 孟彰在这方天地的梦道修行上, 就基本没有未来了。
他得跳出去。
若不然, 那便是他要与孟婆相争。
到得那时,便不是寻常的口角较量了, 而是真正的道争。
在道争中, 不论他与孟婆是什么渊源,又有着怎样的情分,都不会有分毫的缓和余地。
是绝对的你死我活, 你负我胜, 没有任何的中间态。
更关键的是, 一旦孟彰真的跟孟婆起了道争, 孟彰完全没有胜算。顶多就是孟婆留孟彰一点真灵, 送他入轮回等待来世而已。
来世, 他俩又会是手足情深的姐弟。
与此时不会有什么不同。
既然不能在此方世界证得超脱大罗, 只能到不朽金仙, 那还不如离去,也好能更早一些到外面去寻找合适的世界修行呢。
“你在外头可有寻见合适的世界给阿彰?”谢娘子问。
孟珏笑了一下:“正好,还真就寻到了一个。”
谢娘子不觉得惊奇, 但确实很是满意。
“是个怎么样的世界?”谢娘子问, “适合梦道修行的?”
孟珏也没有瞒着谢娘子的意思,当下就将那方世界的情况简单给谢娘子介绍了一遍。
“……也就是说, 那方世界的情况跟阿彰他来到这里前的那方世界有些相似?”谢娘子皱了皱眉头,想到其中的关键, “不会还是末法世界吧?”
孟珏耐心说:“现在确实还是末法世界,但依我算来,再过得数十年,那方世界的灵气就能复苏了。”
“灵气复苏的末法时代?”谢娘子还是有些不解,“就算是比末法时代好一点,可阿彰到时候必然已经成仙了。他一个成仙的仙人,去往那样的世界有什么必要吗?”
孟珏摇头:“你看得不够周全。”
谢娘子默默看他。
孟珏继续说:“阿彰修的既是梦道,适合他的世界便必然是要能保证相当一部分人灵智活跃、安稳生活的地方。这样的地方……”
“你也知道,大多都处在末法时代。”
因为唯有末法时代,才能最大程度地削减强者与弱者之间的差距,让他们之间的力量差别不会被拉到天渊之别的地步。
不似他们现在所在的这方天地,至弱者孱弱如蝼蚁,至强者却是伫立在时间长河之上,随意把玩时间、摩弄日月。
“而这样的末法时代,通常又会因为个体的孱弱,而更注重开发群体的力量。”
个体的强大和集体的强大,乃是两个不同的生灵进化的方向。当个人的力量被限制、始终无法得到突破的时候,生灵自然就会选择转换一个方向。
“那方天地也是如此,他们一直在生存的压力下不断研究如何集众、如何将群体的力量和个人的智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孟珏缓慢说,“他们现下的发展是有点类似阿彰到这边来以前的社会生存体系。”
“但这只是表象,在内里,那方世界的时代发展又要比阿彰原本那里更快上一个时代。”
谢娘子对孟彰到来以前那方世界也有所了解。
“你是说……所谓的全息时代?”
孟珏含笑点头。
谢娘子沉吟着,也在须臾之间有了相似的判断。
“那全息时代乃是以信息构建虚拟世界,跟梦道世界确实很有些相似。”
“更关键的是,全息时代算是信息结合电子搭建出来的社会交流体系,而梦道世界则又算是信息结合灵气搭建出来的个体思维体系。”
全息时代更注重群体交流,不论是思维的交流,还算知识的交流,更或是物质的交流,总是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存在于群体中的交流。
而梦道世界则更注重个人的独立思维。梦道世界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其实都展现了梦道世界主人的底层思维逻辑。只要读懂了梦道世界,便也就读懂了梦道世界的主人。
是以梦道世界又更忌讳外人随意窥测。
“它们确实是正好互补,阴阳相合。”谢娘子客观地评价一句,理解了孟珏的想法,“你打算让阿彰到那方世界去试一试能不能将全息世界和梦道世界相互融合,搭建、演化出真正的梦道世界。”
孟珏说:“在这里,阿彰得了阿蕴的指引,入无边梦海参悟他的梦道,阿蕴借阿彰的手,将《酆都万象图》送入无边梦海,帮助阴世天地吸纳无边梦海的本源,同时又以无边梦海为载体,清理和承载阴世天地积蓄不知多少年的生灵的不甘、怨愤、绝望、悔恨等等负面情绪。”
“诚然,在这个过程中,阿彰也是能占得不少好处的,但是……”
“这将不可避免地影响阿彰的梦道,叫他的梦道更贴近空无的方向。”
“但你我都知道,梦道应该是亦真亦幻、亦虚亦实。阿彰的梦道若是更落向空无和阴寒的话,那便偏移了。我们需要帮着他纠正过来。”
谢娘子颌首,也说:“你给阿彰挑的那方世界,便是能够让阿彰将他的道拔正回来的道场。”
孟珏笑着点头。
谢娘子想明白其中关窍后就更没什么意见了,但这里面,有一点谢娘子很是关心。
“那方世界既然说是灵气复苏,想必在进入末法时代以前,也是有修士和法脉传承在的……那方世界它,真的没有主人?”
“是真的没有。”孟珏说,“我已经仔细确认过了。至于修行者和法脉传承,基本已经在这末法时代被淹没、埋葬了。少数还存活着的,也是苟延残喘的状态,跟阿彰不能比。”
“何况等阿彰过去的时候,起码已经是仙境了。仙境与凡类之间的差别……”
孟珏说:“那方世界,基本没有能伤得到阿彰的。”
“基本?”谢娘子含笑看着孟珏,用格外柔和的语气问。
孟珏笑了笑,说:“只要阿彰没有惹急了那方世界的人族官方,不曾逼得人家与他同归于尽,还是什么事都没有的。”
“左右,阿彰也不是这样的人。”
谢娘子听着这话,心下也有些感叹:“要是阿彰是这样的人……”
她摇摇头,不再提这个了,而是说:“届时阿彰远走,我陪他过去。”
孟珏斜眼看她:“然后就不回来了是吧?”
谢娘子笑说:“这里有你有阿蕴,足够看顾阿昭和阿显两个了。”
说完她叹了一声:“我看阿昭和阿显现在还在沉沦,似是还得再兜转几世才会有转机。你索性放开手去,让他们自己去碰壁,碰得多撞得狠了,他们总该会有些改变的。又或者……”
孟珏明白谢娘子的想法:“又或者似阿彰这般,叫阿蕴替他们两个另行准备一份汤药,好叫他们在轮回之中也保留些痕迹?”
谢娘子不说话。
孟珏沉默一阵:“但阿昭和阿显毕竟不是阿彰。”
孟婆汤虽然洗去了生灵的前尘过往,叫生灵遗忘往日所爱所恨,不知己身一世所执所念,但它其实亦在同时洗去了生灵心神、魂体里的浊垢,让生灵能够用一种更轻松的方式重新开始。
没有喝下孟婆汤,或者是孟婆汤内中的药性另有削减,都将会影响孟婆汤的效果,乃至在生灵的魂体之中留下前生的痕迹亦或者是桎梏,最后影响生灵的来生。
孟彰……
“阿彰早年时候就被困扰了,直到现在都还没能彻底摆脱这种影响。”孟珏说。
谢娘子瞪了他一眼:“换你你就能这么轻松地接受了?”
孟珏不作声,但他说:“这件事得再考虑考虑,轻忽不得。”
谢娘子叹一声,默认了下来。
“你果真要跟着阿彰一起离开这里?”孟珏又提起这件事来。
谢娘子说:“我终究是不放心。”
“那方世界我已经来回探查过好几遍了,确定不会有主人家。”孟珏力证自己的用心。
“我当然相信你。”谢娘子说,“但我防的是其他人。”
其他人……
孟珏当然知道其他人指的到底是哪些人了。
谢娘子望着半饷无言的孟珏说:“阿彰的修行影响着清章。只要他以及他其他的他我不断前进,清章迟早会从岁月归来,更是能恢复身上的道伤。”
“这对于我们一脉来说,当然是好事,但其他大罗仙却未必就会乐见其成。”
“我得拦一拦祂们。”
“这里是阿蕴的地界,有她拦着,其他大罗仙就算是想伸手来也不能那么明目张胆、肆无忌惮。所以你自己留在这里照看阿昭和阿显是绰绰有余的……”谢娘子这样说。
孟珏听了这么许久,忽然道:“你尽可以传讯回去告知本尊,本尊应该很乐意再分一个人过来看护阿彰。”
谢娘子笑着迎上孟珏的视线。
“你所以会想要跟过去,分明就是已经在这方世界呆腻烦了,要去别的地方兜转松散一二。”
谢娘子叹:“何必说得那么明白呢?”
不等孟珏说话,她表情陡然一冷:“但不论如何,我是不会跟你换的!”
孟珏、谢娘子两位在孟彰等人中惯来恩爱不疑的夫妇,竟然就这样相互对峙起来,还是谁都不愿意后退的程度。
没有人知道这两位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消气,更遑论对这边情况根本不了解的孟彰了。
他现在还坐在梦湖上漂泊的龙舟上,默默盯着面前摆放着的两件重宝。
《酆都万象图》和那灿金灿金的贝叶。
《酆都万象图》孟彰倒是没什么纠结的。还是那句话,他相信孟蕴不会害他,哪怕是孟婆,也不会。
至于其他的……
算了吧,就他现在这点小身板,能扛得住什么?老老实实捞到自己现在能捞的,剩下就等以后了。
不过孟彰知道,他大概不能在这方世界待太久了。
他转了视线,去看那片灿金灿金的贝叶。
自进入了梦境世界以来,这片贝叶上的金色便越发的耀眼活跃。倘若不是没有得到孟彰的允准,只怕这贝叶上的金色都快要流动了。
这份馅饼,咬还是不咬?
孟彰并没有犹疑太久,很快便有了决定。
咬了!
管他的呢!是那红叶寺里的金源大和尚说这是佛门的酬谢。
既是酬谢,没道理收了一份谢礼要帮他们办两件事情的。佛门若真敢那样给他玩花样,哼,他也不是吃素的。
他背后也有人!
龙舟须臾一荡,轻飘飘就离开了梦中湖泊,出现在无边梦海里。
待到龙舟寻了一处平静海面停下以后,孟彰便重又低头去看面前的两件重宝。
《酆都万象图》当先一抖,蹿上半空处停下。就像是有谁抓住了它卷轴两边,舒缓又自然地向着两边拉开。
“轰。”
无形的大道道韵无声无息但霸道又直接地将这一处地界方圆三百里都给圈了起来。
在这处地界的正中央处,正是孟彰用以横渡无边梦海的龙舟。
《酆都万象图》上的各位阴神神尊,上到阴天子,下到拘拿、熬煮罪魂怨鬼的夜叉小鬼,这一刻都像是活转过来。
阴天子神尊盘踞在《酆都万象图》的最中央,左右簇拥诸位阴神神尊,有五方鬼帝、十方阎罗、十方阴帅、万万阴兵以及同样无以计量的小鬼。
像是整个酆都地府,在这一刻真就越过了无边梦海和阴世天地的壁障,降临到此间。
孟彰定了定神,仔细去捕捉周遭的感知,也体察着自身的内外。
他不知自己是想要捕捉到什么样的东西,但他就是沉定心神,耐心而仔细地搜查着。
但也许是真的没有,也许是出现过了但不曾被孟彰所察觉,他什么都没有捕捉到。
没有无边梦海的哀鸣,没有阴世天地的欢叹,只有无言的承载和同样沉默的索取。
孟彰怔然回神,最后却是自嘲一笑。
“说了就我这张小身板,没得去考虑这些庞大的东西……”
孟彰只去看那《酆都万象图》。
这熙熙攘攘又各有层次序列的《酆都万象图》诸位阴神神尊中,有一道若隐若现、似有还无的身影天然便吸引了孟彰的注意。
那股时时刻刻勾连、又真切无比的关联无不在昭告着祂与孟彰之间的联系。
这也是孟彰。
是炼制这幅《酆都万象图》的孟婆所知道的、现在还没有彻底成形的阴神孟彰。
和祂一样虚幻不实,甚至几乎要找不到痕迹的、缭绕在阴神孟彰周身的水雾,便是阴世天地间迟迟未成出现的河。
莫说是河,就连已经在黄泉路旁生长了浩浩荡荡一片的彼岸花曼珠沙华,在这《酆都万象图》上,也就只有阴神孟彰手中虚虚托着的那一株。
虽是如此,但作为《酆都万象图》当前的主人,孟彰能感觉到《酆都万象图》深处沉积的本源正在一点一滴地增长着。
或许这样的增长不是很明显,可它确实是在增长。
而随着《酆都万象图》本源的增加,《酆都万象图》也在一点一点地变强。
这种变化落到表象上,就是《酆都万象图》中的诸位阴神神尊正在缓慢地发生改变。
祂们的面目在修整,祂们的神韵在微调,祂们的道韵也在微荡……
孟彰的好处也很不少。
阴神孟彰的增益加持在他的身上,也推动着孟彰的部分道韵开始进行细微的调整;《酆都万象图》本身也在反哺着它的主人;更重要的是,《酆都万象图》在汲取无边梦海本源的时候,无边梦海被抽取过来的部分无边梦海本源也会直接聚拢在孟彰左右,等待着孟彰自己炼化吸纳……
这般算一算,别个到底分得多少无边梦海的本源,孟彰不知道,但孟彰得到的这些,都正正好卡在他自己承受、消化的极限上。
他就说,阿姐不会对他那么狠心的了!
现在的话……
唉,本源是个好东西,但孟彰自己在梦道面前太弱了,就算像现在这样敞开来任他汲取,孟彰其实也只能受用极微极少的一点点。
而更关键的是,三千大道所以强横无匹,叫所有修行者踽踽追求,还是因为本身的理。
这理是天地至理,是大道至妙,相比起大道中的理来,大道本源……
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
毕竟这两者的关系就是汽车与燃油。
燃油固然重要,但没了燃油,汽车也还是汽车,只是跑不了,只能空摞在那里而已。
孟彰无声笑得一笑,将目光转过五方鬼帝中的郁垒、神荼、谢必安以及范无赦,又在那十方阴帅中的两位以及那门神位置处停了停。一时间,他心下仍然有股莫名的钦佩。
这些阴神,是真的厉害,一个个的,明明都在抱怨自己身上的事情太多,吵着嚷着埋怨着要叫人来给祂们分担。
呵,开那么多的马甲,能不事儿多吗?
更重要的是,孟彰是不信祂们这些开了马甲的阴神神尊就只有眼前几乎摆放到明面上的这些的。
在背后,在其他地方,一定还有祂们更隐蔽的马甲。
自来马甲这东西,都是有一个就会有第
二个,有第二个就会有无数个。
孟彰在心里唾骂了一声,却也学到了。
待来日机会合适,他也要给自己多准备几个马甲。
虽然马甲这东西,基本是瞒下不瞒上,但总归是能安全便利些的。
孟彰心里嘀咕,一面默默地观望着眼前这幕无声又宏大的场面,一面也炼化吸纳那些汇聚到他周身来的无边梦海的本源。
按理说,孟彰这边厢的动静不小,应该是会招惹来无边梦海里栖息的诸多梦道异兽才对。
但不知是不是《酆都万象图》的震慑叫诸多梦道异兽都察觉到危险,还是因为孟彰选的这处地方确实偏僻,竟然一连三日,都不见有那梦道异兽找上门来。
惹得暂时停歇调整自身状态、以免自家消化不良的孟彰很是失望。
他往外间张望一阵,心头升起思量。
虽说他是来这静修且顺带将《酆都万象图》送进这里来进食的,但练习斗法技巧、培养战斗搏杀意识,也是他自开始以来就定下的目标。
“难不成要我自己去寻?”
孟彰这样想着,可他到底不着急。
盯着还在不知疲倦地汲取着无边梦海本源的《酆都万象图》片刻,孟彰选择将往他这边涌动过来的梦道本源导入系在他发上的星河发带。
星河发带乃是孟彰的本命灵器,在孟彰没有办法继续吸纳消化这些梦道本源的时候,星河发带就是最好的接替。
本命灵器与修士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同命关系,对它孟彰又怎么会悭吝?
何况,星河发带中多的是残缺不足的梦境世界,这些梦道本源灌进去,能激起个水花孟彰才高兴呢。
饶是如此,孟彰还是盯了星河发带好半响才放下心来。
对星河发带,《酆都万象图》可不像对孟彰时候的那样温和小心。一浪又一浪的梦道本源灌入星河发带之中,星河发带里的诸多梦境世界当即下起了雨。
那雨是莹白的,并不似寻常雨水那样晶莹透亮,它更有几分混蒙。
可当这雨出现在各个梦境世界中,那些梦境世界像是被食物的甜香惊醒的饕餮,激动、震颤地无所不用其极地开始吞食吸纳。
虚空在索取消化它,风在索取消化它,空气也在索取消化它……
尚且不等这雨落到地面,它便已经不在了,唯一能够证明它存在过的痕迹,便是那梦境世界各处逐渐萌发的气机。
幸而这雨绵绵,总有后来者,才没叫地面上的其他东西什么都没沾到,最后暴躁癫狂。
这天底下,总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见星河发带的情况基本稳定以后,孟彰方才得空去感受自星河发带那边传来的反哺。
和孟彰自己吸纳吞食这些梦道本源不同,星河发带的反哺是在不断地推动、壮大孟彰的根基,虽然缓慢,但它是在改装孟彰这个装水的容器,而不是又往孟彰这个本来就已经装满水的容器里灌水。
这种根基层面的壮大和加固,才是孟彰一直以来都必须的。
孟彰缺的从来就不是修行的资粮,而是怎么去让自己更快、更好、更多地消耗这些堆积已久的修行资粮,亦即是根基。
现下,孟彰是能够放心些了。
孟彰带着笑,找到安静顺服地悬停在另一侧的金色贝叶。
大抵是察觉到了孟彰的视线,那金色贝叶晃了晃,当即便晕染出一片瑰丽的金霞。
孟彰定睛看它一阵,又偏头看了看几乎将这一片地界划归为自己所有的《酆都万象图》,忽然有一分迟疑。
他是不是应该往外挪一挪,好让出能叫这金色贝叶放手折腾的空间?
毕竟,一山不容二虎啊。
可这样的迟疑也只在孟彰脑海里晃荡了一瞬,就叫孟彰给斩断了。
就这里才好,真要有个什么,《酆都万象图》也能保他一命。
相比起金色贝叶来,孟彰还是更信任《酆都万象图》。
‘开始吧。’
随着孟彰心念落定,那片灿金贝叶上的金色果真陡然大盛,如光柱冲天而起,浩浩荡荡占据去这一片地界。
是的,孟彰没看错,就是又占据去了这一片地界。纵然已经有《酆都万象图》圈地了,可当金色佛光铺展开去,竟又是一往无前、无阻无碍,仿佛那《酆都万象图》根本就都是假的。
孟彰眨了眨眼睛,又仔细感知去,才终于确定了这两件重宝当前的情况。
第 510 章
是《酆都万象图》圈住了这一片地界, 而出自金色贝叶的佛光却是却将这一片地界直接容纳了过去,故此才会出现眼前这般像是两件重宝各自占据了相同的地界的谬论假象。
孟彰不知道这金色贝叶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毕竟《酆都万象图》可是出自孟婆的手, 此刻又俨然代表着整个阴世天地, 但他猜——
梦。
唯有梦道, 才能做成这般奇诡的事情。
这是怎么做到的?
孟彰看着金色贝叶的眼睛“噌”地一下子就亮了。
此刻, 在孟彰的眼里,再没有什么能比这金色贝叶更吸引他的了。
金色霞光流转之间, 又有金璨的星火凝练而出, 或是细碎如尘沙,或是粒大如米豆,或是滚圆似宝珠, 更有大如车轮, 形状不一, 大小不同。
那些星火飘在金色霞光之中, 时而活跃, 时而沉寂。
孟彰忽然就明白了。
这些金璨星火原来都是此地沉积万万年岁月的梦境余留。它们停在了这里, 一年又一年, 一纪又一纪。
在这些时间里, 它们连能孕育出梦境生灵的机会都少之又少。
就算伶仃诞生了三俩头,也都会如同浮游一样朝生夕灭,活不了太长时间。
它们是岁月里的顽石, 无望地坚守着曾经它们主人存留的一点痕迹。
这方天地诞生过太多渺小、脆弱到轻易就会被冲刷去痕迹的生灵, 但他们确实在天地中存活过,确实品尝过舌尖转瞬即逝的香甜幸福味道, 然后……
又都在他们生命的终末,慨叹过他们平常又庸碌的人生。
青史没有铭记过他们, 天地没有在意过他们,唯有在这无边梦海以及阴世天地那些情绪汪洋中,才能依稀寻找到这些许残缺的属于他们的痕迹。
沉睡已久一朝被唤醒的这些梦境沙尘呆呆愣愣,在金色霞光中停顿了半日,才像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
它们感觉到了孟彰的视线,于是也锁定了孟彰的存在。
被数不清的眼睛注视着的感觉一下子攫住了孟彰的心神。
很诡异,也很沉重。
但孟彰一点也不觉得困扰。恰恰相反,他满怀期待地站起身,迎着这些被困锁在金色霞光中的梦境沙尘打开双臂。
‘来。’
如帘似幕的金色霞光拉开,庞大的梦境沙尘被狂风裹夹着冲向了孟彰,沙尘暴一般将孟彰整个吞没。
但也是在这个时候,孟彰发上系着的那条星河发带自动脱落,在他背后飘荡着舒展、膨胀,然后爆炸。
一条虚幻的、浩瀚的星河取代孟彰出现在了海面上。
饶是如此,那庞大的梦境沙尘也没有被迷惑,在金色佛光的加持下追着、奔涌着冲向了星河。
沉黑的《酆都万象图》、金璨的裹夹着梦境沙尘的佛光与快速点亮的蜿蜒星河,三宝化作三色在这一片地界上奔腾、交缠,分明极为热闹躁动,但这片梦海海域却反而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汹涌、变化,全都被锁在了星河里,不显一分于外。
有《酆都万象图》分润过来的梦道本源,有金色佛光接引过来的梦境沙尘,孟彰这星河发带里的诸多梦境世界快速得到补全。
一方又一方的梦境世界以超越孟彰早前预计的速度快速成形、补全、壮大,甚至是蜕变。
星河发带似乎都变得厚重了。
孟彰身处在星河发带内部的天冥之地,神合星河发带,俯瞰着星河发带中正在快速变化的一方方梦境世界。
星河发带中这诸多梦境世界的根基,原本都是孟彰的梦。它们来源于孟彰,由孟彰一力搭建。
不论是它们的发展、壮大还是蜕变,都在孟彰的认知之中。
而现在,被《酆都万象图》精炼后分润过来的梦道本源、被金色贝叶接引过来的沉寂不知久远岁月的梦境残骸,都在快速被星河发带中的诸多梦境世界吞噬、消化,成为这些梦境世界壮大、蜕变的资粮。
孟彰的阴神被星河发带所传递过来的力量推动,也开始快速壮大。
这看起来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如果不看星河发带天冥之地中孟彰越来越淡漠、疏冷的眼神的话。
梦是生灵认知与臆想混同的产物,梦境是以梦为脉络与根基演化出来的一方幻境。
故而梦,其实是信息,一段包涵着梦境主人曾经所知所想的信息。
一段、两段又或者数量更庞大一点的信息,只要孟彰能将它们消化、能容纳进他自己的认知体系里,那就不会成为孟彰的负担,最多就是性格可能会有些变化。
但如果这些灌入孟彰认知之中的信息超出了他的承载上限,那后果就不太妙了。
孟彰心里明白得很。
他可不想在这方仙神驻世的天地里,还要因为信息过载而疯掉。
哪怕《酆都万象图》和金色贝叶会为他把控好他的极限也一样。
孟彰将心神放松,沉入了梦境。
他睡了过去。
星河发带中诸多梦境世界的变化速度陡然放缓放慢,直到某个界限才停止。
《酆都万象图》和金色贝叶虽然不见有什么收敛,但自它们那边流向星河发带的梦道本源和梦境残骸也都配合着削减,一时叫孟彰消化诸多信息、稳定自我认知的动作顺利了很多。
孟彰睡得越发香甜。
鸿鹄子从梦中醒来,见得旁边坐了许多道门真人,也不觉得惊讶,随意地冲他们点头。
“各处该稳的稳了,该平的平了,该准备的也准备好了。”他简单说了些,便道,“接下来,便等着汝南王那些人了。”
“果真是阳世里的司马氏先动,而不是阴世里的司马氏?”一位真人问。
不需要鸿鹄子来解释,就又有一位真人接话:“虽然阳世的影响力更大,也更关键,但阴世的力量也是一股很重要的底蕴。”
“阴世司马氏稳住,不乱动,那不管阳世这边的司马氏厮杀得如何惨烈,他们司马氏也还会有把握大局的力量。”
另一位道门真人也说:“是这个道理,有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在,再如何,他们司马氏也还能坐在那个位置上。可如果他们司马氏自家力量不足,而全权仰赖两王扶持的话……”
“他们司马氏也不过就是一个傀儡而已。”
“说来,汝南王他们要动手了,”一位真人问,“我们这边又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司马氏是死是活,是傀儡还是真正的九州主,道门诸位真人也就意思意思地关注一二,却不大在意。
真正叫他们上心的,还是自家道门天庭的事儿。
而提起这个……
一位又一位的道门真人眉眼不动,似乎没有什么异样,但鸿鹄子真人却是禁不住露出点歉意。
“这件事,得怪我……”
他说:“我也没想到,小说家那边这么重视孟彰的,愣是就盯紧了我们,要给我们添麻烦。”
诸位道门真人纷纷出言开解。
“不怪你,这件事是我们一起定的,你不过是代我道门跑了这一趟而已。真要怨怪,也该怨怪我们都没想周全。”
“就是就是。”
连声劝慰之下,鸿鹄子脸上的歉意才消减了。
“那现在,我们道门要怎么办?”他问。
诸位道门真人面面相觑得一阵,目光齐齐转向了三清山的三位真人。
他们自家知自家事,道门……
还真不擅长这事。
当然,也不好擅长这事。
要知道,上一个在传道、民声上有卓绝能力的,可是创立、统领黄巾军的那位。
那位可是只用了十六个字、四个短句就拉起了浩浩荡荡的黄巾军呢,能不擅长?
可也正因为有那位的先例在,他们道门才需要在这方面上“拙笨”。
小说家大概就是吃准这一点了……
三清山的三位真人也不免有些窝火,但事情总得处理。
“直接跟小说家联系吧。看看他们想要什么,若不过分,就答应他们。”
诸位真人应了一声,另又有真人斟酌着开口:“我听说小说家那边关于我们道门天庭仙神的稿子,都是大家手笔,若是就这样丢弃封存了,未免可惜……”
其他真人领会了他的意思,也很是心动,帮着搭腔。
“是啊,我们本来就在为这件事头疼,而小说家正是这方面的行家,我们将这件事托付给他们,既省了事又为我道门加深了同小说家乃至诸子百家他们的联络,不是一举两得?”
“是这个道理。”
“我觉得很行!”
“其实不止我们,这些天名录天书的诸位仙神们好像都很感兴趣。”
“……如果小说家的那些大家上心的话,谁个又不想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传记呢?”
三清山的三位真人也心动,所以不多时就有了决意。
“那我们便去跟小说家的那些主编谈。”
还没等诸位真人露出笑容来,就听得来自上方三位真人的问题。
“叫谁去跟他们谈?”
诸位真人的目光徘徊犹豫片刻,齐齐望向鸿鹄子。
“……我?”
鸿鹄子换了一个姿势,叫自己躺得更放松些。
“诸位可是忘了,我还要在梦中观测各方呢。”
想起这事就心酸……
鸿鹄子同情了一下自己,扯着僵硬的嘴角看向诸位真人。
诸位真人才将各自的目光收了回去。
鸿鹄子终于满意了,他闲闲坐在一旁,看着道门诸位真人你来我回地拉扯。
明知道小说家那边没可能轻易松口,这件事谁个接在手里都得好生奔波忙碌,谁还愿意沾染这事?有那时间,他们不去修行?
鸿鹄子看了一阵,兴致渐渐就散了。
不论这差事落到谁人的头上,他自己也不比那个倒霉蛋清净,也是要四处奔忙。真是羡慕孟彰那小孩儿啊……
其实羡慕孟彰清闲自在的,又岂止是鸿鹄子这一个?
司马慎端坐在殿中,听着躬身站在侧旁的大监与他一件件地上报各处的动静。
“汝南、齐地、赵地等诸位王爷已经备齐了刀兵粮草,议定再有十日便要举旗挥师洛阳。”
“沿路守将已经探查清楚,虽然有部分守将受了诸王的厚礼招纳,但这部分人奴婢已经安排人盯紧了……”
司马慎随意地听着,偶尔点点头叫大监继续。
“帝都中诸位公卿将相皆如往常,未见有任何动作。”
“领殿下旨,草原上各处边城重镇的各位镇守将军也都盯紧了各部异族。到目前为止,未见有将军上报异族异动。”
听到这里,司马慎才开口。
“着他们小心,莫要轻忽大意。尤其是入我国境之内、居住在长城内侧的那些异族,需得小心安抚驯服。”
“若有异动……”司马慎沉默一下,“杀。”
大监躬身记下,对这事又更上心了些。
“九州摄异楼中少卿近日已经从各处州郡查访归来,上有九州诸异奏章,已呈递殿下案前。”
九州摄异楼是自阴神神尊正位阴神天地,收摄诸多隐匿、滞留在阳世天地的阴魂以后,大晋朝廷创立的。
专门针对那些填补了阴魂缺口的精魅妖怪。
如今的九州,因为各方有意无意的放纵,精魅妖怪遍地,大晋朝廷当然得加以节制。
司马慎脸色不变,继续听着。
大监一连又说道了好几件事,直到末尾,他才奇怪地停了一下。
司马慎的目光落了过去。
那位大监压低头,小心说道:“这几日,椒房殿中多有贾氏娘子进出,椒房殿大监所提携的几个小子,也是频繁出入宫门……”
司马慎沉默一阵,自语也似地问:“贾娘娘?”
大监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听,恨不得自己连耳朵都没了。
司马慎很快回神,又问:“其他事情呢?可还有?”
大监摇了摇头,秉说:“就这些了。”
司马慎应一声,挥退了他。
这位大监退出去以后,不多时又有一道不起眼的人影从外间进来,冲上首的司马慎一礼,恭敬等候。
司马慎只一个示意,这人便也将手上的诸多信报上秉,同时递送到司马慎手上的,还有一封封奏章。
司马慎听着这些和先前大监相差不大的话语,面色说不上失望,也算不上满意。
那人从下往上小心瞥了司马慎所在方向一眼,在说过椒房殿那边的异动以后,竟又提起了另一件事。
“据奴婢打听,椒房殿的宫人这几日跟长乐宫那边常有走动。”
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的司马慎眼神一动:“长乐宫……扬娘娘?”
跪在下方的那人不敢随便应话。
司马慎挥退人,一个人坐在席上。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声音从他那边幽幽响起。
“贾娘娘,杨娘娘……”
司马慎一直知道,他所以能在贾南风那里得到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和绝对的关爱疼宠,完全是因为他是她的独子。
她自登上后位以来,唯一的子嗣。
也所以,哪怕贾南风已经知道他其实是曾经的司马慎转世而来,她也还是接纳了他,承认了他。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贾南风不知道她所以多年未有传出消息,全是因为她遭了算计。
如果贾南风知道,这件事有当年武帝和大杨皇后的功劳……
司马慎脸色黯淡,但又知道这件事他必须得处理。
而且要是尽快。
否则贾南风将会成为他跟司马氏诸王之间的变数。
要知道,贾南风毕竟也是多年的执政皇后啊。
另外还有长乐宫杨太后。
这么多年来,长乐宫、椒房殿和东宫合力把控宫城内外,彼此间虽也有争斗,但亦同样有不少情分。
何以长乐宫和椒房殿都在他们将要跟宗室诸王兵决的节骨眼上做些小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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