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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21 章

    夜深独饮甚是无趣, 尤其是身旁趴了两个醉鬼而他自己还只能饮琼浆一类的水品……

    孟彰索性把杯盏往侧旁挪开,从随身小阴域里拿些东西出来聊度时日,却不妨袖袋里掉出一封红封来。

    拿着这封红封看了又看, 孟彰才恍然。

    是了, 这是跟着顾瑾来迎新娘的顾氏郎君塞给他的。

    想明白的那一刻, 掐着红封的孟彰就像掐住了他自己的鼻子。

    算了, 不认也得认。何况顾瑾还是他自己承认的姐夫呢。

    心气勉强顺了的孟彰盯着红封,忽然也生出了几分好奇。

    他是新娘子的嫡亲幼弟吧, 最少那个, 备受家中血亲宠爱的那个,顾瑾作为新郎官、作为姐夫,怎么也该是要讨好他的吧?

    这一封红封……

    总该是特别给出的吧?那顾瑾给了他什么呢?

    思量片刻, 没想出个答案的孟彰索性不想了, 直接拆开红封, 又把红封半托起, 将里面的东西往外倾倒。

    落在他手上的, 不是那些金银票据, 而是一张用蜡封过的缩小了的画像。

    画像中……

    就着灯火看着手中纸笺的孟彰的目光陡然一定。

    画像上画的不是旁人, 却正是孟彰自己。

    他立在滔滔长河的河岸上, 被红花簇拥着,身旁更远处有影影幢幢的身形虚淡的阴灵向着前方游荡去,而他头顶的上方, 并不是阴世天地灰蒙苍白的天空, 而是更奇诡、更空幻的无边梦海。

    梦海变幻无定,但其中却又有一座学宫岿然不动, 独立在风浪之外,任天地变幻、日月反复, 它自恒在。

    然而,学宫和梦海又是一体的。

    于是动与不动、变幻与恒定之间,又成了另一种圆满。

    孟彰定睛看着这一幅画像,心里顷刻间闪过许多念头,最后又都平复下去。

    “罢……”他近乎嘟哝地道,“他们的事我哪管得了这么多?还是好好修行吧,待日后修行精进了,层次提升了,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说是这样说,但孟彰也知道,祂们的层次太高太高了,他想要能企及到背后的真相,还远着呢。

    不过……

    孟彰目光往侧旁一偏,看见趴在那里睡得酣熟又无知无觉的孟昭和孟显。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还算是知道得比较多的了,不像这两个,完全就被瞒得死死的。”

    孟彰得意地笑了一下,把手中的画像拿在手里,就着那百花蜜露竟也看得津津有味。

    孟昭和孟显酒醒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对待孟彰的态度与往常基本没什么不同。

    孟彰也没有特意提起,就待在孟府上帮着料理婚宴后的各种杂事。孟蕴回来住了个对月,在离开回转顾府之前,孟蕴也特意问了孟彰梦海学宫的事。

    “学宫后续的开放问题,你真的还没有头绪?”

    孟彰笑了一笑:“还是有一些的。”

    孟蕴便没有多说什么了,在她走向顾瑾以前,她伸手理了理孟彰的星河发带。

    “不用顾虑太多,想做去做就是了。你我们还是护得住的。”

    孟彰默默地点了点头。

    孟蕴在顾府上也没待太久,只住了三个月,简单理顺顾氏的事务后,她便跟着顾瑾出门游历去了。

    孟彰一点不担心他们。

    现在阳世九州里虽然还乱着,但司马慎基本掌握局势,兵争乱战这些,是不会波及到孟蕴的。

    何况孟蕴自己的手段也不差。

    真要有谁觉得孟蕴就是个研究药材的大夫、没有什么战斗力的话,那他才是要倒霉了呢。

    孟彰当前更在意的是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送到无边梦海来的东西。

    ——一个牌坊。

    据两位门神说,这个牌坊可以解决孟彰手上的难题。亦即,要怎么才能让寻常的炎黄百姓在离开梦海学宫以后,还能记得他在梦海学宫里的收获。

    孟彰在确定这牌坊的效用后,便将它立在了梦海学宫前方,充作了梦海学宫的门户,也算是梦海学宫的锚点之一。

    门户有了,最棘手也必须要处理的难题解决了,接下来就该是尝试开放学宫了。

    孟彰团团看了一眼聚拢过来的梦魇梦灵:“门户已然立下,即日起,学宫面向炎黄九州尝试性开放。”

    “届时,将会有人进出学宫。”

    “我希望,”孟彰的目光陡然带上了几分压力,“这学宫里能是个让人清净学习的地方,而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儿。”

    “诸位可明白?”

    这是头一次,孟彰直接地显露出了他的强势。

    以老龟梦魇为首,聚拢而来的梦魇梦灵齐都向着孟彰低头。

    “小郎君放心。”不知在孟蕴的婚礼上这位得到了什么,但自他归来以后,他对孟彰的态度更像是在侍奉,“不会有梦魇梦灵敢随意冲撞学宫生员的。”

    孟彰定睛凝望老龟梦魇片刻,终于点头。

    “那是最好不过。”

    就在孟彰要散去这些梦魇梦灵的时候,那最强的六头梦魇梦灵忽然上前一步,冲孟彰拜了一礼。

    孟彰看过去:“你们有事?”

    五头梦魇梦灵拿眼角余光瞥着老龟梦魇。

    老龟梦魇低头:“小郎君,我等可否留在学宫里?”

    留在学宫里?

    孟彰蹙了一下眉。

    害怕孟彰误会了,老龟梦魇连忙补充:“只做个杂役也是无妨的,我们就是觉得这梦海好像也没那么安全了,想着求一个容身之所……”

    孟彰沉默一瞬,念及这梦海没那么安全的缘由,又念及这些梦魇梦灵的功劳苦劳,更关键的是,学宫里后续法脉、道统传承的收录补充,也还需要他们这些梦魇梦灵帮忙。

    “可以。”

    孟彰伸手一指,梦海学宫震动,从学宫深处飞出一枚符节。

    这是学宫的祭酒符节。

    毕竟是学宫的规制,当然也该有相应的司职。而仔细论起来的话,孟彰就是这梦海学宫的初代祭酒。

    学宫祭酒符节在半空中悬停片刻,然后一震,落下一枚枚身份符令。

    当然不可能真让这些梦魇梦灵只做个杂役。

    “监正。”

    老龟梦魇收下自己那枚身份符令的同时,也不忘往旁边瞥过几眼。

    哪怕是与他修为境界差不离的五个梦魇梦灵,他们的身份也不及他……

    老龟无声地笑了,又快速将笑容压下,平平淡淡地抬头看着前方。

    见所有梦魇梦灵都接下了他们的身份符令,孟彰手一收。

    学宫祭酒符节落入梦海学宫深处。

    “祭酒若不在,学宫诸事便劳烦监正多操心一二了。”孟彰郑重冲老龟梦魇一拜。

    老龟梦魇端正还礼:“老夫必不负祭酒所托,请小郎君放心。”

    孟彰冲老龟点了点头,转身回了龙舟。

    龙舟周遭道韵升腾,将外间所有投注过来的视线全都拦了下来。

    孟彰把金色贝叶垫在脑后,直接在船舱里睡了过去。

    金色贝叶有金光流转,却不再是往日悬停在孟彰头顶时候的一片纯粹明净佛光,而是内中不断显现身形又不断隐去的无量佛光。

    孟彰入了梦,梦中有一方方天地。

    是的,是天地。

    真实无虚的天地。

    并不是孟彰自己所梦见、所构筑的梦中世界,也不是这无边梦海里一个个的梦境世界,而是在混沌海中沉浮、生灭的无量天地。

    在这些天地中,又可见一个个生灵或奔或走、或喜或怒。

    他们真实地生活着。

    在这梦中,孟彰感觉到了一种牵引。

    随着这种牵引一并涌上他心头的,是一个明悟。

    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响应牵引,遁入这些天地中,成为那天地中真实生活的万灵之一。

    孟彰有一瞬间心动。

    不为其他,他就是想去看一看那些天地。

    他想知道那些天地是怎么样的,生活在那些天地里的万灵又是怎么样的,会不会也有人族,如果有,那些天地里生活的人族与这方天地乃至孟清章那一世的人族有什么不同。

    他是真好奇,不是为了那些天地中可能存在的机缘。

    笑话,他在这方天地里的修行资粮都还有剩余的呢,需要再去其他天地搜刮?

    但孟彰很快就斩断了那丝心动。

    这里头的水太深了。

    别的不说,现在垫在孟彰脑后,引他照见这些天地的那张金色贝叶,就是佛门送来的。怎么看,现在出现在孟彰梦中、呼唤牵引着孟彰的天地,都跟佛门的诸佛、诸菩萨有很大的关系。

    他贸贸然闯入这些天地中,岂不就是一头撞入佛门诸佛诸菩萨的老巢里?

    他是嫌自己头顶上的头发太多了,还是怎地,要做这样的事?

    孟彰收摄心念,眼前无量天地尽都隐去,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他很熟悉的天地。

    他曾一梦十年的、在其中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天地。

    金色贝叶出现在他身旁。

    孟彰站着,像是在天地之中,又像是在天地之外。

    “我先前曾一梦十年,”孟彰说,不知是对他自己说的,还是对这方天地、对金色贝叶说的,“那十年里的事情,我虽都不太记得了,但我知道我自己那时候都做了什么。”

    “我叫他们的恶借着梦落在他们自己的身上。”

    说到这里,孟彰沉默了一下。

    “这样的做法,有用也没用。”他慢慢地说。

    有用是因为,自那十年以后,这炎黄九州里,惨绝人寰的事情确实是减少了些;没用则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其实也没减少多少。

    也就是近些时日以来又有孟彰入梦静修十年的消息传出,他们才再次开始了克制。

    何况……

    “这也不是我的本意。”

    惩恶有用吗?有用。但仰赖一个人的暴力促成的惩恶,没有那么有用。

    “所以我准备换一种法子了。”孟彰笑了起来。

    有惩恶,岂能没有扬善?让善者、弱者强大起来,让他们拥有,至少拥有能保护自己的能力,那便很好了。

    至于剩下的、更高也更渺远的,就只能看后来人的了。

    因为在当前这个时代,生产力也好,人心觉悟也罢,他很确定,远未到能匹配那种生产关系的时候。

    历史,总是螺旋上升的……

    孟彰偏转身体,看向金色贝叶。

    “我不需要你的法,我需要你的力。”

    金色贝叶周身流转的金色佛光都停顿了一瞬,随后才再次流动起来。

    孟彰不在意金色贝叶能不能理解,他往前走:“该走了。”

    金色贝叶跟在孟彰侧旁。

    “劳烦你……替我指引合适的人选。”

    也不见金色贝叶如何动作,但孟彰话音才刚落下,他眼前所见就生出了变化。

    一道又一道的光柱升起,映照在他眼底叫他看得非常清楚,没有一点含糊。这些光柱又别有不同,有些是金色,有些是赤色,有些是青色,有些是紫色,有些又是白色;而除了这颜色的差别以外,它们的大小、粗细也各不相同。

    孟彰定睛看一阵,也就明白了这些光柱的意味。

    金色、赤色、青色、紫色和白色,乃是功德、福德、道德、圣德和阴德五德。至于那些大小、粗细,便是这五德的衡量显化。

    孟彰脸色一时有些古怪。

    所以他现在这样的,就是佛门的经典里所提到的“佛眼”或者是“天眼”?

    金色贝叶给他开大挂了?又或者说,这就是金色贝叶这件佛门至宝上恒定的“力”?

    孟彰不是很明白,但他知道自己这次哪怕不是占了大便宜,也是绝对不亏的。

    他多看了两眼这些五德显化的光柱,想了想,也不特意去找,只是观想学宫祭酒符节。

    事情进展超乎他想象的顺利,他没来得及带上学宫祭酒符节,就只能这样了。

    幸好这也是孟彰的梦境,让他能够直接牵引学宫祭酒符节。

    拿住出现在他近前的学宫祭酒符节,孟彰对着天地晃了晃。

    无边梦海中的梦海学宫顿生感应,落下一道道净白的雾气。

    这些雾气向着那些光柱的主人而去,没有一个漏缺,也没有一个多余。但它们寻得归属后,却没有直接烙印过去,而是盘旋环绕在这些主人的身周。

    这些人中有那些灵觉出众的,察觉到净白雾气的存在,伸手直接就拿住了。

    “梦海学宫名帖?”

    “梦海学宫?话说,孟氏那小孩儿这些时日好像都在梦海那边折腾吧?这就是他折腾出来的东西?”

    “终于来了么?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挑选方式。既然如此,那就去看看好了。”

    “……也叫我瞧瞧,你这梦海学宫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孟彰这梦海学宫确实在无边梦海里很是闹出了一番动静,但都是在无边梦海里,而且现在阳世九州、阴世九州以及修行界都不是很太平,所以真正了解孟彰这边动作的虽然也有,但并不是很多。

    不过现在这些人收到这样一份梦海学宫名帖,也乐意往无边梦海跑一遭,去看看孟彰折腾出来的梦海学宫。

    反正在梦中闲着也是闲着不是?

    同样收到这缕净白雾气的孟蕴似笑非笑地遥遥往四方看过一眼。

    若有若无觑着这边的视线就都飞快地、老老实实地收回去了。

    顾瑾连眼睛都没睁开,就问他怀中的孟蕴:“怎么了?忽然就醒了?”

    “阿彰那地儿终于拾掇好了,我们去看看怎么样?也免得真有谁闲得慌,非给阿彰折腾出些事来。”孟蕴说。

    顾瑾也不问其他:“现在就走?”

    “嗯,现在就走。”孟蕴道。

    顾瑾便应了一声:“好。”

    他才刚要起身换衣裳,就被孟蕴给拉住:“不用去哪里,我们睡就是了。”

    顾瑾便躺回去了。

    孟蕴见他混混沌沌的模样,便忍不住笑弯了眼。

    但这并未妨碍她入睡,孟蕴入了梦中,带着顾瑾就寻道去了梦海学宫。

    梦海学宫里,老龟梦魇正领着一大群梦魇梦灵接待带着名帖从炎黄九州各处而来的客人,抬眼看见孟蕴和顾瑾携手而来,立时一惊,飞快迎上去。

    “娘子、郎君,你们也来了?”

    虽然知道梦海学宫开放,这位一定会第一时间赶来帮忙镇场,但她真出现的时候,老龟梦魇还是忍不住心颤。

    他连旁边那五头跟他相熟的梦魇梦灵质询、指责的目光都顾不上了,只专心接待孟蕴和顾瑾。

    “嗯,”孟蕴说,“我们过来看看。”

    她又挥退了老龟梦魇:“这边让我们自己来就是,你去忙你的,别出错了才好。”

    老龟梦魇连声应答:“必不会,必不会。”

    老龟梦魇退去了,其他梦魇梦灵也不敢围上来,孟蕴和顾瑾两个就自在地在这梦海学宫各处行走。

    “这梦海学宫挺好的,”顾瑾拿着一卷画册仔细看着,还不忘跟旁边的孟蕴夸赞,“阿彰做得很好。”

    孟蕴也不谦虚,笑着点头:“他心头惯来是有一股气的。往日里,都叫他憋着,现在总算是让他能折腾折腾了。”

    更远处有一位女冠听到孟蕴和顾瑾这番对话,有心想要说些什么,但感受到孟蕴和顾瑾身上渊深不可测度的磅礴气机,便收住了所有的话。

    她甚至没能在这片地界久等,只略站一站就随便找个理由避开了。

    孟蕴和顾瑾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分过去。

    “阿蕴你看,这里居然还有曾远之那繁刻一脉的秘传诶!”

    “……那你就多看看,若实在喜欢,多来几次就是了。”

    “倒也是……”

    知晓孟彰这梦海学宫内情的人毕竟只是少数,更多人甚至连无边梦海都没有听说过,在梦中察觉异常,见到这缕净白雾气,都是谨慎的试探居多。

    如果不是心中自有灵觉,知晓这净白雾气于他们并无妨碍,他们直接就把这净白雾气丢得远远的了,哪里还会去试探?

    孟彰并不着急,只远远地站着看,偶尔见几个人反应太过离谱的,还被逗得哈哈大笑出声。

    大抵就是孟彰这样的态度,又或许是更高层的修行者为着交好孟蕴、又或是实在不想叫自家座下的弟子后辈错过这场机缘有意无意漏出风声,拿着净白雾气前往梦海学宫的人越来越多。

    梦海学宫展现出了与往日不同的喧闹甚至是梦海里不常见的活力。

    孟彰看见了,但并未太过高兴。

    那些都是修行者,他还想要看到更多。

    他仍旧带着金色贝叶,在梦中行走天地。

    直到有一日,一个七八岁的、穿着粗布衣裳的孩童掐着那道净白雾气,终于壮着胆子,走过那道高高、高高的牌坊,小心拘谨地避着人走在道路的最边上进入学宫,孟彰才停下脚步,回身望向梦海学宫。

    “……这是第一个。”

    在这方天地中,这个时代里,身份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譬如,寒门子绝对不敢跟望族子走同一条路;譬如,遇到衣着鲜亮的人,哪怕是奴仆,寻常的黎民百姓也不敢大声说话。

    孟彰把梦海学宫名帖散出去足有四月余,这才有第一个平民子开始尝试带着名帖走入学宫里。

    可孟彰也知道,就算是那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孩童,他也并不是真正的平民子,他的祖父是一乡之地的乡老,而他又有一个姑姑在寒门做侍妾……

    “虽然如此,但总算是出现下沉了,至于其他的,还须得更多的时间……”

    孟彰劝着自己。

    “耐心些吧,左右你多的是时间,你也并不着急。”

    要取信于民,尤其是取信于寻常百姓,又岂是那样简单的?

    况且孟彰这已经不只是单纯地要取信于民了,他其实也是在摧毁那些接到梦海学宫名帖的平民百姓心神间的枷锁。

    孟彰劝住了自己,便收回视线,继续在这梦中天地行走。

    他的视野依旧特殊,但孟彰却在尽力控制自己视线的着落。

    他没有肆无忌惮地使用这双眼睛,无所顾忌地去窥探那些隐秘,他追逐的是天地间沉积的无尽情绪。

    他当然知道这些情绪洪流的归处在哪里。

    阴世天地的深处。

    孟彰还曾在那地方镇压过情绪汪洋。

    他看的是天地本身是如何消磨这些情绪的。

    毕竟他在阴世天地深处所见到的那些积蓄磅礴的情绪汪洋里,诸多情绪都是破碎的,是混在一处的。

    这与这些情绪最初催发的时候可不一样。

    所有的情绪,不论它们是有多复杂有多凌乱,它们最初都是独立的,也是源自于独立的一个个体。

    它们不可能是自己破碎崩解又自己搅和在一起。

    也不会是哪位存在的无聊之作。

    所以只能是天地本身。

    孟彰想去了解这种伟力。

    他不奢望自己能够完全悟通悟透,但他起码要能够借用。

    第 522 章

    孟彰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体内收着的褐色草种, 更没有忘记过……“河”。

    他从诸子百家的各位先辈、先贤那里得到的照顾和收获,梦海学宫将替他偿还,不必他阿父、阿母、阿姐来担心。但阴世天地诸位阴神对他的宠爱和眷顾, 梦海学宫是帮不了他的, 只能是曼珠沙华, 只能是“河”。

    就算不从因果、情分方面考量, 只从孟彰自己的道路出发,他要从这方世界飞升离开, 也得先把曼珠沙华种出来、把“河”养成。

    不然天地因果就直接把孟彰给压在这里了。

    飞升?想都不用想!

    浊浊红尘映照在孟彰那双笼着与旁边金色贝叶一般色泽的眼睛中, 是占满了天上与地下所有空间的熊熊烈火,是浑浊、激荡、百味交杂、煎熬人心的苦海。

    而情绪,则是那烈火中的每一星每一点火焰, 也是苦海中每一滴每一片的水流。

    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呼啸, 无时无刻不在激荡, 更无时无刻不在浸染。

    它们浸染着人, 牵引、诱导人的思绪和心念;它们浸染着物, 于是物便也有了性, 有了灵, 被带着、引着步入红尘之中;它们当然也浸染天地。

    不过是天地的体量太过庞大、本质太过高远, 所以才撑住了它们的侵染而已。

    但天地也不算完全抵挡成功。

    因为“神”诞生了;因为劫数出现了。

    孟彰在这一刻陡然明悟。

    神,天地所孕育的神,其实是天地被万灵情绪侵染才出现的产物。天地感而诞神, 天地感而诞神……

    而劫数, 劫数也是差不多的路数。

    天生劫数,移星列宿;地起杀劫, 龙蛇起陆。

    但这也是三才之“人”。

    是灵,是性。

    阴世天地“河”的缺失, 表面上看只是天地少了一处奇观,少了一方奇地,但其实是这方天地的“天”、“地”、“人”三才运转出了问题。

    虽然这问题不大不小,起码在几个元会内都不会真正妨碍到天地运转,但如果这问题不解决,这方天地最终必将会陷入末法时代,乃至走向寂灭。

    所以这才是这方天地的诸多高阶大修行者们对他如此纵容、让他一路如此顺风顺水的原因。

    他姐固然是天地主,但只凭一个“天地主”是不能做成现在他这样的。

    人各有私,纵然高位上的存在如何三令五申,人的私心总能让他们寻找到规则的漏洞,就算找不到……

    暗地里使绊子的事难道就少了吗?

    但“河”的归来和曼珠沙华的铺开,真就能调和这方天地的“天”、“地”、“人”三才运转吗?

    孟彰对此抱有一定的怀疑。

    他心中动念,旁边的金色贝叶周身流转的佛光倏然激荡,落下一片清净慧光加持在孟彰的心神上。

    他的念头转动越加快速,心神却越渐高远清明。

    感受着己身当前的状态,孟彰不由得赞赏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金色贝叶。

    别的不说,佛门的神通确实好用。

    起码孟彰现在的这双眼睛以及他所获得的加持,种种状态都足够说明事实的了。

    孟彰并未沉浸在这佛门神通的威能中,他目光回转,循着心神间的一点灵应,向前迈开脚步。

    他越是往前行走,心神便越是抽远,就越是合入一种更宏大、更壮观、更磅礴的存在中。

    孟彰闭上了眼睛,脚步越走越快。

    他自己或许不觉什么神异,但梦海学宫中有人顿足寻望,就看见孟彰在梦中那往前迈出的一步步,或迂回婉转左右曼回,或登高上天直入云海,或寻隙访幽深入地下。

    他应该没有目的地,但道就是他追逐的目的,道也始终在他的脚下;他没有同伴,但道就在他左近,道与他并在……

    梦海学宫中看着这边的人痴了,不由得原地盘膝而坐,直勾勾地看着在梦中徘徊来去的孟彰。

    也有人直接扔出一张空白画卷。

    画卷悬在他的身前,而他翻手拿起一支长毫,快速在旁边的虚空中沾染了些墨汁,便运笔在空白画卷上画出一个人影……

    孟彰忽然停了下来。

    彼时,他站在半空中,足下无云,背后无翼,他只凭虚而立,俯瞰着天地间交织的无量红尘。

    笼着金色佛光的双眼几欲与大日争辉,轻易便压下了孟彰眉眼间缠绕不去的病气,为他增添了几分神圣。

    孟彰未曾在意,就如他也没在意梦海学宫那边观望着这里变化的人一样。

    他的眼睛窥破了有形无形,有相无相,在有无空实中看到了一个磨盘。

    巨大的、上青下黑的磨盘。

    见到它的那一刻,孟彰心头忽然跳出一个名号:天地磨盘。

    上者青碧,乃苍天之力显化;下者玄黑,乃地渊之力显化。如此,方成这样一件天地至宝。

    但天地磨盘又不是真正显化的天地至宝,它只是概念化像,处于有形无形、有质无质之间。

    它也没有主人,它只归属于天地本身。

    孟彰心里很明白,所以他见到这件至宝也未曾生出贪念。又或者说,就是因为孟彰心中没有这份贪念,他才得以窥见这件天地至宝。

    孟彰定定看着这件至宝片刻,忽然揖身深深作拜。

    天地磨盘似乎未做变化,但立身虚空中的孟彰却忽然出现在了天地磨盘左近。

    天地磨盘明明时刻都在辗磨着有形无形的东西,但孟彰所在的那一小片空间却风平浪静、一点波澜都没有。

    孟彰原本所在的位置赫然只剩下一张金色贝叶。

    原本为孟彰加持神通的金色贝叶,直接被舍下了。

    孟彰眼睛里笼着的金色佛光散去,他的心神似乎也在顷刻间被蒙上了厚厚的一片浓雾。

    加持退去的失落感和不适那样的明显,以致于孟彰下意识地重重皱了眉头。

    但孟彰的修行不是假的,尤其他修的是梦道,梦道对于得失更为习惯,也更为洒脱,所以用不了多时,孟彰自己就适应下来了。

    他没往金色贝叶那边分去一眼,当空席地而坐,目光更是一错不错地盯着天地磨盘。

    迷雾升腾,将孟彰连带着天地磨盘的踪迹全都隐去了。任外人再如何往这边投来目光、再如何催动神通、加持手段,他们也未能再寻得孟彰和天地磨盘的一点痕迹。

    “可惜了!可惜了,可惜了……”

    “是啊,再多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烙印下天地磨盘的一丝道痕了,没想到它居然隐去得那样快。”

    “孟彰啊,安阳孟氏的那个小郎君,我还以为他的天资虽然不俗,总也还在我等认知之中的,未曾想到……”

    “他的心性是真的好,我们先前都小看他了,只以为他就是在庇护下顺风顺水才有这般看起来喧喧赫赫的花团锦簇的,没想到在那些庇护之下,这小郎君本人其实也很了不得。”

    “是啊,天地磨盘。连天地磨盘他都能得见,何尝不是灵慧萃质呢?”

    诸位大修行者都沉默了片刻。

    天地磨盘乃是天地大道某种概念的具象,它不是单独存在的某种实体,而是道的概念所演化。

    道即天地,道乃时空,是以天地磨盘这种道的概念至宝,理论上存在于天地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就连生灵本身的身上,也存在着天地磨盘。

    但天地磨盘存在,和能感知、确定天地磨盘的力量,和真正看到天地磨盘,又是不一样的概念。

    道在,无声无色,无始无终,它就在那里,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原因,就像天在、地在、人在、万灵在。

    道之力,磅礴而静谧,宏大而幽微,它就在那里,不因力尽而衰,不因力起而腾,就像日升月落、星辰运转、流水往东。

    道之相……道演万象,变化无定,道有相又无相。

    万灵见道,便有不同的道之相,但道的力量要得到最彻底的发挥,就必须要锚定道之本相。

    可要窥见道之本相,其他的助力全都无用,只能仰赖修行者自身的灵性与慧见。

    灵性卓绝、慧见明彻者,自然而然就能契合道之本质,窥见道之本相。可若是修行者心中有一念偏差,或是一见未明,哪怕大道就在近前,窥见的也终究只是虚妄……

    而孟彰,就是前者。

    他不仅能窥见天地磨盘的本相,还能近道参悟,实在是叫人钦羡啊。

    “看来元神三灾还有阳神境界的修行,是真的都难不住他了。”

    “这是好事!”

    “确实是好事,孟彰这小孩儿的悟性越好,他将‘河’养出来的成功率就越高,我等日后也能更多几分希望,不至于真个要离乡别井,另行寻找落脚地方。”

    “都怨那些人,当年下手太狠,都没想过后果的……”

    “行了,他们已经算克制了的,真要是他们彻底放开手去,别说是‘河’的残根了,只怕是整个酆都也没剩下的。现在能有恢复的希望,你就偷着乐吧。”

    “唉……”

    “别生气,你实在气不过,现在去十万大山那边的祖山上再添加一道封印也是一样的。”

    “所以是真的,酆都里的那些阴神在祂们阴天子的带领下,一个个将那些人掀出来,塞到十万大山的祖根下面去了?”

    “那还有假的?!十万大山的祖根不是就在那里吗?你要真不信,直接找过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曾听闻过?”

    “是你自己没留心吧?就几个月前的事。”

    “几个月前?酆都那些阴神们还真是寻了个好时候……”

    “今年可真算得上是风云变幻了啊。”

    “九州炎黄人族正朔传承动荡,早等了很久的那些人又怎么会愿意错过这个时机?其实我更惊讶的是,酆都那些阴神这次居然动手这么利索?”

    “我倒不惊讶。祂们忍得已经够久的了。若祂们再不动手,我都要怀疑祂们是不是被阴世天地的道则给磨灭祂们不多的人性了。”

    “祂们确实也该动手了,真要是再等下去,等到‘河’都恢复了,这些阴神怕是不好去见孟彰这小孩儿……”

    “倒也是……”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遥遥往这些道人那边瞥了一眼,看似随意地收回目光。

    “这些牛鼻子闲得没事,不去再仔细琢磨琢磨他们道门天庭的事,反倒来絮叨起我们酆都的闲话了?也不怕到时候小说家那些故事出街,他们跑断腿都没能将那众口铄金的事实给翻转回来?”郁垒跟神荼嘟哝道。

    神荼神色倒是平淡,不见郁垒眼底的嗔怒。

    “你没看清楚,他们这些牛鼻子是在酸呢。”

    郁垒想得一想,当即就笑起来了。

    “是了!是我没想明白,竟没领悟到这一茬。也对,他们自己内部还争着呢,哪及得上我们兄弟和睦?就是不知道……”

    郁垒面上的笑带上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这十来年的时间里,够不够道门这些牛鼻子真正把天庭立起来的?”

    神荼沉默一下,却是说:“我更怀疑,道门到底有没有十年的时间。”

    郁垒听神荼这么一说,当下兴致越发地高昂,连声催促神荼:“怎么说?怎么说?”

    神荼一面慢慢把一枚桃子送入嘴里,一面还不忘查看着鬼门关内外的动静,以确定没有那等胆大到想要从阴世回归阳世的阴灵鬼魂。

    “道门立天庭,要送天庭正位天地,基本上是抓住了九州炎黄人族族群那皇位传承的动荡时期,等天庭在九州炎黄人族族群这里站稳脚跟后再辐射到整个人族乃至是整个天地。”

    “此中的基础以及关键是,九州炎黄人族族群那皇位的承继。”

    神荼看了郁垒一眼,说:“如果九州炎黄人族族群那皇位承继的动荡很快就被平复了,你觉得道门天庭那里还会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折腾吗?”

    郁垒眯着眼睛想着,也掏出一枚桃果来。

    “但炎黄人族的天子传承有寿数限制。那司马慎就算是坐到了皇位上,他也只能在皇位上坐两百年,两百年后他再如何也得寿终,倒不如就让他那父皇在皇位上坐着,他自己做个摄政太子来得便宜呢。”

    神荼声音依旧淡淡。

    “这事你知道,那司马氏的藩王又岂会不知?他们会给司马慎这样的机会吗?你真个是守在这鬼门关上就只看到了这关上内外,看不到其他了?”

    神荼又说:“阴世里那些司马氏的藩王们,近来可是往他们晋廷的内宫走得很勤呢。”

    比曾经司马檐在位那两百年里都要走得勤。

    这事郁垒知道是知道的,但祂当时就没有细想,现在听神荼这么一说,祂也觉出了其中的问题……

    “难不成司马氏的这些藩王们还真想让司马慎上位了?”

    神荼又送了一口果肉慢慢吃着。

    郁垒倒也有耐心,没催促祂。

    “如果他们家的子嗣真的没有机会,他们是会更接受司马慎坐在那个位置的。尤其是在司马钟坐在上面一日,就是所有他们司马家子嗣遭受一日屈辱的情况下。”

    “嗯……”郁垒慢慢沉吟着,连带着咀嚼果肉的动作都放慢了。

    神荼斜斜看了祂一眼。

    郁垒就带点纠结问:“那这事,你觉得阿彰会高兴吗?”

    神荼显然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此刻见郁垒发愁,祂就说:“阿彰大概是无所谓的。”

    “……无所谓?”郁垒若有所思地重复着。

    神荼颔首,又说:“阿彰对这司马晋应该都没什么期待,所以司马晋折腾成怎么样,他大抵都是不在意的,只要……”

    “只要?”郁垒又问。

    神荼说:“只要不让草原上那些野性未驯、区别于他们炎黄的异族进入炎黄九州肆意烧杀掳掠。”

    顿了一顿,神荼说:“阿彰对草原上的那些部族很有些忌惮。”

    郁垒认真想一想,好像确实是这样。

    “大概在阿彰的沙盘推演中,炎黄九州内乱,那些草原上的部族真就是他们九州炎黄最大的威胁吧。”

    “那些草原上的部族南下打谷草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倒也是这个道理。”神荼说,祂目光又看向坐落在无边梦海里的那座学宫中,“阿彰对他们炎黄人族最大的期许,都在那里了。”

    郁垒的目光也分了过去。

    “百家百业、法脉道统、俗世出世……”郁垒低声道,“这梦海学宫里也都收录了。但凡有心、有意、有缘的炎黄人族之人,都能在这里寻到他们改变命运的机缘。”

    神荼听着,忽然一笑。

    “你这话不对,有一类人是不可能进入梦海学宫的。”

    郁垒才想起这事来,并不恼怒,甚至面上也跟着带出笑来:“阿彰惯来就最不喜那些服食五石散一类散剂的人,梦海学宫为阿彰所建,它拒绝所有服食五石散的人怎么了?”

    “真想要进入梦海学宫,把五石散这类药散给断了不就行了?多大点事儿?!”

    神荼视线一偏,就看见郁垒那幅“我家阿弟就是嫌弃就是不喜欢那些人,你们既然是得了他的好处,就包容包容怎么了”的理直气壮模样,面上笑意也是加深。

    “也没有人觉得不妥,”神荼说,“我只是纠正一下你方才的说法罢了。”

    郁垒瞪了神荼好一阵子,偏神荼不以为意,尤自坐得安稳。

    郁垒无趣地收回目光,只看着那座梦海学宫。

    忽然,祂想到了什么,又跟神荼道:“你说,有这一座学宫在无边梦海里,炎黄人族这晋廷……”

    “还能维系多久?”

    神荼动作停了停,开阖的眼睛中快速闪过一幕幕光影。

    “我说,”郁垒叫住祂,“我们兄弟两个在一处说话,你用得着这样作弊的吗?”

    神荼眼中的光影陡然一顿,旋即崩散。

    “下意识的行为,下意识的。”神荼为祂自己辩解了一句,然后才来回答郁垒方才的那个问题,“那等看司马氏自己……”

    郁垒眼睛瞥着祂。

    神荼便收了那些套话,说道:“如果司马慎能够一直这样清醒的话,那大抵就是司马慎在位的那两百年吧,等司马慎离世以后……”

    “那就要看司马慎到底能给他们司马氏留下多少底蕴,又留下怎样的一个后继者了。”

    “而如果司马慎不够清醒的话,那司马慎自己耗完司马氏的所有剩余气数也不是不可能。”

    最后,神荼淡淡说:“谁又知道呢?”

    “也是。”郁垒很赞同神荼最后的态度,“谁又知道呢?”

    祂们是阴世天地所孕育的阴神神尊,祂们与阴世道则同在,对天地间的万灵一视同仁,无有分别。所以会多留意炎黄人族那边,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孟彰。

    孟彰,祂们的幼弟,本该与祂们一样由阴世天地孕育圆满后出世接手祂们自己的神道尊位,但因为种种缘故,他终于入了炎黄人族,成为炎黄人族的一个幼儿……

    到底还是因为孟彰在意炎黄人族。

    “若真有那样一日,阿彰即便飞升离开了这里,也该是高兴的吧。”郁垒忽然又说。

    神荼沉默片刻,也是应了一声:“嗯。”

    外间那些来自陌生人的、来自熟悉亲近之人的絮叨闲谈,孟彰此刻根本就不在意。他也分不出心神来在意,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不远处显现的天地磨盘上。

    看着看着,孟彰周身气机似乎也出现了变化。

    他魂体内的阳气上升、阴气下沉,又在上升和下沉的过程中不断汇聚凝练,渐渐竟也显化出磨盘的形状。

    和无时无刻不在辗磨着什么的天地磨盘一样,孟彰魂体里显化出来的磨盘中央,也有什么正在被嘎吱嘎吱地来回辗磨着。

    是孟彰的杂念,会在无知无觉中沉积在阴神里成为阴渣的杂念。

    随着这些杂念被辗磨,孟彰磨练自身元神里阴渣的速度竟又进一步抬升了。

    他在元神境界里的修行也在一点点推进。

    但孟彰自己全未在意这事,他甚至都没能发现这种变化,他的所有注意力还集中在那方天地磨盘上。

    嘎吱嘎吱……

    他听到了磨盘辗压过什么东西的声音,接着就是什么细碎的东西被挤落出去的簌簌声。

    他看得入神,听得出神。

    心神彻底统一的特殊状态,显然也最大程度催发了孟彰的灵觉感应,他居然看清了天地磨盘的内部。

    他看到了天地磨盘的力量是如何辗压那些柔韧又坚固的情绪的,他看到了那些被辗磨得破碎的情绪又是怎样黏合起来的,他也看到了这些重新黏合起来的情绪是怎样脱离去天地磨盘的力量的……

    他看到了,所以哪怕他并不完全清楚其中的道理,收在他魂体内部的褐色草种也依然被牵引。

    它往天地磨盘的方向动了动。

    也是在同一时间,在孟彰和天地磨盘之间,出现了一颗褐色草种。

    草种似是晃动,似是震颤。

    未过多久,几根韧白的根须破开草种的胚衣,向外伸出。

    不,是向着天地磨盘的方向伸出。

    天地磨盘里已经不知被辗磨过多少遍、正在脱出天地磨盘力量辐射范围的诸多情绪还没来得及四下流散,就被那韧白的根须牵引过去,化成了褐色草种生长的资粮。

    嫩生的芽叶破开了胚衣,快速生长、茁壮。

    不过几个呼吸间,一株有着翠绿枝叶的曼珠沙华便出现在了孟彰和天地磨盘之间。

    但这不是终结,这甚至只是个开始。

    曼珠沙华生长得越好,它的根须就越是韧白,所牵引过来的诸多情绪就越多。

    这些情绪在曼珠沙华中兜转、循环过不知几何,最终,一滴浊黄的水珠出现在曼珠沙华的叶梢。

    一株一株的曼珠沙华在这片狭窄又广阔的虚空中铺展开去,在这些曼珠沙华的根茎不远处,则是由一滴滴浊黄水珠汇聚形成的水畦、水潭。

    这一幕,就像是当日曼珠沙华才刚在黄泉路旁扎根生长的重现。

    虽然就曼珠沙华的生长速度和效率来说,今日这一场曼珠沙华的生长是要远胜于那一日的。

    不过比较这个完全没有意义,何况今日里在孟彰和天地磨盘之间长出的这一片曼珠沙华,也在帮助着阴世天地那黄泉路旁的曼珠沙华生长呢。

    至少在郁垒、神荼这些阴神神尊来说,是完全没有比较的必要的。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说法的话,那祂们是希望眼下孟彰那边能更稳一下。

    现在孟彰的修行进度,着实快到让祂们忍不住担心。

    万一,合道这事落在孟彰身上……

    第 523 章

    两位门神惊悚地对视一眼, 急急去找人寻问。

    阴天子、十殿阎罗、各殿判官、各方鬼帝……

    能找的两位门神都找过了,好容易从阴天子那里得到确切的回答,祂们才真正放松下来, 能更从容地去观察孟彰那边的情况了。

    “还好, 还好……”

    当两位门神陡然看见那幅画卷的时候, 祂们脸上的庆幸都顿了一顿。

    两位门神僵坐着, 都不敢看旁边的另一个。

    ……也怪祂们关心则乱,竟忘了孟彰身边其实还带了那幅《酆都万象图》。

    有《酆都万象图》在, 孟彰那边安全得很, 又怎么可能会遇到危险呢?

    浊黄的水珠在快速蔓延生长开来的曼珠沙华根茎下聚拢,从水畦、水滩开始积聚,渐渐变成水潭, 然后又因为地势的关系, 成为了——“溪”。

    当“溪”出现的那一刻, 闭目静坐的孟彰睁开了眼睛。

    他醒了过来。

    从天地磨盘中, 从道中, 也从梦中。

    天地磨盘还在, 道和梦也都还在, 但孟彰已经醒过来, 看见了这天地万象。在他醒来的那一刻,天地一片谙寂。

    这种谙寂,并不是天地就此消湮了所有的动静、声息, 也不是所有的动静、声息在孟彰眼里都消失无踪, 而是……

    有一股磅礴的天地威压镇住了这一方地界。

    是三灾劫数。

    是他的三灾劫数来了。

    比所有旁观者的判断都快一步,孟彰得出了结论, 而且是更精确的结论。

    不单单只是三灾劫数,而是三灾劫数齐至。

    孟彰将在同一日迎来他的所有三灾劫数。

    明白这一点的那顷刻间, 饶是孟彰,嘴角也有些抽搐。

    这么看得起他的吗?居然要他连渡三灾劫数?

    抱怨归抱怨,孟彰也并不真的就怕了这三灾劫数。

    他招招手,《酆都万象图》和金色贝叶齐齐飞回孟彰手里。

    孟彰看得一眼,直接就把这两件至宝塞回他自己的随身小阴域里去了。

    不独独是外间对孟彰不甚了解的陌生人,就连郁垒、神荼这等与孟彰很是相熟的阴神神尊们都被他的做派给惊到了。

    不是,你是要连渡元神三灾啊!居然还把顶尖的护道至宝给收起来了,选择自己直面劫数?

    你到底是艺高人胆大,还是太过妄勇、不识天高地厚啊?

    元神三灾说是灾劫,但实际上应该算是天地对修行者本身修行成果的阶段性考验,世人畏之避之,不过是天地对修行者这一阶段的修行成果要求有点高罢了……

    孟彰闭了闭眼睛,感受那自心神间吹拂而过的风。

    修行者修出阴神以后,阴神可以行走天地,但需得避风、避雨、避光、避火,避一切带着阳和之气的力量。

    直到阴神渐渐壮大,养成元神,才算是能相对自如地行走天地之间,参悟天地的道与力。

    但即便阴神已壮大成元神,元神不强横到一定程度,也承受不住天地间的异力。

    赑风、阴火、天雷,就是天地间对元神威胁比较大的代表性力量了……

    赑风无形无质,但吹拂过元神,却像是尖刀在来回地剜刮,更有那赑风,寻着了孟彰元神上的空隙就要往里钻缝,很不能将孟彰的元神都给割裂了。

    孟彰哼也不哼,就像年幼时候躺在床榻上感受灵魂和灵魂相互挤压、彼此撕扯的感觉那样。

    那个时候他都熬过来了,如今不过是重温了一下旧日光景罢了,只要这赑风撕裂不了他的元神,那便没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不知过去了多久,赑风才终于停住了,留下孟彰被割裂得到处是细碎伤口的元神。

    孟彰未曾动作,但他的心神中,一颗褐色草种惊鸿一现。

    这不是真正的曼珠沙华草种,而不过是曼珠沙华的道痕。

    草种在孟彰心神中快速抽根发芽,随后就有晶莹水珠在曼珠沙华的叶梢摇落,没入孟彰元神那些细碎伤口中。

    孟彰元神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终至完好无损。

    褐色草种生长出的曼珠沙华没有就此隐去,它悬停在孟彰的元神之上,兢兢业业等待着第二道灾劫的到来。

    也没让它和孟彰等太久,一缕苍白的火焰凭空出现在孟彰元神身前。没有风,也不见有什么动静,但那苍白的火焰却是呼啦一声,展开成一片火场,而孟彰的元神就立在火场中央,被火场中的火焰包裹着焚烧。

    孟彰原以为第二道灾劫的阴火会像第一道灾劫的赑风一样,更考验修行者的元神萃明程度,但不是。

    承受阴火灼烧的孟彰眼前一阵阵光影流动。

    那苍白火焰说是火焰,其实更像是镜子。

    每一点苍白火焰,都是一面镜子。

    它们……

    映照出了孟彰的面容,叩问着孟彰心神间的每一点晦涩幽微。

    是的,不是元神,是心神。

    这阴火灾劫与其说是元神劫数,其实更像是心魔劫数。

    也不知单只孟彰这样,还是所有渡这一重灾劫的修行者都是这样的。

    孟彰没空细想,也没想去细想,他看向了这些苍白火焰,选择直面这些阴火。

    在孟清章的那一世里,他承认了自己的平庸,也接受了自己的平庸,所以哪怕现在来到这方世界,得到了家人的诸多庇护,站在家人为他搭建的基础上步步往前、步步往上到这一日,他也记得且接受自己的平庸。

    他有过怨怼,在每日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有过犹豫,在面对那些鬼婴胎灵的时候;他有过退缩,在司马慎寻求他的辅佐的时候;他有过得意,在童子学学舍那些同窗或是敬畏或是仰望他的时候;他有过骄傲,在安阳孟氏族中确定他为一族“麒麟子”,希望他能在成长起来以后成为安阳孟氏的又一根撑天梁柱的时候……

    他就像接受过自己的平庸一样,接受自己的普通。

    接受……自己也就是一个会得意、会骄傲、会愤恨、会怨怼的普通人。

    但同样的,他也接受一路走过来的他自己。

    无须他人献花,无须他人歌颂,甚至无须他们知晓,他接受所有的他自己。

    所以,他还是会沿着他自己选定的方向继续往前。

    阴火如镜子,有倒映出孟彰狰狞的眉眼,有倒映出他怨毒的嘴脸,有倒映他得意骄傲的猖狂,有倒映他沾沾自喜的模样,也……

    映照出他清淡平和的样子,映照出他一往无前的样子,映照出他欣然满足的样子。

    它们映照着他的所有模样。

    但孟彰选择了接纳,选择了承认,所以那些伤人的尖刺、那些冲击着人自身认知的浊浪,都在孟彰的面前化作了柔软的毛发、冲刷沙面的海水。

    阴火无力地跳动一下,终于彻底湮灭。

    孟彰的心神、元神中,气机无比的圆润统一,不像是在渡阴火这重元神三灾劫数,而更像是在温泉里浸泡过一回似的。

    悬停在他心神之上的曼珠沙华道痕动都未动,更遑论是要摇落水珠来替孟彰疗养元神了。

    倒是外间的旁观者,见孟彰如此轻松地渡过这阴火灾劫,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家的感知。

    “真的假的,这孟彰小郎君,心性这样出众的吗?!”

    “嗯……”

    “难得!真的难得!”

    “我知道他迟早会是我辈中人,但没想到会这么早、这么快的啊!赑风和阴火灾劫都轻松渡过了,接下来的天雷灾劫,还为难得了他吗?”

    “倒也未必。对于他这样的阴灵来说,天雷灾劫,或许才是最难熬的……”

    “这话你自己说了,你自己信么?可莫要忘了,这孟彰小郎君手上还掐着两件护道至宝呢!只要他随便请出一个来,这天雷劫怕也就那样了。”

    孟彰的头顶虚空有大片大片的云雾聚拢。这些云雾层层积压、催逼,竟是硬生生从最初的浅白压成了漆黑。

    它挡住了所有的天光,连孟彰这样已经连渡过赑风、阴火两重灾劫的元神境界修士,也不过只是能够模模糊糊看到远处的影子而已。

    孟彰索性就懒得费那样的力气了。

    元神三灾,赑风考验修行者元神的萃明程度,阴火考验修行者心神的澄明程度,轮到最后的天雷灾劫,总也该是到修行者的力量了。

    修行者修的是道,成的是自身,是成就己身生命层次的连连蜕变和跃升。

    力量,则是修行者生命层次的外显,是护道、行道必不可少的手段。

    当然,更关键的是,孟彰根底就是一个阴灵。

    天雷这种东西,孟彰现在是不敢沾着一星半点的。

    他头上束着的发带松动解开,在孟彰身后飘荡来回。

    每飘荡得一圈,星河发带便拉长壮大一回、解离一回。

    于是等到天上的雷云终于酝酿妥当,孟彰周身环绕的,早已不是那一条玄黑的发带了,而是一条璀璨瑰丽的星河。

    星河中,无数星辰一般的梦境世界载沉载浮。而在这些梦境世界之中,还可以清楚地看见一道道人影。

    这些人影眉目清晰深刻,身上袍服或是庄严或是简单,但都有沉重的威压覆盖周身。

    雷龙在黑沉云层间游走咆哮,而星河中的诸位梦境主角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们分明是在不同的梦境世界里,在自己的故事线里步步经营、步步往上,寻找着也创造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生命巅峰,但这一刻,他们却俨然已经来到了他们当前所能达到的最为强盛的时候。

    孕育他们的梦境世界也在源源不断地为他们加持力量。

    这才是星河发带被催发到极致时候展现的最强状态。

    当然,只是当前的。

    等孟彰日后修为再次精进、再度祭炼这件灵宝,推动灵宝跃迁,这件灵宝所能发挥出来的力量还会更强。

    见得这件灵宝所显现出来的力量,旁观的各家修行者纷纷将视线投向小说家诸位主编处。

    小说家的诸位主编甚至都不需要任何交流,当下就对着望过来的那些视线露出一个近乎一模一样的得意笑容。

    “这也就是孟编他自己参悟摸索出来的法门,虽然跟我们小说家的神通是有些相似,但也只是相似而已,不一样还是不一样……”

    “就是,说来也是可惜,我们家那秘传神通虽然也交到孟编手里了,但看样子孟编只是参考了相关的思路,没有真正修炼那门神通。不然,说不得我们今日还能见一见这门秘传神通的完整模样。”

    “唉,也就只能想一想了,孟编毕竟是修的梦道,跟我们小说家是有些相像,但毕竟不一样,与其惦记孟编,不如我们自己再多努力琢磨琢磨。”

    “就是,虽然我们这些人比较愚钝,但孟编悟性高绝啊,有他在旁边帮忙指引,我们说不得还真能将这门秘传神通入门……”

    到底是太得意惹人怨妒,眼见着小说家这些主编越说越高兴,在天地各方围观这边动静的诸位修行者中,终于有一位忍不住出口插刀。

    “你们想得是很好,但你们是不是想得太好了,我看这孟彰小郎君,未必会在这方世界留太长时间啊?”

    诸位小说家主编脸上的笑容齐齐一顿。

    其他各位修行者见得,也都纷纷插刀,好让这些高兴得太过的小说家主编清醒清醒。

    “何况据我们所知,孟彰小郎君这一路修行过来,也没多仰仗你们小说家,从你们小说家借去几分力吧?”

    “咦?孟彰小郎君在小说家的那个编辑,不就是简单挂个名的吗?也没见他在你们小说家发行的诸多小传、小集里,有做过什么事啊?”

    “诶?原来没有的吗?刚刚听诸位小说家的主编这样兴奋、骄傲、得意,我还以为孟彰小郎君真是小说家里的中坚人物呢,没想到……”

    “原来只是挂个名儿的虚职啊。”

    诸位小说家主编的笑容都快要挂不住了,但他们很快想到了什么,笑容又重新展开,还笑得越发的灿烂。

    “只是挂名吗?可就算是只挂名,孟彰小郎君也单只在我们小说家里挂个名而已,其他的,有吗?”

    “不是自家里压根就没有什么好东西能叫孟彰小郎君看中的,所以孟彰小郎君才压根儿不考虑你们家的吧?哎啊,是挺可惜的……”

    真论起阴阳怪气来,就算是自荀子传承下来的百家一脉,也远不及现如今的小说家诸位主编。

    这不,小说家诸位主编们一抓住了重点,那些修行者的脸色又开始难看起来了。

    也幸好这点准备的间隙也没有多长时间,那边轰然劈下的天雷就将所有修行者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

    天雷劈下,当先做出应对的不是孟彰,而是将他圈拢在内的星河发带。

    星河发带轻轻一旋,内中一颗星辰星光大盛。

    有人自那璀璨夺目的星光中走出,火尖枪高指,轻易劈碎那一道雷霆。

    红绫飘荡,为他抚平周围仍旧激荡的雷火气息。

    “再来!”童子吒喝一声,脚下风火轮显化,将他托起上了半空。

    苍天似被激怒,雷霆如雨落下。

    “叮!叮!叮!”

    任是雷霆如何密集、迅速,火尖枪也仍旧将那些雷霆给劈成雷星。

    只是那雷霆一重接一重,一浪接一浪,几乎没有断绝的时候,饶是那红衣小童再骁勇,到得他呼吸开始变得急促的时候,那苍天上的雷云也不过是褪去了一点色度而已。

    哪吒眯着眼睛看了看那依旧黑沉的雷云,看那雷云中穿行咆哮的雷龙。

    他忽然回身,看向了被星河簇拥环护在中央的孟彰。

    两个童子目光一碰,不需什么言语,也都已经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哪吒笑着咧出一口白牙,回身看着那厚重的雷云。

    “天雷,我哪吒来了!”

    风火轮转动,托着哪吒直入云霄。火尖枪跟随哪吒,甚至先哪吒一步插·入了云层之中。

    云层被炸开的火光烧出了一大片空洞。

    等这个空洞被填补完毕,这云层的颜色又褪去了一个色度。

    早先被完全遮挡去的天光依稀显出了些痕迹,叫内外的人都看得更清楚了几分。

    但除了孟彰自己以外,旁观的人见着哪吒那般惨烈又决绝的结局,又更沉默了几分。直到好一会儿之后,才有人说话。

    “这孟彰小郎君的性子,好生决绝啊……”

    虽然现在做出决绝之事的是那自称哪吒的红衣小童,但那哪吒是孟彰的梦境生灵,所以从根本上来说,真正决绝的果然还是孟彰。

    可正是有着这种清楚的认知,所以绝大多数围观的人又不由得生出了疑惑。

    “这孟彰小郎君出身世家,一直是被娇养长大的,就算入了阴世后,也没遇上几次事,他是打哪儿养出的这样决绝性子的?”

    怎么想都想不到真正原因的这些修行者们,最终将这一切归结于梦道以及无边梦海。

    “……谁知道孟彰这小郎君在无边梦海里到底都遭遇过什么呢?”

    “也是,无边梦海那样繁杂广阔,梦道又那样诡谲玄奇,他养出个什么性子来都不奇怪的……”

    “梦道……”

    “无边梦海……”

    不得不说,他们心动了。但他们这些修行者又都很明白,梦道绝不是那么容易修行的大道,无边梦海也危险得很。

    稍有异常,这些梦道修行者就迷失了。

    至于无边梦海……

    无边梦海里孕育的梦魇和梦灵多了去,可就算是他们,能在无边梦海里真正修有所成的,也不多。

    更更重要的是,现在无边梦海可是被那位看上了。

    这时候想要打无边梦海的主意……

    真当你也是孟彰小郎君呢。

    孟彰压根没注意那些旁观者,也没在意他们那些带着各色情绪的目光,他只专注于他的天雷劫。

    哪吒在雷云中陨灭之后,星河发带中那颗孕育出他的梦境世界也不过是黯淡下去而已,哪怕孟彰从此不再祭炼、提升星河发带,不足百年时间,这座梦境世界也能恢复过来。

    星河发带的恢复和损耗不成问题,所以接下来孟彰需要考虑的是,是不是继续用星河发带消磨天雷劫,直到他渡过这天雷劫,又或者动用其他的手段。

    孟彰看了一眼环绕在他周围、将他护得严实的星河,忽然笑了一下。

    “罢了。”

    随着他心神念定,星河盘旋回拢,一圈一圈地护持孟彰。而在星河之外,却有一个上青下玄的虚幻大磨虚虚显出模样。

    它的成形很缓慢,而且看起来就很艰难,但见到它的那一刻,所有旁观的修行者的瞳孔都禁不住收缩了一下。

    他们盯着星河中的孟彰像是普通凡人见了鬼一样。

    虽然身为阴灵的孟彰,在寻常凡人眼里确实也是一个鬼。

    “天、天地磨盘?!”

    “不是,他这就把天地磨盘的道痕给弄出来了?!”

    “这才过去多久,六年有没有?六年有没有?!他居然真的参悟天地磨盘所有得,直接把天地磨盘给凝练出来渡他的天雷劫了?!”

    “天地磨盘一出,天雷劫算什么劫数?上上好的补品吧!”

    果然,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上青下玄的磨盘轻易就把向着孟彰劈来的天雷磨成了最为精纯阳和的元气。

    这些元气循着天地磨盘和孟彰的联络,直接流向孟彰那边。

    孟彰闭上眼睛,汲取汇聚过来的元气炼化,剩下的一成补入缭绕在他周身的星河之中,趁机祭炼他这件本命灵器。

    待到那些劈下的天雷被磨灭,天地磨盘尤嫌不足,直接挪向雷云那边。

    它的挪移速度很慢,像是老人在拖着远超过他所能承受的重量的杂物一样缓慢移动,但雷云不动,它便是再慢,也终于没入了雷云之中。

    天地磨盘入了天雷劫云,就像是雷云中陡然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孔洞,被拖拽着显出了一个急剧转动的漩涡。

    那几乎遍布了这一方天穹的雷云被拖着拽着没入漩涡之中,又被漩涡磨炼成最精纯阳和的元气,遥遥汇入孟彰所在。

    看着急剧缩小的天雷劫云,旁观的各位修行者面面相觑,却又都默然无语。

    尤其是道门那边的修行者。

    孟彰这一次是连渡三灾劫数,直接从元神境界突破到阳神境界。

    他这一次闭关可谓是收获满满,起码是超越了他自己最开始时候的想象。可是他们怎么办?

    孟彰从入梦海闭关到现在完成突破成就阳神,拢共也就用去了七年多八年不到的时间。虽然距离他们约定的十年还剩下两年多,但……

    他们的道门天庭还没有完全建成。

    两年多的时间,正正是他们准备完成最后一步的时候。

    所以他们要怎么办?难道还要跟孟彰小郎君商量,说让他再接着闭关,把这两年多的时间过完,好让他们按计划将剩下的事情做完?

    现在这样……

    且不说孟彰背后的那些存在,只看孟彰他自己,他们也不能这样欺人。

    头一次跟孟彰商量,已经多少带着点强硬的意味了,如果不是他们给出了足够的补偿,恐怕这件事非但不能成,还会为他们天庭乃至道门招来大祸。若还要再来一次……

    不成不成,这是绝对不能提的,甚至连想都不能想!

    可是如果这个时候放出了个孟彰小郎君来,那他们道门天庭这边,还能按着计划顺顺利利创立吗?

    道门各位修行者周身略显低沉的气压却没有哪个修行者会错过。

    他们彼此交换着视线,都看见对方眼里颇有些幸灾乐祸的笑意。

    现在,留给道门天庭选择的余地可是不多了啊。

    第 524 章

    孟彰还是不理会这些个, 待到天雷劫云彻底消散,他沐浴过天地降落的甘霖后,便直接带着星河发带返回了梦海学宫深处。

    至于天地磨盘, 早在天雷劫云消散的同时, 也一并隐遁天地了。

    等孟彰巩固了修为境界, 温养、重新祭炼了星河发带, 已经又是一年半的光阴流去了。

    他坐在梦海学宫的祭酒小院里,观望天地十方。

    不知是不是他的缘故, 明明在孟彰刚刚渡完三灾劫数的时候还未曾完全创立的道门天庭, 此刻已经真正立起了天宫。

    天宫中八部职司齐备,诸位仙神执掌权柄,辅助天地运转, 竟也很有模有样, 完全不像是才刚创立的。

    但孟彰多看两眼, 却从中发现了许多与他早先所得到的情报不甚相符的地方。

    本来据说是该由道门修行者执掌的权柄, 现在落在了其他人的头上。而这些人中, 有炎黄人族一些颇有贤名的先祖, 也有几个是世家祠堂里年年香火供奉的人物。

    显见, 为了能尽快立起天宫, 道门内部着实很是做出了一番调整。

    孟彰对此不置一词。

    左不过是些利益交换罢了。

    道门虽然与炎黄人族并非完全一体,但炎黄人族内部对道门的蚕食一直没有停下过,且进退间很有章程, 显见炎黄人族族群内部对于道门那边的事情, 也是有人专门负责打理的。

    只要炎黄人族有安排就好,至于他们到底是怎么个打算的, 孟彰都不打算插手。

    正如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样,他在这方世界待不久了, 他现在要做的应该是减法,而不是加法,不是要接连不断地往他自己身上揽事情。

    更重要的是,孟彰并不觉得自己接手这事能处理得比现在更好、更周全。

    道门天庭的天宫里诸仙神各司职守,九州晋廷里的将相公卿看上去也同心协作,彼此间甚是相得……

    至少是要比孟彰入梦海闭关修行之前所见更为相得的。

    而朝廷中将相公卿倘若果真完全拧合成一股力量,真正备受威胁的,就是龙椅上坐着的那个。

    孟彰往阳世帝都洛阳中多看了两眼。

    阳世帝都洛阳中,戴冕旒、穿龙袍的俨然已经变成了曾经的东宫太子司马慎。曾经的皇帝司马钟则很自然地领了一个太上皇的尊号,在内宫中荣养。

    司马慎果然还是自己坐上那个位置了。

    孟彰只是暗道一声,目光从司马慎那边挪开。不过他也没有完全挪开视线,他的视线还停留在晋廷的内宫中。

    并不花费他多少时间,孟彰便找到了贾南风。

    是的,贾南风还活着。

    司马慎到底还顾念着贾南风曾经的慈爱,也怜悯她曾经的遭遇,非但留了贾南风一命,还循依法理,尊贾南风做个太上皇后。

    ……贾南风本人大概是不太乐意继续跟这家子捆绑在一起的。

    孟彰遥遥看着贾南风那沉默安静的宫苑,轻易得出了结论。

    但相比起被送入阴世天地里去的曾经的杨太后,贾南风的结局算是很不错了的。

    孟彰掐着指头有模有样地算了一下。

    毕竟贾南风在那个关键的时候选择捅刀司马慎呢,虽然没成功,但就事情的性质来说,总是要比曾经那杨太后试图借助司马慎的后位来收拢世家助力做出的事情要严重的。

    可偏偏就是杨太后的结局更凄惨一些……

    孟彰在心下摇头。

    没想到他们司马氏居然也想要削弱世家。不过可惜的是,司马慎的动作太隐蔽,也动静太小了,根本是一点效果都没有,反而更刺激了那些世家,叫司马慎自杨太后过世后的日子就不太好过。

    司马慎啊,真是“歹竹出好笋”和“生不逢时”的典型了。

    孟彰这样慨叹着,完全不理会司马慎这“生不逢时”里头,有他自己出的一份力。

    因为司马慎所以会选择削弱世家,根本就在孟彰那梦海学宫里所教出来的那些生员。

    那些梦海学宫的生员,尤其是出身低微的寒门子、平民子,从学宫里学有所成以后便迫不及待地运用起来,为自己改善处境、改变命运。

    他们所冲击的,最开始根本就不是社会层次结构,而是代表着生产力的技术和技艺。

    而世家所以是世家,除了他们历代先人的积累以外,更重要的还是他们的垄断。

    他们垄断了地位、封锁了知识和技艺。

    所以当这些掌握着曾经消失在岁月中却不输于当世顶尖技艺的技术和技艺再次出现的时候,世家很自然、也很傲慢地再次选择了垄断,选择了封锁。

    但梦海学宫在,这些技术、技艺是他们说封锁说垄断就能封锁就能垄断的吗?

    争端很自然爆发。

    在争端爆发的最初,梦海学宫学子自保有余,但要保住身边的人、保住自己应得的利益,是不可能的。

    他们没有足够的体量、没有足够的积累,更没有足够的力量。

    如果不是诸世家知道梦海学宫背后的份量而选择相对更为柔和的手段,这些学子恐怕连自己都保不住。

    可即便如此,察觉到威胁的诸世家也已经在调整应对策略了。

    他们用丰厚的利益拉拢。

    短时间之内,诸世家的这些拉拢是成功的。但他们成功,司马氏那边也不失败。

    尤其是在司马慎妥协登基、本来举兵逼向帝都洛阳的各位司马氏藩王自觉退兵,司马氏内部力量进一步统合以后,皇族司马氏天然就受到那些出身低微的寒门子、平民子的向往。

    司马慎当然想要收拢这些梦海学宫学子。

    但他遇到了对手,很棘手、很难处理的对手。

    没错,就是诸世家。

    在司马慎开始打开宫门,打算用官职、名望、俸禄收拢这些梦海学宫学子的时候,他赫然发现除了他之外,还有各大世家在用同样的东西做同样的事情。

    名望和俸禄也就算了,连朝廷的官职各大世家都能许出去,这天下到底是谁家的天下?

    闭了宫门独自坐在寂静、幽暗大殿中的司马慎这样叩问自己,也叩问自己头上戴的冕旒、穿的龙袍。

    是,“王与马共天下”是晋廷最初就定下的国策,但那时候的晋廷和现在的晋廷,是一样的吗?!

    那时候晋廷要面对的时局,是现在的晋廷所要面对的时局吗?!

    司马慎自己心里有答案。

    可司马晋就是这样的根底,纵然司马慎自己心里有答案,他又能做多少呢?他又能做到多少呢?

    所以,当孟彰渡过元神三灾成就阳神并巩固了修为出关后,他看到的就是这样若即若离的、别扭的晋廷和司马慎。

    再这样下去……

    孟彰盯着阳世九州地界连连掐指推算。

    司马慎能安稳在他的皇座上过完他整整两百载的执政岁月,便算是他的能耐。

    因为,这才只是个开始啊。

    梦海学宫还在,它接下来还会大开门户,接纳来自炎黄九州的所有有缘之人。到时候这炎黄九州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就连孟彰也只能窥见一角,并不能完全洞明。

    其他人?大概也就只有那么一些能够遍察所有变数,算定这九州天下最终的模样吧。

    孟彰如果真想知道的话,其实可以去寻人问一问。

    料想祂们也不介意为孟彰解答这样的疑问,但孟彰自己没这个想法。

    他一直认为,对于族群来说,变数其实就是生气。没有变数的族群,和死水也差不多了。

    就这个标准来说,佛门其实也算是炎黄族群的一个变数。

    只是这个变数……

    孟彰转了目光去看炎黄九州与草原部族之间的边界城镇。

    属于好坏参半。

    端看代表着炎黄九州正朔的那群人要怎么用,又会怎么限制他们。

    但从佛门目前还不疾不徐、和风细雨的动作来看,佛门已经是做好了跟炎黄九州内部诸多法脉、学说慢慢拉扯的准备了。

    他们不急于一时的大兴,他们想要在炎黄九州内部扎根,直到跟炎黄人族一体同生。

    佛门……

    眼光着实不错。

    孟彰心下赞了一回。

    孟彰遥遥稽首,对阳世九州里诸位大修行者作礼。

    哪怕有梦海学宫遮掩,这些大修行者们基本没能察觉到孟彰投注过去的视线。

    待孟彰再次坐定后,他看向的却是安阳郡和茅山两处地界,看向这两处地界中生活的孟氏族人。

    安阳孟氏选择守成。面对接连冒头的梦海学宫学子,他们是不拒绝也不打压的态度。

    若有可以合作的,他们都会选择合作,若是不能,他们也不会勉强,可谓是很随意了。

    茅山孟氏那边由孟珏做主,倒是对梦海学宫的学子更亲和一些,但也没有亲和到亲近。他们之间还存在着一定的距离。

    但不论是各世家和司马氏也好,还是那些梦海学宫学子也罢,他们都理解地选择了接受,轻易不会把孟氏拖入选择中。

    看起来,孟氏可以在这正酝酿的时代浪潮中保持一定的超然地位。

    孟彰很有些高兴。

    他头上毕竟还顶着个孟氏麒麟子的名头,真要是因为他搞出来的梦海学宫把孟氏给直接吞没了……

    孟彰会转开眼去。

    左右他家里,他阿父、阿母和阿姐是再如何都不需要他担心的,剩下也就大兄和二兄。但大兄和二兄有阿父、阿母和阿姐照看着,怎么都不会真出什么事儿。

    而只要他们一家子没出什么大问题,安阳孟氏也好,茅山孟氏也罢,就还存留有一脉足以保证整个孟氏血脉承继的力量。

    就算中间孟氏真遭遇了什么,也必定不会是最终的结局,他们还会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何况现在梦海学宫的学子和两支孟氏之间的相处也还算友善,显见再如何,梦海学宫的学子也会给孟氏留一条生路,不会叫他们彻底断绝了气数。

    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至于烦恼、进退皆难的司马慎……

    且由着他烦恼、为难去吧。这才哪到哪?往后还多的是他发愁、为难的时候呢。

    相比起阳世那边,孟彰其实还更好奇阴世天地。

    他好奇阴世天地里炎黄人族各朝各代的龙庭很久了,但可惜的是,现在阳世里是司马晋的天下,所以阴世炎黄九州里,也是司马晋的龙庭统辖天下炎黄人族阴灵。

    不过其他各朝各代的阴世龙庭无所谓,孟彰倒是真的很想见一见始皇帝。

    尤其现在已经是阳神修为的他审视自身,居然发现他跟秦廷有一分因果。

    当日有大修行者循迹自天外而来要进入这方天地寻找,是秦廷的将军奉始皇帝令拦住了人,才叫那人没找到孟彰这边来……

    虽然就算那个人找过来,大概也突破不了他家阿父、阿母和阿姐的保护直接找到他,虽然始皇帝也不单只是为了他,但事情人家做下了,也没有以此为凭找到孟彰这里来,孟彰就承了这份人情。

    可就是因为承了这份人情,所以孟彰才想要尽快报还回去。

    他敬重秦始皇帝不假,但以秦始皇帝的身份和位格,牵扯到他的事情一定非比寻常。若不趁着眼下时局还算平稳,而他也确实有几分能力的时候把事情协定下来,孟彰怕后头会因为这份人情把自己给整个祭献出去了。

    孟婆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在孟彰把目光转向秦廷的阴世龙庭地界的时候,一道玄光从天而降,落在孟彰近前。

    感觉到那熟悉的气机,孟彰伸出手去接下那道玄光。

    “……寻找扶苏?”

    孟彰愣怔在场,险些没能反应过来。

    更叫他觉得荒谬的是……

    “当初末代商王殷受托我寻找妲己,现在秦始皇帝托我寻找扶苏?!”孟彰问,“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真当我有寻找失踪人口的特别……”

    孟彰话没有说完,就把剩下的话给吞回去了。

    他看看孟蕴所在的方向,又看看这梦海学宫,终于彻底想明白了个中的关键。

    他姐孟蕴,未来的孟婆,每日里就守在奈何桥头给每一个经过的、要去轮回转世的阴魂递一碗孟婆汤。

    也就是从理论上来说,他姐孟婆真的见过天地里的每一位生灵。

    况且以孟婆的能耐,也没有哪个生灵有本事在喝下孟婆汤转生阳世天地的那段时间里一直遮掩自己的本源。

    “唉。”孟彰幽幽叹一声,自言自语般地对孟婆说,“还是得劳烦你,阿姐。”

    那道玄光从孟彰手上直接崩散消失。

    这代表着孟婆答应了。

    而也是这个时候,孟彰身上跟秦廷秦始皇帝的那一份因果亦在崩散消解。

    孟彰看了看秦廷的方向,又看看自己,忽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不是笑的谁个,他就是笑他自己。

    他笑,在连渡了元神三灾以后,他真将自己当个人物了。

    但其实,他还是个普通的修行者。

    从孟彰出关以来就一直有些浮动的气机再次沉淀下来,连带着他周身的气息都变得越更圆润平和。

    他站起身来。

    束发的星河发带自然脱落,展开浩瀚星河。

    一个又一个梦境主角从星河中走出,在孟彰这个祭酒小院站定。

    细细数去,这些梦境主角赫然已经超过了三千之数。

    也不难理解,孟彰这一次催动星河发带,召唤星河发带中的诸多梦境主角,可不是要请他们来帮忙战斗的。不需要保证战斗力,那人数上自然就比较多。

    玄奘大法师、文曲星许仕林、书虫、守藏阁主等等梦境生灵凝望着孟彰。

    孟彰对他们一礼:“劳烦各位了。”

    玄奘大法师、文曲星许仕林、书虫、守藏阁主等梦境生灵尽都还礼:“梦主放心,我们必定尽力而为。”

    孟彰看着他们走出这个祭酒小院,向着梦海学宫的各处而去。

    梦海学宫要留在这方天地的无边梦海,而孟彰在这方天地里待不了太久的时间了,他不尽量把梦海学宫里收藏的诸多法脉、道统、技艺、思想等等等等复刻一份带走,那他自己不是很亏?

    要知道,孟彰修的可是梦道。

    而梦道的基础、底蕴甚至是极限,都是建立在梦道修士个人的思想和知识上的。孟彰要把自己的诸多梦境世界炼假成真,这些知识更是极其重要的部分。

    孟彰才不会错过了这份庞大的修行资粮呢。

    只是到底分出去了太多的梦境生灵,而且随着这些梦境生灵翻阅、记忆梦海学宫中的诸多收藏,孟彰精神层面上的负担越来越重。

    即便他已经是阳神境界的修行者,那负累也拖得孟彰昏昏欲睡。

    孟彰也没硬支撑着,到实在倦意深重,他自己便寻了个舒坦的地儿睡过去了。

    左右这里是梦海学宫祭酒小院,是他自己的地盘,他自己尽可以随意。

    孟彰这一睡,睡得可谓是昏天黑地,谁都打扰不了他。

    孟蕴和顾瑾来过梦海学宫一趟,遥遥见得孟彰那昏睡的模样,孟蕴当下就忍不住笑弯了眼。

    顾瑾心中欢喜,当下就要取出笔墨来为孟蕴留下这一刻。

    但孟蕴拦下了。

    “留下证据了叫阿彰知道,他是必要恼的。”

    顾瑾还是有些犹豫。

    孟蕴说:“我现在瞧见了,也记住了,就忘不了了,倒是你果真留下画像,叫阿彰恼了你,我是不会为你说话的。”

    顾瑾这才作罢了。

    没有孟蕴替他说话,孟彰折腾起他来,可不会节省力气和心思。他……

    他扛不住。

    孟蕴又忍不住笑了。

    顾瑾无奈唤一声:“娘子……”

    孟彰也不知道自己睡这一觉,还成了孟蕴和顾瑾夫妻情深的一环,他无知无觉地睡熟,待他醒来,梦海学宫里早没有那对年轻夫妻的身影了。

    他也不在意,只查看清点他的收获。

    在星河发带靠近中央的星海中,比孟彰入睡前多出了一颗耀眼至极的恒星。恒星内核中的,并不是其他,而是一座学宫。

    和星河发带外间的梦海学宫一模一样的学宫。

    孟彰神意探入其中查看,终于确定相同的不止有学宫的形制,还有学宫中收藏的诸多传承。

    当然,是梦海学宫当前所有的诸多传承。

    在兢兢业业的梦魇梦灵的努力下,梦海学宫每一日都会有新增的法脉、道统、知识、技艺等等传承录入。

    这又是孟彰这星河发带中的学宫所不能比的。

    但孟彰也没计较,就当前所获取的这些,已经足够他消化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在真正离去以前还会再复刻一遍,到时候若还是没收录进来,那便是他与它们无缘。

    孟彰很看得开。

    接下来他要做的,是另一件事。

    “……基本也差不多可以了。”

    他站起身,简单整理过身上的袍服后,就将梦海学宫祭酒符节抛出。

    符节悬停在他的头顶虚空。

    而孟彰双手交叠额前,端正且郑重地向着梦海学宫祭酒符节、也向无边梦海拜得一礼。

    “今我,孟彰,梦海学宫初代祭酒,自愿将梦海学宫祭献于无边梦海,望……”

    “我炎黄人族传承不绝、繁荣昌盛。”

    “望……”

    “无边梦海永存,梦道不绝。”

    符节被仪轨的力量寸寸崩解,又循着仪轨开辟出来的通道,直入无边梦海深处。

    无边梦海沉寂了一瞬,旋即有浓重的白雾从各处蔓延而来,无视梦海学宫的重重防护进入学宫之中,如同巡视一样淌过梦海学宫的每一处地界、每一个布置。

    还待在梦海学宫里的学子都来不及反应,就被白雾给吞没了。但他们来未曾慌乱,身上带着的学宫学子凭证便自动汲取了一缕白雾,护持在他们左近。

    他们终于安心下来,安静等待白雾的散去。

    在梦海学宫里,他们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学宫学子凭证都不能解决的问题。

    可梦海学宫的学子们能轻易镇定下来,只等变化的结束,学宫外观望的各方修行者心情却没那么冷静。

    “虽然早就已经猜想过可能会有这么一遭了,但没想到,这孟彰小郎君竟然真能这么舍得,我还以为他多少要再犹豫一阵的。”

    “谁说不是呢?话说回来,是不是像他这样一直被富养长大的小郎君,都有这般不把机缘当机缘的豪富意气?”

    “你问我,我又问谁个来?难道我就是跟他一样被富养长大的?”

    “我看不是。被一路富养长大最终成了守财奴的也不少。还是得要看个人秉性。”

    “我觉得也是。不是谁个都有他这样的胸怀的……”

    有人慢悠悠地接了一句话。

    “所以他得到的回报,也将是旁人所不能比拟的。”

    白雾在梦海学宫中徘徊了足有一个半时辰,才如潮水一般退去。

    但退去的白雾并不是如它到来时候一样回归到无边梦海里,而是来到了孟彰所在的学宫祭酒小院。

    它在孟彰面前翻滚着,最终化作一个“梦”,落入学宫祭酒小院的中枢所在。

    孟彰再顾不得其他,眼中只有那一个“梦”。

    这不单单是字,不单单是大道神篆,它更是道。

    它就是“梦”道的具象。

    孟彰的全副心神都追逐着梦道,尽力去理解、去参悟,都顾不上那自天穹最深处浩浩荡荡落在他身上的五彩华光。

    功德光、福德光、圣德光、道德光、阴德光。

    五德华光照耀,把孟彰映衬得恍如神人。

    在五德华光之外,还有炎黄人族气运、无边梦海气运如同开闸的江水一般往着孟彰头顶倾泻。

    一条浩荡星河浮现,轻易镇压住孟彰这陡然高涨的气运。

    第 525 章

    遵循着孟彰的意志, 当那五彩的五德华光落入孟彰元神的那一刻,便开始无声燃烧起来。

    无边梦海为孟彰所开放的“梦”之大道,变幻莫测、奇诡跳跃的“梦”之大道被一点点铭刻在孟彰的阳神上。

    孟彰此刻还是无知无觉地盯着那个“梦”之大道神篆, 但他已经下意识为他自己做出了最优的选择。

    ——他才刚连渡元神三灾成就阳神。如果放任五德华光为他加持修行, 凭这五德华光的庞大体量, 他很轻易就会被推到更高的修为境界去。

    但那样一来, 孟彰修为晋升的速度就太快了。

    晋升太快,对孟彰本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可如果让孟彰把这些五德华光留下, 那就又太浪费了。他总是要离开这方世界的, 若孟彰带着这些五德华光一起离开,等孟彰进入新的世界以后,这些五德华光基本就只剩下一个装饰的作用。

    倒也真不是就全无用处了, 毕竟顶着这些五德华光, 就等同于被打上“大好人”的标记, 不论孟彰在此后去往哪一方世界、遇到怎么样的族群, 他都会轻易被接纳, 会有一个更顺利的开端。

    可除了这个, 还剩下什么呢?

    似孟彰现在这样, 趁着无边梦海对他彻底敞开的机会, 借助天降的五德华光把“梦”之大道神篆刻印在他的阳神之中,才是真正赚大了。

    日后不管孟彰走到那一方天地,都能有一方世界的“梦”之大道痕迹被留在孟彰的阳神中, 供他取用、供他修行。

    若孟彰真有那等机缘, 把诸多世界的“梦”之大道痕迹全都烙印在他的阳神中,再以他自身的阳神为熔炉, 以他的积累为柴薪,以他的一点顿悟为火种, 说不得能熔炼出独属于他自己的“梦”之大道。

    到得那个时候,孟彰通向大罗境的路基本也就能铺平了。

    这是真正的大罗机缘。

    在这等机缘面前,孟彰哪里会吝惜五德华光?

    他只恨自己所积攒的五德华光不够多,烧得不够久,不能帮助他把更多的“梦”之大道痕迹烙印在他的阳神之中……

    等孟彰被踢出那种近乎顿悟般的状态时候,他不觉怅然若失地看着自己阳神中已经不剩下什么的五德华光。

    是真的不够多啊,若是能再多一点……

    饶是如此,孟彰也很快收拾了情绪,对着那重新隐遁去痕迹的无边梦海意志和人道文明洪流作揖一拜。

    “多谢成全。”

    也是孟彰谢过无边梦海意志和人道文明洪流之后,阳世、阴世天地各处,皆有大神通者遥遥冲孟彰这边作礼而拜。

    “我等谢过孟彰郎君。”是诸子百家的各位先贤在礼敬。

    “我等谢过孟彰郎君。”是道门的诸位真人、真君在礼敬。

    “我等谢过孟彰郎君。”是阴世天地里历朝历代的天子将相在礼敬。

    是他们在谢孟彰,也是他们在代那些已经被岁月彻底磨损去存在痕迹的那些人谢孟彰。

    孟彰站直身体,向天地四方回得一礼。

    “彰此番有功亦有过,是非定论,最终也只能由后人评述。彰今日,不敢领诸位赞誉。诸位请了。”

    天地四方旁观这一幕的人不曾料想孟彰居然会是这样一种反应,面上眼底的钦羡完全被凝固,滑稽得叫看见的人想笑。

    郁垒、神荼这些阴神神尊倒是真的笑了。

    只是碍于孟彰就是这件事的当事人之一,不好再给他带去无端的麻烦,所以诸位阴神神尊才没真的笑出声来而已。

    孟彰再一礼,回了梦海学宫的祭酒小院里。

    虽然梦海学宫已经被孟彰给献祭出去了,也被无边梦海接掌了,但作为梦海学宫的初代祭酒,这个小院也还是属于他的。

    郁垒一面笑着往天地四方看,一面却悄声跟神荼传音。

    “阿彰这样耿直,会不会不太好?”郁垒很有些担心,“就算阿彰在这方天地里待不了太久,也不代表他日后就不会再碰上这些人了,不代表他不需要再跟他们打交道了……”

    神荼倒是不担心,祂冲郁垒摇了摇头。

    “但阿彰说的是实话,因为梦海学宫的出现,他们炎黄人族族群内部已经在酝酿变数了,变数不断积蓄下去,最后爆发出来的力量必定很是可怖。而且你说……”

    “这方天地里,未来谁会是头一个撞上这股爆发的力量的呢?”

    郁垒沉默一阵,才回答说:“是他们炎黄人族自身。”

    “不错,正是他们炎黄人族自身,”神荼笑说,“你觉得到时候他们这些人对阿彰会是个什么态度?”

    郁垒片刻没有应话。

    神荼目光轻点过方才冲孟彰作礼而拜的各方,说:“他们方才所以会站出来谢阿彰一回,也就是他们确定阿彰留下的这梦海学宫对炎黄人族族群力量增益的效果。”

    “作为当前炎黄人族族群力量的代表,他们能感觉到这种效果,他们也是在代炎黄人族族群在谢阿彰。”

    “但当那股积累的力量爆发,当他们自己作为旧有的、顽固的部分承受这股力量的冲击和镇压的时候,他们对阿彰的谢意还剩下几分?”

    神荼最后叹说:“阿彰这回耿直,虽然是小小驳了他们的脸面,但到底没有真受下这一礼。若是阿彰受了他们这一礼,日后……”

    郁垒帮着神荼将话说完:“日后阿彰怕是多少得给些补偿。”

    神荼斜眼瞥过郁垒,祂虽没有说话,但眼神里带出的意味却很清晰:这不是很明白的吗?

    郁垒笑了笑,再开口却是转移了话题去。

    “你觉得,阿彰这番应对,是想到了日后,还是真就出自于他当前的心境?”郁垒说,“我看着,阿彰如今这心境……好像有些太超然了?”

    心境高远是好事,但太超然了,就说不定了。

    神荼沉默一瞬,也有些担忧:“大抵是两者都有吧。”

    郁垒和神荼相对沉默。

    “我们要不要做些什么提醒一下?”郁垒问。

    神荼沉吟着,目光下意识地就找到了孟彰。

    却见孟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梦海学宫的祭酒小院出来了,如今正坐在他那月下湖的修行小阴域的白莲莲台上,看着湖水里欢快游荡的银白游鱼。

    察觉到神荼的目光,孟彰抬头往祂这边看了过来。

    他看着湖中银白游鱼的时候是津津有味的、带着兴致的,到他和神荼对上视线的时候,孟彰的眼中又更多了一分亲近的柔软。

    神荼那不太明显的担忧就消散了。

    祂冲孟彰笑了一下,回过头来对郁垒说:“你看,用不着我们了。”

    “是啊。”郁垒也放松下来,“不用我们来提醒了。”

    孟彰收回目光,继续看银白游鱼鱼群围绕着他在湖中嬉闹。

    直到阴月即将彻底沉降,银白游鱼鱼群要回巢,他才叫住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问他,也问整个鱼群:“我在这方天地里待不了太久了,你们是要跟着我一起走,还是留在这方世界里?”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看了看自家族群里的游鱼,从湖中探出大半个身体,盯着那坐在白莲莲台上的小郎君问:“你真的快要飞升了?”

    “是啊,”孟彰应一声,也往鱼群这里倾身,带着点得意问,“是不是觉得我很厉害,居然这么快就要飞升了?”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盯着他,将话吞回去。

    何止是快?根本就是太快了。

    从这小郎君进入这方修行小阴域到他向他们宣告在这方天地里待不了太久才多长时间?

    五十年都没有。

    五十年的时间都没有,他一个阴灵就要飞升。其他的修行者若不仔细探究也就罢了,真要探查,他们能稳得住他们的道心吗?

    那些外人的事情其实压根不算什么,真正要紧的是……

    “你修行进展这么快,真不会有什么问题?”他问。

    孟彰笑着摇头:“不会。”

    眼见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还有些不信,孟彰就拿出了更有说服力的证据。

    “我这样修行突破,如果真有问题,来阻止我的人绝对不会少。”孟彰问,“但你可曾见到有人来拦我了?”

    银白游鱼鱼群首领没有办法反驳。

    孟彰就笑,又跟他说:“我现在不已经基本完成突破了吗?还就在你的面前呢,你瞧我可曾觉得哪里有问题?”

    银白游鱼的鱼群里,不独独是首领,就连其他的游鱼,也都开始绕着白莲莲台上坐着的孟彰来回游走,仔细探查。

    可是坐在白莲莲台上的小郎君根基巩固、神气圆满,言谈笑语间亦是安稳笃实,纵然眉眼间依然有病气缭绕不去,但那更像是孟彰过往经历的一种铭刻,而不是孟彰当前状态真就哪里出了问题。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盯着孟彰看了许久,都没能找出孟彰的破绽来,心里就有几分相信了。

    但他心里还是不太安稳,回头看了看鱼群里的诸多银白游鱼。

    诸多银白游鱼明白自家首领的意思,陆续冲他点头。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便有了决断。

    “等着。”

    他扔下这样一句话,尾巴一拍湖水,整条鱼就消失在了幽暗的湖水里。

    孟彰有些不明所以,他看向了鱼群的其他银白游鱼。

    一头银白游鱼探出水面,冲孟彰吐了几个泡泡。

    “大哥他回去拿东西了,阿彰你等他一等。”

    “是啊,大哥很快就会回来的,不会让阿彰你等太久……”

    孟彰笑着颔首应了:“好,我等。”

    左右他现在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

    跟银白鱼群玩乐一阵,他还更容易找回往日的状态呢。

    心境超然当然很适合修行悟道,但太过超然的话,总感觉有点非人……

    大抵也是孟彰修行时间太短了,又或是因为孟彰所走的梦道本来就更贴近红尘人间,孟彰对那种状态着实有点抵触。

    真像鱼群里那些银白游鱼说的那样,都没让孟彰等太久,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就从幽寂的湖水深处蹿了出来。

    他来到白莲莲台近前,冲孟彰吐出一个透亮的水泡。

    水泡里,有一枚银白的龙珠。

    几乎是见得这枚银白龙珠的那一刻,孟彰就认出这枚龙珠的本质。

    它不是那位银龙神尊所炼出的龙珠本身,而是那位银龙神尊曾经的神道洞天。

    在这方天地里,每一位行走神道的神尊,都会有一方神道福地。这福地乃是由祂们的神道权柄连同香火愿力所开辟出来、由祂们全权执掌的特殊界域。

    强大且香火愿力富裕的神尊,更是能把祂们的神道福地推升到神道洞天的层次。

    就像曾经的银龙神尊一样。

    当然,如今出现在孟彰面前的这个神道洞天,是已经残破了的。

    见到这个残破神道洞天,看着内中涌动的香火愿力,孟彰基本已经猜到银白游鱼鱼群首领的打算。

    他打算让孟彰进入这个残破神道洞天走一趟,去……

    直面那些搭建神道洞天的香火愿力。

    香火愿力强大又恐怖,天下所有修行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现在银白游鱼鱼群首领却要让孟彰直面这些庞大到足以将神道福地推升到神道洞天的香火愿力……

    孟彰没有拒绝,他甚至没有犹豫,直接向那透亮水泡伸出手。

    水泡一触即破,内中的银白龙珠模样的残破神道洞天跌落在他打开的手掌中。

    孟彰握住它的那一瞬间,有一声声的祈愿从残破神道洞天中冲出,直入他的心神之中。

    那些声音很清晰,但太多,太噪杂,只要有人胆敢凝神去听,怕是会直接被冲击得心神暴动……

    但孟彰脸色依旧平淡。

    他眸光不动,打量着手中的残破神道洞天如同真的在打量一件破损的、满是遗憾的遗物。

    那些声音落在他的耳中,都被他所听闻,但也仅仅只是被他所听闻。

    因为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不单单是曾经许下祈愿的生灵,就连承接这些祈愿的、本应长久驻世的那位银龙神尊,也都已经湮没在岁月中,不再为天下人所知晓。

    如今落在孟彰手掌上的残破神道洞天以及留在这残破神道洞天中的诸多祈愿,就是他们在这方天地里所剩不多的余留。

    孟彰聆听着这些祈愿,也算是铭记下他们曾经存在过的一丁点痕迹了。

    垂在孟彰脑后的星河发带无风自动,但在星河发带中载沉载浮的诸多星辰里,那些星辰核心的梦境主角的周围,却多出了一道道虚淡的人影。

    这些人影没有足够的信息搭建出他们的五官、形体甚至是过往经历,所以根本不足以在孟彰星河发带里以主角的身份独自支撑起一方梦境世界。

    他们只能是配角。

    但就算是这样,孟彰也已经尽力了。

    星河发带再度沉寂下去,孟彰也是在那个时候睁开半阖的眼睛。

    “如何?”他冲银白游鱼鱼群笑,“可还觉得我当前的状态有异?”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眼神也缓和了下来。

    “再直面这些香火愿力冲击的那顷刻间,你的情绪和反应很真实,”他说,“这不是轻易就能作伪的。”

    “是我小看了你。”

    香火愿力被天下修行者称作“有毒”,关键就在于香火愿力中所携带的诸多情绪念头。

    而银白游鱼鱼群首领送来的这一个残破神道洞天里承载的,是比那些情绪杂念更可怖的执念。

    若不是执念,它们又如何能历经那么长久岁月的冲刷,还能叫孟彰在那一刻聆听到它们本身呢?

    在这些执念的冲击下,孟彰状态若是真有问题,他的反应绝对不会这样自然。

    是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小看了孟彰。

    孟彰自身的心境能掌控得了这等迅捷的修为晋升速度。

    孟彰笑了安抚他:“不怪你。”

    “就连我自己,”他这样说,“在真正修成阳神以前,也没想到我自己竟然还能受得住。”

    “我也小看了我自己过往的经历。”

    曾经孟清章在那个信息时代里的三十载沉浮、曾经孟彰在阳世里自生来就被病痛纠缠的那几年、他舍去病躯终于重新得到自由的种种尝试……

    其实都在打磨着他。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明白了什么,问孟彰:“所以,你其实是感激的?”

    孟彰怔了一下,随后也笑了起来:“是啊,我其实是感激的。”

    从曾经末法的信息时代世界来到这方仙神驻世的天地,他感激;虽然曾经常年缠绵病榻但他有血亲庇护、珍视,他感激;落到阴世后,不论他做什么,怎么选择,都总有人在背后为他兜底、支持他,他感激;从昔日一介庸碌凡人走到如今修成阳神的修行者,他感激……

    家人珍视他,天地厚爱他,他如何能不感激?

    值得庆幸的是,对于这些珍视、庇护和厚爱,他多少有一些报还,而不是只能领受他人的好意,而没有任何回报的……废物。

    孟彰把那颗银白龙珠形状的残破神道洞天还给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又一一看过鱼群里的每一条银白游鱼,最后才回到鱼群首领的身上。

    “所以,你们的答案呢?”

    银白游鱼鱼群没有一个作声,只凝望着白莲莲台上端坐的小郎君,听着他的声音在这湖中响起。

    “我在这方天地待不久了,在我离开前,我总是要安置好你们的。你们可有个打算?”

    孟彰问:“是要跟我一起走,离开这方天地,还是留在这方天地里?”

    “若是你们要留在这方天地的话,你们是准备继续待在这月下湖,还是要离开?”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盯了孟彰好一阵,回头看了看他那些兄弟,跟孟彰说:“且容我们商量商量。”

    “好。”孟彰说,“在我正式离开这方天地以前,你们都可以考虑。”

    银白游鱼鱼群告别了孟彰。

    孟彰坐在白莲莲台上看着这些银白游鱼鱼群远去,面上渐渐显出些伤感。

    他有预感……

    这些银白游鱼不会跟着他离开。

    叹一声,孟彰把那点情绪放下。

    世间离别事常有,等孟彰离开这方天地,与他离别的,又岂止是这些银白游鱼?

    只是少了这群银白游鱼,日后孟彰修行的月下湖里,未免就太冷清了些。

    或许……

    孟彰视线回转,看向从他脑后自然垂落的发带。

    星河发带里也能养出类似的生灵来?

    大抵不是梦灵,就是梦魇……

    只要孟彰的境界再往上抬升,梦灵也好,梦魇也罢,都会有。

    到时候,或许孟彰又会嫌弃它们吵闹了。

    毕竟无边梦海里的那些梦魇、梦灵,就是很吵闹的啊。

    孟彰这样想着,也从他这月下湖修行小阴域中走出,出现在位于阴世帝都洛阳的孟府里。

    无意惊扰孟庙这些人,孟彰自己在孟府各处走了走,就悄然出了府邸。

    溜达着溜达着,孟彰就走到了太学牌坊外。

    他抬头打量那块高大的牌坊。

    牌坊的“太学”在孟彰眼中也不再是往日里常见的、纯粹的文字,而是变成了孟彰头一回远远望见这个牌坊时候的模样。

    人道文明的洪流在这里驻留了一条分支。分支里,是一个个穿宽袖大袍、姿态洒脱的文人学士,也是捧着书籍如痴如醉的莘莘学子。

    “太学”的篆字哪怕是在惯来阴沉的阴世天地里,也格外的闪耀明亮,如同那不熄的文明炬火。

    孟彰仰望着太学牌坊,不觉渐生遐想。

    太学有这般的荣光,那待日后梦海学宫声名和触觉真正遍及炎黄九州时候,梦海学宫外头那牌坊,又会是怎样的灼灼盛景?

    孟彰看不到,就只能想象。

    但他这思绪也就发散了片刻,便被他自己给收拢了。

    怎样都好,只要梦海学宫能一直发挥它的作用,它的未来就差不了。怕就怕,会有人自己吃了饭,就想尽办法把后来者的饭碗给扬了……

    孟彰才刚生出这样的一种念头,自己就笑了起来。

    有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看着,有无边梦海在,真有人能把梦海学宫给关门了,那就是梦海学宫的天命到了。

    任是谁来都救不了的那种。

    真要有这样的人出现的话,那这人不是太·祖,也是秦始皇帝一类的人物。

    似这等人物,若真对梦海学宫出手,必是时代大潮再次变化的时候。

    孟彰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哀叹?

    孟彰走入了太学里。

    太学中学子还是很多,但孟彰从人群中穿行过的时候,也有听见他们小心地、低声地讨论着梦海学宫。

    一路听下来,孟彰心中有欢喜,但不多。

    第 526 章

    孟彰没理会那些声音, 他穿过了这些学子,来到了童子学学舍。

    此时正是课间休憩的时候,童子学学舍里的学子们也都在忙得很。或是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话, 或是独自坐在自己的学案后整理着他们自己的课业。

    忙乱, 又生动鲜活。

    孟彰没进去, 就站在童子学学舍的院门处, 更没叫学舍里的同窗瞧见他。

    他的学案空荡荡的,又设在学舍的最末处, 不仅干净而且清净, 是孟彰习惯的模样。

    孟彰看了很久,看着锣声敲响,看童子学的这些生员们匆忙赶回自己的学案后, 看讲师带着书册从东厢房走过去……

    他就站在学舍院门边听完了一节课。

    等学舍里的讲师告诫过诸童子生员, 宣告下学的时候, 孟彰也站直了身体, 整理过衣袍, 双手交叠于额前, 对着童子学学舍正房遥遥一拜。

    这一拜, 拜的是讲师, 也拜他那段在童子学学舍里进学的岁月。

    一拜礼毕,孟彰转身,也叠手向东厢房位置遥遥一拜。

    这一拜, 拜的就是童子学的诸位讲师了。

    最后, 孟彰又是转身,同样叠手向着太学祭酒和童子学学监处遥遥一拜。

    三礼毕, 孟彰没有再停留,转身往外走。

    太学深处的祭酒忽然一顿, 抬头往童子学学舍方向看过一眼,正正看见那道往外走的瘦薄身影。

    他沉默片刻,摇头失笑,伸手招来学籍。

    轻易找到童子学生员学籍的名单,太学祭酒提笔,在“孟彰”的名字后头落下一个标记。

    ——已出师。

    标记落下的那一瞬,孟彰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正在松解,最后崩散。

    他没有回头,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一下。

    自今日起,不,准确地说是自梦海学宫建立的那一日开始,孟彰和太学之间的因缘就已经在崩解的边缘了。

    不过是到今日,这份因缘才彻底了结而已。

    但或许还是孟彰在这太学里尚有一些因果,他才刚要走出太学大门,就见到了迎面走来的顾旦。

    顾旦没看见他,不是因为他怎么样,而是孟彰不愿叫这些人看见他。

    见到顾旦,孟彰脚下停顿了一瞬,目光一时在他五官,特别是他的眉心印堂处徘徊了好一阵子。

    无他,只因顾旦的面相变了……

    ‘所以在后司马慎的晋廷时代,真是顾旦的舞台?’

    孟彰一时觉得奇异。

    这到底是他成就了顾旦,还是顾旦总会走上这样的道路?

    孟彰站在原地,看着顾旦越过他,走入太学里。

    但很快孟彰就放下了。

    不管顾旦是怎样的情况,大抵……

    日后他还会在其他的地方看见顾旦。

    他笑了笑,没再停留,径直走出了太学,走入那人流之中。

    孟彰也去见了谢远。

    谢远见得他,很是惊喜,直接舍了手边的琴谱,迎了孟彰进屋。

    “我听说你这些年都在闭关,现在这是出关了?”

    孟彰笑着点头:“很有些收获。”

    谢远更是欣喜,他拊掌大笑:“这可是喜事,当为你一贺才对。正巧,我这些年来也很是谱了一些新曲。我奏来与你听如何?也当是贺你了。”

    “这自然是再好不过。”孟彰当即催谢远,“快些开始,快些开始,也叫我看看你这些年的长进。”

    谢远一笑,果真就抱了宝琴在膝上,低头长手拂过琴弦,拉出一串清且悠的悦耳琴音。

    孟彰听着琴音,似乎看到了苍茫山海。

    琴音再变,不似早先清悠,更多的是短促,是激烈,是哀戚。

    孟彰眼前若隐若现的山海也变作了九州红尘,变作了寿短命哀的黎民百姓。

    这些黎民百姓为食宿操劳,为医药发愁,为碎银奔忙,最后,又都在各种各样的变故中落入了静寂的死亡和昏沉的游离中。等他们终于找回自己的神智,确定自己已经变成了阴灵,他们又开始忙慌忙乱地要在这陌生又熟悉的阴世天地里安置自己,忧心阳世里的亲友……

    这一首琴曲既短,也长。

    等谢远停下抚琴动作,等孟彰悠悠回神的时候,孟彰尝到了自舌尖处迸出的苦味。

    苦,太苦了,苦得孟彰眼中都不觉泛起了泪花。

    “这首琴曲,”孟彰擦去眼角的泪,问,“你有名字了吗?”

    谢远看着孟彰的动作,眼中惊喜更甚。

    听得孟彰的问题,谢远当即说:“我初拟的曲名叫《苦》,阿彰你觉得呢?”

    孟彰点头:“确实苦。”

    谢远面上本还余留着奏琴的心境和情绪,这会儿得了孟彰的肯定又觉得欣喜,脸上表情不免就扭曲了些。

    孟彰扬起唇角问他:“所以,还有其他滋味的曲子吗?”

    “有的,有的。”谢远连连点头,又开始把双手按在琴弦上,“我奏给你听来。”

    孟彰点头,举起杯盏饮了一口里头的茶水。

    这一日,孟彰在谢远府上坐了足有半日余,直到苍白阴冷的阴日沉落到更厚重的云雾之后,孟彰才对用帕子仔细清理着宝琴的谢远说:“我今日来,是要跟你辞行的。”

    谢远的手停了一瞬,险些没抓住帕子叫它飘了出去。

    他再抬起头看孟彰的时候,面上倒是有了笑容。

    “我已经想到了。”顿了顿,他又说,“你大概不知道,关于你,这些年里各处都很有一些消息。”

    孟彰平和看他,并不好奇,也不惊讶,只是耐心听着。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都说你是被某些人逼着闭关的;后来又有些人说,你在无边梦海那边很是闹出了一番动静,很威风呢。再后来,他们又说,你怕是会成为这方天地里下一个飞升的修行者了……”

    “你不知道,这最后一个传言出来的时候,整个阴世天地里,到底有多喧闹。”

    “连阳世天地那边的动静以及阴世这边那些宗室的藩王们的消息,都差点被你的这些传言给压过去了。”

    孟彰可是阴灵啊!

    一个早夭的小郎君,入了阴世天地才开始修行的小孩儿,居然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连渡元神三灾修成阳神,甚至有了飞升的希望……

    且是阳世、阴世两方天地里,近百年来最有飞升希望的一位。

    阴灵里出了这样一位,同为阴灵的他们怎么可能不激动?

    哪怕知道孟彰只有一个,也不能完全覆灭他们心中陡然被点燃的野心。

    万一呢?

    万一除了孟彰以外,还能有其他人呢?

    就算他们做不了孟彰,甚至修行千年万年都飞升不了,可他们的修为呢?他们的修为境界真的不会较之当前的他们,更有长进吗?

    孟彰也多少有些好奇:“所以这些年来,阴世天地里的阴灵们就更专注修行了?”

    谢远沉默了一下。

    孟彰也就知道了。

    所以……阴世天地里的阴灵们大多数都还是老样子啊。

    因为不论怎么修行,修行进展都近乎没有,所以他们就基本都躺平了,每日里琢磨这般事那般事,就是没花多少心思落在修行上。

    觑着孟彰面上神色,谢远期期艾艾:“还是有一些人被你激励,重拾修行的。”

    孟彰暗叹一声:“倒也是,能有人开始改变,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变化了。”

    谢远连连点头,又跟孟彰说:“你往后虽然不再在这方天地里了,但这方天地的变化,我倒是能帮你看着的。”

    孟彰失笑:“那就多劳你了。”

    谢远也笑。

    这一日,谢远送孟彰出去的时候,顺道就把自己最钟爱的宝琴也装在琴盒里递给了孟彰。

    “带着做个留念吧。”他说。

    他又说:“梦海学宫里服食五石散一类散剂的人无缘进入这条规矩,实在是定得很好。”

    “我不懂琴,又不弹琴,你把它给了我,跟直接断了它有什么不同?”孟彰说。

    但抵不过谢远的坚持,他到底是接过了那个琴盒。

    “你也已经知道了?看来该知道的人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孟彰这样说,更睁开眼睛特意往阳世、阴世各家高门大户里各看了一眼。

    他的视线没往内院去,就找各家郎君的院舍、前院。

    果真,他看到了很多正在家中管事、仆妇的看顾下戒断五石散的郎君。

    “……是好事。”孟彰笑了开来。

    谢远一见他面上这笑容,就知道孟彰方才都看到了什么,他也跟着笑了起来:“确实是好事。”

    他停下脚步,端端正正叠手跟孟彰一礼。

    “你飞升时候,我就不去打扰你了,愿你日后道途平顺,终得所愿。”

    因为,你值得。

    孟彰将琴盒收起,同样端正、沉肃地还了一礼:“君且多保重。”

    谢远颌首,目送孟彰步步走远。

    不知是灵感还是幻觉,又或者是真的所有触动,在那一刻,谢远耳边有一段诡谲、玄奇又端重神圣的琴曲响起。

    亦祭亦贺。

    孟彰能感觉到身后满是殷切、祝愿的目光,但他脚下未停,也再未回身。

    这是孟彰所想,也是谢远所愿。

    孟彰回了阴世帝都洛阳里的孟府。

    孟庙、孟棕、青萝甚至是为孟彰统领诸部曲的孟昌和他的幕僚丁墨也都在孟府门口迎接归来的孟彰。

    “见过郎主。”

    孟彰点点头,带着他们一众人等径直进入了正院的书房。

    “正好你们都在,倒也不必我唤你们。”孟彰说,他团团看过这些聚拢在他周围的人,也不在意他们多少有些猜想的反应,“我不久后将飞升离去,这里的家业都会先做处理,你们对你们自己可有什么安排?”

    毕竟他们这些人跟随了孟彰一场,孟彰飞升离去,也不好叫他们没个着落。

    孟庙看了在场其他人一眼,当仁不让先做了那个开口的人。

    “我该是要回族中去……”孟庙说。

    没了孟彰,凭他自己的能耐,凭他自己在孟氏族中的份量,他可守不住阴世帝都洛阳孟府这份家业,想了也是白想。

    倒不如就趁着孟彰还在,仰仗这些年他在孟彰身边的苦劳,单拿一些好处了事呢。

    孟庙的想法基本也是这书房其他人的想法。

    尤其是青萝这些孟彰身边的奴仆。

    赎身?什么赎身?靠着伺候孟彰小郎君这份资历在孟氏族中荣养不好么?

    孟彰看过他们,点了点头,说:“此事,我会托付阿祖处理,你们且放心。”

    其实不止是这些人,连带着本来属于孟彰的那些家业,都被孟彰托付给了孟梧。

    孟梧都被他气笑了:“所以这些就是你作为孟氏麒麟子给予孟氏的报还?”

    孟彰稀奇问:“多了吗?”

    第 527 章

    孟梧无言且静默地看着他。

    孟彰说:“看来, 是有点多了。”

    孟梧还待要说话,就被孟彰递上来的账册给惊了一下。

    厚厚的三大本,包括孟彰在阴世天地里所有的家业。

    金山、金山、各色矿材, 堆在一本账册上, 连孟梧都快要以为这些真就是随处可见的泥石了;药山、林苑、山头, 又是一本;店铺、田庄、盐井, 又是另一本。

    孟梧只是简单翻过,都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其实已经抵过了小半个安阳孟氏。

    “你爹和你娘, 可真是疼你啊……”孟梧脸色也很是复杂。

    孟彰看着孟梧把账册合拢上放下:“所以这些足够报偿了吗?”

    孟梧最后也只能点头:“够了。”

    把账册连同着相关的印鉴都收起来后, 孟梧带着点狐疑看孟彰:“你直接拿出这么多东西来,不是就暴露了你阿父和阿母的家底?你就不怕有人惦记起他们两个了?”

    孟彰连同远在阳世天地里茅山孟氏的孟珏和谢娘子一起,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要是有人真有那个胆子的话, 他们大可以试一试。”

    孟梧深深看了一眼孟彰, 没再提起这件事。

    孟珏当年还没有接掌他们这一支的时候, 不过是他们这一支某一方比较普通的、不起眼的郎君而已。可是当他站出来以后, 从安阳郡走到茅山, 他们那一支乃至他们这一族, 基本都被孟珏拢在掌心里。

    足以见, 孟珏在安阳郡的时候, 到底藏得多深。

    他本以为现如今就已经是孟珏彻底撕破伪装的时候了,没成想又在孟彰手上看到了这样丰厚的家底……

    那对夫妇现在展现在外的实力和手段,原来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远未到他们的极限。

    叹了一声, 孟梧不禁问孟彰:“你阿父和阿母藏得那样深干什么?安阳孟氏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还容不下他们两个有大本事的自家郎君和娘子吗?”

    孟彰想了想, 给孟梧一个说法:“谁知道呢?或许是他们觉得站出来太麻烦吧。毕竟,能者总是要多劳的。”

    孟梧还是摇头。

    但他已经在阴世里, 纵是孟氏的老祖宗,又真能因这点事为难自家阳世天地里的族长和族长娘子不成?

    何况,不论孟珏和谢娘子先前隐藏了多少,现在又显露了几分,他们都已经是茅山孟氏当代的族长和族长娘子了。

    有这样的身份在,有他们的嫡亲后裔在,孟梧也不担心孟珏和谢娘子在茅山孟氏遇到麻烦的时候不尽心尽力。

    勉强算是释然以后,孟梧看定孟彰:“你真就快要飞升了?”

    孟彰点头。

    孟梧闭了闭眼睛:“没成想居然这么快。”

    他睁开眼睛后,目光定定看住了孟彰。

    “你悄悄告诉我,”他传音给孟彰,“你走得这般着急,可是这方天地有什么不妥了?”

    这不只是孟梧一个人会有的猜想,但到今日为止,也只有孟梧一个人找到了机会来孟彰面前寻求确认。

    孟彰认真想了想:“应该是没有的吧。”

    孟婆的突破成不成功,应该都不会影响这方天地才是。毕竟大兄和二兄都还在呢。

    若真是有什么影响,孟昭和孟显两个也必定不会在这方天地里留着了。

    “没有。”孟彰这样肯定地对孟梧说。

    孟梧相信了,但他还是有些没想明白:“那你……”

    “这方天地没什么问题,”孟彰这样说,“但无边梦海那边确是会有些变故。”

    “无边梦海?!”

    孟梧惊了一下,旋即又放松下来。

    如果是无边梦海的话,那他们这些阴灵生人就算会被影响,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无边梦海那边,”孟彰不觉得这件事不能告知孟梧,“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支撑我往后的修行,我需要另外寻找地方。”

    孟梧想了想孟彰这一路修为的突破,默默地点了点头:“那倒是。”

    既然是这样的原因,孟梧也就不留孟彰了。

    孟彰很快离开了安阳郡城隍府。

    孟梧站在原地,看着他这个血脉后裔走入人群中消失不见。

    他是他迎入阴世天地的,如今也该是他送他一程。

    哪怕只是目送。

    但孟彰离开孟梧这里之后,居然又回到位于阴世帝都洛阳的孟府里安居了一段时间。

    孟梧还没有想明白,就看见孟彰某一日清早收拾利索,坐上牛车去了位于帝都洛阳城郊外的西山。

    ……西山?

    看着更多的牛车、马车从帝都洛阳的各处宅邸驶出,汇入车队,去往郊外的西山,孟梧才恍然想起了什么。

    “原来是又一年的《西山宴》开始了啊……”

    孟彰参加《西山宴》参加得很低调,他甚至没拿出《西山宴》专门发往他府邸的那张请帖,而是另行从安阳孟氏族中取了一份请帖来。

    他极少在外间行走,这会儿又特意遮掩了身份、收敛存在感,是以没多少人注意到他的到来。

    便是有那看见他的,都只以为他不过是安阳孟氏族中哪个孟氏小郎君,并不会觉得他就是那个孟氏孟彰。

    在这样的场合,没人认出他,便代表着没人来打扰他,孟彰得以清清静静地在这热闹的《西山宴》上做一个寻常的参与者。

    《西山宴》……

    怎么说呢?

    让孟彰有一点失望,又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西山宴》上,有大家坐于那铺开的草席上,一面放松胸怀观赏这阴世天地西山的奇异春光,一面又自在地饮着薄酒,跟旁边的友人、名人嬉笑怒骂。

    但也有更多的人,在明里暗里地推销自己。

    文人大家,在这一刻,其实也是商人。

    只是他们贩卖的,不是寻常的货物,而是他们的思想、他们的言辞、他们的理念和他们的习惯。而他们收获的,也不是寻常的金银,而是名望,是认同,是赞赏。

    孟彰察觉自己心中判断的那一刻,也是不由一笑。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不是一等而同的至理么?

    若是没有这些好处,他们也犯不着坐了车赶到这一处山郊来。

    他索性放下了那多余的想象和期待,自个儿寻了一处山石坐下,拿着杯盏慢慢啜饮里面的茶水,也观望远处隐蔽在重重灰雾下的山岚。

    “……咦?怎地到这个时候了,还不见谢氏的谢远郎君?他在哪里?什么时候会到?”

    孟彰侧目循声看过去一眼,见那边亭子里正在清理案桌的一位郎君问旁边的友人。

    “谢远郎君吗?那你不用找了,他这回没来。”他友人回答他。

    “为什么?”那位郎君把琴盒拿了出来,接着就去取琴盒里的宝琴,“往年他不是都会来的吗?怎地今年就不来了?”

    “恐怕不止是今年,往后谢远郎君都不会来这西山宴了。”他那友人想了想,大概觉得自己这说法不怎么准确,就改口说,“不对不对,应该是说往后就算谢远郎君还会来参加《西山宴》,他也不会是来抚琴的了。”

    才刚把宝琴放下的郎君是真的惊住了:“怎么回事?怎么谢远郎君往后都不会是来抚琴的了?”

    他那友人就把近来听说的传言都给他说了。

    “也就是说,谢远郎君把他的宝琴赠给了孟彰小郎君?”那扶着宝琴琴身的郎君很是理解,他甚至面上眼底都满是羡慕,“若我能得一知己,知己既去,那我也不会再抚琴。”

    “可真羡慕啊……”

    他那友人斜看了他一眼。

    他连忙收摄面上表情,对他友人说:“今日天气极好,我奏了琴来你听吧。虽然我的琴音是及不上谢远郎君的,但应该也能听一听。”

    他那友人就在亭子里坐了。

    他在宝琴前坐下,双手平举,虚虚放在琴身的琴弦上。

    孟彰转了身过去,也多分了点注意力在那边。

    琴师酝酿好情绪,双手终于切实触碰到了宝琴的琴弦。

    激荡似流水的琴音倏尔响起,流水潺潺,淌过深谷,淌过平地,又在山之巅直落山之谷,迸溅出万千碎玉。

    流水之外,余音静默,似巍峨大山。

    大山绵延万里,山之根浅浅隆起,山之柱高高伫立,它恒古沉默,但也恒古喧嚣。因为山之音是风之音,是鸟兽之音,是流水之音。

    这赫然是一曲《高山流水》。

    孟彰静默坐在山石上,聆听这一曲固然不曾臻至完美、却已经有了一些琴师本人意蕴和风格的《高山流水》。

    待到一曲《高山流水》奏完,孟彰没再细听琴师和他友人之间的对话,却遥遥冲着亭子方向举了举手中的杯盏。

    杯盏中茶水湛湛,含天纳地。

    “敬天地,敬知音,敬友人。”

    孟彰一口饮尽杯中茶水,只觉天地入怀,胸中暖意滚滚。

    他兴致已尽,也不在这西山久待,甚至没回自家的牛车,直接转身就往黄泉路去。

    牛车久等不见孟彰归返,也猜到了孟彰心意,终踏着沉沉夜色独自回转孟氏宅邸。

    孟彰在黄泉路旁看到了擎灯鬼母白娘子和她的十个鬼子。

    “你们来了。”孟彰道。

    这次不必杨三童上前接话,擎灯鬼母白氏就上前一礼。

    “我等得郎主传话,不敢稍有懈怠。”

    孟彰随意点头,只问他们:“你们知道我唤你们来,是为的什么吗?”

    白娘子没有故作无知,直言道:“我等虽愚昧,但也略有猜度。”

    孟彰再点头,取出“鬼婴胎灵之主”的尊位雏形。

    “我将离去,却不好带着它一起走。”他问,“你们觉得,谁适合承接它?”

    虽然事先就有所猜测,但真等这尊位雏形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擎灯鬼母白氏也好,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这些鬼婴胎灵也罢,都忍不住心神一阵阵鼓噪。

    若不是心脏处依旧冰寒寂静,他们都险些以为他们还是个生人了。

    不,心神自然而生的渴望和贪婪告知他们:如果他们中有谁承接了那个尊位雏形,他真的能成为祂。

    艰难挪开望着那枚尊位雏形的视线,以白长姐为首,程二郎、杨三童等一众鬼婴胎灵附和,他们把擎灯鬼母白氏推到了孟彰近前。

    “如果不是郎主,一定要再有一个人来承接的话……那就只有母亲够资格了。”

    毫不意外的结果。

    孟彰看向了擎灯鬼母白氏。

    擎灯鬼母白氏对孟彰福身一礼。

    “若郎主不留下它,妾身也愿举身自荐。”

    孟彰看定她:“你确定能庇护每一个无辜的鬼婴胎灵?哪怕是面对你当前的儿女,也能在他们之间做到公正?”

    第 528 章

    擎灯鬼母白氏直直迎上孟彰审视也似的目光, 郑重点头:“我能。”

    孟彰盯了她好一会儿,才慢慢点头。

    下一瞬,《酆都万象图》飞出, 悬停在孟彰头顶三尺虚空。卷轴拉开, 有阴世诸位阴神神尊、地府万象在周遭显化。

    一股浩瀚磅礴、冷寂幽渺的气机陡然降临, 似是整个阴世天地在此刻睁开了眼睛, 俯瞰、观照着这一方地界。

    孟彰尚且罢了,意态自然而平和, 仿佛根本没有感受到这股磅礴气机的存在。但擎灯鬼母白氏以及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一众阴灵却是下意识地心生敬畏, 不由自主低下头去。

    尤其是擎灯鬼母白氏,更是险些魂体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她倒也灵醒,知道自己才是这股浩瀚意志审视的主要目标, 也不抵抗, 直接便跪下去了。

    “起誓吧。”孟彰的话从她头顶传了过来。

    那声音与天地威压相合, 恍惚间, 擎灯鬼母白氏都要以为对她说话的根本不是孟彰这个小郎君, 而是阴世天地的意志。

    被这边闹出来的动静惊动, 自阴世天地各处投来的目光在顷刻间都多了几分复杂。

    “这孟彰小郎君啊……”

    “……也就是他要离开了, 否则让他一直在这方天地里扎根, 只怕那些阴神神尊们还会更难缠。”

    “是啊,也幸好他就要离开了,否则……”

    “……很是省了我们一些力气是真的。”

    擎灯鬼母白氏没在意那些目光, 正如孟彰也不曾将他们的窥伺放在心上一样。

    她叩首, 果真起誓。

    “白氏红烛于此誓与天地,日后定当庇护每一个无辜的鬼婴胎灵, 定当再他们之间做到公正,不论他们之中的谁与我有着怎样的渊源情分。若我有半分虚言, 必永坠无间,形神俱灭。”

    天穹之上有幽寂的灰白电光闪烁。

    电光无声,但却有影子落在所有阴灵的感知之中。

    这是阴世天地的意志铭记了擎灯鬼母白氏的誓言。若果真有一日,擎灯鬼母白氏背誓,阴世天地自会叫她应了今日誓言。

    那股浩瀚幽寂天意隐去的同时,《酆都万象图》也合拢成一卷,返回孟彰的心神之间。

    孟彰把鬼婴胎灵之主的尊位雏形交给了擎灯鬼母白氏。

    擎灯鬼母白氏再一拜,才高抬起双手,接下了这一个鬼婴胎灵之主的尊位雏形。

    孟彰挥挥手:“散了吧。”

    擎灯鬼母白氏将那尊位雏形收起,带着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一众鬼婴胎灵冲着孟彰三叩首,才退了。

    走出很远以后,杨三童才敢回头看孟彰一眼。

    只一眼,他的视线就定住了。

    “怎么了?”擎灯鬼母白氏的声音将他心神拉了回来。

    杨三童压低了声音:“我刚才看见……郎主的魂体要更清更淡了。”

    白长姐想要回头看清楚,但她不敢。

    还是擎灯鬼母白氏说:“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很正常?”杨三童放松了些,但还是不太了解。

    擎灯鬼母白氏沉默一瞬:“孟小郎君是在了结自身的诸般因果,要复还他本来的面目。如果我所猜不错的话,现在的他身上,应该就只剩下最后的一份天地因果了。”

    白长姐缓过神来,也跟着问:“他身上的最后一份天地因果,是什么?”

    是什么擎灯鬼母白氏没有回答,她也不敢妄言,便只是说:“你们若是还没想明白的话,那便且等着吧,应该也用不了多久了。”

    确实用不了多久。

    在擎灯鬼母白氏带着鬼婴胎灵之主的尊位雏形连同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一众鬼婴胎灵离去以后,孟彰也不再停留,他真正走向了黄泉路,走入了黄泉路旁的曼珠沙华丛中。

    曼珠沙华长势极好,郁郁葱葱的一片翠绿,有着阴世天地里难得一见的鲜活生命力。

    孟彰在翠叶丛中坐下。

    他阖眼,一枚褐色草种便自他魂体深处跳出,落在孟彰身前。

    黄泉路旁绵延铺开的翠绿草毯顿时收摄了灵机,向着褐色草种所在低下枝头,压落叶尖。

    既是朝圣,也是祭祖。

    这枚褐色草种,本也是黄泉路旁这诸多曼珠沙华的源头。

    它现出,不禁压住了所有的曼珠沙华,也压住了曼珠沙华根茎下方时有暗旋激荡的浊黄水溪。

    但除了这一枚褐色草种以外,本该待在原地的孟彰却是不见了影子。

    他是隐去了,也是睡去了。

    他入了梦中,但不是似之前那几回一般入了梦中的天地,见到梦中的万物。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条无岸无边、不知始源也不知终末的河流。

    《酆都万象图》和金色贝叶悄然悬浮在孟彰的头顶。

    孟彰看了看它们,视线长久地停留在那条河流中。

    时间,他看到了时间。

    这条河流里,每一滴水珠,都是一隅时间。当这些水珠汇聚,天地间所有的一隅时间汇聚,便形成了……

    这样一条时间长河。

    孟彰注视着这条时间长河,一直一直看着,直到他神魂深处铭刻的“梦”之大道神篆轻轻一动。

    有一缕水汽从时间长河处升腾,悠悠荡荡飘向孟彰,落入那“梦”之大道神篆之中。

    时间的水汽浸入了“梦”之大道神篆之中,悄然填补了“梦”之大道神篆中缺失的一些部分。

    “梦”之大道神篆形痕更增几分飘渺奇诡。

    梦啊,本来也可以在时间中兜转循环,可以一梦见浮生。

    时间的次序,在梦中,是跳跃的,是断裂的,也是漫长的。

    直到那因时间水汽而显现的飘渺奇诡真正融入“梦”之大道神篆,孟彰才眨了眨眼睛,带着点满足地将视线从时间长河上移开。

    他左右看了看,便顺着时间长河河水的流向,望向那时间长河的下游。

    那里,有许多璀璨似大日的星辰高悬时间长河之上。

    虽然孟彰还远未到那个境界,但他只一眼,心里便有了认知。

    那些大日似的星辰不是其他,正是这方天地中已经超脱了时间和空间的大罗仙。

    大罗仙啊……

    也只慨叹一番,孟彰便看到了诸多大日似的星辰中最为耀眼的那一颗。

    孟彰视线落下的顷刻间,那颗星辰轻轻一颤,有光影自星光中凝实,最终显化出一条河、一道桥、一个炉灶和一个娘子。

    娘子含笑抬头,遥遥往这边看了一眼。

    孟彰笑着相应。

    有力量逆流而上,来到孟彰近前,绕着孟彰打了个转,最终没入《酆都万象图》中。

    《酆都万象图》玄光升腾,片刻才又沉寂下去。

    “去吧。”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孟彰耳边回响,担忧地催促他,“你现在境界不够,长时间逗留在这里会迷失,还是快些去做你要做的事吧。”

    孟彰心里又何尝不知?

    他冲着时间长河下游的娘子点头,果真就顶着《酆都万象图》和金色贝叶逆着河流而上。

    时间的力量何其恐怖,孟彰若只是站在原地观照便也罢了,有《酆都万象图》加持,有金色贝叶相引,梦见时间长河不算什么。

    可当他开始往时间长河的上游跋涉,时间长河当即就被激怒了。

    长河本就汹涌激荡的河水越发凶恶,暗漩缠绕上他的脚,拉住他的身形,河水携带时间和世界的所有力量冲击在他的魂体上……

    孟彰身体一个摇晃,差点要栽倒在时间长河里。

    如果他真栽进去了,那他也就只能在时间的洪流里沉沦、循环、迷失,直到最终的湮灭。

    《酆都万象图》和金色贝叶当然护持了他,为他分去了很大、很大一部分压力。但要逆着时间长河往上回溯的是孟彰,而不是《酆都万象图》和金色贝叶,那么这些时间长河的反噬和冲击,就总需要孟彰自己承担一部分。

    这是必然而定的因果,也是孟彰所需要付出的诸多代价之一。

    幸好孟彰及时稳住了身形。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等自己终于适应下来,才继续把落在后方的左脚收起,往前方迈出。

    一步迈过,孟彰眼前一晃,发现自己落在了梦海学宫的祭酒小院里。

    ……这个时候的他,应该是在准备把梦海学宫祭献给无边梦海。

    仔细打量了一番周围的环境和布置后,孟彰做出了判断。

    冥冥中自有一道信息落在他的心神中。

    ——如果他再要继续往前,那把梦海学宫献祭后由无边梦海和炎黄人道文明洪流所发放下来的诸多奖赏,也都会被天地收回。

    既然没有了那诸多奖赏和体悟,没有了后续的连渡元神三灾成为阳神修士的经历,那孟彰自然也不再是阳神境界的修士。

    他的修为也会倒退至那个时间段的元神境界。

    这听起来似乎很合理。

    孟彰逆着时间长河往上走,每走出一步都是在回溯过去。既然他在回溯过去,那就是他在过去那个时间段往后所做的事情都变成了空幻。

    是空,就是无。

    他没有了那段时间,没做过那段时间之后他做过的事情,自然就不会有之后的收获。

    但是……

    孟彰笑了一下,忽然说:“道理是这个道理没错,可我现在是在梦中啊。”

    “这是梦中,是我的梦,梦中的真假、空幻,合该都由我来定义才对。”

    孟彰话音落下,他原本摇摇欲坠的修为境界当即稳定下来。

    这就是梦道高阶修行者的恐怖。

    他们是真的能以自己的梦境混淆真假与虚实,让一切的变动都完全切合他自己心念的。

    当然,孟彰虽然已经是阳神境界的修行者,但似时间长河那样可怖的存在,本也不该能落在他的梦中,被他轻易确定真伪、虚实才对。

    本来确实是这样的,然而,孟彰得到了孟婆的支援。

    于是有很多事情,孟彰也就能做了。

    孟彰一哂,也不回身去看仍在时间长河下游远远观望这边情况好时刻准备援手的孟婆,继续迈开脚步,一步步往上走。

    他走过了十年,又走过了十年,接着又是十年……

    后来,孟彰也就不去记自己到底走出了多少步,走过多少个十年了。

    他只一意往上,直到他站在阴世天地的某一个角落里,站在一个先天神胎面前。

    神胎中,有婴儿模样的神祗酣然而睡,身边有浊黄长河环绕,手中则握一枚褐色草种。

    祂的呼吸格外绵长。

    每一次呼吸都有天地相应,又有浊黄长河起伏扩张,有褐色草种抽根发芽生长,由叶到花一遍遍循环轮回。

    如果来者不是孟彰,绝无可能这样轻易靠近还在阴世天地中孕育的先天神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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