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下了,车外响起辞戈的声音:“王爷,有两个女子把车队拦下,说是前方巨石掉落,山路被堵,走不通了。”
帘幕掀开,露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梁漱抬眼看着窗外雨势:“去前面探一探。”
“是,”辞戈转身,“你们两个,去前方看看什么情况”。两个黑甲骑兵得令,纵马往前。
梁漱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指环:“把那两人带过来。”
丫鬟扶着小姐,一瘸一拐地跟在高头大马的骑兵后面。清越一边走,一边嘀咕:“这是什么阵仗,这么长的队伍,大晚上跑到山里来做什么的?”
少女低声道:“管他什么人,还不是一样跟咱们困在山里,他们有车有马,要出去还得靠他们。”
一路都是严阵以待手持长枪的士兵,清越看着有些害怕,硬着头皮向前走。
前面的骑兵停下了,二人抬头,看着面前气派华贵的四驾马车。辞戈向车内禀报:“王爷,人已带到。”
王爷?少女心中正在思索,马车内有人发声:“二位何故这半夜在这山谷中停留?”
少女扬声道:“大人,我们是揆州府青城郡人,今日进山采风,回城路上突遇暴雨,才困在这山中的。”
辞戈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审视二人:“你们二人是步行进山的?”
清越撑着小姐,雨水顺着手臂流进了蓑衣,身上衣服已经湿了一大半,她耐心解释道:“大人,我们二人骑马,出山时遇到前方落石,马儿受惊,小姐摔下来受了伤,不便骑马才只好步行,您这里可有伤药,借我们一用?”
说罢又转身向着马车,“大人,可否借马车,让我家小姐查看一下伤势?”
大镛民风开放,虽对男女共处一室并无太多忌讳,但清越这话显然让辞戈倍感冒犯,他听闻立即说道:“放肆!王爷的车,山野村妇说登便登得?”
山野村妇?他们好歹也是蜀中声名在外的大家,还没受过这等侮辱。清越方才的害怕一扫而空,取而代之一股怒气冲上心头,上嘴唇碰着下嘴唇就是一连串。
“大人,如今咱们都困在这山中,这雨越来越大,还不知下到什么时候,这时候停在这山道中间最是危险,不论是您这高门显贵还是我们山野村妇,天老爷看来不过是块头大些的长虫和块头小些的蚂蚁,山石滚落下来不费力便碾死了……”
清越看了看身边的车队,语气尖锐:“要不是咱们报信,您这大队人马若是继续向前进了山谷狭窄处没处可躲,下场可能还不如我俩,这山里面我们熟,也并非没有安全落脚的地方,若不是小姐受伤不便行动,咱们现在谁求谁帮忙还说不一定呢……”
少女心中好笑,清越这丫头除了不敢和自己顶嘴,其他时候倒是真能独当一面。
辞戈一愣,心道这丫头嘴皮子这么利索,果然蜀地女子刁蛮厉害并非虚名。
他还未开口,探路去的两个士兵回来了:“报将军,前方官道已被落石填堵,雨势过大,有雍湖之势,此处地势低洼,需尽早撤离。”
清越的话得到了佐证,昂着头看着辞戈。
辞戈无奈问道:“你刚才说,这山里有落脚的地方?”
“我家在山里有一处别院。”少女答道。
清越又开口道:“可是小姐走不了路,我们放回去报信的马也一直没回来,要是带着你们的车队一起走,不到半个时辰应当能到。”
辞戈心中犹豫,可除了让这不明身份的女子上车,眼下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
正踌躇间,车内发话了:“请这位小姐上来吧。”
少女看了一眼清越,向车内扬声道:“那就多谢大人了。”
辞戈纵马让开两步,清越扶着少女走到马车近前,正要登车,辞戈手中长剑一横,抵住少女背上的琴囊,警惕地问:“这是什么?”
少女停住脚步:“是我的琴,鸣泉。”
“你们这么多护卫守着,还怕小姐能拿一把琴砸死谁么?”清越抢道。
“清越不得无礼。”少女出声制止,语气中却并无责备。
辞戈收回剑。清越把少女扶上马车,回身下来,对着辞戈说道:“再劳驾将军,给我一匹马就成。”
辞戈转头示意,一个士兵牵过一匹马来,清越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劳烦看顾一下我们小姐,让队伍跟着我就行了。”说罢纵马向前,队伍也重新启程上路。
少女坐在车中,将头上的蓑笠摘下,卸下背上的琴囊,靠在身后的车厢壁板上,又解开身上的雨衣,微微向面前的男子欠身:
“多谢大人高义收留,事急从权,我家丫鬟心直口快,还望见谅。”
车内吊着的风磨铜熏笼中燃着熏香,香气馥郁。崇安王单手扶额,正看着面前一张摊开的舆图。
少女一看,正是蜀地的舆图,她伸出手指着图中沟壑纵横之处。
“这是我们所在的鹤鸣山,在青城郡以南,这里地势西高东低,西边连着的是翠羽山,我们现在在两山之间夹角的山谷中,从这里向北有一条路,”她手指一划,“我家的别院就在这里的半山腰处。”
她的手在舆图上指点游移,崇安王抬头看她,少女的裙裾已经湿透,发丝也湿漉漉的粘在两鬓,座下的织锦软垫都濡湿了,倒也依旧落落大方、行止从容。
外面的雨势似乎小了,淅淅沥沥打在车盖,车厢内灯笼摇晃,人影投在板壁上,轮廓不甚分明,有淡淡沉水味道弥漫在二人之间。
矜贵公子形容懒散,斜倚在软枕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从舆图上看,这里山势险峻,应当鲜有人烟,贵府竟有别院在这深山之中?”崇安王声音低沉不带温度。
“说是别院,其实是家中的作坊,因这山中盛产秀木是造琴的好材料,家父便就近辟了这处山庄,今日我二人进山,也是为取材而来。”少女解释道。
“令尊是?”
“家父谢溪云,是青城郡的斫琴师。”
“谢氏……”梁漱偏着头想了想,似在回忆,“是待诏?”
“不是的,我们只是小作坊,也并非斫琴世家,野斫而已。”
梁漱望向少女背后的琴囊:“姑娘的琴叫鸣泉?”
“不错。”
梁漱垂眸,长睫微颤,低声念道:“鸣泉鸣泉,经云而潺湲。拔为毛骨者修竹,蒸为云气者霏烟。山夔莫能隐其怪,野翟讵敢藏其奸。其高如山,其清如泉1……”他停住了,脑中浮起一个挺拔的背影,只是面目早已模糊。
“其心金与玉,其道砥与弦。”少女接口,“这是父亲为我亲手所制的琴,意取鸣泉之声,金玉皎然。”
梁漱看向少女:“还不知姑娘芳名?”
“我叫桑龄,桑榆向晚、松龄岁长的桑龄。”
梁漱点头:“好名字,能看出家中长辈对姑娘的关爱,”又抬手支颐,百无聊赖地说道:“这山路漫漫十分无聊,可否请姑娘为我演奏一曲聊解困乏?”
桑龄有些犹豫,回头看了一眼靠在板壁上的琴囊。
崇安王一笑,倒也不以为意:“实在不便就算了,姑娘有伤在身,原是我冒昧了。”
他拉开身边黄花梨木小柜的抽屉,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白色瓷瓶放在桑龄脚边,“患处揉开,姑娘应该是未伤及筋骨,用此药一两个时辰便可缓解。”
桑龄心中叹一口气,觉得既然人在屋檐下,还是不得不低头。
她接过瓷瓶:“多谢。承蒙大人照顾,如您不嫌弃,小女愿为大人弹奏一曲。”
梁漱点点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姑娘先上药,可需要本王帮忙?”
桑龄感觉脸上发热,可能是酒气上了头,她摇摇头,背过身去除下鞋袜上完了药,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将琴取出,横放在膝前。
崇安王的马车很大,山路虽颠簸却行得很稳,二人一琴也并不显得局促。
桑龄试了一下琴音,鸣泉在她背上一路颠簸,又受了潮气,音色略有些沉闷,她想了一瞬,抬手拨弄起琴弦。
曲调从少女指尖逸出,挣脱了安静密闭的车厢,飘荡入山谷,伴着少女的吟哦,与细密的雨形成了和声。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2
最后一音弹毕,桑龄手指着力,只听“铮”一声,竟绷断了一根琴弦,她面露尴尬,又假装毫不在意:“献丑了。”
梁漱并不以为意,手指轻叩,“几时归去,作个闲人……果然好琴,词也是好词,其中还有令尊的名讳。”
“不错,此曲是爹爹所作。”
“只是,听姑娘一曲,弦音铮铮有力,如临战场。琴藏剑心,却与令尊的曲意大相径庭。”梁漱双目微闭,似在回味刚才的琴曲。
桑龄心猛然一沉,她抬眼看着面前怡然自得的闲散王爷,似乎并未发现她的异样:“小女琴艺不精,家父确也常说我太过浮躁,实在令大人见笑。”
梁漱并未放在心上的样子,从身旁几案上拿起一把折扇,并不打开,只在手上轻轻敲着。
桑龄感觉身子也开始热了起来,后悔刚才路上不该贪杯,她看向梁漱手边小几上的茶壶,问道:“可否讨您一口水喝,一路奔波,实在是渴得厉害。”
梁漱一哂:“是在下待客不周。”说罢倒了一杯茶,将茶盏递向桑龄。
就在此时,马车突然一顿,车身猛然向前倾斜,桑龄还未来得及控制住顺势倒向车厢门的身体,鸣泉已经滑了出去,她急忙伸出手揽住琴身,另一只手想要抓住车内什么东西,却只有车帘的缎带从掌心掠过。
她闭了眼将琴搂紧,感觉自己就要连琴带人摔出去,突然感觉手腕一紧,她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
桑龄被梁漱拉回身侧,他一只手紧紧箍住桑龄,另一只手按住鸣泉。马车猛烈地颠簸了一阵,伴随着几声马嘶,终于停住了。
“姑娘小心。”他的嗓音亦是没有温度。
桑龄睁开眼,与梁漱四目对视,浑身滚烫的酒意已被冰凉的触感浇熄,梁漱瞳孔中似乎有锋芒一闪而过,只那么一瞬极难捕捉,随即又恢复了那怡然自得的气度。
她就这么看着梁漱,一时忘了说话。
车厢外辞戈的声音响起:“王爷,山路狭窄湿滑,刚刚下陡坡,马车没有走稳,让您受惊了。”
梁漱声音冷静:“山中行路放低步速,谨防落石。到了地方就安营休息,今夜车马劳累,不用求快。”
“是!刚问过清越,还有不远就到谢府别院了。”
“走吧。”
车队重新动了起来。桑龄轻吁一口气,开口问道:“大人是来蜀地就任的崇安王?”
梁漱神色一凛,原本还抓着桑龄的手松了下来。
桑龄似是没有感觉到梁漱眼神中的寒意,语气一如方才平常:“大人的队伍秩序井然,作风整肃,大纛上有崇安二字,这时候如此声势浩大在山间连夜行军,自不会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吧。”
“不错,在下梁漱,奉旨赴揆州就藩,”梁漱淡淡道,“姑娘好眼力。”
“只是,却不曾见王爷的随身佩剑。”桑龄看着梁漱的眼睛。
“本王从无佩剑。”梁漱缓缓展开手中折扇,扇面素白,无一字一画,露出扇面后一双神秘莫测的眼睛。
桑龄点点头,视线缓缓落在梁漱腰间。
素白的腰带上是一枚玉璏1,看上去年岁已久,然而通体白如截肪、细腻温润,能看出主人十分爱惜,细心收藏。
桑龄双眸似有流星烧过后的灰烬,就这么看着那玉璏,一时间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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