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有零落的星星挂在天际。桑龄一路低着头跟着梁漱出了揆州府大牢。
梁漱在长街上站定,回头看她。
“谢姑娘还好么?”
“我没事。”
“唐大人有一句话说的不错,人心险恶,姑娘应当多加小心。”梁漱抬头看天上的月亮,细细的一弯,像指甲在丝缎上掐出的痕。
“……王爷,珍珠临终前,还说了一句话。”桑龄低声。
四下安静,辞戈带着人远远站着。
“她说,‘兄弟不睦邻居欺’。”桑龄看着梁漱的眼睛。
长街远处,有马蹄声响起,夜色中看见两匹枣红马,前头一马上坐着一人,那人纵马驰近后,翻身下马大踏步而来,对着梁漱躬身:“陆莛钟给王爷请安。”
梁漱颔首,面色冷冷。
陆莛钟手中拿着一顶披风,他上前将披风披到桑龄肩上,温声道:“肃肃,天色已晚,谢伯伯担心你,让我过来接你。”
又对梁漱道:“王爷,不知案子是否查清,桑龄的嫌疑是否解除了?”
梁漱冷眼看着,只“嗯”了一声。
辞戈命人将马车牵过,梁漱踏上马车,掀帘的手一顿,居高临下地对桑龄说道:“姑娘问本王的事情,若是有兴趣,可过府一叙。”
说罢不等她回答便上了车。
陆莛钟看着崇安王的马车驶远,回头道:“走吧肃肃,我们也回去了。”
回到谢府,已是半夜。陆莛钟和桑龄走进院内,发现正厅中烛火明亮,谢溪云一人正坐在厅上,面色凝重。
二人走进厅内,桑龄看见谢溪云的手边,一支七弦琴裂成数片,琴弦崩开,兀自卷曲着,正是鸣泉。
桑龄惊愕:“爹,这……”
“莛钟,多谢你将桑龄送回,夜色已深,老夫就不留你了。”谢溪云语气干脆。
厅中气氛压抑,陆莛钟满腹担忧却只好拱手告辞。
桑龄急急开口:“爹,这琴怎么成了这样?”
“是我砸的。”
“为什么?这是您送给女儿的!”
“是爹送你的,爹也知道你根本无心斫琴,每日只是阳奉阴违,把琴改做藏剑匣,不如毁了!”谢溪云怒意不减。
“念意呢?”
谢溪云长叹一声:“你跟我来。”
谢溪云推开佛堂的门,径直走到那尊慈眉善目的观音像前,将供桌上的香炉旋转了九十度,只听喀吱作响,佛堂尽头的帘幕后,一扇移门现了出来。
移门后是一间暗室,大小和前面的佛堂一样,暗室两面墙打了搁架,右面有的放着各样的盒子,更多的地方摆着一支支长长短短的剑,剑身在晦暗烛光下发着悠悠的光,这里竟是一个藏剑阁。
桑龄跟着父亲进了藏剑阁,走了几步站定。
“跪下。”
桑龄无言跪下。二人正前方是一副画像,画上女子眉目清朗,笑意盈盈,和桑龄有几分相似。画像前的长条案上,放着一支长剑,正是桑龄藏在鸣泉中的那把。
“八年前我让你在这里发的什么誓,再说一遍我听。”
“一,不再碰剑;二,不再提薛氏旧事;三,不可带任何外人进入山庄。”桑龄说的很快,谢溪云看到她眼中的叛逆,突然觉得无力。
“你不听我的也罢了,可对着你娘,你也言而无信。你娘在世时……”
“娘没有死!”桑龄突然高声,泫然欲泣,“她只是不见了,念意是她临走前留给我的,为什么不能碰……”
她呜咽着,泪水止不住的流:“为什么不找娘,她一定在哪里,哪怕爹爹不信,哪怕所有人都不信,我也会一直一直找下去……”
谢溪云双眼通红,面露不忍,终于道:“爹把念意还给你,你答应爹一件事,切不可再言而无信。”
桑龄止住哭声,仍在啜泣。
“你答应爹,不可和崇安王私下来往。”
“为什么?”
“桑龄,八年前离开隆定的时候,你已经八岁了,你还记得那年的事么?”谢溪云看着桑龄的眼睛。
“我……记得当时,我们一家连夜离开……”桑龄面露迷茫。
“你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走。”
桑龄呆呆摇头。
她突然反应过来,依稀想起那个无星也无月的夜晚,一架马车载着他们飞驰离开隆定。自己年幼,并没有觉得奇怪,只以为是全家一起出门旅行,现在想来,一大家人漏夜出行,确实不同寻常。
“你也没有好奇为什么到了揆州,我们要改名换姓。”
桑龄再度摇头,她就是这样的,什么都能看开,一向随遇而安自得其乐,说她是心大也好。也从来没有什么执念,改名换姓对八岁的她而言,可能像游戏一样随意。
“薛桑龄,我们离开隆定那一年,是隆和二十二年,那一年,仁穆太子死于春蒐,就是崇安王梁漱的父亲。”
谢溪云,或者说薛衡,定定看着女儿。
“这……和我们有关么?”
“你知道我们为何来到揆州?”
“这里是娘的老家。”桑龄答话,突然想起梁漱那天与父亲的对话。
“不错,那你可知道,你母亲和崇安王的母妃是故交。”
幽幽烛火中,薛衡娓娓道来。
桑龄的母亲简清雁,娘家是揆州有名的习武世家。虞珩芷的娘家姓范,范家武将出身,高祖皇帝时勤王有功,是名门大家。虞珩芷的母亲范氏巾帼不让须眉,也是带兵出征的将才,而简清雁的父亲当年从军,与范氏有袍泽之情。
后来范氏卸下战甲嫁作妇人,两家却一直保持着交往。简清雁与虞珩芷是总角之交,自五六岁起就在一处玩耍,一直到及笄,二人都是无话不谈的闺阁好友。
“后来虞珩芷去了隆定,二人分别,不久后……不久后你娘也和我成亲。二人虽天各一方,却一直书信往来,虞珩芷得知你娘的夫家是铸剑世家,便向仁穆太子引荐了爹。”薛衡讲讲停停,停顿时似在回忆。
“桑龄,你出生在隆定,这些上一辈的事情,我们从没有对你讲过。别人以为薛氏迁居隆定,是为靠近大镛中心,寻求结交豪门,谋求家族荣耀。其实我们会去隆定,是因为你娘与故人的约定。”
桑龄出神地道:“所以那天,梁漱问父亲是否认识虞氏……”
“是,他应当对我们的身份已有所怀疑。”
薛衡握起桑龄的手,“桑龄,我们一家当年离开隆定,也是因为仁穆太子薨逝,要知道在隆定谋生并不容易,无背景依仗很难立足。”
“那为何要隐藏薛氏身份?”桑龄不解。
薛衡长叹一声,背过身去。
“这些年在揆州隐姓埋名,也是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仁穆太子死因成谜,现在崇安王刚刚入蜀就遇刺,皇权斗争是你无法想象的凶险复杂,若是卷入其中,我们的身份也会引来后患无穷。”
他顿了顿:“我们是江湖中人,这些皇室恩怨朝堂纷争本就和我们无关。”
桑龄安静了很久,突然问道:“爹,你之前见过崇安王么?”
“见过,那时他还很小,估计不记得。”
“他真如自己所说如此不堪么……”桑龄喃喃自语,想到那日梁漱和父亲的对话。
薛衡一时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轻轻说道:
“他若是不这样,怕是众矢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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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龄做了个长长的梦,梦见母亲拿着念意站在水中,她想靠近,可母亲把长剑一挥,掀起了一道水墙,她不顾一切要冲过水墙,却使不出任何力气。
水墙落下,四周成了一个巨大的花园,一个小女孩大约不到三岁的样子,梳着两个小髻,面前一只青蛇吐着信子,“嘶嘶”对着她,女孩站在园中小径上,吓得发抖却不敢动弹。
突然冲出一个男孩,手中拿着一根竹杖,眼疾手快挑起毒蛇,扔向远处。男孩转过身,看着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倨傲的问:“胆子这么小,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树树。”小女孩还分不清你、我,只是顺着男孩的问话奶声奶气答道。
“我不叫树树。”男孩轩眉一扬。
“我叫树树。”小女孩又乖乖地说。
“树树……和我的名字有点像,我叫……”
突然像被整个人压进水中,只能看见男孩嘴巴张合的口型,她马上就要溺死了。
桑龄猛地坐了起来。
-
梁漱坐在案前,面前铺开一张舆图。
这舆图正是第一次进鹤鸣山时他在马车中查看的那张。舆图是父亲的遗物,他离开隆定时,没有带太多东西,这图就是其中一件。
图上沟壑纵横,山川河流、城镇村庄均勾勒得清楚,梁漱的视线定在揆州西南一片水域,上面写着“雷泽”二字。
雷泽属于爨氏部落领地,与西南诸郡相连,南部就是爨氏都城建宁。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
“王爷,爨珍珠说的最后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辞戈一直站在一边,看着梁漱坐在舆图前一个时辰没有动,此时忍不住问。
“‘兄弟不睦邻居欺’,是西南夷的一句土语。她说的,就是字面意思。”
梁漱伸出手,指向舆图上的雷泽:“爨珍珠临死前抬头看着囚室中的匾额,神情异样。那匾上有个‘雷’字,她的家乡,应该就在雷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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