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龄端起一旁的茶盏,“咕嘟咕嘟”牛饮完,将茶盏“乓”一声重重放下,气势豪迈好像喝的是什么烈酒。又举起袖子擦了擦唇边的水,这才伸手抚到琴弦上。
她像是故意的,非要把这一曲柔情旖旎的凤求凰弹成意气轻狂的走马引,琴声粗放,屋中气氛被她搅得半分也无,连陶坤听得都连连皱眉,感觉曲中的凤与凰就要直冲云霄,横行白昼了。
可是看那崇安王,神色微妙丝毫不以为忤,越发让人琢磨不透。
桑龄一曲奏完,扬头看着报臂立在一旁的梁漱,眼神充满挑衅意味,似是问:如何?
梁漱抬手鼓掌:“果然好琴,不可多得,陶老板好运气!”
陶坤一愣,立马附和道:“王爷说的是!桑龄这一曲风格独特,琴音洪亮,是别处都听不到的风情!果然好琴、好琴!哈哈哈!”
随即便喊人取来银子,竟是比原来多出一倍的金额。
桑龄抬手:“不必,陶老板,价有定数,一分不多拿。”
她点清数目,正要收进怀里,突然改了主意:“让斫琴师验琴奏曲,本没有这样的规矩”,抬手从盛着银两的托盘里又拿起一只碎银子,一并放入怀中:“就当额外的工钱。”
说罢再也不多看一眼,冲着屋内一声“告辞”,便起身出了包厢。
桑龄大步迈出燕云楼,顺着吉庆街一路向西,她走得极快,不一会就感觉背上出了汗。
她气鼓鼓地,嘴里不停嘟嘟囔囔。
“看他那个轻浮浪荡的样子!果真是不负盛名的登徒子!”
“什么人,一脸的轻狂相,我跟你很熟么?!”
她越骂越气,越气走得越快,走的越快身上越是燥热。
“说你是纨绔,我还不信!哼!果然是我看走了眼,天下第一大纨绔!绣花大枕头!气死我了……”
渐渐发现经过路人都用诡异的眼神看着她,桑龄回过神来,感觉自己的声音似乎太大了,不自在的晃了晃脑袋,假装没事地继续往前走。
她这么走着,却发现路人的眼神并未从她身上移开,慢慢的两侧的行人都靠了边,成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路中央。
桑龄感觉不对,这种不自在的感觉,似乎不久之前刚刚还发生过。
她猛地回头,发现梁漱正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
梁漱的身后不远处是辞戈。一路过来没有人行礼问安,估计是辞戈眼神示意,让百姓们只管走路。
“你……王爷跟着我做什么?”桑龄嘴硬,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散步。”梁漱眉眼上挑,带着促狭。
“那……王爷请自便。”桑龄生硬地转身,一时忘了自己要去哪。
“姑娘刚才说谁是……天下第一大纨绔?”梁漱的声音凉凉从身后响起。
果然不能当做没发生,他是要记仇了。桑龄这么想着,又缓缓地转过来,一脸茫然地问:“啊?”
“还有绣花大枕头、登徒子……轻浮浪荡,是说谁?”
“没有吧?王爷听错了?街上这么多人,人声嘈杂的,是容易听错。嗯。”桑龄强迫自己眼光不要躲闪,努力光明正大。
“原来如此。”
梁漱没有追究,只把手中的折扇轻轻摇着:“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桑龄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怒气冲冲一顿暴走,把要去办的事情都忘了。
“……去纸马铺。”
梁漱扬眉:“去纸马铺做什么?”
“买点蜡烛纸钱……今天是珍珠头七,我去给她烧一点纸。”
“你知道珍珠的坟茔在哪里?”
“她们这样的,哪有什么像样的坟茔,都拉去城西乱葬岗埋了。”
梁漱沉默一瞬,眉眼间轻佻敛去:“……本王和你一起去。”
“王爷要去?”桑龄讶然,突然又有些犹豫,警惕地看他,“你不是去兴师问罪的吧?人都死了,惊扰逝者不大好……”
梁漱失笑:“你觉得本王很闲?”
桑龄皱起了眉看着梁漱,似乎在判断他真实意图。
梁漱见她考究的眼神,严肃了脸:“天色不早了,你一个人去乱葬岗烧纸,不怕不相干的鬼魂也缠着你要钱?”
不出意外,这看上去混不吝的姑娘眼中终于露出了惊惧。
梁漱身后,辞戈强忍着笑,就快要绷不住了。
-
桑龄在纸马铺买了两刀纸钱、两根香烛,又折到一家酒坊,拎了一角烧刀子。每买完一样,辞戈就上前接过手,桑龄也随他去,甩着手走在前面。
出城向西,天色渐晚,一路人烟稀少,出城的人更是没几个,守城的哨卫看见梁漱衣饰华贵,跟着一个小姑娘,以为是哪家风流公子又不正经,只多看了两眼背影,浑没当回事,继续靠着城门聊天去了。
出了城门几里内尚且还有零星的农户人家,再走了一阵,人烟逐渐稀少,荒山草深,间或有寒风阵阵,行至一处松柏围绕的荒地,零星有墓碑和牌位插在土里,地上可见没有燃尽的蜡烛和纸钱,看样子像桑龄这样的来祭奠亲友的人也是有的。
桑龄脚步放缓,心中犹豫起来。
也不知道珍珠葬在哪一处,在何处凭吊才合适。
她略微思索,提步走到荒地的西南角,找了一块勉强算是平整的土地,拎起裙裾,跪坐下来。
辞戈上前,把置办的东西递给桑龄。桑龄抬头看了梁漱一眼,天色已暗,林中寂静无声,他也一言不发。
桑龄深吸口气,将香烛插在地上,搓土作香,最后掏出火折子把香烛点燃,幽幽地开口。
“珍珠,是我,桑龄。”她笑中含了几分凄凉,“你走之前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这个。”
“珍珠,我来看你了,如果你能听见,就来和我说说话吧。”
烛影微颤,有风呼啸而过,桑龄打了个寒战,有些瑟缩地紧了紧衣服,将手中的纸钱举到烛火上点燃。
燃着的纸钱镶着金边飞舞到空中,那金边渐渐黯淡下去,直到变成灰烬飘落回地面,带来一点转瞬即逝的热度。
桑龄叹了口气。
“珍珠,你的家人估计是没有办法来看你的。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其他家人,好在……你们姐妹二人在一起,黄泉路上也许能作个伴。”
桑龄回想起点萤阁上的凄惨一幕,悄悄抬头看梁漱,然而他的脸上并看不出任何表情。
“有人作伴,也挺好的。现在我去燕云楼,也没有人陪我喝酒作伴了,真没意思,还要被人作弄,下次送琴,我也不去了.......”
她自顾自地说着,似乎听见旁边人轻笑了一声。
桑龄掏出酒壶,细流无声洒在地上,浸润进土中。
“你喜欢喝烈酒,我给你带了些烧刀子,最后再陪你喝一回吧。我记得你说过,酒不烈没劲头,在你们老家,无味的淡酒都只能叫作水……现在想想,那是你唯一一次说起家乡。”
“珍珠,国仇家恨太过沉重,你我立场不同,我却难当你是敌人,如今落叶难归根,对你而言已是残忍,身前之事,就都抛却了吧。”
安静了很久,身边响起细簌的衣料声,梁漱在桑龄身边席地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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