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黑透,看不见月亮,只有几颗星,夜幕中干枯的树杈如一只只枯瘦的手,交错着向上攀伸着。
“爨珍珠,你的姐姐临死前对我说了一句话。”梁漱开口,声音在寒夜中似坚冰冷冽:“‘建宁之盟,大镛背信弃义,崇安王该死。’”
桑龄一怔,扭头去看梁漱,只见火光在他眸中明灭。
“十年前,父王和爨氏签订建宁之盟,许爨人自治,将二十万大军全部带离南境,只带回了爨颜赠予的一支犀角。今日情形,终非父王所愿。”
“你姐妹二人遭遇,非一人之过,亦非一族之过。狐死首丘,代马依风。你们有你们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或许有朝一日,亦是殊途同归。”
他语气平淡,眉眼中却有森然的果决。
桑龄不由得开口问道:“你要去向白蛮复仇么?”
梁漱扬眉不语,显出盛气逼人的孤傲。
他甫一就藩,就落入他人设计的险境,他从来不是引颈就戮的人。或许唐弈过去能够一直搅弄风云作壁上观,然而今日他在这里,便不能容他全身而退。
桑龄看着他淡漠神情中突然现出的杀机,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他细长的手指夹起几张纸钱,探到烛火上,火焰很快把纸钱吞没,应是烫到了他的手指,他却仿若未觉。
桑龄拿着纸钱的手顿了顿,缓缓开口。
“珍珠,今日把崇安王带来,不知道是否冒犯了你。若是惊扰你泉下亡魂,桑龄给你赔罪。”
她把酒壶中最后一口酒仰头喝尽,又说道:“这些太过沉重的仇恨,轮回转世时也都抛掉吧,来生做个身世简单、没有故事的人,我再找你喝酒。”
纸钱烧完了,两根蜡烛燃了一半,火光摇晃,似在回应桑龄。
有风把她额前几缕碎发吹起,桑龄闭了闭眼。梁漱心念一动,手下意识抬了抬,又重新攥紧。
“王爷今日来,不只是想和珍珠说话吧?”
她扭头看向他,双眼明亮如星辰。
梁漱看了桑龄一眼,站起身来。
“走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要打扰逝者安息了。”
-
暗夜无边,只闻夜枭偶尔的叫声。荒野孤林中,二人始终间隔着一步的距离。
“上次一别,没有再等到姑娘。心中疑惑似乎已有答案?”
梁漱脚步很轻,袍角在荒草上拂过,发出细碎的声音。
桑龄抿紧嘴唇,不知怎么回答。
父亲让他不要私下和崇安王接触,她始终没有正面答应。父亲回答了她一些问题,然而留下的疑惑却更多。她十六年恣意快活的日子,似乎从那一夜起变得沉重,很多事情比母亲的失踪更加扑朔迷离。
她一直在犹豫,就这样算了吧,假装不知道,反正父亲也希望这样,似乎这样,平静的日子就不会结束。
“如果王爷是说剑璏的事……是我弄错了,抱歉。”
“剑璏是母妃给本王的,她说是故人所赠,十分珍视……”
梁漱站定看着桑龄,目光如炬:“令堂的名讳,是简清雁吧。”
月亮不知何时露了头,清辉洒落林中,二人周身笼罩着一层柔光。
听到母亲的名字,桑龄面色复杂,垂眸不语。
“初遇姑娘那夜宿于停云山庄,本王在令尊的屋内看见了一幅画,画中人眉眼十分熟悉,后来亲眼见到谢先生,更是觉得似曾相识。”
桑龄一愣,暗道不妙。那是薛氏先祖薛乙的画像,描绘的是当年与鲁公战酣日暮,画中薛乙手持长剑,剑指落日,日返不落1。凡是江湖中有些阅历的,必对这场名闻天下的大战十分熟悉,可这崇安王……
她偷瞄了梁漱一眼,停云山庄那晚事发仓促,竟忘了这一茬。
“谢氏在青城斫琴为生,漱石枕流的日子甚是自在,不愿被打扰,自是情有可原。”
梁漱语气平淡,却让桑龄面上发烫。
“只是,八年前父王意外身故,不久后令堂也失踪不见。这样的事,姑娘觉得是巧合么?”
桑龄看着梁漱,他目光中有迫人的尖锐。
“令尊是父王的铸剑师,必然知道一些当年旧事。本王知道的一些故事,也或许与令堂失踪有关。”
桑龄无言,父亲显然是有所隐瞒,有的真相,怕是自己也未必知道。
她垂下头,看着梁漱腰间那枚雁翅纹的玉璏在月光下莹润洁白,抿紧嘴唇。
“能,让我看一看么?”
梁漱顺着她眼神,将玉璏从腰间解下,递到桑龄手中。
桑龄握住剑璏,细细用手指抚过剑鼻,半晌后抬头。
“王爷的剑,在我这里。”
辞戈远远站着,突然听见脑后风声,他抬起右手,捏住了飞来的暗器——一颗石子。
“别闹!”他一脸不耐烦,“出来吧。”
几步之外一颗枯树后,露出一个少年的脑袋,身型纤长,眉清目秀,只是一脸稚气未脱。
“你们真行,大半夜跑这来散步!”
少年几步走到辞戈身边,搂住他肩膀十分亲昵。
“什么时候回来的?”辞戈正眼不瞧他,只反手握住少年搭在肩头的手。
“今天早晨刚到!这一趟,真给我累够呛!”少年打着哈欠抱怨。
“差事办的不错,王爷说要赏你。”辞戈轻笑。
“嗨!这有什么的,就没有我阵云打听不到的消息~”阵云一脸得意,“到雷泽这一路虽不好走,山水美景倒也很有意思,各个部落走了一遍,还尝到不少美食呢!”
“你啊,能不能不要整天就想着吃!”辞戈举起手要敲阵云的脑袋,被他灵活地偏了头避过去了。
“谈得怎么样了?”阵云眼神示意远方林中的二人。
辞戈摇头。王爷已能确认,谢溪云便是薛衡,当年旧案或许要从薛氏身上突破。
“人家远离风波这么多年,想避开纷争也是正常的。”阵云叹口气,脸上有和年纪不符的看透一切,“不过我看这薛姑娘,和她那个瞻前顾后的爹还真不太一样!”
“怎么说?”
“薛衡离开隆定八年,一直谨小慎微,外人谁能看出这是当年叱咤风云的薛氏铸剑当家人,薛姑娘却不一样,倒是一副真性情,年纪不大倒更像江湖儿女!”
阵云语气中颇有“英雄惜英雄”之意。
辞戈没有说话,只看着不远处二人的背影。
这薛姑娘看似一派天真却有主意,真能任主子如此拿捏么?
桑龄把剑璏递还给梁漱,深吸了口气。
“王爷既然已经确认我们的身份,不知对薛氏有多少了解?”
“不算多。”
“是否听说过薛氏铸剑不传之秘?”
梁漱摇了摇头。
“薛氏宝剑意随主人,与持剑者心有灵犀,是先由铸剑师铸剑,持剑者试剑后,再由注灵师以内力倾注剑中,进行试炼,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娘,就是注灵师。”
梁漱沉吟:“……宝剑注灵,倒是闻所未闻。”
“世上流传的薛氏宝剑真假掺杂,非剑道中人难辨真伪,”提到铸剑,桑龄的眼中有了不一样的神采,“薛氏剑有灵气,主人亡、剑魄散……”
梁漱黯然,想到鈎戈殿中那两截黯淡无光的断剑。
“……没有注灵的宝剑,纵使再锋利,就像人没有灵魂,只是空有华丽,毫无用处的绣花枕头。不过对大多数人来说,用来装饰倒也足够了。”
她说到绣花枕头,突然联想到白天大街上对梁漱的痛骂,清了清嗓子,不自在地说:“我扯远了。”
梁漱勾了勾唇,只作不知。
“薛家剑形状与一般剑不同,每柄剑都有与之形状相配的剑璏。”桑龄的目光转向梁漱手中玉璏。
梁漱懂了她的意思:“所以姑娘手中剑,与我的剑璏相合。”
桑龄点头,又摇了摇头:“念意尚未铸完,但按照母亲留下的图谱,王爷的剑璏和念意确是一套。这剑,应当是薛氏为王爷量身定制的……”
她说罢,深深看了梁漱一眼:“只可惜造化弄人,至今没能交到王爷手上。”
梁漱淡淡道:“这样好的剑,于我也是毫无用处”。
桑龄沉默,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修长的指节自掌骨延伸出去,月光下白得摄人心魄。
好一双适合持剑的手。
她心中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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