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舆讪讪笑道:“臣妹温柔娴静,心思单纯,不像那虞珩芷随了她爹,心计深沉。”
“崇安王遇刺,消息传遍大镛朝野,她居然能坐得住,一句话、一封信都没有。”梁昭冷笑,“天下或许真有不在乎子女的父母,但她虞珩芷,绝对不是。”
“八年里先太子妃未曾踏出帝陵一步,和俗世少有接触,宫里都快忘记这么一号人了吧。”齐舆回想。
“召梁漱回都城探病,朕也是看看将死之人还能有什么交代,她若真是心如止水看破红尘,倒让我有些失望。”
梁昭站起身,在书房中踱步。
上月掌管天时星历的太史令观测星象,发现为三军之侯的觜宿三星有异,同时西南方向翼宿泛红光,或有兵祸奸谋。梁昭收到这份上报后心思惴惴,自崇安王就藩后他心中一直不安,不久后得到虞珩芷病重的消息,顺水推舟将梁漱召回隆定。
事实上这份不安从四年前便开始逐渐加深。那时梁漱已经十六,梁昭冷眼看着这个侄儿在一众皇子中难掩拔群之姿,却在皇后那一年寿宴结束后突然提出身体不支,不再与众皇子一同习剑,从此低调恭顺,少言寡语,直到成年就藩。
他难免怀疑,自己这侄儿是发现了什么,方才性情大改,竟连一向擅长的剑道也突然放弃了。他无一日睡前不检视寝殿中的那柄龙渊断剑,看到它仍好好地躺在匣内方能安寝,然而仍有一事是他心中隐忧。
八年前,薛氏纵火离开隆定,朝廷立马带人围住了薛宅废墟,却未曾在废墟中发现他要找的东西,他没有死心,借着建造含章别苑的机会,掘地三尺,然而依旧一无所获。
梁昭眸中阴鸷一闪而过:“梁漱不是带走了一个人么,叫什么?”
“陛下是说……樊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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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崇安王的马车从西边缓缓驶过,轧过长乐坊的砖石,街道上熙熙攘攘,而这马车却仿佛没沾染上半点热闹。
桑龄跟在侍卫奴婢的队伍里,马车走的慢,她也慢慢跟着走。不知不觉到了含章别苑门前。
宣平里的丝竹管弦又悠悠响起,夜市开始了。
梁漱从车上下来,他走得很慢,走到别苑门口时微微踉跄一下,桑龄在他身后不远处,不自觉踏出一步,要伸手去扶,突然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渊渟哥哥!”
梁漱转过身,看到来人,微微皱眉。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身着流彩的云锦宫装,披着银鼠皮披风,几步从阶下奔到门口在梁漱身前站定,一双金累丝葫芦坠子兀自在耳边摇晃着。
少女一双杏圆的眼睛,眉目中尽是毫不掩饰的热情。
“渊渟哥哥!你真的回来了!瑾瑶好想你!爹爹真是的,也不告诉我,不然早上你到时,我就一起去城门接你了!”
她伸出手拽着梁漱的袖子,梁漱微微让了一让,低声道:“不劳郡主费心了。”
齐瑾瑶发觉梁漱兴致不高,她仔细看了他一眼,又打量身后梁漱的马车,声音低了下来:“渊渟哥哥……是刚从帝陵回来么?老王妃她还好么?”
“……还好。”
“瑾瑶隔一阵子总要去帝陵看看老王妃,帝陵清冷,也会给她捎点东西,托樊嬷嬷交给她,”齐瑾瑶表情乖巧,略带失落,“最近,听说老王妃身体不大好,咳得厉害,传过一两次太医,也都说……”
她没有说下去,太医的话,自然是不会乐观。
梁漱点点头,声音沙哑:“多谢瑾瑶关照。”
“渊渟哥哥不必客气,小时候老王妃对我很好!每次有机会进宫,都会偷偷给我塞糖吃,是我在宫里除了渊渟哥哥第二个喜欢的人了!她这么好,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齐瑾瑶听见梁漱语气松动,眼里的热烈又被点亮。
“但愿吧……”
“一定会的!这次渊渟哥哥回来多住一阵,好好陪一陪老王妃……”
“我明日就回去了。”梁漱轻声打断齐瑾瑶。
“这么快?!”齐瑾瑶一脸惊愕。
“为人臣子,应当恪尽职守。”梁漱重复着白日里虞珩芷的话,神色木然。
“可……可是我听父亲说,你会在隆定停留一阵子的,我……我还没有……陛下这么这样……”
齐瑾瑶面上写满失望,似乎下一秒就要哭了出来,眉头紧皱冲口而出:“我去求姑母!姑母疼爱瑾瑶,会让渊渟哥哥……”
“郡主。”
梁漱背过身打断齐瑾瑶,语气冷然。
“明日回任,是本王自请。感谢郡主一直以来的照顾,郡主身份矜贵,还是不要浪费时间在无用的人身上了。”
梁漱神情漠然地说完,抬步进了别苑。
齐瑾瑶楞在门口,泪珠从眼眶中掉落,她咬着牙,半晌冲着里面叫道:“我会去揆州找你的,渊渟哥哥!”
梁漱的背影早已消失在院落深处,无人回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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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莛钟跟着各地的琴待诏们一起忙了一整天,无暇顾及其他,一直到了天黑,才意识到跟着一起来的桑龄不知去了哪里。
司礼乐的黄门传了话来,让各位琴师在官驿待命,随传随到,看样子是要在帝都住一阵子了。陆莛钟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找桑龄,就看见她背着琴从外面进来了。
陆莛钟起身上前,迎了过去:“桑龄,白天没有看见你,这是去哪儿了?”
桑龄低声:“去了一趟老宅。”
陆莛钟听父亲提过,谢家原本是在隆定,后来才迁居到青城,过去的事情谢氏不愿多说,他也从来不多问。此时听桑龄这么说,微微诧异:“肃肃家的老宅,在附近么?”
桑龄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陆莛钟更加奇怪,但见她不愿多说,只道:“你一路劳顿,白日也没有休息,先快回去歇歇吧。”
“好。”桑龄说完却站着不动。
陆莛钟问道:“怎么?可是房间住得不习惯?刚刚得到消息,这次我们可能要在隆定停留一阵子,如果不习惯,明天我去帮你找个客栈,这次没有女乐师,你一个人住在这里,起居也无人照应,的确多有不便。”
桑龄抬头:“君益哥哥,我可能要先回去了。”
陆莛钟一愣,转而点头说道:“是我考虑不周,这次你是瞒着谢伯伯出来的,我本已经托人带了信回去,告诉谢伯伯你是跟着我来隆定的,免得他担心。不过早些回去,也是应当的,只是你一个人……”
“我会跟着崇安王的车马回去。”
陆莛钟微微讶异,联想到来时桑龄也是从崇安王那里过来,他虽知道桑龄一向随性行事,也习惯了从不多问,此时却也忍不住关心。
“桑龄,莫要怪我啰嗦,上次半夜带你从揆州府回家,谢伯伯看上去就很不高兴,你一个女孩子家,独自在外多有危险,还是应当多小心。那个崇安王……谢伯伯似乎不是很愿意你和他走得太近。”
“我知道。”桑龄挥了挥手,语气带了几分烦躁:“我只是跟着崇安王的人马一道,不会有事。”
“……好吧,我不能陪你,估计要到月末才能回去了。”
“是说老王妃……撑不到这个月末么?”
陆莛钟点头。
“竟不让留下见最后一面……”
“你说什么?”陆莛钟没有听清。
“没什么。我先去休息了。”桑龄紧了紧背上的琴囊,进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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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章别苑。
直到三更,梁漱屋中的灯依然亮着。
他手中握着母亲留给他的剑璏,枯坐在灯下,似一尊石化的塑像。
虞珩芷的态度实际在他预料之中,只是在他见到母亲憔悴病容时,还以为她会因时日无多而心软,将儿子留在身边,谁知道她一如记忆中的理智坚定。
虞珩芷教给他的只有比千年的冰山更坚硬的冷静,从小一人在皇宫,看到其他皇子公主们在父皇母后面前承欢膝下、笑语晏晏,这一切只会让他觉得吵闹,那些天伦之乐灼伤了他的眼,对这些亲情温暖,他从来觉得陌生。
就连在母亲面前鲜少暴露的软弱,事后想来也只觉得羞愧和懊恼。
他命人连夜收拾,明日卯时便出发,再坐一会就天亮了。干脆利落的离开,丝毫不拖泥带水,不让母亲再觉得自己软弱窝囊。
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突然听见有人轻轻叩门,回过神,清了清嗓子:“进来。”
门被推开,一位老妇人站在门口。
梁漱从榻上起身,微感诧异:“樊嬷嬷,这么晚怎么不睡?”
樊嬷嬷脚步轻轻走进房来:“老奴知道,王爷一定也是睡不着的。”她着梁漱的眼睛,眼中微红的血丝看得分明。
“嬷嬷知道我的,一向睡得不好,明日又要早起,索性就看看书,不睡了。”
梁漱顿了顿,又看着樊嬷嬷:“此去叙州路途遥远,嬷嬷应该早点歇息才是。”
樊嬷嬷摇了摇头:“王爷,我们的时间不多,老奴有几句话要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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