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美梦良宵(0)

    (双更)这章是谢景视角,由他诉说的真相。

    3月29号, 对谢景来说是个极特殊的日子。

    那天发生的所有他这辈子都忘不掉,每个细节都那样清晰,徘徊着徘徊着就成了他的梦魇。

    那是一个雾格外浓重的雨天。天气很不好,从早上就一直下雨, 雨势连绵到下午都不停歇。

    平常这样的天气他都会待在家里打发时间, 尤其是在他回国后,除了和朋友交际外, 谢景很少外出。那天之所以例外, 是因为宋秋萍最近有些感冒,吃什么都没胃口, 他想起世贸大厦附近有一家甜点店做得不错,正好也不远, 索性自己开车出去买蛋糕。

    细细想来, 其实那天从出门前就有各种不顺,下楼时差点摔了一跤;车钥匙突然找不到;他常开的那辆车忽然怎么都打不着火、最后只能换了一辆;停车时怎么都找不到附近的空车位, 只好停在很远的路边。

    好像许多事都早已经有了征兆。

    “喂,妈?”谢景穿过人行道,一手撑着伞, 一手握着手机,“嗯,我刚买完出来——”

    砰!!!

    话音未落,一道巨大的声响在背后响起, 谢景错愕地转过头:

    不远处, 一辆中型货车在红灯时多滑出一截,正好和轮胎打滑冲过十字路口的SUV相撞, 货车加上货物重量近二十吨, 再稳固的轿车在这辆庞然大物面前也只是一张脆弱的铁片。碰撞的瞬间, 那辆SUV根本没有抵抗的能力,犹如断线的风筝般被撞得猛飞了出去!!!

    “轰隆——!!”

    那堪称谢景前二十三年里看到的最恐怖的一幕,暴风裹挟着那辆脆弱的钢板车,在空旷的马路上翻腾着滚了不知道多少圈,直到撞到一片绿化带后才终于停了起来。

    后来他每次回想时,总觉得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但其实现实中秒钟刚走过几格。

    直到电话里宋秋萍喊了他几声,谢景才回过神来,安抚道:“我没事儿,是周围出了车祸,我过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暴雨天,路过的车辆少得可怜,他如果视而不见,这样严重的车祸就算司机能幸存下来,恐怕也等不到救援。

    宋秋萍点点头,不放心地叮嘱,“好,但你一定注意安全,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有数的,妈。”

    随后,谢景给120、122各自打了通电话,简短地说明了情况,挂断后一刻不停地朝着车祸现场跑了过去。

    从他原来站着的地方跑过去大概有两三百米远,一路上都能看到这场车祸留下的痕迹,沿路的护栏被撞出一个扭曲的弧度,绿化带里纤细的树干直接被撞断,树干的碎片碎了一地,很快又被暴雨冲刷着卷进下水道口。

    越看越心惊。

    货车司机打开门从车上下来,他额头上全是磕撞出来的血迹,雨雾太大,看不清他的表情,谢景只能看到他往那辆接近报废的汽车看了一眼。余光瞥到谢景后,动作微微踌躇,最后还是返回了驾驶室,驱车离开。

    谢景看着,心里一沉。

    他不知道司机那段时间里在想什么,但多少也能猜出,车内的人恐怕凶多吉少了。

    那辆被撞报废的轿车斜斜地翻了过去,剩下半边卡在墙里。大雾大雨天,附近过往的车辆很少,偶尔有路过的看到这副惨状也不敢停靠。

    谢景过去查看了一番,确定没有爆炸的迹象后才翻到车门处、透过破碎的车窗看了眼——

    驾驶座上,安全气囊已经损坏得不成样子,开车的司机大约四十多岁,被方向盘卡在中间,已经完全看不清五官。暴露的尖锐物体从他胸膛处完整地穿过,伤口触目惊心。

    车厢内到处是飙溅的血,还没有干涸,方向盘上还挂着不明的棕褐色团块,湿淋淋的。司机的胸口已经看不到任何起伏。

    谢景不忍地移开了目光。

    雨下得很大,豆大的水珠从碎掉的车窗里灌入,车内顶上的血液还没干涸,就被雨水冲刷了下去。他努力往后座探了探,可惜倒挂的车座挡住了他的视线,后车门他撬不开,车窗也没有碎,但是被撞出了细密的裂纹。

    谢景扫视了一圈,忽然看到车厢里一抹暗绿色,顿时被吸引了视线。

    为了方便,副驾前方的抽屉里往往放着司机和车主的驾驶本。车祸时车身颠簸,抽屉里的东西东倒西歪、都掉了出来,散落一地。

    其实那本驾照并不紧要,谢景也并不是个对别人的隐私十分好奇的人,但那一个瞬间,他也不知道怎么了,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那本驾驶证已经被雨水泡湿了,车主拿驾照的时间是很早之前,再加上上面的字被水泡过,更加看不清楚,唯独上面的照片还算清晰。

    他刚一翻开,就顿住了。

    “……”

    那一瞬,就好像风吹过石洞,起初还没有感觉,等反应过后来,浑身都是彻骨地冰凉。

    他紧紧地盯着上面的字迹,从驾驶证上的姓名,住址再看到出身日期,最后落在了照片上。

    但不管看多少遍,名字都没有丝毫改变。

    穆山显,穆山显。

    记忆深处的那个名字突然用一种戏剧性的手法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荒唐得让人难以置信。

    仿佛被雷击中一般,天旋地转,谢景跪坐着,根本反应不过来,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用力地抹去照片上的水痕,想再确认一次,但他本就湿透的手根本擦不干净,反而留下一道模糊的水痕;想用衣服里面的那层衣角去擦,可是刚抬手,驾驶证就落回了地面上。

    试到最后,才发现是他自己的手腕在抖。

    穆山显的驾照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在美国吗?不对,他毕业了。所以这是他的车吗?车祸发生时,他也在这辆车里?

    无数个荒诞的、没有逻辑的问题争先恐后地涌进他的脑海里,最后只汇成一句:

    ……他在后车座上吗?

    这个念头不断徘徊着,挥之不去,以至于谢景内心生出一股巨大的恐惧,他恐惧到甚至不敢往深处细想,四肢僵硬地站了起来,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完全凭着本能行动。

    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撬开了车门,事后回忆时也毫无印象了,就好像褪色成了一张白纸。他只记得他用抖得不成样子的手轻轻擦掉后座那个男人的血,崩溃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记忆中的那个人总是温和的、强大的,生动却不张扬,却总是能吸引别人的目光。如今却只剩下白纸一样的唇色,紧闭的双眼。

    还有比蝴蝶振翅还要微弱的心跳。

    ·

    穆山显很重,身上都是血,已经完全陷入了失血性休克的状态。最麻烦的是,他的腿正好卡在了车座的其中一处,硬拽是拽不出来的。

    谢景尝试了几次,最后从后备箱处找了把扳手,硬生生地把车座撬开了一截。

    那一瞬爆发的力量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谢景平时很少锻炼,连30kg的臂力棒都压不下去,而穆山显的体重却有160、170斤,可是谢景不仅把人拖了出来,全程的动作还都很小心。

    他至今都记得,穆山显身体冰得像从井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托着他的后脑勺时,甚至摸到了车窗碎裂时扎进来的碎片。

    他额头上、后脑勺、脸上都是各种伤口,口鼻、四肢和内脏,血液从他想不到的缺口中疯狂涌出,源源不断,仿佛要把整个人都流干。

    也把谢景的衬衣染成了血红色。

    谢景把自己的风衣脱下来裹住穆山显,不让地面泥泞的雨水触到他的伤口;跪在地上遮挡着落下的雨,往他唇里塞了颗自己常备的保险子,期望它能起到微不足道的止血作用。

    此后又俯下身去,一边帮他做人工呼吸,一边地去听穆山显的心跳。然而他接连做了十多分钟,一刻都没停歇过,力竭到眼前一阵发黑,对方的呼吸还是肉眼可见地微弱了下去。

    可是救护车还没来。

    救护车竟然还没有来。

    谢景握着他颓然垂下的手,几乎是绝望了。

    然而就在这一刻,在原本应该无法再使用的车载音响忽然发出了嗞嗞的响声。

    “嗞、嗞嗞——”

    “嘀,已检测到目标对象。”

    “体表温度29摄氏度,目标对象已出现失血性休克,且伴随多处软组织挫伤、内脏破裂大出血……”

    谢景抬起被雨和泪水打湿的脸,满是迷茫。

    雨珠打在全钢车身上的声音像过年时放的连挂鞭炮,吵得几乎难以听清。起初他还以为是听错了,然而那声音重复了好几遍,就像是老旧的收音机重新接收信号一般,发出刺耳的响声,在他耳膜边逐渐清晰。

    “检测到目标对象生存意愿较高,将为您自动绑定主神空间及相关配套系统……嘀,合约签订成功,宿主穆山显,欢迎您的登入。”

    一道长长地“哔”声过后,音箱归于寂静。

    谢景木木地定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就像奇迹一般,下一秒,穆山显的手忽然动了动。

    “咳、咳——”

    他猛地咳出气管里的血雾,眼前模糊了半秒,然而意识撑不到清醒就再度陷入了昏迷。

    ·

    穆山显入院的前十五天病情一直反复,动了不知道多少次手术,可情势依旧不容乐观。

    这段时间谢景几乎天天往医院跑,帮忙取报告、看点滴这些琐碎的小事,穆曼安、祝彰或是穆家亲戚,他便说是穆山显的朋友,过来探病,倒也没有人怀疑。

    人到中年忽逢巨变,还是发生在心爱的儿子身上,穆曼安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也没有多余的心思琢磨这些。

    等到她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的时候,谢景已经往医院跑了快两个月,每天都来这儿待四五六个小时,风雨无阻。

    有时候穆曼安忙完学校的事,饭都顾不上吃匆匆赶到医院,透过小窗看到谢景正握着穆山显的手臂,认认真真地给他做按摩。

    护士告诉穆曼安,他七点多就过来了,每次过来都会给轮值的护士和医生买早餐。除此之外,他照顾病人也格外细心,整个早上,挂水、测血糖血压、每隔一段时间帮病人翻身,还有些不太方便的事,都是他在做。护士进来扫手环的时候,总是看到他坐在床边,就算没事的时候,他也不玩手机,安安静静地看着。

    穆曼安听了这些,心里特别难过,有时候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那天回去之后,穆曼安开除了原来那个爱偷懒的护工,重新请了两个更专业的。新的护工很尽职尽责,专业性很强,照顾得很周到。

    穆曼安再去医院,看到护工帮槐哥按摩腿脚时,谢景就孤零零地站在角落里看着。

    那孩子的目光,她甚至不敢再看第二遍,可是她心里又很明白,自己必须这样做。

    不管怎么样,这套措施还是奏效的,新护工上岗后,谢景待在这里的时间少了一些,但他每两天还是会过来一趟,在这儿坐一坐,看到点滴快结束了,就按个铃让护士进来换水。

    偶尔穆曼安过来时看到他,谢景会猛地站起来,神色很紧张局促,像是做了什么错事。

    其实穆曼安并不是讨厌他,这孩子性格内敛安静,善良温和,品行家世也好,是家长们都喜欢的那种类型,几乎挑不出一点错处。

    她自然也是喜欢的,可越喜欢,就越歉疚。

    医生之前跟她说过,植物人过了头三个月,再想要醒来就很困难了,穆曼安听到这句话时心里反而很平静。这段时间来,她和祝彰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都这个年纪了,再不能接受又能如何呢?终究只能学会坦然面对。

    她担心真正不能接受的那个人,是谢景。

    2月14号的凌晨,穆山显的病情毫无征兆地开始恶化,穆曼安从睡梦中惊醒,接到了护士和护工打来的电话,立刻赶往医院。

    2点42分,槐哥的血压一路高升,脑血管扩张,导致了颅内压急剧增高,并且出现了缺血缺氧、呼吸困难等等棘手的情况。

    谢景收到消息赶来时,穆曼安记得格外清楚,那是5点28分,手术已经结束了好一阵。

    她呆呆地坐在床边握着槐哥的手,听到祝彰在外面打电话,叫家里的阿姨把客厅清理出来,说待会儿槐哥就要回去了。挂断后,又联系了一个很可靠的朋友,请他帮忙找人订冰柜、联系入殓师,此外,还得请和尚过来算日子。

    事情发生得突然,他们完全没有准备,老爷子有高血压,这事得缓着说;祝彰已经通知了股东,有几个人说等下就会过来;墓地倒是早就买好的,就在他们夫妻俩的旁边,开车过去倒也方便,但也得提前打扫打扫……

    穆曼安也清楚,可是身体就是动不了,只能僵硬地坐在床边。

    随后砰地一声,谢景推门闯了进来。

    大冬天的,他穿着单薄的大衣、脚上踩着一双风格完全不搭的运动鞋,鞋带没有系,甚至没有穿袜子。头发凌乱,神色匆忙不说,手上还抓着刚拔下不久的车钥匙。

    看到穆曼安脸上已经干透的泪痕后,他脸色越发苍白,站在门口处、许久都没有走进来。

    最后还是穆曼安让他过来,他才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进来。目光触及穆山显微微起伏的胸口时,他猛地吐出了一口气。

    “是没事了吗?”他像是濒死的人突然活过来了一般,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小心翼翼地跟她求证,“医生怎么说?都还好吗?”

    穆曼安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

    过了许久,她才道:“过一会儿我们就要送槐哥回家了,你陪他说说话吧。”

    谢景唇角的笑容瞬间顿住了。

    “……这么快就出院啊,”他结结巴巴地问,“那之后是都在家里疗养吗?”

    穆曼安摇摇头,平静道:“手术没有成功,医生建议我们先回家。趁着还有时间,该见的人都得见一见。”

    “……”

    谢景此刻的脸色简直是惨白了一样,若灯光暗一点,和纸人也没多少区别。

    他们两个一个坐一个站,一个是穆山显生命中最重要的家人,一个却是什么都不是的过客。

    过了不知道多久,谢景才哑着嗓子问:“什么时候?”

    “等出院手续办好吧。”

    谢景脸色更白了。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凌晨骤醒心跳紊乱的跳跃声持续不断、一直没有平复,脚下踩着的仿佛是沼泽地,一阵一阵地,天旋地转。

    祝彰带着两个护工走进来,满脸疲惫,正要和穆曼安说些什么,余光看到他,客气道:“小谢,你来得正好,这几天叔叔阿姨比较忙,可能比较忙,照顾不到你……”

    “祝叔,”谢景白着脸、颤抖着打断了他的话,“穆哥他还有心跳的。”

    这一句落下,祝彰所有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他微微吸了口气,咽下胸口翻腾的情绪,平静道:“叔叔知道。”

    “他还好好的,真的。”谢景冲上前一把拉起穆山显的手,似是想证明给他看,“祝叔你来看,他体温是正常的,而且还在呼吸……”

    话没说完,穆曼安就已经把脸转了过去,她捂住了唇,却没拦得住落下的眼泪。

    祝彰上前把他拉开,“我知道,小谢,你先平复下情绪。”

    “可是……”

    “叔叔知道你接受不了。”祝彰给身后的那两个护工打了个手势,侧过身,继续对谢景道,“现在这个局面都不是我们想看到的,医生已经尽力了,我们都已经尽力了。他有你这个朋友,我替他开心,真的。你是个好孩子,为他做的我们都看在眼里,但是有时候……”

    祝彰说的那些仿佛经书一般,谢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脑海里浑浑噩噩的。就在此时,他余光忽然瞥到病床,两个护工站在两旁,伸手去抬穆山显的身体,想要把他挪到担架上去。

    “你们想干什么?”他喃喃地说了一句,说着,一把推开祝彰拦他的手,越走越快,最后几乎快要扑到病床边,“你们拔输液管干什么,把他放下!他不出院!他不能出院!!”

    护工把他推开,力道不轻,病房里顿时一团乱。祝彰从后面一把扣住谢景,震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快点抬,曼安!”

    “小谢,我知道你难过,不是我们心狠,是现在这个情形……”穆曼安流着泪道,“你也得为他爷爷奶奶想想,老人家年纪大了,槐哥得回去让他们见上一面,你明白吗?”

    “可是他还活着,”谢景颤抖地说,“穆阿姨,别人就算了,你难道也是这样觉得的吗?他明明好好的,昨天我来看他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手还会动,还打了喷嚏……”

    祝彰听到这几句时,再也忍不住,五十多岁半辈子都过去的人了,终究是老泪纵横。

    谢景趁机挣脱,可没走几步,又因为低血压一头倒在了病床上。穆曼安惊叫了一声,眼泪都顾不上擦,赶紧上前扶住他。

    “去,快去叫医生!医生——”

    她的话还没说完,谢景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哽咽着道:“那天之后,我每天都在后悔,明明我就在现场,我是除了那个司机之外离他最近的人,也是唯一能救他的人,可是为什么还是变成了这样的局面?

    “我真的好后悔,为什么我没有跑得快一点?为什么没有给医生争取再多一点点的时间?”

    “可是,穆阿姨,你还记得吗?穆哥刚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看了都说,他活下去的意愿特别强……他是想要活下去的啊!!”

    最后这一句宛若是一把尖刀戳在穆曼安和祝彰的心上,穆曼安一下子崩溃了,放声大哭。

    “你们不想管了,那给我管吧,我来管他。”谢景满脸是泪,“我只要两天时间,就两天,我一定能再救他一次的,求您了……”

    祝彰早已眼眶通红,泣不成声。

    ·

    虽然局面一团乱,但最后祝彰还是同意了,没有立刻办理出院,他们会再留一两天,直到撑不下去为止。为此,祝彰、医院双方的压力都很大,但作为父亲,但凡有一丝可能,他怎么可能放弃?做那个决定,他比任何人都心痛。

    谢景从医院离开后,立刻开车去了拆解厂。

    事故车在警方取证完毕后,就失去了用处。穆山显的父母都不想再看到那辆车,谢景便主动提出帮忙处理,最后将车寄放在了这里。

    这家拆解厂的厂长姓张,是个老行家,看着其貌不扬,但手里过过的车没有上万也有成千。谢景能知道,还是他父亲的司机推荐的,熟人之间也更好办事。

    这辆车停在这儿也快大半年了,谢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过来看一次,但他没有让工人把车销毁,还反常地进行了维修、重要部件的更换。

    眼下,这辆车就停在厂子后面的一块空地上,需要从侧门开门才能过去,钥匙只有两份,他和张叔一人一份,普通工人根本碰不到这里。

    听说他要过来,张叔裹着羽绒服、胡子拉碴的,开着他的那辆改装过的福特就过来了。

    谢景绕着报废车走了两圈,抬起目光,问:“这段时间有什么异常么?”

    他表情格外冷静,完全看不出两个小时前在病房哭得歇斯底里的崩溃模样。

    “小谢,你就直接说你要找什么吧?”张叔叹了口气,“这车我看了快百八十遍了,车祸的录像带我也看过了,事故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路面太湿了,车轮打滑,这是很常见的现象。再加上司机操作不当,急转弯导致轮胎失去了附着力,车子就冲了出去……包括你跟我说的车载音响,我也检查过很多遍了,甚至还拍了照找我德国的朋友看过,没有什么异常。”

    谢景没说话。

    张叔看他这副定定的模样,又叹了口气。

    过了很久,谢景才喃喃道:“其实,很多次我都怀疑是不是我听错了,那天雨声太大,或许是我精神错乱,产生了幻觉。”

    “什么?”

    “……”谢景沉默许久,摇摇头,“我想进去看看。”

    车子已经清洗过许多遍,但那天喷溅的血迹却没能在他记忆中擦干,谢景坐上驾驶座,手掌握在方向盘上,肌肉不可抑制地开始颤抖。

    就好像他也回到了车祸那天,死去的不再是司机,而是现在坐在驾驶座上的他。

    张叔站在车外面,提醒:“这车我整个修过一遍,现在还能点着火,但废得太厉害了,真要开出去太危险,你坐着看看就行。”

    过了很久,张叔的声音才传递到他的耳朵里。

    谢景回过神,深吸一口气,“……我明白。”

    他来这里很多次了,恐怕穆山显本人都没他熟悉这辆车,这么久以来也一直没有什么让人大跌眼镜的出格行为,他一个人在这儿张叔还是放心的,“那你先看着,我去隔壁街买几个包子,等会儿咱一块儿吃点。”

    说完,他打了个哈欠,过近了羽绒服、把手拢进袖子里,慢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谢景独自一人坐在车里,车座已经坏了,张叔重新换了皮革,只是肯定不如原装坐得舒服,隐隐透着一股劣质皮革的味道。

    四周安静得很,今天是周日不上班,厂里除了他和张叔外,没有其他人。

    他尝试着在车内闭上眼,靠记忆将他带回当时的场景,然而只要一闭上眼,他就能看到司机的尸体靠在他背后,胸口露出一个破碎的大洞,周身发出浓重的阴森的血腥气味。

    谢景猛地睁开眼,脸色难看,大口喘着气,“呼——呼——”

    这一年来,每晚睡着他都能梦见当时的场景,梦到穆哥在后车座砸窗、满身满脸都是血地向他呼救,而梦里的“他”却对此视而不见。

    到后来,死在驾驶位上的司机也在梦境里活了过来,侧过身,用那张看不清的面庞对着他。

    宋秋萍和谢恒也带他去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说这其实也是一种创伤后应激障碍,然后给他开了一些药物。谢景一天两顿顿顿不落地吃着,但除了安眠药之外,其他都没什么用处。

    昨晚,他照常吃完安眠药睡下,却没想到在几个小时后,收到了穆曼安和护工发来的消息。

    差一点,差一点就来不及了。

    谢景再次闭上眼,强迫自己再度进入到那个环境——

    他听到一声巨响,车子在狂风中翻出二十几米、甚至更远,他扔掉伞,一刻不错地往事故地跑。前车的车窗已经全部碎掉,他费力地打开前车门,倾斜地坐到副驾位置上,然后关上,系安全带的手都在发抖。

    雨水打在钢皮怪物发出的巨大响声没有丝毫减弱,轰隆隆的,像遍地落雷。

    他在司机空洞的凝视中深呼吸,焦虑地等待着,“穆山显”抬起一只手有规律地敲打着他的车座,像是在催促着什么。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来到了那个关键的点——

    “嘀……已检测到目标对象。”

    “检测到目标对象生存意愿较高,将为您自动绑定主神空间及相关配套系统……”

    “宿主穆山显,欢迎您的登入。”

    谢景猛然睁开眼,吐出一口气。

    他听清楚了,他听清楚了!!

    他的记忆没有错!!

    他往后一靠,倒在车座靠枕上,浑身都是冷汗,可是心底却是从未有过的分明。

    那个声音说,绑定主神空间和什么系统,还说了登入这两个字,可是穆山显一直在医院,那究竟是绑定了个什么?

    还有,医生一直说,穆山显恢复得很好,但能不能醒过来这个很难说,谢景一直不明白,既然恢复得很好,那为什么不能醒过来?

    这个疑问,其实一直徘徊在谢景脑海里,但说出去又实在像疯言疯语,以至于他从来没和外人倾诉过,只试探地和表妹聊了聊,问她知不知道什么是系统,什么是空间。

    表妹没有解释,只发来了几本小说的链接,谢景像研究论文一样花了大半个月总算是弄懂了系统是什么,但是又没有充足的证据确定。

    他原本以为,自己有很多时间去慢慢研究,但没想到,截止日期来得这么快。

    “在今天之前,我真希望那是我的错觉,但现在又不希望了。”他喃喃道,“这一年来,你不是坚持得很好吗?之后也可以的,对吗?”

    他呼出一口气,踩下了刹车踏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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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2章 重返人间(1)

    (双更)那一刻,尖锐的记忆重重地扎进了他的脑海里,疼得他手臂无法抑制地抖动起来。

    “你是空间运行到现在, 第一个成功登顶的人类。”

    隐约间,穆山显再次听见了主神的声音,他下意识地皱紧眉头,不知道主神又在耍什么把戏。

    不等他回答, 它继续道:“为了褒奖你的勇气和毅力, 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

    “什么愿望都可以?”另外一道声音在耳畔响起。

    穆山显微微一怔。

    这道声音的主人他再熟悉不过……

    此刻浮现在他脑海中的片段,正是谢景第一次进入主神核心、与它交谈、博弈的场景。

    主神答:“自然。”

    谢景道:“那么, 我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四周静了片刻, 不知过了多久,主神轻轻吐出一道叹息, “你很聪明,但也很贪心。看来, 93号跟你透露了很多。”

    093是谢景进入空间时最初绑定的系统, 由于它产生了不该有的恻隐之心,向宿主透露了他们不该知道的规则和秘密, 尽管那只是真相的一小部分,但主神最后还是将它收回、彻底销毁了。

    “我看到的是有人想让我看到的,我听到的也是有人想让我听到的。”谢景反问, “眼前的局面,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

    主神闻言,反而笑了。

    “你看得这么清楚,不还是顺水推舟了?由此可见, 过程并不重要, 结果才是,我说的对吗?”

    谢景微微沉默。

    两人的对话中, 谢景始终背对着他, 穆山显看不清、也无法揣摩谢景到底在想什么。那道背影比他印象中的还要消瘦些许, 更显冷清和忧郁。

    “让我带他走。”他说。

    谢景并没有点明是谁,但主神早就窥探过他所有的记忆,对此一清二楚。

    “你可以走,他不行。”主神说,“他已经迷失了,你进来之前就已经感受到了吧?”

    谢景攥紧了拳头,半晌后才道:“所以呢?”

    “他的灵魂已经承受不住了,正在慢慢消亡。等到他完全忘记现世时,他的肉身也会死亡。”主神缓缓道,“你带他回去也没有用,你无法阻止这个过程,只能亲眼看着他脑死亡……”

    “他不会忘记的。”

    主神刚要说些什么,谢景却打断了他的话,“你刚才说,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主神微微一愣,谢景缓缓抬起头,语气格外笃定:“你有这个能力。”

    主神笑了笑,颇有深意地道:“我有这个能力,但这是两个愿望……你想清楚了吗?”

    穆山显意识到了什么,呼吸都跟着紧了紧。

    从这里开始,就是主神没有全盘托出的真相。

    在刚才的博弈中,主神一直有意无意地引导他去猜想,却不主动透露信息,穆山显当时就隐约感觉到,或许主神在某些范围内是无法向玩家撒谎的,所以它只能裁切出这种蒙太奇式的谎言。

    而这种手法,它在很多年前就对谢景用过了。

    经过漫长的沉默后,谢景终于开口。

    “如果我留下,你也不会让他离开。”他一语道破了主神的谎言,“我希望是他能够脱离迷失状态,回到现世中去,但这也是两个愿望。”

    把大象关进冰箱要几步?流传的正确答案是打开冰箱,把大象塞进去,关上冰箱。

    但这真的就是所谓的正确答案吗?

    出题人完全可以将其中的步骤无限地拆分、细化,就算主神答应了他的愿望,让穆山显脱离了迷失状态,也允诺谢景会放他回现世,难道就没有别的空子可以钻吗?它大可以推托,让穆山显成为新的排行榜榜首后才能实现,而这其中,能够动手脚的机会太多太多了。解题的钥匙始终握在对方手里,他们永远只能处在被动的下位。

    主神根本不是什么神,只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所谓的二选一只是一道障眼法,从一开始,它就没打算实现谢景的愿望,也没打算放他们离开。

    “我没说不是啊。”主神哈哈大笑了起来,“你自己都已经说了,这是两个愿望。我也说过了,人不可以太贪心,我只能实现你一个——”

    “所以,我要用这个愿望和你打一个赌。”

    话音落下,主神微微一怔。

    穆山显很快反应了过来,主神口中那些零碎的信息在他脑海中闪回,最后串联了起来。

    此时此刻,他才终于确认,谢景的确留了一条退路,但同时,这也是一场豪赌。

    “……什么赌?”主神些微警惕。

    谢景挑眉,“你听说过囚徒困境吗?”

    两个共谋犯罪的嫌犯同时被警方抓住,分别关在不同的屋子里进行审讯。如果两个人都保持沉默,那么都要判刑一年;如果其中一个告发另一个,那么告发者无罪释放,被揭发的罪犯会判刑十年;如果两人互相告发,那么都被判八年。

    “从个人的角度来考虑,如果对方沉默,告发对方能让我无罪,那么我当然选择告发;如果对方同样地选择告发我,那么沉默的十年刑期和告发的八年刑期,我也应该选择更优的告发。”

    他和穆山显,显然就是这场困境里的囚徒A和B。

    “哦?你想和我赌这个?”主神很快起了兴趣,“别忘了,从一开始你选择的就是‘沉默’,也就是说,现在只剩下他背叛和不背叛这两种可能性,二分之一的概率……太无聊了。”

    单从概率上看,这是谢景以小博大的成果,他本来就是要输的,但现在却给了他一半的可能性。对主神来说赢了也不赚,又何必呢?

    “无聊么?”谢景笑了笑,“可我赌的不是他沉默,相反,我赌他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一定会选择‘告发’。”

    四周一片寂静。

    尽管已经预测到了结果,但真正听到答案时,穆山显一瞬间的头晕目眩。

    这是一步险得不能再险的棋,几乎压上了他的所有。谢景舍弃了100%生还的概率,进入一个完全没有主动权的赌局,赌的却是他自己的“死”。

    主神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语气微怪,“你应该知道,概率不一定是50%吧?”

    穆山显不一定会越过他成为新的榜首,也不一定不再迷失,他们在理论上把可能性压缩到了50%。但前提是,穆山显得拿到这张入场券。

    谢景赌的不是二分之一的选项,他是在无数选项分支中,倾尽所有筹码买下了唯一的一注。

    谢景把解题的关键还有无条件的信任和了解,全都砸在了穆山显身上。

    这一注,是彩票头奖千万分之一的概率。

    “你敢赌么?”谢景只重复了这一句。

    这话任谁听了都会被激发出血性,更何况是稳操胜券的主神。此时,它的目标已经不再是单单折磨眼前这个凡人了,它找到了新的乐趣。

    “我怎么不敢赌?”主神弯起眼角,阴恻恻道,“我要你拿你的灵魂当赌注,就现在。”

    “可以。”谢景回答得很干脆,“如果你输了,你必须放我们走,无论消耗多少愿望。”

    他的爽快反而给这场赌局增添了一番乐趣性。

    谢景完全抓住了主神的心理弱点,主神恶劣,冷血,但在这浩大的空间里又时常觉得枯燥,盼望着出一点乐子好给它无聊的生活增添几分血色,眼前这两个囚徒就是它最好最新鲜的玩具。

    而穆山显也没有让他失望,即便不靠主神,穆山显也凭借着强大的自制力将自己从迷失边缘拉了回来,一路厮杀拼搏,最后来到了主神的面前。

    他和主神的赌局,谢景确实输了。

    但他又没有输。

    穆山显从没让他输。

    ·

    “嘀、嘀、嘀——”

    极大的窒息感瞬间包裹了他,穆山显一声猛烈地咳嗽,像吐出了肝胆一般咳得剧烈,胸口、鼻腔泛起巨大的疼痛。

    “槐哥!槐哥!快去叫医生!”

    “哥,哥!看得见我吗?呼吸!呼吸!”

    “护士、护士你先看看,这怎么喘不上气了?”

    “家属让一让,先出去两个,别都挡在这儿!”

    似乎有人冲了过来,按住了他的手臂。穆山显耳边嗡嗡作响,失重和失明的不安全感双重包围着,周围顿时一片兵荒马乱,语速都很快,根本听不清。有人扒开了他的眼皮,用细小的手电照着他的瞳孔,大声地说着什么。

    穆山显什么都听不见。

    他只看到一片浓重的白,许多人围在他身旁。

    那一刻,尖锐的记忆重重地扎进了他的脑海里,疼得他手臂无法抑制地抖动起来。意识渐渐清醒的那一瞬间,他连脸都没看清楚,一把抓住了离他最近的人的胳膊。

    “啊、啊——”

    那场梦终究还是美化了太多,许久没有说话,穆山显声带像报废的轮胎一样,几乎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死死地抓住身边的人,额头上爆出几根青筋,因为过度用力五官看着甚至有些许狰狞。

    “啊……啊!!”

    他发出粗重地喘息声,嘶吼着、喊叫着,然而没有一个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他的眼前一时黑一时白,像坏掉的电视屏,他奋力地想要坐起身,却听到医生严厉的声音和一阵慌乱的尖叫。

    谁也不知道躺了两年多的病人哪里来的力气,差点砸掉一旁的器械车,穆远川和祝彰几个人按着他,穆曼安在一旁止不住地痛哭,几乎要晕厥过去。

    慌乱中,护士眼疾手快按着病人、给扎了一针安定,几个大男人硬生生压了好几分钟,折腾出了一身热汗,穆山显才慢慢静了下来。

    因为他暂时呼吸不上来,护士给他装了氧气瓶。

    期间,医生压低声音对穆曼安他们道:“病人情绪比较激动,毕竟昏迷了这么久,外界的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刺激到他。你们作为家属,是他最坚强的后盾,现在一定要冷静下来。”

    “病人的脑部受过伤,有些事故造成的小血块是无法通过手术取出的,只能等待自然消除。但也消得比较慢的,这个过程中可能会压迫到一些神经,比如视觉神经,这段时间看东西不太分清,或者是记忆神经,造成了短暂的失忆。家属这段时间要多观察病人的情况……”

    穆曼安半是喜悦半是忧心地认真听着医生的嘱咐,忽然感觉到手腕被什么碰了碰。低头一看,原来是穆山显的手没有收回去,用指尖搭着轻轻地碰了下她的手背。

    穆山显半垂着眼,脸色苍白,瞳孔还有些涣散,找不到焦点,但看上去像有话要说。

    穆曼安赶紧弯下腰去,仔细听。

    穆山显张了张唇,他躺了太久,仿佛舌头又重新安过一次,找不到准确安放的位置。过了好一阵,他才用模糊的声音发出了一个音节。

    ……妈。

    仅仅一个字,穆曼安眼泪瞬间落了下去。

    “哎。”她握紧他的胳膊,哽咽得不像样子,“妈在,妈在,你想说什么?”

    闻言,穆山显呼吸微微急促,过了一会儿,吐出了两个不成字的音,“shi……ying……”

    “什么?”穆曼安没有听清,赶紧把身体再弯下去一点,几乎贴在儿子嘴边,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几个比刚才清楚些许的发音。

    “shi……shi……谢……”

    穆山显努力发出一个清晰的字,随后用力地咳了一声,“他,好……”

    他说的几乎不成句,然而穆曼安瞬间听懂了,儿子说的是谢景。

    她偏过头去,用力地眨了下眼睛,深吸一口气后才转过脸来,笑着说:“他好的。”

    她终究是没敢告诉穆山显真相,只能笑着又内疚地重复道,“他好的,你别担心。”

    听到这一句,穆山显像是放下了所有心事一般,他仰头倒在枕头上,突然而来的松懈和镇定剂带来的作用冲击了他过于疲惫的大脑,他闭上眼,下一刻彻底坠入了黑暗。

    ·

    躺了两年多的植物人忽然恢复了意识,市医院已经有四五年都没有出过这样的奇迹了,更别说,躺在床上的那位还是穆家的大公子。

    穆山显刚醒,八卦就飞遍了医院、公司,就连保洁阿姨都知道了,午休吃盒饭时都要聊一嘴。董事们、媒体也各自都有各自的耳报神,的电话几乎把穆曼安祝彰夫妻俩的手机给打爆,好在穆远川是个靠谱的,能够帮忙着料理一下公关的事,还给他们一个清静。

    虽然穆山显那天是醒了,但那剂镇定剂下去,他又陷入了昏睡,把夫妻俩吓个半死。好在这次不是长期睡眠了,大概隔五六个小时,就会睁眼一次,穆远川给他用棉签擦过几次嘴唇,有一次正擦着呢,穆山显忽然醒了过来,眼神空空地看着天花板,像是做梦了没回过神一样,他怎么喊都喊不醒。

    穆正松得知消息后,带着妻子和亲家一起去医院看了一眼,只是穆山显还睡着,几个老人就没有打扰,只在外面聊了一会儿就走了,但走时两个老大哥互相搀扶着,脸上都是喜气。

    穆山显大概睡了三四天,意识才慢慢恢复了清醒,可以进行简短的对话。但他的语言功能丧失得太严重,经常是想说但是说不出口或说不完整,为了方便交流,穆曼安他们说话时尽量改成疑问句,或者是选择题,这样只需要点点头,或者比个手指就能明白了。

    这段期间,穆山显和植物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同,躺得太久,肌肉只要维持一个动作一段时间就会发麻,跟刺一样。但他现在还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身体,所以每隔一段时间穆曼安都要帮他揉一揉胳膊、搓一搓小腿根。

    距离他苏醒大概过了一星期,在护士给他换上半流食的小牌子后,这天,他的病房来了一位之前从未有过的客人。

    穆山显余光只瞥了一眼,就顿住了。

    “这位是谢景的妈妈,宋秋萍。她听说你恢复得很好,所以想来看看你。”

    穆曼安主动介绍道,只是她开口时,没有注意到穆山显眼底复杂内疚的眼神。

    宋秋萍比他印象中憔悴许多,没有擦粉底也没有涂口红,看着气色更加不好。穆曼安给她搬了个椅子,靠着床放着,她摆了摆手,并没有坐,看着有些许拘谨。

    穆曼安对宋秋萍的态度也是十分客气小心,担心穆山显不知道,还委婉提醒:“秋萍阿姨有些话想跟你聊聊。”

    穆山显目光落在那张有些苍老的五官上,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其实意识清醒后,他就三番五次地问过谢景的情况,穆曼安每次回答时都小心翼翼、支支吾吾的,像是怕说错什么话,他便明白了什么。

    如果谢景也安好,那他肯定是明白自己的选择的,不管怎样都会来看一眼。眼下他没来,就剩下两种情况,要么他根本没有回来,要么他和自己一样,碍于身体状况暂时不能来。

    穆山显希望是第二种,但又从穆曼安的言语中感觉到了什么。

    穆曼安拉着宋秋萍坐下,又把床头摇起来一些,方便穆山显跟她说话。可宋秋萍坐下后,却只是四处看看,并不说话。

    僵持了片刻后,穆山显主动开口:“他……怎、怎么样?”

    他说话还是费力,像口中塞了棉球,但比起一开始已经好了许多,起码认真听时能听清。

    提到谢景,宋秋萍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他也一直睡着,没有醒。”

    最后三个字她顿了很久,才终于说了出来。

    大约她自己心里也是无法接受的,为什么穆山显已经醒了过来,可是谢景却不能?

    她心里知道,这两件事不能归为一谈,她也尽量不去怨恨和责怪,毕竟这是谢景的选择。但是听到走廊来来回回欢快的脚步声,她坐在病房里就止不住地流泪。

    穆山显都已经醒了,她的儿子呢?

    谁能把她的儿子还回来呢?

    她只要一想到这些,就心如刀绞。

    她话音落下后,空气开始沉默。过了许久,穆山显哑声道:“我……去、看看。”

    ·

    谢景的伤并不严重,医生说他是心脏受不了刺激、一时的晕厥,此外就是一些皮外伤,早就愈合了。但奇怪的是,他昏迷后就再没醒过来。

    不管请多少名医圣手,中医西医,得到的都是一切正常的回答。正常情况下想不到答案,宋秋萍只能怀疑是不是中邪了,或者被吓离魂了,为此,和尚道士仙婆她也都请了个遍,但都没什么用,回答差得十万八千里。

    宋秋萍实在是快要崩溃了,关键是谢景的病情也和穆山显一样,在昏迷几个月后出现了陡然恶化的情况,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恒没有办法,就请朋友的朋友介绍了一位师父过来,那位师父深居简出,是正儿八经的修行人,看过之后和宋秋萍说了些话,就连谢恒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总之,自那之后,宋秋萍坚定地相信他们俩都是离魂了,谢景是过去带穆山显回家的,但是两个孩子粗心,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所以才一直耽搁着。

    于是,为了方便,宋秋萍特意把谢景转了过来,就挨着穆山显住隔壁病房。她想的是双方家长人这么多,或许也是有益处的,不管是谁先回来,只要能把另外一个带回来就好。

    可现在却是,一个回来了,另外一个没回来。

    没回来的,还是她的孩子。

    穆山显坐在轮椅上,穆曼安推着他走进病房,谢景侧着头,脸上戴着一个呼吸面罩,安安静静地睡着。他的睫毛很长,长到离这么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母子俩沉默着,都没有说话。

    宋秋萍走进来,看到谢景的手无意识地落在了外面,捏了捏感受了下温度,然后重新塞到了被子里。

    穆山显碰了碰穆曼安的手臂,示意她再推进一点,近到那张熟悉的脸开始和印象中的重叠。

    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直到余光里好几次触到宋秋萍的视线,才道:“妈,你先出去吧。”

    他的语气很平静,穆曼安犹豫了片刻,还是松开了手,叮嘱道:“我站门外,你要出来就跟我说一声。”

    她倒不是怀疑宋秋萍会做什么,而是心里隐隐地愧疚,不想麻烦她。

    等到穆曼安出去后,宋秋萍深吸一口气,刚要说什么,穆山显已经开口,道:“宋阿姨,我知道、你、想要问些什么。”

    他说话还是吃力,但已经开始慢慢清晰。

    “谢景,他,和我说,会回来。”

    宋秋萍精神高度紧张,听到这一句,眼神顿时红了。她这一两年几乎就在等这一句话,就跟紧绷的弦一样一刻都不敢松下来,此时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就像是终于得到了解脱。

    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整理好心情、急切地问:“那怎么还不回来呢?我和他爸、天天都——天天都在念他啊。”

    纵然已经极尽克制,但话里颤抖的声音还是泄露了心底的情绪。

    穆山显沉默片刻,“我……我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到底哪一环出了差错?

    难道就像主神说的谢景已经放弃掉了那次机会,他出不来了?主神本就谎话连篇,毫无可信度,或许谢景的那个赌约,只是为了让主神对他保有兴趣,能顺利抵达最后一关而已。

    但是这个念头,太残酷了,他不敢去想,可是却又如黑暗一般啃食着他的内心。此刻的他,仿佛一个真正的囚徒一般,焦虑、煎熬,不断揣测、怀疑着最后的审判。

    他心里一直记着那句话,要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却从不敢接受没有相见的结局。

    “或许,”他喃喃道,“只是、回来得、晚一些,罢了。”

    只要人还活着,就说明没事。

    宋秋萍听到他这句话,原本坠到谷底、一片茫然的心,又生出了一丝微弱渺茫的期许。

    要是真这样,那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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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3章 重返人间(2)

    (双更)12月23日,在圣诞与元旦的前夕,谢景终于苏醒。

    穆山显这次住院, 待的时间明显长了许多。

    如果他之前有过经验,那么在假世界里他很快就会发觉自己的康复进度快得有些不正常。这是由于主神为了加快他和谢景的进程、稍许调整了他身体数值造成的。

    但现实生活中,并没有那么顺遂、如意。

    好在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二度复健虽然依旧艰难, 但心态上却从容、平和了太多。尽管这是一条很难很难的路, 他依然在找回他自己。

    但谢景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穆山显时常会去隔壁病房看看,看到他的各项数值都很稳定后, 心里才稍微静了一会儿。

    没有变化其实就是最好的消息。

    宋秋萍每次看到他过来都会给他削苹果, 或是询问他复健的情况。说到底,她与对方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只是想寻找慰藉而已。

    穆山显也明白,所以简略回答过后, 又将话题转回到了谢景。

    所以他聊的大多都是曾经和谢景相处时的小事, 说起他爱吃甜食,爱看电影, 周末爱睡懒觉,忙起自己喜欢的工作时却又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体和时间,还说起谢家养的狗, 小红。

    期间,宋秋萍静静地听着,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生动的回忆。哪怕穆山显车祸前的那三年一直都在国内,根本不可能知晓这么多事, 但她始终没有质疑过, 穆山显也没有说。

    一来是事实这太过虚幻,常人未必会相信;二来, 她知道得越多只会越担心、越伤心。

    仿佛角色调换一般, 宋秋萍变成了曾经的穆曼安, 而他坐在了谢景坐过的位置上,深刻体会到了谢景当时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的心情——

    他的身体也有和正常人一样的温度,他的睫毛会颤,身体会无意识地抽动,甚至少数情况下会打哈欠,会无意识地睁眼,尽管这只是本能性地神经反应。

    局外人连植物人和脑死亡的区别都不知道,就能发表着“如果是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没有尊严、没有自主意识的活着还算是活着吗”诸如此类的言论,只有爱着他的那群人才会顽固地、一遍遍的向别人证明:

    他明明还能动,还能呼吸,还会流眼泪,或许他还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苏醒,也可能这辈子都只能这样睡着,但不管怎样,他还活着,是真真切切地在他们眼前活着的啊。

    只要还活着,就不舍不愿、也不能放弃。

    ·

    穆山显出院后又休养了一段时间,才回到了公司任职,虽然如此,只要不忙,他基本每天都会去一趟医院。每月也会去一次宋家或谢家,陪老人们吃顿饭。

    谢景的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都很年迈了,虽然宋家那边谢景下面还有表弟表妹,但因为他身体不好,从小家里人就照顾他更多一些。

    这次出了事,谢恒怕他们受不了,所以统一骗他们说孩子又出国留学去了。可就算在国外,也不应该除了文字信息和捎过来的问候外,一通音讯都没有。

    再加上这段时间以来,每次看到谢恒夫妻俩都是一脸憔悴和疲惫,他们心里多少也猜到了什么。

    都这个年纪了,再不能接受也只能接受。

    穆山显也没有跟他们说太多,只是每次过来时都会带些礼品,有时是茶叶,有时是点心,有时还会带些名家字画之类,都是以谢景的名义。

    谢景的姥爷是有名的国画画家,平时最喜欢赏玩一些瓷器,穆山显第一次上门时,看到老人家柜子里收藏的一套明清时期的宜兴窑紫砂茶壶,一瞬间想到了那次谢景去青鸿山采风时的情景。

    他那时才知道,谢景学美术也是受姥爷的影响,只是没想到家里培养着培养着,养出了个油画苗子。

    可惜的是,他的艺术梦刚开始,就夭折了。

    回去之后,穆山显给宋秋萍打了通电话,第二天就收到了她送来的几幅谢景先前的作品,都保存得很好,这么久了,画框磕碰都很少。

    其中大多数穆山显都在主神世界里谢景举办的画展里见过,但数目明显稀疏了许多。

    这些基本都是谢景在学时期画的,油画体积大、再加上跨国物流并没有那么方便,很多画谢景都没有带回来,一些不错的作品放在学校或一些艺术展里展览着,带回国的都是他最最喜欢、难以割舍的。

    穆山显四处搜寻、买下了一间展厅,画展的装潢与记忆里的如出一辙,就连弧形隔断也完美地复刻。

    每当有人路过、透过玻璃隐约看到作品的影子,然而走进来时才发觉门口落上了一把锁。一侧,立式海报上用简约但不失美观的设计写着:

    谢景『野梅』个人画展

    展出时间:暂定

    展出地点:朝阳街217号金鸿大厦四层

    只是,谁也不知道“暂定”究竟什么时候到来。

    ·

    “哥,哥!”穆远川不满,“你在不在听我说话?”

    穆山显翻了翻手里的文件夹,耳边嗡嗡地,真想现在、立刻就把电话掐了,“你到底有什么事?”

    “你在听啊。我过两天要去海南出差,打算办完事再去附近逛一圈,玩两天再回去,你和我一起呗?”

    “没空。”

    “只要你愿意去,那其他的都好办!”穆远川立刻道,“我给你爸打电话,让他给你请假!”

    “……”

    穆山显呼出一口气,往靠背上一靠,语气里多少有些无奈,“我是真不想去,年纪大了,累。”

    “你才29,过两个月才过生日,别装老行吗?”穆远川说话毫不留情,“我不管,反正你妈给我下了指标,让我带你出门透透气,我必须完成任务。”

    穆山显还没来得及开口,穆远川道:“其实你就算不说,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你觉得愧疚,可是哥,你总要往前看啊,人不能总活在过去。”

    只这一句,电话寂静了片刻。

    他的反应,穆远川早就已经预料到了,他也知道自己是踩在老虎屁股上跳舞,但这话他不说穆曼安他们也是要说的,更何况穆远川也并非是要他全然忘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那太没良心了,他也劝不出口,只是希望他迈过心里那道坎,放过自己。

    但他不知道的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过了许久,穆山显才终于开口。

    “这事不会过去。还有,你弄错了,这不是亏欠。”

    “……”穆远川愣了愣,“什么?”

    穆山显道:“没事的话我先挂了。”

    说完,不等穆远川再说半句,他就按下了结束键。

    挂断后,穆山显静静地坐了半晌。

    还没到下班时间,但外面的天已经几乎全黑了,一方面是冬天到了,黑夜降临得格外早;另一方面,今天是个阴雨天,手机早就预报了多雨的天气。

    穆山显看向手里的文件夹,过了一会儿,他合上封皮放到抽屉里,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和挂在椅背上的大衣,披上外套后走了出去。

    助理拿着厚厚一叠的票据低头走了过来,险些迎头撞上,助理抬起头,看见是他,下意识地道:“穆总,上次祥和的……”

    话说到一半,她才注意到什么,收住了话头,“穆总,您是要回去了吗?”

    “嗯。”他扫了一眼,“你先收着,明天我再看。”

    助理点点头,“好的,外面天气有些冷,可能要下雨了,您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穆山显:“知道了。”

    现在公司上下谁不知道穆总曾经出过车祸、在病床上躺了两年又奇迹转醒的事?一到下雨天,上到董事长、下到助理全都小心翼翼着,生怕场景重现。

    穆曼安本来是不赞成他自己开车上下班的,怕他会想起从前的那些事,还想给他重新配一个司机。

    不过穆山显还是拒绝了。

    几年过去,光是脱敏都脱了好几次,到如今,那场车祸早就翻过了篇,不会再影响到他了。

    助理目送着他离开,回到工位上把夹好的票据放进抽屉里,用钥匙锁好。这时,同事凑了过来,好奇地问道:“桐姐,穆总又去医院啦?”

    “啊?”助理把钥匙放到包的夹层里,含糊道,“这个我不知道,可能是回家陪董事长他们吧。”

    “董事长还在开会呢。”另一个人转着办公椅滑了过来,插嘴道,“估计得开到七八点,还挺重要的。”

    “我就说嘛。”那个同事一拍手,“八成是了。”

    她说着,压低了声音,神秘地道:“哎,我跟你们说,我有个朋友在市医院的神经科,她听她同事说的,就穆总住院时期隔壁病房也住了一个病人,就是谢恒家的那个。穆总醒了以后,就经常去隔壁探望,后来出院了也每天都去。”

    “啊??”

    这下,其他几个同事也都围了过来,目光炯炯地听八卦,“真的假的啊?”

    “谢恒家的……我记得他家就一个独生子啊。”

    “就是男的呀。”同事耸耸肩,“反正有点暧昧。听说他们家里人都知道这件事,算是默认了吧,好像那个男的也昏迷了,但是运气不太好,到现在都没醒。不然你说普通朋友,穆总总往医院跑干嘛?”

    这话听着倒有几分道理。

    “那他俩是坐的同一辆车?我咋没听说过。”

    “是啊,当时不是说司机当场身亡,穆总运气好,被好心人报警救下来了吗,我记得新闻还报道了。”

    旁边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只有桐助理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那个朋友也不是同一个科室的,她就和我说了这么多。”说着,同事把目光转向了桐助理,起哄地问道,“桐姐,穆总平时挺器重你的,他跟你说过什么没?你去医院看过那个人吗?”

    眼看着火就要引到自己身上,助理马上打了一套太极,“穆总一向是公私分明的人,怎么会和我说这些?我觉得咱们还是不要在办公室讨论这些的好,万一哪天被穆总听见了,也怪尴尬的。”

    她要是一脸正经地说不要八卦上司的隐私,其他人可能还会觉得她假清高,毕竟他们也只是八卦而已,并没有说什么坏话;但要说担心被穆总听见了尴尬,其他人马上就get到她的意思,停止了讨论。

    等八卦的人群散去后,助理不留痕迹地舒了口气,最后点开手机看了一眼。

    零上4摄氏度,外面已经在下小雨了。

    也不知道穆总那边怎么样。

    ·

    穆山显推开病房的门,房间里没有开大灯,只有床头一盏小小的条灯在头顶照耀着。

    宋秋萍父亲今夜突然不舒服,浑身都出汗,说头晕。家里的佣人通知了她,赶紧开车回去了一趟。护工这个时间点也去吃饭休息了,所以病房里空无一人。

    窗户开了一条透气的小缝,天色比穆山显刚来时更黑了,像是要下大暴雨的征兆。

    穆山显没有开灯,走过去将窗户关严实,才折返回来,在谢景手边坐下。

    谢景手上打着日常维护的点滴,留置针绑在他的手腕处,半透明的胶带把多余的输液管固定在一旁,却显得输液管的银针更显冰冷、狰狞。

    穆山显摸了摸他手心的温度,就着这个姿势把谢景的手塞到薄薄的被子下,没有松开。

    他维持着这样的动作,坐了很久。

    吊瓶液体滴落时不会发出声音,但是四周安静得能听到手背和被单摩挲时的沙沙声,还有护士站很轻很远的脚步声,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快过年了,你想再睡多久?”穆山显和他说,“我

    知道你困,但再困也总要起来把年过完的。”

    他们之间共同经历了两次新年,一次是在明江看烟花之前,另一次,是谢景角色里母后过世的第二年。

    但这两次,都不算是真正地度过。

    “你的生日靠得近,没能一起过也就算了,但过了年,再过一个月就是我的了,你也还要睡着吗?”

    “……”

    “怎么不说话?”说着,穆山显轻轻晃了晃他的手。

    谢景自然是不会回答他的。

    过了一会儿,穆山显又道:“远川今天……总之,他大概猜到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所以才会那样说。其实他没什么坏心思,只是说话难听些。”

    四周一片寂静。

    “我跟他说这不是亏欠,其实是有的,但亏欠不是全部,或者说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只是我不想跟他纠缠,所以才这样说……你明白的,对吗?”

    谢景依旧没有回答他。

    只是一会儿,他的指尖微微地动了动。

    穆山显就握着他的手,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情况,便把他的手从被窝里拿了出来。

    “是不是手麻了?我给你按按。”他说着,避开留置针的位置,轻轻地按着谢景的手指和胳膊,“我一天能在这儿待多久,能说几句话?你就耐心听着吧。”

    按了一会儿,穆山显看到他的嘴唇有些干,便用棉签沾了点茶水,在他唇面上轻轻滚了滚。

    那一点的湿润,聊胜于无。

    穆山显看着他安静睡着的脸,不知怎么的,心里又恼恨又无奈起来,便轻轻地拨了拨他的睫毛。

    谢景的睫毛很长,自然地垂下,在卧蚕处留下一片阴影。穆山显拨弄了几下,不小心掉了一根睫毛,正好落在他指尖,顿时沉默了。

    “……”

    他收回手,正想把那根睫毛拿走放到床头柜上,谢景的眼皮忽然动了动,露出三分之一的眼睛,就像是半打烊的店铺、放下了大半的卷帘门。

    “看着我做什么,真生气了?”

    虽然这样说,但穆山显还是立刻站了起来,从抽屉里翻出一个便携的血氧检测仪夹在谢景手指上,看到数值正常后,才稍微安了安心。

    大脑缺氧时会引发肢体抽搐、肌肉挛发作这类的情况,谢景刚才手指和眼皮都有轻微的抽动,很有可能是不舒服、甚至是缺氧的症状,所以穆山显反应才会这么迅速。植物人没有意识,无法自主表达,只能靠家属时时刻刻地观察情况,才能以防万一。

    好在没什么事。

    他松了口气,正想把谢景的手重新塞回去,一抬头,却定住了,“……”

    方才还是打烊卷帘门的眼睛,不知不觉地露出了一半。那双一向漂亮的眼此刻却怔怔的,没什么亮光,但他的脸轻轻侧了侧,目光不知道在看什么。

    那一瞬间,穆山显心好像都要跳出来。

    “谢景?谢景?”他指尖微抖、轻轻地去触碰谢景的侧脸,连声喊了几遍后才想起什么,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挥了挥,他动作很慢,足够小心翼翼。

    谢景依旧没什么反应,呆呆地望着原来的方向。

    穆山显没放弃,又举了几分钟,期间轻微地摇了摇谢景的肩膀,怕他再次睡过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跑了过去,他内心其实是有些煎熬的,但那一瞬间,迫切心压过了一切杂念。

    他专注地观察着谢景的每个表情,连睫毛抖动的弧度都不放过,这样紧绷手指、高举手臂的动作其实是有些累人的,但他好像完全感受不到一样,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的心一点一点凉下去的时候,谢景乌黑的瞳孔忽然很小幅度地抖动了一下。

    那个角度,并不是看向眼前晃动的手,而是抬起了眼,这一次,看向了穆山显的方向。

    穆山显顿在空中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他弯下腰,即便心中有万般理智,此刻也再也无法压制,在谢景额间重重地落下一个吻,吻下去的那一瞬间,欣喜、释然、解脱诸多情绪涌上心头。

    最后,只化成了一道清晰急促的喊声:“医生!!”

    他高兴地连按呼叫铃都忘了。

    12月23日,在圣诞与元旦的前夕,谢景终于苏醒。

    从此,过往一切不如意皆在身后,他们在此刻重生。

    第124章 重返人间(3)【完结】

    (双更)他们都已重返人间。

    三个月后。

    开春后, 医院逐渐停了全天空调,两个护士刚守完大夜,打了个哈欠,脱下守夜班时套着的羽绒背心。其中一个再看了一眼手表, 马上就到巡房的时间了。

    两人插科打诨地聊了两句, 此时,一道脚步声从电梯口处响起, 不紧不慢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她们下意识地望去, 只见一个身量极高、面容英俊的男人穿着灰色大衣、拎着什么走了进来,看到她们, 还抬手打了声招呼。

    “早上好。”

    两个护士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哈欠打到一半也没那么困了, “今天怎么早就过来了呀?”

    要说倒夜班这事真不是人能干的, 一晚上不睡、只能见缝插针地眯几分钟,早上起来还要查房, 还不能摆冷脸、否则就是投诉,一想到要上班就一身怨气。

    这会儿看见点赏心悦目的,心情一瞬间就好了不少。

    “出门, 顺路过来看看。”穆山显说着,把一个纸袋递了过去,“也给你们带了早餐,辛苦了。”

    “谢谢啦。”

    两个护士笑眯眯地收下, 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一般她们是不能收的。不过人家工作做得到位, 上上下下都打点过了,这一层又是高级病房, 住的病人非富即贵, 不会盯着这些。更何况只是一些早点, 都是从附近的干净的早点店里买来的,实在没有计较的必要。

    说起来,32号床的小男生醒过之后,这位大帅哥的心情指数直线上升,每天过来时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她们看着也开心,待会儿巡房都感觉没那么痛苦了。

    穆山显和她们打过招呼后,径直去了病房。

    谢景已经醒了,正侧躺着玩手机。穆山显放轻了脚步,走过去一看,原来玩的是消消乐。

    他动作很迟钝,指尖又很容易抖,这一关又是有时间限制的,他玩了几次,把攒的几条命用得精光。

    穆山显忍住了笑意,不嘲笑他以免伤害到他的尊严,但还是说:“要我帮忙吗?”

    谢景这才发觉他过来了,气哼哼地把手机放下,仰头倒在枕头上,闭着眼说:“不玩了,饿死了。”

    他语速有些慢,听着不仅不像生气,反而像是在撒娇。穆山显心里痒痒的,这次没忍住,捏着他好不容易养出一点肉的脸,亲了好几下。

    “给你带了小馄饨,吃不吃?”他问。

    谢景眼睛瞬间亮了,回答依旧慢吞吞的。

    “……吃。”

    谢景身体素质不比他,也没有复健的经验,虽然转醒了但还是很虚弱,在病床上硬生生打了一个月的点滴,期间吃的也都是各种流食。躺了这么久,他肠胃功能已经非常差了,除了流食其他完全不能碰,穆山显给他煮了青菜粥,走之前穆曼安临时叫住他,拿着筷子检查了一遍,生怕里面掺一点青菜叶子。

    细心到了这个程度。

    过了这么久,虽然饮食上的禁忌放开了一些,但谢景始终没有多少胃口,食欲不佳。宋秋萍变着花样地给他做他爱吃的东西,谢景才稍微吃得下去一点。

    原本他还有些担心,结果前几天起,谢景的食欲忽然恢复了不少,这两天吃得也多了一些。

    穆山显把床摇起来一些,拉起桌板,把筷子勺子递过去后,便坐在一旁看着谢景吃早饭。

    谢景刚喝了一口汤,就嗯了一声,“我妈做的。”

    “这么灵?”穆山显惊讶地嘶了一声,正经道,“你大半夜地跟我说想吃小馄饨,早点店又没开,我只好给你妈打电话,请她老人家出山了。”

    “啊?”谢景差点呛住,“她没骂你啊?”

    谢景醒后,一直失眠的宋秋萍终于能睡个好觉了,起初她还天天都往医院跑,恨不得住在这儿照顾谢景,不过时间长了,她也懒了,再加上有穆山显在这儿,她也能有心情捡起自己从前喜欢的事了。

    他眼睛瞪得圆圆的,像只小松鼠,穆山显轻轻笑了笑,点了下他的额头,“我做的——吃你的吧。”

    知道谢景爱吃他妈妈做的菜,穆山显便抽空去学了两三道,宋秋萍起先还挺高兴的,但他总上门,丈母娘看女婿,起先是喜欢,但老看也有些烦了,最后抄了一份菜谱,配上做饭时的视频一同发了过去。

    后来,不光是穆山显,就连穆曼安和家里的阿姨都开始研究起了宋秋萍的菜谱,也做得像模像样了。等谢景康复后,去他家吃饭吃到一桌他妈做的饭菜的味道,不知道会不会吓一跳?

    穆山显目光望着他,很柔和。

    吃完早饭后,谢景自觉地承包了收拾残余的工作。穆山显也不阻拦,在旁边看着,只在他实在需要帮忙时搭一把手。等收拾完毕后,看一眼时间,医生还有半个多小时才过来查房,便坐下帮谢景按摩手指。

    尽管谢景从没说过,但穆山显知道,他心底还是很焦虑的。他的工作注定了需要一双精密灵巧的手,手感在作画中是很重要的一环,眼下这个情况,别说重新画画了,恐怕连拿起笔都很困难。谢景学了二十多年的美术,大约也没想过自己会有不能再画画的一天。

    他从没跟穆山显说过,穆山显也从不提这些。

    “舒服吗?”穆山显搓了搓他的手,哈了一口气,“会不会疼?”

    “不疼,舒服。”谢景说着,很自然地往身侧一靠,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啊?”

    在主神空间里时就天天住院,出来还是要住院,都快把他给闷死了。

    “可能还要再住两个月,再巩固一下。”穆山显知道他烦了,“那我还以前一样,晚上留下来陪你?”

    谢景刚醒那段时间,宋秋萍和他在这层各自开了一间病房,还有谢恒,三人晚上轮流守夜,不过谢景能坐起来、做些简单的动作后,就不让他们留在医院了。

    在医院里住着到底不如家里方便,休息也休息不好。

    “算了。”谢景摇头,头发轻轻蹭着穆山显的肩窝,“你之前累得眼睛下面都有两个黑眼圈了。”

    穆山显环住他的下巴,往上一抬,两人四目对视。

    “哪有黑眼圈?”他半威胁地说,“哪有?”

    谢景笑着挣了一下,不过没使多大力气,穆山显也只是轻轻扣着,两人打闹了一下,对视的久了,嘴唇也不知不觉黏在了一起。

    过了许久,谢景短促地呼出一口气。

    “……你还是别来了。”他抱怨地说。

    同一句话,此时此刻却是不同的意义。

    穆山显呼吸紧了紧,明知故问道:“为什么?”

    谢景轻轻瞪了他一眼,正要说什么,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咳咳声,两人立马像两块磁铁的正极碰到了一起似的,迅速弹开,脸上正经得像是刚参加完会议。

    宋秋萍和穆曼安从门外走了进来,也是强装镇定。

    其实她们刚才就已经到了,只是病房的门为了方便巡房、一般是不关的,她们一走过来就看到那一幕,连个帘子都没有,想装作看不见也没办法。

    两个女人相视一眼,心有灵犀地打着哈哈、一边闲聊一边绕着这层逛了两圈,走到嘴都说干了,心想这总应该好了吧,结果一进来,还是这副模样。

    穆山显稍许镇定些,毕竟谢景没醒的那段期间,他也算是在两家都过了明路了,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眼下虽然被抓个现形,但慌张倒不至于。

    反观谢景,简直像是高中时期的好学生逃课去网吧打游戏被班主任现场抓包、还要给他妈妈打电话一样的尴尬,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声音跟蚊子差不多。

    “妈……你怎么来了?”他讪讪地说。

    宋秋萍呵呵了一声,看到他这副怂样也只能眼不见为净,岔开话题道:“你日子都过糊涂了,忘记过段时间是什么日子了?”

    谢景啊了一声,心想穆哥的生日上个月刚过呀,还是在这儿过的,29的生日蜡烛穆山显吹了一个9,他吹了一个2,他还让穆山显帮自己拍了几张好看的照片。

    没错过呀。

    宋秋萍看他那副傻傻的模样,就知道他是记不起来了,直接公布了答案,“6月21,你的生日,忘了?”

    “……”谢景差点晕倒,“妈!还有两个多月呢!”

    他妈说的跟这几天就要到了一样。

    穆曼安也笑了笑,帮着解释道:“虽然还有两个多月,但也不算早了。两个多月后,估计你已经出院了,到时候生日怎么过,有什么想法么?”

    本来她和宋秋萍的打算是,既然两家人都已经是同意了,那现在就只差一个表态,更何况,谢景也没有正式介绍给穆家人,虽然他们都是男人,但该有的礼数不能少,这个流程还是要走的。

    穆曼安心里想的是,谢景可以提前几天和他们夫妻俩吃顿饭,先安一安他的心,等到过生日时,双方再凑在一起,一起给他过个生日,也热闹些。

    宋秋萍觉得这样也挺好,本来两家就应该多走动,她和穆曼安本身也合得来,只是不知道谢景愿不愿意。

    他生了一场病,宋秋萍怕他胆怯,不想见生人。

    所以今天她们两个才相约着过来摸个底,要是不行,那还有修改的时间和余地,反正来日方长么。

    熟料谢景还没开口,穆山显就替他回绝了,“他生日已经有了安排,妈,你们再约时间吧。”

    一句话落地,三个人,包括谢景脸上都是茫然。

    知母莫若子,穆曼安刚开口说了一句话,穆山显就已经猜到了她的来意。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穆曼安问了句:“你是什么安排?”

    “没什么,只是去附近散散心,走一走。”

    穆山显口风很紧,似是不愿和她们透露太多,看来是真的有了安排。

    改时间倒也不难,只是……

    宋秋萍面露担心,“虽说还有两个月,但是小穆,他身体不好你是知道的,复健也比别人慢一些……”

    穆山显知道她的顾虑,“您放心,我会照顾好他。”

    宋秋萍看他似是心里有数,也安下心来,“有你这句话,阿姨没什么不放心的。”

    几人又聊了几句,中间医生过来查了一次房,等他走后,宋秋萍也和穆曼安一起走了,不打扰他们俩,顺带关上了病房的门。

    病房重新归于平静,谢景一把拽住穆山显的衣袖,此时终于有空把憋了十几分钟的那句疑问说出口。

    “我生日,你到底什么安排呀?”

    穆山显故意晾着他,说:“这个等会儿再说吧,我先帮你把消消乐通关。”

    谢景抱着他的胳膊摇晃,发出一阵装模作样的惨叫,输液管也被他晃得像被吹动的秋千绳,来回摇摆。

    穆山显把他的手按了回去,顺势压下身去。

    ……

    再抬起头时,谢景眼神缠绵,嘴唇被亲得微肿。

    穆山显把他病号服的第二颗扣子慢慢系上,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走开。”谢景推开他,翻过身。那人却笑着搂他的腰,又把人翻了过来,“怎么不说话了?”

    “你好烦人啊。”谢景大声斥责。

    虽是这么说,他的耳朵却是红的。

    “那你答不答应?”

    谢景怒目直视了许久,最后也只能吐出一个嗯。

    穆山显捏了捏他的脸,这才道:“等你过生日,我想带你去海边看日出。”

    谢景闻言,微微怔住了,方才那点羞恼的火气全消。

    他脸上是有欣喜的,可是只待了半秒,又被其他情绪挤了下去。

    “可是……”他迟疑地说,“会不会不方便?”

    从这里到最近的海岛,近200公里的路程走高速也要两个小时,对于常人来说轻而易举,但是他……

    穆山显挑眉,反问:“你不相信我会照顾好你?”

    这次,谢景迟疑的时间更久,才摇了摇头。

    他不是怀疑穆山显,而是没有那个信心。

    因为谢景心脏不太好,虽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医生叮嘱过不能经受过量的运动,他从小到大也是这么做的,自然就大大减低了康复的效率。

    当时理疗师给他预估的时间就是一年,可能需要一年他才能恢复到正常的生活水平,如果想要继续画画,那可能就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努力的前提是往里面砸时间,谢景不认为过两个月他就能立马起身、行动自如。就算出行可以靠轮椅,但对于穆山显来说,依旧是一笔负担。

    “你相信就行。”穆山显弹了下他的脑袋,不重,“你只要带上你的人,然后无条件地相信我,其他的一切都交给我,我会解决。”

    他突然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谢景平时看起来嘻嘻哈哈的很正常,但他心思其实很敏感,穆山显担心他会钻牛角尖,所以想带他出去散散心。

    散过心后,或许很多事就都豁然开朗了。

    谢景也跟着笑了笑,但笑了一下就收住了。他犹豫了许久,还是鼓足勇气问:“那……要是我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怎么办?以后拿不动笔了,怎么办?”

    “不怎么办。”穆山显回答得很快,“站不起来了,那就坐轮椅,轮椅去不了的地方,就换成我来背你,背到我能走到的地方为止;拿不起笔有什么问题,你只要会拿筷子吃饭就行,想找工作可以做艺术鉴赏课的老师。这是什么很难解决的事情吗?”

    更关键的是,谢景的康复疗程一直都是他在盯,没人比他更了解其中的每一个细节。他并不觉得谢景的人生就这样“完”了,相反,他还有很多可能性。

    它只是来得慢一些。

    这几句话极大地打消了谢景的恐惧,他把谢景的所有担忧抽丝剥茧,告诉他他担心的所有问题都会有退路,这条退路的名字并不叫穆山显,而是基于谢景这个心智健全的人类,他自己所拥有的退路。

    而他的父母、以及他的爱人,只是退路之外,陪他走过这一段艰难旅程的后盾而已。

    谢景仰着脸,静静地凝视着穆山显很久。

    在主神空间里,他经历了一段很漫长的沉睡期,起初他什么都听不到,脑子一片混沌,他就像是藏在母体中的胎儿一样,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要做什么;直到有一天,他开始听到了外界的声音。

    他听到了母亲压抑的哭声,听到了穆山显和他聊天,那声音断断续续的,并不十分清晰。

    他知道穆山显已经回去了。

    这个念头犹如一道强力的镇定剂打在他心上,谢景就这样一点一点、清醒了过来。其实那段路很难走,四周漆黑一片,他完全看不清方向,也不知道哪条路通往出口,又或者出口之外,又是主神的阴谋。

    他只能凭借着每隔一段时间外界传来声音,辨别方位,跟着声音的方向走。

    黑暗可以最大限度地放大人心的恐惧,之前谢景敢拼敢闯,是因为心口吊着气,只要想到他还没有完成,就没有了死的勇气。但现在不一样了。

    谢景几次走得混混沌沌的,几乎想倒下就这样睡过去,但迷糊中隐约听到他们的声音,又下意识地爬了起来,这段路走得他精疲力尽,没人告诉他有没有劲头,他是手脚并爬、毫无意识地爬完了最后一段路。

    ……

    “我知道。”谢景环住他,轻声说,“我知道的。”

    他知道,他不会再害怕陌生黑暗的路了。

    他们都已重返人间。

    作者有话说:

    到这里,就算是真正结束了。

    其实写到现在,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要说,但真正敲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又不知从何说起。我是一个很任性的作者,连载期间更新非常不稳定,写文全靠情绪推进,也辛苦能追到这里的大家了,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大家的包容。

    穆山显和谢景这两个角色于我而言有着很重要的意义,他们就像我的两个极要好的朋友一样,我亲眼目睹了他们的所有遭遇,喜悦、悲伤、痛苦都一同承担。这两个角色我分不出更喜欢哪个多一点,因为都很喜欢,我想给大家展现一段互相救赎互相成长的故事,谢景柔软但心性坚韧,穆山显强大但也会痛苦受伤,他们是两个不那么完美、但依旧优秀值得人爱、喜欢的活人,他们之间也是一段平等的健康的爱情,没有谁亏欠谁,他们都救了彼此,也都救赎了自己。

    之前写的离婚那本让我摸到了一点点感情流和人物的门槛,不是人设,是人物,而穆山显他们又在这个基础上,在我的心中活了过来。一般我写文写到中后期(开头写得很卡很慢)会比较顺,可能一小时能写两千字,但这本是越到后期,我写的越慢,我记得有一天我在电脑前坐了整整七个小时,在很集中的状态下,只写了四千字。这四千字里我可能有两个小时都像入魔了一样写一个非常小的不起眼的情节,很难、很难,但写完又很畅快。

    我并不是个天赋型选手,在这条路上进步也很慢,笔力不足、经验不够,写的时候我也能深刻地感受到有些时候情绪很饱满,写出来的很喜欢,但有的就不行。不够圆满是我的遗憾之一,但这并不是书中角色的遗憾,也不会是你们的遗憾,我希望他们拥有着美好的理想的人生,也希望大家、也包括现实中的你们都能拥有美好的人生,不再被烦恼束缚。也希望下次带给你们的故事,会是我觉得进步了一些、也让你们觉得很喜欢、满意的故事。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下次再见。

    感谢在2023-12-10 00:58:37~2023-12-10 01:23: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绝对不醒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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