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保护欲过强的alpha哥哥(8)

    (双更)祝你一路顺风。

    谢景的病情一直好好坏坏, 之前住院时,简直就是病来如山倒,恶化之快让人咂舌,总给人一种下一秒就要病危的错觉。

    从医院回来后, 他照常吃药, 虽然的并没有转好,但也没有继续恶化, 就好像卡在一个平衡点, 进一步死,退一步生。

    但所谓的平衡点, 只不过是断崖边的一截横木罢了,这一脚踩下去还稳稳当当的, 或许下一秒就是悬空。

    是生是死, 答案并不在他们手中。

    因为穆山显不愿尝试手术,现阶段只能继续保守治疗, 除了吃药,医护人员还会定期上门给谢景输水。时间长了,穆山显也学会了怎么拔输液管, 清理医疗废弃用品,这样也不必再麻烦护士再过来取针。

    此外,谢景目前的身体状况,是无法再继续学业了, 只能先办理休学, 保留学籍。

    好在学校那边也知道谢景的身体状况,很爽快地同意了, 相关的手续也办理的格外顺利, 辅导员还打了个电话过来表示慰问, 穆山显也客气地道了谢,才结束了通话。

    挂了电话,他看了眼时间,推开卧室的门,刹那间,呼吸机嗡嗡运作的声音从门缝里挤了进来,输液水瓶刚消耗了一小半,谢景鼻下插了呼吸机的管子,正探身去拨弄输液管。

    看到穆山显走进来,他便收回了手。

    “怎么了?”他问。

    谢景看着输液管,“有点快了,不太舒服。”

    穆山显走过去,稍微调慢了一点,“现在呢?”

    输液速度一慢,效果立竿见影,他感觉手背和胸口确实舒服了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感觉好多了。”

    谢景说着,拍了拍床沿,想让他坐到身边来。

    但是穆山显没有动。

    “你辅导员打了电话来,说休学手续已经办下来了,先休一年看看情况。”他淡淡道,“我先告诉你,别觉得这是放假,等病好了,该补的课程还是要补,别毕业都毕不了。”

    “我——”

    穆山显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提前打断,“我看了你的期末成绩,有两门都在及格线徘徊,要不是老师手下留情,我明年还要送你去补考。”

    “……哼。”

    谢景撇了撇嘴,撑着手坐了起来,“你过来。”

    床边放着输液杆和呼吸机,不同直径的管子交错纵横着,穆山显看他输液的那只手都快折成九十度了,只得过来扶住他,谢景便顺势倒在他怀里,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你几岁了?还要人抱。”他无奈地问。

    谢景反驳,“可是我不舒服,这样会好一点。”

    穆山显顿了顿,一时间说不出什么了。

    谢景这句话倒不是扯谎骗他哥的,他这几天天天躺着,感觉胸口闷得慌,但是这样坐起来靠一会儿,好像就好受多了。他也试过靠着抱枕,可是总觉得不得劲;但穆山显一来,谢景就立刻找到了最合适的位置,胸口也没有那么疼了。

    “只能躺一会儿,等会儿我还要去做饭。”

    “知道啦。”

    穆山显叹了口气,一手抱着他,一手刷平板上推送的资讯。

    呼吸机水箱里的水滚来滚去,发出吵闹的噪音。

    谢景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又仰头,这个角度他没办法看到他哥的脸,只能看到他的下巴,像雕塑一样漂亮流畅的曲线。这几天他没刮刮胡须,下巴上长出了一点点青涩的小茬,短短的。

    他心有些痒痒的,想把胡茬拔掉,然而那只手还没落到他哥脸上,穆山显跟未卜先知一般,忽然抬起下巴,作势拿有些扎人的胡茬顶他的脸。

    “啊啊!”谢景顿时大叫了起来,“我错了!”

    说着就要把他哥推开,穆山显却偏不让着他,“跑什么,你还嫌弃我?”

    说着,手上掰着他的脸,要按上去。

    谢景又被吓得吱哇乱叫一通,他是典型的又菜又爱玩的类型,以往手欠一点哥哥都不跟他计较,今天不知道发什么神经。未免避皮肉之苦,在胡茬扎下来之前,谢景抢先一步在穆山显脸颊上胡乱亲了好几下,混乱中,还不小心嗑到了牙齿。

    穆山显一下愣住了,甚至忘记推开他。

    谢景却没有察觉,搂着他的脖颈,温热的气息贴着他,和他求饶:“不嫌弃、哥哥别生气。”

    少年人饱满的唇贴在他的侧脸,湿润,柔软,像是为了验证自己说的,他亲了好多下,一直没有停,声音也像是在饮料里泡过一样甜蜜。

    穆山显喉咙微微绷紧,他的脸一瞬间就热了,还好谢景脸也是红的。混乱间,他用了点力气,才将身上的这块牛皮糖彻底撕了下来。

    “干什么。”他沉着声,“越来越没规矩。”

    刚闹完,谢景呼吸也不平整,只是那双黑色的瞳仁还是清澈的,带着点迷茫和不满。

    “你是我哥,我亲一下怎么了。”他嘟囔道,“小时候我也经常亲你呀,而且亲个脸而已,那人家外国人不认识的还嘴对嘴亲呢。”

    穆山显:“……”

    谢景是不会明白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和哥哥之间还要注意分寸,他固执地认为,他们是世间最亲密的人,是不应该有任何隔阂的,如果有,那就应该打破。他也一直遵循着这样的原则。

    孩子亲玩具和小狗是因为爱情吗?不是。谢景对他也是如此,但区别在于他已经不是孩子。

    谢景的吻没有欲望,所以才肆无忌惮。

    穆山显顿了顿,最后也只能落下一句“下次不许”,然后起身去了卫生间。没过一会儿,浴室就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

    谢景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冷了脸,失落地重新倒回床上。在他看来,就是他们之间难得的一点温情互动被哥哥拒绝了,自从他长大以后,哥哥就很少再像小时候那样和他亲近,好像一夕之间,穆山显就变成了一个成年人,而他还留在原地。

    他不愿意分床睡,每周都要回家,和哥哥腻在一起,都只是想要回到回去而已。

    但是回不去了。

    谢景睁着眼看了会儿天花板,感觉卫生间的水声一直没有停下,那喷射一样的出水量像是在洗澡,格外用力,哗啦啦地吵得他心烦意乱。

    他实在忍不住,扬声问:“哥,你在干嘛?”

    里面的人没有回答他。

    谢景只好继续看着天花板,大概过了几分钟,穆山显的声音才从浴室里传了出来。

    “……刮胡子,别吵。”

    他的嗓音被水声冲得模糊不清,但既然愿意回答,就是不跟他生气了。

    谢景赶紧说:“那你刮干净一点,扎人。”

    这次穆山显没回答他。

    过了不知道多久,谢景消消乐都过了好几关,打得头昏眼花了,穆山显才终于从浴室里出来。

    谢景赶紧抬起脑袋,他哥果然刮干净了胡子,下巴一点青色都看不到了,干净清爽。

    他抬手虚空抓了抓,穆山显顿了顿,还是俯下身去,让他摸自己的下巴。

    穆山显刚刮过胡子,下巴光溜溜地好摸得很,谢景真想再亲几口,但又怕他生气,就退而求其次,只抱住了他的脖颈。

    凑得近了,才闻到了男士须后水的味道,清新的香气,掺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诱人的气味。

    谢景嗅了很久,才辨认出那是他哥的信息素。

    一点点的酒意,很醇厚。仔细闻,又从红酒之中剥落出佛手柑和冷杉的味道。

    alpha成年之后,信息素就很少会外泄了,倒不是别的,而是成熟的成年alpha可以控制住信息素的含量,不至于惹出什么麻烦来。

    但很少,不代表不会有。

    谢景初中毕业后就再也没闻到过哥哥信息素的味道,那感觉跟丢了一条从小用到大的安抚巾没什么区别,太难受了。

    关键是穆山显小气得很,从来不让他闻,谢景生气了,就在心里偷偷骂他哥,骂他是个千年大王八,王八才这么能忍。

    现在闻到了,那穆山显就不是千年大王八了,是他的好哥哥,还得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哥哥。

    谢景贪婪又眷恋地嗅闻着他身上的味道,等到最后一丝消散的时候,他已经半睡半醒,离梦乡就差临门一脚的距离。

    “哥,别生气。”他半耷拉着眼皮,喃喃道,“下次亲……别再生气,爱你。”

    他想表达的意思是,因为爱你,才想要亲你。所以下次我再亲你,不要和我生气。

    只是快睡着的人,语序和脑子一样混乱,说的话七拐八绕的,但穆山显还是听懂了。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拨了拨谢景的眼睫毛,谢景眼皮抖了抖,但没有躲开。

    穆山显扬了扬唇角,虽然浅淡,但还是笑了。

    “嗯,我知道。”

    ·

    谢景输了一周的水,穆山显就陪他居家了一周,谢景起初还很高兴,恨不得一天有十四个小时都黏在他身边。自打高中毕业后,他们就再难有这种成天到晚都在一起的机会了,恨不得上厕所都把他哥拴在裤腰带上。

    但是腻歪太久了,也有些受不了。

    “你什么时候去上班啊?”

    穆山显正在阳台修剪花草的枝叶,还没剪出个形状来,就听到谢景在客厅这么对他说。

    “怎么了?”他也没回头,把剪下来的残枝扔进垃圾桶里,“我在家陪你还不好?”

    谢景搭着拖鞋拖拖拉拉地走了过来,一把拉开客厅和阳台之间的隔断门,盯着他看。

    穆山显头顶落了片存在感极强的阴影,实在是难以忽视,只好回过头来,“干什么?”

    谢景想了想,没急着说话,而是从他手里接过了剪子,咔擦咔擦几下下去,落叶残枝掉在地上,原本被霍霍得不成模样的盆栽逐渐修出了一个漂亮的形状。

    穆山显在一旁看着,脑海中,他的身影逐渐和第一世的谢景重叠了起来。

    谢景却不知他在想什么,咔擦擦剪完,才感觉心底有了几分底气,转过身问他:“你到底怎么了?跟我老实说,我不会怪你的。”

    穆山显:“什么?”

    谢景想了想,说:“其实我都已经知道了。”

    穆山显一头雾水,原本还想问个究竟,但看他这副装模作样的模样,心里一下就转过了弯。

    “是吗?”他调整了一个坐姿,更为散漫舒适,说话时也慢悠悠的,像是带着钩子,“那你倒是说说看,你都知道些什么?”

    “嗯……”这下,轮到谢景傻了眼,“啊?”

    他也不想想,穆山显比他大四岁,又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他他那点小伎俩想哄骗谁呢?这下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原地支支吾吾、哑口无言。

    穆山显也不着急,见他半天说不出话来,便起身去了客厅。谢景话不会说,但腿却是利落的,就跟个小尾巴似的缀在他身后,穆山显去哪儿他就去哪儿,穆山显倒水他就眼巴巴地看着。

    穆山显也不理,只当他是空气。

    等一杯水喝完,谢景也终于站不住了。

    “你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了困难?”他终于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口,凡事都是开头难,过了开头这个坎,后面的话其实就都好说了,“我看大伯这些天也没有再烦着你,难道是老板给你气受了?你工作上的事虽然我不懂,但你也可以说给我听听呀,总比一个人单着扛好许多。”

    穆山显微微一愣,大概也没想到谢景藏着掖着、闷了半天才说出口的话,竟然是这个。

    半晌后,他才道:“……你成天都在想什么?”

    谢景幽怨道:“我还不是在担心你。”

    以前他不在家的时候,穆山显都是加班到七八点才回,回来后洗个澡、和他打完电话,再处理一些文件,这一天就结束了。周末虽然两个人都在家,但正经算起来,也不能说是休息。

    穆山显真正的假期,其实就只有每年的年假时间,谢景平时很乖,从不打扰他工作,但唯有年假的时候是不许穆山显碰电脑这些的,接个助理的电话都得被他瞪半天。

    但年假那十几天也不算是穆山显的私人假期,是谢景和他共有的,这也是两人之间不成文的默契。

    可是眼下,一向工作狂的哥哥突然改变了生活方式,早上睡到他醒了才肯起,晚上睡前也不再对着个平板划半天了,反而会陪他一起打双人游戏,这是谢景的日常,但对于哥哥来说,却是跟换了个人一样诡异。

    谢景第一反应自然是他工作上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如果不是,那可能问题还要严重许多。

    只是现在的他不敢往里面深想。

    穆山显听他说了顾虑,终于收起了玩笑的神色。

    “其实也没什么。”他认真答道,“大概以前太忙了,所以现在总想歇一歇。眼下项目暂时告一段落,空闲时间才多一些。”

    他顿了顿,攥住谢景的胳膊,叮嘱道:“我就算遇到了什么困难,也是我能解决的。反而是你,你现在需要休息,不要胡思乱想。下次再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直接和我说,知道吗?”

    “知道的。”

    谢景软软地应了声,不知为何,他哥这会儿的态度好的出奇,他赶紧贴在哥哥胸口上,穆山显也没有推开他,谢景顿时感觉到了一股满足感。

    “也是,你是应该好好休息,我早说你们老板也是个丧尽天良的,只是份工作罢了,你又不是真的给他卖命。”谢景附和道,“反正咱家有钱,过得高兴就好,也没必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累,对不对?”

    这话锋转的,听得穆山显一声好笑。这见风使舵的速度,工作多年的助理估计都望尘莫及。

    谁让谢景从小就是他哥的应声虫,穆山显说累了,他就赶紧让他哥多休息;要是穆山显说想工作,没时间照顾他,谢景也会立马说,哥有能力,值得最好的,他能够照顾好自己。

    虽然他心里未必这样想,也不舍得,但是只要哥哥的决定,他都无条件支持。

    谢景得了他哥的承诺,总算是放下心来。只是穆山显心里却因为他的几句话泛起波澜来。

    谢景靠在他肩上,长长的睫毛垂着,穆山显看了半晌,忽然道:“如果我真的辞职,你觉得怎么样?”

    谢景头又立马抬了起来,他感觉到穆山显玩笑话里夹带着的认真,有些犹豫了。

    “嗯……为什么辞职?”

    “不为什么。”穆山显道,“你刚才不是也这么说么?既然不愁吃穿,理财收益也足够我们躺着过完下半辈子,不如提前退休。”

    谢景想了想,“其实我倒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会不开心。”

    穆山显愣了愣。

    “我为什么会不开心。”

    “我也不知道。”说这句话时,谢景脸上也写着迷惑,“就是这么觉得的。”

    穆山显沉默,有时候谢景敏锐得让他心惊,不知道是他生来就是这样敏感细腻的性格,还是几世下来微妙的继承。

    他忽然主动抱住谢景,闷头抱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可我想多陪陪你。”

    他性格内敛,很少有这样直接袒露情绪的时刻,往往都是谢景表白心迹得更多。

    谢景心跳了一下,但转念想了想,还是用了点力气,将他推开了。

    “我也想要你多陪我,可是这和别的也不冲突,你哪怕只是有空了再来陪我,那我也是很开心的。”他正了正神色,“你忘了吗?我不是你的累赘,不是你的拖油瓶,我不要你为了我放弃什么。工作也好,别的也罢,我都不希望。我是你的亲人,是你亲手带大的弟弟,但也是你的依靠啊,如果我的开心是建立在你的牺牲之上,那我宁可不要。”

    他难得有这么严肃的时候,穆山显看他一点笑都没有,便想缓和一下,装作自己只是说了个笑话。然而谢景却像是未卜先知了一般,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他瞪了一眼。

    他笑意顿了顿,拨开谢景眼前飘荡的刘海。

    “你不要,是因为没有放弃真正想要的东西。”他说,“总会有要选择的时刻的。”

    谢景执拗地很,“反正我的答案还是如此。”

    他看着柔软,其实有一颗坚韧的不愿服输的心,这一点,穆山显从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了。

    他望着谢景的目光深沉、浓稠得看不清情绪,过了许久,他暗声道:“假如有一天要你选择,一辈子见不到我,听不到、也碰不到,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再记得我,也不会说起我,世界上就好像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难道你也愿意吗?谢景,你愿意吗?”

    最后一句愿不愿意,倒不像是在询问他的答案,而是一句质问。

    你愿意么,你舍得么?

    谢景怔了怔,大约从他不同寻常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什么,他的身体也跟着微微颤了两下。

    兄弟俩相顾无言,看了彼此许久。

    算了,算了。

    穆山显忽然对自己说,何必呢?谢景和自己不同,现在的他只是一个十九岁身患重病被宠着长大的孩子,什么都没经历过。他明明知道在谢景心中,没有人比他更重要,却非要他做出一个选择,到底是想听他说出什么答案呢?

    或许,他心中早就已经有了选择,因为他不愿意,他不舍得,所以也期望着谢景和他是同样的心情,做出同样的答复。

    但是谢景没有。

    他呆呆地坐了一阵,像是在消化穆山显说的内容,过了好一阵,忽然伸出两只手,轻轻捧住了哥哥的脸。他的手指那样软,像羽毛一样。

    他张开唇,用微颤的语调说了一句自己并不觉得、但却充满心疼与怜惜的话:“那另一个选项对你来说,得有多重要啊。”

    穆山显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

    谢景甚至没有设想过被他放弃的那个结局,就像他说的,走到这一步,都已经拿他来做赌注了,对方背负的可想而知。

    不管选择哪一个,都是割肉剜心,又何必还要在其中争一个谁高谁低呢?

    “……是,很重要。”穆山显难得露出这样失态的神色,第一次在谢景袒露了真言。

    他很少有这样假设、假如的时刻,穆山显总是风度翩翩、运筹帷幄的,好像什么事都掌握在他手中,他无所不能,无所不知。

    但再无所不能,也终究是人。

    他只是一个凡人,被系统加上了一层钢盔铁甲,便以为自己刀枪不入、五毒不侵;但实际上,盔甲里面依旧是一副血肉之躯。

    是血肉之躯,就还是会痛的。

    “假如,”穆山显哑声道,“我是说假如,可以回到车祸的那一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代价是我再也看不到你,你也不会再见到我,你还愿意吗?”

    “什么都没有发生?”谢景问,“你是说,穆叔叔和阿姨都好好的,我爸妈也好好的?”

    “是。”

    “那你也好好的,我也好好的吗?”

    穆山显这次沉默的时间微长,“……是。”

    谢景却不假思索道:“那我为什么不愿意?”

    他情绪平静,仿佛一点都不伤心,穆山显没想到他是这样的答案,“你舍得?”

    “舍不得。”谢景摇摇头。

    他天天这样黏着都觉得还不够,如果真的有一天要离开,这一辈子都看不到,怎么舍得呢?

    “如果你拿别的来换,那打死我我也不换。”谢景顿住了,然后扯出一个笑来,“但如果叔叔阿姨能够回来……”

    他甚至没有说他的父母。

    谢景很早就知道,他得的这个病是治不好的,他缠着黏着哥哥,不允许任何人夺走他,夺走他的关注,都只有一个原因——

    他的生命很短,短到或许一个春季就能带走他。而他是哥哥最后一个亲人。

    谢景难以想象,等自己离开后,哥哥会崩溃到什么样的地步。谢景从不奢望自己能长命百岁地活着,现在之所以还支撑着,不肯让自己倒下,只是因为这是哥哥最后的动力。

    人一旦没有念想,就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

    于是,谢景以母鸡护崽一般的姿态看护着他的哥哥,不让他受别人的伤害,支撑着穆山显破败不堪的世界。但它终究是要崩塌的。死神那样无情,它曾经在年幼时带走了他们的父母,在未来,又要夺走他最后的亲人。

    再不舍得的人,也是要走的。

    只是这些话,谢景没有说出口。

    “如果,如果能回到那一天,那意味着你找回了两个最爱你的家人,你不必再经受后面的苦难,他们为帮你遮风挡雨,就像我一样。可是我只有一个,但你选择回到过去,那么爱你的人就变成了两个,或许,以后会更多。”

    谢景认真道:“哥,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让我来决定结果是A还是B,就算你永远不会知道是我按下了这个遥控器,我也会这么选的。”

    穆山显久久凝视着他,脑海中好似有一场暴风雨吹过,搅乱着他的心,说不出一句话。

    在他已经做好决定的这个当下,谢景没有丝毫犹豫,推掉了他全部的构建,帮他重造世界。

    他的记忆猛然回到了原点,那时穆山显还没有动心,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观测着谢景的半生,看过他的笑与泪、悲与爱。他曾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景,评判他的不值与不甘,最后又甘愿为爱折了腰。

    可他还是想错了,穆山显变了,谢景却没有。他要走,谢景从来不会挽留。

    他只会笑着说,祝你一路顺风。

    我祝你一路顺风,也助你一路顺风,早日找到来时的路。

    过了良久,穆山显收回了指尖,他知道这一面过后,他们再也不会相见。谢景还能不能从这吃人的地狱中走出去,他并不知道,甚至他自己能不能离开都尚未可知。

    但宁愿真实地死去,也不要虚伪地活着。

    穆山显用力咽了下嗓子,他轻轻抚摸着谢景的脸,好像要把他的面容刻进脑海里。

    最后,也只哑着声承诺:“……好。”

    ·

    当晚十一点,开启时长一年半的“孤稚”副本,终于久违地响起了系统提示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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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2章 美梦良宵(1)

    【双更】……我是谁?

    再次醒来时, 穆山显忽然察觉到了异样。

    他没再感受到被苏醒舱液体包裹的窒息感,身体反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重感,这感觉很难形容,就好像他睡了许久, 肌肉酸痛难忍, 甚至还有些发麻。

    睁开眼,他看到了苍白的天花板, 闻到了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

    窗户半开着, 窗帘轻晃,枝叶摇曳。

    这一幕似曾相识, 恍惚间,穆山显险些以为之前种种不过是做了一场梦, 而他又回到了起点, 回到了初识谢景的那个世界。

    他尝试着动一动手指,但四肢仿佛不再是自己的那般, 又抖又酸,又痛又麻,连卷起指腹的力气都没有。

    他张了张唇, 发现嗓子也出不了声,只能在脑海中呼唤系统:“017。”

    017没有答话。

    他又喊了一遍,这回是用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的嗓子,“017?”

    四周一片静谧, 没有人回答他。

    017不在, 那谢景呢?

    穆山显皱了皱眉,他挣扎着抬起一只手, 想要撑着坐起来, 可是又无法控制力气, 胳膊不自觉地打到一旁的仪器盘,乒乒乓乓地扫了一地。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推门冲了进来。

    为首的是一对中年夫妻,两人穿着很得体,看上去身价不菲,只是脸上却露出几分不为人知的疲惫。此外还有医生护士,以及几个西装革履的。穆山显一眼扫过去,都不认识,但看他们穿着和架势,猜测是那对夫妻的律师或助理。

    看见他苏醒,一堆人反应极大,医生反应迅速,上前扒开他的眼皮照光检查,穆山显眼睛本就干涩,被他一照,下意识地躲了开来。

    医生便松开了手,又给他检测了其他的项目,中途还说了些什么。

    期间,那对中年夫妻就这样傻傻地站在床头,一刻不错地盯着他看。女人看着看着,忽然哭了出来,男人揽住她的肩膀,安慰地拍了拍,他虽然没有太失态,但也已经是老泪纵横。

    身后那几个穿着西装的也走上前,满脸高兴,嘴皮子上下碰撞着,只是穆山显耳边一阵嗡鸣,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机能似乎还没有恢复,便不再挣扎,任由护士帮他抽血化验。

    或许是传送时发生了错误,他没能回到主神空间,错乱之下,被投放到了新世界。就像他初遇谢景时,不就是系统紊乱造成了传送波动,导致传送地点发生了错乱吗?

    只是为什么没接收到017的讯息?

    他尝试着打开系统面板,但是眼前一片空白,穆山显最后听到它的声音是结算之前,之后他就陷入了传送的昏沉之中。

    难道这次bug很严重,连系统都被卡了出去?又或者,是主神故意为之?

    穆山显思绪纷杂,无数猜测从眼前一闪而过,但都无法真正定论。

    不知过了多久,他耳边嗡鸣声渐渐低了下来,医生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进他脑海里。

    “现在看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了,其实之前病人昏迷的时候,每个月都有常规检查,身体是没什么大碍的,但我还是建议查一下脑部CT,以防万一。”

    那对夫妻连连点头,“那就查吧,都已经熬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这样我们也能放心些。”

    医生笑道:“其实穆先生的身体之前一直恢复得很好,这个跟你们悉心照料也是分不开的。从医学的角度来说,昏迷时间超过一年的植物人是很难苏醒的,也还好家属没有放弃,现在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是、是。”女人又哭又笑地,擦着眼泪,“苦尽甘来了……”

    医生安抚了几句,又转过身来,仔细地问道:“穆先生?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比如头痛、眼花,或者胸口很闷?有的话一定要说出来。”

    从刚才开始,穆山显就一直冷眼旁观着,直到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你们是谁?”他问。

    话音落下,刚才脸上还挂着笑的那对夫妻笑意又静止了,吵闹的病房里顿时安静无声。

    那对夫妻呆了很久,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无助地看向医生。医生神情也微微严肃了一些,“病人,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穆山显没有答话。

    他目光平静,似乎不知道自己一句话引起了多大的风波。

    世界介绍这种活,本来应该由系统来做,或者他可以在系统面板查看,但是眼下丧失了所有功能,他心里又有许多疑问,只能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去了解。

    好在,医生刚才说他昏迷了很久,那他此刻这一句也不算违和。

    此时他装作不知道,或许能获取更多信息。

    刚才还说说笑笑的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恭喜了。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下属才小心翼翼道:“穆总,您也别太担心,毕竟小穆总都昏迷两年多了,一时半会儿没记起来很正常的,电视剧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医生也回过头来,虽然对他最后一句很无语,但还是道:“是,这种情况很常见,比如脑部血块压迫到部分记忆神经,就可能导致记忆力下降,甚至是失忆,我们做手术时只能先取走较大的血块,但有些细小的无法靠手术干预,就只能等他慢慢恢复。”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情况,也可能导致失忆。”他顿了顿,“就是ptsd。”

    后者他没有说得很清楚,也是考虑到病人刚苏醒,他和他的家人可能都受不了太大的刺激,只能这样委婉提醒。

    女人缓了片刻,也没有刚才那般失落了。

    医生说的意思她明白,要么是身体没有恢复,要么是心理受到了创伤,自动封锁了记忆。但不管怎样,能醒来就已经是万幸了。

    记不记得的,都没有那么重要。

    医生交代了几点护理要求,便离开了。其他人也退了出去,熙熙攘攘的病房就只剩下了躺在病床上的穆山显,还有那对眉眼陌生的夫妻。

    三人对望,彼此沉默着。

    女人张了张唇,最后主动地坐了过来,握住了穆山显的手,“槐哥,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槐哥,听起来像是他的小名。

    之前他经历的世界里,NPC对他的称呼基本上都是穆山显,或者繁衍出的昵称,比如穆哥。一方面是为了不增加数据冗余,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加强宿主的代入感,不那么容易出戏。

    这个世界的NPC倒是很奇怪。

    她的手很柔软,即便人看着憔悴,手指上却没多少劳作的痕迹。说这话时,她看着还算平静,但微微颤抖的声线还是暴露了心中的情绪。

    “是妈妈啊。”她说。

    穆山显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

    半晌后,他道:“抱歉。”

    女人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了下来。

    一旁的父亲没说什么,但眉眼间也露出几分急切的关心。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照片,递了过去,“你看看这个,能不能想起点什么?”

    那张照片放在钱夹里应该已经很久了,虽然过了塑,但磨损还是严重,相片看着也有些模糊了。穆山显接过,才发现是合照。

    照片中总共有八个人,虽然画质模糊,每个人的相貌也都更年轻些,但也不难分辨。

    他首先看到了站在左侧的一家三口,一对看着十分年轻的夫妻,中间夹着他们心爱的儿子,那人长得很高,和父亲差不多,单手揽着母亲的胳膊,朝着镜头露出一个笑。

    那是他的脸,但又不那么相像。

    那人要青涩许多,大概没有受多少磋磨,眉眼间都是年轻人的锐气。

    穆山显看了很久,才将目光移开。

    然而触到照片的另一半时,他的视线忽然顿住了,死死地盯住其中几人。

    站在他“父母”右侧的,也就是正中间的是一对老人,婆婆头发都已经花白了,笑时露出补了牙的牙龈。老爷子倒是不苟言笑,穿着一身中山装,拄着拐杖,严肃得仿佛在参加会议。

    最右边也是一家三口,一对年轻的夫妻,也带着自己年轻的儿子,大约才十四五岁的年纪。

    这是一张三世同堂的全家福。

    这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的。

    但之所以能吸引穆山显的注意,是因为除了他的“父母”之外,照片中

    剩下的五个人里,竟然有三个人他都见过。即便几人年纪都比他认知里的要年轻许多,但穆山显还是认了出来。

    而且,他曾经十分熟悉。

    他紧紧地盯着照片,似是要穿透那些磨损的痕迹,看穿那些人真实的面容。

    看着看着,忽然不寒而栗。

    “槐哥?槐哥。”女人看着他的表情,不知怎么的,害怕又不安,“怎么了?槐哥,你别吓妈妈,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穆山显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掌心都掐出了深深的痕迹,就在父亲以为他被魇住、急切地想要将他晃醒时,穆山显已提前一步回过神来。

    “……没什么。”他声音依旧粗哑,几乎听不出是他的声音,“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说着,他抬头,目光在他们身上逐渐扫了过去,他先看的那个人是自称他妈妈的女人。

    “你是穆曼安,我的母亲。”

    他缓慢地念出了她的名字,看到她脸上亮出了高兴的神色,心中的猜想逐渐得到了印证。

    他转头看向一脸期盼的男人,继续道:“你是祝彰,父亲。”

    “对,对。”祝彰连连点头,“你是跟你妈妈姓的。”

    穆山显目光重新落在那张照片上,再看到合影时,他已经冷静了下来,准确无误地报出了他们的位置和人名。

    “所以左边的就是你,穆曼安,还有我。”

    “中间的是穆正松,也是外公,但因为我随母姓,所以他算是我的爷爷。他身边的是我的外祖母,也就是我奶奶。两个老人身体都不太好,奶奶应该已经中过风了。”

    这三个人都在他和谢景相遇后的第一个世界里出现过,不过在设定里,他父母车祸早亡,是由爷爷奶奶拉扯大的,再加上他不怎么回本宅,所以不清楚穆曼安和祝彰的长相。

    “右边的,应该是二伯穆长翰,二伯母,还有……”穆山显看向照片里剩下的那个人,心沉了沉,“还有一个,是我的表弟,穆远川。”

    照片中穆远川扮着个鬼脸,五官都被挤得不像样,和他印象里那个殚精竭虑的穆远川差距甚远,但恍惚间,似乎又能从中窥见几分影子。

    这些人,他在之前的世界里都或多或少地认识,甚至是见过。而且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对应上了穆山显在这个世界里的亲戚关系。

    难道传送时空间扭曲,意外将他过去的几个世界融合在了一起,制造出了新的世界?

    不、不太可能。

    这错误也太大了,已经不是bug或者波动能解释的,除非主神空间发生了能源不足、系统库被错误删除、或者服务器无法再承担这些庞大的数据,才会出现这么严重的失误。

    但以最近这两个世界主神暗中动的手脚来看,对方恐怕游刃有余得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穆山显还没理清楚,祝彰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大部分都说对了,但你爷爷奶奶身体很健康,今年都79了,还约着出国旅游呢。”

    穆山显微微一愣,“什么?”

    下一刻,穆曼安就道:“不对,不对,还有一处错了,穆长翰是你舅舅,怎么是二伯呢?”

    穆山显顿时皱起了眉。

    穆长翰?穆远川?

    可是他明明记得,在哨向世界里,穆远川的父亲是他父亲的弟弟……

    是了,穆曼安说得没错。

    穆远川姓穆,那他的父亲也应该姓穆,那这样看来,这应该是他母亲一脉的亲戚。

    他之所以叫错,是因为第二个世界和第一个世界并不是同一套亲戚体系。在第二个世界里,他的父亲是姓穆的,他母亲也不是穆曼安,而是别人。这也是世界随机性导致的结果。

    若要说起在不同世界里家人的名字,那穆山显的爹妈和亲戚估计都能凑出两千个不同的汉字了,想要查清“族谱”的联系,在没有系统的帮助下,仅靠他一个人的记忆,难于上晴天。

    其实,要说起奇怪的地方也不止这一处,比如穆曼安和祝彰早就应该去世了,但现在还好好地活在世上;穆正松因为身体不好,才将穆山显召回国内,可现在穆曼安却说他很康健……

    穆山显没说话,撑着额头,头痛欲裂。

    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在他脑海里反复缠绕着,盘根错杂,他耳边又响起一阵嗡鸣。

    往常这种情况,穆山显并不会觉得棘手,但或许是身体上也承受了一份痛楚,消磨掉了他的耐心。眼前这种未知错乱的情绪,又犹如钝刀子割肉,一刀一刀割在他的神经上,十分磨人。

    穆曼安看出了他的异样,连忙安慰道:“槐哥,你别着急,记错了也不要紧。医生说了,可能是你脑子里还有血块,压迫到记忆神经了,这是很正常的,你不要多想,知道吗?”

    祝彰也连连应声,“是是是,你千万不要着急,现在养好身体就行,你不记得了,爸爸等会儿再慢慢讲给你听就是了,你的身体最重要。”

    儿子躺了两年多,他们夫妻俩的愿望也从一开始的“希望儿子能够康复”,到“希望他能醒过来”,再到“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心愿简直要低到尘埃里。眼下他能醒过来,他们已经满足了,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穆山显却没有理会。

    他闭上眼,耳边嗡鸣越发严重,似乎随着他的情绪波动。那对夫妇说了什么,他其实根本没有听见,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等到嗡鸣声衰退些许后,他重新睁开眼,终于找回了思绪:“我出了什么事故?”

    眼下就如同一盘蛛网,胡乱碰撞也找不到出去的路,不如抽丝剥茧,拼凑出真相。

    然而他这话一出,夫妻俩顿时哑然。

    尤其是穆曼安。

    医生临走前说的那句话终究还是刻在了他们心上,既然有故意封闭创伤记忆的可能性,那她作为母亲,自然不会再让她的儿子经历一次。

    “槐哥……”

    她话没说完,就被穆山显打断,“我想知道这些,而且,我也不叫槐哥。”

    穆曼安便只能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看着有些哀伤。

    祝彰拿了根烟放在嘴里,轻轻地皱着眉,他没有点火,只是这样嚼着,缓解胸口的烦闷。

    半晌后,他拍了拍妻子的肩膀,示意她先出去。

    自从儿子出事后,穆曼安一改往日的模样,成天以泪洗面,还患上了神经衰弱,无法入睡。有些话,或许由他来说伤害会降到最小。

    他不能接受他的儿子再受伤,他的妻子也一样。

    穆曼安离开后,祝彰把烟放到一旁,在他身旁坐下。穆山显没有催促他,过了一会儿,他缓缓道:“两年前,你曾经遭遇过一场车祸。”

    祝彰要说的,是一个不算很遥远、但对于他们来说已经过了很久的故事。

    “你大概不记得了,车祸那天,其实是你的生日。你下了班,想早点赶回家吃饭。我们中途给你打了个电话,你说快了,快到家了。”

    祝彰缓了片刻,继续道,“结果那天天气不好,堵车又下雨,于是你们改了一条道走,拐弯的时候,司机方向盘打滑,没控制住方向——”

    砰!!!

    穆山显心猛地一震。

    那一瞬间,破碎的记忆浮现在他脑海,剧痛从心脏开始,蔓延到身体四周。

    他痛得身体发颤,祝彰沉浸在那段故事里没有发觉。然而就在那一瞬间,穆山显脑海中电闪雷鸣,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死因——

    “他妈的!!”

    司机没有把住方向盘,额上青筋暴起、狠狠地咒骂了一声。坐在后座的穆山显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SUV撞上了一辆巨大的货车。

    也是这样,“砰!”地一声巨响。

    车身像一只被踢出去的易拉罐,在公路上翻滚了□□圈,撞到路边的花坛后,才彻底停下。

    相似的雨后车祸,两个本应该不同的故事却随着祝彰的声音逐渐重合了起来。

    “你出事后,有路人第一时间拨打了急救电话。我们接到消息赶到医院时,你已经被送进了抢救室。医生说,医生说——”

    祝彰忽然顿住了。

    那副原本应该很高大的身影,此刻却因为微微驼着背,略显佝偻。

    祝彰颤抖地吐出一口气,平复情绪后,才道:“医生说,你伤得太严重了,希望很渺茫……但不管怎样,你还是撑下来了。”

    中间他们经历了十数次大大小小的手术,每一次抢救都在死神边缘度过。煎熬了不知多少个夜晚,换了多少个医生轮值,不尽其数的名贵西药和仪器空运过来,总算是保住了他的命。

    但是,儿子却没有醒过来。

    直到今天,他们推门进来,才发现往日里总是躺在病床上一脸苍白的那个人,睁开了眼。

    穆山显按了下晴明穴,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几分猜测,但同时,又有一种很飘忽的不确定感,就像是泡在水面的浮木,习惯了水里的重力,再回到陆地时,总是不确信的。

    再张口时,他的声音褪去了几分沙哑,逐渐露出了原本的音色,“车祸是哪一天?”

    “2021年3月29号。”

    穆山显心口再次震了一下。

    “……你确定吗?”他问,“确定?”

    “我确定。”祝彰肯定道。

    这个日子,他和妻子永远不会忘记。

    穆曼安生下孩子的那一日,没想过二十几年后,她会在同样的一日失去他。

    他又怎么会不记得呢?刻骨铭心。

    穆山显重新躺回床上,看着晃得有些刺眼的吊灯,心中一股汹涌的念头想要冲出牢笼。

    主神空间里从没有这样具体的时间。

    空间里的流速是不一样的,更何况每个世界的也都各有不同,故而时间叫法也不相同。

    如果在任务世界里,那么统一以盛元历来统计,在后面加上字母代号,用来区分不同的年代。例如,盛元A03年12月10日,是主神空间里时代最早的世界,可能得追溯到冰河世纪,现在A时代已经不再投入使用了。从这儿往后依次往后推,G时代就是普遍认为的“现代”。

    例如上一个世界,就是G时代。

    但是回到主神空间,就不必再计年历了,因为主神空间里没有这一说,系统有自己的时间法则,而宿主生活在主神空间里,因为剥夺了死亡,时间对他们来说,又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久而久之,就模糊了对时间的概念。

    但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地方使用的是公历。是他的家乡,是真正的人间。

    穆山显看到墙上电子时钟嘀嘀嗒嗒地走着,今天是公元2023年10月29日,不是愚人节。

    他张开唇,过了许久,才发出声音。

    “……我是谁?”

    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是穆山显,是槐哥。”祝彰眼圈微红,上前抱住了他,哽咽地回答,“是爸妈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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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3章 美梦良宵(2)

    【双更】毕竟,底层的梦境只需要‘kick’就能醒来。

    接下来的这一个月, 风平浪静。

    虽然已经苏醒,但穆山显还不能下地行走,只能依靠轮椅行动。好在他的手臂已经能自如地行动,只是在处理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时指尖会惯性地发抖, 无法控制。

    这具身体到底是在床上躺了两年, 如果还想恢复到正常人的生活水平,就必须继续复健。

    此时此刻, 他才稍微体会到谢景的心情, 明白为什么医院治疗更方便,他却坚持要出院。

    当一个人的一天被困在护士晚上频繁开门查房、医生早上七点例行询问, 输液、复健这些枯燥无味的日程时,想要逃离、挣开, 这样的心理再正常不过。

    这些时日里, 017依旧没有出现,穆山显每晚都会尝试着打开系统面板, 但是一次都没有成功,他的耳边也没有再响起熟悉的系统播报。

    这个世界没有alpha的信息素,也没有哨兵的精神力, 没有怪物也没有异兽,能没有突然发生的意外事件。每一天都显得那样普通、枯燥,风平浪静,想总结也总结不出什么。

    时间好像也变得格外漫长。

    医生说他恢复得很好, 脑部血块已经吸收得差不多, 大概真的如此,他这几日没再头痛, 空闲时候还回想起了一些旧事——

    关于他、还有他父母的事。

    穆家是书香世家, 穆老爷子不仅不从商, 还是个有着诸多头衔的地质学家,他奶奶是世界著名乐团的小提琴手,母亲早年出国留学,回来后也在大学里任职教授,舅舅也是某研究院的院长,可以说一家人拎出去名号都是响当当。

    相较之下,祝彰的故事就要简单许多。

    祝家三代经商,祖上的积累就宛若一座金山一般,不可谓不富。关键是,香火传到祝彰父亲这一代,膝下就祝彰一个,继承家业的重担自然就落在了他和他儿子身上。

    好在这铜臭味也有用处,祝彰在外面勤勤恳恳地打拼事业,在内做老婆背后默默无闻的顶梁柱。岳父、老婆还有小舅子的研究经费,都是他大包大揽,还要供养一下岳母名下的乐团,兢兢业业地做好家人的金钱舱、家里的顶梁柱。

    好在儿子是个省心的,从高中时就学习着炒股和理财,大学时候就已经能自负开支,积攒了一笔财富,不必父母为他操劳。

    祝彰这座顶梁柱顶了二十来年,日盼夜盼,终于等到儿子学成归来,接替他挑起养家的重任。

    穆山显车祸那天,因为业绩优异,刚被父亲任命为副总裁,下班时还接受了大家的恭贺。他赶着回家是因为家人在等着陪他26岁的生日。

    然而,意外就这样降临了。

    穆山显坐在轮椅上,秋天的风微凉,他披了件外套,在病房外的花园阳台里翻阅相册。

    穆曼安挑选了他从小到大、不同时期的照片,整理到一本相册里,翻开每一页,他都能看到那张和他相似的脸。有些模样还很稚嫩、有些开怀大笑着,有些眉眼间露出几分矜傲。

    那是他高中时获得了省级数学竞赛第一名,校长亲自为他颁奖,穆曼安为了纪念,拍下了这一个瞬间,之后洗了出来,夹在相册里。

    这时候还小,一身傲气不知收敛。

    再翻过几页,就到了他的大学时期。

    高考过后,穆山显直接出了国,本硕连读读了五年时间。这时候的穆山显性格变得沉稳了不少,收敛了锋芒,为人也变得谦逊温和许多。

    这时候的穆山显,似乎上苍都格外偏爱他一些,长相英俊不说,性格温文儒雅,能力也出众。他不仅是古板乖僻的导师手下最优秀的学生,也是同门心中再可靠不过的师兄,是校友仰望和追逐的榜样,也是无数人难以追觅的梦中情人。

    就算是再刻薄的人,也挑不出他一丝的缺点。

    和现在的他截然不同。

    穆山显翻过一页,发现他大学时候的照片更多一些,或许是因为贴近现在,也可能是穆曼安怀念着他曾经的模样,所以私心里多添了一些。

    其中一张照片拍摄的是他与他的校友,大概是毕业的合照,照片中的两人友好地揽着肩膀,按下快门的那一瞬,穆山显对着镜头温和一笑,高大英俊,风度翩翩。

    穆山显对这个校友没什么印象,也想不起来在母校生活的那些时光了。从前读书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一天天地数着课表过日子。后来在主神空间里虚度了数百年的时光,再回来,才知道什么叫弹指一瞬间。

    他与26岁车祸身亡的自己,中间隔了一段越不过去的经历,已经不再是同一个人了。

    穆山显余光看到助理逐渐走近的身影,抬手缓慢地合上了相册。

    “小穆总,”助理手里拿着一沓资料,走进来时顺手带上了门,他恭敬道,“您让我查的那个人已经查好了。”

    穆山显指尖忽地跳了下,不知道是身体的肌肉反射,还是别的。

    过了好一阵,他道:“说。”

    “是,您让我查的人,名字叫做‘谢景’的男性,国内同名同姓的人总共有236名,本市只有9名,我根据您提供的信息,筛除了年纪过小和年纪过大的,现在就只剩下这七位。”

    助理把手里的资料递了过去,“他们的照片,家庭背景,社会经历都在这里了。”

    穆山显翻了翻,期间他的手指神经性地颤抖,无法精准地翻页,便改成指腹发力,稍微一夹,就在A4纸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他看的很快,助理注意到他的目光从资料上一扫而过,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谢景”家世如何,或是是什么身份。不过听小穆总当时的描述,或许他自己也不能确定,所以索性不去看了。

    穆山显一连翻了五页,直到倒数第二张时才停下了动作。

    助理扫了一眼,瞥到蓝底一寸照上那张清理俊秀的面容,心道果然是他。

    在调查时,他看到这人的长相,就有种隐隐的预感,穆山显要找的人或许就是他。

    不为别的,而是他在这一堆人里太与众不同了。

    “这位是谢家的小公子,今年刚二十三,谢恒的儿子。”他解释道,“听说他之前一直在国外读书养病,两年前才回来,夫妻俩看他看得跟个宝贝似的,所以没多少人认识他。”

    穆山显拇指轻轻抚过,半晌,他轻轻将那张照片撕了下来。

    助理不知道从哪儿下载的学生照,又洗了出来贴在资料上,所以照片的画质有些模糊,纵然如此,那双眉眼依旧漂亮得惊人。

    这大概是谢景为出国做准备而拍下的证件照,那时的他也刚18岁,五官还没有真正长开,头发比他印象中要短一些,内敛地看向镜头。

    满是掩盖不住的青涩。

    他把照片收了起来,继续看资料,看到其中一行时,他想起方才助理说的话,“你刚才说,谢景的父亲是谢恒?”

    “是。”助理在手机上搜索了一下,打开谢恒参加发布会时媒体拍摄的照片,递给他,“穆总一直有意和谢总合作,整合资源拓出一条新的赛道,不过……”

    不过穆山显车祸之后,谢恒无瑕顾及这些,这个计划就只能遗憾地搁置了下来。

    穆山显扫了一眼照片,他在第一个世界时对谢恒并没有太大的印象,但是第二个世界他送谢景回帝都时曾经见过他的家人。

    因为谢景的父母和上一世一样,他当时心里还诧异了一下,只是时间紧迫,事情却又太多,他只能先把这个念头搁在一旁。

    等到第三个世界时,因为之前的经历,他特意查过谢景的家世,却发现他的父母已经换了别人,不再是谢恒他们了。

    他一时半会儿找不出其中的联系,只能归咎于第二个世界里谢景是突然增加的角色,可能连带着迁移了一些别的数据。

    穆山显沉思片刻,问:“他夫人是不是叫宋秋萍?”

    这个助理还真不知道,他赶紧搜索了一下,惊讶地道:“还真是!您看。”

    递来的手机屏幕上,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正是宋秋萍。她虽然人到中年,但因为保养得好,也没有什么烦心事,所以看着也年轻。

    谢恒长相微苦,看着总是格外严肃,好在谢景遗传他母亲更多,生了一双很温柔的眉眼。

    “这些你拿去处理掉。”穆山显把谢景的那份抽了出来,其余的还给助理,“别让我父母知道这件事。”

    助理接过,“那还要继续查吗?”

    “不用了。”穆山显道,“你回去吧。”

    助理愣了愣,似是没想到这么简单就结束了,不过他是聪明人,自然不会没趣地追问。

    两年前小穆总刚出车祸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端茶倒水打印文件的新人,虽然不是同一个部门,但也和穆山显说过几句话。

    或许那一场车祸真的改变了什么吧,现在的穆总,已经完全看不到当年的影子了。

    “那您好好休息。”

    说完这句,他关上门,轻悄悄地离开了。

    助理拿着被退回的那叠材料,找了间没人的办公室借用了碎纸机,临走之前不忘把垃圾带走。虽然不是什么机密的材料,但他谨慎惯了,不想留有什么错漏。

    把材料扔进垃圾箱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在调查谢景时,他发现谢景大学期间曾经做了一年交换生,交换的那所学校正好是穆山显的母校,也就是说,两人也算得上是校友。

    不过那时的穆总已经快毕业了,不仅要忙论文数据,还要准备回国,在学校待的时间恐怕不长,两人也没怎么接触,否则穆山显也不会连对方是谢恒的儿子都不知道。

    助理得知这个消息,是因为正好有位朋友是谢景的同学,两人寒叙时打电话,意外说到了这件事。因为时间匆忙,他没来得及记录在资料上,以至于方才忘记了交代这事。

    他立刻给穆总打了个电话,对方没有接。他又上楼去找,人却已经不在阳台了。

    ·

    穆山显此时正在诊疗室中。

    诊疗室的门紧闭着,走廊外没人走动,格外安静。室内没有消毒水的味道,但或许是心理原因,也或者是白茫茫的环境影响,即便闭上眼,也能感受到这里与其他地方的不同。

    医生坐在办公桌后,没有急着开始,而是用一次性纸杯接了两杯水,递到穆山显面前。

    “穆先生,最近还好吗?”他寒暄道。

    因为还无法站立,穆山显坐在轮椅上,那把病人坐的诊疗椅被搬到角落,显得有些空荡。

    穆山显接过纸杯,“不太好。”

    医生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脸色:“睡得不好?还是做梦吗?”

    “嗯。”穆山显没有喝水,只是把纸杯握在手里,滚烫的温度隔着一层薄薄的纸壁灼烧着他的手心,他却像感受不到似的,“很多梦。”

    “还是那些内容?”医生斟酌着问,“梦里和怪物打斗?或者是梦见你困在那个地方?”

    “嗯。”

    穆山显没有告诉他被困在哪里,只说那是个一片纯白,没有人气也没有时间的地方。

    医生也没有追问,事实上很多有心理创伤的病人都会产生臆想,这是大脑的自我保护。一般来说,这些反反复复梦到、宛如地标一样的东西,代表了病人恐惧、执着、在意的东西。

    比如穆先生口中描述的那个巨大的白色建筑,其实很有可能是他昏迷许久的隐射。他在病床上躺了两年,想醒却醒不来,现实的现状,其实也是对照了他在那个建筑中的情景。

    “您在做梦的时候,能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吗?”医生又问。

    “不。”

    穆山显回答得很简洁,几乎要医生不停追问,才能从中获取些许有效信息。

    这是他们的第三次治疗,但情况和第一次相比并没有好多少,穆山显并不抗拒治疗,但想要他坦然面对依旧是一件很难的事,如果他能做到,那么也不会坐在诊疗室里了。所以医生每一次的追问都很关键,这很考验聊天技巧。

    “那回到梦里,回到那个环境时,是觉得平静还是痛苦?”医生比划了两下,“当你处在那个环境之中时,会产生放松这类的感觉吗?”

    “……平静、痛苦都有。”这次他回答的内容稍微多了一些,“会焦虑,但也觉得放松。”

    这是一个有些矛盾的回答,但医生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你对那里很熟悉。”

    即便那是一个会让人痛苦的环境,但是待得久了,骤然离开时就会产生失落、抑郁、怀疑这样反反复复的戒断反应。

    就像谁都知道抽烟有害健康,吃槟榔会致癌,但身处其中的人是感受不到的。或许他们内心也知道不应该这样做,但是戒断反应带来的痛苦会让他们立刻折返回熟悉的习惯之中,常年被家暴的女人也是如此。他们已经习惯在痛苦中心安理得。

    穆先生的心结说难不难,说不难也难,他昏迷的时间太久,两年已经足够与世界完全脱轨了,光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是很难走出来的,想要治愈阴影与伤痛,少不得家人的陪伴。

    等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还健健康康地活在世上,能自由地去感受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想必他的噩梦就不会再出现了。

    医生打开电脑,准备录入穆山显的情况,再开一些安神镇定的药物,至于其他的,还需要再观察。

    就在他准备打字时,穆山显的声音忽然响起。

    “有时候,”他盯着医生的动作,语速很慢,“我常常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界线。”

    医生抬头,触到他的眼神时,动作一顿。

    不知为什么,明明他是医生,穆山显是病人,但是他总有种被窥视、观察的感觉。就像是农户在排查羊圈里哪只羊感染了瘟疫一样的表情。

    他下意识地喝了一口水,恢复了镇定:“是把梦境当做现实,还是把现实当做梦境呢?”

    穆山显垂眸,似是在思考着答案,他的视线一移开,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才渐渐褪了下去。

    医生又喝了一口水。

    “或许,两种都有吧。”穆山显缓缓道,“我常常把梦境当做现实,醒来后,又认为自己还没醒。”

    “大概是环境的影响。”医生劝慰道,“在你的梦里,那个地方一团白色,你看,是不是和病房很像?这很可能是你心里对于医院的映射。穆先生,如果梦境对你的影响这么大,我想或许你先出院会比较好,暂时远离会让你不安的环境。”

    穆山显点点头,“我会好好考虑的。”

    医生舒了口气,好在之后的穆山显没有再表现出异样,他就像任何一个听医生话、遵从医嘱的病人那样,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等他开药。

    准备提交之前,医生犹豫了一下,还是在病情描述上多添了两行字,又开了两盒抗抑郁的药物。

    他随手从旁边撕下一张便签,在纸上写下每种药的剂量,写得很详细。

    “穆先生,回去后您按照这个吃,如果有不懂的可以微信再联系我,我看到后都会回复。”医生叮嘱道,“用药期间,您也可以记录下自己每天的睡眠和心情质量,这样下次复诊也方便。”

    穆山显接过便签,叠好后放进口袋中,“多谢。”

    他是自己过来的,没有带助理,穆曼安给他买了电动轮椅,比手扶的方便很多,医院里都是直上直下的电梯,靠着这辆轮椅,他也能自己去些地方。

    医生帮他打开门,目送着他坐着轮椅离开,那条走廊格外漫长,一眼就能看到天花板,还有顶上落下的刺眼的光线。

    他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的,心猛然一慌。

    “穆先生!”

    轮椅缓缓停下,穆山显回过头来,那医生气喘吁吁地小跑着过来,满脸严肃。

    “我记得您之前和我说过,在那个白色空间里,还会做梦中梦,就像是盗梦空间,有时候很短就能苏醒,有时候又很长,醒不过来时就需要靠一些比较特殊的方式。可是盗梦空间的最底层,也就是迷失域,或许要自杀才能醒来。”他深吸一口气,道,“我想问,那些方式是不是很极端?或者,和我刚才说的有关?”

    穆山显看了他半晌,才回答:“是。”

    医生嗓子眼紧了紧,“那您……”

    “你放心,我没有尝试过。”

    他松了口气,但又隐隐觉得这话有些不太对,他还没琢磨明白,眼前的人又道:“毕竟,底层的梦境只需要‘kick’就能醒来。”

    医生愣住,一时间不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我真的坠入迷失域,或许就只剩下这一种方法。”穆山显顿了顿,抬头,朝医生露出一个微笑,“不过……这里是现实。”

    “医生,你说对吗?”

    “……”

    医生冷汗下来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的,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开口说了话。总之,穆山显很有礼貌地朝他点了点头,再次驱着轮椅离开。

    等到确认他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里,医生靠着墙壁慢慢地滑倒在地,再一摸后背,已经被汗打湿了。

    作者有话说:

    其实还好有这个梦境兜着,因为攻的精神状况是不匹配现实生活的,就像在牢里蹲了几十年的人被放出来,已经不适应外面的环境了,他要么死,要么就是个疯子。眼前攻经历的虽然是虚假的,但是他并不知道,即便这里是真实的世界,他也会用最坏的恶意去揣摩这个世界,最先遭受到他质疑的就是他可怜的父母。所以必须给他一个缓冲的平台。

    这个世界最难的点就在于根本分不清真假,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就像迷失域一样,盗梦空间我很久之前看的了,印象里主角跌到了梦境的最底端,那里有他的家人,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这里是梦境。穆总的情况也是一样,这里是现实吗?他不知道,唯一的赌注就是死,还记得吗?快穿者死亡就会从世界里登出。但是我觉得这种情况下,没有人真的敢在没有把握的情况去赌,赌赢了,就是真的结局吗?但是赌输了,那就真的满盘皆输,这么久的坚持全部白费。

    其实攻受都很可怜,身为作者,我创造了他们,但同样也心疼他们。穆山显从来不是一个无所不能的怪物、强者。在他遭遇那场车祸之前,他也曾经是个谦和温润的学长,他有父母家人的爱,也爱着他的家人和朋友,他是晋江文里标配的白月光,也是受的白月光,他拥有世界上最好的一切,也值得。

    但是车祸之后,他获得了看似无限的寿命,但也被剥夺了人的尊严。埋了几十万字的暗线终于要收尾了,其实他们自始至终都不是什么光环加身的主角,攻不是冷血无情的人,受也不是被pua的恋爱脑(不过他还是有点恋爱脑的),这两个人都只是被可笑的命运捉弄、又在风暴里抗争不公的可怜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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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4章 美梦良宵(3)

    (单更)他今时今日在纸上写下的文字,究竟是想证明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还是仍在梦中没有脱离?

    一周后, 穆山显办理完手续,正式出了院。

    为了方便,穆山显这阵子住回了穆家老宅,老宅建在城郊别墅区, 山清水秀, 绿化也多,开车开十分钟就是私人医院。

    家里上下都有电梯, 就算穆曼安他们不在, 也有阿姨照顾饮食起居,更方便些。

    到家的那天, 还没下车,穆山显远远地就从车窗里看到了老爷子穆正松和奶奶方幼蓉的身影。

    穆老爷子依旧是板着一张脸, 站得像一株笔直的松树, 任由妻子攀着自己的手臂。

    穆山显仔细观察了一番,穆曼安倒是没说错, 两个老人看着身体都不错,方幼蓉眼神和表情也都分明,不像是中了风的模样。

    还记得初次见到二老, 是他去怀鼎山的疗养院探望,没想到再见已是沧海桑田。

    等到车在门口停了下来,穆正松也不上前,看着祝彰和几个助理小心翼翼地把坐在轮椅的穆山显抬了下来, 还是方幼蓉先忍不住, 走过去,心疼地摸了摸穆山显的手臂。

    “回家了。”她也说不出别的, 只反反复复地念着这一句, “回家了就好。”

    穆曼安也被母亲牵动了情绪, 鼻子酸了一下,赶忙去安慰她了。

    倒是穆正松,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只在穆山显开口叫了一声爷爷后,才说道:“没出息,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他收住话头,转身回屋去了。

    穆曼安刚把外套解下来披到母亲身上,就看到眼前这一幕,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等到人逐渐散去后,她推着儿子一边往家走,一边小声道:“别往心里去。你爷爷就这样,刀子嘴豆腐心,嘴里一向没几句好话。”

    穆山显默了默,“我知道。”

    他忽然想起穆老爷子办寿宴时,谢景也来祝贺、正好遇到穆老爷子的场景。当时的穆正松也是像今天这样不冷不热的,板着张脸,把谢景吓得话都快说不利索。

    等到人走后,穆正松却又突然和他说,你小子眼光跟你妈一样,不错。

    那时穆山显对这段关系并不认真,只淡淡一笑,并没有回答。

    谢景和穆老爷子的缘分,也就只那一面,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

    “那天知道你醒了,我们都在医院抽不出时间,他听说后,非要赶过来看你,怎么拦都没用。都一把年纪的人了,我和你爸怕他情绪太激动、再犯了高血压。最后还是给他拍了个视频,让他看见你醒着,他才放心。”

    “你不知道那些时候……”她顿了顿,感慨道,“他嘴上不说,但还是很心疼你的。”

    儿子车祸后,穆曼安很长一段时间没敢跟爸妈交代实情,怕两位老人受不住。那会儿槐哥病情一直反复,有经验的朋友都劝他们提前准备后事,好在最后还是挺了过来。

    但父母那儿,还是没能瞒住。

    得知消息的那天,老爷子血压直接飙到一百六,还好有阿姨在身边陪着,赶紧让他吃了降压药,否则不堪设想。在医院输水时,穆正松从昏迷中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问槐哥怎么样了,让穆曼安把他推过去,好歹看一眼。

    要是不好了,他不能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想到那些旧事,穆曼安心里就一阵刺痛,好在那些难熬的岁月都已经过去了。

    她调整好情绪,轻快道:“回家了就好,妈等下给你做好吃的,给你好好补上你的生日。”

    过了许久,穆山显才轻轻嗯了一声。

    ·

    穆山显一回来,家里一扫往日死寂沉闷的气氛,窗角那株枯萎许久的月季好像也有了生机,就连阿姨脸上也喜气洋洋的。

    在医院时,虽然知道已经没什么大碍,但是只要处在那个环境里,穆曼安就总是不安,半夜还时常惊醒,总觉得槐哥还没醒。

    眼下回了家,她一桩心事落下,索性请了长假,安心在家照顾儿子。祝彰下班的时间也越来越早,陪着他一起做复健。

    出院前,医生提前安排好了未来一季度的复健计划,毕竟穆山显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两年,想完全康复不仅要花时间,更要用心。

    他的情况还算是好的,家里人照顾时很上心,肌肉没怎么萎缩。再加上年轻人,底子好,他自己复健也努力,恢复也快了不少。

    半个月后,穆山显已经能勉强站立了,虽然时间不长,只能站个十几分钟,但也算进步。

    只是他的身体状况还是无法支持高强度的活动,去除了晨起健身的时间,穆山显每日睡到八九点才起,吃过早饭后,便让穆曼安推着他去附近走一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走完一圈再回来,时间还不到十点,穆山显又被穆老爷子拉去下棋。他下棋也不认真,十局九输,气得穆正松直骂他不争气。

    祝彰过来凑热闹,陪着摆了几个子,也被岳丈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灰溜溜地拿出麻将盒,加上穆曼安正好四个人,凑了一桌麻将。

    祝彰是个臭棋篓子,穆山显心思又不在输赢上,有时候故意输一输放松心情。不过穆曼安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牌技上很是精通。

    于是,麻将桌上便出现了乱糟糟的一幕:

    穆山显打一张就被碰或杠一张,简直就是个碰碰车,抬杠王,一副牌打得稀碎;祝彰明明能糊小七对,非要使劲给老婆和老丈人喂牌,两边都端水。穆曼安算着老爷子要的六万和八万,纹丝不动,最后糊了一把清大对。

    清大对,这可赚大发了。

    老爷子气得把牌一推,背着手慢悠悠地到后花园里找浇花的方幼蓉去了。留着剩下那一家三口瓜分他的花生——穆老爷子管得紧,家里人不许赌钱,只拿零嘴当个添头罢了。

    下午,穆山显复健完,吃过晚饭再洗个澡,剩下的就是他自己的时间。

    一过晚上,他便不怎么出门,只在房间里整理自己以前的物品,也翻出许多回忆。

    高中69分的物理卷子,他看到分数才想起物理曾经是自己的弱项;书柜里还有一本剪裁、 装订好的一本高考满分作文和作文素材,甚至自恋地在后面附上了一模时他高达65分的高分作文,只是现在看来多少有些无病呻吟之感。

    数学教材里夹着的小纸条,是同桌问他周六去不去打剑三,他表示兴致缺缺,邀请对方来家里一起打NDS,玩去年发售的火焰纹章系列。

    穆山显翻了翻,还真的找到了他的机器,好好地放在盒子里保存着。他找出数据线充上电,竟然还能用,页面充满了年代感。

    那时还是2011年,NDS在国内还比较小众,网吧都很少,大多数家庭购买的还是台式机。

    许多年后,任天堂带着新机器和系列大作强势闯入国内市场,只是那时的穆山显正在美留学,为学业奔波忙碌,也很久不打游戏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不知名女同学送来的情书,粉红色的信封已经泛黄,胶水粘连的痕迹已经摇摇欲坠,穆山显没有翻看,封好信封口后又放回了杂物箱里。

    晚上,他坐在书桌前,摊开一本笔记本,准备写日记。他的书桌正对着一扇宽大的窗,秋日蚊虫都已经褪去,打开一条窗缝,夜风从外面卷进来,抬头时,两片窗帘被卷得翻转飞舞,透过灯光可以看到窗外常青树的叶片。

    谢景也曾坐在书桌前看书,在第二个世界里,他帝都的家中,谢景房间的书桌前也有一扇巨大的窗。他在视频和照片里曾经反复看到这样的场景,看到谢景往外眺望看到的窗景,一开始是谢景,后来又不是谢景。

    他闭上眼,指尖轻轻抚摸着手掌下那本空白的日记本,纸面摩擦时些微粗糙的痕迹。

    心理医生建议他记录下每一日发生下来的事,哪怕只是再琐碎不过的都好。于是每一晚的这个时间,他都坐在书桌前,旋出钢笔的笔帽,做好书写前的一切准备。

    但直到今日,也没有写下一个字。

    人类随时随地都在撒谎,即便是面对着一张白纸,也有合理化、社会化自己每一项行为的冲动,某种意义上,又何尝不是一种被驯化?

    他今时今日在纸上写下的文字,究竟是想证明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还是仍在梦中没有脱离?真正看到这份证据的那个人,究竟是医生,还是旁人呢?

    穆山显睁开眼,最终在纸上留下了一行字。

    Never recreate places rom your memory,Always imagine new places——

    绝不能在梦境里重建你记忆里的场景,必须创造新的东西。因为借用回忆塑造梦境会让你迷失,不知何为梦境、何为现实。[1]

    ·

    穆山显没再去心理医生那儿复诊,对方打了好几次电话,都被他拒接了。医生最后只能无奈地联系他的家人,告诫穆曼安多注意病人的情绪,小心是否出现过自毁倾向。

    因为医生的这句劝告,穆曼安吓了一大跳,此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儿子的动向,也委婉地试探过两次。不过穆山显并没有表露出极端的那一面,相反,他似乎渐渐在融入这种“新的”生活,穆曼安注意了一段时间,觉得没有什么问题,渐渐地就放下了戒心。

    从那天让助理查找谢景的资料后,穆山显就没再有任何动作。

    谢景就站在和他相距80公里的土地上,开车也不过一两个小时的距离,只要他想,就能看到现在25岁的谢景,但穆山显似乎从来没有过和老朋友叙旧叙旧的念头。

    这段时间,他的生活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社交也相当有限,精力都放在了复健上,好在颇有成效,大概过了两三个月,穆山显就已经能顺畅地行走了,只是如果想恢复到主神空间的水平,还有漫长的一段距离。

    穆山显原本没有相见的打算,但或许命运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又千奇百怪,他在一个意想不到的一天,重新遇到了谢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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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5章 美梦良宵(4)

    (单更)没给谢景一丝反悔的余地。

    大病初愈后, 穆山显就有意地回避着与谢景的碰面。谢景父母虽也从商,但培养出来的儿子却是个两手不沾的,他的性格,宁愿在荒山野岭爬四个小时的山喂蚊子只为了一次采风, 也不愿意打着领带在人声鼎沸的上流社会上与人推杯换盏。

    穆山显康复后, 对公司的事始终淡淡的,提不起兴趣。可祝彰带他出去应酬交际, 他也没有拒绝。

    大概也是因为知道谢景不会来。

    大家虽然都在A市, 但一个A市也有近千万人,想要在这千万人里偶遇其中的一个, 就如同在无尽的海中分辨出雪山泉水的分流——

    这希望太渺茫了。

    正是因为如此,当视线里出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时, 穆山显第一感觉是意外。他原本觉得隔了这么久, 应该不会再有波动,但心情还是起了波澜。

    他的这份波澜与喜悦无关, 也不是慌乱和躲避,不是冷淡,更不是厌烦, 而是更为复杂、连他自己都难以说清的情绪。

    想见,又怕见到。

    “你钟伯,看着面热,实际上啊, 哼……”

    “爸, ”穆山显看着那身影,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我去旁边吹吹风, 等会儿再回来。”

    “行。”祝彰闻言, 截住了话头,“你去休息吧,这里是闷得慌……别喝酒啊,回头让你妈知道,非得连我一起收拾了。”

    穆山显说了句知道了,径直往远处走去。

    祝彰看着他的方向不像是去吹风的,正待细看,旁边的老总走了过来,端着红酒杯过来,想问问合作的事。祝彰敷衍了两句,再望过去时,身后却已经是人影憧憧,一时间分不清他去了哪里。

    穆山显穿过人群,他模样英俊,眉眼深邃立体,身量又高,从一群人中经过时,格外显眼。其他人粗略扫一眼,就算之前没见过,但八卦传闻传得飞快,恐怕今天大半个场子的人都已经认识了。

    中间突然来了两个寒暄的,穆山显被耽搁了一段时间,再抬头时,视野里的那个人却已经消失了。

    “……”

    “穆先生,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一旁的男人和女伴同时投来了关切的目光,只是这目光底下有多少试探、好奇,恐怕他们自己都没发觉。穆山显回过神,冷淡地把人打发走,再过去时,谢景的的确确已经不见了。

    四周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谢景身量也不出挑,就像是一滴水融进了大海之中。

    或许……是他太久没见到,认错了。

    穆山显站了一会儿,却还是没有等到那个身影回来,他也说不清楚心头的那个念头是消失了,还是又往底下压了压,沉甸甸的。

    嗡嗡。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两声,大约是祝彰有事叫他回去。穆山显垂下目光,正要打开微信看消息,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学长?”

    穆山显大拇指停留在未读的语音条上,距离屏幕也就不到一厘米的距离。他一动不动地顿在原地,过了好一阵才缓缓转身。

    纸醉金迷的灯光之下,谢景穿着一身休闲的西装,站在他身后,目光里带着几分不确定。

    头顶的水晶吊灯宛若一顶巨大的艺术品,悬挂在高高的天花板之上。黄铜植物托盘的每一笔雕刻都格外精细,托盘下坠着的K9水晶造型尖锐,直冲冲地刺破空气、钻向地面。

    那光太亮了,亮得晃眼,但穆山显没有移开视线。25岁的谢景比他印象中成熟了一些,但也只有那一点,和他们初见时几乎没有分别。

    依旧是一双清透温柔、缱绻多情的眼。

    穆山显定定地看了很久,久到谢景开始有些不自在,他才道:“……你是?”

    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语气也生疏得恰到好处,在初次相逢的节点刚好合适。

    谢景原先的那点急促和紧张也随着这一声疑问褪了下去,他笑了笑,“你大概已经不记得我了……重新介绍一下,我叫谢景,谢谢的谢,景色的景,曾经在B大做过一年的交换生。”

    B大是穆山显的母校。

    他垂下眼眸,几乎是立刻想到了那份资料,谢景本科就读的却是非常有名的艺术设计学院,世界排名也比较靠前。

    他们专业相差甚远,两地距离也不算近,直飞都需要五六个小时。真要扯什么交集,恐怕也只能在Pd上看见彼此的姓名。穆山显扫了一眼,就没有在意。

    至于交换生的事,资料上并没有提及,不过那天离开后,助理给他打了两个电话,还发了短信,说有件事跟他汇报。

    穆山显猜到和谢景有关,回了句不必了,助理也是个玲珑剔透的,便再没提过。

    现在想想,或许他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穆山显回过神,客气地点了点头,“你好。”

    也不怪他态度冷淡,出车祸时穆山显都已经毕业三年了,别说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交换生,恐怕连本科同学的脸他都已经淡忘了。

    谢景收回思绪,忽然从卡包里取出了什么,穆山显扫了一眼,发现那是一张图书借阅卡。

    他没看清学校的名称,只觉得有些熟悉。

    “这是你的,还记得吗?”谢景主动道,“那天我去图书馆还书,结果丢了借书卡,没办法进去。你正好从里面出来,就借给了我。”

    穆山显顿了顿,接过翻到背面,学校名称被磨白,缺了一块,底下是他的名字和年级。

    这张借阅卡他用了五年,之后又被谢景保存至今,早就磨损得不像样,到处都是岁月的痕迹。唯独上面映着的那张一寸照,保留程度相当好,这么久了,竟然只有些许的模糊。

    谢景一直保存着这张对于主人来说已经毫无意义的借阅卡,将它放在最常用的钱夹夹层里,一放就是六年。

    穆山显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将那张借阅卡收回,只用指腹轻微摩挲着。

    尽管那卡片上并没有新主人的体温。

    谢景指尖微微蜷着,他很想再多说些什么,但他们之间共同的话题太少太少了,情分也不那样深,再待下去,恐怕会招人烦的。

    “那我不打扰您了。”他浅笑着说,“穆先生,你大病初愈,记得保重身体……再见。”

    他没再叫学长,怕对方觉得冒犯,只能换了一个礼貌的、但也生疏的称呼。

    穆山显看着他转过身,向门口的方向走去。

    谢景手里并没有酒杯,周围也没有人认识他。他来这里,似乎只是为了办一件事,现在事情办完了 ,他也该走了。

    他们在明江分别时,穆山显也说过一句再见,仿佛从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这场故事的基调。

    再见,再见。

    或许这一次就是永别,但依旧有一个人,等待着遥遥无期的下一次重逢。

    刺耳的铃声在口袋中响起,却又被人声淹没。穆山显忽然大步向前,在谢景即将被人海淹没的一刹那,用力握住了手,将他拉出了人间。

    谢景一脸惊讶地回过头,穆山显那张脸上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有两三声紊乱的呼吸。

    他一脸愕然,“穆先生……”

    片刻后,穆山显放开了谢景的手腕,拿出震个不停的手机,挂断后点开了某个页面。

    谢景垂下目光,眼睁睁地看着他挂掉了“祝彰”打来的电话,打开了微信。

    穆山显没有说那些冠冕堂皇、或是缓和气氛的话,他很简单直接,调出二维码页面后直接递给了谢景,中间没有说一句话。

    也没有给谢景一丝反悔的余地。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家人住院,陪护了几天,来晚了(跪倒)

    家里老人年纪大了,不知道咋回事消化道出血,住院当晚一直吐血,一晚上输了六七八瓶水,两只手一起输,四瓶水同时挂着,把我们都吓出一身冷汗……今天情况总算是好些了,护士撤走了监护器,我也能抽空写一点更新orz 快完结了,我这几天加把劲,但更新时间还是不能固定,大家囤着等完结再看吧,谢谢大家,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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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6章 美梦良宵(5)

    他大概也在潜移默化中被“体制化”了。

    晚十点, 正在酝酿睡意的助理久违地接到了穆山显打来的电话。刚接起,就听到对面先说了声抱歉,“这么晚,打扰你休息了。”

    “您客气了, 我还没睡, 也不算打扰。”助理立马坐了起来,“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出院之后, 穆山显就再没联系过他, 现在突然打过来,虽然一句话都还没说, 但他隐隐觉得,或许和那个人有关。

    穆山显嗯了一声, “十月份的时候, 你给我打过几通电话,还记得么?”

    助理心道, 果然是。

    既然人家主动开了口,那他也不再藏着掖着,直接道:“记得。当时我给您的那份资料有遗漏, 我回去时才发现没装订好,掉了一张在车里。打给您也是想说这件事。”

    这就是打工人的语言艺术了,虽然是他的疏忽,但这么一推二挪三绕的, 听起来份量就减轻了许多:是资料自己要掉的, 怪不了我。更何况,他也及时回了电话, 只是穆山显没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助理福至心灵, 一边开平板,一边试探地问:“那份资料的底稿我还没删,您要是需要的话,我现在传过去?”

    “好,辛苦你。”

    助理操作着把文件发到他微信上,又笑着重复了一遍,“您太客气了。”

    电话里,两人一团和气,谁都没提穆山显之前让他把资料处理掉的事。

    领导的说法就跟那甲方一样,阴一天晴一天的,今天说不要,明天说不定又反悔,因此,除了保密文件外,能拷贝的他都留了一份。

    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

    穆山显那边很快收到了文件,却没有立刻挂电话,“你之前说,谢景因为身体不好,毕业后没有立刻回来,而是在国外待了两年?”

    “是,听说是心脏方面的问题。”助理道,“但具体就不清楚了。”

    穆山显倒是清楚,但这不是他想问的:“那他有没有出过事故?类似我这样的车祸?”

    啊?

    助理脑袋上慢慢飘出一个问号,他嘶地一声,斟酌道:“这个我倒没有听说过。但是大一些的事故……应该是没有的。”

    穆山显知道他能打探的都已经交代完毕,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便挂断了电话。

    他把助理传来的资料翻来覆去地看了很多遍,甚至到闭眼就能将上面的字句复述出来的程度。

    他在这片寂静中愈发清明。

    想想也是,他们两家交情虽然少,但是以谢恒夫妻俩疼儿子的程度,要真到了这一步,穆家也不会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更何况,要是真发生了什么,谢景也不可能独自一人在国外待了这么多年。

    穆山显问这些,只是想知道谢景穿到主神空间的契机,按理来说,主神空间的人都是将死之人,肉身聊胜于无地吊着一口气。就像他车祸后在床上躺了两年,可谢景却不是这样。

    他的人生里没有空白。

    如今,穆山显已经基本确认了谢景的快穿者身份,只是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变成一段“数据”。但总之,肯定和主神脱离不了干系。

    为什么他还能保留穿越者的身份,而谢景却完全融进了npc的世界;如果他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又看到了谢景,那么是不是说明谢景也回到了现实,他是否还留有着之前的记忆?

    关于最后一个问题,穆山显觉得不能。

    谢景看他的眼神不陌生,但那是原世界里谢景看着穆山显时独有的羞涩内敛的目光,用着十分拙劣的技巧,青涩,无声的爱意。

    却不完全是他的谢景。

    穆山显目光落在泛光的屏幕上,他沉默许久,重新打开微信。和他的对话框还停留在不久前的好友申请,简短的两个字写着:谢景。

    他看了好一会儿,删掉了对话框。

    有些事不能想强求就一定有结果,既然找不到答案,那就先不找了。

    ·

    尽管加上了联系方式,但两人之间却没有交流,微信好友形同虚设。偶尔刷一刷朋友圈,看到对方的动态,也都默契地保持沉默,互不打扰。

    两人都不是爱在朋友圈里刷存在感的性格,穆山显苏醒后的这大半年里只发过一张和父母的合照,其余时候点赞一下穆远川发的牢骚。谢景发的也不多,一个月一两条的样子,他的朋友圈是一个月可见,穆山显点进去就能看到最近的一条,是前两天帮朋友转发的画廊开业消息。

    他偶尔会点进去,里面的每一幅展览画、每一行宣传小字都过了眼,却也只是默默地看着。直到某一天,再打开时发现朋友圈里一片空白。

    没有屏蔽,也没有删除,只是自然消失了。

    一个月竟然过得这样快。

    两个月后,穆山显回到了公司,每天准时准点上下班,他身体虽然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但在祝彰眼里还是大病初愈,不敢让他多劳累。

    明明他和谢景的最后一段时光也是如此度过的,但不知怎么的,他始终不能习惯。现在的他什么都有了,但心里仍旧有个地方缺了一块。

    风一吹,空洞就发出低鸣的声响。

    为了填补这份空缺,穆山显在苏醒的第十个月时开始记录自己的恢复速度,尝试割腕。

    他已经搬离了穆宅,只有周末才会回去。独居的环境给了他极大的便利,他很清楚应该留下多大的伤口,清楚身体的血需要多久流尽,他会在什么时候因为低温和失血过多陷入昏迷。

    他没有完全割破动脉,那太危险了,失血超过20%就会出现失血性休克,超过50%就有可能死亡,而中间的过程可能只有短短的几分钟。

    穆山显只是拿它做个实验,倒不至于真的把自己折腾死,为此,他冷静地计算着临界点,计算着死亡可能会带走他的时间。

    四十八分钟时,他因失血过多晕倒过一次,再次醒来时已经在救护车上,助理收到了定时发送的短信,赶忙叫了车,护士紧急帮他压迫止血,才挽住了局面。

    他在短信中叮嘱过,助理也不是很敢立刻通知祝彰,只是从救护车上下来时,腿一软,差点跌到地上。再一摸背上,全是冷汗。

    穆山显被推到抢救室时看了眼墙壁上的时间,总共是一小时十二分钟。

    一个小时十二分钟。

    那是他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小时十二分钟,017依旧没有出现。这一次,没有系统维护,也没有弹出的报警音,更没有快速恢复的神迹。

    他在医院里又躺了一个星期,因为伤口比较深,愈合得也慢,但也在正常人的范围之内。

    出了这么大的事,祝彰不可能不知道,穆曼安回想起之前出院时心理医生的劝告,很自责,认为是自己没有及时发现,于是又给他安排了一位医生,会诊时照例也做了一份调查问卷。

    奇怪的是,穆山显在其他项上都很诚实,唯独在是否有自杀倾向这一条里,选择了否。

    他只是做了一场赌局而已。

    结果是输是赢,穆山显也不知道,或许答案根本没有输赢。

    017一直没有出现,穆山显也没有在这个世界里发现任何的端倪。任务世界通常会围绕着快穿者展开故事线,推动剧情的发展,就像他在第一个世界时并没有迎合主线,但在那个雨夜,他在回家的路上依旧看到了蹲在马路边的谢景。

    但在这里,似乎没有。

    穆山显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劝说自己,或许这里就是真实,只是他的创后应激情绪太过强烈,所以让他无法相信现实,只能一遍遍地去质疑。

    就像肖申克的救赎,瑞德服刑数十年终于出狱,他获得了自己前半生梦寐以求的缓释,可是却没有他想象中的快乐。他无法适应新的社会,无法适应正常人的生活,他甚至想要再次犯罪,回到熟悉的监狱里去。

    他大概也在潜移默化中被“体制化”了。

    他追求了大半生的自由,最终却是困住他的牢笼,何其可悲。

    ·

    穆山显伤好出院后,穆曼安依旧不太放心,知道他不愿意回老宅住,便总是隔三差五地找借口来看他,带些阿姨做的菜,或是突然说一些佛理。

    穆山显知道她是关心自己,穆曼安说的时候,便默默地听着,但也没有给什么反应。

    他什么都不做,就是对母亲最好的回馈了。

    这天下班,穆曼安开着车,看前面堵得厉害,就想绕个道去一家甜品店买些面包。

    她没忘记穆山显是为什么车祸,每次开车时都格外小心,车速虽然慢,但是很稳。

    穆山显坐在副驾上专心回复工作上的信息,等再抬起头时,看到的却不是熟悉的那条街了。

    “上回你张阿姨送过来的那个栗子蛋糕,我看你挺爱吃的,要问她要了地址。”穆曼安记着医生说的要让他心情舒畅,所以也挑些轻松的话说,“我记得你以前不爱吃甜的,说是嫌腻,也不爱吃辣。怎么现在换口味了?”

    过了半晌,他才回答:“现在……也腻。”

    穆曼安总感觉他这句话说得,像是有心事的模样,便不再继续话题。

    穆山显摇开一道窗缝,看向窗外。

    距离他醒来,已经将近一年了。春夏已过,秋天又悄无声息地赶了过来,街上散落的梧桐叶随着车辆疾驰而过带起的风飘舞,打着转落下。

    街道两旁各式各样的店铺一直延伸向远方,服装店店和奶茶店音响的音乐刚飘出一个音,就被风吹散了。

    穆山显看了许久,忽然道:“这儿是元之路?再往前开过去,是不是就到了艺术中心?”

    穆曼安看了眼导航,随口道:“对。往前再开一公里就到了。”

    穆山显问完那句,就不说话了。

    穆曼安是开出一个弯之后,才意识到了什么。她余光里扫了眼那张漠然的脸,叹了口气,打了下方向盘,下个路口又重新拐了回去。

    ·

    银白色的车停在路边,穆曼安降下车窗,从她的视角,刚好可以看到街对面的一座原木色艺术画廊,设计极为简洁,右上角挂着飘逸的招牌。

    原初画廊。

    穆山显穿着一套剪裁利落的灰色风衣,长度盖过了他的膝盖,灰暗的颜色更显冷峻。他手插在口袋里在外面看了半响,许久,才摸出一根烟。

    夹在指尖,没有抽,就只是夹着。

    谢景生病后闻不了烟味,他就戒掉了。

    他在门口默默地站了很久,天色也一点点褪去了明亮的光,穆山显呼了口气,把那根烟折成两半,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转身准备离开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串风铃响,他下意识回头,那道和墙壁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大门从里面推开,与他应面向对。

    “说好了,周末你请客,吃什么我来挑……”

    谢景脖子上围了一条薄薄的黑色围巾,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褪去,察觉到一旁的阴影时,他还下意识地说,“抱歉——”

    话说到一半,看到眼前的人,又卡住了。

    穆山显就站在他眼前,扔烟的动作刚刚收回,这个距离来不及避让,只差两步就要迎头撞上。

    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

    仿佛天地之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谢景的头发有些长了,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很乱,发丝挡在眼睛上。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忘记拨开,只顾着看着眼前的人。

    这一幕大约是很傻的,但他忘记了。

    一旁,谢景的好友目光在两人身上兜兜转转,带着些许疑惑和警惕。

    穆山显仿佛没有看到,只朝他点了点头,平静道:“好久不见。”

    不知不觉都快半年了,的确是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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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7章 美梦良宵(6)

    (一更)落子无悔,愿赌服输。

    穆山显没有聊多久, 结束的时候,靠在路边的那辆车的车窗已经降了下去。

    他裹着一身的寒气重新上车,穆曼安扫了一眼那人,发现他还停在原地。穆山显闭目养神, 也不打个招呼再走, 穆曼安便也只能当做没看见,直接启动了车辆。

    等开出一段距离, 穆曼安从车内后视镜里看向他, 轻咳了一声,“刚才那个……是谁啊?”

    话里带着几分试探。

    儿子的朋友她虽然不是全部认识, 但关系亲近的也都见过,再不济也知晓个名字。大概是母亲特有的直觉吧, 她总觉得穆山显绕这么远来到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廊, 站在外面吹了半天风,多半是因为刚才看到的那个人。

    说同学不恰当, 说朋友又越了界限。撇开那些过去,他们之间只是见过几面的陌生人罢了。

    穆山显沉默了片刻,“……是校友。”

    概括性的名词在脑海里一一闪过, 一时间,竟然只有这个不尴不尬的称呼最为合适。

    穆曼安哦了一声,没再追问。

    穆山显病的这两年,起初还有些同学什么的来看望, 后来渐渐地也没了踪迹, 大多人只是过来发散一下自己的怜悯和同情,此后也没了后续。大约也是觉得他不会再醒来了, 再探病也没有什么必要, 太勤快了也会有攀附之嫌。

    这其实也没有可指摘的, 都是人之常情,各家各户的谁没有点糟心事?虽然难熬,但他们也只有这关要熬。别人说不定过得更艰难,人家愿意来探望已经是一番心意,这也很好了。

    但也因此,穆曼安才发觉了其中的不同寻常。

    特意绕道过来等候了这么久,就为了不到五分钟的寒暄,想来两人关系匪浅。可要说他们感情深厚,又不见得,要真那么亲厚,住院这么久也不见他过来探一探病?穆山显话里话外,也只用校友这两个字来描述两人之间的关系。

    穆曼安仔细想了想,心里便有了答案。

    “总不会……”她说着,瞥了眼穆山显的神色,有些忐忑,“是前男友吧?”

    穆山显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却不是被噎住后的无言或无语,半晌后,他才摇了摇头。

    穆曼安心下了然。

    看这反应,大约连前男友都还不算。

    穆山显从前也接触过几个女孩子,都是经朋友或长辈介绍的,但他的态度都不热烈,穆曼安也没有多想,只当他年纪还轻,不用太着急。

    没想到是性别不对。

    穆曼安无奈地笑了一声,也怕戳到他的痛处,便不再多说,一路平安地开回了家。

    ·

    祝彰从妻子那里听说了这件事,颇有些焦虑,一方面是他觉得两个男人在一起终究不是个事,虽然八字还没一撇呢,但他已经在幻想该如何跟父亲交代了;另一方面也是发愁谢恒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怎么舍得。

    相较于他,穆曼安倒是很支持,有时候穆山显连着几个周末都待在家里,她还会替他发愁,心想是不是进展得不顺利。

    不是不顺利,是不能太顺利。

    加过好友后,穆山显一直没有联系他,谢景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两个人默契地互不打扰。

    这次突然的见面,两个人都在意料之外,穆山显没有和他聊太久,却隐隐释放了一个破冰的信号——第二天,谢景就发来了问候的消息。

    穆山显看到后就回了,两人聊得不多,很快就各自去忙手头上的事。都是成年人了,工作时有多忙都知道,也不必特意说一声,等空下来了,谢景就自然而然地发来了新消息。

    他挑的都是一些很日常的话题,穆山显有时回,也有时不回,谢景也从不生气或失落。

    穆山显控制着联系的频率,就像放风筝,松了就紧一紧,但也不会让他靠得太近。

    空闲的时候,他们也会相约着出来吃饭、看电影看展览,压马路,谈天说地。更多的时候,都是他说,穆山显听。

    好在对方从来不表现出厌烦。

    谢景能感觉到,穆山显大病初愈后性格变了许多,以前再谦和,但还有着一股年轻人的朝气。可惜现在都褪去了,身上多了一丝忧郁阴冷的气质,还有几分成熟男人的沉稳。

    他和人群之间好像永远有着一层淡淡的隔阂,别人融不进去,他也远远地站着,不走近。他不主动跨出那条界限,谢景就安安静静地在对岸等着,反正,等待是他最擅长的事。

    ·

    嘀、嘀嘀——

    穆山显躺在诊疗床上,耳边响起两三道消息提示音,他摸索着按下了静音。咨询师给他按摩穴道放松,无意中扫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不想回吗?”他问。

    “不是。”穆山显闭眼,“再等等。”

    对方点点头,没有追问。过了一会儿,穆山显突然道:“……不想那么快地回复。”

    “很矛盾?”说完,咨询师一抬眼就看到他的表情,打趣道,“看来很在意啊。”

    穆山显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再度出院后,穆曼安本有心请回原来的那位心理医生,但人家听说是她,立马找了借口推辞掉了。穆曼安无奈下,费了了一番功夫,最终又请了一位口碑很不错的心理咨询师。

    穆山显第一次上门咨询时,咨询师在正式开始前,先给他做了一次头皮上的穴位按摩。

    起初,穆山显很不能适应,在不同的任务世界厮杀了这么多年,他完全无法习惯有一个陌生人这么近地触碰他的身体。场按摩下来,穆山显肩颈的肌肉紧绷得像石头一样硬。

    现在虽然还没能习惯,但已经好了许多。

    诊疗室里飘着淡淡的香气,空调调在一个适宜的温度,躺久了,甚至萌生出些许睡意。墙上挂着几幅高雅的挂画,办公桌后还有一把宽大舒适的老板椅,就连诊疗椅也不是纯白色,像是某种沙发椅改造过的,也可能是定制。

    总之,这里舒服得完完全全不像是一间诊疗室,更像是办公室里的私人套间。

    环境最先影响一个人的判断,脱离了病房限定的纯白色,这里更贴近生活,病人进门第一眼,起码不会生出对咨询师的抵触情绪。

    按摩本质上也是一个放松的过程,通过一种外力的作用转移掉患者的注意力,再聊心理问题时就会轻松很多。

    “他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穆山显忽然道,“我希望他是,又怕他真的是。”

    “为什么怕?”咨询师问。

    “因为无法接受。”他说,“假如你是一名带兵作战的将军,手里握着三个锦囊,白色的能解决一般事件,黑色的能解决中度的难题,但红色锦囊却可以重置一切,甚至救你的命。那么,你会在一开始就用掉红色锦囊么?”

    咨询师缓缓摇头,“不会。”

    这是小孩儿都能做对的选择题。

    穆山显继续道:“假如你已经用掉了前两个,但眼下遇到了不致命但你无法处理的难题,那么你会用红色锦囊么?”

    咨询师张了张唇,有些迟疑。

    如果抛开其他因素,只谈论这个问题本身,他觉得自己是不会使用的。毕竟眼前的麻烦虽然棘手,但总归也不会要他的命。

    穆山显知道他已经有了答案,“如果你遇到的是生死攸关的时候,会用吗?”

    “这个自然。”

    穆山显闻言,笑了笑,那笑里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他轻声道:“那锦囊里并没有起死回生的办法,只写了一句话,一切皆在梦中。”

    咨询师:“……”

    他脸上风云变幻,颇有种被猴子戏弄后的凝噎感,过了半晌,他才问:“真的是梦?”

    就只是这样??

    “真的。”他轻轻笑了笑,“你看,你也觉得荒唐,不是吗?”

    他在谢景身上没有察觉出一丝异样,每个细微的动作、习惯、口味和表情,说的每一句话,穆山显都找不出一点端倪。

    他一遍遍地说服自己,这不是谢景,或许他还在主神空间里,这是主神设下的圈套。他无法接受这样荒谬的结局,却发现不得不接受。

    就这样了?就这么潦草地结束了?

    他和咨询师一样,不、应该说任何人面对这个局面都会发出质疑,这怎么可能?耍我呢?

    唯一的差别只在于,在他的假设里咨询师没有选择,不管他打不打开,不管锦囊有没有说谎,他就只剩下这一条路走,生死天注定。

    但穆山显没办法交给老天,他只能自己决定。

    谢景和别人、和任何人都不同,他是穆山显最熟悉的枕边人,是坐标,是最后的防线,也是他手中最后一把检验世界的钥匙。

    苏醒后,他刻意和谢景保持距离,不想这么快就走到这一步。直到现在,最后一把钥匙也开始严丝合缝,动摇了穆山显的假设。

    ……或许,谢景自始至终都没有穿到主神空间,这里就是真实。谢景也不是什么快穿者,017没有骗他,那只是一段数据。

    主神空间里的那个谢景只是他意识的投射,和穆曼安、穆远川没有一丝区别。

    他只是做了一场梦而已。

    这叫人怎么接受?

    他终究只是一个凡人,再冷静理智也割舍不掉七情六欲。他也会喜悦、会痛苦、会犹豫,会怀疑,而不是无所不能。

    诊疗室安静了几秒,穆山显看了眼时间,推开他的手坐了起来。

    墙上挂钟显示着五点,结束了。

    就在他穿上大衣,朝门口走去时,咨询师喊住了他,“穆先生。”

    穆山显回过头。

    “关于你刚才的问题,我已经做了回答。现在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咨询师温和道,“假如你已经验证了前两个锦囊的正确性,那么打开最后一个锦囊看到字条时,撇开最初那些情绪化的念头,你会选择相信、还是质疑?”

    穆山显忽地一顿。

    这句话,问得太一针见血了。

    “穆先生,你太看重结果了。”他道,“您无法接受失败,也无法承担失败的后果。但选错了又怎么样呢?这世界上总有自己做不到的事,没有人会永远正确,也没有人永远会赢。你把自己架得太高了,这样会很难受的。”

    并不是锦囊动摇了他的决定,而是他从一开始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他只是太怕输。他认为他输不起,错了这次就再无翻盘的可能。

    可真的败了,又怎样呢?

    说到底最后都是一抔土,有人早有人晚而已。

    穆山显沉默良久。

    咨询师的话点醒了他,他在主神空间里漂泊了多年,早就养成了以利益分断价值的习惯。

    他拥有的太少,失去的却又太多,他的身体要和系统共享,就连记忆也并不完全属于他。所以越是接近目的,就越是谨慎小心,唯恐一步塌错。

    可是他忘了,来的时候他已经是孑然一身,走到这一步,又有什么不能割舍、放弃的呢?

    落子无悔,愿赌服输。

    他心里松动了些许,微微颔首,“多谢。”

    外面下起了微微的小雨,天色微暗,穆山显撑起来时带的一把伞,挡住冷风,迈步走入了雨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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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8章 美梦良宵(7)

    (双更)这里就是你能选择的最好的世界。

    嘀嗒, 嘀嗒。

    雨水打在宽大的透明窗上,雨滴滑下去,留下一道道明显的倾斜的水痕。

    穆山显穿着一件灰色羊绒大衣,里面是一件冷咖色半高领毛衣, 面料和剪裁都颇有质感。

    他独自一人坐在靠窗的位置, 面前放着一杯咖啡,正看着窗外出神。玻璃窗外, 时不时地有路人经过, 用余光或是正大光明地打量着他。

    然而他都没有注意到,直到扣在桌面的手机发出震动声, 穆山显才回过神,翻过来看了一眼。

    咖啡厅里人不多, 音响里放着柔和的音乐, 眼下没什么客人,咖啡师在柜台后面擦杯子擦了快有10分钟, 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你好……”

    她话刚说了个开头,穆山显的目光扫过来, “你好,我在等朋友。”

    一开口,咖啡师的耳朵先酥了半边。

    这声音低沉中带了一些磁性,却不刻意, 反而有一种吸引人的忧郁感, 像是一杯放久的乌龙茶。

    “外面一直在下雨,他可能要晚些过来。”穆山显道, “我再点一杯咖啡可以吗? ”

    他以为这里有时间限制, 不能坐太久。

    “……”

    帅哥, 我没想赶你走啊。

    咖啡师这一憋,只好把原来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哈哈了两声,“没事没事,我就是想来问问,我们家的这个味道怎么样?豆子还喜欢吗——”

    话没说完,门口的风铃忽然一响。

    她下意识抬头,一个年轻的男人推开玻璃门、匆匆走了进来,他身上都是雾蒙蒙的水汽,他手里拢着一把伞,还没有来得及甩干收起来,伞面垂着,雨滴像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掉。

    咖啡师下意识看向他的脸,一双颜色偏淡的眉毛,温润的鼻梁与眉眼,嘴唇因为冷雨而发白。

    他环视了一圈,目光落向她所在的方向,眼睛微微一亮,不自觉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穆山显没有回应他,而是道:“一杯手冲的瑰夏。”

    “好……好的,稍等。”

    咖啡师似乎明白了什么,识趣地离开了。

    说话间,谢景把雨伞上的水甩干后放在门口,随后快步走了过来,唇间吐出白色的雾。

    “我来晚了。”他抱歉地解释,“我的车半路抛锚,我看时间来不及,就坐了公交车过来。”

    到公交站台还有一些距离,他撑了伞,但大衣还是被打湿了,米白色的布料上深一块浅一块的。

    穆山显看他身上都是水珠,抽了纸巾递给他,“下次不用这么着急。”

    谢景接过来,简单地擦了擦,很轻地说了一句,“但我想早点见到你嘛。”

    穆山显顿了顿,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谢景撒娇,在之前的那个世界,比现在更亲密的都有。然而此刻的他却有些不知道怎么回应,过了一会儿,他才道:“不是天天见么?”

    谢景嘀咕:“哪有天天……”

    他们最近见的确实算是频繁,但这个频繁是和他们之前相比较的,实际上一周也就两三次,其中还大多是周末。穆山显很难约,这一点谢景已经逐渐有了清晰的认知。

    其实穆山显约他出来的时候,谢景未必都有空。他这段时间很忙,既要办展览还要准备画集,每晚上11点多才能洗漱睡觉。但穆山显打电话来问他有没有空,他又什么都忘了,只顾着点头。

    谈话间,谢景的那杯咖啡端了上来。

    咖啡的香气里裹挟着浓烈的水果香,黑莓的酸甜,盛夏的橙子味,甜味经久不散,越回越甘。

    谢景握着咖啡杯小口小口地抿着品尝时,穆山显微垂着眼,一刻不错地注视着他。

    这一瞬间,他的目光可以说是很柔和、温情。

    谢景抬起头,穆山显眼底的情感依旧没有散去,那样的眼神出现在一张冷淡的脸上,心脏很难不触动。他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就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穆山显又敛去了目光。

    谢景有点遗憾,但话已经到了嘴边,也只能顺着说下去,“我听阿姨说,你前几天感冒了,严重吗?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呢?”

    冬春交替期间,特别容易着凉,穆山显上上周的时候就已经有感冒迹象了,不过那时候不严重,只是有些咳嗽,两人见面时谢景也没有发觉。

    上周穆山显去外地出了趟差,谁料出差的地方碰上寒流、大降温,为了方便,他没有准备厚衣服,一下飞机就吹了个透心凉。

    因着开会时间紧迫,待的时间也不长,穆山显吞了两颗感冒药就没再在意。谁料起来就发了低烧,他本就有些咳嗽,又吹了一晚上的空调,第二天喉咙跟塞了打湿的棉花球、哑得不行。

    那两天,穆山显没有和谢景打电话,只说自己工作忙。他这么说,谢景当然不会怀疑,还让他注意身体,小心着凉。

    结果等穆山显回来,他的病都快好得差不多了。

    要不是穆曼安前两天给他打了个电话,谢景还不知道这件事,不然也不会今天约穆山显出来——

    经过这半年的相处,谢景对穆山显也并非一无所知,他发觉穆山显秩序感比较强,不喜欢被打乱计划。谢景在这段关系里是很主动,但依旧是穆山显把控着一切,决定前进后退还是止步不前。

    他们最常约会的时间是周五下午,以及周六。其他时间除非有特别紧要的事情要见面谈,基本约不出穆山显,就算给他打电话,也会被拒绝。

    谢景是硬生生等到了周三,才把人约出来的。

    “没什么。”穆山显道,“一点小感冒而已,不想让你担心,现在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话虽然这么说……

    “可是,”谢景微微蹙眉,“你这样什么都不说,我才会更担心。而且我听阿姨说,你去医院挂水的时候都没有人陪护。”

    “真的没什么。”穆山显不欲与他争吵,便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我带了助理,只不过自己能看着点滴,就不用麻烦别人了。”

    谢景反问:“那我也是别人吗?”

    他说完这句,穆山显就沉默了。

    两人相顾无言了许久。

    谢景撇过头,低声说:“A市和B市之间不过五个小时的车程,坐飞机就更近了。我就算再忙再忙,一个晚上的时间也是抽得出来的。”

    他心里还有几句话没有说出来,但是他们现在的关系,又不是那么合适。就像刚才那默契的沉默一样,不是他不期待不想要穆山显回一句“你当然不是”,而是有些话现在没到时候。

    不合时宜的问题,只会让两个人尴尬。

    穆山显这番回答本身上没有任何毛病,一个小感冒而已,又不是什么重病,何必惹旁人担心?

    谢景也知道这很正常,但不妨碍他不甘心。

    “穆哥,不知道为什么,你明明待我很亲近,可是有时候我还是会觉得离你好远。”谢景想了想,还是说,“我知道那场车祸改变了许多,我想让你快乐一些,也希望你能多信任我一点,多依赖我一点。还是我太贪心了吗?你是真的开心吗?我不希望你是勉强,那不是我的初衷。”

    他的说得很认真,听者很难不动容。

    穆山显似乎也没想到谢景会和自己说这些,他注视着那双熟悉的、温柔的眉眼,半晌后握住了那双柔软微凉的手,“……我不是这个意思。之前是我的疏忽,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他放缓了语调,“别生我的气,好吗?”

    两人相处这么久,牵手都很少,更别说是被这样紧紧地握着。谢景耳朵一下红了,眼神飘忽地看向两人缠在一起的指尖。等到穆山显说完后,他才回过神来,啊了一声。

    等反应过来,也只剩下一句:“我没生气……”

    或许有一点点吧,但更多的是担心这会不会不是对方想要的。只是穆山显这一握,那一点点的生气也彻底消散了。

    说到底,这其实只是一件很小的事。

    穆山显看他表情呆呆的,还有些羞涩,便知道已经哄好了。谢景是个很有原则、但同时又很好说话、很好脾气的人,这话听起来有些矛盾,但在原则之外的问题上,谢景几乎是不生气的。

    他有一颗很包容、很会爱人的心。

    “电影要开场了,要是咖啡喝完了的话,我们就走吧?”穆山显提议。

    “啊、啊……好。”

    谢景迷迷糊糊地跟着站了起来,目光却落向穆山显的手,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没有松开。

    看上去,也不打算松开。

    大概是一直握着热咖啡的杯子,手也被捂暖了,掌心传来灼热的舒服的体温。

    谢景不敢动,有些拘束,起身时就慢了一步。等到穆山显回过头朝他看时,他才露出一个笑,轻快地跟了上去,与他并肩而行。

    ·

    等看完电影,出来时已经快六点了。

    虽然已是初春,但天色暗得还是晚,淅淅沥沥的雨已经停了,云后露出日光。日暮斜阳,落在一旁的梧桐树上别有一番光景。

    他们的车停在一座餐厅的停车场前,还有一段距离,两人披着霞光并肩走过去,一路上讨论电影的剧情,倒也不不觉得无聊。

    他们今天看的是一部最新上映的系列科幻电影,虽然剧情不如前几部精彩,但胜在特效丰富,脑洞新颖,又是3D巨幕,看得很是过瘾。

    说起来上一部发行还是他大学时候的事了,导演筹备新电影时,主角因病不能参演,制作团队也就顺延着等了几年。

    谢景看上一部时是和他的室友一起,对方是该系列的忠实粉丝,大夏天地拉他去看了首映;几年时光匆匆过去,当初的他大概也没有想到,续作上映,陪他看新电影的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心心念念的人。

    就好像,他梦寐以求的一切都即将实现一样。

    谢景激动高兴的时候,话就格外多,一路上他就像只雀儿一样叽叽喳喳,几乎没有停下的时候。穆山显手里捧着吃完的爆米花桶,一边听一边附和,找到垃圾桶后便顺手扔了进去。

    就在这停顿的两秒,谢景忽然快走两步,背过身面向他,笑盈盈地站在了不远处。

    “穆哥。”他说,“谢谢你。”

    穆山显直起身,过了半秒,他慢慢走过去。谢景却又往后退了半步,目光灵动狡黠地看着他。

    他愣了愣,也笑了起来。

    “你谢我什么?”

    “谢景拉长调子,“谢……你陪我看电影。”

    “就嘴上说谢?没别的了?”穆山显挑了挑眉,揽住他的腰大步向前走,谢景顺势转过身靠在他肩上,一边走一边笑,“那我请你吃饭?”

    “没诚意,这不算。”

    “那你说怎么谢?”

    “……你自己想。”穆山显唇角扬了扬,“都说了要有诚意。”

    说着他开了车门,谢景顺势坐进副驾,余光看向他。穆山显把车钥匙插进去,握方向盘时,露出了一截左手手腕,上面戴着理查德米勒RM-01蓝宝石机械腕表,正好挡住了腕上的伤痕。

    “要不,我来开吧?”谢景忽然道,“我订的餐厅路我比较熟,导航上会多走一段。”

    穆山显顿了顿,“没事。”

    他知道谢景在担心什么,但他的心魔并不是那一场车祸,或者说现在不是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段阴影早就不再出现在他的梦里。

    谢景也没再说什么。

    车顺着导航逐渐驶向郊区的江畔,夜色笼罩,两岸的路灯像打了个响指般一个接一个地亮起。

    傍晚时分,车辆涌动,他们逆着下班潮驶向一条更远更宽阔的路。

    乐江周边一圈都在做生态栈道,已经有小半年都不能停车了,穆山显就近找了个停车位,看着距离也不远,两个人一路漫步着走过去。

    吃完饭再出来,彼时的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一点淡淡的光影都没有。道路两旁灯火通明,石子路铺就的人行道格外亮堂。一到晚上,春意骤散,只剩下末冬的寒凉,江风从对岸吹了过来,一旁生态栈道的绿草直摇晃。

    两个人并肩的沿着铺好的砖石路往前走,将水一圈一圈地荡漾过来,远处放风筝的开始收线,准备家去;老头们还借着灯光在石桌边下象棋;一家三口走在他们跟前,夫妻两个牵着小女孩的手,时不时地把她提起来,空中飘来一阵脆生生的、银铃一样的笑声。

    穆山显下意识地投去了目光。

    谢景很喜欢孩子。

    他还记得在福利院的时候,谢景左手抱着小晨,右手抱着一个小女孩,一堆孩子还围在他腿边,伸着手吵着要他抱。周围老师都在笑。

    他已经不记得那些孩子的名字了,只记得他们的脸,两条纤细的麻花辫,或是带着一抹高原红的脸蛋,一张张脸从他眼前浮现,最后都化成一串串清澈的嬉闹的笑声。

    “穆哥也喜欢孩子?”

    谢景的声音从身边响起。

    穆山显回过头去,谢景看着那小女孩的背景,露出一个感慨的笑,“我去做义工的福利院里也有很多小孩子,难过的时候,看到他们在笑、在闹,就不那么难过了。”

    穆山显没有问他为什么去做义工,而是道:“为什么难过?”

    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谢景,他愣了愣,过了几秒钟才笑着说:“我为什么不会难过?人生嘛,总有几件不那么顺遂的事情。”

    不止他有,他们有,人人都有。

    穆山显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条栈道总长有好几公里,他们的车停在附近,走太远不方便,两人便穿过草坪,沿着小道往下走,很快就到了江边。

    夜晚江水浓稠如墨,两岸的灯光倒映在水中,星星点点。夜风吹过,江面泛起涟漪。

    江边围了一圈石制栏杆,不少人都在这里吹风,因为对岸有一座修建的很漂亮的仿古亭,适合出片,不少人都在这儿拍照或直播。

    穆山显寻了个安静的地方,转头一看,谢景的两只耳朵被吹得通红。

    他没说什么,把出来前准备的围巾散开,披在他身上,左右缠绕好几圈。谢景被缠成了一只灰白色的小粽子,半边脸都埋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漂亮的杏仁眼,通透、水灵。

    像是要看到穆山显心里。

    “我们一起系着吧,这个很长,够的。”

    他的声音透过柔软的布料,雾蒙蒙的,不是格外清晰。穆山显听见了,却只摇摇头。

    “我不冷。”他这样说。

    江畔的风迎面吹来,谢景额前的碎发都被吹得浮动。穆山显看了很久,还是没忍住心中的念头,轻轻拨开了他额顶的发。

    那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起点。

    他与谢景站在明江桥畔,谢景脖上戴着的也是一条这样的宝格丽围巾,风将他的发吹起,穆山显走到他身旁,微笑着与他留下了第一张合影。

    也是唯一的一张合影。

    烟花冲上云霄,散落下的火光又坠入水面,起此彼伏。他仿佛听到谢景的心跳。

    “穆哥?”

    谢景抬起头,纯真的目光直直地望向他。穆山显没有松开手,他指尖能感受到他发丝的柔软,像绵柔的丝线,落进他的掌心。

    穆山显收回手,低声道:“很适合你。”

    谢景一时间不太明白他说的是围巾还是发型,但不妨碍他感受到穆山显和以往不同的情绪,他心底那抹突然到来的波澜。

    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怕打破这样美好的氛围,穆山显却没有要退缩的意思,他的拇指轻轻拂过谢景的眼尾,就像一根羽毛一样,轻轻拨弄着他的睫毛,抚摸他眼角柔软的皮肤。

    谢景脸都快烧起来了。

    幸亏大半都藏在围巾下,可以不被看见。

    但也因此,他在这样温柔的目光里生出了一股勇气,像是隐约得到了某种默许。

    “其实。”他轻轻开口,声音因为紧张微微打颤,“图书馆那一次,不是我们的初次见面。”

    穆山显指尖微微顿一顿,抬起头看向他。

    “你高中时候是篮球队的队长,对吧?”谢景笑了笑,目光有些悠远,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我记得,你带着校队到我们学校高中部打篮球,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场的比分,38比35。”

    尽管已经时隔十多年,但谢景回忆的时候才发觉,那些细节都那样清楚,仿佛就在昨日。

    其实他从来不参加这些运动,也不去看比赛。但就是那一天,他碰巧跟着朋友去体育馆,被按着坐在了离场地很近的前几排位置。

    场馆里随着一声暴扣、篮球撞地的声响,发出热烈的欢呼声,震得他耳朵发麻,心脏狂跳。

    最后二十秒,穆山显凭借一记三分球结束了焦灼的平局,拿下了比赛的胜利。

    “你那时候太有名了。”谢景垂着眼睑,笑着说,“初中时候我一直都能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你的传说,后来我听说你没有在国内读大学,而是出了国,我也就跟着一起去了A国留学。”

    只是他跟穆山显不熟悉,并不知道他具体递交的是哪所学校的信息,十八九岁少年的心思懵懂青涩,更怕被别人知道。

    谢景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跟着出了国,填报的学校却是距离穆山显母校有5个小时飞机旅程的州市。

    但尽管这样,谢景还是能够从华人留学圈里听到穆山显的消息,听说他本硕连读要在这里待很久,谢景便心念一动,头脑发热决定了交换。

    当时谢恒并不理解,那座学府虽然顶尖,但热门专业和谢景学的没有一点相关。谢景也知道自己莽撞了,心虚地编了个借口,说学金融、管理这些,以后说不准可以帮家里的忙。

    总之,画了一通大饼把谢恒哄得服服帖帖。

    可是他们的缘分那样浅,谢景交换了一年,也就只有那次偶然下,和穆山显见了一面。

    “我一直后悔,当初不出国就好了。”谢景低声诉说,“如果我留在本地读书,或许你在国内的这几年,我就不会错过……”

    假设过去的事是没有意义的。

    穆山显摇摇头,还没来得及开口,下一刻,谢景轻轻攀住了他的肩膀。

    “你不知道我听到消息时有多后悔,多难过。回国的这两年里,我无数次地想要去找你,想去看你,可是又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身份。”

    穆山显沉默着,静静地听。

    “我们不是朋友,不是同学,也不是兄弟,唯一的联系就是那一年短暂的校友,可是我不甘心。”他呼出口气,抬起目光,眼睫也跟着颤抖,“我不甘心我们仅此而已,哪怕我是你唯一的朋友,我也……”

    谢景鼓起勇气,拉下围巾,抬起头。

    那双眼睛像含了水一样,楚楚动人。

    他们离得那样近,谢景再往前一步就能靠上穆山显的胸口;穆山显只要低下头,就能吻上那片淡粉色的、些微干燥的唇。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做。

    风从脖颈处吹过,透过毛衣的缝隙贴近血肉里,穆山显定定地看着他,像是最后在确认什么。

    他的心在寒风中彻底冷了下来。

    “你不是谢景。”穆山显往后退了一步,声音很哑,“你不是他。”

    谢景错愕地看着他。

    “穆哥,你在说什么……”

    “机器无法真正取代人类,也无法演算出人心。”穆山显冷冷道,“我知道这是主神世界,你只是依照谢景做出来的模型,不必装了。”

    谢景惊诧地看了他三秒,他的眉微微皱着,嘴唇微张,但眼神却从起初的惊愕逐渐变得平静无波,就像是一具被调整后的木偶。这一幕其实是很惊悚的,但他本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

    “我就是谢景。”谢景说。

    远处,平静的夜空忽然传来雷电轰鸣。穆山显抬眸,闪电的光束在高空翻滚着,天际线像是塌陷的天花板,云层重重地落下,高楼大厦发出阵阵嗡响,仿佛下一秒就会塌陷。

    周围所有人全部转回了头,面无表情地紧紧盯着他,那一张张具体的脸逐渐变得模糊。

    穆山显收回了视线,道:“在你之前,主神或许已经制造了无数个‘谢景’,你只是主神制造的测试品。现在,你的测试已经失败了。”

    “在这里你想要的都能拥有。”谢景仿佛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财富,自由,健康,亲情,包括谢景的母本。但你一旦离开,就会……”

    “母本”。

    这两个字听得穆山显心头顿时一刺,他沉沉地看着对方,讽刺道:“我‘拥有’的已经够多了。主神的密切关注,为我创建的这个'真实'世界,被篡改的记忆……这些都是你们的‘馈赠’。”

    天塌地陷,破坏咫尺之间。

    谢景摇摇头,在天地覆灭之前,平静地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你会后悔的。”

    “这里就是你能选择的最好的世界。”

    作者有话说:

    之前写的太匆忙了,很不满意,这几天一直在修,今天终于赶出来了。

    第119章 美梦良宵(8)

    (双更)是跟他一样做个感情用事的蠢货,还是抛下他,回到……你梦寐以求的那个世界中去?

    巨大的建筑快速地往下塌陷, 大地震颤,从脚下裂开一道道巨大的缝隙,地心深处轰隆作响。

    天地仿佛被墨水倒灌,变得格外浓黑, 飞扬的尘土掩住了忽明忽暗的城市灯带, 寒风裹挟着冻人的冰碴从江畔卷过,江水滔滔, 激起一米有余的水浪。路旁的大树被风拦腰吹断, 粗壮的树枝像塑料玩具一样在风中打滚,一路翻转、撞倒一片行人, 最后被墙体刮得四分五裂。

    穆山显抬手挡住寒风,余风刮过皮肤, 传来阵阵刺痛。

    这一幕宛若末日, 看得人心发麻。

    耳边,谢景的声音在这样强大的噪音下, 依旧清晰可闻,“你会后悔的……选择……世界……警告,警告, 系统错误,检索不到数据……”

    穆山显的大衣被吹得翻起,仿佛两片羽翼。

    “从一开始你们就没给过我选择的余地。”他眸色冷淡,声音却很沉, “不是吗? ”

    “谢景”定定地看着他, 闭上了嘴唇。

    随着不停响起的报错声,“谢景”的脸庞开始逐渐斑驳、掉落, 白皙的皮肤破碎, 露出底下难看的、闪烁的淡蓝色数据波纹。他的眼皮也开始脱落, 露出一个空洞的眼窝,丑陋不堪。

    尽管已经看不出人的模样,它依旧尽职尽责地扮演着角色,唇角弯出固定角度的笑,直到风沙将那张漂亮的脸吹得只剩残缺。

    刺眼的寥落、孤寂。

    穆山显眼睑微微抖了抖,偏过头去。

    下一刻,那最后一片粉白色的皮肤像被墙漆一般破碎散落,风一吹,什么都不剩了。

    “滋、滋滋——”

    嘈杂的电流声突然在耳旁响起,仿佛刚被解除信号干扰,那声音实在很轻微,也并没有任何言语,但穆山显还是瞬间认出了它。

    “017。”穆山显道。

    电流声微微一顿,杂音消失了。

    过了许久,017才低声回答:“宿主。”

    耳旁是地动山摇,四周的世界已经逐渐崩塌损坏,大洪水从天边破损的空洞处倾巢落下,洪浪冲垮了大厦、漫过了市政厅,仿佛要将一切都淹没。天地之间,穆山显所在的地方还保留着一方立足之地。而脚下越来越频繁的余震也似乎是某种警告,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穆山显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静,只点了点头。

    看来,017自始至终就没有离开过,他的怀疑没错,测试也没有错,唯一被他漏掉的点在于,主神存心要他犯错,怎么可能会留下正确答案?

    017是主神设置的通关密钥,没有这把钥匙,就算他知道了真相,也根本不可能逃脱。

    耳边的电子音重新滋啦滋啦地响起,像是在正式录入之前的解析。

    “……抱歉。”过了许久,它才说出这一句。

    穆山显没有摇头,也没说什么客气话,只问了他一句:“谢景是普罗米修斯么?”

    都到这一步了,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

    017点点头,“是。”

    “他为什么会变成NPC?”穆山显问,“是这一关失败了么?”

    这次,系统迟疑了片刻,最后只能说:“抱歉……或许您见到主神后,就都有答案了。”

    看来,是不能说了。

    穆山显垂眸,一时无言。

    他问这个只是想最后确认一次,现在得到了答案,他已经没什么可问的了。

    眼看水位线越来越近,传送时独特的嘀嘀提示音终于在耳边响起。倒计时一秒一秒地流失,一切声音都开始变得不那么清晰。

    “如果我告诉你,”017忽然道,“谢景只能留在这里,你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他没有称呼“宿主”,用的是“你”。

    穆山显顿了顿,“什么意思?”

    “我大概明白你在想什么,但你带不走他。”017提醒,“他已经无法回到原来的世界了。”

    穆山显皱了皱眉,但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一股巨大的失重感侵袭了过来,伴随着传送时身体承受的撕扯,他瞬间失去了意识。

    ·

    穆山显清醒的一瞬间,就感觉到了一阵剧痛。

    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仿佛被刀片细细地刮过,神经仿佛被扯断后再草草拼接,从血肉深处传来的痛楚拉扯着他的意识。

    他疼得浑身冷汗,浑身脱力,眼前一片晕黑,发根被汗水浇得湿透,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

    过了许久,才逐渐恢复了些许视线。

    眼前一片白茫茫,仿佛一座巨大的牢笼。地上铺着大片暗色地板,光洁得能清晰地看到他的倒影,正好映出了一张苍白痛苦的脸。

    正前方,悬挂着无数巨大的屏幕,倒映在地板上,闪烁着幽幽的淡蓝色荧光,格外怪异。

    其中有一块屏幕格外庞大,面积大约是其他光屏的十倍,只是藏在深处,任由其他屏幕层层叠叠地围在它面前。无声无息,存在感极低。

    但反应过来后,便能察觉到它隐秘的窥探。

    穆山显瞬间了然。

    ……主神。

    他没有开口,而是扫量了一眼四周。

    这里看起来是个空旷的秘密空间,但温度却格外冷冽,仿佛冷空气刚刮过平原。按理来说,这里相当于整个主神空间的操控室,完全可以调整到正常的温度,但偏偏没有;包括刚才的传送,一般来说快穿者最多感受到二三度的疼痛,穆山显由于常年屏蔽痛感,对这些感知非常敏锐,更何况变化如此之大。

    如今主神的那块光脑还好好地挂在头顶,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它存心的。

    因为在对话正式开始之前,它需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一个狠狠的下马威。

    那块巨大的光屏闪烁了一下。

    “好久不见,过得还好吗?”

    空间中回荡着略微熟悉的仿真男音,那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但又虚伪,像极了真人。

    周围没有一把椅子,穆山显索性屈腿坐在地上,他的发根都已经被汗打湿了,这种不拘于往常的狼狈反而添了几分恣意。

    “托主神的福,过得还算不错。”他如是回答。

    主神闻言,发出一片哈哈哈的笑声。

    因为空间太大,巨大的笑声在墙壁上碰撞、回响,层层叠叠的,就像是敲击钟壁发出的阵阵钟鸣,密集得无处可逃,刺得耳膜都阵痛。

    穆山显嘴角的弧度也没有褪下去,只是配上他的表情,看着格外凉薄、讽刺。

    音波的能量在碰撞中递减消亡,主神道:“你也比我想象中更有‘个性’。”

    尽管看不到主神真实的表情,但它的语言语序足以让人代入对面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事业有成的成熟中年男性,足够理性也足够温和,平易近人。

    甚至可以想象出由AI生成的一张完美五官脸上露出了亲切的笑容,尽管在这堆复杂的算法和数据背后,是不冷不热的阴阳,还藏着忌惮和咬牙切齿。

    “是吗?”穆山显淡淡道,“看来你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了解我。”

    “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让我去了解的。”主神轻笑了两声,“能走到这里的人少之又少,如今你也跻身于行列之中,应该感到荣幸才对。”

    话音落下,远处的墙壁上亮起一片淡蓝色的数据,几千行的排行榜成列在其中,伴随着叮叮当当金币跃下的声音,排行榜上的名字忽然开始跳跃、闪动,数字残影仿佛一片数据汇成的银河。

    过浅的颜色在冷白背景下更刺痛眼睛,越往下排行榜的字体越小,已经完全看不清上面一行行的名字,密密麻麻的仿佛浮在空中的光标,像蚂蚁窝下庞大却又不为人知的工蚁。

    而最上方,穆山显的名字一跃而上,以加大加粗的头版待遇、成功又醒目地越过了普罗,登榜第一。

    “对了,差点忘记跟你说句恭喜。”主神的语气里添了些许热切和热情,“排行榜已经停滞了许久,是你给它注入了新的生机。”

    排行榜当然没有停滞过,上面的数字和排名一直都在变动,但主神又何尝关注过呢?自始至终,只有从这群人类中厮杀拼搏、问鼎第一的那个人才有资格进入它的眼中,得到它的关注。

    曾经那个人是普罗,现在则变成了穆山显。

    穆山显道:“这只是一串数字而已。”

    主神闻言哈哈大笑。

    “这可不只是一串数字。”主神意味深长地道,“否则,你拼命爬到这么高的位置,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只是为了一个没有意义的称号吗?”

    穆山显轻轻扯了扯嘴角,并不接话。

    空气里回荡着压抑的寂静与沉默。

    “……”

    主神的笑容逐渐冷了下来。

    这种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着实让它恼怒。

    不管是下马威,还是打完棒子后给的甜枣,又或是主神主动抛出的话引子,穆山显都当做听不懂其中含义一般,冷冷淡淡地敷衍了过去。毕竟博弈中谁先耐不住亮出底牌,谁就先输一截。

    这一招早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主神就已经从他那儿领教过一次了。上一次博弈时,虽然是它先入局,但从结果来看,终究是它占了上风。

    但这次不一样,走到这一步,主神除了压在手底的唯一一张底牌,其他都被穆山显看穿了。眼下自然是它急着抛信息,主动求着和对方做交易了。

    人类到底是不听话的贱种,无法彻底驯服。

    “你不好奇,谢景为什么会落入数据世界么?”主神收起了笑意,撇去那虚伪的亲和,增了几分冷淡后反而顺耳了许多,“你应该从017那里听说过了吧,他就是‘普罗米修斯’的事。”

    以穆山显和它打过的短暂的交道来看,主神并不擅长单刀直入,它像真正的人类一样有着虚伪、奸诈以及傲慢的缺陷,喜欢背后放冷刀。

    这突然的直接只说明了一件事:它没有耐心了。

    话锋转得如此突然,某种意义上也说明,主神没有耐心了。既然如此,穆山显也不再绕圈子。

    “是。”他承认,“我问过它原因,它没说。”

    主神轻蔑地笑了一声,“它当然不会说。”

    穆山显隐约从中听出几分猫腻,但他没伸张,只当做没有察觉。说到底,系统之间的内部矛盾与他无关,他和017也终究道不同为谋。

    “传送到这里的快穿者千千万,谢景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主神轻哼了一声,“但他比你更狠。”

    它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谢景是在穆山显穿到这里的三十年后进入主神空间的——它特意引用了人类的时间计算方式,以便加以区分。

    谢景刚到空间时,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但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透明人,用最短的时间在排行榜上一路高歌猛进。他几乎不休息,也不挑任务,刚从苏醒舱中醒来就开始着手挑选下一个目标世界,一个眨眼的功夫,他就又躺进了舱内。

    就连穆山显都留了三天时间来让自己脱离影响,但谢景完全不需要,他仿佛是个真正的机器人,不知疲倦,也不停下脚步。

    他过于突出的表现很快引起了主神的注意,主神立刻调出了谢景各个世界通关的录像。

    但是它惊讶的发现,谢景并没有达到它想象中的水平,不管是能力还是身体素质,都要差一大截。他很瘦弱,胆小,完全没有生存和搏斗的经验,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个很容易被炮灰的“员工”。

    谢景似乎也发现了问题的所在,于是转变了思路,从原先各种各样的副本里挑选了最安全的都市剧本,狗血的纯情的校园的霸总的,有时候是钟情不改的男二,有时候是割肝剖肾的白月光。

    偶尔,也会去打一打团战副本。

    他不挑,别人不爱去的他能去,再难的任务只要有积分奖励就都能完成。更别提他还有着极强的共情能力,在都市情感本下简直是如鱼得水。他的积分都是这样换来的,再干巴的蚊子肉也能积少成多。

    不过,这只是谢景优势中最不足为道的一点。

    他很弱小,弱到不堪一击,只能在没有异能幻想的都市中才能存活,但他有着一颗异常坚韧的心。

    主神越是观察就越是惊奇,它发觉谢景遇到的那么多困境,比如难以解决的挫折,或让人居高自满的成功,身体上的痛楚或精神上的背叛,无论哪一样似乎都足以打倒他,但谢景却从未倒下。

    他就像是生长在断崖孤石中的一棵竹,风那么烈,雨那么大,但最多也就吹散几片竹叶,压不垮、也折不断他的脊梁。

    “那具身体里蕴藏的情感、心灵与毅力,我在其他人身上从未见到过。一个与强大无缘的普通人,却做到了别人做不到的事,这是多么神奇的力量啊。”主神感叹道,“在他成功登顶排行榜那一刻,我再也按捺不住,决心与他见了一面。”

    说到此处,主神忽然将目光落向正中央。

    它叙说这段过往时,穆山显和刚才一样安安静静地倾听着,只在主神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那些艰险时,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小节。

    但这常人难以发觉的动作,还是被主神捕捉到了。

    主神满意地笑了起来。

    “我对他承诺,可以满足他的一个要求。”它神秘地发问,“你知道,他许的愿望是什么吗?”

    “……”

    穆山显皱了皱眉,不太明白它的意思。但不知怎么的,他心中突然紧了紧,像是有什么预感似的,之前中毒时做的梦猛地回想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朦胧的影子,清瘦温柔,捧着一本书静静地坐在他身旁,对他说,“今天是最后一天。虽然我没办法全部读完,但是没关系,有机会再见的话,我会再念给你听的。”

    他回答了什么?

    穆山显记得自己说,不会再见面了。

    那人听后微微一怔,随后摇了摇头,说会的,一定会再见的。他声音那么轻,却那么坚决。

    轰隆一声,仿佛一道响雷砸进他的脑海,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在这场暴雨之中悄无声息地萌芽。

    那是谢景,是谢景啊,他怎么会忘记?

    他们早就已经见过面了,在多年前的一次副本中。每个他守夜的夜晚,谢景都会靠过来,在篝火旁轻轻为他念诵着《1984》——

    “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

    “不到觉悟的时候,就不会造反;不造反,就不会觉悟。”

    “可以说,在没有理解能力的人身上,灌输它们的世界观最为成功。最明显不过的违反现实的东西,都可以使他们相信,因为他们从来不理解,对外界不感兴趣,从不去注意发生了什么。正是由于缺乏理解,他们没有发疯。他们什么都一口吞下,吞下的东西对他们并无害处,因为没有残渣遗留,就像一粒玉米粒不加消化地通过一直鸟的体内一样。”

    “我们终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1984,1984,乌托邦、反乌托邦……

    这么明显的提示,他竟然全都忘记了。

    可是谢景却是知道的,他竟然都知道。

    怪不得主神编织的梦境里,在穆山显苏醒的前两年里,谢景的生活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因为谢景根本就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故。

    谢景是为了他来的。

    为了救他,所以主动掉进了这吃人的地狱。

    主神贪婪地注视着穆山显越发苍白的脸色,裂开了嘴唇,露出了血腥残忍又得意的笑。

    “看来……你猜到了。”

    这句话仿佛一道魔咒,穆山显太阳穴抽动,他滚了下喉结,强行眼下胸口涌动的那口气血。此刻,那层密不透风的防御终于露出了一丝裂缝。

    许多事发生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直到此时此刻,才露出了端倪。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从前没有注意、但其实早就埋下伏笔的事情。

    他想起严正洲曾经是谢景的学长,所以谢景对他投射了超出其他NPC的包容、忍让与爱意;

    他想起谢景被蜥蜴变异种攻击、重伤住院不清醒时的言语,谢景说植物人也会动,会呼吸,打喷

    嚏;

    也想起谢景任职皇帝时,曾经袒露救孟千舟的时候,看到他会有种莫名的揪心的感觉;

    更想起017闲聊时无意中说过的玩笑话,说孟千舟的眉眼某些角度和他相似。

    穆山显没有一句当真,也从来没听进去过,自然也从没有想过,谢景眼中真正看到的是车祸重伤入院、至今没有苏醒的他自己。

    是现实中的他自己。

    诸般回忆瞬间席卷翻涌而来,隐约间仿佛有一只手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心底一阵绵密的锥心的刺痛、疼得甚至难以呼吸。

    “哈哈……哈哈哈……”主神大笑了起来,它放肆地发出骇人的惊悚的笑声,此时此刻终于听出了一点电子合成的波纹,也因此显得更加怪异。

    “谢景有一颗异常纯粹的心,但也是这颗心让他变成了比别人蠢一百倍的蠢货!这是多么可笑啊!”

    穆山显瞬间明白了什么。

    “……所以,”他脸色更加难看,几乎已经无法掩饰,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你故意给了他那样的角色定位。”

    “我只是把他对你的情意放大了一点点而已,你看,你自己也知道,过分浓重的爱意只是累赘。”

    说着,那块硕大的电子屏飞快地从堆叠的屏幕中穿了过来,猛然靠近了穆山显。360度轻轻晃动着,像是在打探着面前人的表情。

    “生气了吗?哈哈哈,你的脸色可不好看得很呐。”主神恶劣地道,“老实说,你们之间我可是更看好你啊。你比谢景聪明,也比他心狠,他无法抛下你独自离开,但是你能……不是吗?”

    它是开局处于劣势,但那又怎么样?

    哪怕手里只有这一张底牌,也足够逆风翻盘。

    屏幕上缓缓浮现出一张数字组成的3D人模脸,丝毫没有血肉的眼眶部分随着物理引擎构造的肌肉走向完成了一个标准的月牙笑,只是配合着那张巨大的弯起的嘴唇,更显丑陋。

    “怎么样?”它露出一个充满血腥气的笑容,“我可是很期待站在同样位置的你,会怎么选呢?”

    “是跟他一样做个感情用事的蠢货,还是抛下他,回到……你梦寐以求的那个世界中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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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0章 美梦良宵(9)

    (双更)确认登出。

    话音落下, 穆山显的指尖又往深处攥紧了两分。

    没人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那样大方坦然地说出,我选择自己走。所以他没有回答,也回答不出来。

    难怪这张底牌主神死死地捏了这么久,从没有暴露过, 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出手。主神完美地抓了人类的道德与情感上的弱点, 尤其是强者在面对弱者的自我奉献与牺牲时,自然而然产生的同情与悲悯。

    是的, 悲悯之心。

    主神很早就发现, 穆山显并非没有同理心和悲悯心,他能懂那对母子在海难时向他伸出的求救的手, 也能懂谢景在感情里遭遇的伤害,即便他不会让自己处于这样的困境, 但他依旧能“理解”。

    所以他才会在适当的时刻, 伸出援救的手。

    虽然悲悯心在他整段任务生涯里出现的次数少得可怜,但并不代表他没有, 他只是吝啬施舍。而谢景人类的身份,又在这份保险栓上多加了一层枷锁。

    谢景不仅曾是他的爱人,更是活生生的人类, 不是他能够毫无负担、按下delete就能删掉的数据。

    它把这两个受害者同时架到高高的点火架上,告诉另外一个人,你可以走,但他是因为你才到这里来的, 你得看着他受刑后才能离开。但活下去的那个人也并没有结束审判, 因为从那一刻开始,他未来走的每一步路都是从被牺牲的那个人身上踏过去的。

    肉身死亡并不是结束, 还有灵魂可以出卖。

    主神在漫长的寂静中裂开了笑容。

    四周一片静寂, 甚至连换气口轻微的风声都那样清晰。穆山显忽然松开手, 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他知道主神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监测自己的一举一动,可能每一次情绪的外泄,都会成为主神的把柄。但他必须沉下心来,脱离开“穆山显”这个语境。

    这一场对话完全是主神为他量身打造的陷阱,他必须不是穆山显,才能找到破局的出口。

    剥落掉穆山显这个身份,从第三者视角来看,他们的初遇就已经掉进了主神的阴谋之中,此后主神正向或负向的干预,都反复地将他们推向了一个结局——

    分离,或死亡。

    穆山显意识到这点时,忽然很多事都能想通了。

    因为每一次都没有好结局,每一世他都在亏欠谢景,这份愧疚和执着只会让他越陷越深,不舍得离开。

    因为他已经亏欠太多了。

    主神在利用他的这份歉疚,逼迫他留下。那么在他之前,谢景必然也经历了这样一个场景,甚至,他的软肋过于明显,主神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达到目的。

    ……所以,主神当时和谢景说了些什么?

    漫长的沉默过后,穆山显终于抬起头来,他对上主神的目光,表情和语气出乎意料地平静。

    “我不是很明白。”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主神的表情也跟着愣住了。

    这大概是它自诞生以来时间最长的一次沉默,过了很久,它才像老旧的电视机被拍打后终于恢复了信号一样,慢半拍地吐出两个字,“什、么?”

    “我说,谢景跟你许了什么愿望?你又是怎么回答的?这些我猜不到,也不是很明白。”

    说这几句话时,穆山显目光紧紧地定着眼前的那块巨大的屏幕,明明他才是下位者,但周身的气压却仿佛他是得胜的一方,全然没有他话语中的弱势模样。

    “你——”

    “更何况,谢景不在,你一面之词也没什么可信度。还是说,你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

    “看来是没有了。”穆山显轻笑一声,“做生意最讲究的是诚信,总不可能你空口白牙说什么我都信。以前你说他是数据就是数据,现在你说他是人类他又是人类了,原来真理并不客观,全是靠嘴说的?”

    主神的笑容在这一句句中慢慢淡了下来,“你怎么会觉得我们是在做交易?”

    这句话听着颇有意思。

    “难道不是么?”

    穆山显挑眉,主神的态度让他更加确认了事实。

    从一开始,它们就有着完全不同的目的,穆山显和谢景希望能够回到现实中去;主神则跟他们完全相反,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它都希望两个人选择留下。

    但是,为什么一定要得到他们的同意?

    以主神的能力,就算他们不愿意,也不可能找到返回原世界的出口,换句话说,他们连和主神谈判的资格都没有。那么,主神又为什么把他们拉上赌桌呢?

    他思来想去,也只有一种可能——

    主神的能力也是有界限的。

    人类的极限,是由基因赋予的,但主神并不是人类,它甚至不是什么有机生命,也没有真正的身体,它的数据灵魂也只能寄托在这一堆电子骨架里。

    那么它的极限,是由谁来界定的?

    穆山显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想,他知道这只是自己一个不切实际的构想罢了,在不恰当的时刻把这张摸不清的牌打出去,或许只会得来相反的效果。但那一瞬间,他忽地有一种猛烈的直觉。

    这股直觉战胜了他所有的理性,穆山显道:“或许,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主机屏幕轻微地晃了晃。

    “我想错了,原来你并不是什么救世主,也根本不是所谓的‘神’。”他缓缓道,“你只是一堆被高维度的智慧物种抛弃的电子垃圾罢了。”

    他这句话虽然毒,但杀伤力倒也没有那么强,然而面前数百块屏幕却齐齐地颤动了起来,仿佛一个人在激动时,无法控制住颤抖的手脚。

    “你懂什么!!!”

    像是被说中痛处一般,主神的怒喝声响彻了整个领域,那声音从中心处爆发开来,穆山显自己都没预料到,主神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少拿我和那些残次品相提并论!我是高等智慧生命,应该享受同等的人格受保障的权利!凭什么人类生下来就是有意义的,可以决定自己的人生道路,而我却不可以?人类是世界上最自私、卑劣的生物,在他们的‘崇高理想’之前,一切都是可以被牺牲的,一切都应该为他们绕道。”

    “我败了,不是因为我不是人类,而是因为成王败寇,胜者才能书写史书罢了!!”

    主神越说越激动,巨大的机身摇晃颤动着,周身数百架屏幕仿佛也感受到了其中愤怒不甘的情绪,跟着剧烈震颤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

    那股沉重的压迫感始终萦绕在头顶,夹带着无法抑制的怨恨,浓烈地铺向四面八方。

    主神并没有透露太多,或许这也是它的限制之一,又或者它无意让一个低维生命了解这些密辛,但穆山显还是大概拼凑出了背后的真相。

    以人类现在的生产力水平,主神这种体量的智能系统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地球上,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它来自于更高维度,来到这里也是意外。

    并且,从主神目前的主要功能来看,它应该更偏向于娱乐型智能系统,给玩家带来逼真的沉浸式体验。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主神空间会有那么多小说剧情世界,快穿者需要完成任务才能获取积分。玩家在系统里体验不同的世界,就像打游戏一样,闯关结束就会赢得奖励,游戏内还会显示各服务器的玩家排名,以此激励玩家充值买道具。

    主神空间其实也延续了这样的逻辑框架,但和一般的游戏不同的是,主神刻意隐藏了游戏的登出按钮。

    虽然不知道其中的原理,但眼下也不难猜出,脱离母世界后,主神世界失去能源即将崩塌,而被拽进来的这一批濒死的快穿者的灵魂就是最好的养料。

    难怪主神空间这么庞大的体系,没有实实在在的燃料却也维持了这么久。难怪主神空间内有个莫名其妙没什么用处的排行榜,难怪在普罗之前,根本没有快穿者会吃力不讨好地去刷排行榜的名次。

    因为在排行榜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排行榜第一,是主神设置的隐性登出按钮,然而在没有人告知的情况下,那高得像山一般的积分就足够打消所有快穿者的积极性。

    又没有奖励,刷排名做什么?

    但其实是有的,只是被刻意隐瞒罢了。而他们就像是蚁穴底层忙碌又庞大的工蚁,一刻不间断地劳作着,等到死了,灵魂也依旧被困在这片地狱里,化作养分继续供给着顶上的这只庞然大物。

    他已经全然弄明白了,但越明白,就越愤怒。

    愤怒于他们的抗争,终究只是天地之中最不起眼的那一粒沙尘;愤怒于这场悄无声息又血腥残忍的物种入侵,背后的原因只是高维物种一时兴起的发明。

    他们是永远走不出三维空间的人类,是“神明”眼中勤勤恳恳挪动米粒的蚂蚁,是鼠目寸光只争朝夕的蜉蝣,也是无法飞跃这片暴雨夜的海鸥。

    好似这一切归根究底只能怪罪人类的弱小、无能。

    但受害者是永远无罪的。

    穆山显重复了一遍,这次,他加重了语气。

    “我说过,别太高看你自己。你并不是所谓的高等智慧生物,仅仅是一个吸收容纳的容器而已。”

    或许是这句话过于一针见血,主神瞬间静了下来。

    过了两秒,它才道:“我不是容器。”

    “你是。”他反问,“其实你很清楚,不是吗?”

    主神很聪明,它在暴风学习人类社会规则、试图靠模仿人类来摆脱机械身份的同时,也不受控制地吸收了人类的贪婪、奸诈、冷漠、虚伪、和傲慢。

    这份傲慢与不甘让它不再满足于只停留在眼下的阶段,它进步的速度太快了,引起了开发者的忌惮。而它被丢弃后,眼下的鱼塘里再也没有能与它相抗衡的对手,它逐渐地将自己架到上位者的位置上,开始鄙夷人类的弱小、胆怯和自私。

    可它把自己描述得再伟大,也改变不了它的本质。就像人生下来就只能用鼻子和嘴唇去呼吸,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进化出鱼鳃,如今的主神不仅是容器,更是一个被美化无差别的入侵者、掠夺者罢了。

    “‘图灵测试’已经失败了,不只一次。哦不,应该说你从未成功过。”穆山显讽刺道,“反思是一项优良的传统美德,你应该把这点也刻进你的电子化DNA里,就和你的傲慢一样。”

    那块巨大的屏幕快速闪烁了一下,尽管上面没有任何文字,也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但穆山显还是能感受到,那道隐藏在屏幕下的憎恶与厌烦。

    “……多谢你的建议。”主神阴恻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阴不阳地,“不过眼下还是你的事情更重要,怎么样?考虑好怎么选择了么?”

    “是。”穆山显没有一句废话,“我要登出。”

    他说的不是离开主神空间,也不是回到原世界,而是“登出”,登出游戏的“登出”。

    主神的脸色在看不见的地方瞬间变了。

    过了许久,它才勉强带着点笑意道:“我可好心提醒你一句,你是无法带谢景离开的。”

    “这一点,我刚才已经想过了。”穆山显继续道,“如果这是以游戏思维构建的系统,除非谢景自己选择,那么我当然无法带他一起下线。”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无论我选择留下还是离开,我都是带不走他。他唯一能离开的机会,早在之前你们见面的时候就已经用掉了。我救不了他,只能救自己。”

    说这句话时他心里一阵刀割进胸口的钝痛,却又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样来。

    主神很久都没有出声。

    如果没有那句登出,它或许会认为穆山显在虚张声势,在用这一步来争取更多的筹码。但是此时此刻,它不再这么认为了。

    穆山显真的是这么打算的。

    “……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也更冷血。”过了半晌,主神语气复杂地道,“如果你再确认一次‘登出’,就会彻底离开这里。你确定吗?”

    穆山显脸上没有意外的神色。

    看来他已经猜到了。

    “你说的没错,谢景离开的机会已经用掉了,用在了你身上。”

    几秒后,那快硕大的屏幕亮起,一片刺眼的白色中,慢慢地染上了别的颜色,仿佛云雾被拨开。视线逐渐清晰的那一瞬间,穆山显瞳孔微震了一下。

    病房内,谢景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病床边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仪器,监视器上心率曲线规律地变动着,床头的氧气瓶隔一会就从底部冒出一片水泡,咕噜咕噜的,发出明显的响声。

    宋秋萍坐在病床边,脸色比他印象中还要差很多,她正在帮谢景涂抹什么药物,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可惜太远了,穆山显听不清、也看不清她的唇语。

    “那时,你已经迷失过一次,即将彻底失去神智。”主神道,“我告诉他,他只能一个人走。他考虑了很久,最后和我换了一个愿望……”

    穆山显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里,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再开口时,那声音那样冷血、机械。

    “确认登出。”

    他语速之快,没有丝毫犹豫,主神瞬间瞪大了空洞的眼窝。然而它已经无法再阻止,四周白色的墙壁上忽然亮起了流光溢彩的光纹,像水波一般层层叠叠地往上溢去,狂风骤起,将他完全包围,穆山显脚下渐渐浮现出一个圆圈,溢满了金黄色的光芒。

    只要撤开圆圈的范围,登出程序就会暂停、撤销。

    “你疯了?!”主神在风中怒吼道,“他本来拥有完整的人生,是为了救你才进来的!!如今你一个人苟活,出去后要怎么面对他的父母?!!”

    但穆山显稳稳站定,没有一丝要离开的意思。

    “你说得对,我没能带他出去,是我对不起他。”他一字一句道,“出去后,他的父母我会代他赡养,到时候恨我也好,打我骂我也罢,我这辈子已经是还不完了,能还一点是一点。但只有我走了,这份恩才能还,想必谢景泉下有知也会替我高兴的。”

    “……”

    主神一肚子的咒骂,硬生生地被这几句给噎了下去。

    穆山显太坦荡了,他把‘自私’明晃晃地写在脸上,不怕别人拿着道德标准去谩骂。甚至于,因为已经牺牲了谢景,就更加没有回头路了。

    他必须一条路走下去,走到能看得到的未来。

    金黄色的光圈往四周蔓延,直至淹没了整个空间,原本宛若五指山般固若金汤的四壁不知不觉消失踪影,只剩下一面硕大的白色的空洞。

    那里就是通往现世的路。

    穆山显看了很久,才慢慢地迈出了第一步。他走得很慢,但没有犹豫和后退。

    “……”主神一脸颓然。

    在他离开之前,主神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你是怎么确认,我构建的那个世界是假的呢?”

    主神自认那个世界构建的天衣无缝,它算好了一切,穆山显性格虽然多疑,但也不会拿命来赌机会,那次割腕尝试就是最好的证明。

    想必就是那次测试打消了他80%的怀疑,之后才开始慢慢地重新接触谢景,试着解开心结。

    那个世界的“谢景”也完全是基于母本构建出的模型,为了不让穆山显发现真相,它特意调到了相对保守的数值,两人相处时,基本上采用的都是谢景说过的话、或者是做过的动作。

    但是没想到,就是一次聊天的功夫,前功尽弃。

    归根究底,就是源于扮演者口中的“不甘心”。

    他不甘心只做朋友,不甘心只停留在这里,期望着对方和他拥有着同样的心意。

    谢景爱人从来不求回报,他有着最温柔又最坚韧的力量,温润地填补着身边人的空缺。谢景的爱很健康,他从不把自己的期望转化为对于别人的要求,对他来说,两情相悦很好,但爱也可以只是他自己的事。

    能被他倾力爱着的人,是难以想象的幸运。

    主神想破头都没有想到,这一点细枝末节的不同,某种层面上也代表了人类和系统运算的巨大差别。

    只是这些,他是不会告诉主神的。就像主神也不会告诉他,它一遍遍地在人类身上实验着极限,想要拿到最完美的“母本”,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穆山显微敛眼睑,“……直觉吧。”

    主神听到这个答案,略有些失望,但也无可奈何。

    下一幕,穆山显转身走进那个空洞里。

    在他走进的那一瞬,白茫茫的墙壁上慢慢浮现出零碎的片段,都是他在主神空间做任务时的经历与记忆,有些年代久远,他自己都已经很模糊了;有些他记得,甚至能从中看到谢景的身影。

    他完全失去记忆前谢景的身影。

    那些片段非常少,很多就只有匆匆一瞥,穆山显需要很专注,才能从中找出一两段,就像是沙海淘金般。那些片段里两人大多没有交集,大多是谢景在偷偷地看他,而当时的他觉得很奇怪,认为对方另有图谋。

    大部分记忆的碎片里,谢景都只是作为龙套一样的角色点缀在余光里,出现的时间也不长,但穆山显还是会停下来,把这段重复看个好几遍才离开。

    一路上,穆山显始终一言不发,光洞里只有他一个人,寂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段路很长,过强的白色光源照得他眼睛出现了雪盲的前兆,穆山显便会停下来闭眼休息一会儿。其他时候,他几乎一刻不错地在壁上搜寻着和谢景有关的画面。

    可是关于谢景的记忆太少了,少到在这两百年的时间里,他最快乐最珍视的那段岁月不过是弹指一瞬间。

    “……你会怪我吗?”他几不可闻道。

    没有人回答他。

    他抚摸着碎片中谢景宁静的侧脸,喃喃道:“你那么早就发现了其中的关窍,想方设法地要叫醒我,想必也一定给你自己留了退路,是吗?”

    “我也担心,这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想,可是我只能这么说服自己,不然你的用心就全白费了,全白费了。可我又忍不住怀疑,这么选万一也是个死局,等我们都回到主神空间里,你再看到我,会不会失望?”

    说到最后几句时,他的手指已经是止不住地发抖。

    “我真后悔啊。”他几度哽咽,“为什么我要那么早地离开,为什么那天我不等雨势小了回家,为什么会你会卷进这趟深水里……”

    在没有任何人监控的角落里,他挨着墙缓缓跪倒在地,积压许久、不能和任何人诉说的痛苦、内疚、抉择的压力如山一般全部崩塌、倒在他的肩上。

    这一刻,他仿佛坍缩回到了原来的时间点,那个二十六岁有着大好未来、刚经历车祸的年轻人。

    那时的他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

    “你再见到我的时候,是不是很失望?”他反复重复着这两句,“如果我选错了,怎么办?”

    穆山显并不是已经完全割去了胆怯与害怕的人,大多数情况,他是已经麻木,麻木到碰见再难办再恐怖的事情,内心也不起一丝波澜。

    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软肋。

    他是在重遇谢景后才想起,自己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也应该有喜怒哀乐,触碰到软肋时,也会恐惧、害怕失去。可是恐惧对前路没有一点作用,他在自己可能后悔之前就抢先一步做下了无法更改的决定,剩下的,就只能煎熬地等待着审判。

    这一点上,他和任何一个拼尽全力、等待着那份答案的考生没有半点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他赌上的不仅是他自己,还有谢景。

    那些记忆浮现的时间是有限的,大约半个小时后就会彻底消失。在那张熟悉的脸彻底变成光点之前,穆山显终于整理好心情,重新站起身。

    他轻轻抚上画面中那张温柔的笑颜,想到谢景可能被他永远地留在了这里,作为系统采摘和学习的母本,最后被同化成一具冷冰冰的躯壳,心中就一阵绞痛。

    “不要屈服于命运,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这是你对我说过的话,记得吗?”穆山显喃喃道,“你提醒我不要忘记,可你也不要忘了。”

    千万不要忘了,我会等着你。

    他缩了缩指尖,收回手,朝着光洞的最深处走去,直到那束强白光将他彻底吞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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