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蕴幼时在宁寿堂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春日的午后她在庭院前放纸鸢,季老太太坐在廊下神情慈爱地瞧着;夏日里的傍晚,她与季老太太坐在桂花树下纳凉,仰头望着树叶缝隙里的那一点一点的青天;秋日里与仆妇们采摘桂花,待晒干了做桂花糕吃;冬日里则是伏在疏窗前瞧着屋檐下的雪。
再后来她的亲弟弟茂郎出生,季怀与张氏更不关心她了,一心一意地扑在茂郎身上,为此夫妇二人的温存过一段时间。
冬去春来,年复一年,直到茂郎去世,季蕴考入江宁府的崇正书院,才离开季宅。
此时宁寿堂正堂内。
张氏轻轻地安抚着季蕴,她低声说道:“母亲同你大伯母去安排府中丧礼的相关事宜,你且在此处平复一下情绪罢。”
“好,母亲去罢。”季蕴挤出一丝笑来,颔首道。
张氏走后,屋内只剩下了家中同辈的姐妹季梧与季棉,她们是同胞姐妹,是季氏的长房嫡女。
季氏这辈共有四位子女,长房长子季榛、长女季梧与次女季棉皆乃于氏所出,季榛于永延十年登科进士,被外放至庐州府任职了,季梧已于两年前成婚,匹配的是余中曹氏郎君,季棉则待字闺中;二房季蕴与季茂乃张氏所出,可惜季茂八岁时染病去世了,现下仅有季蕴一女。
季梧从圈椅起身走至季蕴的身旁,她虽难过,但很快就平复了情绪。
“蕴娘,不要太难过了,人都是要去的,生或死都不是世人所能决定的,祖母她去了另外一个地方肯定比在家中愉快顺遂。”她安慰道,声音如涓涓流水般。
“多谢二姐姐。”季蕴将泪水拭去,勉强地笑道。
“要我说啊,要真难过,怎会三年都舍不得回来一次,三姐姐,祖母生前可是时常念叨你呢。”坐在正对面的季棉将茶杯放置桌几上,娇憨的面容却是满满的讥讽的神情。
季棉梳着团髻,以红头须固之,她内穿秋香色的抹胸,搭配白色的窄袖短衫,外穿浅绿色的短袖褙子,下身则是朱色的百迭裙,另有一股灵动的气韵。
“棉娘,你住口。”季梧蹙眉,出声呵斥道。
季棉瞥了一眼季梧,神态天真地笑道:“二姐姐做甚?难道妹妹说的有何不对吗?”
“棉娘说得对,是我的错,离家三年未能在祖母膝前尽孝。”季蕴敛眸,苦涩地笑道。
“三姐姐装什么呢?”季蕴闻言嗤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说道,“可怜祖母一个老人家独守空院,死前还不忘记挂着你。”
“棉娘,你住口,越说越不得体了!”季梧神情严厉地瞪着她。
“二姐姐除了让我住口还会说什么。”季棉不甘示弱地瞪着季梧,出言讽刺道,“瞧你这般维护三姐姐的模样,晓得的你与三姐姐是堂姐妹,不晓得的还以为你们是亲生姐妹呢。”
“看来母亲在家是把你惯坏了!”季梧气得扬起手,可当她看着季棉面带嘲讽的神情,却迟迟下不去手。
季蕴眼看着情势不对,忙起身拉住季梧,轻声安抚道:“二姐姐消消气,别无故为了我与棉娘起争执,伤了姐妹之间的感情。”
“用不着你假惺惺!”季棉勾起嘴角,斜睨了季蕴一眼,她慢慢地靠近季梧,嘲道,“怎么?二姐姐又要教训我了?那你打呀,我可不怕你,总不过是一顿打罢了,到了父亲母亲面前我自有我的道理。”
“你……”季梧颤抖着身体,气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季棉不屑地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宁寿堂。
“蕴娘,让你瞧笑话了。”季梧坐了下来,苦涩地解释道,“棉娘性格倔强,最是不听人言,她其实心不坏,今日之事你千万不要同她计较。”
说起季蕴与季棉的恩怨,还要从上一辈的恩怨说起。
本朝民风开放,对于女子也不像前朝那般约束,皆以生女为荣。
张氏出身不高,刚嫁至季家时就被主母于氏为难。
于氏出身好,瞧不上张氏是从小门小户里头出来的,遂时常鄙夷张氏,张氏脾性刚烈,哪里受得了这种腌臜气,也没有忍着,最终闹到了季老太太的面前,于氏则被好一通责骂,正巧当时两人皆怀有身孕,便是季蕴与季棉。
张氏因动了气难产,挣扎一天一夜还未生下孩子,为此于氏坐立难安,生怕季老太太怪罪她,也不小心动了胎气。
一时之间,季宅中人心惶惶,忙得是人仰马翻,所幸最后两人都平平安安地诞下了孩子。
季老太太去看望虚弱的张氏,见季蕴瘦弱得像小猫一样,遂偏疼季蕴一些,而于氏对于季老太太的偏心,便渐渐心怀怨怼。
因于氏的怨恨,季棉从小就与季蕴不对付,她身为长房的嫡女,受尽宠爱,脾气愈发骄纵,而季蕴虽有季老太太的宠爱,但季宅的奴才们都是惯会见风使舵的时常冷落季蕴,私下里季棉更是对季蕴肆意嘲讽,所幸季蕴还有季老太太的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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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老太太去世后,季宅廊下各处皆悬挂了白绸布,季惟安排小厮去扬州府李宅报丧,季愉闻此噩耗恸哭不已,一家人急忙带上家仆登舟前来,其余亲眷们接到讣告即赶至季宅吊唁。
大殓过后,众人跪在灵前恸哭,整座季宅仿佛都被沉重的悲伤所笼罩。
待哭了一阵,缓和了许多时季愉夫妇二人及其子李谨和匆匆地赶来,惹得一时又是伤心。
李谨和面如冠玉,身着素白色的襕衫,身姿如松板挺立,他眼眶微红地再见过季宅众人后,走到季蕴的面前,目光静静地看着她,轻声道:“三妹妹,许久不见了。”
季蕴闻言抬头,长长的睫毛挂满了泪珠,犹如出水芙蓉般清丽动人,她朝他作揖,神情淡淡地笑道:“子端表哥,许久不见。”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闻见季愉正唤李谨和,李谨和便道:“三妹妹,失陪。”
众人复跪在地,季蕴跪在其中,她的唇微抿,双眼已哭得红肿,她没有拭去,任泪水不停地往下淌。
季梧悄悄地看向季蕴,见她满脸泪痕,便握住了她的手以示安抚。
这一幕被跪在不远处的季棉看在眼里,她双眼通红地转过头,不甘心地双手攥紧了膝前的裙子。
待至下葬之日时,季氏家眷身披麻衣,将灵柩抬上柩车,前往郊外墓地。
一行人撒着冥币,浩浩汤汤地从季宅出发,经过镇上到达墓地后,墓地上早已掘好墓圹,抬下灵柩下葬立碑。
季蕴默然地跟随众人跪下,待跪礼毕,回到季宅将季老太太的牌位放置在祠堂内。
跪礼毕,季氏亲眷站起身来,家主季惟满脸沉痛地转过身,主母于氏紧跟其后,亲眷们纷纷离开。
季蕴是最后走的,她伸手在季老太太的墓碑上抚了抚,脸上一滴清泪滑落。
她悄然压下心底的酸涩与不舍,待转过身时,眼尾余光里却不小心瞥见了一道青色的身影,隐匿在树后,远远看去,像是一名男子,他的面容不甚分明,似是在静静地望着墓地的方向。
季蕴仔细地去瞧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季梧唤她的声音。
“三妹妹。”
“来了。”季蕴闻声忙收回了视线,随即应道。
丧礼毕,次日一众季氏族人则聚在了季宅祠堂内。
“家母现今已去,今日诏大家过来,是因家母离世前曾留下一份遗嘱,为求公允遂特请族中各位耆老做个见证。”季惟朝众人拱手一礼地道。
一位年长的耆老颔首,他站起身来接过遗嘱后,朗声宣读了起来:“吾入季氏已四十五载,为季氏育有两子一女,吾知晓命不久矣,遂留一份遗嘱予之,皆乃吾私产,与季氏无瓜葛;其一城郊庄子薄田几亩赠予吾长孙,其二崇州城桃坞巷盐铺赠予长孙女,其三……”
耆老读毕,连平日不得季老太太欢喜的季棉都得了几个铺子,唯独季蕴什么都没有,一时之间有些哗然。
正巧季棉跪在季蕴的身侧,她转过头,捂嘴笑道:“三姐姐,祖母不是一向最疼爱你吗,怎么如今一个铺子都未曾留给你呢?”
说罢,季棉斜睨着她,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与讽刺。
“四妹妹,我自幼在祖母跟前长大,她老人家的恩情我已经十分感激。”季蕴未看季棉一眼,对于季棉的冷嘲热讽,她淡淡地笑道。
“事已至此了,三姐姐还在装呢。”季棉见季蕴毫无波澜的模样,冷哼一声,凑过来小声地说道,“我就不信你没有私心,你一向在祖母面前装着可爱乖巧,其实私底下不知道是何面目呢。”
“棉娘,须知谨言慎行。”季蕴倏然转过头,脸色沉了下来,冷声道,“至于祖母疼不疼爱我,也不是这几个铺子能决定的。”
“你就嘴硬罢。”季棉见季蕴拉下脸,便得逞地勾起嘴角。
张氏扯过季怀的衣袖,神情不满地嘀咕道:“家姑心可真黑啊,其余几个小辈都得了,就连外家李子端都得了,就咱们蕴娘,什么都没有,嘴上说着如何如何疼爱咱们蕴娘,都头来连个屁都没有。”
“你这蠢妇,低声些。”季怀闻言瞪了张氏一眼,将她的手拂去,低声呵道,“母亲可是你能妄议的?”
“我又没说错。”张氏撇撇嘴,她转过头却看见于氏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顿时气结,忿忿地道,“你瞧她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不就几个铺子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哼,几个铺子,咱们蕴娘连几个铺子都没有,人家得了铺子就是了不起。”季怀道。
“你是哪头的?”张氏闻言狠狠地瞪着季怀,气得忍不住伸手掐了掐他的手臂。
季怀小声地痛呼一声,神色悻悻地道:“自然是你那头的。”
“你清楚就好。”张氏白了季怀一眼。
这时,就在众人皆以为已经宣读完毕时,季老太太的身边的王媪却突然踏入了祠堂内,她是季老太太的陪嫁女使,她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季家。
对于王媪的出现,季惟有些始料未及,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的意外,但他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便连忙将她迎上前,笑问道:“王媪,您怎么来了?”
“家主,老太太的遗嘱可是宣布完了?”王媪可不敢拖大,笑着询问道。
季惟闻言心下生疑,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那好,老奴这边还有一份遗嘱要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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