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屋外雨声淅沥,而书铺内一对男女沉默着对视着。
青袍男子见眼前的年轻娘子面容如画,峨眉敛黛,眉心处贴着珍珠花钿,她一双犹如秋水般澄澈的眼眸正望着自己。
她头戴莲花冠以圆头簪固之,红头须与缠花点缀在乌发间,身穿月白色对交短衫,下身则是石蜜色的百迭裙,腰间束着月白色的酢浆草结,犹如在幽夜绽放的兰花。
季蕴双目怔怔地望着青袍男子,像是还未回过神似的。
青袍男子很快就收回了视线,他敛眸,轻声地询问:“娘子可是要买书?”
季蕴登地回过神来,神情有些错愕地凝视着面前的青袍男子。
他宽肩窄腰,虽身着一件微旧的圆领青袍,但他眉目清朗,鼻梁高挺,鼻梁骨左侧还生有一颗黑痣,唇色殷红,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温润的气质。
她心下震惊不已,她未想到竟然能够在这偏僻的书铺内遇见曹家三郎曹溪川。
但见曹殊淡漠疏离的神情,似是不识的模样,季蕴顿时有些诧异。
她问:“曹哥哥,你,不认得我了吗?”
说罢,她上前一步,想让他瞧得真切些。
曹殊闻言悄悄抬眸,他轻声道:“自然认得。”
“既然认得,你为何状作不认得我的模样?”季蕴将书放在柜台上,神情不解地询问道。
曹殊摇摇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语气疏离地问:“娘子你怎会在此处?”
“我方才去书院见吴老先生,待离去时不想天下起了雨,正巧见此处有一家书铺,遂来借伞。”季蕴乃笑道,“那你呢,你又怎会在此处?”
“我正是这家书铺的掌柜。”曹殊眼神晦暗地垂头道。
说罢他转过身从柜台里拿出一把油纸伞递给了季蕴。
“原是如此,多谢。”季蕴面上犹豫地接过,她心下疑惑,笑道,“我过几日再将伞送还给你。”
“无碍。”曹殊漆黑的双眸看向她,淡淡地笑道。
“曹哥哥,你……”季蕴欲言又止地看着曹殊。
自她去江宁,便与他三年未见了,他虽还是记忆中一副温和的模样,但他如今竟颓唐落魄,眼底的矜傲已消失殆尽,整个人变得十分清瘦,让人心生怜惜。
她心中一动,骤然记起昨日季梧同她说曹氏没落的事,所以她现下能在此处遇见他。
“娘子,外头雨似乎小了许多,趁现下赶紧离开罢,稍后雨势大了就不方便走了。”曹殊转头看向书铺外,苍白的脸色浮现一丝无力的笑容。
季蕴知晓此时不是寒暄的时候,更何况曹殊一句不提过往,她又何必自讨没趣,戳人家的痛楚。
“好,那我就先走了。”她颔首地道,付过书籍的钱后,她转身走至书铺门口撑开油纸伞。
她微微蹙眉,回头却刚好与曹殊对视上,对方长身玉立,漆黑的双眸晦暗,波澜不惊,像是幽深的潭水。
季蕴匆匆回头,不知为何心中慌乱又紧张,她撑着伞踏进了雨幕中。
回季宅的船上,雨水落在了舱顶上,发出‘啪啪’的清脆的响声,船夫穿着蓑衣正在雨中划动着船桨。
一阵清风掀起竹帘,吹进了舱内,夹杂着冰冷的雨丝,窗外河水中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季蕴若有所思地撑着脑袋,不知不觉地陷入了过去的回忆中。
余中曹氏乃崇州最古老的家族,族支众多,盘根错节,相传始祖习得制作药斑布的手艺,家族崛起后立下祖训凡曹氏子孙皆须学习药斑布,因家族昌盛,除了本家临水堂居住在曹氏祖宅,其他族支则是分布在崇州其他等地。
曹家与季家是世交,因祖辈的交情,来往频繁,遂两家的小辈从小就相识,而曹家三郎与季家长女季梧定了亲后,时常到季宅做客,一来二去的季蕴便慢慢地与曹殊熟悉了起来。
曹殊,字溪川,出身于崇州余中曹氏本家嫡系,他相貌儒雅,才思清丽,为人谦和有礼,是崇州城中人人夸赞的郎君。
他作为曹氏的继承人,自幼学习曹氏传承至今的药斑布手艺,且此方面他天赋极高,描绘画样丰富精致,在朴素典雅的靛蓝色的布匹上映衬得仿佛栩栩如生。
季蕴幼时不受父母喜爱,所幸家中祖母季老太太十分疼爱她。
她性格沉默,被季棉欺负了也不吭声,常常暗中吃了哑巴亏。
但季梧并没有因为季棉是她的亲妹妹,而偏袒季棉,季蕴便待季梧更亲近些,时常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季梧的身后。
有一次,曹殊来至季宅做客,季梧害羞着不敢去前厅,特寻了季蕴邀她一同前去。
“二姐姐,曹三郎长什么样子?”季蕴神情好奇地拉着季梧的袖子,小声地询问道,“好看吗?”
季梧闻言想了想,不由得脸颊微红,神情略微羞涩地答道:“我曾躲在屏风后偷偷瞧过他,他生得十分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郎君了。”
季蕴心底不由得暗暗期待起来,她想看看季梧口中最好看的郎君究竟长什么样。
两人经过游廊,欢声笑语地朝着前厅走去。
很快便至前厅处,季蕴跟在了季梧的身后,低头向着长辈行礼。
季惟坐于正堂,指着站在不远处的季梧向曹殊笑着介绍道:“三郎,这便是小女梧娘,家中排行第二。”
曹殊颔首,他看向季梧时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略微颔首道:“二妹妹好。”
“见过曹哥哥。”季梧白皙的脸颊登时生出了胭脂粉,面露羞赧,声音轻柔地道。
季蕴躲在季梧的身后,不敢抬头也不敢吭声,她听季梧柔着嗓音的话语,想必这位曹三郎生得跟神仙一样好看。
思及此处,季蕴心中开始偷偷羡慕起季梧来,季梧待人温和,相貌温婉,又是大伯父的女儿,以后嫁的夫君都是崇州城最好的郎君。
不像她,虽是二房嫡女,但父母心中只有茂郎,根本不在乎她。
“不知这位妹妹是?”
就在季蕴心中悄悄泛着苦水时,曹殊清润的嗓音在厅内响起,犹如早春的溪涧打在她的心间。
季蕴没想到曹殊会忽然提及到她,她的脸蓦地烧得通红,脸颊发烫。
季惟微怔,他瞥了一眼站在季梧身后的季蕴,见她垂着头不讲话,行为举止畏缩不前,跟他那个懦弱无能的弟弟季怀如出一辙。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之意,语气冷淡地说道:“她是蕴娘,是二房的女儿。”
“是哪个蕴?”曹殊眉目含笑地问。
季蕴面红耳赤,低垂着眼睑,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曹哥哥,是蕴含的蕴。”季梧见此,便善意地为季蕴解围道。
“梧娘!”于氏立马瞪了季梧一眼,嗔道。
季梧扫了一眼坐在前方的于氏,心中微微叹了一声气,想母亲当真刻薄,因与婶母张氏积怨已久,便冷落着季蕴。
“蕴字,意为包含,宽和含蓄,好名字。”曹殊闻言抿起一丝浅笑,夸赞道。
对于曹殊的夸赞,于氏假笑几声,她冷冷地看向季蕴,笑着训斥道:“蕴娘,还不快拜见曹家哥哥,如此不知礼数,你母亲素日是怎么教导你的?”
季宅众人皆知张氏不喜季蕴,眼中只有季茂,哪里还有空管季蕴,现下于氏当着外人的面如此说,便是要当众给季蕴难堪。
季蕴脸色微白,她的脸火辣辣的,方才的羞涩已渐渐变成了窘迫,她连忙向曹殊行礼,声若蚊蝇地道:“曹哥哥好。”
说罢,季蕴悄悄地抬头,便见坐在圈椅中的曹家郎君,他面容俊秀,瞧着年岁不大却从容自若,身形瘦削如竹,身着一件青色的襕衫,浑身上下带着一股沉稳内敛的气质。
她双目呆怔地望着曹殊,心中暗想这曹家三郎果真长得跟话本中的神仙一样好看。
“妹妹好。”曹殊面上凝重,他不知季蕴家中排行第几,但瞧方才季惟夫妇淡漠的模样,又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便知她在家中不受宠。
“蕴娘,蕴娘。”季梧发觉季蕴一副看傻了模样,拿起帕子捂嘴偷笑道。
季蕴顿时回过神,想起方才自己直直地盯着曹殊,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便匆忙地收回视线。
曹殊漆黑的眼眸中泛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意,他摇头道:“不妨事。”
这时,季惟见天色不早,即将到用午膳的时辰了,便笑着邀请道:“三郎,如若不嫌弃,便留在伯父家中用完午膳再回去罢。”
曹殊当然不会拒绝,他站起身来,朝着季惟一辑道:“伯父盛情,三郎荣幸之至。”
说罢,宅子内忙碌了起来,一群人簇拥着曹殊走出了前厅,朝着大房的膳厅走去。
而季蕴则独自一人留在了原地,因季蕴是二房的,没有人会冒着惹怒主母的风险,去触她的霉头。
季梧本想拉着季蕴一块儿走的,但被于氏眼尖地发现了,她脸色阴沉地朝身旁的钱媪婆使了使眼色。
钱媪婆立即心领神会,她走过去神情谄媚地对季梧说道:“二娘子,主母喊您呢。”
季梧被支走了,钱媪婆转头笑眯眯地看向站在原地的季蕴,语气阴阳怪气的,道:“三娘子,主母和二娘子还有事,奴婢送你回宁寿堂。”
季蕴怎会不知这是于氏不想她出现在筵席上,她挤出一丝无所谓的笑来,摇摇头道:“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了,不麻烦钱媪了。”
说罢,她提着裙子走出了前厅。
钱媪婆望着季蕴离去的身影,嫌恶地撇了撇嘴后离开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