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 ☪ 191
◎那人竟一直都在◎
那时在杨臻看来, 苏炼面上困惑也不像是假的。可是后来,他又好似想到了什么,流转了几分了然之色。
然后苏炼面颊上就流淌了一抹愤怒。
想起苏炼当时的表情变化,贤妃也不觉轻轻皱眉:“后来他好似想到了什么, 却并没有告诉我。”
林滢心忖如若寻到机会, 自己也去寻苏炼问一问。
然后林滢就想到一事, 不觉问道:“所以娘娘是从苏司主那里讨来这截手臂?”
贤妃轻轻点了点头。
那么林滢心下另一个困惑也得到了解释。
彼时苏炼在锦城, 说不久之前, 两人便可再相见。那时候林滢听了, 已经觉得有些奇怪。
所谓说者有心, 听着有意。
林滢可不信有什么未卜先知之能。
如今想来,原来如此。
贤妃讨了那枚残肢,那么苏炼自然会知晓宫中会有邪祟之事发生。再然后, 只要稍稍运作, 就能使林滢这位女仵作顺利入京。
毕竟男子入宫多有不便,今日随林滢入宫的是卫馥而不是常年跟在林滢身边的卫小郎。
之前林滢还为苏炼的未卜先知惊疑不定, 如今此事也有了一个答案。
林滢也想起自己怀中那枚祈缘签,上面还有苏炼名字。
林滢略松了一口气时, 一旁贤妃却爆了个大料:“其实就在这玉棠宫,就是我如今所居宫室, 正是温姐姐当年失踪的地方。”
林滢一惊,她已经听过一些温妍的传闻, 可那些传闻里, 却并没有温妍其实实在皇宫里失踪的这一说。
可能有些事情,只要有人愿意, 那么旁人便不会听说, 更不能知晓。
贤妃缓缓说道:“从前玉妃虽死在这处, 可后来经过修缮,仍有宫妃居于此处。八年前,温姐姐来拜访居于这玉棠宫里的云嫔。这两人皆善于调制香料,因此引为至交。温姐姐在宫里有一位姑母,这位温太妃是先皇妃子,深宫寂寞,故而时常招侄女入宫陪伴。”
“温姐姐入宫见过姑母,便常来云嫔的玉棠宫里坐一坐。”
“那一天,也如往常一样,两人相谈甚欢。云嫔中途去取香,可回来时候,温姐姐就已经不见了。茶水犹自温热,几上还有咬了一口的糕饼。可来拜访的佳人,却是已经消失无踪。”
“云嫔以为做客的温妍有急事走了。可后来才知晓,温姐姐并未出宫。”
“温太妃急了,那时还对云嫔动了私刑,可也没审出个所以然来。她将温姐姐视为女儿一般,膝下也无子女,不过半年就郁郁而终。云嫔伤愈后自尽,后来这玉棠宫就成为了冷宫,空荡荡的也没什么活人气。”
“直到,我搬来了这里。”
贤妃当然是特意搬来这里的。她入宫也自然会争该有的待遇,却不至于如此轻狂,于冰天雪地里求移宫。
贤妃要搬来这儿,当然跟争宠没什么关系。
她虽只入宫半年,不过却是颇有手段。宫里人虽怕事,却也仍让贤妃将这些个隐秘之事都给挖出来。
贤妃探出了口供,翻阅了玉棠宫的记录,甚至将前朝的《明宫工注》给翻出来。
于是她联想到了当初玉妃母子的死,猜测玉棠宫底下另有密道。
而当年温妍很有可能是被人掳入密道之中,于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于是贤妃设法搬来此处,同时她还想要搜宫,那么这件事情必须要有一个由头,也免得旁人怀疑。
所以,她跟卫馥一同设计,共创了一个诡案,将宫里面闹得人心惶惶。
当然在此之后,玉棠宫也确实顺了贤妃心意,这样好好搜了一遍。
然而却并没有搜获。
林滢听完,不由得目光涟涟。当她从贤妃口中听得这些故事前情,心内就油然而生一缕猜测。
温妍容光绝世,说是绝代佳人亦不为过。
可一个女子过分的美丽有时候非但不是一种运气,反而是一种灾祸。
她会惹来一些男人的觊觎,对她的美貌生出了非分之想,甚至对她这位美人儿诉诸暴力。
而皇宫中除了内侍,就只有一位真正的男人,甚至年幼皇子与嫔妃也并非居于一处。
若只如此,也还罢了。
这玉棠宫中,不是还有玉妃与十七皇子这桩公案?
当年先帝跟前,玉妃得宠,连带年幼十七皇子也受宠。若非先帝早薨,说不定十七皇子也会被扶起来。那么这帝位也落不到如今这位陛下头上。
林滢轻轻说道:“娘娘有没有怀疑过,这桩事跟宫中之人有关系。”
林滢言语里是暗示,而贤妃则轻轻回答:“未入宫前,我确实也是怀疑过,陛下。”
此言一出,在场三人都不免有些紧张。
林滢这样想过,贤妃怀疑过,林滢不信卫馥没有生出过这种想法。
当年温妍明明是消失于玉棠宫,可偏偏竟没人提及这一点。这也许是因为不想让皇宫的威严沾染上市井间的流言蜚语。
既然宫里面并不愿意这些流言蜚语传出去,那么谁都知晓旁人会有怎么样联想。
一个绝色佳人消失于后宫之中,便有有一些桃色猜想。也许当今陛下爱其美色,将她收为禁脔,从此绝不愿意旁人窥见呢?
这样子的可能,自然也是可以有。
贤妃将这样的话说出口,她手指搅着手帕,不免紧张得手心出汗。
为了探寻出温妍之死的真相,贤妃入宫后四处探访,遍查典籍,跟卫馥布局制造宫中阴灵作祟。
甚至,她还怀疑过当今天子。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寻出真相。
此刻她深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说道:“可是与陛下相处半年,我觉得也许他并非害死温姐姐的凶手。”
林滢好奇:“是因为陛下待你很好,是个善待女子的人吗?”
贤妃摇头:“不,是因为他待我不好。”
贤妃这样说,若宫里其他人听到,一定会很吃惊。
因为自从杨臻入宫,陛下一直对她很宠爱。
贤妃说要移宫,陛下也是允了。
高贵妃如此盛宠,却也暗暗为杨臻待遇而捻酸吃醋,私底下有许多酸话。高贵妃身边宫人也不过是劝她,说陛下身边之人是常换常新,也绝不至于花开百日红。
可贤妃却说陛下待她不好。
贤妃嗓音却是平静、和缓:“陛下是一个不愿意在女人身上花费太多时间的人。他不是不喜欢女人,只是却并不愿意对枕边人花心思。他入后宫只是为了舒服、愉悦,以此放松自己,用以忘却那些繁重的政务。陛下并不在意宫中妃嫔们的心思,亦更不在乎她们内心。他不是一个愿意将时间耗费在女子身上的人。”
这样的男人有很多,他们并不讨厌女人,可是却又不会真正将女人如何的放在心上。
就像杨臻的父亲,就是这样子的一个人。
高贵妃何等美色,且得宠多年。可因为高贵妃娘家生出一些事端,陛下当时就冷了她。直至贵妃摆足了柔婉的姿态,自行请罪,于是方才重新获宠。
男人总是更明白男人的喜好。杨臻入宫之前,就被父亲一番叮嘱,让她如何应对侍奉。
后贤妃入宫获宠,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一副心态。
还有些话贤妃没有讲,她觉得死去的温妍并不是个性烈的人。温妍容貌美丽,偏偏性情柔婉,为人并不刚强。
一个女子外在温婉,并不代表她们内里性子是一样。就好似温青缇,同样是温家女儿,温青缇却是外柔内刚,要坚韧得多。
哪怕陛下瞧中了温妍呢,以当今陛下的性子,大约也是会一纸诏书招她入宫。而温妍必定是不会拒绝,也定会承命。杨臻不知道温妍有情郎之事是真是假。可便算是真的,温妍也只不过是忧郁惆怅些,陛下未必能发现得了,甚至还觉得温妍的忧郁是一种美丽。
念及于此,贤妃嗓音里也添了几分肯定:“我相信此事并非是陛下所为。”
林滢闻言,轻轻点点头。
这一瞬间,林滢心底忽而浮起一个念头,她想贤妃平日里没什么不高兴,可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不过如今也不是想这些时候,林滢也飞快将这个念头压下去。
眼下当务之急,则是将注意力放在这桩案子上。
贤妃也轻轻皱眉:“我猜这玉棠宫下有一处密道,可始终也是寻觅不出。这房中四壁我都检查过,其中并无空壁夹层。我还在房内反复走动,数过步子,测过了距离。这房间内外距离并无差别,应当并没有什么暗层。”
“既无密室,所以我猜测玉棠宫下有着密道。加之当年玉妃母子之事,则更令我肯定这般猜测。”
不过她这个贤妃娘娘纵借玉棠宫闹鬼之事里外搜索一遍,却也并未从中发现什么端倪。
搜索无果,贤妃自然盼望能借林滢才智,发现这其中端倪。
林滢不觉若有所思,缓缓说道:“凡进行地下工事,则需先行掘土,接着便做支护防塌,然后再修葺支护或者衬砌,以此保证地下工事的稳定。”
贤妃点头:“我翻阅《明宫工注》,在前朝大兴二年与七年之间,陆陆续续有木材、青砖等材料送入明宫之中。而彼时明宫里并没有什么大型工事,这些材料很有可能就是修建这些秘密地道。”
贤妃甚至能推断出基本工艺:“工人掘土之后,以木板做支护防塌,接着就以青砖砌衬砌。这前朝烧砖的技艺已经是十分成熟,甚至帝王修墓也已经出现砖墓。这些技术用在修葺地下工事之上,自然也是事半功倍。”
林滢思路已经清晰起来:“若以砖石做砌衬,加类似糯米汁等粘合,那么这个地下工事就相当于一个砖石基础,这个基础就会显得沉重一些。那么密道所在之处,便是会出现一些细微的沉降——”
贤妃喃喃说道:“也就是说——”
林滢接口说道:“那么这一块的地面就会倾斜降低,是这屋中最低处。”
林滢向贤妃讨颗珠子,然后贤妃便将匣中一颗夜明珠这么取出来。
这明珠是陛下所赐,贤妃本欲挑个首饰样式,再让匠人将这颗明珠给镶嵌上去。
不到了到如今,这颗珠子当然也有了妙用。
地基的轻微沉降,人走上面并不大能察觉得到。
不过一颗珠子放在上面,这珠子滴溜溜滚动,便一路滚落而下。
直至这明珠落在了贤妃平日里休憩的拔步床边。
这拔步床占地宽阔,做工精致,床四周挂起了帷幕,内里除了休息床榻,还设有几、凳,就如一个小房间一般。
如此一来,这具床等闲也不能轻移。
林滢望向了贤妃,不觉问道:“
PanPan
却不知当年云嫔居住时,此处可是这般布置?这里是否也设了一处床榻?”
贤妃点点头,从书册里拿出一纸草图。
是她根据当年宫人的印象如此描绘,也将案发现场描画得十分准确。
林滢心里也称赞贤妃的手艺。
如此写实,只怕贤妃娘娘也做不得书画一道的大家了,不过却很具有实用性。
从贤妃描绘的现场图可看出,彼时云嫔的床榻也在同一处。
玉棠宫的主子换了一拨又一拨,房间里摆设也不尽相同,可这大致布局居然一直延续下来。
拔步床床底矮狭,并不足以从内里爬出个人来。
更何况如若床铺被弄乱,那云嫔一定是会发现。可云嫔那时并未发现什么异样,只以为温妍是不辞而别。
可若凶手入了地道,又怎能再整理外面被弄乱床榻?
林滢想了想,觉得还是实践出真知。
她讨了杯茶,然后这般泼出去。茶水落在了床底地面,惹得一片湿,却并无积水。
那些多余的水,好似顺着砖缝流走,并没有积在地面。
林滢心底已有定计了。
这拔步床宽阔,除了睡觉的塌,延展的平台还跟床的窗户形成一个可行走的小回廊。
林滢手掌摸索床榻回廊,竟让她拆开几片木片,形成一个可容人进出的洞口。
本来这拔步床按照榫卯结构,床平台回廊本不会这么容易被拆地板。
这似乎是动过手脚的。
如此林滢再摸索洞口下方的清砖,果然寻到一个暗处机关,如此打开。
贤妃虽早设想玉棠宫内有密道,没想到居然真发现。
三人纷纷下去,向下走几步,就到了一处斗室之中。
这里空气流畅,并无沉闷之感。
林滢忽而轻轻说道:“不对。”
她之所以觉得不对,乃是觉得此地太过于干净。联想到之前林滢爬上横梁查看风口,那梁上积灰,卫馥的绳索痕迹也还是清晰可见。
可这处斗室,却是十分干净。
林滢手指擦了一下几面,发觉几上可谓点尘不染,一点灰尘都没有。
此地必定时常有人打扫整理,所以方才这么干净整洁。甚至不久之前,还有人在这里逗留过。
那人竟一直都在。
此处离贤妃起居室极近,贤妃听林滢说完,不觉微微发毛,很有些不自在。
林滢想到一件更变态的事,她让卫馥出去,在贤妃的起居室里说几句话。
斗室中应该设有铜管通风,除了通风,还可传音。
卫馥说话声音也不大,可密道里的林滢跟贤妃都听得清清楚楚。
贤妃脸都绿了。
陛下来幸自己,就是在这起居室里。两人闹腾出的声音,有人在密道之中听得清清楚楚。
哪怕陛下不来,自己在房里说话,也是被人听个通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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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 ☪ 192
◎疯狂迷恋◎
贤妃晚上入眠, 有时会听到鼾声,以为是宫中鼠患未除尽,原来竟是有人睡在自己身侧。
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都被人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怎样的恶心?
贤妃甚至还想起了一些令自己毛骨悚然的小细节。
她的胭脂首饰有时候会出现一些小混乱, 似乎放乱了位置, 又或者有撒落痕迹。
难道有人居然大起胆子, 做出了这样的勾当?
那么除了自己被恶心到, 当年温妍是否就是被虏入这地道之中, 从此就再也没曾出现过。
那时宫中的人急匆匆搜索这位温家贵女, 可是谁也不知晓,这个失踪的贵女就在众人的足底之下。
倘若那时温妍尚自清醒,那又是怎样的绝望以及恐惧?
贤妃不觉咬着牙, 扯进了自己手掌里的手帕。
这斗室虽连通密道, 可是几人也不敢轻探。
三人匆匆从暗道之中掠出,贤妃自然有意召唤侍卫, 彻底搜查这密道。
可林滢却有不同看法。
打草惊蛇,那藏匿于密道之中的人必然是会受惊远遁。
如此一来, 这事情真相之恐怕就再不能寻。
而且只要小心收拾水渍,掩去来过痕迹, 那藏于地道中的人,是绝不会知晓有人来过。
就像那人潜入玉棠宫, 又不动声色退出去一样。
这藏于暗处的鬼魅, 是一定能被寻出来。
更何况,林滢心中另有一处线索, 可寻得一二端倪。
之前贤妃曾与她讲过, 说彼时玉棠宫住的是云嫔。那时温妍与云嫔交好, 所以才会来到玉棠宫。
后因温妍失踪,许是为了遮丑,又许是被报复,又或者当真是云嫔心灰意冷。于是云嫔自缢于玉棠宫中。
而杨臻是半年前来入宫获宠,接着才移居玉棠宫。
也就是说,便算出了玉妃与十七皇子死于此地的传闻,这玉棠宫一直是未曾空置,一直是有住人的。
明宫也不会轻易空置宫室,这宫里面哪里有那么多地方可封禁?再者后宫之中,又有哪一处没浸过人命?若因一些鬼神异说便要空置,只恐这宫里面已经没什么可居之处。
贤妃移居玉棠宫,便自然会有人事更迭,比如绿珠等几人,就是随贤妃一并入住玉棠宫。
也便是说,但凡玉棠宫易主,自然会带动玉棠宫的人事变动。
可是这个人,一直从八年前温妍的失踪留到现在。
只要翻阅玉棠宫人事记录,两相对比,就能寻出在玉棠宫里留有八年以上的老人。
林滢也确信,这样的人并不会很多。
只要锁定有限几个目标,加以留意观察,再加上密道已发现,寻出这个宫中幽灵想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贤妃也目光一亮,觉得此计大为可行。
很快玉棠宫的人事记录也翻查出结果。
这结果竟有些出人意料。
这八年间,玉棠宫先后住过云嫔、林贵人、舒昭仪,直至如今的贤妃杨臻。
玉棠宫人事变动频繁,宫娥内侍也多有变动。
这里面唯一一个一直留在玉棠宫的,乃是玉棠宫的粗使宫婢南姑。
这南姑今年三十有二,入宫已经是十八载。
再过三年,南姑就会被放出去。
她也算是玉棠宫老人了,自从太和七年入玉棠宫后,便一直没有挪过窝。
平日里南姑不过是整理花草,打理花园,行事十分低调。
贤妃算是个心细又记性好的人,然而此刻一想,竟发觉自己并不怎么记得她。
若说印象,自己游园时好似见过她。彼时那宫婢十分安顺,给贤妃留下一个老实听话的印象。可对方样子于她而言,却也已经模糊了。
她好似并不清楚对方生做何等模样。
此刻南姑正在花园里打理花草。
她容貌确实很普通,五官虽并没有什么缺陷,可也没什么出众之处。南姑就是那种并不引人注意的人,难怪贤妃对她并没有太多印象。
事实上宫里确实也并没有人留意她。
南姑人在宫中,也并没有什么朋友,更没有什么宫娥内侍跟她稍稍亲近。
她一贯都是独来独往,甚少与旁人往来。
一旁几个小宫娥说说笑笑,分着手帕里糕饼吃。她们又笑又闹,权当南姑不存在。
南姑取出剪子,咔擦修剪花枝。
那几个聊天的小宫娥里,有一个是贴身侍候贤妃的宫婢绿珠。她能近娘娘身边侍候,身份地位自然是不一样。
小姑娘自然也能说一点儿内幕消息。
“娘娘现在嫌她那拔步床闷气,夜里总是睡不安稳,决意将床拆了,再让内造府造一架新床。她睡眠浅,总嫌那床不舒服。”
新造一件拔步床自然花费不菲,不过如今贤妃正得宠,陛下也不会跟她计较。
再来贤妃既然是宠妃,何必那般贤良淑德?她自然合该轻狂些,让宫里面人看看,尤其是那位高贵妃。
玉棠宫里宫婢议论纷纷,言谈间倒是与有荣焉。自家主子得势,她们这些下人走出去也是扬眉吐气,难道还要烧冷灶?
未曾想这位贤妃娘娘满身的书卷气,从头到脚皆是斯文秀雅,行事居然是这般的张扬。
可能到底是大家女,在家娇养惯了,没受过什么委屈。
绿珠跟几个同龄宫婢磕牙聊天了一阵子,接着便离开。
昨夜有雪,今日初晴,太阳倒是不错,可天还十分干冷。
南姑抬头,一张面颊却透出了几分冷郁。
别人觉得贤妃故意争宠,跟高贵妃这个旧人互别苗头,可她却并不这么认为。
贤妃有那卫家女做帮手,在玉棠宫翻墙凿地,恨不得掘地三尺,之前还商量着在玉棠宫装神弄鬼。
而这一些,自然是南姑听来的!
玉棠宫陆陆续续换了好些个主人。那个位置始终摆着一张床,哪怕床的样式不同,入住玉棠宫的主子总是喜欢睡在那个位置。
于是她能听到上头传来的说话声,走动声,咳嗽声。甚至还有不得宠嫔妃深夜醒来,凄然叹息声或者哭泣声。
那些人在南姑头顶走来走去,使得南姑可以窥探她们的生活。
而这些,使得她乏味人生好似多了一些滋味。
许多人都有偷窥癖,窥探别人的生活,会使得这样的人很兴奋。
更不必提南姑平日里不过是个受人忽视,整日里剪花修草的粗使宫婢。没人肯多看她一眼,她就似这宫里面的花草石头一样,丝毫不受人注意。
自从她十四岁入宫,当个小宫婢被人呵斥打骂,她在宫里面日子就一直是沉闷乏味。
她无殊色容貌,也没发过痴指望能获圣宠。且她也没什么伶俐劲儿,跑去奉承主子烧个热灶。
可她却能窥探这玉棠宫里主子们的生活。
然后她也会发现,只怕这玉棠宫主子们生活也未必快活。
先帝薨后,这陆陆续续住入玉棠宫的主子里,自然要属于贤妃最得宠。
有时她躲在床下,就能听到明华帝临幸贤妃的动静。
她从密道里出来的时候倒也不多,有时贤妃寝厅被打扫干净了,宫婢离去时又落了锁。
这时候,南姑方才会从密道里出来。
她很小心,脱了鞋在房间里乱走,然后她会动一动贤妃的东西。
甚至,她还会将贤妃用的胭脂涂在了自己嘴唇上。
她照着镜子,贤妃有一张如花似玉的动人面孔,而自己却只有一张平庸得让人难以记住的面孔。
这样很变态,可是也很刺激。
当然如今,这位贤妃娘娘怕是想要把自己給找出来。
这位贤妃娘娘拆了床,她已经决意要将自己寻出来。这个陛下的新宠,却也是偏生要跟自己过不去!
南姑容色也没有一丝变化,这倒并不是她心机深沉,而是她一向面色木然,很难有什么表情。
而如今,南姑心里也不觉泛起一丝奇异的恼怒。她愤愤不平,并不觉得有何错处,反倒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本来属于她的东西被是褫夺,她显然是被这位贤妃娘娘激怒了。
于幽暗处,本就是一朵扭曲的花。
南姑手里的花剪本是剪除园子里的枯枝,如今却咔嚓一声,将一枝开得正盛的红梅生生剪断!
就好似贤妃,不就是这么一枝开得正艳的花?
小蹄子!仗着家世好,有几分姿色,就在这玉棠宫里闹腾!
这玉棠宫里所谓的主子,也不过是几年一轮,来来去去,根本不会久留。而她这个宫婢,方才是玉棠宫真正的主人!
她想着贤妃做的那些妖,面上愠色更浓。
什么抛出残肢,装神弄鬼。这死人的手臂,就那么好玩吗?若将贤妃那手臂斩下来,这小蹄子可还是会欢欢喜喜?
南姑握着剪子的手却是在轻轻发抖,是因为气恼,也是因为激动!
那样的恼意之中,南姑一双眸子却也是禁不住灼灼而生辉,流转了几许近乎忿怒的恼恨。
她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明宫之中下等的宫娥住的是通铺,南姑也是如此,也并未因为自己的年龄而受到什么样的礼遇。
这也是因她人在宫中,不思进取,并未能提升一下自己。
再过几年,她便可以出宫了,可是南姑却是并不愿意!
她发颤着摸索出一个小匣子,这枚小匣子是她的命根,也是她这枯燥乏味人生里全部的幻想。
自己之所以知晓那道密道,也是因为那个人缘故。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她刚入宫,调来玉棠宫也没多久。
南姑的性子一直没有变过,一直都是这般的平凡、乏味。
不过,她也有年轻时候。那时候的她,还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一个如若太年轻,也会对某些事情生出一些期待。
她虽然不漂亮,可胜在鲜润。
可是整个皇宫里,并没有谁肯多看她一眼。
陛下自然不必说,甚至年轻的内侍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直到有一天,她夜里匆匆回屋,却可巧撞见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京城里最俊美的公子,是年轻俊美的苏翰林!
一片手掌捂住了她的嘴唇,然后对方比起手指微笑着对自己轻轻嘘了一声。
那一刻,她遇到了自己的天神。
皇宫内院,苏翰林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后来苏翰林也没瞒她,说一开始本想杀了南姑灭口,可他一看南姑眼睛,就觉得她是个非凡的女子,是一个会给人忠诚的人,故而并没有对南姑动手。
如若林滢知晓这种事,必然会明白这是怎么样的言下之意。
南姑是个没有自我,思想空虚,宛如行尸走肉的人。
似苏翰林这样一位善于洗脑的□□教主,自然知晓自己可以轻而易举的控制她。
他不过三言两语,就让这个宫婢对他死心塌地。
而南姑当然不会觉得自己被人利用。
甚至如若眼前如神明一般男子肯利用她,她反倒觉得三生有幸。
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这样的话,会觉得她与众不同。因为是她,所以对方方才留手,原来她是特殊的!
苏翰林偷偷潜入宫中,那自然是有事。纵然他要见女人,那个女人也绝不是南姑。
不过南姑也不在乎。
苏翰林对她很信任,是他带着南姑踏入了那条地道,让南姑知晓了这桩秘密。
他跟南姑讲,这条密道是前朝所修,就在这玉棠宫中。当时修建此等密道是为了避祸,可前朝不义,终究还抵不过灭国之祸。后来本朝□□下令翻修,却并不知晓还有此等暗道之所在。
可苏翰林翻阅典籍,从中寻出了些端倪,更寻出了这条密道。
南姑听了这些,也禁不住心驰神摇,眼前男人果真是个绝顶聪明之人!
任天师为人恶劣,狡诈好色,十分的卑劣。
不过他倒是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在不动声色展示自己时,从来不会摆架子。
他使自己那些信徒目眩神迷的同时,也会让对方感受到一种被尊重的感觉。
南姑就是生出了这样的感觉。
如今她打开匣子,取出了里面一枚小小的平安符。那是那个男人给自己的,说祝她一生平安顺遂。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可如今南姑手指摸着这枚符,心里仍禁不住浮起了一缕暖流。
苏翰林对自己多好!
他不但告诉了自己这个秘密,还还关心自己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宫婢,盼望她人生能有几多喜乐。
一想到了这儿,南姑眼眶也微微发热,旋即已经生出了几分湿润。
可惜天不开眼,那样好的一个人,年纪轻轻,却是发病死了!
哪怕过去了许多年,南姑想起了这个男人时,她面颊也是禁不住透出了一抹温柔之色。
可旋即,她面色又变得凶狠起来。
因为事到如今,有人却是想要褫夺这个秘密,夺去她的回忆,抢走她对那个男人的怀念!
贤妃年纪轻轻,出身高贵,生得是国色天香,连陛下得宠爱都有了。她什么都有了,可却连自己这么点儿小小的留恋都要夺了去!
南姑面色恼意渐浓,也恨透了贤妃。
她小心翼翼将这枚护身符放回去,接着就拿出了匣子里另外一件物事。
那匣子里除了护身符,还有一把匕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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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 ☪ 193
◎这么可厌的容貌,这么可厌的性情◎
那枚匕首也是苏翰林给的。
那时他对自己说, 说自己性子太好,许是因为这样,说不定容易受人欺辱。他给了自己这把匕首傍身,说她要学会反抗。
南姑心下也不免浮起了几分酸楚。她想自己就是软和, 总是不愿意跟别人争, 被人欺辱了也是要退让三分。这么浑浑噩噩的过日子, 倒是辜负了公子的期待了。
就好似那贤妃娘娘, 自己看不惯她, 可也不过是去她屋子里闻闻那味儿, 摸着如今受宠嫔妃能有的那么些个首饰衣衫。
那样人生不属于她, 只能偷偷沾沾那些味道。
这个世道本来就是对她不公平的。
而她没对贤妃如何,也不过是因为她胆子小。
南姑甚至连件首饰也没偷。
可如若有些事情涉及苏翰林,她就会好像是换了一个人。就好像, 很多年前她为苏翰林沾染上手的血。
而现在, 杀人的火热又涌上了南姑的身躯,使得她双眼染上了几分狂热。
也许莲花教的任天师当真是个妖物, 纵然他人已不在,却也犹能在某些人眼里复活。
如今天师的恶灵就在南姑眼睛里复活, 使得她生出了强烈的杀人冲动。
她手指紧紧握紧了这把匕首,满心满眼都是杀人的恶念。
一个人再懦弱, 为了保卫属于自己重要东西,也会变得很勇敢。
这个密道, 是当年那个俊美的苏翰林送给平庸至极自己的礼物, 南姑绝不许任何人夺走!
这条密道,乃是她全部的人生意义!
有些情绪本来是很正面的, 可是被人不恰当的引导之后, 就会变成一种凶狠的不堪。
南姑如今就是如此。
她将匕首藏于袖中, 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接着就出了门。
这时节贤妃已经裹了件红披风,正自在园中赏梅。
绿珠刻意在南姑面前言语,也是贤妃嘱咐,特意说给南姑听了。
绿珠虽并不明白为什么,却也顺利完成了任务。
那其貌不扬的宫婢显然是有重大嫌疑,敲打一番后,则必定会有所动静。
可这时候,一道身影却是向着贤妃掠来。
南姑显然并不是一个善于智谋的人,行事也是简单粗暴。她手一扬,就这么向着贤妃刺去!
危急关头,贤妃灵巧侧身快步几步,使得对方这一刺顿时也落了个空。
南姑一刺不中,便反手再刺,可巧绿珠却挡在她面前。
南姑利刃不停,她欲先清除绿珠,再杀贤妃。
绿珠年纪小,未曾想居然能有这阵仗。她受了惊吓,痴痴的竟不知晓如何躲开。
幸喜贤妃反应极快,伸手将绿珠揽开。
如此一来,南姑利刃也擦着贤妃手臂掠过,划破一连串的血珠。
南姑还欲再刺,可这么几下,已足以使得卫馥匆匆赶来。
卫馥伸手握住南姑手腕,拆卸去南姑手腕关节,顺势将南姑制服。
林滢一路小跑过来,却也是禁不住气喘吁吁,面颊更不由得泛起了一抹嫣红。
林滢一颗心狂跳,她不由得庆幸,庆幸卫馥顺利制服南姑,未曾让贤妃有事。
与此同时,林滢心里也生出了几分懊恼。
她虽十分聪慧,可终究也是错算了南姑的反应,使得某些事情变成如今这般光景。
她以为南姑听到绿珠的闲聊唠嗑,第一反应会是摘清自己。
那斗室之中什么都没有,可人的心理却是很奇怪,遇到涉及自己的重要之事,就会疑神疑鬼,怀疑自己在里面落个随身物件儿什么的。
那么说不定,南姑会在贤妃拆床之前,再去密道里一次,将自己痕迹处理干净。
她当然绝没有想到南姑居然会来行刺贤妃。
别说南姑成功可能性不大,哪怕是南姑真的成功了呢,她难道能逃得掉?
可见聪明人都怕简单粗暴的疯子。
林滢自然并没有想到,南姑并不爱惜自己性命。
而南姑自然认为,只要贤妃一死,那属于南姑的秘密世界就绝不会被发现。
她认为贤妃实在是太聪明,太能折腾了。若任由这个贤妃娘娘折腾下去,属于她的秘密迟早会被人发现。
既然如此,还不如一了百了。
南姑逻辑是通的,只是林滢未能理解南姑的逻辑就是。
幸喜卫馥及时出手,未曾真正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悲剧,林滢也心有余悸,暗暗庆幸。
这时候林滢终于可以看看这位隐藏于玉棠宫阴暗处的幽灵了。
南姑今年三十二,她再熬几年,本就能被放出宫去。
只不过这三十多岁的妇人模样却仿佛比实际年纪要大许多。这三十几岁的人,头发里却有一根又一根的白发,如此夹杂其中,给她平添了几分苍老之态。
那个十来岁被苏翰林夺走灵魂的少女,如今却已经变成这般模样。
然后南姑就被压下去。
绿珠跪在地上,却也是不觉泪水滚滚,十分激动。
她哑着嗓音说道:“娘娘不必如此。”
贤妃略一皱眉,未受伤的那只手按在绿珠肩头,叹了口气说道:“好了,如今我受了伤,你这样哭哭啼啼,反倒让我来安慰你。”
绿珠顿时也不敢再哭。
这时宫中的医女已至,绿珠赶紧让开,使得医女给贤妃裹伤。
林滢也去看过了贤妃的伤,发觉只是浅浅一道划痕,并未伤及要紧的血管,故而也是松了口气。
不过那医女却连连皱眉,有些担心:“伤口颇长,只恐会留疤痕。待伤口结疤褪去,娘娘不如试试常擦玉露霜,说不准还能恢复如初。”
贤妃冰肌玉肤,又颇得圣宠。医女也是怕贤妃含嗔,惹来陛下见怪。
不过贤妃情绪尚算稳定,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倒并未十分失态。
这时候陛下那边就传来话,说既是宫闱之事,送去外边审并不妥当,便让林滢审问被捉住的南姑,看这其中可有别情。
林滢脑内转过许多念头,一时觉得自己好似被陛下引为心腹,一时又觉得说不定自己会是因为窥见太多秘密被灭口的小炮灰。
可无论哪一样,都能说是圣意不可违。
再来林滢心中也确实好奇,想知晓南姑究竟是有什么样秘密。
这善于破案断狱之人,好奇心自然是会比旁人要浓重一些。
她再去见南姑时,南姑情绪已经平静下来,变得沉默木讷,人畜无害,一副毫不起眼的样子。
可她刚才欲图脱身,暴起伤人,又是身形矫健。
当然她如今手脚都被镣铐锁住,也闹腾不出什么。
林滢不觉盘问:“贤妃娘娘是个温和大方之人,待宫婢也很客气,想来也绝不会虐待你。你却偏生要伤她,难道你怕她发现你的秘密,知晓玉棠宫下那条密道,也知晓你曾经犯下的血案?”
她本意是怀疑南姑可能跟温妍的死有关,谁料南姑却是嗤笑:“你们凭什么说我害死了玉妃母子?”
林滢蓦然一怔,南姑这番言语简直是不打自招!
林滢口中曾经犯下的血案,她本意指的是温妍。她以为温妍也是发现了秘密,知晓了密道,然后就激怒了南姑,接着就招惹了杀身之祸。
至于玉妃母子,林滢本以为这是一桩意外。
可是现在,南姑却是这样说。
就好似贤妃推断那样,她们本以为玉妃母子的死是近侍疏于照顾,所以惹得二人误入地道,乃至于活活饿死。
可听南姑的语气,却是不像。
那场悲剧仿佛并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她瞧着南姑的面孔,眼前女子面颊上浮起了嫉恨、仇视的光辉。
就好似曾有一些十分可怖的事情发生,就在这幽幽冷宫之中。
这使得林滢飞快的改变口风,以一种十分笃定我早猜到的镇定口气说道:“可是玉妃母子,就是死在你手中。”
如果南姑是个聪明的人,就会发现林滢言辞里的破绽。
南姑偷听了那么久,也知晓贤妃是为了温妍而来,那么林滢提及的旧案,她本应当想到指的是温妍。
可南姑并不聪明,她感情麻木迟钝,为人更有些钝。
其实她那样的人,对很多事情已经没反应。
纵然听到了贤妃为了温妍死惋惜,她也并未真正入心。
林滢继续胸有成竹模样说道:“我们早便怀疑于你,并且已经发现密道,所以特意让绿珠在你面前言语。你就算不说,我们也知晓你做过什么。更何况你当众行刺贤妃,已经是罪无可赦。”
说到了这儿,林滢嗓音顿了顿,然后说道:“我等也不过想要知晓,你为什么要杀玉妃。”
听闻密道早已经发现,南姑身躯也是禁不住轻轻发抖,她手足虽然缠了镣铐,可如今铁链却因为周身发抖发出了叮叮咚咚的声响。
南姑面颊一片苍白,而她眼睛里却不由自主的透出了一缕仇恨!
然后大滴大滴的泪水就从南姑眼眶里夺眶而出,使得南姑面颊之中透出了一缕绝望。
眼前的犯妇好似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而林滢仔细的观察她,她想到了南姑方才提及玉妃时眼底一闪而没的憎恶,显然是对玉妃憎恨甚深。
于是林滢说道:“玉妃身份高贵,想来自持出身,欺辱于你。若非如此,你也不必非要如此折磨于她。却不知她是怎么惹恼于你?”
南姑心防已经被击溃,她大声道:“贱妇,她不过是个贱妇!”
是,玉妃就是个贱妇。当年苏翰林出入宫廷,通过了密道,来到了皇宫之中,他就是为了见玉妃!
冒着那么大危险,他睡了先皇的枕边人,把个年轻受宠的玉妃迷得神魂颠倒。
苏翰林是个离不得女人的人。
他温文尔雅,每次来见玉妃,都是南姑领路。
那时南姑腰间系着一盏灯,一路在前领路。
当她把苏翰林送过去,苏翰林就会表达出对她感激,对她说一声有劳。
可是俊美的苏翰林从来不会将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也没对南姑生出任何想法。
因为他是个好色之人。
十来岁的少女并没有姿色,在他眼里就不算女人。
南姑就像是一只忠心耿耿的狗,送着苏翰林去跟玉妃偷情。
她心底当然也充满了苦涩、不甘。
可揽镜自照,这镜里映出了的,也不过是一张十分平庸面孔。
她心里那个人目光只会在绝色女子身上停留,不会对平庸的自己生出任何想法。
这样对着镜子摸着自己脸蛋,她想为什么自己要生这么一副丑样子。
这么可厌的容貌,这么可厌的性情。
她自然不愿一丝一毫的怪罪苏翰林,而是将全部的嫉火都发泄在玉妃身上。
如今玉妃已经故去多年了,在林滢面前,南姑仍然是恶狠狠辱骂诅咒:“贱人!娼妇!天生下贱的狐媚胚子,都已经是先帝妃嫔,还出来勾三搭四。穿得花红柳绿,这么勾搭谁呢?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配跟苏翰林相好!”
南姑是个木讷的人,可此刻她这么恶毒辱骂,面颊却不由得浮起了一层兴奋的潮红。
她全不似平时样子,此刻张口咒骂,满口污言秽语,似因为这样子方才能发泄内心憎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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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过一个孩子◎
苏翰林自然是清白无辜的, 下贱的是那些女人而已。
这理由虽然荒诞,可是南姑却从未觉得有什么错。
她自然不会觉得苏翰林好色,更不会觉得自己这心尖尖上的人无耻。
错的自然是那些贱人!
定是陈川公主不够体贴,自命高贵, 使得苏翰林内心痛苦, 方才使他被玉妃所诱。
苏翰林跟她讲过, 说他有大志向, 有朝一日会改变这世道, 使得天翻地覆。他还问南姑可愿跟随自己, 随着自己一道。
那时南姑心驰神摇, 只顾着点头,别的什么都顾不得了。
其实她什么都不懂,却不妨碍她觉得这个男人高贵。
那么她就觉得, 如若自己能跟他一道, 她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这并不是苏翰林的话十分有道理,而是因为她疯狂迷恋这个男人。
她把这个男人当作自己的神!
南姑并不是个思维正常的人, 更是个很少与人交流的人。她这么絮絮叨叨,颠三倒四, 时候咒骂,时而怀念。
她辱骂玉妃时, 恨得是咬牙切齿,可她提及那位苏翰林, 那言语间也是满满的柔情蜜意。
可那苏翰林究竟是谁, 为什么又出现在地道,南姑却描述得突兀之极。
说到底南姑并不是在招供, 而是在发泄。
她甚至没细细跟林滢解释苏翰林的身份。
林滢就是要从这颠三倒四言语里, 寻出事情真相。
苏翰林?还是个绝色俊美的人物?
南姑只见他一面, 顿时被迷得神魂颠倒。这固然是因那男子颇有手段,可一副极好的皮囊也是不可或缺。
这么一位姓苏的俊雅人物,还是翰林学士,这使得林滢脑海里顿时浮起了一个名字。
苏翰林苏雪初!
若说相貌俊美,京城第一,这满京城里,确实只有一个苏翰林不负此等美誉。
而这个人,就是苏司主早逝的父亲?
林滢想起苏司主跟她说过的话,那时两人在锦城的软红楼吃火锅,然后苏炼告诉了她一个秘密。
他说自己并非真正苏家血脉,生母名唤惜惜,是软红楼的名妓。
那时陈川公主明明有自己的孩子,却想要别人的孩子来代替,故而从良的惜惜就想要搏一搏。
苏炼没说陈川公主为什么要这么做,林滢也并没有去追问。
不过这个疑问却在林滢心里留下,使她好奇不已。
而如今,这个传闻中跟云月卿这个陈川公主十分恩爱的苏翰林却暗暗来宫中爬床,这不但匪夷所思,仿佛还暗示了什么。
私偷皇妃,可是重罪。
难道云月卿恐怕连累两家,所以暗暗将孩子换掉,李代桃僵?
这似乎也是个说得过去理由,不过林滢总是觉得有些不够味儿。
案子办多了,林滢也隐隐有一种直觉,只觉得这些事只恐没那般简单。
只不过如今她正在审问南姑,故而并未来来得及多想。
辱骂够了玉妃,南姑苍白脸颊也浮起了一层恶毒的红晕。她好似很少一下子说这么多话,此刻眼角眉梢俱是兴奋快意。
她在苏雪初面前自然绝不会是这副样子。那时她见到苏雪初,便会小心翼翼,说话也不敢大出气。
可私底下南姑咒骂起别的女人,却是这般凶狠蛮狠,毫不讲理。
哪怕她已年逾三十,并不算是个小姑娘,那恨意还是如此之深,恐怖得令人发指。
此刻她流露出来的性情,是既不像她在苏雪初面前性子,亦不像她平日里的老实模样。那样的疯狂恼恨,使得她宛如魔怔了一般。
然后她似想到了什么,面颊之上不觉流淌一抹幸灾乐祸之色。
南姑禁不住嗤笑:“可苏翰林不过是玩玩她罢了,怎会将她那种货色当真。不过是拿她做个乐子,她还真当自己是个香饽饽?”
林滢忍耐着不去对南姑所说的话反驳、质疑。因为现在她是想从南姑口中得知当年真相,而不是要对南姑进行道德审判。
其实林滢虽并不知晓玉妃为人,可却也不会觉得这位苏翰林有多么的无辜。
身为先帝妃嫔,玉妃日常受到了极大的限制,能走动的地方不多,也决计谈不上自由。若苏雪初自己不想,纵然这玉妃有些个非分之念,身为宫妃也极难得逞。
不过林滢也没有与之争辩,免得打断了南姑自述。
南姑平日里沉默寡言,如今却滔滔不绝,说个不停。
她满含嘲讽,说道:“苏翰林本善于调药,使其不孕,可她偏偏痴心妄想,不肯服下汤药。她以为自己珠胎暗结,就能笼住男人的心?就能使得苏翰林能高看她一眼,肯与她这个贱妇有个结果?”
“她在苏翰林面前卖好,说什么都是情不自禁,其实还不是想借这个肚皮在先帝面前争宠。那时先帝身边年轻的美人儿甚多,可怀孕的却不多了。她以为自己能生儿子固宠,顺道使得苏翰林对她死心塌地,引为臂助?不过是生得有几分姿色的贱妇,便在这儿耍弄心机手段,只把别人当傻子?”
那些想法很可能是苏雪初的想法,南姑是个脑子简单的人,这个女人很难进行这么复杂的心理揣测。
可能苏雪初在南姑面前抱怨过什么,然后南姑就将那些话儿记在了心上,更放在了心里。
南姑将当年之事一一道来。
彼时玉妃与人私通,然后有孕。作为一个年轻的宠妃,她还是想生下这个孩子。一来她对苏雪初有些指望。
再来,纵然苏雪初不肯负责,她生个儿子充作皇室血脉,将来也有个儿子可以傍身。
她以为苏雪初会愿意。
这位年轻俊美的翰林学士不是野心勃勃吗?既是如此,若他之血脉能混淆皇室血统,岂不是美哉?
纵然苏雪初知晓自己心思,那他也应当支持自己,并且愿意赞成这个计划。
倘若她这儿子能侥幸被立为太子,以后大胤皇族还不都是他苏家血脉?
但就像南姑所说那样,苏雪初并不愿意。
让苏家混淆皇族血脉又如何?苏雪初是想自己当皇帝,而不是让自己儿子当。
他也不屑做个太上皇。
他要手握真正权势,鼓动兵马,打入京城,作一代开国之君!
至于所谓亲生血脉,也不过那样儿。毕竟他以苏炼为质时,还不知晓苏炼并不是自己儿子。
所以他对玉妃计划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
这个深宫妇人所想计划到底是格局小了。
当然彼时苏雪初虽跟玉妃私通,却尚不至于将自己造反大计说给玉妃听。
所以他给玉妃说了另一个真实的理由。
他说,玉妃不配给自己生孩子。
苏雪初纵然要留下子嗣,所挑女人也须得十分出挑,如此方才能给他留下极为优秀的血脉。
云月卿是陈川公主,温蕴是世族贵女。
可是玉妃呢?她不过是个贫家女,后来被官府选中,在陛下南巡时送去侍候。又因玉妃伶俐懂事,竟得了恩泽,被带回宫中。
所以他觉得玉妃出身不行,又缺乏才学,人并不聪明,说起来也不过空有美貌。
苏雪初竟十分挑剔女子的出身。
所以,他不想玉妃给他生孩子。
南姑说到了这儿,也是一脸的幸灾乐祸。不错,玉妃虽是先皇妃子,可也不过是蓬门小户出身,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狐媚子,只配被玩玩罢了。
林滢听到了这儿,终究有几分按捺不住了,她不由得提醒:“可是南姑,你虽是良家子,可也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
南姑却并没有半点被打击,她理直气壮说道:“可我知晓分寸,安分守己,没有去痴心妄想,更不奢求自己够不着东西。玉妃那狐媚子以为她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还想给苏翰林生孩子?她配吗?”
林滢发现南姑是个自轻自贱且逻辑自洽的人,故并没有再说些什么。
这种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你与她争辩,也是没什么用。
当然这件事情后来的发展,林滢也知晓几分。
林滢轻轻说道:“玉妃生十七皇子之前,据说她曾经有孕,可胎没保住,小产生了一个死婴。想来,那就是她跟苏翰林的孩子?”
南姑却诡异一笑,似兴奋似欢喜说道:“不,那孩子其实是生下来了。”
很难有女人能接受苏雪初的那些说辞的。
玉妃是先帝宠妃,那时候她在宫中也是炙手可热。
可是苏雪初却把她贬低的一文不值,嫌她出身低,又觉得她智慧不够,觉得她甚至不配给自己生孩子。
作为一个女人,玉妃也有属于自己尊严。
她恨苏雪初,于是她偏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她觉得苏雪初说那么多,其实无非是怕生出个罪证,使得他受连累。毕竟这么一桩丑事,苏雪初显然并不愿意旁人知道。
所以玉妃发了性,赌起气,非要生下这个孩子。
她就是要让苏雪初惴惴不安,恐惧不已。
难道苏雪初沾了自己身子,就能权当什么都没发生,然后回去继续跟他那个高贵的陈川公主相亲相爱?
苏雪初不肯让自己给他生孩子,可是云月卿却生出一个嫡子苏炼。
好啊,大家彼此伤害啊!
她要给苏炼添个弟弟或者妹妹,这个私通缔结的私生子会比苏炼小上四岁。
这样才是和和睦睦,热热闹闹,多子多福呢!
要不要长大后,大家来认认亲呀?
一个女人的尊严受损之后,当然要用女人的办法来报复。
她本来还怕苏雪初不乐意,刻意使手段为难自己,又或者弄掉了自己这个胎。
没想到这孩子却出生得十分顺利,苏雪初也并未如何留难,更没有给玉妃灌个堕胎药什么的。
那时玉妃偶尔心里还会生出一丝幻想,觉得说不定苏雪初还是愿意让自己生孩子的。
也许苏雪初只是说说而已,并不是真的想要自己堕了腹中骨肉。
是呀,他应当也知晓自己对他心意。每次和陛下同房,玉妃事后都喝药汤避孕,可是对着苏雪初却偏没有。
那些可避孕的药汤还是苏雪初妙手为她调制,可她却偏偏故意用错地方。
若不是因为爱他,自己又何至于如此呢?
而女人,总是对她所爱男人生出期待。
直到临盆那日。
那天玉妃孩子顺利生下来,是个健康的男婴。不过苏雪初却用一个死胎换走这个男婴,让宫里人都以为玉妃小产,生的是一个死胎。
那天夜里,苏雪初又出现在玉棠宫,玉妃跌跌撞撞过去,如母狼一样质问:“那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苏雪初叹了口气,温和说道:“你性子就是如此固执,总是做一些对你自己没好处的事。”
他抚摸着玉妃秀发:“你放心,既然是我的亲骨肉,我自然不至于丧心病狂杀了他。你既然将他生下来,就让他好生活着吧。我只是将他去势,绝了男女之欲,也不必有什么后代。而他,自然可以好好活下去。”
所谓去势,就是将他阉了。
玉妃浑身冰凉,她怔怔的望着苏雪初,眼前的男子就是一个疯子,一个魔鬼。
任何一个具有人性的人,都是绝不会做出他那样的事情。
而南姑呢,她说起苏雪初怎样待玉妃,却不觉沾沾自喜,快意之极。
南姑自然不会物伤其类,更不会觉得苏雪初既然这般待玉妃,说明苏雪初本性残酷。
她只又惊又喜,十分畅快。
林滢虽尚不知晓这位苏翰林是那祸乱天下的任天师,心里也隐隐觉得此人仿佛有些可怕,绝不似传闻中那般温文尔雅。
从这位苏翰林亲手阉割自己亲生骨肉来看,对方无疑是一个轻视世俗道德的人。
林滢更忍不住好奇,她想,玉妃生下来那个私生子却不知是谁。
这样想着,林滢瞧着南姑的目光也不觉更深几分。
南姑喜欢窥探别人,又对那位苏翰林迷恋之极。苏雪初当初虽未跟她亲好,可就像是南姑所说那样,这位苏翰林倒是对这个宫婢颇为信任。
可能从一开始,苏雪初就想让南姑替她监视这玉棠宫。
所以林滢想,南姑很大可能知晓玉妃那个私生子是谁。
林滢若直接去问,南姑未必愿意答。
那林滢就耍了个小花招,她问得比较迂回:“虽是个私生子,可苏翰林既然能容他出生,想来也是认了这个儿子,玉妃自然必是会暗暗照拂。想来,苏翰林这个私生子过得也不会很差。”
林滢口里这么说,可是她心里却并未这么想。苏翰林早死,之后先皇故去,跟着玉妃也没了。算算那个孩子那年纪,也不过十来岁?看来,他也没机会得到什么照拂。
不过林滢这些话,是故意说给南姑听的。
南姑可听不得这样得话。
她面上作色,恨恨说道:“不过是个阉货,模样生得好又如何,还不是做奴才。便算入了典狱司,也不过是做个走狗。”
容貌出挑?又入了典狱司?
林滢内心之中顿时浮起了一个名字。
小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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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 ☪ 195
◎缓过劲儿来后,开启宠妃人生◎
南姑更愤愤不平林滢言辞里提到苏雪初愿意接受这个私生子。
玉妃算什么东西?无论是玉妃还是玉妃所生那个杂种, 都绝不能得到苏翰林半点爱惜。
她厉声说道:“苏翰林留下那个杂种,无非是为了要敲打玉妃,使那个贱人知晓些轻重,休要痴心妄想。他要让玉妃知晓, 这耍弄手段威胁于他是绝不可能的。他就是要让那贱妇以为自己算计得逞, 可实则却根本要挟不了他。”
“似他那般心高气傲的人, 又怎么会被那些下贱的妇人手段所拿捏住?这有些贱胚子就是不自量力, 根本不知晓自己是几斤几两。你是没看到那时候玉妃面上神色, 若然看见, 就可知晓她是多么的狼狈!”
南姑当然将那一幕瞧得清清楚楚。
那时一开始是玉妃发疯质问, 一副恨透了苏翰林的样子。
可是后来,玉妃着贱妇也知晓轻重了,她当然也发现自己是多么的可笑, 她面颊流露出惶恐、畏惧。
想来她也知晓了, 苏翰林也不过是随便将她玩玩。
那时候苏雪初温柔微笑着看着眼前女郎。他容貌俊美,微微含笑的样子美极了。从前他这副样子, 令年轻的玉妃不觉心驰神摇。
可是到了如今,眼前女郎眼底却流转了一丝恐惧。
原来眼前这个俊美的男子是如此的冷酷、残忍, 以及无情。
苏雪初也将玉妃面上神色尽收眼底。他觉得好笑,更觉得无聊。
人就是这样子, 总是喜欢美化自己欲望,给自己脸上贴金, 给自己添加了多情光环。可是实际上呢?其卑劣的本性才是生而为人的真正底色。
就仿佛片刻之前, 年轻美貌的玉妃在他面前演,表现得好似一个爱子情深的母亲, 仿佛多么多么挂念自己生出来的孩子一样。
可现在, 她听说自己已将那孩子去势, 不能传宗接代。于是玉妃便面色苍白,竟再不肯提那个孩子。哪怕自己说会将这个孩子送到她的身边,她似乎也并不怎么关心这件事,更没有多问几句。
——只怕她见也不愿意见这个孩子了。
就像他跟玉妃之间,无非年轻贪欢,顺从欲望。可是玉妃呢,她却要否定自己本能,把这档子背德之事美化为爱情,还非要拼着给自己生个儿子出来。
她可真好胜!
真是无趣!
刚刚生育后的玉妃身体十分虚弱,她浑身发颤,可是却也不敢叫出声。
她这么虚弱,又受了这么大的刺激,于是温血就如此淌落,滑落在她脚踝,一滴滴的淌落在地上。
玉棠宫的青石地板上也多了一小摊血。
玉妃面颊上顿时流转惊恐。
她泪水盈盈,发颤说道:“救,救救我!”
如今南姑描绘着玉妃当年的狼狈,她面颊之上也不由自主的流转了几许的兴奋。
好似能从玉妃当年的苦难之中咀嚼出几许甘美。
因为,苏雪初没有碰过南姑一根手指头,她嫉妒!
这时候的小晏却在苏府,给苏炼送上一件披风。
他其实算是陛下的人,奉上命派遣至此。小晏以内侍身份在典狱司,虽为助力,亦有监视之责
不过他早就是苏炼的下属。
从前在皇宫,是司主寻上他,使他能读书识字,跟塞给他武功秘籍。
那时苏炼不过十六岁,因父母亡故,于是被接入宫中。
小晏心中也是对苏炼颇为感激。
内侍日子十分难挨,懂得识字也不多。比起那些三十五岁就被放出去的宫娥,内侍们出身要低很多。
宫娥大抵从良家子中进行采选,都是身家清白的女儿,有些在家时也受过一定教养。
可绝没有正经人家会将自己孩子阉割后送入宫。
宫中内侍大抵也不过是贫苦人家出身,很多是被父母卖入宫中,等闲出不了宫,且出宫后也不能有什么去处。
若非苏炼提携,可能他就已经烂在宫中,哪里能有如今风光。
苏炼人前跟他并不熟络,并没有十分亲近。后来陛下将自己派入典狱司,以做耳目,小晏方才明白司主是何等神机妙算。
小晏:司主智计无双!
苏炼握拳抵着唇瓣,轻轻的咳嗽两声,说道:“你说阿滢如今去了玉棠宫,能不能查出几分端倪?”
小晏立马回答:“林姑娘十分聪慧,想来也是能有所发现。”
小晏心底,也还当真盼着林滢能查出几分端倪来呢。
从前他在宫中,日子也挨得苦。别看他如今这么威风,以前却很是可怜。
他想到了玉妃娘娘,想玉妃娘娘人也不错。
那个美丽的女子是个好人,有一次自己受了罚,她出口讨了人情,还赏了自己一碗冷饭吃。
宫里的主子个个都在云端之上,很少会垂顾下面的人。
这样的善意,也是颇为难得。
那时玉妃娘娘正得宠,没想到却肯多看自己一眼。
后来玉妃死了,他还生出几分伤心,偷偷去给玉妃烧了些纸钱。
只是当年玉妃死得古怪,小晏也想不出她究竟怎么死的。
而那位林姑娘机智绝伦,说不定真能查清楚玉棠宫中的种种诡事。
房间之中,林滢缓缓对南姑说道:“虽然玉妃当时受了刺激,出现血崩之状,可是她那一次却并没有死,是不是?”
南姑面颊之上欢喜之色稍稍淡了些,她冷冷哼了一声,说道:“苏翰林精通医道,为人又一向温柔,便出手救了她,使她止住了血崩,捡回一条命。”
“他,他当真是个极好的人。玉妃那般的为难他,折腾他,给他带来这许多麻烦。可是他仍然是出手相救,只因为那女人曾经是他枕边人。”
林滢强行忍住自己内心吐槽的冲动。
南姑显然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是到了一种无脑失智的地步!
她见到了苏雪初对玉妃的所作所为,却觉得苏雪初很可怜,是苏雪初受了委屈,而且苏雪初居然还是重情重义,不计前嫌。
可林滢又能说什么呢?哪怕不是为了审案子,你也不可能跟南姑这种人分辨出什么道理。
南姑,显然是什么都不会听的。
林滢也只想跟南姑进行一些有用的对话。
她不由得分析:“既然苏翰林跟玉妃闹得如此地步,那么想来他们之后也不会有什么来往。那么,后来玉妃所生的十七皇子显然也当真是先皇血脉。”
苏雪初对玉妃已心生不耐,玉妃显然也是对苏雪初彻底失望。
如此一来,这有过露水姻缘的二人显然不可能继续下去。
林滢也已经代入了状态,分析南姑的杀人心理:“你虽恨玉妃占了苏翰林的宠爱,可你又更恨她没有给苏翰林‘守节’,后来竟当真一心侍奉先帝。”
南姑身躯一颤,面颊也不觉凝结一缕冰冷。
也许,因为林滢说对了。
林滢继续说道:“更何况苏翰林年岁不永,年纪轻轻,就染疾去世。从此,你再也看不到他了。你守着这条空荡荡的地道,却再盼不来那个俊美翰林,你也再不能为他提灯、望风。你一定很失望,很难受。”
林滢这么说着时,南姑蓦然两行泪水簌簌而下。
接着林滢更说到了她的痛楚:“可是玉妃呢,她却十分风光,还那么快活。”
南姑喃喃说道:“所以那贱人该死啊!”
玉妃已经得享天恩,能被苏翰林爱惜过,却不知感激。
南姑还顺道把玉妃踩得一文不值:“说什么情深意重,说什么爱子情深。可笑之极!她装出一副情种样子,之后却再没多看那个杂种儿子一眼。苏翰林死了,她什么都唯恐避之不及,恨不得从前之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如此种种,她都当作旧日的污点,连提都不愿意再提。”
就像林滢所说那样,自从苏雪初过去,南姑人生中全部的光芒已经消失,只余下说不尽的黯淡。
她几乎都活不下去了。
可在她黯然神伤时候,玉妃却已经缓过劲儿来,开始享受她宠妃人生。
从前玉妃是迷恋过苏雪初,可谁让苏雪初做得那么绝?她一片真心,所收获的却是侮辱。
于是玉妃心也死了,她也开始替自己做打算,开始全心全意向老皇帝献媚。
从前她觉得老皇帝年纪大,样貌也差些意思,故而争宠总是少了一分劲儿。
可是苏雪初让她成长了。
到底年轻,年轻就是本钱。玉妃虽曾为苏雪初生过一个孩子,而且还因为情绪激动闹出过血崩,可她身子也终究慢慢养好了。
后来她又怀了孕,把个先帝高兴得不行。
这一次,贤妃肚子里怀着的可不是个野种,是个正经皇家血脉。
那时苏雪初刚死,南姑正伤心不已时,玉妃却是春风得意,圣眷正浓!
玉妃肚里怀着这个胎,挺着肚子骄傲的在宫里走来走去。就好似果树结了果子,如此招摇炫耀。
此刻她已经对苏雪初彻底失望,纵然知晓这位苏翰林病死,可是玉妃却没有半点伤心。
甚至,当她回忆起当年旧事时,她还觉得自己蠢笨。
不过是个样子好看的男子罢了,却惹得自己心心念念难忘,还拼着身家性命想为他生个孩子。
自己那时候是昏了头,才会这般糊涂?
自己年轻貌美,有子有宠,这才是真正的好前程,这岂不比一个俊美的情郎有价值得多?
玉妃也惋惜苏雪初的早死,若这男人没早死,他看到自己这副得意样儿,岂不是要嫉妒不已?
自己也不是非他不可。
那时玉妃还做了许多梦,她甚至幻想着自己能成为太后。
先帝十分喜爱十七皇子,喜爱到旁人都会生出嫉妒的程度。
私底下,老皇帝也会对玉妃甜言蜜语,说出了那么一些承诺。
说十七皇子命贵,以后一定是贵不可言。
那些话,自然是听得玉妃心里砰砰直跳,生出了无限的遐想以及期待。
至于小晏——
其实,她并不知道那个小内侍是自己孩子。
她刻意不去打听,不去追问,只当那个孩子不存在,连想也不愿意去想,想了都要发噩梦。
只是,那一天——
玉妃看着那孩子,忽而生出一个念头。她想,如若自己第一个孩子好好的没有死,大约就是这么个年纪?
她其实很少想那个孩子,可是那天不知怎的,偏偏想了想。
于是玉妃阻止了掌事太监的打骂,再赏赐了些饭菜给那个小孩子。
那不过是一件小事,她很快就忘了,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后来,玉妃亡故,也唯有一人偷偷祭奠过她。
就好像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玉妃人生之中做过许多美梦,可这些梦终究是需要醒过来的。
她春风得意时候,自然无暇理会一个小宫娥的心情。
南姑总是悄悄隐匿在暗处,她观察了玉妃很久,可玉妃却基本没什么机会看见她。
苏雪初死后,玉妃的每一分得意,都好似一把尖刀刺在了南姑的心头。
那时候南姑痛不欲生,如行尸走肉。
可她却眼睁睁的看着玉妃得宠、怀孕,接着就是生下十七皇子。这个美丽的女郎满脸都是招摇得意,脸上写满了受宠后的幸福!
怎么可以这样?
那女人被苏翰林所弃,便应该一辈子凄凄惨惨,痛苦不已,再不能有半点快活。
可玉妃却能忘记那个男人,居然重新开始,甚至一副苏翰林不重要的样子。
南姑心里面在滴血。
她恨不得毁了玉妃,将这宠妃撕个粉碎。
从那时候开始,南姑心里面已经滋生出了杀意。
如今她缓缓跟林滢叙述,她对林滢描述玉妃的下贱,那宠妃是多么的恬不知耻不要脸。当南姑说起这些事时,她脸孔时不时浮起了狰狞的恶意。
可见这些事对她刺激有多大。
不过南姑狰狞的表情也渐渐缓和下来。
她终于说到正题了,面上也渐渐浮起了笑容:“那贱妇还做着能当皇后美梦呢!以为凭借几分姿色,就能有着天大的福分!可惜啊,那莲花教任天师发动叛乱,先帝骤然遇惊,竟自死了!然后,她就什么也不是了,一夜之间从天上掉在了地下。”
“然后,我的机会就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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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 ☪ 196
◎咚!咚!咚!是玉妃敲击石壁的声音◎
然后南姑的机会就来了。
玉妃得宠时候, 南姑可不敢去质问这位玉妃娘娘。
那时玉妃正值盛宠,若有人去质问她那些腌臜事,只怕南姑很快会被灭口。
南姑虽愚,可这个道理, 终究还是明白的。
可等如今陛下即位, 那就是另外一副光景了。
所谓树倒猢狲散, 这么一个失去丈夫的年轻太妃, 已经不具有任何价值。
更何况那时候宫中有传言, 说陛下十分记恨先帝宠爱幼子, 并不喜欢这位曾经得宠玉妃。
当然正是因为这个传言, 后来玉妃诡异之死,就算在了当今陛下头上。
传言也未必是假,父母的偏心自然会引来子女之间的仇恨。而且先帝懦弱, 他甚至有些畏惧成年且有能力的皇子, 而将一番心思放在了需要全心全意依赖他的玉妃母子身上。
当今陛下确实有些迁怒,更生出不喜。
不过人确实并不是如今这位明华帝所杀。
彼时众人传的是神神秘秘, 欲言又止,联想了无数的阴谋。
可谁也不知晓, 当初对玉妃母子动手的,不过是玉棠宫中一个小小的宫婢。
南姑不是个聪明人, 她的计划也很简单。
那时她通过密道,抱走了十七皇子, 再留下书信, 使得玉妃匆匆入地道。
甫一相见,她便把活生生的孩子送还给了玉妃。
玉妃将自己宝贝儿子紧紧搂入怀中, 她面颊上不觉流转忿怒之色:“你就是苏雪初收买那个宫婢?你少在这儿装神弄鬼, 你以为这些事情传出去, 你能活命?”
她目光在南姑身上上下逡巡,蓦然便流转了一缕嫌恶鄙夷之色:“连你这等,这等宫婢,苏雪初也是笑纳,他也当真恶心。”
南姑木然听着,她听着玉妃对自己鄙夷和数落,却好似一块木头一样没反应。
苏翰林,他根本没碰过自己一根手指头。
她没有朝玉妃大喊大叫,只往后退了几步。
下一刻,她扣动机关,关了那扇门。
她封了这处密道入口,玉妃就进不来玉棠宫地下的那处斗室,也再也不能通过这处斗室出来。
咚咚咚!是玉妃敲击石壁的声音,可是,却很小很小。
如今,南姑脸上带着一缕神秘的笑容,向着林滢倾述当时场景。
“咚!咚!咚!你听,是玉妃敲着石壁声音。那贱人想出来,可是地面上一点儿都听不到。机关在外面,我把几个入口都封了,她出不来的。”
“密道里有通风口,她没那么容易死。可是,那里那截蜡烛,很快就会烧光。那么里面就会变得黑漆漆的,什么光亮都没有。”
“那里面很黑的,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没有水,没有吃的。”
“她活该!是她欺人太甚!哪怕她为了苏翰林哭一哭呢,我也会原谅她的。”
“你听,咚咚咚!玉妃娘娘现在还在敲着石壁呢!我又听到了呀!”
林滢什么也没有听见。
她只看到南姑那张蕴含了欢喜的脸,以及南姑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痴话。
南姑显然出现了幻听,玉妃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了,也再没有人继续敲击石壁。
这样幻听,旁人会觉得是闹鬼,会惴惴不安。
可是南姑呢,她非但不怕,反而极为享受。
说到了这儿时,南姑谈性正盛,于是不待林滢追问,她已经是继续说下去。
她说道:“后来,我从地道里出来,我如旁日里一样生活,在玉棠宫扫扫地,修修花。没人留意到我,更不会关注我。除了苏翰林,本就没有什么人会用心看看我,爱惜我的。”
“我看到玉棠宫的芳月姑姑急着找玉妃母子,也不知怎的,玉妃失踪消息并没有传出去。大约是因为他们生恐自己受到了责罚,故而特意隐匿这件事吧。”
“不过,这些跟我没有关系。”
“直到一月之后,我才再一次去了密道。我点亮了灯,寻了一会儿,才寻到那贱人的尸首。对了,那道入口石壁上有被抓出来的带血痕迹。这贱人手指甲都碎了,大约还盼着能抓开这道门吧。”
“贱人,她还想活着出去呢!我寻到她时,她身子已经微微干瘪了,那才叫罪有应得,让人十分开心呢。”
林滢也听说过玉妃的死状。
彼时玉妃手指上都是累累血痕,因密道之中没有食物,所以她用发钗割破手指,以血喂养自己的孩子。
昏暗无光的密道,没有声音,没有食物,没有水,更没有丝毫的希望。
玉妃以血喂之,只盼自己孩子能多挨一刻,也许会被救出来。
可是到了最后,他们二人还是就这么死在了密道之中。
“再之后,我便将她们的尸体拖出来,摆在了玉棠宫。我,我要让别人都瞧一瞧,哈,瞧一瞧。”
这样残忍的血案,就是南姑一件血淋淋的作品。她渴盼着被人看见,被人鉴赏。
南姑很少有得意之事,可着却是算一件。
说到了这儿,南姑唇角也浮起了一丝笑容。
她心平气和了。
当她回忆起自己的杀戮,她终于不似之前那般暴躁愤怒,辱骂个不停。
杀人使得她内心得到了某种安宁与慰藉。
这样残忍害死了玉妃母子,竟使得她得到了某种安慰。要不然,当年苏翰林的死,说不定就会把她彻底击溃,使得她活不下去。
此后过去了许多年,南姑仍然穿梭在密道之中。
南姑喃喃道:“而我一直一直在等,虽然别人都说苏翰林已经死了,可我有一种感觉,觉得他仿佛还是会回来的。是呀,他还会回来的。”
她嗓音渐渐低了,面颊上渐渐浮起了一缕迷幻般的沉醉。
林滢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她想着温妍,温妍之前也是在这玉棠宫中失踪。南姑并未提及此事,好似她并没有对温妍动手。
可就算不是南姑,这女子一直穿梭在皇宫之下的密道之中,说不准还能知晓些许端倪。
可是南姑显然并不是个助人为乐的人,而且想来对自己也并没有什么好感。
面对林滢,这个女人显然并不会有太多的倾述欲。
所以林滢也是准备耍一个小小的手段。
她手里早藏有一物,如今却是拿出来。
这枚护身符是搜南姑居所时候找到,被小心珍藏,仿佛有一种很特别的意义。
如今林滢拿出来,轻轻的送到了南姑面前,她缓缓说道:“此物,应当是你的东西。”
南姑瞧见,顿时眼珠子一亮,又惊又喜,如此拿捏在手中。
这是当年苏雪初送她东西,说是祝她平安喜乐,万事如意。
这对于南姑而言,是无比重要之物。
如今南姑捏着这枚护身符咒,眼眶也是微微发热。
林滢在一旁缓缓说道:“这枚护身符是苏翰林送给你的吧?他显然是对你颇为关心,所以你才如此对他念念不忘。”
南姑头也不抬,只怔怔瞧着,然后说了声自然。
她痴痴说道:“他一直都很关心我,他人很好很好。”
可林滢心里却是冷了冷,她心想,这枚护身符果真是苏翰林送的。
除了苏雪初送的东西,又怎么会有别样的物件儿值得南姑心心念念,爱惜得不行呢?
林滢不过是确认一下。
可是那道符,却是有些问题的。
那是莲花教的祈安符,只有教主和各地渠帅有资格奉送给信众,有赐福赐平安的意味在。
林滢跟莲花教也有过一些交道,所以她一下子都认了出来。
可是这枚祈安符,却是苏翰林送给南姑,再让南姑珍而重之放在了现在。
那说明这位苏翰林必定是莲花教中人,甚至身份不俗,必定会是莲花教高层。
他至少是个莲花教渠帅,所以方才有资格赐福。
苏雪初出身名门,才华横溢,更是京中出了名的翩翩贵公子。
可偏偏就是这么样一个人,可能是莲花教高层,这简直是令人匪夷所思。
这是不可能的事吗?
林滢想想,又觉得不是那么不可能。
忽而间,林滢许多事情都能想通了。
为何当初云月卿要送走自己亲生儿子,反而将个锦城妓子的孩子冒充苏炼。
这位陈川公主很可能已经发现了这件事情,却是有苦难言。
若苏雪初是莲花教高层的事情暴露,那么谋反便会株连九族,哪怕陛下手下留情,至少苏雪初的儿子是难以幸免的。
所以,为了这个孩子好,云月卿不得不将这个孩子换掉。
惜惜想给自己孩子博一个前程。
云月卿想给自己孩子博一个生路。
也许,这就是母亲?
那么一切古怪,似乎都变得合情合理起来。
这使得林滢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只是哪怕林滢内心泛起了惊涛骇浪,她面颊也还算平静。而且林滢也竭力压下了自己内心之中的异样之思,而将注意力放在眼前案子上。
玉妃之死已经浮出了水面,可是温妍之死呢?
林滢竭力使得自己嗓音显得平和。她缓缓说道:“这密道是苏翰林留给你的礼物,本来就是属于你的。可是就是在八年前,一个外人却闯入了属于你的密道,甚至掳走了那位温家贵女温妍。是不是?”
闻言,南姑直勾勾的望向林滢,一句话也不说。
那眼神有些令人发毛。
可林滢却并没有什么畏惧,而且仍然关切、温和说道:“那个人,是不是很讨厌?”
南姑也不像刚才那样滔滔不绝了,良久,她才闷闷说道:“那个人,确实是十分讨厌。”
林滢好不容易撬开了南姑的话,她斟酌词语,不急不缓,如春风润雨:“他打搅了你的安宁。这条密道本来是属于苏翰林的,可是他却用来自己享乐。”
“你看到了,对不对?”
南姑面颊上也涌起了一缕反感,她喃喃说道:“他折腾了好久,有快两天吧。上头的人一直在找温妍,他故意让温妍听着,却不让温妍叫出声。他还把温妍撕烂的衣服扔在这儿,我想要收拾,可又怕他知晓我在这儿。”
一股恶心之意顿时涌上林滢心头!
温妍衣衫被撕烂,这肯定是受过冒犯。可怜这样一位绝代红颜,她不但惨死,死前还受过这样的欺辱。
林滢想问温妍被带走时候,是不是还活着。
可她又恐打断了南姑的话,使得南姑断了谈性。
无论如何,温妍最后已经是死了。那么这些细节,也并不是盘问重点。
南姑顿了顿,她想起了八年前的旧事,面颊也浮起了厌恶。
她自然并不是同情温妍的遭遇,而是讨厌旁人打搅了她的生活。就像南姑所说那样,她不知晓该不该收拾温妍撕烂了的衣服。
只见南姑继续说道:“后来,他果然还回来了一次。这一次,他勒死了云嫔。哼,他想杀的人是我呢。”
“那时我在密道之中捡到一颗珠子,是从他衣服上掉的。他大概以为落在了玉棠宫里吧,以为云嫔捡到了。于是我看着他,就那么活生生勒死了云嫔。把我吓得,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这一次来,本就是为了灭口,幸好他并不知晓有我。此后半年,我一直都是战战兢兢,可他再也没回来过,也再没来过玉棠宫。谢天谢地,这玉棠宫终于是属于我的了。”
林滢酝酿到此处,终于问道一个关键性问题。
她说道:“那个掳走温妍之人,究竟是谁?”
南姑可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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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 ☪ 197
◎可怖之事方才会令人印象深刻◎
南姑答:“我不知道, 他每次来,面上都带着一张面具。”
南姑是个麻木的人,可说到此处,她蓦然打了个激灵。
显然那个人也给南姑留下了十分恐怖印象。于是南姑时隔多年提及, 仍不免面露惧色!
因为那个人在南姑面前掳走温妍, 又勒毙云嫔。
那么一个极端凶残人物, 南姑曾经离他很近, 只是那人并不知晓南姑的存在罢了。
南姑喃喃缓缓说道:“那张面具, 真的很是可怕, 就好似鬼一样。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也不知晓他是人还是鬼。”
此刻南姑说着这样的话,面颊也浮起了几分惧色。
人心如鬼,南姑逼死玉妃母子那已经是恶鬼上身。可是到了如今, 她却在另外一只恶鬼面前瑟瑟发抖。
林滢却禁不住眼睛一亮, 若有所思。
那是八年前事了,日子久远, 以常情而论,南姑能记住的细节必然不会多。
可看南姑模样, 她对那人生出了极深的惧意。人的记忆很是奇怪,会对一个恐惧的东西印象深刻, 不容易忘记。
那么纵然是八年前,说不定南姑还清晰记得一些当时的作案细节。
而且那张面具既是极为恐怖, 说明这张面具其实颇为特别。这特别之物, 自然会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线索。
林滢这样想着时,不觉缓缓说道:“想来, 你必定还记着那人面具是什么模样。”
这样说着时, 林滢也是掏出了纸和炭笔。
身为会探案的女仵作, 精通描绘也是工作一门必须技能。
这一次审问南姑,林滢也可以说是斩获颇丰。
她依据南姑描述画出那张面具,又从密道之中搜出撕烂的女子衣衫,当然还有那颗凶徒当日留下的珠子。
那是一颗黑色珍珠,指头大小,极是珍贵。这珠中间有一小孔,不是串成珠串,就是缝在衣服上。
林滢摸索着这些证物,却不免若有所思。
正在这时,陛下身边徐公公却是前来,说是要提问南姑。
仔细想想,这也并不奇怪。
陛下使得林滢先审,也无非是示之以公,免得外边传出什么不中听的闲言碎语,之后自然会对南姑自行盘问。
徐公公目光在林滢身上逡巡,似有好奇,和气问林滢审出些什么。
林滢亦一派淡然,只说自己问出当年确实是有人闯入密道,掳走温妍。而密道之中,也确实搜出撕烂的女子衣物。但究竟掳走温妍是谁,自己却是不知。
至于更多秘密,林滢是一个字都没有提。
毕竟先皇妃子与人苟且,再珠胎暗结,这终究不是一件十分光彩的事。林滢也并不觉得自己若将这些事娓娓道来,当今陛下能多感激自己似的!
而且她终究跟小晏认识,也并不愿意道出。
南姑说话颠倒错乱,陛下身边之人也未必能问得出来。
徐公公言谈之间,好似漫不经心一般,又提及南姑是宫中老人,未知玉妃之事是否与此女有关?
林滢闻言,也不觉面做茫然之色,似有几分不解。
徐公公倒也觉得正常,心忖瞧那南姑模样,死里活气,这一时之间,哪里能问出许多。
故而徐公公和和气气说道:“林姑娘仁善,这有些人回话自然会推三阻四。我等好生询问,盘问出什么,必会告知林姑娘一声。”
林滢心尖儿蓦然一凛。她当日也知晓徐公公的意思,知晓接下来会对南姑用刑,使得南姑加以招认。
虽然南姑残忍,可断罪杀了她就死了,人命用人命抵。林滢也并不是很赞成用私刑,对犯人百般折磨。
可徐公公这么说,这些话分明就是陛下的意思。
林滢可以在府衙阻止旁人对徐慧卿用刑,但此刻却没有她说话的余地。
故而林滢并没有多说什么。
眼前的徐公公慈眉善目,一派温和慈善的模样。可林滢瞧在了眼底,心里却是禁不住有些发怵。
当然这时候,谁也不知晓的是,此刻南姑悄悄探出了被捆住的双手。南姑双手不能自由行动,却是能吃力凑到自己发髻前,拔下了头顶一枚发钗。
她将这枚发钗如此握在了手中。
南姑当然并不知晓旁人要对自己用刑,她浑浑噩噩,脑子并不是很清楚。
她只知道,自己就要离开这玉棠宫了。
可是自己怎么能离开这儿呢?
她耳边出现了幻听,听着玉妃咚咚咚敲击石壁的声音。她还想到了苏翰林,想到了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他说:“你放心,我会回来的。小南,你就在这儿等着我。”
是呀,她糊涂了,苏翰林又怎么会死呢?
那个男人要自己等着她,终有一日会回来接她。苏翰林是不会忘记自己,更不会弃了自己的!
这样想着时,她那握着那枚发钗的手掌却是在瑟瑟发抖。
现在他们要带自己离开玉棠宫,如若自己离开,是不是再也等不到苏翰林回来?
南姑双手冷汗津津,尽数是冷冰冰的汗水。
这时候,徐公公也领人入内,他手一挥,两名内侍便押着南姑走。
南姑一副失魂落魄恍惚样儿,徐公公倒也并不意外。
这女子恶行败露,自然是这么一副情态。
林滢走至花园里时,便听到一阵子骚乱。
她心中一凛,不觉一路小跑过去。
南姑发钗上沾染了血污,一道蜿蜒的血痕出现在她颈项之上,而南姑此刻半片身子都是斑斑血迹,当真是触目惊心。
林滢只瞧一眼,便知晓南姑发生了什么事。
眼前宫婢趁人不备,以发钗割破了脖子上大动脉,瞬间血液就喷溅出来,染了她半身!不单单是她,就是押送她的内侍也是被喷得一身是血。
朦胧的血污之中,南姑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青涩年华,那时候自己还年轻,纵然不够漂亮,可也是鲜润动人。
在枯燥乏味的人生之中,有一日苏翰林就这般活色生香的出现在自己面前,给她人生染上了一层明媚的彩色。
她忽而禁不住笑了笑。
林滢赶上去抢救,可只看一眼,林滢心里也是沉了沉,知晓自己已经是无能为力。
以南姑此刻之伤势,是怎么都救不回来。
颈动脉被割破,会导致伤者大量失血,快的几分钟内就会意识昏迷。
林滢不甘心,她忍不住问:“南姑,那个掳走温妍之人,究竟还有什么别的特征,嗯?”
南姑如饮醉酒了一般,半梦半醒,微微恍惚。
林滢这么急切的追问,南姑倒是确实想起了一桩事情来。
那日,那人勒毙了云嫔,然后那人就做出了一个极奇怪的举动。
他手指捏了一个手势,然后以食指擦过了对方眉毛。
南姑大口大口喘气,身躯如抖糠一样发颤。
她松开手,那枚染血的发钗便落在了地上。然后,她缓缓抬起了双手,因为她双手本被绑在一起。
林滢留意到她其中一只手发颤扣起了中指和无名指,小指翘起,拇指贴近了食指。
这是某种手势?
林滢心里微微一动,袖中的手掌也模仿如此动作。
然后林滢眉心一热,却被南姑手指按住。
南姑模仿那凶手对云嫔的动作,这样轻轻的一划。不过那人手指无血,南姑此刻手指却沾染了鲜血。
如此比过眉毛这样一划,林滢面颊之上也多了一道浅浅血痕。
做完这个动作,南姑就手一软,松松垂下去。
这是她活着时候最后一个动作。
徐公公自是又惊又恼,不免担心陛下怪罪自己办事不利。
林滢却无暇顾及徐公公是什么心态,她只觉得南姑最后举动似有一定含义,似要告诉自己些什么。
可是南姑想要告诉自己什么呢?
又或者南姑弥留之际,又究竟是想到了什么?
此刻林滢面颊上沾染了血污,不过她却并没有立刻将自己面颊上的血污这么擦干净。她反而掏出了小镜子,将自己面颊瞧了又瞧。
她还取出纸笔,将自己面上血痕的位置精确描绘。这样描画记录之后,林滢方才掏出了手帕,将自己面颊之上血痕都擦得干干净净。
林滢比划着南姑临死之前的手势,她第一时间联想到的自然就是莲花教。
莲花教杀人之前,以指比眉,口念无生老母,真空家乡。
所谓真空家乡,指的就是没有痛苦的神佛国度,渡入此间,就再无世俗痛苦,只有平安喜乐。
那么如此一来,杀人也不是造孽,而是一场超度。
这甚至颇显慈悲,因为莲花教杀的是敌人,可杀人是为渡人。那可果然是宽宏大量,不计前嫌。
只不过认真分析,南姑举动又似与莲花教的超度之举颇为不同。
莲花教超度敌人时,虽以手比眉,却是手握成拳,只以食指轻点眉心,与南姑所结之手印截然不同。
而且南姑手势是划过眉毛,而不是轻轻一点。
林滢心生困惑,却也是不由得将这般困惑如此压在了心底。
接着林滢就去见贤妃。
她取出从密道之中搜出来的那件撕坏了破衣、玄珠,由着贤妃分辨。
贤妃一见,蓦然就脸色大变,容色也是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激动。
她急匆匆的寻出自己整理好的资料,其中也有温妍失踪时候的穿戴。温妍着一件藕色羽缎斜襟袄裙,刺绣是云香坊手艺。如今这件破衣就是如此样式,不但被暴力扯坏,上面还有暗红色的血迹。
其实那血迹已经干涸多年了,不至于有什么味道了。可是贤妃摸索着,鼻端却仿佛仍能嗅到这样淡淡的血腥气。
贤妃不觉泪如雨下,不能自控。
她自然猜到温妍可能早就死了,可是如今面对的,却是温妍死前受到了一种残忍的欺凌。
只怕这个美人儿,临死之前也多受苦楚。
温妍为人和善,为什么却会遭遇这样事情呢?
林滢再拿出了一件关键性证据,请贤妃辨认。
南姑死前,林滢盘问出些许真情,她还根据南姑描述,描画出一副面具。
南姑说那张面具十分令人害怕,不得不说她之描述确有几分真实。林滢描画出这副面具,确实也是邪气森森,望之生畏。
这张面具想来也是精心制造,刻意用来震慑威吓别人。
面具越可怖,说明其越特殊。
那么特殊的东西,也是自然更好寻觅一些。
而此刻贤妃一望,却不觉脸色大变。
她好似顿时生出了几分惊恐之意,面颊一下子刷的变得苍白。贤妃胸口轻轻起伏,蓦然闭上了眼睛,嘴里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对方如此反应,使得林滢大为意外。
只看贤妃此刻情态,林滢也是确定,眼前贤妃娘娘必定是识得的。
当然林滢更看得出来,贤妃为替温妍寻出凶手,也是尽心尽力,耗费了自己全部的心力。
可这般切切追凶,贤妃此刻竟不能言语,好似受了什么天大的刺激。
林滢并没有催促,她察言观色,知晓必定有什么原因使得眼前贤妃娘娘十分为难。
若贤妃此刻不发一语,自己问了也不会说。
如若贤妃不肯回答,她准备去典狱司,去问问苏炼。总之这张面具如此特殊,林滢也不相信自己寻不出这其中端倪。
可贤妃终究还是睁开了眼睛。
这一瞬间她天人交战,做了无数思想斗争。
到了最后,贤妃却是终于准备说出真相。
她哑声说道:“这张面具,是曾经的莲花教任天师所拥有的银鬼面具。据闻那位任天师容貌生得十分俊美,日常面对下属,又或者督战,总是戴着一张面具。据闻他只有与女子欢好时,才会将这张面具摘下来。”
“后来,任天师身死,这张面具就落入剿匪成功立下大功的玉辰王手中。彼时他把这张银鬼面具戴在脸上,作为战利品一样,戴着入了京城。彼时,还惹来无数非议。大约也是因为这张面具太过诡异凶恶缘故。”
那一年,大胜归来的玉辰王戴着这张面具入城,他面覆此张面具。许是因为这张面具太过狰狞,旁人心生惊惧,只觉仿若恶鬼入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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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这个故事有另外一种可能呢?◎
那时言官弹劾玉辰王此举有不妥之处, 这也许是因为当今陛下确实有意打压这位胞弟。不过这其中,也确实有眼前面具过于诡异因而吓着旁人的缘故。
一张恶鬼面相盖面入城,百姓心生惊惧,只以为确有鬼神来临。
不过南姑久居深宫, 对于这些事情显然也不甚了然。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 南姑却无半点关注。她居于这深宫之中, 一颗心如被泼了一场冰雪, 对于许多事情已经不甚在意。
便算那张面具十分可怖, 南姑竟也未能生出半分联想。
不过贤妃是杨家悉心栽培的贵女, 来京城就做足了准备。故而贤妃虽是半年前才入京, 却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张银鬼面具。
林滢也吓了一跳,深呼吸几口气,方才缓过劲儿来。
纵然玉辰王这些年已然是销声匿迹, 可他确实也是个了不起的人。
一瞬间, 林滢脑海里更有诸多联想。
她想到那年雨大,冲溃了玉辰王王府的院墙, 使得一个遍体鳞伤的侍女逃出来。她告发玉辰王虐待自己,使得玉辰王名声大损。
那婢女叫阿蛮, 彼时阿蛮言之凿凿,说得有板有眼。
可是后来, 官府却查出阿蛮为人好赌,而且品行不佳。到后来桩桩证据之下, 阿蛮亦是只能承认自己是诬告。
可如若阿蛮所言是真的呢?
那侍女虽是劣迹斑斑, 可彼时确实受过玉辰王的虐待。
也许这位玉辰王当真是个私底下对女子极不堪的人,可惜当年却让玉辰王逃过了惩罚。
种种念头浮起在林滢的心头, 使得林滢心里也不觉微微一动。
此刻林滢察言观色, 不觉小心翼翼试探:“娘娘可是跟玉辰王相熟?”
她瞧得出来, 贤妃方才面上浮起的可不仅仅是惧怕。
贤妃亦不意外林滢看出来,她叹了口气说道:“也谈不上相熟,只是,王爷对阿臻确实有救命之恩。”
所以方才贤妃也有那么一丝犹豫,并不愿意道出这是玉辰王的银鬼面具。
不过贤妃略略犹豫后,还是道出此事。
她说玉辰王对自己有救命之恩,那也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那是在鄞州。
彼时任天师发动了奉天之乱,这场叛乱持续了两年有余,战火席卷了大半个大胤,就连鄞州也被波及。
十二年前,任天师的奉天之乱已经接近尾声。
彼时莲花教败势已显,各地叛军都是溃不成军。可是越是如此,濒死的恶兽也是会越加的疯狂。
那年杨臻这位贤妃娘娘就遇到了危险。
她跟温妍人在马车之中,听着外边家丁护卫的惨叫,两人就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温妍那时候刚刚十四岁,还差一岁才能举行及笄之礼。
温妍还未真正长大,可是她身体已经抽条堪比大人,虽带着三分青涩,却已经有十足十的美丽。
这样的美人儿落在了乱党时候,还不知晓会遭受怎么样的欺辱。
可她仍然紧紧将杨臻护在怀中。
杨臻曾听家里人点评过温妍,说温妍美则美矣,却失之软弱。这样的温家女无论用于联姻还是人情,只怕并不如何理想。
故而那时候温应玄身为梅花会会主,却并没有对温氏之中这位绝色美人儿如何上心。
殪崋
杨臻不知道大人们怎么点评,又或者温妍性子确实过分柔弱。
可杨臻永远记得,在那个危急关头,温妍却是紧紧将自己搂入怀中,以自己身躯做肉盾,竭力护着她这个小女孩儿的周全。
流矢从马车车窗里射入,发出了夺夺的声音。
稍不留意,就会被箭所伤。
杨臻就亲眼看到一枚箭擦过温妍肩头,擦伤了她的肩膀,且钉碎她的鬓发,使得她发髻凌乱。
温妍啊的一声,怕得不行,却仍然搂着杨臻不松手。
她整个人身躯在瑟瑟发抖。
她们两人,就像在狂风暴雨里的孤舟之中,只能够这般瑟瑟发抖,听天由命。
后来,这场风雨却停歇了。
平定这场风雨的是玉辰王,他来得及时,救下了这一队人马。
而这样的救命之恩,杨臻也是一直感念。纵然杨臻入京城之后也并没有特意跟玉辰王多有来往,可这救命之恩一直放在她的心底。
如若有机会,她自然愿意报答。
林滢认真的听完,她当然看到杨臻面颊上的为难、迟疑,只因为贤妃娘娘确实是个重情重义之辈。
不过此时此刻,林滢仍然放缓语调问道:“所以在十二年前,玉辰王是有认识妍小姐的?”
贤妃身躯轻轻一颤。
不错,在温妍未入京城以前,玉辰王已经见过温妍。
那时温妍只有十四岁,她鬓发散乱,眼中含泪,十分狼狈。可温妍是个姿色出众的女郎,这些狼狈却使得温妍更美,更惹人怜爱。
那时候杨臻只是个小女孩,许多事情并不懂,也并没有特意留意到什么。
可现在,杨臻已经长大了。她入宫为妃,不但深谙男女之间的吸引力,更深谙一些争宠的手段。
她脑海里忽而浮起一个画面。
那时温妍散着发髻,碎玉含泪般的下了马车时,玉辰王好似特意望了这个少女一眼。
他的眼神很深很深。
杨臻蓦然打了个激灵。
她知晓这未必是真实的记忆。
也许是自己确实回想起了当年之事,也许,是因为自己心生疑窦,所以被诱导浮起如此画面。
那毕竟是十二年前的事了,自己的记忆也未必很准确。
温妍下车时,玉辰王究竟有没有望这一眼,她不确定。
贤妃唇瓣动动,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林滢缓和的嗓音在贤妃耳边:“既是救命之恩,无论温家还是杨家,都是知晓礼数之人,想来必定会感激玉辰王。那么,玉辰王被邀入府中,成为座上宾,想来也是情理之中?”
贤妃当然明白林滢的意思,林滢是想问,那日救命之恩后,玉辰王是否仍有机会接触温妍?
贤妃答道:“如此恩德,两家自然会表达感谢。而这份感谢,也不单单是因玉辰王护住两位世族女郎,还因为玉辰王平定乱匪,还鄞州一分安宁。那时,玉辰王还去温家小住一段时日。”
说到了此处,贤妃亦不觉紧紧攥紧了手掌。
她突而生出微妙。因为杨臻是杨家长房嫡女,父亲是杨氏家族。而温妍呢,她却并非出自温氏长房,而是别房所出。
杨臻自然不会跟温妍比较这个,可她不比较,外人眼里却自有不同。
那么是因为那时温家势头正盛,温应玄尚是梅花会会主,所以玉辰王待温家更客气一些?
贤妃心里旋即否认,不,这也并不合理。
因为大胤朝廷跟鄞州世族关系十分微妙,虽不能说是水火不容,可是彼此之间也是有所试探。
玉辰王是皇族血脉,反而不应该跟鄞州温氏过于亲近。
这些分析,贤妃并未亲口说出来。
可她虽然没有说,却相信林滢必定能猜得到。
两人皆是十分聪慧之人,有些话不必说得十分明白,也是能知晓彼此清楚。
所以林滢接着问道:“那么在那之后,不知妍小姐有没有什么样变化?”
贤妃心绪排山倒海而来,她沉溺于自己的心绪,过去的回忆却是波涛汹涌袭来。
好似那些原本看不出异样的旧日回忆,如今却染上了涟涟异色。
不错,在那之后,温妍就变得沉默了。
虽然温姐姐一直都是个温婉内敛的人,可是她一下子变得很沉默。她似生出了几分愁绪,少女面颊更似添了几分惊惶。
她也似更喜欢跟杨臻相处,每次分离,她都对这个小妹妹恋恋不舍,依依惜别。
好似,并不乐意回家一样。
别人都道是因温妍受了惊吓,回不过神来,是这样吗?
好似从那以后,温妍身上就有一缕淡淡的轻愁,一直萦绕在她身躯之上。
从此,少女时期的无忧无虑一下子就离开了温妍。
贤妃也轻轻皱了秀眉,她带着回忆,轻轻说道:“从那一年开始,温姐姐确实沉静忧愁了许多。”
她慢慢攥紧了手帕,捏得指骨微微发白。
贤妃的记忆力很好,她将这些事情记得很清楚。可奇怪的是,她从前好似并未曾深思过其中不对。
也许她那时未曾怀疑过玉辰王,又或许因为她还小。总之,无论怎样,如今回忆起当年旧事,那些旧日里事情确实是染上了一层令人心悸诡色。
暗涌窜动间,也许这河面之下,本就隐匿着一个惊心动魄的可怖秘密。
林滢说道:“妍小姐十四岁认识玉辰王,后来到了京城,在她十八岁那年,她便这般在京城消失。那么算算日子,妍小姐失踪那一年,正是八年前的事。”
“那一年因为京城暴雨,冲溃了玉辰王府的围墙,使得一个叫阿蛮的婢女从王府之中逃出来。因为她指证玉辰王□□,使得玉辰王在京城身败名裂。后来纵然证明那个叫阿蛮的婢女满口谎话,其证词极不可信。然而纵然如此,玉辰王的名声也是弥补不回来。”
谣言就是如此,所谓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所谓玉辰王□□的故事是何等香艳刺激,还有那阿蛮婢女在审讯时当众解衣,传时自然是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后来刑部的申侍郎审断此案,断出这个阿蛮的婢女证言不实,可这个官方通告却没几人关注。彼时玉辰王虽得到清白,声势却渐渐下去,从此在京城之中沉寂下来。
这件事情,贤妃自然有所耳闻。
况且贤妃将玉辰王视为救命恩人,以她聪慧和重情,必定也是会对这件事情十分关注。对于这场风波的细节,只怕贤妃还比自己要清楚些。
贤妃不觉叹了口气,唇角渐渐沾染了几分苦涩之意:“这桩案子无论真也好,假也罢。无论如何,玉辰王当时确实备受打击,承受了难以想象压力。想来,他心里必定也不是很痛快。”
也许玉辰王当真是个生性暴虐,喜欢虐待女子的人。哪怕他不是,那时他备受非议,可能也因此情绪失控,做出一些并不能自控的事。
那一年玉辰王名声扫地,然后就是温家的绝代佳人失踪,十八岁的温妍宛如烟云水汽般消失于京城。
彼时玉辰王遭受了重大的打击,并且宫中的宫婢南姑可巧窥见他带着面具出入玉棠宫。
贤妃甚至伸出手指,轻轻拈其那枚玄珠:“这等墨色珍珠出自东海供珠,产量极为稀少。陛下赏赐王公重臣蟒袍等服饰时候,才会用到此等玄珠。当日出入玉棠宫地道的杀人凶手,确实是身份尊贵。”
说到了这里,贤妃终于轻轻吐出了一口气,说道:“如此种种,显露出玉辰王确实有重大嫌疑,很值得去查一查。也许温姐姐当年失踪,当真与他有关。”
说到此处,贤妃目光在林滢身上逡巡:“可是林姑娘,我有些话,不知晓当讲不当将。”
林滢立刻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贤妃缓缓说道:“其实纵然到了此刻,在我心里,也没觉得玉辰王有一丝一毫的可能。然而就算如此,臻儿也愿意回忆过去,配合林姑娘做出种种推断分析。因为我想要寻出事情真相,替温姐姐寻出公道。”
“因为我不愿意放过任何可能。”
“于是我心里怎么想,对玉辰王又怀有怎样的感激之情,这些都显得不重要。林姑娘,探寻真相过程中,私情并不重要,对不对?”
林滢也点点头,对贤妃这么一番话表达了赞同。
贤妃望着她:“那么林姑娘想不想听一听,另一个可能的真相推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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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为什么不可以是一个局◎
贤妃之前一番话是铺垫, 到了最后一句,方才是眼前贤妃的真正目的。
林滢自然不能推拒,况且林滢确实也是非常好奇。
玉棠宫出现的银鬼面具,加上温妍早就认识玉辰王, 且温妍遇害之际正是玉辰王倍受刺激之时。
如此种种, 使得玉辰王嫌疑颇重。
然而如今, 贤妃却温言软语, 说自己还有另外一个真相推测。
林滢当然是心生好奇, 更想要听下去。
林滢:“娘娘请讲, 阿滢愿闻其详。”
贤妃思绪飘去很久以前, 她轻轻说道:“奉天之乱平定后没多久,温姐姐就去了京城。我舍不得她,哭了一场, 闹着她要跟我写信。她素来是疼爱我的, 也是应了。于是,我们之间时常就有书信往来。”
“我那时候还闹着要家里给我取个字, 有了表字,家里还照惯例给我雕了一枚戒印。”
听到此处, 林滢心里砰砰一跳。
这类似的私印,林滢也有一枚, 是李玉珠母亲的私印。当初林滢就是靠着这个私印,推断出李玉珠并不是阿瑶的女儿, 断出裴怀仙这天大的骗局。
林滢有心想让贤妃替自己分辨那位沦落梧州的世族贵女是谁, 不过此刻并不合适,故而她暂且按下不提。
贤妃继续说道:“温姐姐果然是守信之人, 她时常给我写信。她偶有画作, 也会随同书信一并寄给我。她的画开幅小, 追求精致隽永,笔法细腻,也是颇有造诣。可她那些画,显得她心里并不快乐。”
“不过那是一开始。”
“渐渐的,她的画里就开始明媚、快乐。一个人的感情,总是会投射在自己作品里,无论是写诗,还是作画,都是心里面真实的情怀。她变了,之前她在鄞州郁郁不乐,总是沾染一抹水雾般的忧愁。可是到了京城,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她却开心起来。”
温妍消失时候才十八岁,在她消失之前,她其实一直也是个年纪尚轻的妙龄女郎。
于是少女的情怀终究还是出现在她的画中,让她明媚的心情注入她的笔下。
贤妃说道:“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忽而开心起来,她给我写的信,左右不过是些琐碎之事。至于让她开心之事,也许因为她加入了诗社,认识了一些讨人喜欢的姑娘。也许她忽而有意专研什么学问,于是有了精神上的某种寄托。”
“又或许,因为她有了一个心上人——”
贤妃轻轻说道:“而这个心上人,也许就是如今的典狱司司主苏炼。”
林滢蓦然一怔,旋即心里一颤!
苏炼素来寡情,也不沾染女色,故而贤妃倒也并未察觉林滢与他之间会有什么男女之情。不过贤妃却是知晓,苏炼对眼前的林滢颇为器重。而那苏司主虽名声不好,可却出了名对自己人好,一向极会笼络人心。
贤妃如今说出这番话来,也是觉得林滢纵然跟苏炼有些交情,可想来也是个有自己主意的女子。
林滢怀中还有那枚从月仙庙讨来的祈缘签,此刻那枚签也好似如火滚热,仿佛有些发烫。而林滢面颊上也不觉沾染了浅浅红晕,
这几年她性子越发沉定,已经很少这般无措了。
林滢深深呼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使得自己心绪平静了几分。
她问道:“娘娘是个仔细谨慎的人,如今能这么说,可是查到些什么?”
接着林滢听着贤妃说道:“那时温姐姐被温太妃召唤入宫,而她每次入宫,都会来到这玉棠宫,来见见当日居于玉棠宫中的云嫔。而云嫔虽是将门之后,可一家殉城,只余她一个孤女。她是幼时被接入陈川公主府,由着陈川公主云月卿照拂长大。”
“后她被选入宫中,因她善于调香,且又是这么一个出身,陛下也对她颇为敬重,也算是有些长长久久的恩宠。温姐姐每次入宫,都会来见云嫔,说是两人兴趣相投,都喜爱调香缘故。而苏司主,却偏生是陈川公主和苏翰林的儿子,他必然也是跟云嫔相熟。”
贤妃虽未挑明,可林滢也已经是闻弦而知雅意。
也就是说,温妍每次来见云嫔,可能并不是想跟云嫔叙旧,而是想借云嫔为媒,跟自己情郎私通消息。
此事虽然没有什么证据,可贤妃已经是心生怀疑。
她早便觉得云嫔之死十分微妙,南姑觉得是因自己捡了一颗玄珠,方才使云嫔惹来杀生之祸。可在今日之前,贤妃已经觉得云嫔之死怕是没这般简单。
彼时云嫔自缢身亡,宫里知情人便以为她是受不得温太妃责问,故而选择自尽,也并未细查此事。
云嫔当日入宫,随身两名女婢皆是府中旧人,一个叫雪穗,一个唤素芸。两人皆同云嫔一起长大,感情亲近要好,也被云嫔引为左膀右臂。
云嫔死后,雪穗便自尽殉主,至于素芸,便说要为主子出家念经,一生供奉。彼时宫中念她是一片忠心,也是允了。
其实细细思之,也颇耐人寻味。
这出家的素芸家中有一幼弟,自幼体弱,且患有眼疾。
杨家不但奉以财物,还请名医替这病子瞧病。
等到杨臻入京待选,杨家已照拂人家弟弟七八个年头。那少年得名医诊治,视力虽比不上正常人,却也能看到一些,日常生活得到了极大的方便。
这时候,杨臻方才寻到出家的素芸,问及当年之事。
听到了此处,林滢也不得不被眼前这位年轻的贤妃娘娘智计谋算所折服。
若云嫔刚死时,杨臻托人去问,只恐怕会打草惊蛇。
况且这素芸既是对云嫔忠心,也未必愿意道出其中隐情。
素芸不愿,也不敢。
所谓欲取之,先予之。
杨家先行施恩,又待时过境迁,方才悄悄询问真相。
这时候素芸方才终于松口,这么娓娓道出实情。
贤妃说道:“也亏得父亲素来宠我,把我当作男孩儿养,也是对我悉心教导,更允我可以使唤家里的人。”
“入宫前,我去庵堂见过素芸。她松了口,说云嫔生前确实有替温姐姐传递消息。”
此事云嫔掩得颇深,哪怕素芸是她心腹宫婢,也未曾跟素芸细谈。
不过每次温妍到了玉棠宫,她都会令素芸给人传讯。
那个人就是苏炼。
彼时苏炼养在宫中,和皇子们同吃同住,一并学习,有专门居所。这嫔妃日常起居活动之处,苏炼也到不了。
可素芸只需将消息传给一个叫小晏的内侍,那么那些消息就会传至苏炼手里。
贤妃缓缓说道:“苏炼就是温姐姐的那个情郎。”
他们私底下有相见,暗通款曲,虽然于礼不合,却掩不住少年人的情热。
温妍原本郁郁寡欢,可是后来却快乐起来。
因为她认识了一个令她砰然心动的俊美少年,使她领受到一种生命的热情。如此一来,温妍本来抑郁乏味的人生,也描绘出几分令人心动的亮色。
贤妃也说出了林滢心中的困惑:“你必定在想,若然当真两情相悦,当初的苏公子为何不去温家提亲?温姐姐虽是世族出身,可苏司主何尝不是出身名门,又受陛下看重。若向陛下恳求,这桩婚事也并没有什么不可以。”
“那又何至于此?”
“可也许,自始至终,他对温姐姐都是虚情假意,从未想过跟她长相厮守,只是将她视为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呢?”
“林姑娘,你觉得苏司主是怎么样一个人?”
林滢一时回答不上来。
因为这其中涉及一些情,所以林滢知晓自己绝不能冷静、客观、理智的回答这个问题。
心无杂念,心湖方才能够水平如镜,映照万物。
贤妃也不一定让林滢回答:“在我看来,他是一个目标坚定,为了达到目标,绝不干休的一个人。如果说他一生之中尚有什么未能完成的目标,那就是他成为典狱司司主之初,并没有顺利将玉辰王置诸死地。”
“一个聪明的人,不会在下雨时才去买伞,他总是会未雨绸缪,处心积虑。如果杨家可以因为想问素芸一个问题,就照拂她病弱的弟弟足足七载,那么苏司主可以为了扳倒玉辰王准备多久呢?”
“林姑娘,鄞州之事,我想你其实应该知晓几分。陈公子的良苦用心,世族之中,也不是一个瞧出来的人也没有。”
“八年前,南姑看到一个人带着银鬼面具,掳走了温家女儿。那张面具是玉辰王的银鬼面具不假,可谁又知晓,这面具后有着怎么样一张面容。”
“这虽然匪夷所思,可是你相信如今的苏司主,能不能有这样一份耐心呢?”
林滢耳边如雷轰隆巨响。
这一切为什么不可以是一个局。
也许当年有人故意戴着面具掳走温妍,那人还在密道中逗留了整整两日。那凶徒当真是如此变态,还是为了确保南姑一定将他看清楚。
那张格外狰狞的银鬼面具必定会给人留下十分深刻印象,甚至形成难以磨灭的记忆。
杨臻问她苏炼是不是这么样有耐心的人,那么以林滢对苏炼认识,苏炼确实很有耐心。
苏司主很多年前就结交了陈济,与陈济拟定了此等计划。
再来就是梧州之事,他已经先后握住了卫家和赵愈的把柄,却隐忍不发。更不用说,就连莲花教中,也埋有这位苏司主的眼线,可以在关键时刻顺利反杀被刺。
多年经营浇灌,一朝方才能结出甜美的果实。
而且等上八年光阴,才会一步步更削弱玉辰王的势力,才会让人忘却当年玉辰王战胜莲花教逆贼带给世人的感动。
十数年过去,平静安宁的生活会让人忘记当初整个大胤的腥风血雨。玉辰王那被奉若天神般的光芒,也是会渐渐让人淡忘。
苏炼有这个耐心、手段,那么这一切的一切,只有一个关键点,那就是苏炼究竟有什么样的人品和道德?
他有这么做能力,有这样做动机,却并不代表苏炼一定会这么做。
不是吗?
她耳边听着贤妃说道:“这一切为什么不能是一场布局呢。就像是你入京城,他是心知肚明。也许他也相信你的能力,你能查到。你会找到密道,寻出南姑,从南姑口中得到证词,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而他为什么要遮掩当初跟温妍私会?如若清清白白,云嫔又是如何被人灭口?”
“对了,那枚温姐姐的残肢,也是苏司主送至我面前辨认。”
“之前我说,他不可能是温姐姐有私,否则怎么会分辨不出温姐姐掌心红痣?可换而言之,如若他们本就亲近,私会多次,他何必非要让我来验这只手是不是温姐姐的手。那么,他显然是故意为之。他觉得这玉棠宫中的秘密,也该露出来了。再过两年,南姑也会被放出去。”
一开始贤妃甚至对林滢语出保留,并不肯道出从素芸口中盘问出事情,更隐匿了自己对苏炼怀疑之意。
这就是贤妃所说另外一种可能。
她已经在林滢面前展露全部的底牌以及内心的猜疑。
同样缺乏证据,可是却是另外一种合情合理。
这时,苏炼却正在下棋。
他是个好胜心极重的,一生争强好胜,绝不肯轻易认输。而他棋力非凡,京中也难有敌手。
那么到最后,苏炼若不想得罪旁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娱自乐。
而如今苏炼正自跟自己下去,自己跟自己拆局。
这样下棋最大的妙处,就是自己不能欺瞒自己,难以施展什么诡计。
苏炼也很喜欢这么为难自己。
他一向喜欢思考,也是喜爱布局。
别人皆道苏司主修为盖世,但苏炼最引为依仗的,却是自己善于思索。
他是用智,不是用武。
能走至如今这一步,也逃不开他处处谋算,处心积虑。
天冷有雪,苏炼琢磨着玉棠宫中究竟进展得如何。因为这桩事,苏炼也不觉想起了一些往日里的旧事。
八年前,当时指证玉辰王的婢女名唤阿蛮,是一名心思极狡诈的恶婢。
那时阿蛮含泪,她如溺水的人求一枚救命稻草:“苏司主,你,你相信我吗?”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今天的剧情发出来了,不剧透,留下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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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恨◎
那时阿蛮含着眼泪, 可怜兮兮看着苏炼,企图从苏炼身上攥取一丝安稳。
她模样看着那般无害,可外边那些流言蜚语却并没有冤枉她。
那些都是真的,典狱司自然也是查得清清楚楚。
这个女郎确实秉性恶劣, 她水性杨花, 为图好处同时跟几个男子也还罢了, 而且她手脚并不干净。
不但如此, 阿蛮还赌瘾颇大, 输了许多银钱, 甚至因还不上欠债遭受了殴打欺凌, 这身躯上有若干新伤旧伤。
甚至,玉辰王府指证她手脚不干净,多有偷盗行为, 也不算冤枉了她。
那是确有其事。
这些典狱司都知晓, 苏炼也是知晓。
此刻这个女郎做出一副楚楚可怜,哀怨无助的模样。可是她身边之人皆说她善于作伪, 经常骗人。
赌鬼嘴里总是没有一句实在话。无论是男是女,他们都已经是习惯撒谎的骗子。
可是此刻, 玉辰王的清白,却是在这么一个极恶劣的女郎身上。
阿蛮咬着唇瓣, 她眼中含泪,柔弱无依。
其实她也算是颇有几分姿色, 此刻这番情态更有几分动人之处。
只因为她此刻一无所有, 所以她盼望能得到几分依仗。
因为那时,阿蛮曾经那些不堪旧事都被挖了出来, 闹得满京城都是沸沸扬扬。这样的风口浪尖, 她只能将心中之期待放在面前俊美动人的苏司主身上, 只盼自己能得几分保证以及安慰。
苏炼却开口:“从未有半点相信。”
他瞧着眼前阿蛮,看着这个眼中含泪少女面颊之上渐渐泛起的震惊、错愕。而苏炼却是缓缓言语,不急不躁。
苏炼说道:“从一开始,我便知晓你是怎么样为人,你以为典狱司是做什么的?这半年里,是典狱司替你压下这许多旧事,所以才让你有机会在公堂上流泪、控诉,进行种种分辨。”
“我不管你说的是真还是假,我只要对付玉辰王,因为我跟他有些仇怨。”
那时阿蛮怔怔的看着自己,好似并不明白苏炼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而苏炼也颇具耐心,细心为阿蛮解释自己意图。
“可能你真被玉辰王□□折磨,可就算如此,别人信不信有什么要紧,我信不是信有什么要紧?至少我这位典狱司司主,给你说话分辨机会,让你为自己讨回一口气。你要知晓,纵然你如今恶名满京城,我也是没打算放弃。”
“只要有我在,刑部绝不可能对你动重刑。我是不会这般放弃,你也还是有机会。”
“当然如果你确实撒谎,我也不在乎。无论你是因为偷窃被抓而心生怨恨,还是勾引不遂恼怒得咽不下这口气。有些话你既然说了,那便坚持到底。我之前瞧中你的,就是你在公堂上解开衣衫露出伤痕的狠劲儿。”
“以奴告主,不过挨上几板子。可是污蔑皇亲,那可是死罪。阿蛮,你知道怎么说。这一局,咱们还没有输呢。”
可是这一局,苏炼确实是输了。
阿蛮是个狡诈凶猛的女子,可是她最后还是崩溃。
她好赌,家里人流泪帮衬她一次又一次。可这一次,父母也对她十分失望,没想到阿蛮居然做出攀污玉辰王的勾当。
她的那些风流事传得满京城都是,为她生出了无数的荤段子。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这样天长日久的坚持,终于使得阿蛮又惧又怕。
彼时刑部确实没有用刑,可是阿蛮却是认了罪。
苏炼是个善于勘破人心之人,可就算到了现在,苏炼犹自不知阿蛮所言是真还是假。
无论如何,彼时玉辰王确实已经声势大跌,陛下也是对苏炼颇为满意,更确定让苏炼成为典狱司司主是一件十分正确的决定。
于仕途苏炼而言,他并没有输。
可就像他跟阿蛮说的那样,他与玉辰王有仇。
那样的仇隙也许要回溯到十数年前。
那时天下初平,玉辰王立下大功,可是那样的功劳里,也有属于苏炼一份。
他十二岁被任天师掳走,任天师对他寄以厚望,使出很多手段驯化这个曾经的名义伤儿子。
莲花教教主本就善于窥探人心,把玩人性,更不必说他特意施展手段,对自己重点关注了。
那样的岁月里,十二岁的少年自然也经历了一些难以想象的残忍打磨。
刚入莲花教后不久,苏炼便亲手手刃生父,可这竟只不过是开始。
如此折磨、打压,再施以奖励、恩赐,也足以扭曲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使得这极恶之地生生浇灌出一朵血淋淋的恶之花。
而这个被打压重塑之人一开始或许会心存仇恨,可再之后,他便会觉得孤独,觉得自己除了莲花教便无处可去。他会绝望,可彻底绝望之后就会开始感激,最终对莲花教产生一种归属感。
那少年心性也会被打碎重塑,成为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这样子残忍扭曲的作品,就是任天师给想要杀害自己妻子的血淋淋礼物。
苏炼是任天师一件极得意的作品,所以那少年后腰方才有一朵血莲,这乃是任天师成功作品的标志。
然而任天师却低估了这个自己一手缔造的完美作品。
他低估了少年对他的仇恨,他更不明白,苏炼从始至终,都对莲花教没有半点依赖。
当那场席卷大胤战争开始时,莲花教内部就已经有一个勾结朝廷的探子。
这教内种种机密,乃至于任天师的各种计划,皆由着这个内奸私传出莲花教。
这个密探真实身份,只有当时奉命剿匪的玉辰王知晓。玉辰王身边几名重要心腹也知晓这位代号“血蝶”的密探存在,可却始终只知晓这个名字,连对方是男是女皆是不知。
可以说任天师的野心覆灭,跟苏炼这个唤作“血蝶”的密探有着巨大的密不可分的关系。
苏炼也不是个客气之人,他当然也觉得自己有莫大功劳。
他亦不是个甘于平庸,淡薄名利的人。
为了逃避怀疑,且顺利送出情报,那两年苏炼也是殚精竭虑,耗费无数心机手段。甚至为脱怀疑,他几次三番将自己闹得濒死重伤。
任天师是何等聪明之人,在这位莲花教教主眼皮子底下作妖,自然是需付出巨大的代价。
一个人有付出就想要有收获,苏炼亦是如此。
他不想离开莲花教,想要离开这血腥地。还有,他觉得陈川公主府的一切,也需自己来继承。
不错,他确实不是陈川公主真正血脉,可是却担了这名,受了苏炼这个名字该受之苦。如今陈川府安然无恙,正是自己莫大功劳。
否则乱军入京,当年逼杀任天师的陈川府又能有什么好?
论功行赏,也该轮到自己做这个继承人……
他这几年在莲花教挨得辛苦,是需要一些美好的事情来慰藉自己的后半生。
可是人心难测,记忆力的陈川公主固然是光风霁月,可也未必对自己这个养子公平。
她虽留着自己名字,号称自己外出养病,可是也许只是宽慰一下自己的良心,并未想过自己会真正归来。
想要得到什么,也不能全然仰仗对方的良心,自然也是需要那么一丁点儿的实力。
那么这一切,自然需要他拥有一个体面的身份。
彼时苏炼不过觉得是取回自己该有的东西,也不算贪婪。
玉辰王剿灭莲花教叛乱,立下不世之功,为世人所仰慕。这份功劳,已经是独一无二,使他显得极之荣耀。
那么自己呢?
他作为玉辰王的密探,这两年也为玉辰王出生入死。
于是他便想要玉辰王为自己正名,顺便讨得一份军功。那本是自己该有的东西,得了也是顺理成章。
可是玉辰王却并没有应。
那日玉辰王看着自己的眼神十分古怪,似刻意充作礼貌,可眼底却轻掩一缕轻蔑。
如今想想,苏炼也记起自己那时候的不妥。
他一时半会儿没改过来,还是一副莲花教渠帅打扮。
彼时他去见玉辰王,他还是戴着面具的。莲花教高层皆爱戴面具,以此维持自己神秘莫测的个人形象。
哪怕那时莲花教已经覆灭,苏炼也还是戴着面具。
他已经习惯了。
常年生长于阴暗处,故而已经不喜欢见阳光。
长期戴着面具做人,那么戴着面具也是成为了一种习惯。哪怕彼时他已经顺利反杀任天师,可是任天师对他的改造还是在他人格之上留下了痕迹。
他不惯不戴面具见人。
这样戴着面具现身,使得他油然而生一缕安全感。
剥去了一张面具,竟似没穿衣服一般。
那么自己这副形貌,落在了玉辰王眼里,也仿佛有些可笑。
因为那时他不但戴着面具,还半披头。
正经的大胤官员,皆是要好好束发,把自己仪容打理整齐。可是莲花教信徒讲究是藐视世俗规矩,故而高层里披头散发的亦是不少。
苏炼这么一副形貌,落在了玉辰王眼里,自然也是古怪异类,十分滑稽。
一个地方呆久了,自然也是会沾染一个地方的气质。
这种阴郁的,边沿人物的气质,哪里像个正经人?
可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却是不知天高地厚,他在玉辰王面前大谈特谈自己功劳,自吹自擂给自己面上贴金,陈说自己的功劳对这场战争胜利的重要性。
他要玉辰王人前宣布自己功劳,然后给自己功劳一个合理的奖赏。
他应该有一官半职,并且受到尊重以及称赞。
就像玉辰王所得到一样。
玉辰王宽容听着,并没有打断苏炼的侃侃而谈。
直到他听到苏炼自吹自擂,说他继承陈川府后,必定是会跟玉辰王联合,助他一臂之力。
玉辰王终于忍不住了,他嗤笑出声。
这么一声笑,却好似给苏炼狠狠打了一个耳光,使得他滔滔不绝言语戛然而止。
他面具后的面容也是苍白如雪。
然后他听到玉辰王指出自己的狂妄,这场战争胜利是将士齐心,是他这个主帅领导有方,而苏炼也不过是个密探罢了。
这些痴心妄想,不自量力,也是应该清醒一些,莫要对自己有什么不切实际认知。
他甚至劝说苏炼,还计较什么功劳?这几年苏炼在莲花教难道没有沾染鲜血,没有一些剑走偏锋之事?这些事情如若被扯出来,只怕苏炼也会处境难安。
至于继承陈川府,玉辰王并不觉得苏炼有机会。
苏炼难道不知晓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一身的邪气,周身皆为凶戾。
陈川府是高洁之地,总是需维持自己名声。
总之,苏炼已经被莲花教毁了去,也不必再去痴心妄想了。
至于苏炼想要之物,玉辰王也并没有打算去给。
这位立下不世之功的王爷甚至对苏炼开口嘲讽:“若汝行刺探之事,乃是为了天下苍生,也不失为品行高洁之辈。可如今汲汲于名利,讨要富贵,不过是投机之举。若莲花教果真能占据上风,你会如何?”
他自以为看透了苏炼。
他认为自己能够成功,是自己御下有术,拿捏得当,并不是苏炼一心向着光明。
那日苏炼受尽屈辱,他再没说什么,只这么冷着脸离开。
那时苏炼心里生出了一声冷笑,玉辰王说得冠冕堂皇,可其实不过是过于自负,绝不肯承认这场胜利旁人有重大功劳。
若没有自己,这场胜利不会这么快结束,胜利也不一定就属于朝廷。
纵然被人冷嘲热讽,苏炼也并没有泄气。
他只摘下面具,捧起河水洗了把脸,使得自己冷静冷静。
此等屈辱,他自然会讨回来。
但苏炼也并没有沉浸在无休止的自怨自艾之中。
他觉得玉辰王的话,对自己还是有几分启示的。那就是这么一副莲花教渠帅气质的自己,是不适合以这副姿态回京城。
他要抹去这几年岁月,做回曾经的苏炼。
现在他不是要发疯,而是要梳好头,打理好自己,回忆起十二岁前自己模样,然后再会陈川府展露自己的劫后余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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