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对了。”
“我就是嫉妒他。”
似是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会得到这个答复, 此话一出,韶宁公主突然怔住了,有些怔忡地望着眼前的青年。
谢词安侧过脸, 并不看她。
韶宁公主张了张嘴,可还未吐露一个字,便有迟疑着闭上了,像是想说点什么, 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 一道声音突然打断了此刻僵滞的气氛。
来人是一位宫装侍女,桃桃隐约觉得她有些眼熟, 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对方神态略有些焦急, 欠了欠身道:“五殿下,六殿下有事相邀。”
六殿下自然就是思柔公主李棠, 也是韶宁公主同母异父的妹妹。
“六妹?”韶宁公主疑惑地皱了皱眉,她此前并未听说李棠要来赏荷宴, 便道, “你是六妹身旁的侍女?六妹有何事找我?”
“这……”侍女为难地咬了咬唇,似是不好开口,只是道,“六殿下就在后院厢房等着殿下,五殿下不若亲自过去问问?”
韶宁公主狐疑地还想再问,眼前的侍女却突然面露急色,道:“五殿下, 情况紧急, 您还是先和我一起过去吧!”
谢词安就在身侧, 考虑到李芙或许是真的有什么难以启齿要紧的事,韶宁公主只好对他道:“谢词安, 六妹有事找我,我要先去看看她。”
“殿下请自便。”
谢词安语气淡淡。
听他这样说,原本转身欲走的韶宁公主却又突然转过脸来,那张艳若桃李的面容上浮现出些许娇蛮的神情,颐指气使道:“你不许走!就在这里等着我,刚才的事还没完呢!”
*
跟随着宫装侍女的指引,韶宁公主来到了后院处。
这里地处偏僻而幽静,越往里走越是一个人都看不见,越过一大片竹林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一间典雅却显然有些陈旧的厢房。
韶宁公主实在不知道李棠为何要在赏荷宴上独自一人跑到这里来。
她踏入厢房,里面冷冷清清的,有种许久不见人烟之感。
“六妹呢?”韶宁公主有些不耐道,“我来了,让她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话音落下许久,身后的侍女都没有回答,韶宁公主转过身,却见厢房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屋内并无侍女的身影。
韶宁公主连忙走到门前,伸手推了推门,陈旧的木门却纹丝不动——显然是已经从外面落锁了。
她心里微微一沉。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脚步声。
韶宁公主转过身,厢房的珠帘后,突然走出来一道身影。
来人是个身姿挺拔,容貌俊朗的青年,只是眉目间的几许轻佻之意,却破坏了这幅好皮相。
正是当今的四皇子,一年前被封为“庄王”的李钰。
韶宁公主不由得微微蹙眉。
在此时、此地、这样的情况下,没见到六妹李棠,反而见到了四哥李钰,即便她再天真烂漫,也不会单纯地认为这只是一场意外。
她看着眼前的青年,不动声色道:“四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钰没有回答她的话。
他只是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目光望了她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五妹妹,多日不见,你还是这么美。”
语气中似乎蕴含着些许让人毛骨悚然的暧昧缱绻。
这显然不是一位兄长对妹妹说话时该有的语气。
因为知晓前世的缘故,夏桃觉得李钰此人非常倒胃口,从道观回宫后也没有花心思攻略过他,只是保持着不咸不淡还算过得去的关系。
可不知为何,她不费心攻略,李钰对她的好感度却仍旧稳步攀升,两年时光过去,早已攀升至峰值。
就如同李璟李珩一般,作为唯三成年的三位皇子之一,过去的两年间李钰对娶妻之事也是推三阻四。
大概是觉得几个逆子这样下去实在是太不像话,不久前,皇帝首先拿李钰开刀,敲定了他和礼部尚书赵家嫡小姐的婚事。
听说四皇子对这场婚事似乎多有不满,但圣旨已下,此事不再有商榷的余地。
婚事将近,他不在庄王府中准备自己的婚姻大事,却诓骗她到这里来又是什么意思?
韶宁公主冷眼看着他,声音如清泉击石,透着股凉意:“四哥,听闻六妹妹有事找我,特意让侍女请我相约此处……六妹妹人呢?”
四皇子微笑了一下:“桃桃,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哪来的什么‘六妹’?”
“四哥此言何意?”
“我什么意思,五妹妹难道不清楚吗?”
语音落地,站在她面前的四皇子似乎伸手就要去触碰她的长发。
却被韶宁公主扬手拍落,她冷冷地望着他,语气漠然:“四哥,你喝醉了。”
可空气中分明没有一丝酒气。
四皇子被她拍开的手在空气中停顿了片刻,气氛似乎有些凝滞。
总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
李珩、李璟、萧淮之……甚至是崔家那个身份低微的贱种——谁都能得到她的青睐,纵有娇蛮任性之时,也是撒娇耍赖居多,唯独对他,总是冷漠以待,似乎连多看一眼都嫌烦。
为什么?
他有什么比不过那群贱人?
他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鸷,但终究还是对眼前少女的喜爱占据了上风。
李钰深吸了口气,放下手,笑道:“五妹妹,你可知醉酒之人与清醒之人有何区别?区别就在于,醉酒之人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所作所为往往仅凭本能,而清醒之人,却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见少女别过脸不言不语,他叹息着笑了一声:“桃桃,你为何总是望着别处?你就不能……回头看看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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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中的意思实在太过明显,明显到让人无法继续装傻充愣。
韶宁公主忍无可忍,蹙眉直视他道:“四哥,我们是兄妹,这是你做为兄长应该对我说的话吗?!”
“兄妹?什么兄妹?”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李钰嗤笑一声,“你我二人异父异母,既无宗族血缘之亲,又无青梅竹马之谊——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实,又算哪门子的兄妹?”
“是不是兄妹难道是由你我说了算的吗?”韶宁公主反问道,“你是李氏的皇子,我是李氏的公主,我们的名字都刻在皇家玉碟之上,是天下万民都承认的兄妹,将来青史之上盖棺定论的也只会是‘兄妹’二字!”
韶宁公主似是不愿再和他多说了,冷淡道:“四哥,今日赏荷宴你喝多了,一时失言也是在所难免。作为妹妹,我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听见。”
听她这样说,李钰一点也不生气,只觉得眼前的少女天真到近乎可爱——
他轻笑了一声:“五妹妹,事到如今,会不会发生什么,你难道以为还是你说了算的吗?”
隐含深意。
听他这样说,再一联想到上锁的厢房……一向娇纵任性无法无天的韶宁公主似乎终于有些害怕了。
她不欲再和李钰纠缠,转身便提着裙子奔向房门,然而还未能靠近木门,便被身后之人拦腰抱了起来!
论力气,娇生惯养的小公主自然不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对手,她挣扎不过,韶宁公主又气又急:“李钰你敢——!我、我要告诉二哥和三哥!”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韶宁公主提到的另外两名皇子,瞬间又激起了他心中的戾气,李钰冷笑:“别跟我提李珩李璟,你以为我当真怕他们?五妹妹,同样是兄长,你厌恶我,却如此信任他们,实在是天真!论起对你的心思,这两人怕是比我龌龊了百倍不止!”
说此话时,四皇子自然是满心愤懑,可慌乱又害怕的小公主哪里听得进他的话呢?
正在二人僵持之际,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上了锁的厢门被徒然踹开,李钰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直接踹出了好几米远!
来人脸色阴鸷且冷峻,声音中是压抑不住的森然怒火:“李钰你找死!”
看见来人,韶宁公主哇得一声哭了出来,连发髻中的小花掉了都顾不上去捡,直接像小鸟一样扑进了他们的怀里:“二哥哥!三哥哥!”
来人正是面色冰冷的李珩和李璟。
*
今夜的皇宫不太安宁。
赏荷宴尚未开始,韶宁公主一行人便早早离席,有人说四皇子不知何故受了重伤,似乎是被人打了,离开的时候是被抬着走的。
晚一步到来的二皇子和三皇子面也未露便突然离开,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闻二人离去时脸色不太好看,似乎隐隐有些郁怒的模样。
……
太明宫。
整座大殿都被笼罩在阴沉的气场中,高坐龙椅的君王面沉如水,而让他脸色如此难看的罪魁祸首,正跪在大殿之下。
四皇子浑身挂彩,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全然不见先前嚣张的模样。
直至此刻,他好像终于从方才魔怔般的状态中清醒了,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接下来又将要面临什么。或许同样身为皇子的他的确可以不必害怕二皇子和三皇子的怒火,可是君王的怒火呢?
皇帝望着大殿之下的儿子,缓缓道:“庄王,你实在太叫朕失望了。”
他说着“失望”,可语气却很平静。
但就是这样平静的态度,却让四皇子身体微微一颤,似是恐惧驱使,他下意识地想要辩解:“父、父皇,儿臣只是一时糊涂……”
“朕准你说话了吗?!”
话音未落,一个茶杯直接砸在了四皇子的额头上,瓷器碎片迸溅,霎时头破血流。
皇帝霍然起身,厉声道:“你往日不学无术走马章台也就罢了,如今竟起了这等歪心思!韶宁视你为兄长,对你一向敬重,你却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如此蔑伦悖理,你真是枉为人兄枉为人子!”
“枉为人兄枉为人子”,就差指着四皇子鼻子骂他不配当皇帝的儿子了,这八个字一出,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君王怒火之深,今日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四皇子面色惨白,四皇子的母妃陈昭仪更是连站也站不住了,直直地跪在了君王面前,一边磕头一边泪眼婆娑:“陛下!庄王年纪尚幼不懂事,心性未定,如何闯得出这等大祸来?定是身边小人唆使才会一时糊涂……他已经知错了!求陛下念在他是初犯的份上饶过他这一次!”
她此话一出,身旁顿时传来一声冷笑,李璟道:“年纪尚幼不懂事?也是奇了,男子二十及冠,庄王已过加冠之龄,竟还是年幼无知的稚子,真是越活越年轻。”
这话刻薄得近乎幽默了,有些年纪小的公主皇子没忍住差点笑出声。
一向与他不对付的李珩难得没反驳他的话,反而淡淡道:“正如陈昭仪所说,四弟年纪尚幼心性未定,但正因如此,更该严厉惩戒。初犯便险些酿成大错,若不严惩,不知日后又将惹出何种祸事?”
听着李珩李璟一唱一和,又想到自己儿子身上的伤痕,陈昭仪心头暗恨。
说到底,韶宁不过是个并非皇室血脉的商贾之女,若非有幸诞生于宫中,侥幸得了个公主的身份,在她儿子面前绝不会比一根草高贵多少,别说她如今毫发无损,便就是强占了又如何?
若非她刻意勾引,钰儿如何能做出这种事来?
和她母亲一样,都是不安分的贱人!
但无论心里怎么想,陈昭仪面上是不敢泄露半分的,只能继续一边哭泣一边求情:“陛下……陛下!求陛下从轻发落……”
不知是否是陈昭仪的一番表演打动了皇帝,他方才的怒色被收敛了回去,皇帝重新变得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来人,传朕旨意……”
“四皇子李钰行事乖戾,蔑弃君亲。朕久隐忍,念父子之情,从宽免宥,望其悛改。然今观其性,断非能改者。如此背违天经罪穷数稔之人,不堪为我李家子嗣!今褫夺庄王封号,废为庶人。*”
随着最后一个字音的落下,整个太明宫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褫夺封号,废为庶人。
不是罚俸禄,甚至也不是受些皮肉之苦这样无关紧要的惩罚,皇帝竟是要直接剥夺庄王皇室子弟的身份!
就像是被卡住了脖子的鸟禽,连尖叫都是无声的,短暂的停滞后,陈昭仪梨花带雨的泣容终于变成了绝望崩溃的哭嚎,然而任她如何磕头哀求,威严无情的君王面具上仍不见丝毫动容。
一片嘈杂的背景音中,四皇子愣愣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大殿之上的皇帝。
……父皇要将他贬为庶民。
父皇竟是要直接将他贬为庶民!
李钰感到难以置信。
是,他知道,他在父皇心中一向比不上李珩李璟二人,可即便如此,往日里父皇对他的宠爱也并不少。
和冷酷到杀起儿子来一点都不手软的先帝不同,现任皇帝是个很有人情味的君主,对自己的孩子们一向宽和,就算犯了错,也一向是小错斥责,大错禁足,很少动真格。
李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幼年病重时,父皇日夜探望甚至亲手喂他喝药的场景,就像寻常人家忧心孩子的父亲一样……那些焦急、忧心、父爱,难道都是假的吗?
就因为他犯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错,父皇现在竟要将他贬为庶人!
还是说,天子到底是天子,无论平日里对孩子展现了多少温情,只要触碰到他的底线,就会瞬间从慈爱温和的父亲化身为残酷冷漠的君王,收回他曾慷慨给予的一切。
身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权力。
乃至生命。
就像是第一次认清面前的人是君王而非父亲,他给予的尊荣自然也能随时收回,李钰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心脏几乎要流淌出毒汁。
大殿之上的众人当然不会得知他心里都百转千回了些什么。
他们只能看见被侍卫压住的李钰突然放弃了挣扎,他抬头望向皇帝,神情怨毒:“父皇,你以为对韶宁心思不正的人就只有我一个吗?!若父皇有谛听之能,可辨人心,就该知晓你的其他好儿子,怕是都——!”
话音未落,善于察言观色的侍卫便眼疾手快地用布将李钰的嘴堵住了,阻止了后半句要命的话出口,压着不甘的李钰将人直接拖了下去。
太明宫内再无四皇子的身影。
金碧辉煌的殿宇之中也再无一人出声,只剩陈昭仪崩溃嘶哑的哭声回荡在空旷的太明宫内,像是一首并不好听的招魂曲。
龙椅上的皇帝面沉如水。
他的目光依次落在其余皇子们身上,看不出情绪。
过了许久,皇帝才终于春风化雨似的缓和了面色,望着自己的儿子们,如寻常慈父般温和道:“今日之事事关韶宁清誉,庄王缘何被废为庶民,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像是在说庄王,又似乎并不止在说庄王。
“朕会当作无事发生,一切如常,尔等亦如此。”
“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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