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什么看?再敢用这种眼神看我,就把你眼睛剜下来。”
这句话,这样残忍的用词,如果是由某个身居高位的掌权者说出来,的确是能让人战栗的恐怖发言。
但说这句话的人若是个清纯绝美的娇俏少女,那威慑力就大大减弱了。
就像此刻,被她青葱般的手指抚住脸颊,望着她那双秋水般清澈的眼眸时,裴宣不仅不觉得她残忍冷酷,反而觉得眼前的白衫少女就像只雪白的小猫似的,就连耍狠也有种娇憨柔弱的可爱之感。
至于她说的什么剜他眼睛之类的话,裴宣根本不放在心上。
他是裴家嫡子,是二皇子的表弟,是裴淑妃的侄子,就算是皇帝,想动他也得考虑考虑,何况是这样一个空有宠爱并无实权的公主?
他觉得眼前不谙世事的小公主很可爱,所以也就顺理成章地笑了一下,不仅没有按照她的意思移开视线,反而反手握住了她的手指,那双狐狸眼笑眯眯地望着她:“那在剜在下眼睛的时候,还请公主殿下务必用这只手。”
“你——!”
韶宁公主似是没想到区区一个画师竟敢胆大至此,不仅不怕她,甚至还敢出言调戏!
她小脸涨得白里透红,立时便想要抽回手,却被裴宣牢牢握住动弹不得,她气得胸口起伏了几下,突然——
“啪——”
“一别三年,裴兄风采更盛当年啊,此次赏荷宴,怕是又要吸引不少贵女的视线了。”
“你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别说这次赏荷宴了,从小到大,有哪次宴会裴兄不是焦点啊?”
被这些公子们围绕着奉承调侃,裴宣却安之若素,脸上并无骄矜之色,只是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次赏荷宴由谢老夫人举办,一向不喜宴会的韶宁公主难得拨冗应邀。
听闻韶宁公主要来,玉都里的公子小姐们不计什么念头,自然全都踊跃参与。
赏荷赏荷,赏的当然不止是荷。
玉都勋贵繁多,但大体上都围绕着皇族和五姓世家转,自从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夺嫡之争越演越烈,党派也变得更加泾渭分明,大体分成二皇子党、三皇子党以及中立派。
此时围绕着裴宣的,自然全都是站队二皇子这边的人。
众少年聊着聊着,突然有公子忍不住好奇道:“裴兄,你脸上的……那是什么?”
或许是家族遗传使然,虽然裴宣从来没有刻意避过阳光,但总是晒不黑,皮肤甚至比寻常女子还要更白一些,也就使得他脸上稍微有些什么印记,都会变得格外清晰。
就好比此时,他脸上这个浅浅的红色印记。
提起这个,裴宣不仅没有生气,脸上的笑容反而更浓了一些,他抬手摸了摸脸,像是在品味什么似的,慢条斯理道:“是玉都里的小猫打的。”
“小猫打的?”
问话的少年一脸懵逼,不是,蒙人也要讲究基本法啊,小猫打人的话留下的不应该是梅花爪爪印记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另一个公子显然明白裴宣以往的风流作态,闻言挤眉弄眼道,“裴兄所说的小猫,跟我们常见的小猫可不是一回事哈哈哈哈哈!”
“那你倒是说说裴兄说的小猫是什么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裴宣这边的少年们传来阵阵笑闹之声,与其相隔不远的另一处,则有公子厌恶地皱眉道:“轻佻之辈。”
和那群走马章台的纨绔子弟们相比,这群少年公子们显然要更有审美和品味一点,言行举止间更显风雅有礼。
从面前宣纸上的诗文来看,他们每个人都写得一手好字,其中更有一副笔锋极其潇洒锐利,如雨如潮,观之诗文,更是如华星秋月,笔底烟花。
字如其人。
能写得这手好字的少年,自然也不是什么平庸之辈。
有人道:“不过是皮囊生得好了些,便口出狂言,说什么吸引旁人的注意,未免也太过轻佻了些。男子汉大丈夫,不想着建功立业,偏偏在这些旁门左道上下功夫,真是让人看不过眼。要我说,此次赏荷宴真正能大放异彩的,还得是崔兄——对吧崔兄?”
被提及的少年着一身青衣,生得极其俊俏,如雪如松,一身劲竹般的风骨,懒懒散散地坐在众人之中,眉眼间却颇有些睥睨之色。
不过这种睥睨之色,并非寻常纨绔子弟对百姓对下人居高临下的俯视,而是一种“我不是针对某一个人,而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的狂傲之感。
听到旁人的话,他并不说话,只是懒懒地勾了勾唇角,权当答复。
见他如此反应,那人脸色微微一僵,表面不敢泄露分毫,心里却早把他骂出花来了。
不过是个攀龙附凤汲汲营营之辈,装什么装!要不是攀上了韶宁公主,你一个崔氏旁支的庶子,也配和我们同起同坐?!
虽然他心里可能有诸多不满,但说实话,这个攀龙附凤汲汲营营的帽子,扣得委实有点冤枉了。
眼前的青衣少年名唤崔洵,是五姓之一崔氏旁支的庶子。
崔家虽为昱朝五姓之一,家族显赫,但其旁支的家风可以说是一言难尽。
崔洵生母地位低微,他又是不受重视的庶子,嫡母嫡兄又是个以折磨庶子庶女为乐的变态。
崔洵生来便受尽搓磨,什么挨打受饿罚跪冬日冰水洗衣物都是家常便饭,世家大族,有的是折损人却让人连苦都叫不出的阴私手段。
崔洵自幼便在诗文上展露出了惊人的天赋,但凡教过他的先生,从来没有不被其才华惊叹的。
那种瑰丽狂放的想象力,如星雨坠落般的词藻,严丝合缝的韵律,都让无数先生赞叹如此下去,殿试前三甲崔洵必定榜上有名。
崔洵对于崔家旁支从来没有过指望,他也从来不想和嫡兄争夺什么,唯一的心愿便是靠自己的才华通过科举博得一个功名,好将母亲接出来颐养天年。
但对于一个庶子,特别是既不受宠,嫡母嫡兄又不够宽厚的庶子来说,才华和天赋有时候并不是什么好事。
崔洵在书院刻苦用功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的生母早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等到他从书院回来,准备参加接下来的科举时,才被轻描淡写地告知,他的母亲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病逝了。
至于因何病逝,尸骨如今葬在何处,崔家似乎认为这没有什么和崔洵交代的必要。
而更为致命的是,因为生母病逝,按照大昱的规定,崔洵需要为母守丧三年,在这三年内,他没有参加科举的资格。
或许是做贼心虚,崔家甚至找了个“欺辱嫡母贴身侍女”的罪名,将崔洵赶出了崔家。
在重视孝道的大昱,“庶子有意欺辱嫡母贴身侍女”这点虽然在法理上算不少重罪,但却可以在道德上彻底压垮崔洵。
这条罪名一出,将没有任何稍微世家大族的子弟再敢和崔洵来往,他也不可能再找到任何正经师承。
做事做得如此之绝,几乎可以说是彻底断了崔洵的科举之路,他的前半辈子就是任人欺辱折磨的庶子,后半辈子,他们还要让他一辈子当个任人践踏永世不得翻身的庶民。
复仇更是痴心妄想。
常年来隐忍的绵长恨意,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可崔家是庞然大物,就算是崔氏的旁支对他来说也是伸一伸手指就能压死他的存在,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庶子,想要报复又谈何容易?
崔洵知道自己生得一副好面孔,嫡兄嫡母就曾因此打过不少恶心的主意,他曾经对自己的好容貌厌恶至极,也从未将其当作自己的优势,只一心想要通过科举堂堂正正地博取功名。
但如今他却突然感激自己生得这样一副好容貌。
这幅好容貌,足以他自荐枕席,成为韶宁公主府上的面首。
他要借韶宁公主的手完成复仇。
从名门望族的崔氏子弟到公主府上的面首,这种身份的落差不可谓不大,但彼时已经被仇恨的火焰彻底蒙蔽心智的崔洵早已顾不得那么多了。
对他来说,从前在崔家也是仰人鼻息受尽折磨,如今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仰人鼻息,当崔家的庶子难道就比公主府的面首更高贵吗?
反正都是无路可走。
进公主府前,崔洵就听说过韶宁公主的名号。
容貌绝美这点自是不必多提,据传这位公主殿下因为身份尊贵,极受皇帝宠爱,所以颇有些娇纵和难伺候。
崔洵也早就做好了被折磨和刁难的准备,但谁知,进府之后,不要说刁难和折磨了,他甚至连韶宁公主的面都没见到。
他在公主府里待了好些日子,直到待到心烦意乱之际,才终于见到了这位在整个玉都都颇负盛名的花神公主。
正值寒冬腊月,韶宁公主的月令花神似乎也变成了梅花,她一身雪白长衫,乌黑的发间别着几朵红梅,衬得她肤白如玉,容光清艳绝伦。
韶宁公主怀里抱着一卷书画,身姿纤细袅娜,她走进之时,崔洵总觉得隐隐约约能嗅到一丝清甜又冷凝的雪梅香气。
崔洵一时竟怔住了。
韶宁公主笑吟吟地望着他,似是有些好奇道:“你就是崔洵?真是没想到,竟然会在府上见到你。”
按照设想,既已见到了公主,崔洵此刻就该说些阿谀奉承或是甜言蜜语来讨公主的欢心,这对崔洵来说并不难,他已经准备了许久,也正准备这样做——可韶宁公主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原本打算要说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韶宁公主那双秋水般清澈的眼眸望了他一会儿,突然莞尔道:“可我觉得……我不该在这里见到你。”
此话一出,崔洵心中微微一沉。
他并非读不懂言下之意的蠢人,恰好相反,他已经听懂了公主的逐客之意。
可是为什么?
以他的品貌和才华,难道还不配当一个小小的面首吗?
崔洵心中泛起了一丝极其不甘的绝望,他自然不愿意当一个供人取乐的玩意儿,可他放弃了尊严,放弃了骨气,如果连公主这条路都走不通,他还有什么选择?他又要怎么完成自己的复仇?
但谁知,韶宁公主接下来的话,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你走吧。”韶宁公主道,“此道并非正途,更不是你该走的路。我知晓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也会想办法帮你洗刷冤屈,崔氏那边你不用担心,有我发话,他们绝不敢再为难与你……然后你就按照你原本的计划,好好地去考取功名,建功立业吧。”
崔洵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容色烂漫的雪衣少女。
“……为何?”
他道。
他问得莫名,但韶宁公主显然听懂了。
雪衣少女嫣然一笑:“嗯……我曾经读过你的诗文,绣虎雕龙,云锦天章,写得真好,实在是太好了!纵观古今,比你更有才华的我还没见过几个呢!就当是我惜才之心发作吧,我实在不忍见明珠蒙尘。”
恃才傲物是天才的特权,崔洵自负天资绝顶,颇有些天才独有的狂傲。
从小到大,夸他才华横溢的他安然若素,说他惊才绝艳的他也坦然受之,可这些溢美之词,都不如这句“不忍见明珠蒙尘”来得更让他触动。
他说日后要报答她的恩情,却让小公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说什么报答呀?”韶宁公主语气烂漫,“以我们俩的身份差距,就算你将来位极人臣,又能报答我什么呢?我什么也不缺呀。”
想了想,韶宁公主又道:“不过你文章写得实在很不错,如果你真的想报答我……不如就多写诗文夸夸我吧!”
……
崔洵并没有辜负韶宁公主的好意,没有了嫡母嫡兄刻意相加的罪名,没有了崔氏旁支的阻拦,以他的才华,加上多年来从未松懈的寒窗苦读,新科状元的名号自然是他的。
六元及第,名扬天下。
殿试之日,面对帝王的考核,崔洵冷静以对,淡然自若,回答得体之中不乏巧思,令君王龙颜大悦。皇帝非常欣赏这个天资卓绝的少年郎,不仅钦点他为状元,殿试之后,还特意设宴与此次一甲进士共饮,以示荣宠。
韶宁公主好奇此次的才子们,要求一起参与宴饮,皇帝一向宠爱这个女儿,又拗不过她,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了这个不太合规矩的要求。
宴会上,韶宁公主坐在皇帝左侧,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糕点。在场的青年才俊们在公主出现后全都丢掉了意气风发的劲,一个个变得魂不守舍了起来。
有些人甚至被美貌冲击得回不过神来,只顾着愣愣地盯着她看,直到皇帝面露不悦之色时,才后知后觉地收回了视线,不敢再看。
绝色少女似是已经习惯了,又似是并不在意旁人的视线,只是在崔洵看向她的时候回望了过来,托着腮冲他莞尔一笑。
……
赏荷宴。
韶宁公主姗姗来迟,但一出现,就直接抢走了所有人的视线。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了裴宣身上,见她看过来,裴宣那双勾人的狐狸眼顿时弯了起来,引得四周无数贵女俏脸泛红,谁知韶宁公主根本不吃他这套,直接狠狠瞪了他一眼。
随后韶宁公主的目光又落在了崔洵身上,歪头对他笑了笑。
看着她的笑容,崔洵一滞,他指尖微动,但还没来得及动作,韶宁公主的目光又投向了另一个走过的人影身上。
她笑着冲那人招了招手:“诶,谢词安!”
可那个冰雪白玉般的俊美少年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转身便进了竹林,不知是否是距离太远,根本没有听见韶宁公主的声音,小公主只好跟着他的背影追了过去。
白荷般清纯的少女像阵风似的飘了过去。
追着另一个男人的身影。
裴宣脸上笑容不变,只是握着折扇的指节微微泛白。
崔洵眉宇间的神色也略有些发沉。
……
不知为何,谢词安似乎走得并不急,桃桃提着裙子追了没多久,就在竹林深处逮到了他。
她一把扯住谢词安的衣袖,有些不高兴地道:“走这么快做什么?没听见我在叫你吗?”
她生得实在太美,声音也实在太过好听,就连这种娇蛮的指责,都能让人心软下来。
然而谢词安脸上还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封千里,他不反驳也不解释,那双泠泠的眼眸望着她:“不知公主殿下找我所为何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韶宁公主鼓了鼓脸颊,觉得他真是不识好歹,“这次赏荷宴,我可是专程因为你才来的。”
……专程因为你才来的。
谢词安黑色的睫羽不着痕迹地轻轻一颤,原本想从她手中抽出衣袖的动作,不知为何突然一顿。
桃桃对他的举动毫无所觉,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接着道:“我想着,之前你帮了我那么大一个忙,过去这么久了还没来得及感谢你,实在有些过意不去。所以这次来,也是专程想要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哇?”
谢词安眉头微皱:“帮忙?”
韶宁公主眨了眨眼,惊讶道:“对啊,你不会忘了吧?就是崔洵那件事呀!要不是有你这位明察秋毫的大理寺卿的帮忙,事情怎么会解决得这么漂亮呢?我还没替崔洵好好谢谢你呢。”
就像二皇子和三皇子分别被封了王一样,过去的这两年里,曾经在太学里一起学习的小伙伴们也都有了不少的变化。萧淮之当了将军,谢词安被任命为大理寺卿,以他们的年纪来说,官职都不可谓不高。
此前崔洵被嫡母嫡兄陷害之事,也是她特意拜托谢词安接手审问的,最后结果自然也是皆大欢喜。
可不知为何,听她说完来意,谢词安的眸光却变得更冷了。
她特意来找他,就是为了替崔洵道谢。
他就知道,若是不为别的事,她也不可能主动来找他。
谢词安抽出她抓在手中的衣袖,冷冷道:“我没有什么想要的,谢意心领了,公主殿下请离开吧。”
韶宁公主只觉莫名其妙:“不是——我怎么感觉你好像有点不高兴呢?是我的错觉吗?”
“是你的错觉。”
谢词安道。
韶宁公主偏头望了他半晌,直到把谢词安望地率先移开了视线,她才笑眯眯地说:“我懂了,你是不是生气崔洵没有亲自来和你道谢?唉,怪我怪我,都是我没有告诉他这件事是我拜托了你帮忙,他不知道,所以才没有来的。如果你真的很介意,那要不我等会儿去和他说说?”
“不必了,办案是分内之事,谈不上什么道谢不道谢。”
谢词安淡淡道。
“真不用他亲自来?”
“不用。”谢词安拒绝得很冷硬,他顿了一会儿,又道,“……你倒是很关照他。”
桃桃并不否认,只是笑道:“他是良才美玉,可身世却很不幸,我便是多关照一点,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谢词安瞥了她一眼:“良才美玉?”
桃桃并未察觉到他语气中的情绪,只是接着道:“是啊,良才美玉。我长这么大,真没见过几个比他还有才华的人呢。你要是读过他的诗文肯定也会懂的,他能高中状元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能中状元便是良才美玉?”谢词安淡淡道,“如此说来,玉都如今怕是有几十位‘良才美玉’了。”
桃桃刚想反驳他“那怎么能一样?”,却又突然后知后觉地想起,谢词安好像就是上一届科举的状元……
对了,谢词安同样也是个惊才绝艳,天资聪颖的少年,他笔下的诗文并不逊色于崔洵。
难怪总觉得他话里的情绪有些奇怪的呢,文人相轻,她当着一位才子拼命吹另一位才子,是个人都会有些不高兴的。
不过谢词安不是心胸狭窄之辈,相反他清正高洁,品行端正,就算有人得罪了他也几乎从不计较,这样一件小事,想来他也不会太在意。
想到这一层,桃桃忍不住逗他,故意道:“谢词安,我说你怎么今天有些怪怪的呢,该不会是见我一直夸崔洵,忍不住嫉妒了吧?”
本以为以谢词安淡漠的性子,面对她的玩笑话可能连理都懒得理。可没想到,听她这样说,谢词安却直直地望了她片刻,淡淡道:“你说对了。”
他道:“我嫉妒他。”
韶宁公主突然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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