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秋狝, 五姓望族中但凡略有些名声的名门子弟都有幸受邀参加。
大家都知道,说是秋狝,实则是皇帝为韶宁公主择婿找的由头。
得魁首者得公主——在场众多少年郎中, 有志抱得美人归的不在少数,彼此之间都不再顾忌往日的交情,一场简单的秋猎,硬是生生添了几分肃杀的气息。
但, 也有人从一开始就出局了。
挽弓、搭箭、拉弦——
“咻——!”
箭矢冲着不远处的目标直直射了过去, 不巧的是途中擦过一束枯叶,树影摇曳惊动了猎物, 敏捷灵活的野兔瞬间窜得没了踪影。
目标又一次落空, 王宴时很轻地叹了口气,放下了弓箭。
然而就在他放下弓箭的下一秒, 相隔十几米的地方却突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王宴时兴致缺缺。
不用看他也知道,必定是裴宣又射中了什么猎物。
身为名门王氏的嫡长子, 又是五姓望族, 王宴时也算得上是人人艳羡的玉都贵公子,按理说也该是五公主驸马的有力竞争者,但从这场秋狝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机会。
论文采风流,他不如崔洵谢词安;论御射之术,他又不如裴宣萧淮之,更不必说李珩李璟这俩文武双全的皇子了, 就连父亲王国公也有过恨铁不成钢的感慨——王家秉承的是中庸之道, 可不是平庸之道!
当然, 说他“平庸”是有些埋汰人了,王宴时资质不差, 只是奈何从小到大身边的参照物们都太过妖孽。
因着几年同窗的情谊,比起玉都其余少年,他和韶宁公主之间是多了几分亲近。
但王宴时有自知之明,公主殿下就像是天边高悬的玉魄,他只有仰望的份,从未奢望皎洁的明月有朝一日会垂青一介凡人。
对他来说,她能多和他笑笑、甚至多说几句话,他就已是心满意足了,其余的什么两情相悦乃至一亲芳泽,更是想都不敢多想。
可如今,就连这点微渺的心愿,也将要化为泡影了。
他抬头望向观猎台。
观猎台上的绝色少女一袭纯白衣衫,凭栏远眺,此时正值初秋,骊山的枫叶全红了,被风一吹便如星雨坠落,翩然落下的红叶仿佛燃烧的火海。
火海中心的少女身姿纤弱风流,她不言不笑,容色却极清极艳,风一过,飘舞的裙裾瞬间如云流雾散,仿佛下一秒就要乘风归去。
这场秋猎分明事关她未来的夫婿人选,可她好似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一点也不在意,任由猎场中的诸多少年郎为了她明争暗斗,她本人却只顾着欣赏远处的风景。
清冷疏离得宛如天宫的神女。
王宴时与韶宁公主同窗几年,他自诩是最了解这位花神公主的人之一。
或许是自幼长于深山的缘故,韶宁身上有一种格外不谙世事的温柔烂漫,又因为身份尊贵深受皇帝宠爱,所以难免有些任性骄纵,但她本性善良,几乎从不主动与人为难,是个很好相处的姑娘。
可是偶尔,很偶尔的时候——她身上会浮现出现在这样冰雪般冷冽的气场来。
仿佛她从未真正活在这尘世中。
就连试图接近她这件事本身,都让人忍不住自惭形秽。
王宴时怔怔地望着高台之上的少女,一时竟有些痴了。
风渐渐大了起来。
如画将一袭杏黄色斗篷捧到了韶宁公主身边,微微欠身劝说道:“殿下还是去更暖和的地方吧,天气渐凉,此处风大,切莫吹坏了身子。”
韶宁公主披上斗篷,无有不可地点了点头,看起来兴致寥寥:“胜负未分,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我记得骊山前年新建了座温泉行宫?不如去那里打发时间。”
话音一落,韶宁公主竟是带着侍女直接离去了。
君王都还在呢,就敢在秋狝半路离场,这个举动简直我行我素到了极点,不要说公主了,哪怕是皇子敢这样做,也是要被参上好几本的。
然而皇帝一向宠爱这个女儿,对于韶宁公主的行为自然是一句都不会多说,皇帝都没有意见,旁人就更不敢有意见了。
此次秋狝,参与者除了名门子弟,五姓望族中的家主也有几位一同出席随侍在君王身侧。
离规定的时间越来越近,榜上激烈厮杀的名次也逐渐稳定了下来,失去了萧淮之这个最强有力的竞争者,裴宣的名字以一骑绝尘的姿态位列榜首。
只剩下不足一炷香的时间,在场人全都心知肚明,如无意外,这位裴公子恐怕便是韶宁公主的未来夫婿。
皇帝望着裴国公,笑道:“朕记得裴卿善骑射,二十年猎场上一箭穿云的风采倾倒了多少玉都贵女,虎父无犬子,如今看来,裴公子是深得其父真传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裴国公淡淡道:“陛下谬赞了,若是真论起御射之术,臣又如何比得上陛下十之一二?犬子不过是班门弄斧,自恃略有本领便轻狂行事,少年人大抵如此,以他如今的本事,实在当不起陛下此番盛赞。”
裴国公这一番话说得再妥帖不过了,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来,皇帝却笑道:“裴卿此言差矣。年轻人只是要有年轻人的模样,轻狂恣意也是少年意气,若年纪轻轻便失了心气,又如何能成大事?”
话已至此,裴国公自然不可能公然和皇帝唱反调,顺水推舟道:“陛下说的是,是臣想岔了。”
香柱越燃越短,几近尾声。
猎场中的少年郎们骑着马陆陆续续回到了观猎台下,结局已定,不少人脸上闪过失落、挫败、懊恼、不甘等等神色,唯有一位狐狸眼的俊秀少年还是一脸的怡然自得。
自然便是高居榜首的裴宣。
永安侯捋了捋胡子,呵呵乐道:“自古英雄出少年,看来是要提前恭喜裴国公了。”
几位与裴氏交好的勋贵也都好意出声祝贺,一时间和乐融融。
却突然听见噗嗤一声轻笑。
“永安侯这声恭喜,怕是说得早了些。”
林叶深处传来一阵骚动声,不多时,一只眉间贯穿羽箭的狻猊便被骏马驮着,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运送到了观猎台前。
裴宣嘴角的笑意淡了下来。
众所周知,此次秋狝除了凭猎物数量取胜外,还有一条隐藏规则——无论此前各人猎物数量几何,只要狻猊一死,秋狝立刻结束,猎到狻猊之人即为榜首。
在原以为已成定局之时出现这样戏剧性的情况,众少年顿时眼色满天飞,其中不乏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的。
然而下一秒,就连最喜欢看戏的人也笑不出来了,整座观猎台都瞬间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身负弓箭的俊美少年伸手拂去枝叶,骑着马从林中走了出来。
他望向裴宣,那双桃花眼噙着些许笑意:“抱歉啊,又赢你一次,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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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否是猎物挣扎所致,他的衣襟上、双手上、乃至面庞上,都沾染着大片猩红色的血迹。
像是从地狱中厮杀而出的恶鬼。
没人会不认识少年那张过分俊秀的脸庞,就像在场之人没人会不认识当朝三皇子,晋王殿下李璟。
但——
这可是为韶宁公主招婿的秋猎,就算亲自下场,不争第一也该是众皇子们心照不宣的事!就算真的对五公主抱有幽微难言的心思,也得像二皇子一样死死按捺住,否则现在的庄王就是他们的下场!
晋王如何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公然挑明一切?!
事到如今又要如何收场?!
他是真的失心疯了不成?!
不论旁人作何感想,此刻作为众人目光焦点的李璟却很淡定,他抬眼望向高台之上的皇帝,语气平常得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道理:“魁首我拿了,父皇该下旨,将桃桃嫁给我才是。”
这石破天惊般的一句话,简直是蔑视皇权罔顾人伦,直接震得在场诸人瑟瑟发抖,唯恐自己撞破了皇室秘闻会不得好死。寥寥几位在场的官员们一时竟连斥责都忘了,只恨不得自己从未出席过这场秋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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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王面色难看至极,他望着台下一向钟爱的儿子,不敢相信他竟真的会当面忤逆自己,一时怒极反笑:“好好好!真是朕的好儿子!这就是晋王这月余来反省的结果?璟儿,你到底还是让朕失望了!”
从古至今,儿子让父亲失望都是大逆不道之举,而皇子让皇帝失望更是一件很要命的事——要命就要命在它真的会要命。
可李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他垂下眼帘,似乎有些厌倦般轻声道:“实不相瞒,父皇,我也很失望。”
草木飒飒之声不绝于耳,骊山的风似乎在突然之间变大了,刻有“李”字的旗帜在风中猎猎翻飞。
风声大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摧折旗杆。
就像是一道雷劈开脑海,近日来一连串事突然在他脑海里连成了一片,裴宣瞬间明白了李璟为何要仿佛失心疯了一般自寻死路……可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裴宣咬牙死死盯着他,几乎尝到了舌尖的血腥味:“晋王殿下,驮着狻猊回来的是你的坐骑,而你骑的——如果我没看错应该是楚王殿下的爱驹!楚王殿下呢?”
“楚王……殿下?”
李璟神色平静地歪了歪脑袋,似是要回想一下此人是谁,随即恍然。
“李珩?”他微笑道,“我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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