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建在骊山山腰, 前任皇帝还在位时便已落成,数十年来始终作为秋狝时的宫殿。
初秋气候微凉,引一□□水, 泡在行宫的温泉之中欣赏漫山如火的枫叶,一时竟让人分不清这是人间还是仙境。
来行宫自是要泡温泉的,韶宁公主屏退了旁人,只留如画一人服侍。
水汽蒸腾, 如云烟缭绕, 熏得人昏昏欲睡。
如画一边摘取花瓣撒入水中,一边柔声道:“时辰快到了, 也不知此次秋狝最终是谁摘得魁首。”
夏桃撑着脸, 懒散道:“是谁都无所谓,总归不会是本公主的驸马。”
“这……”听她如此笃定, 如画一时有些吃惊,只能揣测道, “此次秋狝……难道其中并无殿下心仪之人吗?”
夏桃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反而道:“心仪又如何?不心仪又如何?难道他们之中,就有人真心钟情于我吗?”
“殿下何以如此妄自菲薄?”如画不解,“公主是天边月画中仙,又深得陛下宠爱,身份尊贵,玉都之中哪位男子不为殿下神魂颠倒呢?为了博得公主一笑,今日在场诸位公子可都是卯足了劲, 又有谁会不钟情于殿下?”
夏桃神色淡淡地把玩着手中的玉簪:“听起来似乎是有一腔真心, 但其中又有多少人是为美色权势而来呢?”
“我是公主的时候, 自然千好万好,人人都想娶我, 可我若不是公主,只是一介身份低微处境尴尬的民女,被父皇所不喜……不知眼前这些痴心人,有多少会迎难而上,又有多少会原地消失?”
分明是在万千宠爱下长大的小公主,言辞间却不见天真烂漫,透露出的全是对人情冷暖世一针见血的锐利和冷漠。
如画一惊:“公主为何做此猜想?难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敢在您面前嚼舌根么?殿下金枝玉叶,是在玉碟上过了名号的公主,天下万民都承认的事,这是万万做不得假的。”
“即便是、即便是——”她一咬牙,“即便是圣上百年之后,继任的新君难道就敢对您不敬吗?”
如画完全误解了她的意思,但话至于此,不过一笑了之,夏桃并没有要和她解释的意图。
她刚想起身,一只手直接掀开了珠帘,如诗挟着一袭凉意刺骨的寒风直接闯了进来。
风中似乎隐隐约约有着兵戈之声。
如画皱眉,还没来得及斥责她冒失,就见如诗满脸惊慌,跪下焦急道:“公主!猎场出事了!晋王殿下——晋王殿下他率兵谋反了!”
*
秋狝的猎场在骊山山脚,而行宫却在远离猎场的半山腰上,相距甚远。
好处在于,无论猎场发生了什么变故,行宫在短时间内都很难被波及。
坏处在于,无论猎场发生了什么变故,行宫在短时间内都很难得知具体情况。
韶宁公主上山时只带了几十个护卫,就这几十人,保证自己的安全都很勉强,更不要说掺和进宫变之中了,根本就是不现实的事。
夏桃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并不如何惊讶,但如诗如画却很慌张。
如诗主张先让护卫们护送公主回宫,远离是非之地,保证安全后再做打算;如画却认为留在行宫之中更好,毕竟现在情况混乱,刀剑无眼,若是离开的时候公主不慎被箭矢所伤又该如何是好?
还没等二人争出个结果,行宫外突然来了一群士兵,密不透风地将整座行宫围了起来。
这些将士显然军纪严明、训练有素,既不越界也不喧哗,像一棵棵松柏,沉默地伫立在行宫之外,与其说是圈/禁倒更像是保护。
为首的少年将军一身银白铠甲,他非常年轻,一双水墨画似的凤眼斜飞入鬓,整个人俊美锋锐得就像是一把亟待出鞘的利剑。
正是此前称病未曾出席秋狝的萧淮之。
可如今看他的气势,又哪有一点像是生病的样子呢?
此前李璟的反常、负责此次秋狝护卫的李珩、称病不出的萧淮之、还有萧家和玄铁军……这些名词飞速在她脑海中过了一遍,夏桃几乎是在瞬间就理清了一切。
而如今,萧淮之既已出现在此处,胜者是谁再明显不过,李珩想必已是凶多吉少。
有点可惜,谨慎稳重是李珩的优势,如今却也成了他落败的致命点,和李璟相比,李珩到底还是少了点掀桌子的魄力。
不过无所谓了,夏桃想,总归对她来说,谁赢谁输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想是这样想,表面还是不能崩人设的。
如果是天真烂漫的韶宁公主,在这种情况下见到萧淮之,她会是什么反应?
以上这些千思万绪,在现实中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见来者是萧淮之,韶宁公主微微一怔,就像是找到了救星一般迎了上去。
“淮之哥哥,你来得正好!”韶宁公主抓住他的手臂,焦急道,“我听他们说三哥哥谋反——简直荒谬!三哥哥怎么会谋反?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对不对?趁现在还来得及,淮之哥哥你快带我下去找三哥哥,有什么事大家不能好好说呢?就、就算真的是……我也会帮忙向父皇求情的!”
她双目泛红,雪肤乌发,衬得肤色愈白,唇色愈红,下意识咬住唇的模样楚楚动人得让人顿生怜意,美得令人无法逼视。
这样惹人怜惜的小公主,却用如此殷切期待的目光望着你。
只要是个男人就无法拒绝。
想保护她,想占有她,想将一切美好的东西双手奉上,想立刻答应她的所有要求,无论这些要求是否超出自己的底线。
可萧淮之只是垂眸望了她片刻。
直到胸口处那股让他几乎心窒的疼痛感稍稍退却后,萧淮之才平静道:“山下情形混乱,还请公主殿下待在行宫之中不要外出,有事可随时吩咐臣手下的将士。待局势稳定后,晋王殿下自会派人接公主入宫。”
完全没有要反驳或是回应她方才请求的意思。
韶宁公主愣愣地看了他片刻,萧淮之的面容俊秀似玉,却又冷漠如冰,不见丝毫动容,全然不是同窗时面冷心热对她照顾有加的“淮之哥哥”了。
她下意识松开抓住他的手,后退了两步。
像是终于从幻想中清醒过来,韶宁公主深吸了几口气,失望至极地望着他:“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你们合谋好的对不对?你、还有三哥,你们原本就打算在今日起事谋反!父皇待你一向不薄,你却做出这种事来,萧淮之,你可知乱臣贼子这四个字该怎么写么?”
乱臣贼子。
即使被用这样难听的字眼形容,萧淮之俊秀的脸上神色依旧丝毫未改。
猎场形式紧急,他不能再在此处多留。
萧淮之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冷漠地对身旁的女官命令道:“保护好公主,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任何人不能伤害到公主。”
他顿了顿,看了韶宁两眼,补充道:“更不许让公主伤害到自己。”
“是。”
女官应道。
韶宁气急:“萧淮之!”
然而留给她的只是萧淮之离去的背影。
*
萧淮之一走,夏桃就懒得继续演戏了。
她待在行宫里吃吃喝喝,安然地等待着局势尘埃落定,思绪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前世。
晋王与楚王的夺嫡之争,最终以二人同归于尽作为结局。
骤然痛失两个爱子,皇帝化悲痛为镰刀,所有卷进了这场夺嫡之争的人全都未能幸免,五姓望族首当其冲,被杀得人头滚滚,鲜血几乎染红了整个玉都的天。
谢家自然也未曾幸免,尽管没有参与此次夺嫡,但身为谢氏嫡子的谢词安还是连同其父谢丞相一起被关入大牢,等候审判。
李璟到底是为了救桃桃而死的——不知皇帝从哪里得知了这个消息,或许是不满,或许是迁怒,他强令桃桃与谢词安和离,以公主身份,前往北境和亲。
彼时萧家已倒,受此次血洗的牵连,不少位高权重的将领都倒在了这次夺嫡之变中。没了玄铁军的镇守,邻国蠢蠢欲动,边境又重燃战火。
北境这样的苦寒之地,能是什么好去处?
桃桃听说过那边的风俗,蛮夷之地,不受教化,抢婚是常事,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更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
一入北境,终生都不必再指望回来。
这样陌生的语言、环境、风俗,又没有一个同乡人在身边,有的是磋磨人的法子。昱朝嫁去那里的公主,没几个能撑过五年,便都香消玉殒了。
桃桃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下场,她也已经做好接受这一切的准备了。
可送嫁的车马却在距离北境百里之处被人拦了下来。
对方是有备而来,带的人虽然不多,却仿佛久经沙场,各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送嫁的士兵们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兵戈之后一片狼籍,桃桃小心地掀开车帘,映入她眼中的赫然便是那个俊秀无双的少年。
萧、裴两家是皇子母族,两位储君人选一死,萧家裴家自然也随之倾覆。正是有着这层关系在,他们在此次变故中几乎是被清洗得最为惨烈的世家。
萧国公和萧世子被下令处死,萧夫人自缢,已经嫁为人妇的萧姑娘听闻噩耗,大受刺激,听闻脑子似乎已经不太正常了。
可如今,萧淮之却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
不,或许也不能说是“好端端”,和从前那个俊秀明朗、贵不可言的萧世子相比,眼前的少年苍白沉郁得几乎快看不出熟悉的影子了。
这并非死而复生,而是出事前李璟隐隐有预感,给萧家留了些许退路,如此萧淮之才能死里逃生,保全萧氏剩余的力量。
可这些桃桃都不知道,时间紧急,萧淮之也来不及解释,在追兵赶来之前,他必须尽快带她离开。
他只是望着她,伸出手,语气果决:“跟我走。”
“为什么要救我?”
萧淮之沉默了一会儿:“表哥生前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提起李璟,桃桃有一瞬间落泪的冲动。
但她没有哭,只是道:“我走了,和亲之事该怎么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萧淮之道:“说是和亲,不过是借和亲之名送‘嫁妆’,随行的金银玉瓷、茶叶布帛才是北戎真正想要的东西,和亲公主有没有反倒无关紧要。只要‘嫁妆’按时送到,北戎不会因为一个女人的消失大动干戈。”
“就算北戎那边能交代,陛下那里呢?”桃桃没有被他三言两语糊弄过去,她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几乎有些凄楚的笑,“萧公子,谢谢你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救我,我知道你的好意,也很感激你……可是我真的不能和你走。”
萧淮之眉宇拧在了一起:“可是不跟我走你会死的!”
“跟你走,难道就能活吗?”桃桃轻声道,“陛下厌恶我,此番送我前去和亲,本就是惩戒,又岂会容忍我半路逃走?”
“再说萧公子你——你能死里逃生,本就不易,我已经连累了三哥哥,不能再连累你。若是日后都要将我带在身边,早晚会有暴露的风险,一旦暴露,不只是你,只怕萧家现存的族人都会受到牵连……难道要为了我,赌上萧氏剩余族人的性命吗?”
萧淮之没有说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也无法回答。
如果只是事关他的性命,他自然可以双手奉上,可他同时还是萧氏子弟,面对这个问题,即使是萧淮之,也没办法回答一个“是”字。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让人痛到近乎麻木的安静。
这种安静真是叫人发疯。
“我不会跟你走的。”
少女最后留给他的就是这样一句轻柔但决绝的话语,连同她瘦弱的身影一起成为他最后的回忆,此后多少年,直到萧淮之死,他都再也没有见过她。
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局,但却似乎总有什么遗憾纠缠着他,至死不散。
后来很寻常的某一天,他突然想明白了他遗憾的是什么。
在她问他为什么要来救她的时候,他沉默的那两秒,想说的其实不是李璟,不是因为李璟放不下她所以他才来救她。
他真正想说的是,跟我走,从今以后我来保护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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