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姑爷半个月不回家
对于二哥大年初二就被赶出家门这件事, 只有大哥颇有微词。陛下命二哥跟镇北将军去往北地,将军回京述职,心中惦念着边境要塞, 办完事后家也不敢回,择了今日匆忙上路。二哥一个小小的随行跛脚兵,不自己跟上,难道还等他么。于是阖府上下恨不得把被褥也给二哥打包上,一应裹到马背,余管家挑选了能够日行千里的马匹, 生怕他去的晚了慢了,还有留下来的机会。大哥的微词也就淹没在了众人的忙碌中。
余娴由春溪和良阿嬷陪着乘马车赶到余府, 天尚未亮,仆侍行色匆匆, 良阿嬷随意拦下一个询问才知:二哥方才上吊未遂, 正躺在床榻上望着帐顶,两眼发直,瞧那模样, 是才真正晓得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他的心真死了, 上吊时一言不发,不闹不哭, 不是年前那样作给人看, 而是真打算了结此生。
“爹娘呢?”
“都在少爷的院子里。少爷现在躺在床榻上, 任打任骂任杀,总之是一动也不动。”
余娴听得心惊, 忙往二哥的院子去。天亮之后镇北军就要点兵出发, 二哥若不能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春溪也急道, “二少爷虽只是个不打紧的小兵,但去往北地可是老爷向陛下通禀过,求来的圣旨,少爷若不去,那是抗旨啊!”
除非二哥真的宁死也不去,留一具尸体在此,否则他是不可能留在余府的。但就算是死,也是抗旨。顶着余府公子的身份抗旨,坏的终究不是他一个人的道。
庭院外,大哥焦急地等候,院中,阿爹已命人将二哥绑了起来,片刻之后,竟有小厮将马直接牵到了庭院中,阿爹稍抬了抬手,几名仆人便将二哥捆上马背,在二哥不可置信的绝望眼神中,阿爹转身带路,仆从牵着马跟在身后。阿娘一言不发地与阿爹并肩而行,垂首不知在思考什么。
“阿爹?这样能行吗?”余娴从斜角小道走出来,跟上爹娘的脚步,问完也不等回答,转身慢了几步走在余楚堂身边,她仰着头仔细打量过他的脖颈和面色,确认有没有被绳索勒坏。他的嘴被阿爹让人硬堵上了,被马驮着,一直耷拉脑袋,此时看着她,空洞的眼神才有了一丝情绪,情绪凝聚,便淌出眼泪。余娴抬手给他拭去,他呜咽起来,想要说什么。
一直被勒令站在院门外的大哥见他们出来,也匆匆跟上,附和道,“妹妹有此疑问,那便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楚堂这样子,就算跟着去了,只怕也是死在半道上啊!”
阿爹盯着前路,冷静地说,“那便让他死在半道上,死在遵旨之后,不要牵连余府。”
听见这话,二哥的呜咽声更痛了,余娴走在马侧,轻声说道,“我知道二哥你为何宁死也不愿去。不是怕吃苦,也不是怕跛脚被人取笑,更不是怕军事惨烈。是平日不学无术的自卑,让你害怕走出这一步,就不得不接受自己是个一无所成的废物。害怕失去了光鲜亮丽的身份,再也没有东西可以掩饰内心的空虚。害怕让所有人发现、尤其是让自己发现,原来你自幼便毫无精神支柱,一直都只是一具装饰华美的躯壳。”
呜咽声停止。阿娘似乎听见了她说的话,也回头看了二哥一眼。
二哥似被戳中心事,只带着怨念盯着余娴,眸底还染着一丝尚在求救的情绪。这样的求救,不是求她帮忙说好话,更像是在问她,那该如何?
余娴捕捉到了这样一丝信息,温柔地道,“一了百了,听上去是很洒脱的事情,心中想着要了结过往,投个新胎,从头再来。可细想,世上没有哪件事,非要投胎从头再来才行的。二哥,活着也可以从头再来。”
语罢,她不知二哥能听进去几分,也不必再多言了。府门车马备好,阿爹和大哥骑马,阿娘与她坐车,将五花大绑的二哥送至城外军队点兵处。
阿爹与镇北将军有些交情,遂要上去寒暄几句,临去前,将一个锦囊系在了二哥的腰间,深深看他一眼,便再也没有回头。大哥握着二哥的手痛哭流涕,句句叮嘱他不要寻死,也说起那夜若是自己留下来了,结局就会不一样,因说得太过消极而被阿娘命人拉到一旁,就此作别了。
阿娘叫人为二哥解开束缚,余娴本担忧他再做出个当场坠马寻死的动作,想让仆人都围上来盯着,阿娘却屏退四下,只让良阿嬷守顾。
阿娘冷漠地望着马背上的他,“临行前,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良阿嬷好似已知道她要说什么,猛地握住了她的手,“小姐!不可!”
阿娘回握住她的手,拍了拍示意她放心。而后她却并不言语,只吊着二哥的胃口,转头看向远处,风掀开了她的斗篷绒帽,她微虚着眸子眺望远山风光,待到临行鼓被敲响,军队隆动,她才回头看向二哥。
二哥挪开视线,“无论你说什么,都与我再不相干,我不会拖累余府,待军队前行,离开了你们,我便自寻个清净处,了结此生。爹不要我这个儿子,我也不……”
话未尽,陈桉打断了他,在军队踩出的脚步声中,用他足够听得见的声音,一字一顿道:“你阿娘是我杀的。”
余娴讷然转头,看向她,倒吸一口气,又慌忙看向二哥。他好似被猛揪住灵魂,方才还麻木防备的神色,变成了惊恐,又在下一瞬咬牙切齿,怒极之下张牙舞爪地朝她扑过去,尖声嘶吼:“你说什么?!”
“不甘心的话,活着回来,找我报仇吧。”陈桉稍稍后退,抬手为他打马。看着他不得不在颠簸中握紧缰绳,却又因渐行渐远,频频回首,灌入全身的气力朝她大喊大叫,她才弯起唇角浅浅一笑。
很快,他被军马淹没于脚步声中,夹杂在一片混乱里,将军领头骑行,军马也逐渐整齐有序,余楚堂再也不能看清家人的面容,才慌张地环顾四周。他们各人有各人的位置,各人走各人的道。原来在另一片天地里,他也被排除在外,只因他甚至都不知道如何从混乱变为有序。他是军中唯一的不和谐。
他渐渐落后,只被军马簇拥着朝前走,他的眼神不再空洞,转而代之的是恐惧与迷茫,抓紧缰绳时,手意外触碰到了与兵服不同的锦缎质感,低头一看,是余宏光系在他腰间的锦囊。
上面还残留着父亲手掌的温热,他的泪水大颗大颗落下,迫不及待地拆开,期待着还有一人给他指路,告诉他怎么办。
然而锦囊中并非妙计,有的只是一个半掌心大小的机关匣,与幼时父亲赠他的那方一模一样,唯有大小不同。不会只是如此的,父亲与他分别,难道真的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管吗?!他循着记忆中的解法,迅速将其打开,有的只是一张字条。父亲的字迹,他从不熟悉,但此刻,却是一群有着壮志雄心的热血士兵堆里,他唯一熟悉的东西。
上边寥寥几句,滴泪封笔:
“吾儿楚堂,难劫生受,为父自咎,苦心孤诣,犹不能休。岁与岁行,乱与乱止,不堪回首。父子缘尽,步步珍重,莫道艰辛,阔视前路,革面从头。”
军队远去,余娴默默擦拭了眼下热泪,她听见阿娘长叹了一口气,侧眸看去,阿娘正打量她的神色,蹙眉凝视,半晌后,缓缓抚住额,想要遮住窘迫之意。
是,她杀了先夫人。这等秘辛在自己女儿面前说出口,太难堪了。但余娴知道,若是阿娘真的不愿意让她听,可以像对待大哥那样,将她屏退。阿娘绝不是为了争风吃醋而行卑劣之事的人,她知道,只会觉得阿娘太苦,一个人将这些秘辛藏那么久。
余娴抱住她,轻拍了拍她的肩背,柔声说道,“没事的,女儿都明白。过往曲折,您不必说,有心者自探究竟。总有一天,所有不该误解的人,都不会误解您,包括我。”
仿佛风雪骤停,天光清明,陈桉苦了许久的心,开阔起来,她捧着余娴的脸颊,想要解释陈情便都成了多余,遂低头一笑,“阿娘等着你。”
越笑,便越惦记着她的昏姻,她想要找真正配得上余娴的郎君,就越难如意。
余娴将陈桉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就知道她会这么想,回到萧宅果然收到了赏花宴的帖子。再一看,是敦罗王妃下邀,说是替那日不成器的儿子凿冰洞的鲁莽赔罪,时间就定在元宵节后。这天寒地冻,王妃后院中暖房大造,百花盛开,确实是奇景,为了将盛景与人分享同乐,她几乎邀遍满朝。
说明这一回阿娘也会带她一起去。保不齐阿娘就要为她作掩护,逼着她与人结交。太难堪了,余娴都不敢想象届时是何等的尴尬!
看来和萧蔚商量应付阿娘的事情已迫在眉睫。
然而足等了半月,萧蔚也没有回家。余娴一时分不清他到底是被陛下绊住了,还是已经默认要与她和离,故意不回。越等心越冷,趁着元宵佳节回余府的空隙,她问了阿爹,阿爹说这些天在朝堂上,他也没见到萧蔚,科官的值班房在宫内,若是陛下没有特意传唤入宫,那么阿爹一旦下了朝,就更没机会见到萧蔚。
阿爹也向科道好友打听过了,都说近期不忙,但萧给事每日务至深夜,再被传至御书房,次日不管谁先到班房,都能看见萧给事早他们一步,在工位上勤勤恳恳办公的身影。再往深些打听,就不行了,阿爹拿捏着分寸,只说是女儿惦记丈夫,问多了怕别人猜出家事。
“所以,近期不忙,他是自己不想回家?”余娴从余府回到萧宅,红着眼问春溪,“就算他真要与我和离,也给个准信吧!这样熬着不见我,是想气死谁?难道让我伤心,是已经开始报复我家的手段之一了?那他给我留下的字条,就是叫我看开点?独自在家好好消化这件事么?”
春溪听得半懂不懂,开动脑筋苦苦思索,缓了缓,先问她,“小姐,不管姑爷什么意思,咱们当务之急,是不是应该先想着别让夫人搞那一出红杏出墙?因为就算和离了,您也暂且没有兴趣立刻嫁人嘛,对吧?”
余娴点点头,满脸的心灰意冷,说出了一句让春溪都震惊的至理名言,“爱情的漩涡谁爱进谁进,我若是此番和离了,就再也不要相信男人。”
春溪肃然起敬,给她递上了汤匙,“请小姐用元宵,慢慢听奴婢说。”见余娴接过汤匙,冷静了一些,她松了口气,叙述道,“其实这个红杏出墙,也算不上出墙,夫人不会直白到让您像未出阁时那般跟人相看,多半是借着与贵妇们聊天作遮掩,让您与那些贵妇们带在身旁的俊秀公子们见上一面。明日的赏花宴肯定是避不开了,不如就跟着夫人去,见一面又不会少块肉,也不会有谁觉得宴会上避无可避的会面是另有深意的。”
“我当然知道只是结识,可是……”余娴压低声音道,“我阿娘刚与萧蔚提过和离的事,就如同我尚未出阁时一般,携我赴赏花宴,萧蔚那么聪明,他要是晓得我去了,肯定能猜到是干嘛。就算彼时我们确然要和离,也闹得很不好看。而且,万一他逮住我这点,叱我德行不端,和离时将这样的名声写在和离书中呢?”
春溪一脸看透的表情,“得了吧,小姐就是不想让姑爷吃醋。”
余娴一赧,垂眸道,“你说他真的会吃醋吗?若是吃醋误解了,他还会信任我吗?实则,我不是为了挽留他,我是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在他不信任我之前,我必须将这个消息给他,事关我阿爹的清白。不管他与不与我和离,他都必须清楚,我阿爹是清白的……”
春溪不懂深意,只好再帮她想办法,脑子多动几下,有了个孬招,“这样吧!小姐您就在赏花宴上谎称自己已有身孕,任谁与你交过面,都不会动别的心思!就算夫人知道是假的,也只能顺着您撒的谎编下去,不好当众拆您的台,而姑爷晓得您这样说之后,肯定懂您是被迫赴宴了,怎么样?”
余娴眸光微亮,转瞬又黯淡,“不行。若是如此,和离时他还要背负抛妻弃子的骂名,别人以为他为了与我和离,有意让我堕胎。倘若他因为不想背负这样的骂名,而不与我和离,我也不愿。因为我也有自己的矜持,饶是我很喜欢他,我也不想用这样的方式,伏低做小地挽留。我希望,他若真想和离,我便痛快地与他和离,彼此干干净净,干干脆脆。”
春溪揪着丫鬟髻,苦恼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只不过是为了让姑爷第一时间晓得您是被迫而已,怎么这般麻烦……都怪姑爷半个月不回家!哎呀,您说怎么办嘛?”
余娴看着汤碗中,映出的自己的面容,怔愣许久,“你说得对,只是为了让他晓得我是被迫罢了……有了。”
第62章 他打算与你和离了?
十六日, 雪过候晴,彩彻区明。敦罗王府的双侧门于辰时大开,车马驱停府外, 客人们由侍从牵引着,陆续进入院内。女眷可入深庭,男客们止步于花房。余娴与陈桉约好时辰在王府前会面,再一同进去,她到的时候,陈桉已等候多时了。
“怎么来的这么晚?”陈桉问马车前盘坐的良阿嬷, “阿鲤呢?”
“在里头,只是……”良阿嬷跃下马车, 迟疑伸手打起帘子,一旁小厮已备好梯凳, 春溪先探出头, 向陈桉微微施礼,而后转头扶余娴出来。
陈桉皱眉偏头看去,见余娴身着杏黄色的织金锦袄裙, 彩蝶百叶纹的挑花, 着实明艳华贵,她才松了口气, 还以为她会无心打扮, 然而将视线上移, 落到余娴的脸上,她神色一变, “阿鲤?!你蒙着面纱作甚?”
杏黄的双层绡纱, 用珠帘压住,既防止被风掀起, 又使纱面缭乱,看不真切她的面容。余娴被春溪扶着,缓缓走下马车,隔纱捂脸,委屈道,“昨夜不慎吃了青瓜,好在发现及时,只用了一口,并无大碍。”
就见陈桉倒吸一口凉气,想要叱她,又心疼她痛痒,最后只好压低声质问,“你自幼食用青瓜便会生红癣,这是陪嫁的仆妇厨娘都晓得的,怎会误用?”她转眸看向春溪,“你说!”
春溪一肃,缩着脖子回,“昨夜自余府回家后,小姐记挂着姑爷,便心神恍惚,难以安寝,直到半夜都不曾睡下,奴婢想着,夜饭时小姐用得少,定是饿得睡不着,就问小姐想吃什么,奴婢去后厨叫人做,可小姐说吃惯了后厨做的,没胃口时再吃,反倒会更没胃口,思来想去,只想吃些街边小摊上的元宵。奴婢便命人出府为小姐买,谁晓得那摊贩图个新鲜,竟将青瓜捣碎了和着芝麻糅进馅儿里,说是别有一番爽口风趣,任谁也想不到有这样的吃法,只想着别有风味,定会教小姐开怀,就都没有多问,买回去小姐吃了一口,今早就……”
“怎么会有这样的吃法?!”陈桉听完也觉纳罕,抬手想触碰余娴的脸,又怕一碰便痒着她,最后只得轻轻揭下她的面纱,看了看伤情,果然红癣遍布,她啧叹一声,“可有头昏?带药了吗?”
“带了药的。”余娴摇头,“不昏。”她倒是想昏,直接不来,可那样就太过直白,阿娘定会识破诡计。
陈桉又重新给她系好面纱,“你今日就寻个清净处坐着吃茶玩吧,莫跟着我走动累着了。”
余娴点点头,心底暗喜,侧眸与春溪对视一眼,彼此都露出了得逞的笑意。
方才陈桉到府时,就有小厮去通禀敦罗王妃,而今正好迎上陈桉和余娴两人,笑着招呼她们同路,见余娴戴着面纱,她讶然关切了几句,得知是青瓜癣,“我府上的医师,是宫中御医退下来的,要不要唤来看看?”
那怎么行?不是穿帮了吗?余娴心头一跳,幸而陈桉先拒绝了,“已带了药,王妃不必劳心了。”对于敦罗王妃的殷勤,陈桉心底也有些数,大概是上回儿子凿洞害阿鲤落水,自觉理亏的赔罪。若非她那儿子鲁莽,也许陈桉还领她的情,考虑一下未来是否结亲。
如今嘛,两人就只做好表面功夫,寒暄几句。
余娴在一旁把心从嗓子眼落下,昨夜是思考过做戏作全,直接吃一口青瓜,假戏真做,但一想到红癣事小,若似幼时那般发热不退,险些丧命,就闹太大了。最后只好让春溪用顽固的粉料为自己画上癣痕,待今晨要出发时再唤良阿嬷知晓,在赶着出门的紧凑时间的逼迫下,便不会被发现。
只要萧蔚得知她是蒙面去的,就已经晓得她是被迫,想得清楚首尾,而当她再将自己并未生红癣的事情告诉萧蔚,就更是清白得不能再清白了。
深庭中的雪化得比外间快,只因暖房如盖,几乎笼罩住整个后院,罩壁是由琉璃制成,七彩碎片攒聚华光,地龙生热,使雪化后的水汽于壁上落珠,晶莹剔透,折射出更为耀眼的星点。琉璃屋中,姹紫嫣红百花盛放,尤其簇簇芍药,重瓣如浪,雍容典雅,香气馥郁使人炫目。
公子小姐们对着景色吟诗作对,妇人们赏花寒暄,因她生癣蒙面,陈桉想撮合她与新贵公子们见面的心只好打消,便随意与妇人们聊起近况。余娴也喜爱这样的景色,但一般红癣被热气抚摸都会变得奇痒难耐,所以她稍微进去观赏一会,便要装作不适,出去透透气。时有一刻,余娴只好和陈桉告退,离开琉璃房。
独自走在外院的小道上,正打量茶座何在,抬眸瞧见远远一道鲜妍的倩影正朝花房走来,是梁绍清。余娴心想着反正戴了面纱,若非熟识之人谁都认不出,便低下头装作没看见。
“装没看见啊?”径直被截道,来人就停在她眼前,不退不避,欣喜的语气转瞬变为担忧,“你的脸怎么了?”
余娴只好装作刚发现撞见了人,抬眸稍颔首,算行过一礼,“梁小姐快去赏花吧,再过一会,暖房中的人便多起来了。”这般凑近瞧,才发现他今日的眼神不复戏谑与慵懒,柔和许多,她便也好声好气地说道,“脸上生了些红癣罢了,无须在意。”
“疼吗?我让人给你弄药来。”梁绍清微微蹙眉,埋下头认真打量了她露在纱外的一点红癣,收起凝神关切的神情,抬手抵唇一哂,轻声问道,“你这不是癣吧?画上去的?为何啊?”
余娴震惊抬头,迅速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此处冷热交界,我有些不适,先走了。”这人太神了,一眼就能分辨出真假,难道她的妆容掉了色么?春溪可是说那顽固的粉料绝不轻易掉落,且她的作妆手段出神入化,若非常年接触这粉料的人,决计看不出呢。
“跑什么?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保证不会给你抖落出去不行么?”梁绍清也不去花房了,跟在她身后,见她越走越快,他无奈地笑了笑,“我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事关你家的玉匣,你不听吗?……我知道,俏柳还活着。”
古钟敲撞,瞬间震荡了余娴的心神,她顿住脚步,左右环视一圈,见无人注意到他们,她才松了口气,揪紧眉,上下认真打量了他一番,无法从他的神情动作中猜出任何意图,只好瞪着他,“你想说什么?威胁我吗?”
“这个就能威胁你?那你猜我想要什么?”梁绍清的长臂按在道边假山上,指尖轻点粗石,见她满脸防备,便不再绕弯,笑道,“我不想威胁你,只是不说这句话,你恐怕不会停下来听我讲关于你家的要紧事。”
余娴垂首沉思,半晌没有言语。关于玉匣的要紧事,他怎么会知道?这人图谋玉匣多时,却不知她已经见过玉匣内景,根本就不是祁国公想要的那种东西,此时又来向她示好,到底意欲何为?
思来想去,她确实有必要听梁绍清将话说清,但这里终究不是说隐秘之事的地方。
“山人自有去处,跟我来。”梁绍清示意她跟随自己,侧眸见余娴犹豫间仍是跟上了,才放心地向前走,寻到一名仆妇,他随口道,“我是梁绍清,外头乌压压的人攮着我的眼睛了,找一间单独的茶室给我。”
还以为他有什么妙计,原来就是跟个霸王似的问仆人要一间房。余娴心中啐他,仔细一想,又不得不说,这法子确实简单有效。为了方便一些不爱热闹的勋贵们休息,也为了方便一些客人和敦罗王、王妃谈事,宴客前,府中就会收拾出好几大间茶室来,梁绍清是深知此事。
余娴向仆妇告谢,“还请告知余府夫人,也就是我阿娘,我在此处与梁小姐休息饮茶。稍坐一会便回去找她,让她不必担忧。”
仆妇颔首,施礼离去。
梁绍清抬手请余娴坐下,“你莫这么戒备嘛。上次带你去滑冰是我不好,但这次茶室幽静,你也脚踏实地的,总没有什么危险了吧!”
他还好意思提上次!余娴气呼呼地在他对面坐下,见他还慢悠悠地给茶具烫洗,顿时不耐烦,“梁小姐,还请您先说正事。待我听完离去,您想洗多久就洗多久,何苦让我等着?”
梁绍清不禁失笑,“是说来话长。我怕你渴着,寻思着给你倒一杯茶,又怕杯子不干净,怠慢你。急什么呀?萧蔚知道你还有这样暴躁的一面吗?是不是只有我晓得,你讨厌一个人是什么样子?那我赚了呀!”
余娴夺过他手里的茶具,“我来洗好了,你快说吧,到底是何事?”
正好,还能赚一杯余娴亲手泡的茶,梁绍清便将两手一操,抵着桌面,徐徐道来。此时房中分明只有他们两人,他仍然谨慎地压低了声音,“冰嬉那日回去后,我阿娘忽然劝说我爹不要再与余府作对,争夺玉匣。之前,我对阿娘说起玉匣传言时,她就有些奇怪,如今更是在意,还明令禁止,这让我和我爹都很疑惑,好一番究其原因,才从阿娘的口中撬出了一桩陈年旧事。”
“二十多年前的龙池宴上,随君征战的功臣尽数封侯拜相,敦罗王虽也被封为王,但手中握着的兵权却被陛下释收。封异姓王这种事,本是一个朝代穷途末路才会发生的,若结合陛下将其兵权收回来看,封他为王,就像是打了个巴掌,给个硕大的甜枣。敦罗王战功赫赫,被忌惮无可厚非,用王位安抚,也顺理成章,举朝上下也都是这般揣测。”
“直到我阿娘回忆起,龙池宴上,她与元贺郡主献完剑舞,汗流浃背,被安排到房间更衣,她们偶遇敦罗王的一位手下,和我外公的部下在密谈,密谈内容不记得了,彼时想必也听不清全貌,只晓得他们频频提到‘玉骨’‘渊匣’几字。不懂其中深意,只疑惑更衣处隐秘,两人选在此处谈话是为何,更疑惑的是,我外公和敦罗王交情至深,他们的手下为何密谈时呈剑拔弩张之势。我阿娘将这四字禀给了外公,外公晓得后,就去面见了陛下。而后敦罗王就被没收了兵权。”
他一顿,递了个眼色给余娴,“‘玉骨’‘渊匣’,再一听‘玉匣’,都会觉得有些联系。但具体什么联系,却很难说清。你觉得,有什么联系呢?”
玉骨,渊匣,就是玉匣。原来这地方,在阿爹当官之前就有了,在新朝篡权告捷前就有了。余娴听得心惊肉跳,却不敢作出反应,只蹙紧眉思索梁绍清这样问的意图。她可是看完内景才晓得这几个字如何关联的,难道他仅凭这样四个字,就猜到了玉匣中是什么?
梁绍清不等她想通,继续说道,“阿娘说,也许玉匣正和这个有关,她虽猜不到玉匣拆成这样的四个字是何意,但她担心继续争夺,就会和敦罗王一样惹祸上身。思及当年手下密谈一事,若非外公先行一步,主动告知陛下,那等东窗事发,也许被没收兵权的,就不止敦罗王了。阿娘只是不想让我们掺浑水,才阻止我们争夺。但我却因这四个字,联想到了另外一桩事……是我祖母告诉我的秘辛。”
余娴疑惑地看向他。这人是打算把家底给她说干净?为何要这样?有什么意图?她不动声色地凝视着梁绍清,稍稍向后坐了些,挺直身靠在椅背上,一双眼只想将他扒开看看心眼。
梁绍清却偏头,“怎么了?我正讲得高兴,你听得不高兴吗?为何这样看我?”
“你为什么要同我讲你家的秘辛?”
梁绍清颇为高兴地道,“因为我发现,我家的秘辛,和你家的秘辛有莫大的关联,相当于我与你有莫大的关联,这让我高兴。我就愿意给你讲,我就要给你讲,就想让你听,你不想听吗?”
颇为不好意思的是,饶是这么怀疑他,余娴也想听,遂点点头,直白道,“挺想听的。”语毕还递了一杯茶给他。
接过茶,梁绍清低头轻嗅,霎时变得温柔如水,微眯着眼笑,露出鲨齿,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我从祖母口中得知,外公曾有一名部下,趁战乱时,仗着外公的势索拿人命,前前后后掳杀成千上万之人,不论生人死尸,专程送到一些屠戮汉手中,供人亵玩,呃,至于亵玩的方式,怕吓着你,就不说了,总之是残忍至极。被我外公查清后,部下这条供应人命的渠道就被悉数绞杀。如今想来,当年和外公的部下密谈的敦罗王手下,也许就是另一条为屠戮汉们供应人命的渠道。得到他们密谈的消息,我外公有所警觉,立刻上报了陛下,陛下却不知敦罗王那边忠心几何,担忧屠戮之事有他参手,才将其势力没收。”
说到这,余娴已经全明白了。梁绍清仍在点明,“我一直在想,若被屠杀者真达到了上万之数,何处能容,何人敢做?听到‘玉骨’与‘渊匣’四字,我才恍然惊悟,或许‘玉匣’的‘玉’,真是‘玉骨’的‘玉’,所谓玉骨,就是那些数以万计的生民白骨,所谓渊匣……你们余家祖上那片枭山,确实很大。”
如此,所有的讯息串了起来!玉匣的杰作,绝非一人手笔!余家从祖上开始,便有此龌龊行当!难怪阿娘如此厌弃祖上,叱责祖上德行有亏!倘若真如梁绍清所言,敦罗王和老祁国公手下都有人参与其中,那么相当于余家祖上干这样的行当时,并联的是敦罗王和老祁国公的势力,如此权势黏连,早就如一张巨网盘根错节,难以根除!就算是老祁国公发现端倪,也只能铲除自己手下的这条渠道,无法把手伸到敦罗王身上。
难怪萧蔚要查敦罗王,也许一开始只是为了知道谁成了叔伯的叛徒,后来越查越多,才晓得当年的屠戮渠道也有敦罗王手下参与。难怪要做到帮敦罗王恢复兵力的程度,萧蔚想要渗透到敦罗王的内部……他担忧的是,当年敦罗王的那位手下逃过了惩治,还活跃在暗处。
至于梁绍清,他猜得完全不差。余娴抬眸看向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实则,她方才的反应已经被梁绍清收入眼底。
此时他淡淡笑着,说道,“如此,你的反应,也验证了我的猜测,全对。你早就知道玉匣是什么了?是过年回枭山祭祖时知道的?”他一顿,眸光愈发明亮,“所以,萧蔚也知道了吧!他是为了玉匣才接近你,想必你也知道了。听闻他多日未归家,是不是,他目的达到,打算与你和离了?”
第63章 急变
余娴顿时蹙眉瞪他, 起身离座。
“你不听我说俏柳啦?”梁绍清立刻拉住她的衣袖,一顿,垂眸将视线落在袖口, 上面绣着的蝴蝶振翅翩跹,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要飞入心间。他滞涩了一瞬,缩回手,执杯作喝茶状,看向别处, 嗅到指尖芬芳,他一愣, 抿唇轻笑了下。
“你最好是真的有俏柳的事要同我说!否则你便是在刻意诅咒他人婚姻,拆人姻缘!”余娴握紧拳, 又坐下来, “倘若害得我与他和离,我就会把讨厌你,变成恨你!”
“好好好我错了, 你别恨我, 我怕死了。你们若是和离,全怨我, 到时候你来找我负责, 好吗?”梁绍清再给她斟茶递上, “虽说上次是我害了你,但我也救了你, 后来你又救了我, 咱们是过命的交情了,过命交情的人同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何至于让你这般毛躁啊?那么听不得和离二字?哦……我知道了,你脸上这红癣,就是为此而画的吧。你怕他误会你跟随余夫人来赏花宴,是相看下一位郎婿?”
“与你有何相干呐。”余娴忍不住恶声歹语地同他说话,说完气不过,又双手环胸转过头去不看他,“他是颇得圣心,被陛下给的公务绊住了而已。”
“没有啊,我爹前日被陛下召见,还见到他了,悠闲地坐在御书房中,和陛下玩笑聊天呐!”梁绍清如实告知,语毕又怕她气着伤心,打量了一番她的脸色。
余娴窘迫难当,一拳捶在桌上,嘴硬道,“你少管!那是官场上的虚与委蛇,你又不当官,怎会知道他是真悠闲还是假悠闲?”
“又不是我不回家,你朝我生什么气呀!”梁绍清眨了眨眼,一笑,不与她再讨论这件事,岔开话题,“我安插在敦罗王妃身边的人,在苦渡寺中遇见了削发为尼的俏柳。敦罗王妃年前一直在苦渡寺中求神拜佛,你阿爹和萧蔚将俏柳放到苦渡寺,装作偶遇王妃,日夜为她解签,还不准旁人窥伺,是在警醒什么?”
果然被岔开神,余娴焦躁的心平复了些许,不得不去想梁绍清的话。若说萧蔚是为了查真相,那阿爹是为了什么,同意萧蔚这个主意呢?彼时阿爹又不晓得他要查什么。如此想来,他们一定有一个共同的目的。
再想起冰嬉前,阿爹说起敦罗王,让她刻意避开,交给萧蔚去交谈。恐怕不只是因为敦罗王嘴比脑子快那么简单。
难道敦罗王真要造反吗?不可能啊。若有这样的苗头,萧蔚怎会不知?还敢帮他拿回兵权?不要命吗?
一顿,余娴拧眉观察梁绍清,问道,“你为何要在敦罗王妃身边安插眼线?你也有目的?”
梁绍清坦然,“我不是说了吗?我外公先禀明圣上,革除了敦罗王的势力,但并不敢在龙池宴上责问功臣,刨根究底。我阿娘只晓得密谈那人是敦罗王的手下,具体是谁,又是否授命于敦罗王,都不清楚。所以多年以来,我外公一直怀疑敦罗王,死之前的遗言都是让我爹在王府安插眼线,将其行踪尽数掌握。之前我还以为是防止他造反,如今想来,外公是想揪出当年为你家祖上供应人命的渠道。我爹什么都不知道,却勤勤恳恳地盯了这么些年,也不算辜负他老人家了。”
余娴深思几许,“有收获吗?”
“没有。不过最近有点奇怪。”梁绍清倒嘶了一声,“玉匣传言散开之后,各方势力都在抢夺,尤其是被蒙在鼓里的我爹。但敦罗王府安静得太过异常了,除非敦罗王一直晓得玉匣是什么,否则,他怎么会不想要呢?”
余娴深思,“或许,他想要的只是被收回的兵权,目的达成,并无他愿,又何必与你们祁国府争抢结怨,蹚这浑水呢?”
梁绍清摇头,难得地皱眉,仿佛看了世上最荒唐的事,“可是,他从来没有提过,问都不问,也太低调了吧?反正像我这样八卦的人,不管要不要,都必须问清个来龙去脉,不爱好八卦,人生还有什么意趣?他不问,也不争,那他就一定知道玉匣是什么。你想,他为何会知道玉匣是什么?”
“当年和你外公的手下密谈的人,就是他派去的?从一开始,他就和你外公的情况不一样,他从来没有被手下人蒙在鼓里。也许供应人命的渠道,就是他提供?!”余娴大胆地说出了猜测,“所以他被收权之后,一直隐身于朝堂,不敢惹祸上身,其实是借机撇清自己,从玉匣的漩涡中逃出来?”
梁绍清点头,“若是当年没有逃出来,要么就会如那些高官的下场一般,暴毙而亡,要么,就会被我外公肃清拔除。如今敦罗王再度拿回兵权,你说他会想做什么?”
余娴沉吟,想通了无数。
“做什么……”余娴低声念着这句话,重复了两遍,忽然神色一变,抬眸看向梁绍清,“赏花宴可邀了元贺郡主?你可有看到郡主前来?!”
梁绍清也意识到什么,猛地站起身,细听了片刻,“外面太安静了。”
两人跑到门口,余娴将要开门时,梁绍清抓住她的手腕,“不行,万一揣测属实,就这么出去,我们也会被扣下!”
“可我阿娘还在花房!”余娴泫然欲泣,她想起萧蔚越是慌乱越是冷静,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低头看看手臂上画的红癣,“我知道了,红癣!我有红癣!”
梁绍清心领神会,一把将她抱起,踹破了茶室的门。
果然,目光所及之处,并无人影。余娴坐实了自己的猜想,心更揪紧了几分。她怎么没有早反应过来,元贺郡主办冰嬉宴时,不仅邀了王妃,王世子,还邀了敦罗王,按理说人情往来,王妃办赏花宴,不可能漏掉郡主。郡主与其他贵妇相比唯一不同的便是,她手握兵权,有自己的娘子军,若是请来,便无法掌控!
倘若梁绍清和她揣测得不错,敦罗王就是当年玉匣一事最大的漏网之鱼,也该晓得自己早晚难逃一劫,毕竟当年没有被杀,是因为新朝初建,不杀功臣,如今陛下肯定会翻算旧账,若查到他的头上,可再也不能躲过去了!穷途末路之时,人必想殊死一搏!王妃要举办赏花宴,就是最好的契机——将满朝文武的妻眷握在手中当人质!谁有不服,杀一儆百!而那些重权武将,被敦罗王的兵逼至绝路,要么归顺,要么死妻丧子,阖家团圆,自己选。
姑且想不到更多了,他们被困的事情无人晓得,余娴现在只想找个法子逃出去搬救兵。幸而如今也没人知道她和梁绍清猜出了首尾,在敦罗王发势前,王妃必然也不会轻举妄动,只会假意安抚众人,将其聚在一起看守。她只要装作毫不知情,重病求药,说不定有一线希望。
“等等……”
琉璃房中,宾客们还在赏花,兵卫将所有人不动声色地团聚于此。地龙旺盛,闷得久了,人便毫无气力。陈桉端坐在一方花桌边,一手端茶杯,另一手轻轻抚着茶盖,抬眸打量周遭。不对劲,实则,许多人都觉得不对劲。但谁也不敢提出疑问,只继续装作附庸风雅,赏花聊趣,唯恐生变。
梁绍清抱着余娴闯至琉璃房,就如一颗石子打破了湖面宁静,他娇颜怒极,直接高声大喊,“余夫人!阿鲤晕倒了!”一呼百应,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他。
“什么?”陈桉猛地站起身,上前两步查看,余娴身上的红癣愈发鲜艳,以手触碰时滚烫,她伸手探进余娴的袖中,“她身上有药,快……”
余娴握住陈桉的手,后者抬眸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转头时便换上更为焦急的愁容,朝敦罗王妃快步走去,“王妃,阿鲤的红癣病发,随身携带的药不知落到哪处!今日恐不能留在府上用膳了,她幼时病发险些丧命,唯有余府中有神药可缓解痛痒,保住性命!还请王妃见谅,我爱女心切,必须得先行一步!”
“怎会突然发作?嗐,阿鲤是在我府上出了事,说什么见谅!我羞愧欲死还差不多!”敦罗王妃亦露出怜爱慈容,抬手便唤来侍卫,“既然病重,驱车回府至少也要半个时辰,如何耽误得了?我府上良药奇多,还有退休的御医,这便让人叫来,立刻为阿鲤看诊!”
不等陈桉再说,敦罗王妃的侍卫已经应下吩咐,快步去寻医师。
余娴虚弱地捂住头,乞怜似的望向王妃,“这里好热……我不要在这。”
陈桉顺势就道,“此处不是看诊之所,王妃还是不要麻烦耽误了!”
“你莫急。你这个作娘亲的都着急了,阿鲤更会不安难受。”王妃握住安抚了陈桉,转而握住余娴的手,关切地道,“阿鲤乖,这就给你安排一间清凉的上房休息,有我的亲卫把守,谁也不会吵你。就算真要回去,也得先让医师诊一诊脉,看看当真严重否,也好让你阿娘放心,嗯?”
余娴这才认真观察了敦罗王妃的面容。双眸冷光凌厉,眉似剑,被裁去羽毛,以螺黛画得纤细温婉,却仍旧留着青灰色的眉形,鼻梁直挺如斧倒劈,红唇娇艳,棱角却都如刀锋,展颜笑时,嘴角翘得很高,总觉得别有深意。
余娴一凛,忘了转动眼珠,后背顷刻就渗出冷汗。一只手挡在自己眼前,遮断了她与王妃交织的视线,陈桉探着她的额头,“王妃,她已高烧至此,还能不严重吗?那神药由几味鲜见的药材熬煮七七四十九天炼制成丸!你若有现成的神药,就赶紧拿出来!若是没有,就不要再作阻拦!倘若我女儿因你推脱,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你好过!”
敦罗王妃欲言又止,她也是母亲,知道凡事最不能低估的便是母亲的决心,倘若大事未始,先让陈桉闹了起来,确实得不偿失。现下最要稳住的便是众人的心,若非必要,不能以武力镇压,因为极端情况下,这些人被逼急了直接咬舌自尽,全个忠义,也是极有可能的。更何况,陈桉这种人,一直喜欢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她要是带头煽动,这事儿就没个完了。
思及此,她展颜一笑,颇为尴尬地道,“瞧你说的,我也是担心阿鲤而已!怎么就成了推脱阻拦?!我……我确实有治红癣的神药,但每种红癣不同,又恐她不是红癣,我怕她误服丧命!还是让医师来看看更放心!或者……”她灵机一动,抬手再唤来亲卫,肃然道,“你们几个,快去府中各处找一找掉落的药瓶!”
“她来时,我便同你说了她红癣病发,还能有假?”陈桉转头,看向一旁的侍卫,果断伸手便从他身上拔出长刀,不等侍卫抢回,她直接将人推开,双手握刀指向王妃,一字一顿道,“你要逼我为救女儿性命,杀出一条路吗?”
长刀抬起,四下侍卫顿时拔刀朝向陈桉喝止,而侍卫的长刀一出,众宾客都骚动了起来,趁机作乱,长声喝问,“王妃这是何意?!”
敦罗王妃咬紧后槽牙,深凝着陈桉,半晌,只用彼此能听见的声音,冷嘲低问,“你这双手,也就只有举刀的力气了吧?”
陈桉脸色一沉,想到什么,顿时抿紧唇线。余娴微微蹙眉,王妃并不是问阿娘怎么会使刀,也不是问阿娘怎么敢杀人。她这样说,是知道阿娘曾会使刀,后来被废?隐约哪里有一线灵光,将她点醒,但此时只得压下。
众人僵持不下时,不远处一声长喝传来,“医师到了!”
陈桉深吸了一口气,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是余娴的亲娘,她如何不知道,余娴今早这些弯绕!
正想对策时,敦罗王妃顺着坡下,就把医师请到面前,示意他赶紧诊脉,又呵斥周围侍卫失礼无状,冲撞了宾客,笑着安抚了众人,她才转过头,握住陈桉的手,把脖子前的刀放下,微微挑眉,示意她还是好好看看被把脉的余娴吧。
陈桉抿唇看去,将刀握得更紧了些。抬眼看了看高墙,小良在外边……若是以前,她还能跃上墙头报信,可如今根本不可能。
下一刻,却见医师擦了擦额间的汗,急道,“确是红癣发热,高烧恶极,若再不用药,恐有性命之忧!”
陈桉的脸,瞬间白了,看向梁绍清,后者微微点头。方才余娴让他等等,说是来时听王妃提起过,王府中有退休的老御医坐镇,粉料假画恐怕糊弄不过去。于是让他偷偷潜入后厨,真去找根青瓜给她。彼时余娴想也不想,吃了半根,直接晕死在他怀里。
“阿鲤?!”陈桉捧着余娴的脸,用冰凉的手给她去热,见她神智尚清,才转过头瞪着敦罗王妃,“拿药!否则我要你的命!”
府上哪来的劳什子神药!敦罗王妃也急了,因为她晓得陈桉这疯子真疯得起来,别等会儿把大事搅合了,“大夫,能否立刻煎药医治?!”
御医沉吟道,“所用药材极珍,熬制甚久,若有现成的药当然最好!”
“我好难受……”余娴适时地呻.吟一声,催促敦罗王妃作决定,并抓住王妃的手,可怜地哭道,“王妃娘娘,我想回家吃药……”
“姨母!”梁绍清再见机补上一句,“难道您不放她,就是为了与余夫人针锋相对吗?她一个纤弱的姑娘都这样求您了,您就不能放下和余夫人之间的芥蒂,先让她活命吗?”
他故意将敦罗王妃不放人的原因落在私人恩怨上,算是给她圆场。若王妃还顾及着安抚宾客,也许会顺势网开一面。
却见敦罗王妃索性不装了,神色微冷,将手从余娴的双掌中抽出,乜着陈桉,道,“来人,把在座各位贵宾都绑起来,堵上嘴。”在众人的惊喝声中,她看向余娴,“你,很有胆识,也很聪明。要是死了,我会风光厚葬你。”
“你说什么?!”陈桉双目垂泪,抽刀便砍。
王妃竟准确无误地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龇牙冷笑,“陈桉,二十年前,我从你手下逃掉。今天,我绝不会让你逃掉。你的女儿也不行!”一顿,她见陈桉尚在震惊,便又一笑,“认不出我吧?大英雄。我本打算与你结为亲家,等你女儿和我儿子尘埃落定,我再告诉你一切,膈应你一辈子……可惜,你女儿没福气进我家门,如今,也不需要这样了。”
第64章 拉个勾?
“你是谁?!”陈桉的质问淹没在兵卫一拥而上的脚步声中, 手腕被压迫得更紧,她蹙眉,痛得脸部扭曲, 却咬紧牙关绝不惨叫出声。
情况急转而下,想要出府送信的计划恐怕再不能行,余娴听得字句,抓紧梁绍清的手腕暗示他。
此刻亲卫将宾客捆绑,偌大的琉璃罩折射出每个人脸上相同的惊慌失措,稍有些武艺的人早在进府前便被例行缴械, 空拳难敌,如今也只能任人押刀比肩。
“王妃, 你们要造反吗?!”终于有人直言点破。
年幼的公子小姐们虽惊惧交加,却也气节浩然, 听及此, 当即奋力挣扎,饶被长剑锋刀划破颈肉,依旧不肯罢休, 更有一位唇红齿白的姑娘自将脖颈比住长剑破口大骂, “我爹便是禁军统领!我自幼受父母教导,绝不屈于歹人之威!无论是我娘, 还是我和幼弟, 你想拿我们威胁朝中肱骨, 忠勇神将!简直是异想天开!敦罗王刚到手的巡防营,能对抗得了禁军吗?!他若是久经沙场的老将, 也该晓得此战必败!今天就算大家一起死, 也绝不会让你们得逞!”
王妃的手还握着陈桉的腕,死死捻住那曾被尽数斩断的腕脉, 转头逼视众人,“蠢钝!你们就算死,也是白死!杀你爹个猝不及防还需要对抗禁军?我看你才是异想天开!如今你们都在我的手中,死与不死的消息压根不会传出去!老实点,留你们活着一家团聚!谁若不服,便都去地府团聚!”
话落,亲卫已纷纷将人声堵住。
“谁敢动我?!”梁绍清自恃身份,高声的呵斥向来很能唬人,众人当真被喝住,但只犹豫了一瞬,只需这一瞬,趁众没反应过来的空隙,他蹲身将手心一直握紧的药丸塞进了余娴嘴里,“我就给你说了行不通!”
眼下不是吵架的时候,余娴生咽了药,哽得发慌,几乎是跃下梁绍清的臂弯迅速扑向陈桉,“阿娘!”兵卫眼疾手快,将她和梁绍清一同拿住,她尚未收势,险些扑死在长刀上,还好反应及时,脚下急刹,挺胸仰头躲过,刀锋仍划破她的喉咙,渗出一丝血意。
“阿鲤!不要动!”见她两渡危机,陈桉悬起的心才落下。
双手被押,颈间横刀,余娴不再动作,只抬眸与王妃对视,后者转了转腕,示意兵卫将陈桉押下后,才微微拧眉瞪余娴,“我确然小看了你,还以为真是红癣病发,被陈桉授意,才要冒死出府!没想到是你自己一早就猜出了行动,藏着药跟我虚与委蛇?”她视线一定,逼问她,“你还知道多少内情?是如何得知?说!”
余娴低头不语,捡起方才脑中的一线灵光,想要捋顺一件重要的事。
梁绍清喝断王妃针对的视线,“她不知道,我却知道,姨母在虚张声势。若真不顾我们死活,又何须将我们的嘴堵住,防止我们煽动大家一块咬舌自尽?你尚不知敦罗王那边情况如何,怎敢当真轻慢了我们?况且,姨母心中,其实也同我们一样,发慌着吧!”
“我为刀俎,你为鱼肉,我发慌?”王妃冷嘲一声,并不将他的叫嚣放在眼里。
“煮熟的鸭子都能飞,也不看看刀俎上的是什么鱼?”对于呛人,确实无人能出梁绍清之右,眼看王妃面色一沉,他说得更来劲,“姨母当然慌了,敦罗王当年偷运人命的事情败露在即,你们才想要殊死一搏,可焉知陛下全然不晓你们的计划?既然我和阿鲤都能猜到,焉知陛下猜不到?实则,你们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真能杀禁军个猝不及防,只是而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对吧?”
借着梁绍清虚张声势的话,余娴稍稍抬起微微发亮的眸,她终于想通了疑惑之处。不对,梁绍清只说对了一半,但她刚服下药,不能立刻起效,暂且没有力气和王妃理论,先养精蓄锐一番为上。
那边王妃听完,果然暴怒,“你怎知……!”话未尽,她侧眸,视线逡巡一圈,只见到无数双露出匪夷所思之眼神的人都看向他们,她顾不得许多,“把他的嘴给我堵上!”
“堵我?!”梁绍清厉声喝止,“今日,我梁绍清若不能将此事说尽,来日,有关此事的文书就会传遍天下!你不怕?不知首尾,怎敢堵我?!姨母方才还信誓旦旦,不慌不忙,说我为鱼肉你为刀俎,岂不是所有人都在你的股掌之中,他们听了去又如何,你若真那么自信能破军称王,还怕他们知晓?!你这么怕,岂不正应我说你在虚张声势?!你心底发慌,怕陛下其实一早就知晓了敦罗王的计划!今次,不过是顺势而为,以造反之名将敦罗王清剿!”
“你……!”敦罗王妃气得不行,抬手拔刀,“我先杀了你!”
“姨母方才想问什么?我怎知?我怎知敦罗王曾经做过人命勾当?不止我知道,我阖家上下都知道!实话告诉你吧,龙池宴上敦罗王被释收兵权,就是我外公的手笔!”梁绍清抬首,给她杀,“敦罗王暗中与我外公的部将勾结,给有钱人送尸身人命,以此敛财、结党!那天他们密谈,被我阿娘和元贺郡主听见,是我阿娘禀报外公,外公禀明陛下,敦罗王才被收缴了兵权!朝中上下都以为陛下忌惮敦罗王功高盖主,实则,陛下是想凭此截断敦罗王残害人命的渠道!等新朝稳定,秋后再慢慢盘查!”
“没多久,我外公将他手下与歹徒勾结的部将查出,并全数绞清。彼时你们肯定还庆幸过被陛下释收了兵权,才得以隐匿朝中,惊险逃脱吧!这些年祁国府与你们来往,一直都是为了安插人手在你们身边,暗中查清二十年前的真相!只可惜我外公死得早,仅凭我那不知内情的爹来盘查,根本查不出什么,才让敦罗王成了漏网之鱼!如今阿娘想起龙池宴一事,我阖家便都知道了你们行过的龌龊行当!若我今日死在你府上,祁国府必将一早草拟好的敦罗王罪状文书传遍天下!我看这杀人屠命的皇帝,你们做不做得成!有没有人反?!”
不得不说,梁绍清唬起人来真有一套。余娴心知,他隐去了细节,譬如他们勾结的正是余家祖上,不说出来,是怕在座诸位从此以异样眼光看待余家;譬如他们家从未草拟过敦罗王的罪状文书,分明是今日与她盘聊,才猜出所有首尾,并着叛变一事。
要威吓敦罗王妃,却足够了。只见她握刀的手急剧颤抖,迟迟不敢落下,双目赤红,仿佛下一刻眼底的血丝都要迸溅出来似的。不对劲……余娴微微虚起眸仔细观察,王妃气急攻心后,猛地张开口,露出牙齿,大开的嘴拉扯着下颌,让她的样子变得有如凶兽般恐怖!
“王妃!快用药!”一旁老医师首先察觉,急忙掏出随身携带的药水给她。
只见那药水如血般红艳,王妃一饮而尽,手扶着刀柄,弯腰喘气。
如此,陈桉终于认出来了,往事浮上心头,她猛地倒吸了一口气,险些窒息,“是你……!我竟没有想过,和高官同宴残害他人的会是女子!会是王妃!所以这些年,你并未停止杀人!只是转到暗处,行为收敛了些而已?……是敦罗王拉你下水,让你染上此瘾?!”
敦罗王妃却并不解释,“够了!”缓过气,她果断让人将陈桉的嘴堵住,“治不了祁国府,还治不了你?!”一顿,她看向梁绍清,“我确实不敢让你死,也不敢堵你的嘴!但从现在开始,梁绍清,你再说一句话,我就切下你的一片肉!说几句,我便切几刀!”
梁绍清提唇哂笑,“那你切啊。”
“梁绍清?!”明哲保身的道理梁绍清不会不懂,但他好像向来不喜欢被威胁,铁了心要硬碰硬,余娴见周围真有人递刀上来,赶忙喝断,“王妃娘娘!不可!您若真伤了他,便再无转圜余地了!”
王妃不理会她,拔出匕首朝梁绍清走去。她本就无转圜余地了。
“其实今日之局,不是敦罗王谋逆!也并非梁绍清所言,是陛下为肃清敦罗王设下的局!而是敦罗王为王妃你设下的——请君入瓮!”余娴大喊,见敦罗王妃驻足,不可置信地转过身看她,才松了一口气,卸下满身紧张。
众人皆惊,齐刷刷地看向她。禁军统领的女儿都准备携着幼弟伺机撞墙自尽了,听及此,猛地看向余娴,隔着塞布发出呜咽的惊呼声。
王妃一把捏住余娴的下巴,将她的脑袋提在手里,又把匕首放在她的脸上,隐约可见风雨欲来前的暴怒,“什么意思?说!有一个字糊弄我,小心你如花似玉的脸!”
“你不要碰她!”
“无碍。”余娴看了一眼梁绍清示意他安静,随即咽了咽唾沫,压下刀口比在脸庞的恐惧,心底念着萧蔚说“越慌乱,越要冷静”的言语,再看了一眼陈桉,后者只是静静看着她,双眸通红,并不落泪,阿娘也猜到了。她眼底的肯定,给了余娴莫大的勇气。
她定定地看向王妃,说道,“一开始,我从梁小姐口中得知王府秘辛,也以为敦罗王要殊死一搏,借赏花宴扣押家眷,控制朝臣,带兵谋权篡位,杀禁军统领以措手不及。可细想,与王爷见面时,我观察他的举止,他与我夫君言谈时的脾性,怎么看都不像奸戾之辈。他与郡主冰嬉,争夺天下第一的牌匾,郡主巧妙地搬出陛下压他,他便讪笑敛了争夺之心。可见他心怀敬畏,从无逾越。”
“这些确实可以装出来,所以我又仔细思索了一阵,便想起冰嬉宴前,我阿爹和夫君都提起过敦罗王,字句间充斥着防备的深意,说明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敦罗王身上有秘密,可他们若当真防备,我夫君与其闲聊时,又为何只作恭顺,并不警惕,连一丝剑拔弩张都无,我甚至能够感受到夫君面对敦罗王时的无奈与些许懒于应付。这些让我想到,或许他们一开始戒备的,并不是王爷,而是与敦罗王密切相关的另一支势力。”
“但这仍不足以成为证据,最终让我确定的,是另一桩事。夫君将一名细作安插在王妃时常去往的苦渡寺,让其削发为尼,为王妃解签,几番来去,她取得了您的信任,每每您都屏退左右,与她私聊。夫君作为陛下的心腹,安插细作这个举动本身就足以证明,陛下从头到尾,都盯着敦罗王府,就算今日王爷举势谋逆,也如梁小姐所言,只有被肃清的份。但王爷不会。因为这个细作,没有安插给王爷,而是安插给了王妃。”
“您想,既然陛下一直盯着敦罗王府了,那么在敦罗王身边的眼线只会多不会少,连并着在您身边,也早有眼线。二十年都盯不出破绽,只有两个原因,一是王爷本就清白,二是王爷没有兵力,权势有限,再翻不起风浪。遂我夫君与陛下合谋,恢复王爷的兵权,想看看到底是哪一个原因。结果就是……他们突然在年前,将新的眼线以这样奇怪的方式,独独引到王妃您的面前。那肯定是因为,陛下确信了王爷清白,他将怀疑的对象迁转,从王爷,变成了您。”
余娴并未点明陛下怀疑的是什么。但梁绍清前面已经提到了许多,想来众人也能猜出,陛下从一开始要肃清的,就不是谋逆,而是二十年前为有钱的屠戮者提供人命的另一条渠道,这条渠道不是敦罗王,而是王妃。陛下并未忘记,待朝廷安稳,海晏河清,便要还那些死去之人公道。
赏花宴挟持大臣家眷,确实是一步既冒险又得意的棋。可惜,她向王爷献计时,王爷已通过陛下知晓全貌,并未真的采纳,而是终于看透了她的本性,将计就计,以谋逆之罪将她拿下。
“王妃,也许,府里根本就不是您的兵。”余娴环视一圈,周围的士兵便缓缓看向她,眸中从头到尾,都并无杀意,倘若悉心些就可以发现,他们一开始戒备的,都只有王妃一人而已。这些兵卫,是为了保护家眷,才站至众人身前的。
最后一字落下,王妃的脸色煞白,猛地转头看向周遭兵卫,此时他们纷纷拔刀割破了宾客束缚,转而戒备地朝向她。
她一把拎起余娴,将匕首落其颈间,“就凭你们想困死我?!府内我左右不得,府外却有我的亲信埋伏接应!我的命还轮不到你们收!立刻退开让路,只要我出了府门,你们一切平安!谁敢忤逆,府外亲信必拉着你们陪葬!”
冰冷的匕首贴着余娴的脖子,滚烫的汗水夹在刃面与颈面之间,让余娴更直观地感受到了利刃与她的距离,不敢妄动,闭上眼大喊,“王爷作此局,除了想让您在志得意满之时亲口向我娘承认身份罪行,也是想再给您一次机会!只要您……”
“你闭嘴!”
“嗖——”
一道冷箭从远处射来,破空长嘶,正朝着余娴的方向,谁也没反应过来!
“啊——!”
“阿鲤?!”梁绍清想要拿住箭,终究差了一步,握空。
“阿鲤——!”陈桉几乎手脚并爬过去,高声破音。
惊慌之下,余娴也以为自己死定了,只听一道兵器相接声打出清脆一响,脖子上的束缚松了,她转头看去,王妃辖制她的手臂被长箭穿透,血流不止,厉声惨叫。
陈桉一把将她搂住环至身前,流着泪捂住她的脸,惊慌地查看有无伤势,她满脸的红癣此时消退了,只余脖颈处有一道自己扑到刀锋上的浅痕,陈桉这才把她抱紧,“阿鲤!吓死我了!没事吧阿鲤?”
余娴摇摇头,这才与众人一道朝冷箭来处看去,元贺郡主立在墙头,一手挽弓,一手执箭,冷面沉眸,此刻飞身跃下,来到他们身前,才露出笑颜。
与此同时,府门大开,她的部下拱手禀报,“已将府外埋伏的反贼拿住。”
“把敦罗王妃也拿下!”郡主发令,周遭众人才全然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
“太好了!”
“没事了,郡主来了就没事了!”
郡主环顾一圈,大声安抚众人,“大家受惊了!府外车马齐备,我会派人护送各位回家!敦罗王并无造反之意,诸位大臣也尚不知情,今早下朝后便也已平安归家!不必担忧!”
元贺郡主会赶来,是余娴意料之中的事。从梁绍清告诉她,当年龙池宴窃听到密谈之事的人,是他阿娘和元贺郡主时,余娴就抱着一线希望,如果自己的猜测全错,如果敦罗王真要造反,郡主也许会因未被受邀赏花宴而心觉奇怪,赶来相救。如今看来,她活命的运气确实很好,不仅猜对了,还得到救助。
思及此,她和阿娘一道迎上去,红着眼眶拜谢,“多谢郡主救命之恩!若非您一箭神勇,我就要丧命于此了!”
阿娘与郡主并无交情,只垂泪作谢,郡主便深深看了她一眼,压下一些疑惑,转而握住余娴的手,笑道,“我确实是自恃箭艺高超,才敢这般行事,你不怨我鲁莽就好了。方才我要射,他们都怕伤了你,还不肯呢!”
“他们?是敦罗王的人一直候在府外?”余娴追问道,“那……我夫君?”
郡主点头,“一直在外面守着,他似乎并不知你今日在此……这件事说来话长,你还是回家问萧给事吧。”稍一顿,她又垂首一笑,“哦,忘了,如今不是给事了。据说是双喜临门,我只听到些风声,具体也不清楚,先提前恭喜你了。”
留下这模糊不清的话,郡主便去接着收拾烂摊子。
王府不宜久留,几个兵卫扶着他们出府。良阿嬷迎上来,身上染了血意,想必方才和埋伏在外的王妃亲信厮杀一事,她也去帮忙了。
“小姐,没有受伤吧?”她在外面听兵卫说了来龙去脉,敦罗王要活捉王妃手下亲信,颇费了些周折,如今大功告成,才允许旁人进门。
陈桉摇头,长叹了口气,“但是……”她的手剧烈颤抖,勾起了些往事,便沉默哽咽了。
两人有话要说,余娴不想旁人听见家事,便拉着梁绍清走开了些。梁绍清心领神会,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她也正好防备地望着他,两相对视,这一次,才真就生出了共度危难,劫后余生的感受,笑了出来。
“方才要多谢你,我知道你为帮余府遮掩,隐去了许多细节。”余娴先开口道谢,捂着脖子道,“还有与我同谋青瓜癣一事,我确实是仗着你的势,知道他们不敢搜你的身,才将药丸放在你那里的。”
“我知道。方才你不是也为了救我,怕我真被剜肉,才说出此局吗?”梁绍清俯首看她,“那我们休战,好不好?以后莫要讨厌我了,我既已知晓玉匣为何物,也不会再行争夺之事。你我不打不相识,若你想要报复我之前行事乖张,我都行,绝不反抗,如何报复,也都听你的,嗯?”
余娴想了下,摇头道,“报复谈不上,既然发生了事,要一笔勾销也不可能。只要祁国府以后不再故意针对我家,我与你自然相安无事。”
梁绍清伸出三指发誓,又转而伸出小指,“我保证,不仅不针对,以后谁要针对你们,我罩着你。不求你与我一笔勾销,只求能换你一个寻常对待,譬如以后见了我,莫要装作没看见,如何?拉个勾?”
余娴思忖片刻,点点头,抬手勾住他的小指,认真说道,“此誓为孩童所用,但我一贯认为,赤子之誓最为珍贵,所以一旦与我拉钩,便不可有违。不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梁绍清温柔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地说道,“好!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啊。”
誓毕,余娴转身打算回去找阿娘,抬眼时,看见了敦罗王的兵队掩映中,坐于宝马之上,呈禀情报未尽,却侧过头蹙起眉,愣愣地看向她和梁绍清的萧蔚。
他怔愣住,转瞬肃穆,眸底掀起她曾见过的阴鸷与怒意。
余娴并未顾上细节,陡然见到他,只眸光一亮,眼泪便夺眶而出,“萧蔚…!”
萧蔚便迅速下马,抿紧唇,朝她走去。
第65章 进来找。
沉眉疾行, 不消片刻就到余娴的眼前,两相对视,他看起来憔悴许多。余娴欲言又止, 本有满腔的委屈想发泄,被他眉宇间无端的戾气和溢出眼眸的炙热晃了晃神,愣了一瞬,下一刻就被抱进怀中,温暖的松香侵袭周身,想叱他半月不归家的无名火顷刻被泼熄了。
萧蔚紧紧抱住她, 一手搂着腰背,一手护着脑袋轻揉安抚, 贴在她耳畔低语,“颈间怎么还是弄伤了, 我马上带你回家擦药, 再也不来这让你担惊受怕的鬼地方……这半月害你久等了,回去好好怨我罚我,我向你解释清楚。”
他一边耳语安抚, 一边借着与余娴交颈错身的姿势, 抬眸瞪着梁绍清,嘴里温声细语, 眉间却冷峻得好似司法天神, 琢磨着怎么把对方痛贬凡尘, 不得超生。
梁绍清挑眉,沉眸时半耷拉下来的眼皮也因这个动作稍稍抬起了些, 看起来颇似挑衅。也许是敌手之间灵敏的嗅觉, 他预感萧蔚知道他的隐秘,听闻冰嬉时母亲与萧蔚二人就有过谈话, 或许母亲突然阻止父亲争抢玉匣,不仅是因为龙池宴的事,还与此有关。那可真是……太好了,他不惊慌,反而很兴奋。倘若萧蔚只当他是个女的,他反倒觉得对萧蔚少了几分威胁与膈应。
想到这,他心情又畅快起来,抬起手,独独将小指放在唇畔亲抚了下,一触即分,紧紧盯着被萧蔚揽在怀中的余娴。
对一切全然不知的余娴只觉得忽然被萧蔚握紧了手,而后就见他在袖中掏了片刻,没找到巾帕,便直接撕破了亵衣的袖子,揉成团,面无表情地擦拭她那本就不脏的手指,擦完后狠狠弃置,她的视线便顺着布料向下,落地。
“怎么了?”
“脏东西。”
萧蔚薄唇轻启,丢下这句话后,抬手示意身后士兵。
“萧大人有何吩咐?”
“今日之事牵扯甚广,不得马虎,须有在场目击之人转述情况。梁小姐看起来所知内情颇多,并无伤势,精神也尚好,你速唤人去禀明负责调查此事的大理寺卿,同时请梁小姐走一趟,转述府变,待上首盘问过后,再将其送回祁国府。”
“啊?这?”士兵一惊,犹豫地看向顿时黑了脸的梁绍清,低声劝道,“大人,郡主有言在前,宾客都受了惊吓,需全数由属下分配护卫遣送回府,好生休息。大理寺那边,不急这一时吧?而今笔录流程繁琐,转述者在那一待,少则几个时辰,多则一天一夜,若祁国公晓得千金经此一难,还要去大理寺受罪……属下得罪不起啊。”
“无须你得罪,有什么事我来担。”萧蔚转眸,“陛下将此事交由我全权处理,我说话不好使?”
“属下不敢!”士兵立刻应是,“属下这就去请梁小姐!”
士兵远去,余娴蹙眉看向萧蔚,从没见他仗势欺人过……他好大的官威啊!想起郡主的话,他不是给事了,他升官了。升了什么官?何时下达圣旨?为何这么快?姑且不想,只察觉他在针对梁绍清,便低声问了一句,“是因为你见她与我的关系有所缓和,觉得她向我示好,是别有所图吗?”
萧蔚低头看向她,这么说也无不对,他直白道,“是。”
余娴陷入了沉思。
正此时,陈桉走了过来,萧蔚向她施晚辈礼,她便点头回应,“郡主说你……”一顿,她并未问出口,似是想通了这半月的内情首尾,松了口气,竟失笑了下,认真打量他,最终只叹道,“不问也罢。”
言未尽,她捧起余娴的脸,“回去好好擦药,阿娘过些日子来看你,好吗?”
余娴点点头,“想必阿爹还不知情,您就莫跟他说我受伤,惹他担心了。”
“好。”陈桉答应了她,与她作别。
良阿嬷放心不下陈桉,吩咐春溪照看好余娴,自己则跟着陈桉,送她先回府。左右余娴有萧蔚在身侧陪着,陈桉便没有阻拦。
听春溪说,在此期间,她一直等候于马车旁,周遭惊变时,她吓得躲到车内座柜中都不敢出来,良阿嬷跟她大致说了情况,就加入了乱斗,幸好还有车夫留在此处,否则她一人不晓得多么害怕。
余娴让她与自己一同坐入车间,互相依偎着压压惊。
“阿鲤!我走啦!”临着被春溪扶上马车,忽然听见梁绍清唤她的声音,她转头看去,只见他被几个兵卫环护,当真是要送去大理寺作口供的样子,禾丰姑娘在他身后跟着,见到她时还笑着施了一礼。
余娴便抬手挥了挥作别,“再见。”
他一唤阿鲤,在那厢不远处,向敦罗王和几位高官告辞的萧蔚就转过头来,乜了他一眼。又听见余娴回应,顿时也不跟眼前的人多说了,“圣上允我休整几日再去报道,若有急事,劳烦几位大人通传。内子有伤在身,恕不能陪同诸位清扫收尾。一切先交给你们了。”
眼前几人可不敢说他不是,笑着请他放心离去。敦罗王此时面如死灰,忙着收拾家里的摊子,也没有拦。萧蔚大步流星朝马车走去,还抽空转头叮嘱了一句,“请大理寺的弟兄们好好向梁小姐查问清楚,一句也不能遗漏。”
在场士兵全都看过去,萧蔚这么说,真让人一时恍惚,还以为梁绍清成了此案主犯。梁绍清在众人打量的目光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上了马车,萧蔚的脸登时垮了下来,余娴以为自己看错了,只见他半张脸都隐在阴影中,稍凑近些才发现,他只是在定眼凝视她,一句话也不说。
“怎么了?”余娴被盯得不自在,起了个话题,“你不应该要同我解释这半月在做什么吗?”
萧蔚却并不言语,反而看向一旁的春溪。后者立刻领会了意思,也不管屁股坐没坐热,拍手长“哦”了一声,作恍然大悟状,钻出了马车。
位置调换,双辕滚走。萧蔚朝余娴坐得近了些,想亲她,想到什么又退开了,长臂揽过她的腰,埋首在她颈间。
静默良久,才听他不解地问道,“他唤你阿鲤了,那我唤你什么?”
余娴低头,在想他方才为何凑到唇畔了却不亲,便随口回,“夫君不是也唤我阿鲤吗?”
无声。萧蔚松开她,抿紧唇,偏头挑起一边眉,静静地凝视着她,微一眯眸,狭长的狐狸眼就抛出了一把柔情似水的钩子。
两相对视半晌,余娴机敏地嗅出了一丝危险,这危险煽动着马车内的气氛,逐渐焦灼,好似有袅袅烟丝勾缠住了她,心底莫名有股暗潮涌动,让她的小腹微微生热,暖意扩散蔓延,心尖快意非常,胸口也异样地起伏,忍不住脸红喘气。她认真看过萧蔚的脸,还是那张脸,但似因劳累多日,有青丝缕缕乱垂,眸中晕着血红,薄唇淡白,玉骨更为清秀凋零,憔悴而妖异,惹人心怜。
她竟看得心神恍惚,鬼使神差地抬手抚住他的脸,用指尖轻轻勾勒他的眉骨,细声说道,“…我真的等了你很久,以为你要同我和离了。”
萧蔚稍侧首,用脸摩挲她的掌心,合起眸享受她的抚摸,哑声回,“我留下字条,便是想让你不要担忧害怕。后来也想到,或许字条有些歧义,但彼时在宫中忙碌,实在无法向你诉清,只好加紧办完公务,想早日回来与你说清。”一边说,一边将余娴搂得更紧了些,手臂微微颤抖克制着,脸庞便压着她的掌心,摩擦得更为紧实贪婪。余娴见他的胸膛逐渐起伏,喘息声有些馋人,忍不住抬手摸到他的纽扣,把玩了会,再以一指潜入衣缝,默默地用指尖滑着他的亵衣。
好像碰到了什么坚硬的石子,她心慌意乱,待要从亵衣中挤进去探时,被萧蔚一把握紧了手,干坏事遭发现,她吓了一跳,抬眸眨眨眼,故意作出无辜状望着他,狡辩道,“我以为,那是你胸口的扣子掉了……”
萧蔚双眼迷蒙,把她的手放到另一边脸上,示意她抚摸摩挲,他的脸滚烫,声音也涩然了,“你确定要用这个表情看我?”看不得,不敢看,他闭上眼,抓着她的一只手向下碰了碰,低声道,“心头酸涩,冲撞时便会忍不住发狠,我怕伤着你……”
余娴顿时收起无辜的愚蠢样,缩回手,满脸通红,缩起脖颈。他好直白。再偷偷觑他一眼,她试探道,“你想通了?要与我圆……呃,长相厮守了?”
萧蔚睁开眼,将她抵在角落,直至周身阴影尽然笼罩住她,又问了一遍,“他唤你阿鲤了,那我唤你什么?”
“你不想让旁人唤我阿鲤?”余娴便认真想了这个问题,“你因为旁人唤我阿鲤而吃醋?”
两个人各说各的,谁也不回谁。
萧蔚的喉结微微一滑,深凝了她片刻,终是什么都没说、没做,坐直身,眸色逐渐清明起来,面色也沉了。
余娴有些不太懂他了,垂眸悄悄看了眼下方。
不是还立着么?
神情如此端肃是何意啊?
更令她想不通的是,行车期间,萧蔚再没同她提过旖旎之事,虽常观他下腹并未消解,但他好像毫不在意,任她随意看,只一本正经地跟她解释这半个月在作甚。
“我们去探玉匣那夜,我亦彻夜难眠,恍惚中抓住了良阿嬷所述故事中的蛛丝马迹,你父亲对你母亲自称姓余,和在牢狱中毫无损伤的那张脸,都让我动摇。但没有最直观的证据,这些细枝末节终究不能令我完全信服。是后来陛下召我入宫密谈敦罗王妃之事,之前我以为陛下与我合谋设套,是套王妃怂恿王爷宫变的异心,那日长谈,我才终于笃定,陛下和我私下的目的一致,他也是在肃清当年与玉匣有关的罪犯,只不过挂了纠察乱党的由头。既然陛下一直以来都有心为无辜丧命者平反,记挂着二十年前的事,记挂着要肃清歹徒,那为何不肃清你阿爹?我想,这便是最直观的证据。”
“我向陛下提出接受升官,便须留在科官值班房中,将给事的公务整理善后,待陛下的圣旨下达,再公开与同僚对接事务,所以此前,他们都不知道。岳父找我,我知道,询问班房同僚,我也知道,我曾同陛下请示过,让我回家一日,向你说清。他素来恶劣,因我忽然接受升官,事务没处理完,又忽然想回家,他说我像在当他是什么许愿池的王八,一时气恼,遂不准。没办法,我只好加紧处理公务,只求早日与你相见,为此,待在宫中半月,不曾好生沐浴,憔悴不堪。”萧蔚一顿,转眸看向余娴,语调微凉,大有幽怨心寒之意,“却没想到,几乎和我同时被长辈提令‘和离’的余姑娘,乖巧地随岳母去了赏花宴。”
正听得仔细,闻他语调急转,余娴一噎。难怪郡主说萧蔚似乎不晓得她来了赏花宴,原是出于对她的信任。一顿,她又察觉不对,狐疑地抬眸看了他一眼。这个人他分明候在府外一直探听着府内动静,饶是之前不知她要来,后面定有内侍窥局,频频禀报,也该知晓了。既然清楚她为掩纱而来,为何还要一副委屈问责的模样?
怎么看,都像是在故意惹她诓哄于他,想让她说一些山盟海誓,绝不分离的情话。既然他并非当真为此吃醋,余娴才不想如这狐狸的本意,今日上了当,以后岂不处处被拿捏。遂反要勾他来说情话,“对啊,我哪知道你这一走,要走多久?还回不回来?回来还爱不爱我?阿娘想为我谋嫁,看一看全鄞江还有无清贵英俊的公子,左右我没什么损失,便来了。怎么,你那么急切地接受擢升,是不想与我和离呀?”
萧蔚的眸中漏出几分笑意,倏尔敛起,在她打量的目光中,垂首看了眼自己的身体,又看了她的眼睛,抬手展开双臂,再慢悠悠看一眼自己的身体,最后视线落定在她的脸上。那眼神犹如一双无形的红酥手,在领着她的眼睛也伸出手,一寸寸地解他衣。
“看甚啊?”余娴错开眸子嘟囔,不自觉地用手护了护胸前,又考虑到夫妻之间,何必矫揉,活活败下阵来让他取笑?便故作自在地放开手,蹙眉装凶,抬高了些声音又问一遍,“看甚啊?”
萧蔚并未收起眼神,稍稍抬手,用指尖虚空滑过自己的心口,挑眉倒吸气,涩然道,“方才你说,我掉了颗扣子?我在找,在哪。”语一顿,他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衣间缝隙,轻声道,“来,你,进来找。”
第66章 她要疯了
素来, 只要是和她说起缭乱之事,他惯爱嗓子发紧,用狭涩的声音勾惹她。余娴毫无对抗之力, 在他的呼吸声催促下,抬手去触碰,指尖挤进厚衣,温暖便裹紧了她的手指,一寸寸吞噬她的欲。
摩挲一阵,她寻到了扣子, 指尖搓弄,听他闷哼了一声, 余娴登时蹙眉,仰起红烫的脸看他, 他眼波流转, 颧处发红,薄唇吁气,却维持肃容, 像神犯了禁忌, 反倒平添撩惹之意。她便亲启檀口,想附和他的勾.引, 吻上去, 手也拧紧。
尚未触碰到他的唇, 萧蔚却又抓住了她乱摸的手,将脸退开她些许, 嘴角微勾, “余姑娘,怎么了?”
怎么了?余娴的眉尖轻跳, 不是合该水到渠成地吻上她?为何将她拦下,问她怎么了?
“何意啊?”她低声委屈,凑过去,见他又退,她便再凑,追问:“何意啊?”
萧蔚一本正经地坦言道,“你这会儿撩我?我不是说了么,我憋着一肚子火和醋,怕忍不住发疯,伤着你。上次我那样,你不是受不了,还叱我荒唐么?”
他到底为何频频提起会弄伤她?余娴想问,但红着脸没敢说出口,一滞,反应过来,“谁撩你啊?你在撩我。”
“在下何曾撩拨于你?无非是让余姑娘帮忙找扣子。”萧蔚老神在在,故作责问,“扣子呢?余姑娘找到哪儿去了?把在下摸了个遍,还没找到?”
余娴一噎,总不好先一步戳破说分明我俩找的从来就不是扣子,嗫嚅着回,“哪有扣子。”
萧蔚问得更来劲,“没有扣子?那方才,莫非是余姑娘想轻薄在下?”
哦……她恍然大悟,终于懂他欲拒还迎的,是在作甚了。
勾她开口要他。
勾她承认馋他。
勾她允他发疯。
两相对视,她从萧蔚淡漠的眸中看出了一丝狡黠。果然是这样!她深吸一口气,握紧拳。不能让他得逞!说好给她当狗,怎么生出了欺主的心思?
稍平复心气,余娴眉头一松,也故作自在起来,转眸看他,“夫君想与我圆房,何必如此诡计多端?今夜一同梳洗完毕,行周公礼,作夫妻事,本就顺理成章。难道夫君有所图谋?不满足于此?那夫君坐近一些同我讲清楚,你想要什么?”神色一片坦坦然,只眉眼间故意拿捏了几分娇羞。
这几分娇羞恰到好处地将她眉目渲染得妩媚,她的唇近在咫尺,萧蔚颈间青筋略显,最后也只是抬了抬颔,示意她注意马车外,“余姑娘已经急不可耐到忽视外间有人这回事了么?”
呃,真给忘了。余娴脸皮一烫,转回身端坐好,懊恼地回想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想至深处,羞赧欲死,遂捂住脸不再惹他。萧蔚勾唇一哂,饶有兴致地拨了拨她的袖角,见蝴蝶翻飞,他醋死的心情才稍好了些。
一程毕,马车停下,萧蔚先出去,转回身接她,余娴慢吞吞地探出头,下意识看了一眼春溪,只见她眨巴双眼,一幅天真无知状,唯有通红的双耳出卖了她。就知道她没少听。
何止没少听,听至劲烈之处,春溪以极奇险的姿势扭转过身,把耳朵贴到壁上,就差直接上手撩帘开一条缝隙,看看两人在干嘛了。虽有几句话不得解,但也大致知晓,两个人在玩一些奇奇怪怪的游戏……譬如,输了的在下边。
她思考着今晚自己待在哪处合适,蹲这个墙角嘛,尺度尚可,听一听得了,尺度不尚可了,听多了不好,有辱斯文。回去睡大觉嘛,也不太尽责,万一半夜要换水洗浴呢?这种事假手于人,她还算大丫鬟吗?候在庭院嘛,好像可以,也就冻着等一会……啧,不对,看不起谁?小姐都能说出那么生猛的话,磋磨半宿岂不信手拈来?那就去茶室烤火等着,也不行,听闻姑爷冰嬉宴上与文臣武将酣战半日一举夺魁,那般勇武,届时别给她等得天大亮了,犯瞌睡一头栽进火盆里!
啧,到底要待在哪儿呢?
时至夜间,余娴颈间上过一道药了,晚膳用毕,春溪还没想好待哪儿。良阿嬷一和夫人畅聊就忘了时间,果然没回来,也没个人跟她商量一下,或者缓解一下她的尴尬。这不是,自从这俩人发现她偷听之后,现在甚至都不避讳她了,当着她的面上第二道药,眼神都在拉丝。
姑爷的手确实很好看,修骨如竹,为给小姐包扎,缠了多剩的半圈白纱在自己的掌间,更衬得玉骨欲.色,轻触在小姐包裹了一圈白纱的脖颈,来回摩挲。但小姐的手更好看,纤细柔美,揪着姑爷的领子,粉嫩莹白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滑过那凸出的喉结,不停挑动,如风拂露水,柔和得让人泄了满身疲惫。这两人分明气息交织,却是一个故作正经,另一个有意以娇羞面撩逗,谁也不肯罢手。春溪看见小姐先瑟缩了下,咬着唇细声嘤咛,姑爷额间的青筋和手腕的血脉,瞬间偾张。
别说姑爷了,这声音她听了都鸡皮疙瘩。就在她觉得,两个人都拉丝成这样了,天色也不早了,自己该贴心地关门出去的时候——
萧蔚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先她一步出门,去了书房。
“诶?怎么走了?”春溪茫然,望了望门外,又看了看余娴,“小姐,这……”
余娴却捂着脖颈抿唇,眸光微转,低声道:“春溪,你去帮我备水沐浴吧。”
换了一身银红色的寝衣,绉纱缎面罩衫,余娴在房中梳了一刻钟的头,满头垂落的青丝都被梳得流光了,她才终于做好心理准备,起身朝书房走去。
春溪陪她行至门口,郑重地把盛放着香炉的青案交给她。余娴接过,觑了一眼侧边的浴房,门大开着,热气蒸腾而上,氤氲而出,整间房好似要烧着。他沐浴了,还沐了很久。
心满意足地敲门,春溪站在门口并不打算走,余娴看了她一眼,她无辜地眨眨眼:我听听怎么了?马车上都让我听,擦药都不避讳我,这会儿害羞?我走了谁给你们换水?
好吧。余娴长呼一口气。
门大开,萧蔚着一身轻薄的素白寝衣,借着灯火,可见缎面光滑。余娴了然,居然还换了一身贵重的寝衣。他的青丝于一侧流泻而下,长至腰下,此刻湿哒哒的,滴着水,他一只手拿巾帕绾着发,另一只手握着门,垂首凝视着她。
萧蔚接过她手中的青案,将她迎进门,“余姑娘,穿这么少,不冷吗?”
“夫君穿得也不多啊。”
书房中的炭火烧得温暖,桌上摆放着几本厚重的公务簿,上边夹着几张有朱砂笔迹的宣纸,赤金色极其鲜艳,以至于她一眼就看清了写的什么:余娴。
是故意的吧。
待他在桌后坐好,余娴凑上前,满脸娇羞地垂眼,看他的字,他故意拿起来抖了抖,吹了吹,然后假意压在公务簿下。连这一套遮掩的动作,也是故意给她看,让她晓得他是有意设计。
而后,就见他将公务簿翻至新页,提起朱砂笔,一本正经地同她说,“余姑娘,在等什么?”
余娴抿了抿菱唇,便见唇肉轻弹,她稍抬眼,见萧蔚正盯着她的唇,她有意羞涩地道:“看什么?”顺势勾住他的脖子,慢慢移动位置,坐到他的怀里,“看我的嘴唇吗?有何好看之处吗?夫君办公,却穿成这样,不会是猜到我要来,想勾惹我圆房吧?”
萧蔚眉心微动,转而正襟危坐,视线仿佛笔直地从她的脸上穿过去,能落到公务簿上似的,有模有样地翻了一页,提笔书写,“圆房吗?怎会?在下今夜有公文要审,不能同你圆房。”
余娴浅笑:“那明晚?”
萧蔚无动于衷:“明晚也审。”
余娴歪头:“后夜呢?”
萧蔚微挑眉,轻声道:“也要审。”
余娴凑到他唇畔,故意将呼吸拂在他的唇上:“再后夜?”
萧蔚垂眸看了一眼,亦勾唇贴近几分:“都要审。”
余娴也凑近,几乎只一寸之隔,故作伤心:“我明白了。”
萧蔚的手用力摁住她的腰肢,不让她走,嘴上却道,“嗯……抱歉。”
余娴低头看了眼他在自己腰上颤抖克制的手,笑吟吟道:“没事。”
萧蔚一怔:“嗯?”
余娴垂眸小声说道:“白天?”
萧蔚:?
她脑中所思,竟另辟蹊径,萧蔚被逗得忍不住笑了出来,又即刻敛去,“余姑娘大胆。”
余娴咬住唇,伸出手指摸他的唇角,“你不想和我圆房吗?那我可走了?”
萧蔚的手臂紧搂着她,肌肤相触,他浑身发热,却依旧眼角带笑,与她周旋,“你走吧,莫要扰我办公。”那手指在他唇畔流连,他忍不住梭喉。
感觉到他的心跳声更如鼙鼓擂捶,余娴有了几分得意,未等她好好庆幸这扳回一城的赢局,萧蔚狐狸眼微眯,眼底涌出一丝诡秘。
下一刻,他合眸吁气,竟又缓缓平静。
槛外忽而风拂雪丘,门户大开。
余娴脑袋发懵,怔了一瞬。
雪化成水,春寒料峭,有寒意侵袭,她咬牙克制着周身战栗,待回过神时,已泪眼盈盈,“你认输了?”
“认什么输?”萧蔚睁开眼,眸中恢复清明,眼底浮现一丝笑意,“余姑娘,你好像要哭了,是有什么委屈吗?”
“你耍赖!”余娴拧眉,紧紧握住他的手臂,试图和他讲道理,“不能这样,这样犯规……”
她的声音怎么像流水一样,淌过心尖,润泽山地。
直让他神思混沌,喉口抻紧。
仍撑着意志,“那你说,怎样才不犯?”一边“糊弄”她,一边将她斜抱,举起只剩一两滴水的茶杯,翻覆相倾,让那两滴茶水,正好落在她的唇边。
余娴望着他,鬼使神差地就张开口,去汲那滴水,就见萧蔚正赤目瞧着她,微微张口呼气,观察她的舌。
好……羞涩。
她要疯了。
但那一个“要”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呃,不行,她才是主子。
余娴勾住他的脖子,一把将他揽来,抬起下颌,示意他来清理掉这滴水。
萧蔚不语,喉结一动,他的眸深了许多。矜持至今,他也快疯了。余娴到底是在哪学的,这么会惹。保不齐是跟他学的。
他想认输,但更想谋大。因为他觉得,和余娴,一场春意舒服,一定比不过酣畅淋漓。
好想把满腔的醋意酸涩都发给她。
思及此,他握紧拳,合眼深吸了一口气,收回手,坐直身,把余娴也抱了起来,让她站稳,“余姑娘,还是再练练吧,功夫不到家。”
都准备好借着他清理水渍时与他亲吻了,忽然被一揽一起,人就站了起来,还被催着离开。余娴懵懂地望着他。不是,他怎么这么能忍啊,心是铁做的吗?
她咬着唇,被他一语激得羞恼,转头便走。瞥见青案才恍然想起,可恶,还忘记点香了,白费心思挑选的精致香炉。愤然把门关上,唤等候门外多时的春溪陪自己回去就寝。
却不知里头的人执起她方才掉落的青绿绸纱发带,缠握掌间,置于鼻下轻嗅眷恋。
夜深人静,庭院中烟散雪消,年过了,冬去了,满园露出崭新的绿意。
放眼望去,隐约可见树枝掩映中有青绿藤蔓攀缠,缚住粗壮的枝干。藤蔓无心,本不知缠往何处,须得有人手摆弄,才如长绳一般握束树干之上,青翠欲滴,长势喜人。许是藤蔓缠扭太久,在树上勒出了轻微的痕印,有一种奇异而扭曲的美感。此刻风摇树晃,木叶铺天盖地萧萧落下,异常激烈震撼。
次日,余娴是被阖家的哄闹声唤醒的,睁开眼时,萧蔚就坐在她床边,唤她收拾一番,准备出来接旨。
“接旨?”
听闻是陛下身边最得力的总管公公亲自传旨,不敢怠慢,顷刻梳洗。
抵达外院时,公公正好被迎至,片刻都不耽误,清了清嗓子,便将圣旨高抬,示意阖家下跪,见众人拜服后,才展开卷轴,高声朗读: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吏科给事萧蔚,时年效力,燃烛达旦以稽查六部之弊误,殚精竭虑以规谏举朝之德行,据实典籍以驳正百司之奏章。案牍劳身,仍行端坐肃,未有怠惰,从无纰漏。每与朕促膝长谈,必忧国忧民,倾才智以破万难局,不贪功利。其才思敏捷,人品敦厚,令举朝上疏,赞赏颇嘉,朕深思前后,特擢升尔为正五品吏部考功司郎中,赐良田百亩,三进府邸,特准府邸按四品大员规制设房屋十间。望尔尤长清廉之风,守正直之心,严考百官功绩,为朝廷选拔人才,晋升能臣。此外,今尔核查敦罗王谋反案,设局擒真凶反贼于瓮,立荣功,再赏黄金三十两,白银百锭。恐贼寇变数,府上作歹,再赐府卫三十人,仆侍五十名,拥护左右。尔必于正月二十日前,着正官服,骑马到任。”
公公念至此处,顿了顿,余娴被从未见过的帝王荣宠惊得倒吸一口气,稍稍抬眸,却听公公笑说,“夫人,奴只是歇口气,还没完呢。”
只见公公另从手下拿过一卷丝织瑞草纹神帛角轴,于是余娴赶忙恭顺地压低脑袋,继续听旨。
“制曰:萧给事夫人余娴,有德才兼备、蕙质兰心之贤名,素勤勉治内,家宅井然秩序,好结邻里,亲友和睦融洽,仪容德行为众官眷之率范,言行无差,举朝上下颇有盛名。闻郡主盛宴时夫人伸以援手慷慨勇救他人免于溺毙,义勇之心,颇具古圣名将之风。今擒王妃,聪慧敏然,巧言制下,昭昭壮举,可窥坚毅忠勇之德行,故念夫君之德不失夫人鞭策勉励。今特诰封尔五品宜人,望尔夫妻缪力同心,长存浩气,偕作官眷典范,齐护盛世太平。钦此——”
公公以双手高举圣旨,垂眸看着两人,慈眉善目,“萧大人,萧夫人,接旨吧!”
宜人,五品诰命?!许是还没睡醒,来得太快,余娴一时怔愣住,一双美眸鼓瞪如铃,震惊之余,她颤巍巍地伸出双手,那沉甸甸的圣旨落在掌心,才真正让人感受到了皇恩厚重,心潮澎湃,不知为何喉头发紧,她郑重道:“余娴接旨,谢主隆恩。”
掌心微微汗湿,唯恐将圣旨染脏,余娴便扯出袖子稍稍垫了垫,转头看向一同接旨的萧蔚。他也正看向她,微一挑眉,偏头浅笑,似在问她满不满意。
公公将一切尽收眼底,扫拂尘揽入怀中,回忆起几日前御书房中一番密谈。
京官五品,已是青云之上,若无差错,一路扶摇,且入六部之首的吏部为官,掌管的是百官升迁调任,虽是五品,却是除了吏部顶头上司与内阁之臣外,谁也得罪不起的官,真正的手握重权。实则是有些招摇的,陛下本想为萧蔚再铺一铺路,择六品官职,他却非要五品,招摇便招摇吧,他说,唯有五品以上,夫人才有诰命,五品以下,便只是敕命。彼时圣上翻了个白眼,遂他的愿。他便得寸进尺,又要了些精兵□□,说是招摇太过,恐遭人眼红,夫人独自在家时,有性命之虞。陛下尚未开口,萧大人再一想,又说,最好再于明面上给些金银,概因他平日不方便过分露财,导致夫人一向清苦。
陛下沉默须臾,抬眼看他,“跟朕点菜呢?你是不是觉得,朕的朝廷,少你一个转不了?”
萧蔚:“是。”
陛下丢了他一笔戳子,让他滚。待他走后,便看着龙池中的神龟,陷入沉思。
敛起回忆,公公笑着提醒萧蔚,“大人乔迁新府,可要抓紧,过些时日就忙起来了。”
萧蔚颔首谢过,示意管家奉上谢礼,亲自将公公送出门。
待他回到跟前,余娴才悄悄问他,“我听父亲说过,官员品阶对应府邸规格,此前陛下赏赐你三品之上才可居住的三进院落已是隆恩,如今又赏赐新府,说是四品规制十间房屋,却又是更大一些的三进院,并着这么多金银,岂不遭人眼红?”
萧蔚点头,“会有一些,所以我问陛下要来一些精兵强将,专人护你。以后你若不嫌麻烦,跟随你的丫鬟侍从,也全按照你未出阁时的规制。还有……”他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和令信,“我与你成亲时,将库房一分为二,这是我的金库钥匙。这一个是别苑通行的令信,我和陛下合谋搜刮金银,他充国库,分我一些作酬劳,我都放在别苑了,之前不方便露财,也不打算用这些钱,就没有给你说。如今陛下明面上赏我金银无数,相当于给了我一个钱财来源的由头,这些钱就能用了。交给你,想买些什么,就买什么吧。”
求诰命,迁新房,按她出阁前的规制送丫鬟仆从,献上金银珠宝……逐一对应着那夜阿娘说他无权无势无财的罪名。萧蔚是明晃晃地在同她,同她的爹娘说,他绝不和离。
第67章 她不懂?她不懂?!
钥匙和令信冰凉, 握在掌心却暖意丛生。余娴转头看向被春溪捧在双臂间的御赐诰命服,见华光溢彩,珠翠琳琅, 星芒流转,看得她一时怔愣出神。
“怎么了?”萧蔚沉吟片刻,“五品不够,以后还会更好的。”
余娴赶忙摇头,“我是想起爹娘。我爹为朝廷效力二十余年,从一个员外郎, 做到尚书,掌司法管刑狱, 数次亲身入牢以破诡案,体察民情以践律法, 功绩斐然, 只因二十年前玉匣诡事,下过重狱,便不能为阿娘求得一个诰命。而我娘, 曾也是麟南百姓的护身符, 却因玉匣武功尽废,再不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从此困于内宅, 连嬉宴都少去, 又怎有机会让人晓得她坚毅温良的德行,阿娘性子倔强, 有时暴躁凶狠, 旁人不会晓得她的好。”
“你可记得枭山那夜,岳母曾说过:‘杀敌擒寇, 按劳分功,金银财宝坦坦荡荡地拿,若是做了英雄事,却因故得不到好处,至少为朝廷百姓做了实事,无愧于心。’我想,她所谓的‘做了英雄事,无愧于心’,说的便是她自己。”萧蔚握住她的手,安抚道:“如今海晏河清,亦有岳母效力,她为此骄傲,才会说出这番豪言,你无须为她遗憾。”
阿娘不在乎虚名,饶居一室亦心怀天下,素来只求百姓安居。有荣誉名利拿,便开开心心地拿,若拿不到,她也从未怨过。安抚得效,余娴想通,开怀了些。
说回枭山,她总算寻着机会,同萧蔚捋一捋良阿嬷讲的故事中,有关阿爹的蛛丝马迹。
两人相与步于廊下,遣散周围丫鬟侍从。春溪退去放置诰命服,良阿嬷还没回来,管家在庭院中锯木头,说是要贺乔迁之喜,亲手做一份礼给两位主家,春溪从房间出来后,不打算去扰余娴两人,便到庭院守着大爷,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树枝交错攀遮,廊下光影憧憧。
萧蔚先提起话头,“你出生前,岳父官居从五品刑部员外郎,卷宗记载,他科考入仕后,先只作了个七品小官,直到玉匣的名号打出,他才凭风借力,升至员外。”
“人的怪癖比斑驳的树影状貌还要多,无论是嬉射宴,还是酷刑渊,这些龌龊的嬉戏,竟能拉拢那么多高官,实在不可思议。”余娴思索着,摇头叹道。
“倘若余家祖上就在干这样的事,那么早在战乱之前,私下和余家搭上联系,以残虐取乐的高官便已不计其数。战乱爆发,给他们提供了更多收取生民尸体的渠道,数以万计的尸体无处安置,余家才造出了玉匣。”萧蔚和她分析:“你想,新朝建立后,无数旧朝高官臣服于陛下,但新的官员党羽形成,各部各司都被安插了新人,不再是这些旧朝高官能完全运作得了的,他们也想恢复势力,只好抱团结党。这时候,玉匣出现了,它就像沙漠中的远行人囊中唯一的鸩酒,危险又迷人,不喝,会渴死,喝了,也许有解药。”
余娴稍一思忖便想通了,“他们想借玉匣抱团结党,恢复势力,因为只有共同的见不得人的癖好,能将彼此牢牢拴在一起,但又恐再度与余家有牵扯,曾经残虐取乐的事迹就会败露,被新官讨伐。”
萧蔚点头,“可是玉匣已经找上门了,他们必须上船。因为余家手里肯定有战乱之前,参与过残虐之事的高官名单,余家拿捏着这份名单,他们早就如一条绳上的蚂蚱,谁若不从,不等新官讨伐,就会被余家用手段暗杀,或者,变成玉匣尸骨中的一员。加上他们本就难以在新朝立足,若是再将新的党羽拒绝在外,便是孑然一身,左右不是人。高风亮节的官员终究少见,所以他们不惜再度一头扎进这样残虐的游戏,也要抱团。更何况,他们本来就有怪癖。”
萧蔚的父亲就是那少数高风亮节之人。薛何如诈降,誓死忠君,又拒绝余家的玉匣党邀请,既不归顺新朝,也绝不抱团结党。只因太过出色,被余家盯上,分明名单上没有他,也想拉他下水,让他也沉沦于残虐他人的“快乐”。
“名单……”余娴眼眸微亮,“你说,在良阿嬷讲的故事中,阿爹被花家的人严刑拷问,逼要的东西,是否正是这份名单?!会不会,阿爹当初是想将其交给陛下,扳倒这些高官?!”
“一定是。”萧蔚私下已捋过几遍,“不然也不会被天涯海角地追杀,成为花家的头号目标。我打算派人去往麟南,再找花家探听一些事。”
余娴驻足,转头看他,“什么事?”
“我打算探听,古往今来的富庶之家,有没有什么鲜为人知的旧俗。”见她不解,萧蔚便抬起她的手,沐浴在阳光下,“被阳光直射的,是阳面,未曾被光照到的,就是阴面。自古有山南为阳,山北为阴的说法。上次去枭山,我仔细观察了余家各处设置,虽有些隐蔽,但似乎总附和着阴阳两面。譬如玉匣中的隧道,我们进去的那边向北,出去的那边向南,并无东西隧道。再如,墙上镶金必镶玉,《山海经》有云:‘其阳多金,其阴多玉。’即山阳多生金,山阴多生玉,你家墙上这样的装饰,成双成对,意在阴阳调和。更如,你们家的祖坟竟设在向北阴面,不见日光,完全与墓穴风水相悖,而随处可见的黄金坟,杂草丛生,不知是埋葬的谁,总之并无人祭拜,却反倒都堆在阳面。”
“嗯?”余娴心中纳罕,她确实奇怪过祖坟风水之说,但阿爹解释是阴面清幽宁静,比起风水来说,他更希望先人不再被打扰,而且湿木丛生,祭拜时燃起香烛,才不会着火。其余的阴阳之说,她从未注意过,此时细回想一番,确实是这样,“有什么说法吗?”
“我姑且有个猜测,余家祖上也许信奉一些奇怪的俗约……实则,昨夜你走后,我查阅了书籍,并未找到富商之家有何离奇俗约,至多是要时时拜神招财,但从未与阴阳之说沾过边。”萧蔚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叹道,“告诉你也无妨,只是觉得这与阴阳之说的猜想有些可怕,还是希望落实之后再同你讲,否则,你可能会睡不着觉。”
他都这么说了,不是全把人的好奇心勾起来了么。余娴拧眉,一边眉学他常常单挑起的样子,狐疑地盯着他,“我连玉匣都看过了,那便是将世上最肮脏的人心看过了,还会怕什么吗?”
萧蔚抬手抚平她的皱眉,正色道,“会怕更肮脏的人心。”
余娴默然。
“小姐!姑爷!”不知觉走回了庭院,蹲在大爷身旁的春溪站起身向他们福身,欣然道,“快来看大爷做了什么好东西!”
满庭的木屑堆积,几乎将大爷淹没,春溪刨开了些,才露出人。只见大爷右手拿着一块实木,左手几个指间夹拿着凿子、刻刀等用具,地上放着几张稿纸,其上用炭笔勾画出了一只狐狸伸着爪子,在河畔撩惹一尾锦鲤的图样,炭笔粗糙,狸与鲤的神韵却十足生动。他手中的木头只初具雏形。
“大爷还有这样的手艺!”余娴指着木像惊呼,“这图样和我出嫁时,阿爹送我的一方玉匣上的图好像!”她站直身,转头看向萧蔚,“就是我送你那一方,你还记得吗?”
“记得,我有好好收藏。”萧蔚垂眸,凝神看着那稿纸,指着上边的图样,“与其说,不知大爷还有木雕的手艺,不如说,大爷徒手起稿的技法,教人咋舌。我们方才在廊下走过半圈,至多花了两刻钟,要雕刻至此,少说也要两刻钟,也就是说,大爷你无须深思熟虑,起手就能落笔定稿,且使图样神形兼备,可媲美精雕细琢的珍匣图案……还有,大爷你徒手就能画笔直的直线和这么流畅的曲线呐?”
他这样说,余娴和春溪才仔细地去观察图样,那河畔几个边角都由直线截断,锦鲤的脑袋弧度与浑圆无差。一声惊叹,春溪拍手附和,“对对对,奴婢是眼见着大爷拿炭笔在纸上舞了几下,立马就开始雕刻了!并未用尺!”
“从前陪阿娘去打首饰,我见过不少玉石匠人和木工,他们好像真没有这般熟稔。”余娴沉吟问,“大爷以前学过?”
大爷摆摆手,有些脸红,挠头不好意思道,“嗐,年轻时讨饭的手艺!从前做工总要照看几个小孩子,常常给他们摆弄这些东西,熟能生巧罢了!哪有那么神!”
“从来没听大爷说起过家里人呢。”余娴转头看萧蔚。后者也摇头,彼时他是令手下人帮他去雇佣管家的,手下随意雇了一个大爷来,正因身家背景都干净,他才将其留下。
“因为他们死得早哟。”大爷并不避讳,只是皱着眉回忆一阵,啥也没想起来,“其实我也有些不记得了,有时候能想起些,知道他们是死了,有时候又迷迷糊糊的,觉得还活着。嗐,我连自己本名都记不起,也不晓得哪些记忆是真,哪些是假。反正我找不到家人,就自己出来做工,现在的大户人家都不要外工,总觉得会有异心嘛。所以我找了许久,才被家主雇来。其实我挺能干的,给人当管家,也当了好几十年了,脑子和记忆的这个问题,你们不用担心。”
余娴笑出声,“我没有担心过。多亏大爷帮忙打理,我甚至从未沾惹家宅之事,还承您的好,落了个贤名呢。”
“那就好!那就好!”大爷高兴,拍着胸脯跟她保证,“这木雕做出来,保准你喜欢!瞧好吧!”
萧蔚蹲下身,拿起稿纸接着细看,“难道别有奇特之处吗?”
“有啊!”大爷将木块在手中掂了掂,正待要说,又忽然皱眉,“我这会儿说了,还有何惊喜可言?俩主子别围着了,快散开,我都瞧不见光了。”
余娴退了一步,又忍不住关心他,“大爷,您都年过半百了,弄一会多休息吧,也不急。去了新府,不还是您当管家么,届时慢慢做也行。”
“只是年过半百?我瞧着这么年轻?”大爷一笑,“我已经年近古稀喽!”
他花发斑白,但精神矍铄,腿脚也很方便,不论是走还是跑都迅疾如风,若不是自己提起,谁也不会当他是个老人。
“走吧。”萧蔚放下画稿,牵着余娴离开。
稍走至远处,萧蔚仍在沉思,余娴转头看了他两眼,忍不住问他,“你怀疑大爷有问题,在撒谎打发我们吗?”
萧蔚摇头,“我只是觉得大爷的画稿太过出神入化,有些惊讶。”
余娴却不以为然,“大爷都年近古稀了,六十多年的画技,练成这样,岂不正常?我们寻常见到的,都是只有三四十年技艺的画师,包括我们自己,画龄太短,并不成熟,难得见一个老匠,当然觉得厉害得超出常人。而且,我知道一些天赋异禀的画师,尚在孩提时,就有把控画线的力道与手感了,大爷这个岁数,不稀奇呀。”
萧蔚颔首,“也许是我想多了。”
“别说这个了,既然你的手下人要去麟南,帮我给外公带一封信吧!”余娴拉着他往书房走,“我想告诉他,咱们升官封诰,发财乔迁的好消息!这样外公就不会对你有偏见了。呃,也许会更有偏见?”
萧蔚点点头,一顿,面色微滞,愣然问道,“外公也对我有偏见?有什么偏见?”
“噢,不是像我阿娘那般针对你,他是对每个当官的都有偏见。因为我阿爹当官,阿爹拐走了阿娘,他不高兴。而且外公原本一直秉着陈家祖上的家训,不参政事的,如今却要给朝廷供应兵器,我们之前不是猜测过么,现下几乎可以确定,这件事也是因为阿娘去救阿爹才促成的嘛,所以外公肯定不喜欢官场弯绕,也讨厌当官的。”
转眼来到书房,余娴坐到桌后,想找信纸,下意识拉开抽屉,一方匣盒压着一封信,信封醒目,有些眼熟,她想起些醉意朦胧时荒谬的事,抬手想去翻信,却另有一只手迅速地拿住了上边的匣盒。余娴眼疾手快,同时与这只手压住匣子。
“嗯?”她微微挑眉,转头看向手的主人萧蔚,见他神色慌张,她才反应过来他不是要抢信,而是误以为她要看这方匣子,蹙眉探究地盯着他问道,“这匣子里有什么不能给我看的吗?”
萧蔚垂眸抿唇,登时双颊滚烫,耳梢发红,半晌才抬眼,缓缓拿开手,哑声道,“无甚,你看吧。”
他神情诡异,清骨娇颜若妖。余娴很久没见他这样慌乱羞怯过了,顿时心慌意乱,犹豫了好一会,才打开匣盒。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根青绿色的发带。是她昨夜捆束长发的那根绸带。
这……有何好藏的?余娴狐疑地执起,抬眸觑他。
却见萧蔚出神地凝视着她将绸带拿在手中的模样,双目赤红,并微微张口喘息。
她似懂非懂,恍惚间侧颊也烫红起来。
直到下一刻,一股侵略性极强的麝香气味爬进她的鼻间。
她一愣,低头看向沾惹并散发出这味道的绸带,又偏头看向萧蔚,状似了然,“…你熏的新香吗?”
萧蔚双目迷蒙,脸似滴血,本沉浸在她低头轻嗅绸带的举动中,闻言抬头,也是一愣,“…啊?”她不懂?她不懂?下一瞬,他的眸中掀起滔天的兴奋。
第68章 心痒。
怎么?见他这幅神情, 余娴迅速缩起脖子,转了转眼珠,略显无措。
萧蔚的手侵覆上她的手背, 指尖迅速绕起发带,一圈、两圈、三圈……直将其收入自己掌中。随后转腕摊开手,边划圆边后退,反将带子在她的臂弯上慢慢勾缠,压着欣喜的语气,颤声对她说道:“余姑娘, 你发现了我的秘密。”
秘密?直觉告诉她,这是她不曾涉猎过的领域, 而萧蔚正一步步引诱她踏足。
她的视线随着青绿带穿过臂下截断,再跳从手臂另一边续接, 一层层一圈圈, 带子轻轻缠绕在她的手臂上。两端银铃垂坠,一端靠近她的手腕,向下虚空吊着, 摆晃出清脆的响声, 另一端则被萧蔚拿在手中。
她抬头侧望,萧蔚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 此时正低首将唇凑到她的耳畔, 一只手从后方绕来, 捏住了她的下颌,轻往下带, 示意她看着手臂, 而他的另一只拽着发带,在她定目后, 稍稍用力拉扯——发带就在她的手臂上轻勒出了痕迹。
附和绸带拉紧的一瞬间,萧蔚在她耳畔发出了一声沉重的闷哼。
余娴:?!
她恍然大悟,顿时咬唇盈泪,抬眸看向萧蔚。后者凝视着她,眼神也似绿绸勾缠住她那般,频频拽扯,将她拉近。
这、这……她心乱如麻,想到他的荒谬,一边叱他疯狂,一边却将唇凑上去,亟待合吻。萧蔚垂眸盯着她美妙的檀口,忍不住凑近,微启唇,很想亲。
强逼迫自己将视线落至一旁,看向她臂弯发带。
额间微发出汗,他咬紧牙关,默然片刻,稍抬头,将吻落到她的眉心。
余娴蹙起眉,睁开眼,不解地问:“你要成仙?”
萧蔚一愣,一声轻笑,温柔回她,“或许是成魔呢。”
余娴懂得其中深意,心想着与他各退一步,红着脸干脆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萧蔚挑眉,低声道:“你认输,我就用行动告诉你,我想怎样。”
听及此,余娴愤然将手臂上的发带取下来,侧目一看,萧蔚已慢悠悠地探到屉中信封,将其拆开,忽然就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有意无意地扫着她的眉眼,颇有戏谑之意。
是她在麟南喝醉时,给他寄去的信。
“万华初见……”萧蔚瞥了她一眼。
余娴大窘,这人的招数果真一茬接着一茬,怎么还念出来啊!
“濯濯童山兮携云裹雾,君似皎月兮溪流上走。”他逐渐高声,余娴猛地站起扑过去抢信,被他举高躲开,“长身玉树兮迎风立,执画端然兮红酥手。”
“你这样不公平,仗着身长优势罢了。”余娴不再攀抢,定眼看着他。
萧蔚便直接将信给她,她拿回信,长舒一口气,赶忙折好藏入袖中。
却听萧蔚接着道:“黛眉墨瞳兮青丝如绸,惊鸿一瞥兮叩我心牖。”无须沉吟思索,朗朗上口。
怎么还会背啊?余娴拧眉不可置信,稍一顿,又了然促狭,“夫君到底偷偷看了多少遍?”
被戳中情思,轮到萧蔚羞窘,耳梢一红,他低头用手抵住唇畔一哂,清了清嗓子,岔开话题道,“说起濯濯童山,万华节夜,我背倚的那座童山下,其实有一处幽谷,河道宽阔,水流和缓,只是山秃无木,无人愿意踏往,河谷也因此清幽静谧。我有一艘船舫,装饰华美,舒适而坚固,一直藏停在那座山下。你想不想去玩?”
“你还有船?今日?明日?都可以!嗯……既然有船,我们还可以呼朋唤友,宴请宾客!”余娴欣然答应,紧接着问,“那座山光秃秃的,荒芜得吓人,我确实没有去探过。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喜欢行难行之路。”萧蔚并不回答宴客之事,只回忆了番,幽幽说起从前:“好奇两山之间的幽谷是何种景致,便行至山中,入谷时还偶遇了一只狐狸,正在河畔捕鱼,又快又准,它见到人,飞快地消失了,衔在口中的鱼不慎落下,我在那里待了一会,没多久,便又见狐狸绕回来叼走鱼。”
“为何?它不是怕人吗?”余娴讶然。
“因为它不想让旁人抢夺了它的口粮。”萧蔚这才定定地盯着她,“我还听过这样一则故事,狐狸闯入人户,咬死家主圈养的数十只家禽,最后却仅带走一只作食,有时与凶猛野禽窝斗得胜,全数绞杀,甚至一只都不带走,如此只为‘杀过’。或许是为了报复,也或许是向他人耀武扬威,又或许是在昭示这片地是它的。你知道吗?狐狸,就是独占欲和报复心都很强的动物。”
炙热的眼神隐约让余娴感觉到了他的别有深意,琢磨道,“你在说自己?”
“对。”萧蔚微牵起唇角,眸底却有一丝危险,“宴请宾客,你想宴谁?呼朋唤友,是想唤哪位朋友?我只想带你一人去,你我两人,不好吗?”
本也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他这么在意。余娴左思右想,她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友,自然可以答应,两人有何不好?本就是清净之地,人多了便守不住清净。只是这人嘛,还挺有些闷骚,她忍笑,故意说道,“你整天‘余姑娘、余姑娘’地唤我,如此生疏,又没有同我圆房,不是坐实的夫妻,凭什么独占?又有什么资格报复?”
萧蔚伸出指拂过她的侧颊,认真说道,“凭我,也抓到了鱼。不能让人抢走,是我的天性。”语罢,他似发现了指尖拂她侧颊时她瑟缩的意趣,频频拂过,嘴角噙笑,“很痒吧?”
哪能一直被撩,居于下风?余娴不甘示弱,凝神望着他,满面无辜地道:“心痒。”
萧蔚一怔,如被惊雷击中,喉结狠狠一梭,抬起她的下颔迅速摩挲了两下便没忍住,吻了上去。余娴闭上眼,口中津液被尽数吮去,她便又睁开眼,窥见他痴迷的模样,即刻得意地挽了挽唇角。
被他感知到,就见他顷刻收敛了吻势,滑开,垂眸低笑一声,“明日为你解。”说话时分明哑涩难通,不住喘息,观察其神色,可见跳动的青筋和颤抖的嘴唇。
余娴皱眉,这人是戒过瘾?还是修过道?她快认输了,心中已然动摇,其实那种事被疯一疯,也无甚不好……但很快便叱自己没有出息。
不打算再与他周旋,余娴找出信纸,专注于正事,心中骂他千百遍,落笔却向外公写尽他的好。萧蔚便在一旁为她磨墨,借磨砚施力消解掉燥热。
将游玩山谷的日子定在明日,是萧蔚心有盘算,为了细致吩咐手下人,去收拾打整一番船舫。
傍晚时,良阿嬷总算回来了,有小厮去余府通禀过,都晓得了他们今晨拜谢圣旨的事,阿嬷拎着她爹娘送的贺礼,回来路上还买了不少好东西,一进府就唤春溪把诰命服拿出来观赏观赏。
“这一座血玉珊瑚价值不菲,是阿娘送我的吗?”余娴在一堆好东西面前逐个翻看,“这个机关匣是阿爹送我的吧?上边有锦鲤雕花!要费不少时间才做出来的东西,阿爹怎晓得我会封诰?”
良阿嬷正打量华服,与春溪探讨上边一共有多少珠子,并未听见她的问话。
“我想,是岳父岳母提前为你准备的生辰礼,只是正好撞上喜事,便先拿来了。”萧蔚接过话道,“再过半月是你的生辰,你忘了?”
余娴恍然,“许是近期太忙了。咱们连年都未曾好好过,哪里还记得生辰呢。”她将阿爹送的匣盒拿在手中把玩,“可我不会解机关匣啊,唯一解开的是二哥那方,因为二哥教过我。阿爹以往也很少在我面前露手,怎么忽然送我这个?”
“还记得良阿嬷讲的故事中,岳父赠岳母的匣盒么?也许岳父真正要送你的东西,也在匣子里面。不用着急,岳父送你这个,必然是想到了我会解一些,可待我们一同研究通透。”萧蔚接过她手中的匣盒,打量了一番,沉默片刻,说道:“……确实挺难的,岳父高看我了。”
他倒是很直白,说话向来实事求是。余娴忍俊不禁,又念起他之前为了找玉匣,专程习过机关术,甚至特意学了阿爹的技法,能够自己研通二哥那方匣子,却也不能打开这方么。
正是时,大爷来唤他们用晚膳。萧蔚想在用膳时再看一看机巧之处,便将匣盒带上了。他做事注重当下,向来是不做完一件事绝不罢休,尤其是机关这等如同解谜破关一般,越解越玄妙,越称奇越沉迷的事物,以至于从前学机关时就常常废寝忘食。
但余娴却不喜欢吃饭的时候做别的事,见他走路都在研解,太过入神,一句话也不同自己说,待要入座时,她终于忍不住了,眉头一皱,唤来管家,“大爷,帮我们把这匣子先拿下去吧!解不开就解不开,明儿劳烦您跑一趟,找个机关师傅帮忙解,省得有些人魂不守舍的。”
“好嘞!”大爷笑呵呵应声,走到萧蔚面前却故作肃然,“大人,吃饭就好好吃饭!夫人都发话了,拿来吧!”
萧蔚转头觑一眼余娴的神情,把东西给了大爷,默然拉着椅子凑近余娴,轻声道,“夫人说的对。”
原来佯装生气就可以让他服软,不叫她劳什子“余姑娘”。余娴耳梢一红,这才心满意足地端起碗,也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萧蔚抿唇浅笑,下一刻,耳畔听得“咔哒”一声熟悉的脆响,他愣愣地转头看向声源处,余娴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只见大爷沉眉凝眸,聚精会神地盯着掌心,那里静躺着的匣盒应声而开。
第69章 一切尽在不言中(一)
“嘿呀?”大爷露出笑容, 猛拍了下后脑,“还真是这样!”他将匣子往余娴的方向递了递,“喏, 夫人,不用多花钱找机关师傅了,解开啦!”
不过一晃神的功夫,大爷就解开了?余娴瞠目结舌,顿时觉得吃饭再重要也没这稀奇重要,当即放下筷箸, 与萧蔚一同迎上去,接过匣子查看。立侍一旁的良阿嬷和春溪面面相觑, 也露出震惊的神色,前后快步跟上余娴。
匣中放着一把精致的金镶玉同心锁, 并一封贺信, 余娴暂且无暇细看,交给春溪保管。萧蔚已拿起打开的匣盒翻转探寻,比着曝露眼前的机巧关口再动脑, 终于看懂了些许玄妙。锁扣大开, 他才能窥破,大爷却只须瞧一眼关口, 立即就知道如何作解。萧蔚和余娴对视一眼, 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出了微妙。
“大爷, 您会机关术?”余娴晃了晃匣子,“为何从未同我们讲过?分明是很值得骄傲的事呀!”
“是么。”大爷摸着后脑勺, 疑惑地自言自语, “我好像很久没碰过这东西了,还是说从未碰过……怎么会晓得呢?我也不晓得啊。”
这回答让余娴愈发糊涂, 想到什么,她又翻至雕刻图样的一面,“还有白日里,我曾说过您画的稿图和我阿爹雕的图样很像,如今他又雕了一方来,您看这一尾锦鲤,是不是一模一样?”
“确实一样,可能因为我曾看过市面上流行的锦鲤图样稿,脑子里只晓得这个画法,也许你爹也看过,画得一样不足为奇。”大爷解释了一番,确实令人信服。
“那机关术呢?我阿爹的机关术是世间一绝,有自己的路数,若非从官,独开一山称师收徒也是配得上的。”余娴点出问题所在,“饶是您会机关术,若非研习过阿爹的路数,也不可能只看了一眼就解开了。”
良阿嬷同样盯紧他,目光如炬。
“我……”大爷的神色亦陷入迷惘,“我真的不知道,我把从前很多事都忘了,只是偶尔想得起些零碎的,但大多时候,等我糊涂了,又会把想起的事给忘了。隐约晓得以前给人管家时,也研习过机关,或许研习的正是你阿爹的机关?”
也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了。
“既然如此,我有个疑问。”萧蔚眸光微凝,“您偶尔会想起从前的事,却为何不在记起时,拿纸笔将回忆书写下来,待糊涂时再拿出来看,用以拼凑信息呢?这样对您恢复记忆也有帮助,不是吗?”
“对啊!”余娴附和点头。
大爷摇头,倒嘶一口气纳罕起来,“我也不知道啊。”
问至此处,算是走到瓶颈,大概是都想到了此事别有隐情,谁还没有几个不足为外人知的秘密呢,遂不再逼问。
夜深时,卧房中,余娴坐在桌前,将阿爹送的贺礼摆出来仔细品赏,金镶玉同心锁,自有金玉奇缘,同心协成的意思,匣盒是生辰礼,独给她一人,同心锁则是乔迁贺喜,给她和萧蔚的,可旋转拆分为二,各执一半。萧蔚坐在一旁审阅公务,余光时时注意,料到她要将其中一半给自己,不待她递出,就自觉伸出手。
为了方便公文翻页以及防护指间生茧,他双手最修长的两根指上都缠着两指宽的素白绷带。此时摊手勾指,牵动绷带弹晃,如他今夜身上熏的兰香所散发的幽幽小调。
半晌,她并未将同心锁交到萧蔚的手中,反而在他狐疑看过来的时候,将自己的下颌放到他的掌心,然后抬起一双明眸望着他,恍如新婚之夜那般。
熟悉的画面浮跃脑海心间,萧蔚同样收拢掌,这次不再纠正她该去喝合卺酒了,他只是很认真地端详她的脸,看得深了,眸中也倒映出她的面容。
正视自己怦怦而跳的心,就会发现,心如枯木新芽,亟待命中注定的人来掐尖儿炒一盘茶,沏得浓香四溢,一饮而罢,饮茶人欢喜,心也欢喜。萧蔚垂眸收眼,兀自一笑掩饰彻底投降的心。余娴也将脑袋抬起来,不好意思地搅着指尖。
相知相通,亦是百转千回。第一次谈恋爱,不论到了什么份上,总是羞涩些。
搁置一旁的朱砂笔已被地龙烘得干涩,他并未再执起润墨,只与她静坐半晌,才教余娴发现他一直用余光偷窥于她,细看公务簿上一笔未有,倒是稿纸满篇,横七竖八写的不过都是些废话,稍探得一句“绿水酣眠掬煦日,白谷揽怀握春风”已是最正经的了,不过没肯写出后两句露骨的“红绡龙烛缭乱时,恰闻鸳鸯夜啼声”,不写,正好让人遐想连篇,其他的都是诸如“余娴,好看”“最好看”之类。心念一动,她抿唇忍笑,却见萧蔚忽然挑眉,转头正视,她装模作样地扇风,“这、这房中好热啊。”
摸一摸匣子,又碰一碰茶具,也不晓得在忙什么,被心上人盯着,总是会很忙的。萧蔚便饶有兴致地撑着额,故意盯着她,看她到底要忙些什么。最后余娴拿起匣中的信封,自言自语道,“不晓得阿爹跟我说些什么呢,一直没看真是失礼。”
话题岔得生硬,萧蔚噙笑了然,不动声色地朝她挪近许多,“一起看看吗?”
幽兰香拂过她的鼻尖,她轻嗅了番,便有意捏着衣襟,轻抖了抖自己的绸衫,佯装燥热。
耳畔便传来萧蔚沙哑的声音,“知道了,闻到了,和我一样…我就是熏了你的香,我故意的。”
他承认了,余娴心满意足地笑起来,萧蔚垂眸见她侧颜明显翘起的嘴角,便继续撑着额看她,彼此都回味着想了一会方才各自的心眼,两人同时失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余宏光的信很厚,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放了个折子进去,长长一沓叠起。余娴右手执一端,左手展开,并不能展尽,便多借了萧蔚的一小半臂去展。
这封信,从拆开时就感觉不对劲。扑鼻而来的腥味,折子很旧,封面浸了血水似的透红,陡一展开,大片的黑红色触目惊心,一个硕大的“杀”字横陈,几乎跨占了六页之多,剩余三页并非折子原稿,而是与前面拼接而成。无论前后,纸底皆泛黄褶皱,上面的字迹也模糊不清,却无一页缺损。
余娴被这个仿佛要蹦出纸页的“杀”字吓了一跳,虽只一字,一撇一捺却书尽滔天恨意,仿佛下一刻就有鲜血从字间迸射而出。而后三页,也用鲜血写了硕大的两字“陈桉”。
余娴的眉头一紧,赶忙认真分辨被血字遮掩住的原稿。
“是人名。”萧蔚已分辨了一会,得出结论,“前面六页,是与余家祖上狼狈为奸的高官名单。”
“不光是这样!”余娴指着后面三页,惊道:“是生死状!”
前六页,是阿爹当年被追杀,冒死也要献给陛下的高官名单,满满当当六页之多。后三页,是阿爹的字迹写着“自愿参与‘毁玉’计划名单”的生死状,原稿上,只有阿爹一人的名字和手印,他空了三页之多,以为会有许多人附和于他,但空空如也,独路难行,却不得不行。后来阿娘用鲜血在这三页写上了自己的大名“陈桉”。仿佛刻意为之,她一人的名字,霸道地占满三页。
余娴觉得,阿娘也许是想告诉阿爹:“我一人,足抵千军万马。”
萧蔚觉得,阿娘还想说:“无须担惊受怕,你非独路。你看,你的生死状上,亦是满满当当。”
前后拼接,便是高官暴毙的真相。也是阿娘与阿爹站在一线,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开始。
这个“杀”字,定是阿娘拿着大刀冲到鄞江,砍下第一人的首级,用其鲜血书下。“杀”字之下的原稿,每一位死去的高官都被一笔血意划去了名姓,除高官外,还有一些人名,是参与了运送渠道的人,萧蔚认出几个,和他曾经调查的一些人不谋而合,但这些人并未杀尽,有些在得到高官暴毙消息后迅速销声匿迹,也有些因害怕事发而自刎,更有些人的名字不是真名,无法追寻,譬如敦罗王妃,及其亲信暗卫。
也许阿娘逃婚之前,就已经从阿爹那里晓得不少事情,否则她不可能在入鄞江后直奔高官家中,报以目的行事。恐怕是新婚之夜,她就想清一切,明白阿爹此战是殊死一搏,毫无胜算,那名单上的高官结党,背后的余家权倾,为了杀阿爹,手都伸到了麟南,而陛下又不得不顾虑新朝初建,不会擅动朝局,阿爹独一人与天相斗,唯有一死。可阿爹要是死了,空荡的生死状上无人,谁也不会继承他的遗志,为那些无辜丧命的百姓而战。
所以陈桉从头到尾,都不是为了阿爹逃婚。
可以想象,彼时她脱下嫁衣,于漫天绯红与喧天锣鼓中流泻出万丈豪情,仿佛要做世间最了不得的事。被良阿嬷问到要去往何处?去做何事?她一定无比自豪,从未后悔。
“上鄞江,杀狗官。”
乱世遗留的事,自然要用乱世的手段。她双刀在手,汗血铁骑,谁也拦不住,谁也不敢拦,谁拦杀谁!谁拦杀谁!杀!杀!硕大的杀!
也是那之后,外公误以为她是为了阿爹逃婚,再见她时武功被废,满身是血憔悴落魄,怎能不骂不怨?不,或许外公从未误解,他只是想找一个可以发泄难过的理由,他不想承认是自己的教养,让阿娘真成了麟南乃至天下的守护神,最终被废,险些丧命。而阿娘也误以为阿爹什么都不懂,便也倔强地不肯说清。
可,阿娘既是为了正义举刀,多年来为何郁结在心?她所说的罪孽又是怎么回事?其中必然还有不清之处。
余娴与萧蔚对视一眼,彼此都看清了眸中坚定。阿爹送的这份礼,是大礼。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结束。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也是与天相斗大战告捷。是人世多众随波逐流的丑恶,亦是少数禹禹独行的勇气。是真相的公布,是对他们的信任。亦是他和阿娘不谋而合的神交,亦是对他们携手同心的祝福。
这道折,是如今海晏河清的原因,是沉寂往事的证据,是知己默契的决心,也是爹娘的定情。
将折子小心翼翼地收起,余娴思忖片刻,还是把它放回了机关匣。她觉得,爹娘守了二十年的真正的玉匣,其实是这一方玉匣。她捧起观摩半晌,如此,世间暖意皆在掌心。
***
翌日阴晴不定,良阿嬷劝他们别去,万一下雨,春溪却好似看破一切,摆摆手插话道,“哎呀,您就别操心这个了,不去岂不是浪费一番布置?奴婢看姑爷就是故意的嘛!钦天监肯定早就测出近日天气了,姑爷在皇宫待了这么久,若有心带小姐游玩,怎么会不去问问?必然是因为在这个天气带小姐出去,雨中泛舟,幽谷静默,氛围美好!——别有所图!”
听及此,余娴也觉得这氛围挺好,隐隐还有些期待。毕竟今晨萧蔚起得比她足足早了一个时辰,就只为沐浴。她醒来后只觉屏风后烟雾缭绕,庭院中熏香扑鼻,他与她说话时,香气比平常浓了一倍,不晓得是把口漱了多少遍。如此精致,搞得她很不好意思,愣是没敢吃寻常早膳爱吃的小菜,因为里面有蒜。
于是两人还是出发了,良阿嬷捎上春溪,领着一群侍卫将他们护送到山谷,看他们上船之后,才和大家上山自寻了片空地,摆上酒菜,烤火聊天。若是下雨了,就把帐子撑起来。这里确实有狐狸出没,或许还有蛇虫,他们背了弓箭,打算即兴猎玩。
如萧蔚所言,山谷清幽空灵,两岸相隔较远,河道宽阔的缘故,这里的水流并不急,但为了周全,船舫依旧挂了铁,沉入河底以控制船位,更有长绳紧系于船底,一路牵引至岸边,绑缚树间。
朱漆船舫鲜妍威风,檐上精致的镂空雕花,金红交错如绝美壁画,一程一程挂满红绡薄帐,束以玉石串铃,此时风起水涌,红绡飘扬,玉石相鸣。舫内更是香奢靡靡,檀香木具馨雅,雕花玉器华美,角落还摆放着上次她择选的香炉,烟丝袅袅,慵懒缱绻的檀香便盈满室内。
萧蔚不喜欢过于精致琳琅的装饰,他好清雅极简,譬如他的书房,亦如他在茶坊的雅间。她喜欢颇有繁复意趣的华美装饰,也欣赏得了简洁雅致,可见画舫是按前者布置。就连一旁挂满红绡罗帐的象牙床榻,也垂坠着圆润晶莹的珠子。
站在舫中,撩起窗边绡帘,外面细雨幽微,已教人心旷神怡。萧蔚与她并肩,却低头看着河面涟漪,状若沉思。
余娴心底打鼓,心想着他会怎么开始?自己要不要推拒?若是推拒,该露出什么神情?羞怯吗?或者……痴迷一些?想得太乱七八糟了,她埋头,两根手指将袖子搅紧。
不如先发制人?反正如今这船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第70章 一切尽在不言中(二)
若要先发制人, 得稍稍措一下辞,给个铺垫。虽说她如今不似从前那般端着,但总也不好将帘子一放, 转头就扑过去吧?余娴的脸晕上霞色,思绪急转。
美景当前,要不以作诗为楔,会不会太柔和?他都精心布置成这样,再明示不过了,她起个吟诗作赋的头, 显得她过于文绉绉?
可若不循序渐进,直接鲁莽点破彼此意图, 岂不毁坏了意境?
“你怎么一直出神?”余娴侧眸,故作漫不经心地握住窗沿, 轻声提点, “春溪说你带我来这里,实则是别有所图……”话落时她自己羞红满面,啧, 还是太直白了。
萧蔚的眸底唇畔皆露出一丝笑意, 手慢慢攀上了栏杆,再进一步, 覆盖到她的手背上, 却并不回答。
指背处被他触碰的地方手感不同。余娴垂眸, 这才注意到他的两指如昨夜一般绑着绷带,可今日分明不需要办公。
余娴狐疑地打量他, 这是衔着一抹笑入定了?她便也收回眸, 故意将手翻转,与他十指合握, 并稍稍屈起指尖,来来去去挠他的手背,一边挠,一边仔细感受掌中传来的一丝一毫的异状。
挠得久了,他不为所动,余娴就将十指缩进他手中,改挠掌心,他的手微微颤了颤,如触火尖般猛地缩起,把她握紧。
一只手动弹不得,另一只手撩着绡帘。下一刻帘子垂落,光线阻隔,舫间就只剩昏黄的灯火。
两人静默,空气中檀香幽幽,不疾不徐地缠惹情丝。余娴用空出的手继续拂挠他,一会儿隔着衣袖向下顺滑,一会儿钻入袖中向上攀走。
“余姑娘。”萧蔚终于开口,一本正经地侧目道:“隔衣搔痒,只会越来越痒。”
“是么?”余娴低头,嗫嚅着反问,“那怎么办?”
萧蔚转身凝视着她,当着她的面抬起另只手,轻扯开外氅,将其丢置于地,又去解胸襟纽扣,慢悠悠地说道:“不隔衣。”语罢时耳廓烫红,手与心皆乱,他蹙眉,微微叹了口气,“余姑娘,我解不开。”
余娴低着头迅速眨了眨眼,一颗心哽到嗓子:“那我帮你?”
“有劳了。”萧蔚揽着她的腰肢将她拉近怀里,眉眼低垂凝视着她,在她耳畔悄落下一句,“还有腰带。”
如此亲密无间的距离,彼此呼吸乱缠着,余娴异常紧张,控制不住地手抖,半晌没解开,上头的人失笑。她抬头望他,窘迫难当,“你自己解…”
他挑眉,慢悠悠地摇着头,看起来心情很好,“无碍,我等得起……应该也很能忍。”
余娴刚平缓住的心情又被他最后补上的一句话扰乱,脑子里已然无法克制地在想他的别有深意,心越乱,越难解,余光却瞧见他的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腕下滑擦过来,拽住了她的腰带。
正待要调侃他,不是刚说完自己很能忍?尚未开口,又听他道,“为了报答余姑娘,我也帮姑娘解一下吧。”
她的腰带系绳成结,轻拽开,再将手指挤入衣缝中旋下暗扣。余娴的腰间一松,衣襟大开,舫间有炉罩取暖,她仍是瑟缩了下。
萧蔚的狐狸眼微狭,目不转睛地盯着,见她脸红瑟缩,顿时心中柔软一片,抬手安抚她。
只一会儿便觉指尖酥麻,阖掌留香,忍不住哑声问道:“还没解开吗?…余姑娘怎么不专心些呢,究竟为何而扰啊?”
余娴既羞又气,水眸盈盈瞪着他,揪着他的衣襟,被他另只手扶着腰肢才勉强站稳,人几乎是埋倒在他怀里,早忘了扣子那回事。
萧蔚见她神情若此,甚至抽不出一个音来回答,不禁低笑了声,将她打横抱起,向象牙卧榻走去,边走边问:“认输吗?”
认输,认输。
真是没面子啊。余娴被放倒,伸手握住他的衣襟,将他拽至眼前,愤然贴唇吻上,狠狠咬住他的唇瓣。
萧蔚一愣,嘴角一弯,闭上眼,待要攻城掠池地深吻,余娴却偏头躲过了。他微怔住,睁开眸,却又被她覆唇贴上,再要吻,她咬住舌尖,待出血后又躲过他的侵入。明白过来她是输了不服,有意挑衅,遂微挑起眉,盯紧她,笑道:“你要这样,我可不装了啊?”
余娴侧眸盯着别处,脸愈发红烫,细声若蚊呐,“你的腰带解不开,我不想给你解了。”语罢,她伸手摸到垂坠在床边的一根串珠,在指尖搅玩等待。
风云骤变,吹得整个舫间簌簌作响,浪声涛涛,船在荡漾,吃水线浮动,心神亦在荡漾。
萧蔚即答:“…我自己来。”
画舫外阴云密布,细雨不够,必有瓢泼。
正如所料,不消多时,狂风骤起,打破河面静谧,也撕开了这深幽静谷最后的美妙画卷,引得河水动荡,成团的浪一叠叠此起彼伏,如此汹涌波涛看得人眼花缭乱,急声赤目。
暴雨细密地落下,在河面各处都砸出一圈圈涟漪深痕,之重,之强,仿佛要将河面穿透出千疮百孔。时常打在浪头上,再由狂风龙卷,吸出一簇高高的水尖,便称为民间奇景龙吸水。但此处并不能卷得太高,滚浪自会弹晃落下。
舫内余娴听得雨声,皱眉颤抖,“萧蔚……雨下大了。”手指尖忍不住抓紧了他肩上的皮肉。
萧蔚抬起头,脸耳赤红,却痴迷地将一侧脸贴在近肩处她的手背上,贪婪地汲取她手指凉意,勾唇一笑,哑声问她,“嗯…很舒服对不对?”
他听得雨打河面,水声如璎珞敲冰,清脆悦耳。好听极了。还想听,便在这船上待一整日、一整夜,听个够。
他的眸光微黯,嗓子发紧。
舫外两岸相夹,顺着这山谷河道向下,总有狭涩湍急之处,遇大雨而水迸发,雨水落到狭涩之处,展开更为细密的攻势,最终雨如长舌伸进狭河之中,雨水浑然一体,狭道水涨,溃然流泻千里。
此时一根浮木自上游而来,一路滑至于此,欲穿过窄道,却狭涩难通。
浮木遇水而涨发,最终撑破了狭窄的河道垒壁,刮擦而过。
“沙岸初见。”
余娴额间汗珠密布,还陷于方才的震惊之中,听他忽然开口,紧拧的眉头略有松动,但身体依旧直直绷紧,指甲也全数嵌入他的皮肉,“…什么?”
“愁云蒙昧兮微雨涟漪,仙子绰约兮佳颜妙音…”萧蔚青筋偾起,却将她抱在怀中一动不动,等她放松,“蜷身揽水兮摆柔袖,濯玩将离兮听水鸣……”
余娴一怔。
情书么。
这时候说?
她微凝神疑惑,注意力便被转移。
外间风起云涌,瞬间隆动。
“螓首蛾眉兮美目频盼…”
“巧笑嫣然兮乱我心曲…”
他念一句情词。
窗外风云便附和着隆动一次,一次比一次更猛,一次比一次更强,云水起伏逐渐变快,势如龙卷,极其骇人,好似要将人吞没。
如雷动一般,可未至惊蛰,怎会有雷?
“哈啊!”这天象异状令余娴极度害怕,惨然抱紧了萧蔚,忍不住跟他说,“这风雨…太生猛了!”
萧蔚忽然虚起眸子,问了一个令余娴更害怕的问题:“梁绍清唤你阿鲤了,那我唤你什么?”
怎么还记着啊?!他是真能忍啊,忍到现在和她算这笔账!记了这么久,说到底,是没听到想听的答案。
舫外风云隆隆,萧蔚逼问:“嗯?”
余娴险些哭出来,“唤…唤娘子啊。”
萧蔚不置可否,抿紧唇沉眸,眸底隐有兴奋。
上游蓑翁垂钓,暴雨至时,篓中只得一条鱼,草棚中篝火架起,不见竹叉,也不方便出去砍伐,他便拿出长绳,将鱼五花大绑,绳端系在草棚四方柱上。而后取下垂坠在棚顶的料团,为调味方便之故,蓑翁一直将这些调料团成球,便如珠串一般,此时拿下来搓遍鱼身,再塞进鱼腹,小火慢烤,耐心至极。待鱼儿熟透,再用一指将其自腹中挖出,可得鲜嫩美肉,肉间迸射水汁香蜜,如此才尽兴品尝。
晶莹剔透的珠子在舫中滚落遍地,碰到香炉,发出铿声,惊醒了睡梦中的余娴。
睁开眼,见萧蔚撑着额守着自己,并未睡去。手腕有些细滑的触感,她侧眸看去,发现萧蔚将他的几缕长发缠在了她的腕间,同时,她的长发也缠在了他手上,此刻十指相扣,发丝交缠。
两相对视,彼此不约而同地脸红了。
怎、怎么回事?余娴心想,自己脸红也就罢了,方才不晓得谁那般悍然,跟着她一起脸红作什么?再抬眸偷瞄一眼,他不似伪装,耳梢竟然也尽数红透。
越看越奇怪,余娴捞起被子,把半张脸都缩了进去,低声喃喃,“你脸红什么?”
萧蔚抿了抿唇,“我、我也是……第一次啊,不能害羞么?”语罢,他才转过头来,盯着余娴娇艳欲滴的脸,突然问道,“你约莫睡了大半个时辰,睡得好么?”
余娴无声点点头。
萧蔚又问,“歇息够了?”
余娴蹙眉,深思这句话。
下一刻,她感觉舫外又有突兀的云雨之势正蓄势待发,风停雨歇才过了多久?她惊疑地看向萧蔚。
萧蔚的喉结一滑,问她,“…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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