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珠钗!还来!
自敦罗王妃亲信被收押后, 余宏光疲审大半月,以分房囚徒的拷问技巧撬开了不少人的嘴,谨慎起见, 请来技法高超的画像师,依照犯人描述,对应名单逐一画像,统筹清点,盘出了敦罗王妃手下的整条驱动链。饶是如此,萧蔚仍坚称有漏网之人, 提出布局捉拿。
也曾遭到各吏质疑,“萧大人, 您就别难为我们了,深挖也不是这个挖法, 名单和画像全都对应上了, 怎么就还有遗漏?您就算怀疑,也得讲求个证据不是?不然大家大费周章地也不晓得在往哪个方向使劲,有心也没力啊!”
幕僚内情不便明说, 萧蔚缄口不言, 余宏光也觉得他不必正面回答,并为他力排众议, 下令不问缘由, 继续深挖。萧蔚向众人说了计划, 无不骇然称其大胆。
老辣如余宏光也觉得他有些冒险,“有把握吗?”
萧蔚张开手, 淡定道:“五成。”
余宏光瞪眼震惊, 萧蔚虽不浸赌,却是个纯赌徒啊!要支持他实在需要魄力, 但陛下已将此案全权交给他,不支持也没法子,遂为他开路,安抚众人。
休沐日当天的刑部监,比往日沉肃,晌午的焦灼烧着了狱卒的眉毛,仿佛天降预兆,未时,大牢竟走了水,远远看去火光冲天,趁着乱,犯人跑的跑,叫的叫,好在余宏光向来管理得当,增援及时,控制住了火情,也收押回了犯人,最后通报点数时,只遗漏了两个。
这下不得了,狱卒吓得跪地求饶,烧着了眉毛仪容有失,没看好犯人却是罪该万死。如今不是问责的时候,萧蔚问起丢的犯人是谁,回禀道:“赵大和王九,一个是敦罗王妃身边身手了得的亲信,曾负责为王妃杀人越货,很是狠辣。另一个只是五城兵马司的牢房满了,临时关押过来的盗贼,别的不行,轻功很了得。”
事态很紧急,杀人越货的那个叫赵大的,这些时日在牢中受尽折磨,放过狠话,只要他有一口气在,让他活着出去了,就把他们这些折磨人的狗官都杀了,彼时狱卒们还对他极尽嘲笑,没想到真让他逮着了出去的机会,大火烧进狱中,不得不开门灭火,转移犯人,教他给跑了。保不齐他这回真要潜伏暗处肆意报复。萧蔚下令立刻全城搜捕,并请五城兵马司和大理寺协助。
搜查进行了整整两个时辰也没找到,各位官吏们已经抱着今晚躺在家中必被刺死的心态,陪萧蔚坐在鸣翠茶楼里等消息。再看一眼萧蔚,他却不急不徐地喝着清茶,搜查的时间越久,他的表情就越轻松。虽说在鸣翠茶楼等,既方便巡逻队时时回禀,也方便刑部监将火灾后的场地清扫干净,是好来处,但也没得他这样,真当休沐似的悠闲吧?
“萧大人不担忧性命?您和余尚书策划了各种诱使犯人招供的法子,那赵大可是说了,出去头一个要杀的就是你们啊!”小吏面露惊惶地提醒道。
萧蔚放下茶盏,摇头道,“他第一个要杀的,绝不是我们。”
小吏不解,“那会是谁?”
萧蔚眺望着远处巡视的一路兵卫,看到他们拦下一辆马车认真搜查过才放行,微微虚眸,“漏网之鱼。”
虽不懂他为何笃定就是有漏网之鱼,但纵然有,也是赵大的自己人,“这……他们自己人怎么会去杀自己人呢?”
怎么不会呢?他们为什么不供出漏网之鱼,就会为什么杀掉漏网之鱼。人这种东西,有时候看似反复,做出两件相悖的事,其实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
萧蔚不再回答。
不消多时,一名小厮敲门叩问,“萧大人,祁国府千金梁小姐有找。”
萧蔚侧目,“请进来吧。”
话音未落,门猛地被梁绍清一掌推开,他跨门而入,视线逡巡一圈,“萧大人约见我,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官吏们面面相觑,很有眼力地起身托辞,“我去更衣。”
“我也去。”
“……”
几人走了干净,临出门前又将茶室的门敞开,要关自己关,他们可不敢多事。
梁绍清掏出红帖丢在桌上,乜道,“说吧,这红帖只有地点时间,却无内容,究竟何意?我朝唯有喜帖、战书、生死帖会用红色,你既不会给我发喜帖,也不会与我决生死,想必是战书了?”
萧蔚慢悠悠地起身,拿起红帖,将其撕掉,随手扬了,淡漠道:“你有什么资格与我战?只是个引你来此的由头罢了,你无须自作多情。我找你来,是要回我娘子的东西。”
皆是身姿挺拔之人,两相对立,平分秋色,分毫不怯,只看见二者眼神中迸发出的电光火石如兵戈相接,发出铿锵之音。
梁绍清双手环胸,倚桌抬起下颌,“笑话,你家娘子的东西找不到,却问我要?我与她什么关系,你怎么就笃定她的东西在我这里?是你家娘子亲口说了?还是……你晓得我与她行亲密之事了?否则,怎会觉得她的东西遗漏在了我的房间呢?”
萧蔚的眸中锋芒毕露,肉眼可见。这般毫不掩饰地吃醋,让梁绍清意想不到,毕竟来之前,他以为萧蔚会和他装得很稳。
正思考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时,萧蔚忽然开了口,亦是毫不掩饰地痴迷神态与喑哑之声,“再亲密,能有我与她亲密吗?耳鬓厮磨,汗水交融,我的身上有她留下的痕迹,一寸一寸,如血如砂,她喜欢咬我的肩膀和下颌,还喜欢听我喘息着在她耳畔说爱她……”
“够了!”梁绍清握紧桌角,别开视线,“你堂堂五品京官,把我找来,就是为了在这和我描述闺中乐事的细节,平时见你人模人样清冷孤傲,私底下这般放.荡猛.浪?你到底知不知耻?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萧蔚竟颔首,“没错。我找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他莞尔,接着道,“你与她只不过是拉拉扯扯间拽落了珠钗,我与她却是实打实地恩爱夫妻。呵,你被她拒绝时当然很懊恼,但一定没有听见她亲口说‘很爱我’时心痛到滴血吧?你知道她有多爱我吗?她为了我竟然……”
“我没兴趣知道!”梁绍清喝断他,“你到底要做什……”
萧蔚同样喝断他,“我要你知难而退!”逼近梁绍清一步,萧蔚解开自己的腰带,“你要看看她都在哪里给我留下痕迹吗?”
梁绍清一愣,不信他真敢脱衣。
萧蔚却无所畏惧,丢了腰带,大袖紫袍松散开来,露出青色的内衬和白色亵衣的领口,紧接着,他扒开衣襟,鲜红的痕迹极度醒目。锁骨、心口、胸膛、小腹……
梁绍清看得咬牙切齿,然而萧蔚却露出了被嫉恨的满足笑意,又朝他走近一步,“还有很多,要接着看吗?!不光是前面,我的脊背、腰腹,她全都宠幸过,前日!在马车里!昨夜!在书桌边!今晨!在床榻上!还有很多很多地方,很多很多你不会晓得的亲密法子,无时无刻,随时随地……!”
梁绍清这一刻终于确定了,自己确实没有萧蔚疯,一瞬骇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他是真疯啊,门根本没关!纵然他肯定晓得自己是男子,但如今自己穿的是女子的装饰,若让旁人瞧见,他就不怕闲言碎语毁了仕途?!还是说,他就是料定了自己会这么想,拿捏了自己因震撼而露怯的心理,在气势上赢过自己?
仿佛拿准了他这一瞬骇然的心理,萧蔚将衣衫一合,敛起笑意,狠声厉色,摊手索要,“珠钗!还来!”
梁绍清皱紧眉,瞪着他,良久不语。
这般对峙许久,他深吸了一口气,突然笑了出来,“那又如何?到不了我手中的,我会夺过来,到了我手中的,我绝不会还!你和她亲密无间,不还是要为了一根珠钗,苦心孤诣地算计我的所思所想,又算计我的心理拿捏我吗?既然你这么自得于她深爱你,你又何必处处防我?如今不惜放浪至此来逼退我?怎么,还是怕我追求她,抢走她?”
“你错了。”萧蔚冷笑,“我绝对信任她,她也绝对信任我,彼此相爱不惧他人争夺。我想逼退你,是因为我自己小心眼,见不得有人觊觎她,更莫说染指她的东西。你说你绝不归还?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我是萧蔚,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用任何手段的萧蔚!你来时,没看到满城的士兵在抓捕逃犯吗?”
梁绍清神色微微一变,回想方才来时,确实有无数士兵巡城,“什么意思?”
萧蔚侧首,看着栏外兵马,“有人举报逃犯潜入祁国府,欲刺杀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听我号令的兵马就不得不将祁国府包围,并进府搜查逃犯。”
“祁国府内,并无赃银赃款,任你如何借口搜查,也翻不出花样。”
萧蔚却道:“错了,我不会如何。国公爷铁血手腕,得罪了不少人吧?你说祁国府被搜查的消息放出去,会不会有你们的宿敌落井下石,趁机诬陷?万一哪位权贵上疏构陷你家佯装被刺杀,实则勾结逃犯,是不是够你们家在牢里吃几顿了?虽然清者自清,可国公夫人身体抱恙,牢狱之灾受不住。我自然不会作出上疏诬陷这种事,但其他人会不会就看准了你母亲病重,故意使绊子,我不清楚。毕竟你们得罪别人是真的,为了抢药,曾以歹毒手段祸害得别人家破人亡也是真的,人这个东西,有时候就想一报还一报,他们作出什么事很难说清。”
“萧蔚,你……?!”梁绍清越听越激动,愣是将男子的怒音发了出来,生咽下了,强自冷静道,“你要报我曾经刁难你的仇,大可以冲着我一个人来,何必牵连祁国府?”
“此言差矣,我不是为了报仇。”萧蔚摊手,“我再说一遍,一,把我娘子的珠钗还来,二,不要再去招惹她。”
梁绍清合眸压住怒意,眼眶猩红似血。半晌,他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什,是被锦帕小心翼翼地包着的珠钗。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他舍不得啊。
是,萧蔚算计得分毫不差,先把控他嫉妒之心予以震慑,如此气势便占了上风,又脱衣撼摇他的防线,让他晓得萧蔚是能做出比他还疯癫之事的人,最后再威胁他,他便自然而然地觉得,萧蔚能做出举报刺客之事,为祁国府的仇敌大开方便之门。冷静想来,他都知道,知道萧蔚应当不会为了私欲,与祁国府结仇,可不知为何,拿出珠钗那一刻,他就收不回去了。是他输了。
他尚垂眸思索,萧蔚冷漠地将珠钗夺过来,转头回到座位,“不送了。”
待梁绍清走后,萧蔚高声唤人,“打一盆水来。”
几名官吏回来时,就看到萧蔚正用打湿的巾帕,仔细地擦拭根本不脏的珠钗,几人眼神交互,心道这莫不是和梁小姐之间的……
萧蔚开了口,“这是我家娘子的。”语毕,抬眸淡淡扫视他们,“大人们不会误会吧,嗯?”
几人冷汗直下,纷纷摆手说不会。这才作罢。
傍晚时分,终于有消息传来,赵大和王九在城北一处废宅中落网了。所有在场官员系在裤腰带上的脑袋又回到了脖子上,心也终于稳稳落回胸膛,纷纷恭喜萧蔚。
萧蔚却不见欣喜,“还有呢?”
来报信的是萧蔚的亲卫,抬头一看喜上眉梢,“如大人所料,漏网之鱼,抓住了!”
萧蔚这才抿出一丝淡笑,眸中隐有几分迫切。
几人立即骑马动身回刑部监。
赶到的时候,赵大已被穿了琵琶骨锁进牢中,以防再度逃脱,叫嚣着“狗官卑鄙”之辞。
王九却坐在牢狱外边的桌前抹药,时不时回头骂两句,“你要是给我挠破相了!本将军不亲自把你的耳朵砍下来下酒就不姓王!”
余宏光正安抚他,“王将军亲自看管犯人辛苦了,此次行动危险万分,寻常武夫陪同恐怕有失,只能劳烦你走这一趟,害你伤及颜面,实在是愧疚。”
王九摆摆手,“罢了罢了,为民除害嘛!只是被关了几天,还得提个意见,你们这的牢饭是真好吃啊!怎么给犯人吃这么好的饭?那不是浪费粮食吗?学学我们那,管饱就行!”
余宏光笑说,“有些犯人也是迫于生计被逼无奈,临走前好吃好喝送一程,也不算浪费。”说完转头看见萧蔚,起身朝他微微点头,“我命人将其押入秘间了,你去看看。”
“他”自然指的是那条漏网之鱼。
萧蔚身旁的官员匆忙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给我搞得糊涂了!王九不是五城兵马司借关于此的盗贼吗?怎么成了将军?哪位将军,我却不曾见过呀!”
士兵领着萧蔚去秘间,余宏光便留下来为众人解释,“是今年新到内卫统领手下的得力干将,寻常也都在宫中当差。”
王九抱拳,“末将王鹫!”
第82章 你,给我受着。
众人见过礼后, 余宏光方接着叙道:“这个计划虽然冒险,但好在布局精心,早十天就有埋线, 人一般只会对突然出现的人事物有七日的提防时间,一旦习惯,就会默认他的存在。王鹫将军十多日前就来到狱中,彼时萧蔚特意吩咐狱卒押着他从赵大的眼前走过,让赵大留有印象,可能他心里会有些提防这突然到来的犯人, 或许也曾怀疑过这人是不是我们要耍的花招,但随着时间流逝, 警戒心大大降低,他心里只会默认这是一名借押于此的贼犯。此乃第一步。”
“萧蔚观察到, 这大半月的严刑拷打, 让赵大心存忌恨,对行刑狱卒大放厥词,曾说过“你最好把我打死, 不然只要我还有一口气, 得了出去的机会,就会把你们全部杀光。”狱卒皆以讥嘲应之。萧蔚特意嘱咐狱卒变本加厉地对他进行嘲讽, 在布局的这十日内, 潜移默化地给赵大施加心理压力, 一是让他被恨意蒙蔽,丧失理智, 二则是为了让他的气势处于劣势, 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根本逃不出去,否则小小狱卒不会如此嚣张。这样一来, 真得了出去的机会,他才根本不会冷静思考,只想着努力把握这天赐良机,加上有贼犯和自己一起潜逃出狱,他更会觉得是偶然。此乃第二步。”
众官吏们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纷纷点头,原来这些他们不曾注意到的小小的举动,竟是如此奥妙的心术!不声不响间就已蛛丝盘网,布好了一局!
“至于第三步,也是最铤而走险的一步。”余宏光也露出了严肃的神情,“放火烧监。实在是大胆!可确实只有这样,才能将赵大心中的疑虑彻底打消!要放他和王鹫出去,监狱就必须要出现过失,狱卒恪尽职守,人祸难得,便只能凭靠天灾,正午的日头透过琉璃瓦罩引燃了稻草,是最好的借口。我们早就锁定了范围,在空地放火,制造浓烟和火光冲天的假象,只须使赵大和王鹫的牢房起火最猛即可,同时做好灭火的准备,保证无一损伤,只损耗些桌椅板凳。”
官吏们无不称其胆大包天,“可萧大人怎么知道,放赵大出去,他就会去杀漏网之鱼呢?”
余宏光从怀中掏出几张名单,“试想,王妃落网时所有亲信都猝不及防,是什么让所有人一齐咬死了只有名单上这些人?是什么让他们坚决要保护漏网之鱼?那一定是漏网之鱼身上有着比他们性命更加重要的东西,这东西事关重大,绝不能让我们知道。若漏网之鱼被抓,他们笃定此人会招供出不得了的秘密,或者说,这个人本身,就代表了一个秘密。那么赵大得了出狱的机会,自然会为了保住这个秘密,杀人灭口。”
“他若不去杀人灭口,谁也找不到这条漏网之鱼啊!秘密自然就不见天日,为何一定要杀呢?”官吏们聪慧,瞬间想通了关键之处。
余宏光则道,“不一定,敦罗王妃余党在逃的消息传遍五城,官府追捕的声势浩大,还有一些名单上的人在逃,赵大无法确定在逃余党会不会和他有着同样的想法,去杀那条漏网之鱼,倘若他们被跟踪怎么办?倘若他们没处理干净,让官府查到蛛丝马迹怎么办?赵大会斟酌这些风险,最后决定自己亲自动手,因为心狠手辣的杀手,向来只信自己。不过这个计划,只有五成的几率成功。萧蔚赌的,就是赵大斟酌风险后,到底如何决策。”
“难怪萧大人在茶楼饮茶,搜捕的时间越久,他就显得越轻松!若巡兵很快将其捉拿归案,反倒证明他没有去找那条漏网之鱼!只有决心前往漏网之鱼藏匿的目的地,做计划杀人,才要消耗这么长的时间!”官吏们七嘴八舌地探讨着计划之妙,将萧蔚在茶楼的神态串联起来,终于通透。
另有一个官吏抓住了重点,问道:“那人您见过了,可能看出有何异常?到底为何那么多王妃亲信都要保他?”
余宏光从回忆中搜寻了一圈,拎出一个关键人物,最后只是垂眸摇头,“我也不知。”
众人一时沉默,随即又笑开来,恭喜他大案即将告破,还缉拿住了意外之人,更笑说,“余尚书的女婿,真是人中龙凤啊,才思敏捷早已见识,而今更是开了眼界,其眼光毒辣,行事大胆!寻常人若提出放火烧监,恐怕只有下狱的份!也就是他这个在陛下眼前的红人权重得势,才敢这般!以后青云之上,还望多多关照啊!”
余宏光心中得意,又不禁想起余娴与萧蔚完全相反的天真单纯,暗叹好在萧蔚这小子听闺女话,否则闺女平白被拿捏一辈子,面上却笑说,“哪里的话,他自己也说,不过是幼年身份卑微,不得不察言观色,搬来些上不得台面的法子,论正统,还是几位大人从旁指导得好,他受益颇多,我先替他在此谢过了。”
几人照例互吹客套一番,方罢了这一幕。
秘间里,男人蓬头垢面盘腿坐地,花白的头发耷拉在眼前,遮住了面容,囚服单薄,襟口微开,露出有褶皱与鹤斑的皮肤,他的手腕被铐,长长的铁链锁在墙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脚边的草根,耳朵与眼眸却从乱发中显出,暴露了他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外间的动静。
此时萧蔚的亲卫打开牢房,另一名搬来一把圈椅,正放在男人身前一步之遥。
萧蔚注视着他,缓缓走进,压抑着二十多年的复杂仇恨,最后坐定在椅子上,撑膝探身,目光如炬。
男人抬起头来看他,微眯了眯眼,有些恍惚,“大人有何疑惑,小人一概不知。”
萧蔚仿佛要将他这张脸盯出洞,熟悉?陌生?他这张脸真是变了许多,曾经慈眉善目的叔叔因作恶多端,眉梢眼角都有了凌厉的线条,一瞥一望间眸中精光迸射。
“疑惑确实有,但你未必不知。”萧蔚沉声说道,“敦罗王妃余党的名单中为何没有你,我已知晓。你身上有什么秘密,我也已经猜到了。”
男人低声笑起来,“既然知道,何必来审问我,既然有疑惑,又怎说猜中了内情?虚张声势?改朝换代,刑部的手法却老套得万年如一日。”
萧蔚不理会他的笑声,兀自说道:“作为王妃的部下养的众多幕僚之一,你确实没什么秘密,这些年兢兢业业,为王妃掩藏杀人饮血的嗜好而出谋划策。寻找走失幼童,拐卖良家女子,不断变通渠道,只为她提供便利。虽然罪无可恕,却不至于让这么多人费尽心机地保你。你身上最特别之处,其实很好猜:那么多的幕僚中,唯有你一人,当年是由蒋阁老举荐,送去那名部下身边作门客的。这看似无关痛痒的一个小点,只有你们知晓内情的人明白,一旦被有心查探到底的人抓住,将会被顺藤摸瓜,牵扯出惊天的风浪!敦罗王妃不过是小头目,背后这条大蛇才是真的称王称雄,支配一切的推手!”
男人倒吸气,猛地抬眸凝神看他,见他端然俯视着自己,瞳孔瞬间震颤,“你……所以你就想当那个有心查探到底的人,甚至不惜抓住一点关联胡编乱造?!蒋阁老于我,不过是赏饭之恩,赐了我一个谋生的活计,到了你的口中,就成了支配王妃食人饮血的歹徒?”
“支配王妃食人饮血?你还想混淆视听!这么多年,他要的分明是数不尽的金银钱财,要的是私利,要的是你们这些嗜血之徒上缴给他的油水!当年陛下将高官暴毙案交给他查办,并让他不了了之,以玉匣玄诡作为结案,我想陛下也万万没想到,一箭射出正中靶心,蒋阁老办事果然滴水不漏,借机使有关自己不利的人事物尽数销声匿迹,以至于这么多年,都没人知道他也和玉匣有关!
若不是我蛰伏二十载,爬到现在这个位置!摸到了存放在皇宫秘阁中的结案卷宗!发现蒋阁老对此案的侦办是那么的缜密!缜密到陛下想要知道高官家中所有奴仆甚至一条狗的名姓都能找到记载!我根本不会想到,他借着办理玉匣案的职权瞒天过海!
其实他才是真正运输人命的渠道吧?老祁国公的手下只在战乱时捡尸,他却能行拐卖妇女幼子之事,但他从不露面,只依靠你这个内线,将所得提供给王妃,再由王妃去对接余家,他可以做到不出面就从中捞尽油水!
你说他对你只是赏饭之恩?”萧蔚握紧扶手起身,咬牙切齿间挤出一个冷笑,“刘叔叔,我一直在想,当年到底是什么诱.惑,让你不惜背叛生死之交八拜挚友!如今终于明白了,作为蒋阁老忠诚的走狗,你真是潜伏得够深够好啊!他给了你多少好处?!许了你多少富贵?!你就是为了这泼天富贵,害得要救我出牢的叔伯们命丧黄泉,被剜肉烹食吗!”
男人仿佛活见鬼一般,惊恐地瞪大双眼,双唇止不住地颤抖,“你是……你是……”
萧蔚猛探身,凑近他的面庞,一手抓住他的头发,勾出一抹邪笑,猩红的眼眸迸射出怒极而兴奋的光芒,对他一字一顿道:“刘叔叔,我是薛晏啊…!我从地狱爬回来了,没想到吧?当年我亲眼看着叔伯们被烹肉分食,我叫天天不应,只能目之泪之,在心底为其送终!二十载,整整二十载!终于给我等到了!现在,轮到给您送终了!”
“薛晏……阿晏!你是阿晏?!”男人惊恐地叫唤,“你不是死了吗?你被活埋!当年余宏光告诉我你被活埋了!他骗我?!”
“他没有骗你!准确的说,当年的余宏光没有骗你!”萧蔚不打算向他解释余家阴阳之说,更不想告诉他自己后来被救,“想不通的,地狱里慢慢去想吧!”
“你要干什么?!”男人猛握住他的手腕,激动地道,“你既然晓得我上面有蒋阁老!怎么敢动刑?!凭你现在根本扳不倒他!就算知道这一切的背后是他,也不过再多些替死鬼!”
萧蔚收回手,将他甩倒在地,起身蔑视他道,“扳不倒?端看我想不想扳倒!我薛晏能忍一个二十年,就能再忍第二个二十年!他如今是我在吏部的授业恩师,我还要靠他进内阁,步凌云,待我手握重权,再与他慢慢清算旧账!为了这一时之气,企图和蒋阁老作对,斗得家破人亡,把经手此事的岳父一家也全都搭进去?我从不会做这种傻事。至于你,你就是那个替死鬼。我杀了你,为叔伯们报仇,再将这一切真相掩藏,向蒋阁老邀功,从此以后,我顶替你在他那里亲信的位置,不就成了?”
男人惊惶讷然,“你……你根本不像你爹的孩子……”
萧蔚扯出一个笑,“我若像我爹,早被这吃人的世道玩儿死了。如今,只有我玩你们的份。谁站得高,谁就有资格玩儿。你,给我受着。”
“你就不怕我将这一切告诉行刑官吏?!拆穿你的阴谋?!”男人见他要走,急声喝道,“你觉得蒋阁老会相信你杀我是为了帮他掩藏真相?”
萧蔚顿足,侧眸看他,“你若愿意将‘蒋阁老’这三个字供出来告诉他人,就不至于跑到城北荒郊苟且,却不去投靠蒋阁老本人了。你分明知道供出他来,无人扳得倒他,却依旧不敢让他沾惹此事,说明你并不敢赌,你对他倒是忠诚得很呢。我既大剌剌地说与你听,便是笃定你不敢赌,且刻意说与你听,要让你死也不得安心。
至于蒋阁老相不相信我……忘了告诉你,我会将此事写成密报献于陛下,为了朝局,陛下确实不会动他,但会不会暗中与我联手以长远之计削弱他的势力,就不一定了。从此以后,旁人虽不知阁老之势渐弱,阁老自己心中却会了然,我作为他门下唯一和陛下亲厚的弟子,阁老他不扶持我,又能扶持谁呢?待蒋阁老扶持我做到首辅之位,他自己,就该退位了。”
“阁老在朝堂混了多少年,你才混了多少年?!你根本斗不过他!”男人急赤白脸,仍故作轻松地嗤笑他。
萧蔚却气定神闲,只留下一句,“我与天斗都斗得过,斗不过他?朝局瞬息万变,二十年为期,我必杀他。”语罢,离开了秘间。
只闻秘间中人俯仰天地,捶胸顿足,嘶吼连天。
之后有狱卒上前询问萧蔚情况。萧蔚摇摇头,“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眸光微一潋滟,漫不经心地摩挲指尖道,“动大刑吧。”
狱卒便鱼贯而入,以刑待之。
休沐之日大事终毕,余宏光正换了外袍,萧蔚出来,朝他一拜,“岳父要走吗?今日阿鲤说去余府问些事,想必如今还留在那的,我与您一同回去,接她回家。”
余宏光侧眸,打量着他,末了垂首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萧蔚,你曾经的执念放下了吗?”
萧蔚一愣,怔然看了他良久,“放下了。”
余宏光挑眉,“又有新的执念了?这样下去,阿鲤不会守寡吧?”
萧蔚又是一愣,“呃,不会的岳父。”他耳梢微微一红,低声道,“因为,我有家了,会先顾家。我很爱阿鲤,我舍不得她,我会注意安全,不会再像从前那样鲁莽……”
他喃喃许久,被余宏光猛地一拍肩回过神,视线相交,两人心照不宣,同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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