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秋的晚上,穿堂风吹过,林北双手抱胸抵在柜台上,听黄益民轻快、喜悦的腔调,渐生的烦躁被风吹散,给他一双洁净明亮的眼睛。
旁边的本子被风掀翻,“嗖嗖”翻页,一幅幅稿图在林北眼前放映。
如果这是一场电影,那么观众一定能够看出这部电影从头到尾刻画主人公成长史,开头主人公是那么的糟糕,像一坨泥巴,没有棱角,没有脾气,它一点一点进步,成了一个有棱角主人公,电影戛然而止,像有东西堵在观众喉咙里,吐不掉,咽不下去。
林北的视线停在翻页的本子上,黄益民走到两道门中间,低头看风吹翻他的衣摆,回头笑说:“我没有亲人缘,却有朋友缘,上帝果然是公平的,给我关上前门的同时,给我打开了后门。”
“……你信上帝?”林北不清楚基督教什么时候传入的,但轮船旧址旁边有一个教堂,说明基督教传入很久了,这个时候还是非农业户口的人们信教,到了九十年代初,许多基督教教徒走到乡下传教,仿佛一夜之间,永新乡百分之八十多的妇女信这个教,她们每周日到教堂祷告,每年圣诞节前交教费,传教士用教费买瓜子、花生、糖果、气球,以及装饰教堂,这天教徒们聚到教会过圣诞节,带了一个用气球扎的动物和一堆零食回家给孩子,以至于后来这一天成为孩子们最期待的节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孩子们也信这个教。
余好好不认为人生来被这个世界抛弃,死后能上天堂,却信这个教。
聪聪信党,曾说他的信仰是他的精神依托,他妈妈不知道,也没有人教她怎么爱这个世界,突然有人跟她说她一生坎坷,她死后能够上天堂,那里没有饥饿,那里没有忧愁,那里遍地鲜花,她妈妈找到了和这个世界妥协的理由,这成为他妈妈的精神依托。
每个人找到了精神依托,才能好好的活下去。
他的精神依托是好好,是聪聪,所以上辈子他愿意好好生活。
黄益民看不懂林北眼里的眷恋,手插兜踢地说:“上帝说自私自利的人死后下地狱,祂劝导人们向善,我以前信,现在不信。”
“自私自利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们随心而活,笑过一世,善良的人守着善的底线,只能不断退让,凄苦过完一世,然而谁也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是怎样的,倘若没有上帝,我这一生又该找谁追究责任?”黄益民一哂,“洋酒后劲真大。”
他脚步平稳走到后院洗漱,关上库房的门躺在床上,拉过薄棉被盖在肚子上。
“他真的醉了。”若不然,他不会讲出这番话。余好好、林聪今早乘车回老家了,林北此刻不想回职工宿舍,他关上前后门,躺在他用木板钉的货架上,在身上铺了两层报纸,闭上眼睛睡觉。
夜里下了一场秋雨,洗净了一城尘埃,一轮红日升起,林北骑车行驶在绿荫下,碧绿的叶尖坠了一滴水滴,水滴里藏着五彩缤纷的世界。
林北抬头看世界。
行驶至十字路口,林北看到了纤尘不染的蓝天,看到了白的刺眼的白云。
他停顿了一瞬,骑车离开。
他骑车逛这座城市的时候,留意到一个地方,和姑娘巷有些类似,只不过这个巷子卖旧货。
这个巷子叫新滨巷,林北推车进入巷子,这条巷子两侧摆满了旧物,如果有人想卖大件旧物,就在纸上写旧物名称,把纸放到脚前。
林北走到巷子中间,尚未看到一件凑合的东西,可见大家拿出来卖的东西有多么糟糕。
林北听到一个中年男人洋洋得意说他祖上出了一个进士,曾做官做到京城,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青花碗,猛地变脸,嚎啕大哭:“曾曾曾祖父,不肖子孙童可用生活潦倒,不得已变卖明||太||祖之孙虞怀王朱英雄用过的青花碗,我在这儿给您磕头赔罪。”
他小心翼翼把碗放到一旁,匍匐在地磕头。
他擦了擦眼泪,捧着碗站起来:“我这儿有两种卖传家宝方式,一种方式是你给我一百块钱,我给你青花碗,不过我们得立字据,如果有一天我有钱了,我给你两百块钱赎回青花碗,另一种方式是你给我五百块钱,我们钱货两讫。我希望买主发发善心,选择第一种方式,助我度过难关,他日我一定重金感谢您。”
来新滨巷淘旧货的人全聚到童可用身边,就连卖旧货的人也聚到童可用身边,每个人心里都在想童可用说话文绉绉,连明||太||祖的孙子封什么王,叫什么都知道,他家曾经一定是世族,只不过现在家道中落,逼不得已卖传家宝。
好些人争抢着说:“我出五百。”
童可用拱手求大家伙:“你们可不可以出一百?”
大家看童可用这种态度,顿时跟打了鸡血一样抢青花碗,童可用又为难说:“大家都想要,那我应该卖给谁?”
底下有人说加一块钱,把青花碗卖给他,他话音刚落,就有人在这个基础上加了一块钱。
这些人不断往上加钱,林北默默退出人群,他推车往前走,在一个老头的摊子上找到几枚徽章,他花了三块钱买了七枚徽章。
林北把徽章装兜里,回头看了一眼人群。
老头叫陈三爷,他把钱用布包起来,塞到布腰带里,浑浊的眼睛盯着林北瞅半天,从背后掏出烟杆磕了磕墙,朝烟锅里装烟丝,用高深的语气说:“小老头祖上有人当过御厨,家里有慈禧太后用过的碗。唉,到我这一代,赵家只有我一个独苗,留着这个御碗也没啥用,如果你想要,你给我三百,我把御碗卖给你。”
林北:“……”
“我只有五十,买不起您的御碗。”他推车要走。
陈三爷忙的喊住林北:“小伙子,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咱俩在这条巷子相遇,不知道修了多少年,看在咱俩缘分不浅的份上,我愿意五十块钱把御碗卖给你。”
陈三爷的话震的林北眼珠子快要蹦出眼眶,他狂蹬车离开。
陈三爷:“……”他说的话不比童可用讲究,咋这人不愿意出五十块钱买他从废品站顺手拿的碗呢?
林北回到店里,拿茶缸到杂货店倒一杯开水,他回到店里,喝几口水,放下茶缸,掏出徽章,把徽章一字排开放到柜台上,他趴在柜台上,盯着徽章看了半天,把徽章翻了一个面,继续盯着徽章看。
桑超英从外边进来,从柜子里掏出一个风筝,他把风筝放到柜台上,低头弄线轴,眼尾余光看到旧徽章,观察到林北纹丝不动,他伸头看林北的眼睛,林北的眼皮剧烈跳了几下,直起身子,随手拿起一枚徽章,他把徽章立在柜台上,转动徽章,手掌忽地盖在徽章上,笑着说:“咱俩猜一猜正反面,谁猜对了,谁晚上请客,你先猜。”
“猜对了晚上请客!!!”桑超英怀疑自己听错了,掏了掏耳朵。
林北点头:“对。”
桑超英恨不得整个人趴在柜台上研究林北的手。他研究了半天,毫无收获,他提高音量壮士气说:“正面。”
林北移开手的过程中,桑超英没眨眼睛,他看到徽章正面,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哭。
不过林北倒是提醒了他,他可以跟他爸做游戏,赢他爸手里的茅台酒批条。
桑超英跟林北借了一枚徽章,拿着风筝离开。
林北继续看徽章,盲摸徽章,感受它们带给他的触感。
晚上,桑超英请他和黄益民吃饭,饭后,林北和黄益民玩猜正反面游戏,谁赢了谁请早饭,最后林北赢了,林北请黄益民吃了早饭,他俩想要喝汽水,也是通过玩游戏决定谁请客。
玩了两天,他们还没有玩腻。
这天,林北在店里画草图。
余好好、林聪回市里,两人到店里找他,正好黄益民在店里,林北跟黄益民说他带林聪到轮船公司旧址玩,黄益民拿了桑超英的风筝跟他们一起出去玩。
一行人乘坐公交车到了轮船公司旧址。
黄益民坐到草地上埋头解缠在一起的线,林聪抱着风筝看他越解越乱。
林北则和余好好到路线图那里研究公园布局。
线越缠越紧,黄益民生无可恋倒地,林聪靠近,弓腰看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好高,他抱着风筝露出几颗牙傻乐。
林北和余好好走过来,黄益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牵着林聪:“聪聪,这个风筝不霸气,黄叔叔带你买一条龙,吼!!!吼!!!老霸气了。”
林聪把风筝递到林北手里,蹦蹦跳跳跟着黄益民离开。
林北盘腿坐下,埋头解线,他解开了线,黄益民和林聪买的风筝已经翱翔在蓝天下,林聪蹬蹬蹬追龙,朝蓝天吼吼
林北没管他俩,和余好好一起放风筝。
他们玩了一会儿,或者坐着,或是躺在草地上休息。
“公园对面有一个小公园,里面放了一架军用飞机模型,你们要去看吗?”黄益民问。
“去。”林聪撑着草地站起来,双手拽住黄益民的手,把人拉起来。
林北、余好好也起来,一行人到了对面的公园,穿过一个花坛,就看到一架藏在绿荫中的飞机。
林聪、余好好第一次接触到飞机模型,两人看到飞机模型,眼里具是好奇,围着飞机模型转圈。
飞机模型旁边有一个石碑,石碑上刻满了字,通篇介绍飞机模型,它是按照真实的飞机做的模型,上面还介绍了比例。
这里离闽安江近,他们又到闽安江散步。
上次一家三口晚上来闽安江看涨潮,这次是白天,他们看到江边有一个石龟,四面用铁链圈住。
这回他们一路往北走,看到了海事旧址。
海事建在大的船上,在这里修了一个断桥,直通船上。由于这个海事被废弃,桥上出现一个铁栅栏,阻止人们靠近船。
余好好、林聪攥着铁栅栏,视线穿过栅栏落在巨大无比的船上,狠狠的震惊到了,原来老家池塘边的木船连孙子都不是。
傍晚,他们看江面上的夕阳,心情和夕阳一样平和、灿烂。
一行人回到店里,黄益民到隔壁找陆江河聊天,林北骑车载母子俩回淮大。
在东食堂吃了饭,一家三口回职工宿舍,林北、余好好看书,林聪在屋里飞飞机。
林北掏出本子,撕了一页废纸,折了一个纸船,他把纸船放到掌心,放低手。
林聪拿着纸飞机跑过来,垫着脚尖指着纸船:“这是啥?”
“纸船。”林北。
“它能下水吗?”林聪戳纸船。
“能。”林北把纸船放到他手里,转身继续看书。
现在白天越来越短,不知不觉天黑了,林北拿了书准备到教室上课,瞥见余好好不知啥时候站在脸盆前,林聪绞着小手手,睫毛上挂着泪珠,林北靠近,看到纸船沉到盆底,他还没说什么,林聪扑到他腿上,抱着他的腿哇一声大哭。
林北看余好好。
余好好摇头。她刚刚到客厅倒水喝,撞见小家伙把小小的身体藏进墙角里,她靠近看到小家伙用身体挡住脸盆,脸盆里不知道啥时候装了半盆水,纸船的一半已经沉到水里,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家伙眼眶里泪水滚滚。
林北把书交给余好好,抱起他,大掌抹他脸上的眼泪,却怎么也抹不完,小家伙的眼泪像珍珠一样一粒一粒砸湿了林北的衬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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