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宁珩的声音,温雪杳猛地抬起头,正对上那双宛若深渊的漆黑双眼。
瞳孔极黑,不见一点亮色。
在温雪杳无数预想中,完全不包括此时此刻眼前所见到的这一幕。
她颤抖的小腿犹如被千斤巨石缠上,艰难地迈不开腿,脸上更不知应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这样的宁珩太过陌生,不!他根本不是自己记忆中的宁珩。
此时此刻,温雪杳才明白,人在受到巨大惊吓之后,声带像是被重压冲撞后黏在一起,发不出半点儿声响,甚至连呼吸都变得稀薄。
暗室中的那些女子无一不是生的她的脸,可除去那张脸外,那些不堪的、放,荡的、秽,乱的姿势,又分明不是真的她。
温雪杳霎时明白过来,那日宁珩为何要出声打断她看那副摆在书房桌案上的画。
也后知后觉理解了宁珩在讲述那屠夫的故事时,向来从容冷静的表情为何会透出一股苍白与恐惧。
因为他怕她看到那画的庐山真面目,更怕她揭开他伪装出的假面。
风清如玉的君子怎么会做出这般癫狂混乱的画?
眼前的景象无时无刻不在敲打着温雪杳脆弱的认知。
一个大家闺秀,连白日与夫君行房事都会面红耳赤羞臊万分,连被夫君在书房强要都会气上好几日,直逼他发誓不再胡来才罢休,又如何能接受眼前惊世骇俗的一切?
温雪杳眼中写满荒唐。
她究竟嫁了怎样一个人?
他还是那个她所喜爱的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么?如果不是,那他又是谁?
思绪间,温雪杳只觉眼前一白,不由自主倒退数步,在黑暗中踉跄的身影不知又撞到了什么,只见她身形一抖,就仰面朝着后方径直栽倒而去。
宁珩神色一急,也顾不得收拾自己的着装,便大跨步向前朝着温雪杳直奔而去。
这间暗室他太过熟悉,就算周遭只有微弱的光亮,也能避轻松开所有障碍迅速来到温雪杳面前。
他下意识伸手去抱对方,却忘了自己一只手上还有未擦净的污浊。
就在他面上闪过一丝难堪与慌乱之时,对面少女脸上的慌乱比起他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竟是宁愿摔倒在地,也不愿让他用那双脏污的手碰她分毫。
宁珩怔怔愣在原地,像个犯错的孩子般,重新将手背在身后。
他的声音嘶哑,说着连他自己都觉得万分可笑的话,“阿杳,你别怕。”
如何能不怕?
他在她面前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几乎不用她回过神来细想,也能从方才目睹的满室荒唐中觉出他的古怪来。
温雪杳经此一摔,倒是比方才冷静不少。
但她下意识的肢体反应却骗不过对她观察入微的宁珩。
她在发抖,她在躲他。
宁珩定住身子,尽量维持着往日的霁月风光,温声道:“我不上前,你小心些,别伤着。”
殊不知,此刻他一身怪异打扮,再配上他与往日相差无两的话,只让温雪杳才稍稍平静下来的心更加慌乱无措起来。
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你......你吓到我了。”
不知为何,她竟连一句“阿珩哥哥”都无法轻易唤出口,本能的认为眼前之人并不是她所熟悉的宁珩。
“你让我缓缓,缓缓......”温雪杳边小声说,边扶着身后的墙将自己的身子撑起来。
她摸着黑往暗门透进来的光亮处走,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如此的渴望外面的光明。
眼前的冲击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她太需要转移一下心绪了。
于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摸着黑退到了暗室入口。
细瘦的手指握紧在暗室门上,她只犹豫了一瞬,便夺门而出。
暗室中。
宁珩在她跌倒了自己爬起来之后,从始至终,都再没有往前挪动一步。
这或许就是老天爷给他的报应。
明明先前已经给过他无数次机会,但他都没有勇气主动坦白,所以才在今天,被温雪杳亲眼撞见目睹他不堪的模样。
纸包不住火,他以前怎么有自信觉得这世上会有密不透风的墙?
从他下定决心骗她的那一刻,不就应该料想到会有被拆穿的一日么?
只是他从未想过,留给他的甜蜜时光竟这样少。
昨日她才与自己表露爱意,今日就发生了这样的变故。
难道这便是对他卑劣心思的惩罚么?
也罢。
她总归是要知道的。
宁珩狠狠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追她而做出更多的错事来。
天知道,方才看她躲避他的触碰时,他有多想将她也拽下地域,让圣洁的人一并染上污浊。
那样她便再也不会嫌弃害怕他了。
良久,久到外院的宁十一匆匆赶回来,被慌不择路的温雪杳撞上。
宁珩听到动静,这才收敛心神,缓步走出暗室。
他仔仔细细净过手,又用帕子将每一个根指头都擦得干干净净,才褪下身上沾满少女气息的春装,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他自己的,认真穿上。
衣襟整齐,一丝不苟的交叠着。
青年面色如常从暗室中走出去,这次没有关门,而是径直走到桌案前坐下。
随即,淡声同门边问询的宁十一回话,“进来。”
宁十一几步走上前,视线在宁珩身后大敞的暗室上稍顿,继而很快收回视线。
“世子,夫人她方才形容慌张的跑走了......”
宁珩浅浅嗯了声,淡道:“十一,她方才发现这间暗室了。”
宁十一微愣,那间暗室宁珩从不让旁人进,但他虽然没进去过,也隐约知晓里面应当是世子用来收藏平日的画作的。
他追随宁珩多年,世子很多事情都不避讳他,包括对夫人的爱意。
早在温雪杳从江南回来,宁珩第一次追人追到城外的庙中,让他故意将温雪杳所乘的马车弄坏时,他便清楚世子这两年从未将她忘记。
况且他自小同宁珩长大,又怎么可能会不知晓对方究竟是怎样的人。
所以他隐约能猜到那一间暗室中藏着的,便是真正的世子。
宁十一喉咙一紧,“世子,您不去追夫人么?”
“追她作何?”宁珩眼皮都未抬,自嘲一笑。
“去解释啊......”
“解释什么?”宁珩轻声道:“明明她方才看到的一切,才是真的我。”
宁十一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这些时日他瞧得真切,夫人对世子越发上心,明显是有些喜欢的。
可这些喜欢又能否支撑夫人接受真相呢?
夫人一旦知晓世子对她的爱意近乎疯狂,是绝对的占有与谋算,等她回过神来便能意识到曾经发生的许多事情,都是世子对她步步为营、巧取豪夺的结果罢了。
甚至藏在那间暗室内的也还不是全部,如果她了解世子的全貌,见过他在皇城司仿若人间修罗的模样,还会喜欢么?
书房内倏地陷入一片死寂中。
宁珩的眼底闪过挣扎,良久,那双漆黑的眸子猛地阖上。
冷冷开口道:“暗中盯好她,她今日去了何处,见了何人,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要知道。”
温雪杳一路从宁府离开,说是离开,那狼狈的模样说是逃也不为过。
直到坐上背离宁府的马车,她才长长松出一口气。
马车上,她无法自控的开始回想起方才在暗室内所见到景象。
越想,她心中的寒意便越上升一分。
直到马车抵达目的地,她的后背已经全被冷汗浸湿。
那些不堪入目的一幅幅画,拼接组成了一个温雪杳从未见过的宁珩。
——爱意疯狂、偏执、扭曲。以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姿势,将她强行占有。
完全不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个,知礼克制,温润如玉的宁国公府世子。
那些画打破了他的教养,将赤,裸的的占有欲明晃晃述之于纸上。
就算她能勉强压下心中的慌乱,可整整一天,她的心思仿佛都被牢牢锁在了那间不见天日的暗室中。
任她如何挣扎,都无法自救逃脱。
季婉婉与季子焉说了什么,温雪杳根本没有心思去听,她能做的只有配合着点头。
殊不知,她脸上僵硬的笑容,连季婉婉都瞒不过。
季婉婉想问,但又被季子焉拦下,“婉婉,我知晓你关心她,但有些事我们注定不好擅自插手。她从始至终只字未提,便是不愿与外人道,所以你也不必专程去问她。”
“可我......”还是不放心啊。
昨日瞧见好好端端的人,怎么今日却像是丢了魂儿一样。
然而对上季子焉那双暗含警告的眼,季婉婉还是将心头的不平咽下。
“那我们送她回去吧,她这模样,我实在不放心她一个人。”季婉婉皱眉道。
“好。”半晌,季子焉似又想到什么,淡声道:“就由你送她回去罢,我便不去了。”
季婉婉心思不在季子焉身上,也没追问缘由。
她扭头搀上温雪杳的手,“不若今日便逛到这里罢。”
温雪杳不觉有异,因为她的心思也不在这里,只按照应有的反应接了句:“不是说还想逛逛上京城中的脂粉铺子么,就在前头不远,怎么突然就不想逛了?”
季婉婉佯装揉了下腿,“今日委实走累了,下次罢。”
温雪杳顿了下,也没再劝,实际上她也有些乏了,方才逛完珍宝铺子后就有些想回去了。
可是一想到回去便要面对那人,心里又有些发怵,不知该如何应对。
一番纠结下,温雪杳还是咬了咬牙,应道:“那就下次再带你去看。”
说完,她将方才逛珍宝铺子时买的一件玉骨扇让小暑交给季子焉。
季子焉手捧着骨扇,稍显差异,“这是......”
“上次不是说要给子焉哥哥补上一件礼,这便是了。”温雪杳淡声道。
季子焉闻言点了下头,也没再多言,回以一礼,目送她坐上马车。
然后才拍了拍季婉婉的肩,嘱咐道:“你将人好生送回去,马车也留给你,等你回时用。”
兄妹两人今日是同乘一辆马车出来的,季婉婉不懂明明他可以跟着同去先将人送回宁府,偏他非不去,宁愿自己一人回去。
她知晓季子焉打定的主意便不会轻易改,于是也没有多劝,紧跟在温雪杳身后上了宁府的马车。
温雪杳见紧随其后的人微微怔了一息,许久才勉强挤出一抹笑道:“婉婉姐姐,你怎么来了,是还有话同我说?”
温雪杳没让马夫驾车,两人便坐在马车里停在路边说话。
“不是,是我兄长见你今日忧心忡忡,才让我将你安然送回府。”
“原是这样,那你兄长呢?”边说着,温雪杳点了下头,正准备掀开车帘往外看时,又因季婉婉的话打消了念头。
“雪杳妹妹不必看了,兄长他不与我们同行。”
温雪杳闻言也没多问,只出声让车夫回府。
等马车驶出一截路,温雪杳才抬头看向一路上都不似往常那般多话的季婉婉,淡声道:“婉婉姐姐,你怎么不问我今日忧心忡忡是为何?”
这实在不像季婉婉,若换了往常,她早忍不住开口逼问了。
季婉婉叹了一声,“还不是我兄长说莫要扰你,说你多半是不想说的,便嘱咐我克制些,勿要多嘴多舌。”
温雪杳抿了下唇。
“所以,雪杳妹妹你现在是想主动同我说了?”季婉婉眸子闪了闪。
温雪杳摇头,抿着唇没说话。
季婉婉轻叹一声,顾及兄长叮嘱,自然也要收敛几分。
等马车抵达宁府,季婉婉才跳下马车,同温雪杳挥手道别后,钻上另一辆一路尾随在后的马车。
宁十一离开,书房内重归死一般的寂静。
宁珩收拾好温雪杳今日清晨褪下的新衣,此刻崭新的衣服上水迹已经干透,却留下了无数任他如何用力都无法抚平的褶皱。
裙摆的部位,有一块白色的斑驳,令人看着便心生厌恶,忍不住作呕。
事实上,宁珩的确也这么做了。
冷白的指骨像是要将薄薄的皮肤撑破,他的手死死扣在桌案边缘,漆黑的眸子里写满了自厌。
他大口喘息着,可呼吸越重,鼻息间石楠花的味道就越重。
他不得不起身,拿着手边的春装离开书房。
路过院子时,有丫环笑意盈盈的向他行礼,可他早没了伪装笑意的心思,甚至连敷衍都懒得做,径直从旁走过去。
他回到两人的院子,没有她的身影,却又处处都似有她的存在。
他亲自从耳室取来一个木盆,又打了一盆水,将那件脏了的新衣泡进去。
满院的洒扫丫环吓得无不噤声,颤颤巍巍跪了一地,分明宁珩一反常态做着下人的活计,旁边的丫环却连半句劝阻的话都不敢多言。
水浸泡过纱衣,料子的颜色霎时变深,先前干着时污浊的痕迹以及斑驳的褶皱也全都看不出。
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他的手浸泡在木盆中,一言不发的开始搓洗着那件春衫,不愿放过任何一处。
知道整条裙子都被他细细揉搓清洗后,宁珩才将它拧干晾起来。
昨晚一切,才不过一个时辰。
他抬眼朝外看了看,没有任何人从外归家的迹象。
连宁十一也没有回来。
宁珩忍不住想,温雪杳此时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她昨夜曾说过,今日是要出去赴季氏兄妹的邀约。
那便是一定会见到季子焉了?
她见到旁人会不会拿来与他作比,毕竟季子焉乃是真正的君子,而他却是假的。
她心中会不会越发觉得他卑劣可笑?
那季子焉呢?
他又会不会从温雪杳的脸上窥探出她今日的异常。
从前温雪杳在江南时,他便派了探子打探过,季子焉对她并非没有别的心思。
只是就像温雪杳所说,他是真正的君子,所以在知晓她有婚约在身后,从未有过半分逾越之举。
可若教他知晓自己曾心仪的女子如今身陷囹圄,被人所骗呢,他又会不会挺身做一次英雄,将人从火海中救出。
这个念头甫一从脑海中闪过,连宁珩自己都忍不住发笑。
原来他自己也是清楚的,他的身边乃是刀山火海,他本人更是一个用卑劣手段将人哄到身边的彻头彻尾的骗子。
他站在院中望着天,等了又等,心中几次想夺门而出的念头压下。
终于,等到了门外传来的动静。
他抬首望去,却见不是自己心中期待的那人,于是脸上的神色淡了些。
宁十一大步跨进院中,扫了眼周遭颤颤巍巍的丫环,心里叹了声,才道:“世子,夫人她回来了。”
“回来了?”
宁十一翘着对面那双瞬间亮起的眸子,不知该如何张口说接下里的这番话。
犹豫许久,才垂首低声道:“她进门时派了前院管事来传话,说……”
宁珩的脸僵了僵,“说什么?”
“说她今日宿在客院,让世子不必……”
后面的话没说完,宁珩抬脚,猛地踹飞脚边的木桶。
木桶霎时间便四分五裂,宁珩没有注意,其中一块恰好飞落在刚踏进门、愣于原地的少女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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