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鱼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留在雁门邑修整一日。
他日夜悬心无粮草供给的大军会怎么过活,殊不知,他担心的大军,早就已经自寻出路去了。
此次十万大军,包括了秦峦率领的三万西域骑兵,王孙图率领的三万上郡徒兵,王翦率领的一万蓝山大营骑兵两万徒兵,女将秦岚率领的一万从栎阳附近征发的军卒。
这其中,有两万左右是女兵。
这十万大军,无论是领兵作战的将领,还是烧火做饭的伙夫,平均年龄都不超过二十五岁,不管是从军队上算,还是从人口结构上算,都绝对是秦国主力中的主力。
这样十万人,不是那么好杀的。
就算是生饿,别人能坚持七天,他们都能坚持上十天。
此次大军被伏击是意外,更是突然,大军吃了一开始手忙脚乱的亏,等反应过来后,他们已经开始反击了。
李牧率领二十万赵军从雁门关杀出,从南面突袭大军,匈奴铁骑十万则是从西北侧面杀出,与赵军合围伏击大军。
三比一的人数差,大军实际战力、武器装备和兵马分布消息泄露的信息差,让这十万人突围异常艰难。
最后大军退入大青山,是不得以的选择,也是那个时候最好的选择。
退入大青山之后,秦峦、图、王翦、秦岚四位将领坐在一起,商议之后的作战计划。
干等着救援肯定是不可能的,没有粮草,在四处枯木延绵千里的大山里干耗就是送命,纵有野兽可以裹腹,但是,冬日里野兽都在躲冬,就是捕捉了野兽,也不够几万人吃的,所以,他们必须出山。
赵军常年在大青山附近练兵,哪里是悬崖峭壁,哪里有出山的路,都分布在什么地方,他们都一清二楚。
有路的地方肯定已经驻扎好了伏兵,他们要是想要出山,有两个选择,一个就是强行突围,第二个,就是翻山越岭,向赵国雁门郡的背面——秦国的上郡——方向撤离。
既然大山里短时间之内养活不了这么多的人马,就必须有一部分人选择突围,另寻出路,减少人口和马匹的消耗,剩下的人则是以马匹为食,尽可能的翻越大山,寻找其他的出路。
徒兵跑不快,突围的只能是骑兵。
他们商议之后,秦峦和图选择带着部分骑兵突围,剩下的徒兵则是由王翦和秦岚带领着去翻越大山。
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王翦和秦岚不再耽搁,立刻率领兵马动身,向大山更深处走去,秦峦和图则是在青山里以打猎为生生活了十日,然后分别带领三千骑兵在守住出山路口的赵军最懈怠的时候冲出,只要冲破一个豁口,在赵军援兵到来之前,他们就尽可能多的往外头跑马。
最后只跑出了一万多的骑兵,秦峦和图分兵,各带五千,分别朝北方草原瀚海和秦国的河套奔逃而去,那里有匈奴人的牛马可以裹腹。
瀚海是匈奴的大本营,河套方向则是匈奴骑兵陈兵之处,两个地方,前面都有强于己身十倍十几倍的兵力,能不能逃脱出去,似乎只能看天命了。
鹄姬是亲眼看到秦军如下山猛虎一般突围了赵军驻守的防线奔逃而去的,所以她能很准确的说出秦峦和图带着骑兵奔逃的方向和大体的人数。
“至于剩下的秦军,他们到底有没有出山,还留有多少人,我就不知道了。”鹄姬陈述道。
秦鱼听到秦峦和图带领骑兵成功突围而出的时候是高兴的,但随即而来的,就是难言的悲愤和心痛。
这些骑兵之所以选择突围,一来是寻求生的方向,但更多的,是这些人将生的机会,留给了同袍们。
毕竟,在大山里乞食,即便是草木枯黄的初冬,食物稀缺,但又不是没有,饥一顿饱一顿的坚持住,是有很大的机会能活着走出深山的。
但选择突围,那就是九死一生,要么生,要么死了。
三万骑兵突围,最后只走出了一万。
这是鹄姬说的大体数目。
秦鱼哑声问道:“我战死同袍们的尸体呢?”
鹄姬:“......为避免瘟疫,烧了。”
秦鱼一拳狠狠砸在案几上,恨声道:“赵国这个仇,我记下了。”
鹄姬却是对秦鱼的发狠嗤笑道:“说的好像我赵人对秦人就没仇似的,你们秦人在长平战场上杀了我多少赵人,白起这几十年间又杀了我多少赵人,你数的过来吗?要说仇恨,我赵国今日不过是向秦国取了些利息而以,安平侯你可不像是输不起的人啊。”
秦鱼即便是恨的牙都咬碎了,他也无话可说了。
站在赵国的立场上来说,鹄姬说的是对的。不说远的,就说现在,就说昨天,他为了能尽快拿下雁门邑,还不是亲手杀了许多赵人?
还有远在赵国邯郸的战争,难道他派出去围攻邯郸的三十万秦军是去做啦啦队去了吗?
他们是为收割生命去的。
死的不是赵人,就是秦人。
战争,总是要死人的,秦鱼只能这样告诉自己。
虽然离突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日,那一万人的生死现在已经不可知,但秦鱼仍旧抱有哪怕一个人还活着的希望,所以,在修整了一日之后,让司马梗留守雁门邑,居中调度粮草和兵马,秦鱼自己则是带着三万骑兵,带足了随身粮草,向河套方向搜寻而去。
无论是去瀚海方向的秦峦,还是去河套的图,他们最终还是要回秦国的,而在北方,回秦国最近最快的方向,就是河套。
秦鱼一路搜寻而去,没有遇见匈奴人,而是在一个枯草窝子里寻见了人和马的尸体。
有秦人的,但更多的,则是匈奴人的。
秦鱼心情沉重,图一定在此地和匈奴人展开了激战,互有损伤,然后带着剩余的兵马不知道向何方向去了。
秦鱼继续向前,又发现了几处不大的战场之后,他们在大雪纷飞茫茫无际的戈壁草原上中遇到了王翦和秦岚,以及还剩下不足三万的军队。
北方草原上的风雪如刀,割在人脸上刺拉拉的疼。
王翦见到秦鱼之后,嚎啕大哭的像个受了大委屈的孩子,从来不输男儿的女将秦岚强自支撑着病体,整个人都瘦成了一把骨头架子。
他们见到秦鱼的第一句话不是要秦鱼给他们吃的穿的,然后让秦鱼给他报仇雪恨,而是请求秦鱼先去河套救援图。
王翦和秦峦在大山里找到了另外一条可以出山的道路,这是一条还算宽大的山间裂缝,从枯草的厚度上来看,春夏秋之季,这里的草木肯定茂盛的让人难以下脚,也就是在冬日里,枯败的草木倒伏,才能隐约露出一条通道出来,让人马可以穿过。
这里厚厚累积的枯草给大军仅剩的骡马提供了草料,给大军提供了御寒的编织草衣,算是给在这冬日里陷入困境的大军提供了一条生路。
不过,这条路是开在草原上的,他们甫一出山,没走两天就遇到了率领骑兵在草原上追杀匈奴人的图,图和他们会和之后,说了十万匈奴大军大举进攻河套的消息,然后几乎带走了所有还能跑的马,组成一支八千人的骑兵,去河套救援去了。
八千人对匈奴十万大军,别说断绝粮草多日的图了,就是加上秦鱼这三万铁骑,全盛时期也不敢和匈奴人硬抗。
所以,秦鱼只带了一万轻骑全力向河套奔驰,所谓的轻骑,就是将所有的粮草、衣物、重甲等负重全部卸下,只带够自身两天的粮和水,尽量减轻马匹的负重。
秦鱼是打着到了河套之后,想法子就地取食的主意。
剩下的两万骑兵则是带着那不足三万的残兵缓行,同时沿着原路返回,去向在雁门邑驻扎的司马梗报信,做好救援河套的准备。
秦鱼在赵长城之外的一处残破的城墙里找到了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图。
图胸口和大腿处受了伤,好在他一直随身带着救命的消炎药,人没死,多亏他身体素质高,又有消炎药扛着,要不然,这样的伤,光发烧就要烧死了。
图见到秦鱼,倒是没有多激动,他嘿嘿笑道:“好兄弟,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
秦鱼笑的比哭都难看,道:“我还是来晚了,死了好多人。”
图沉默了一瞬,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看开点吧。”
十万大军,如今仅剩四万,死折过半,要让秦鱼看开,真的挺有难度的。
图说起另一件事:“我抓了一个匈奴部落的头领,拷问出上郡郡守奉了吕不韦的命令,为匈奴人提供了武器和铠甲,与匈奴人达成协议来截杀我们,要不然以咱们骑兵的装备和战力,不可能被压着打,还折了这么人。匈奴人狼子野心,并不满足那一点点兵甲,将我们逼入大青山之后,返头又攻进河套,杀了上郡郡守。我现在得到的消息是,河套将军组织了军民,誓死抵抗匈奴人入侵,嘿嘿,匈奴人在他们手里吃足了苦头了。”
秦鱼知道,新任的上郡郡守就是吕不韦的人,这也是为什么秦鱼听到大军断绝粮草之后第一个怀疑上郡的原因。
上郡的郡守很容易就换了,也就是一纸调令的事,但领兵的河套将军可没那么容易换,要想换将军,得有人接手才行。吕不韦掌权日短,他手下或许有文官,但文武兼备能领兵作战的武官并没有几个,唯有的几个,他得留在自己身边服务自己和秦王子楚,不能外派。
这才给了河套将军守住了北方防线,将匈奴拒在河套之外。
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匈奴人一旦攻破了河套防线,等待着上郡百姓的,就是烧杀抢掠一条线,匈奴人所过之处,一定会鸡犬不留。
秦鱼问道:“你就自己带着同袍们死扛,没有想法子和河套将军取得联系吗?”
图笑道:“怎么没有?我以来,就想法子和他们联系上了,要不然吃什么?我也想到另一边涮着羊肉锅子暖呼呼的去打匈奴人,但他x的匈奴人实在是太多了,我就不明白了,这些匈奴崽子们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以前我追着他们跑的时候没发现匈奴有这么多人啊?要是匈奴一窝蜂的全都去攻打北面防线,肯定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就被攻破了,所以,我就留在外头和这些匈奴崽子们打游击,时不时的去骚扰他们后方,牵制住他们的后方兵力,前方战线才不会那么紧迫。”
秦鱼鼻头发酸:“打的很艰难吧?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图忍笑道:“还好吧,我也没打算坚持多长时间,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你肯定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武安侯也肯定已经收到这里的消息,发兵救援了,我只要等到你,你和武安侯不管谁来,咱们一起把匈奴人都杀死,我就不用再坚持了。”
秦鱼勉强露出一个笑脸,道:“我一收到你们的消息就领兵过来找你们了,不过,武安侯来不了了,也不大可能会发援兵过来了。”
图眉头拧起:“出什么事了?”
秦鱼厌恶道:“宗室叛乱,咱们的大王和朝臣们很可能被困住了,你们原本就是要死的,就是边军这边有战报送去咸阳,匈奴人又没打进来,就不可能会有谁想着来救援你们。”
图狠狠咒骂一声,道:“我就说子楚那家伙是个没用的,这就是个扶不上台面的东西,躲在先王身后搞阴谋诡计还成,让他来做大王,秦国能有什么好。”
骂完子楚,又骂秦鱼:“当初要是你来做大王,哪还有今天什么事?你也是个不争气的,那个椅子到底有哪里不好,让你嫌弃至此!!”
秦鱼扶额,又来了,他道:“你恐怕不知道,公子缯带领宗室叛乱的理由中有一条,就是他认为子楚非王脉正统,德不配位。我相对于他们来说,连正统的边都擦不着,我若是真坐上了那个位子,今日叛乱仍旧会发生,而且会有更多的宗室大臣们打着乱臣贼子的名号把我拉下来,你信不信?”
图黑着脸,骂道:“谁敢质疑你,来多少我杀多少,有什么好怕的。”
秦鱼:“你看,最终还是要杀上一回,和今天情形又有什么不同呢?”
图:“你至少不会如此轻贱拿将士们的性命。”
秦鱼:“这不叫轻贱,这叫宣誓主权,你作为将军,对不能听命于自己的军卒,你会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要么想法子剔除出去,要么送去前线当炮灰,能留下来的,绝对只会是忠于自己,如臂指使的队伍。
图皱眉:“你这个时候,还在为子楚说话?”
秦鱼疲惫道:“我不是在为子楚说话,他做错了,他会付出代价。我是在开导你,不要仇视子楚,不值得。还有,若你站在他这个位置,未必能做的比他好。”
图冷哼,闭上眼睛休息,不理秦鱼了。
秦鱼却是不能休息的,他跟图道:“我带来的一万人没吃的,我得想法子进入上郡,去调集更多的军队,尽快打退匈奴人。咸阳那边才是最紧要的,咱们得以最快的速度回去,也不知道仲兄现在怎么样了?”
图想了想,还是安慰道:“......瀚海就跟秦峦的后花园一样,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
从西面楼兰到东面瀚海这横跨整个东亚的大草原,秦峦这十几年早就来回不知道多少次了,正是因为他对瀚海极度熟悉,哪里有草场哪里有部落聚居,他心中自有一张图,所以突围的时候,他才会选择向瀚海方向跑。
唯一让人担心的是,越往北越寒冷,若是恰巧遇到风雪,又没找到躲避风雪的部落,秦峦他们,很可能会冻死在草原的风雪中。
秦鱼只能祈祷上天保佑了。
秦鱼这边从上郡调兵与匈奴决一死战,让秦鱼担心冻死在草原上的秦峦则是如狡猾的草原狐狸一般,带着五千骑兵,迅速且精准的向西穿过瀚海,绕过阴山,从茫茫戈壁中挑近路,冒着迷路饿死冻死在戈壁上的风险,成功进入自己经营了十多年的老巢——河西走廊。
这一路行来,秦峦除了去截杀匈奴部落,补充食物和马匹,没有多走一条冤枉路,没有和游散的匈奴军有哪怕一次的遭遇,图说瀚海是秦峦的后花园,真的是恰如其分。
在河西走廊稍微修整之后,他点齐五万兵马,朝雍都杀了过去。
他知道秦王子楚在雍都举行即位礼,他要去为自己和自己的同袍们报仇。
秦峦经营西域这些年,自己到底打过多少仗,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最远的一次,他带着两千兵马一路杀到了波斯,不仅没把自己和同袍们折腾死,他还哄了个波斯公主给自己当老婆,生下了女儿秦无厌。
在秦峦心中,那些留在大青山中的同袍们,基本上可以算是全军覆没了。他们这十万大军,到底是怎么沦落到如今地步的,秦峦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到肯是秦王子楚搞的鬼。
从十几岁离家到现在,秦峦在前进的道路上吃过无数的苦头,也吃过无数的亏,但如此憋屈的哑巴亏,他还是第一次吃。
这怎能让他咽下心中的这口恶气?
等秦鱼打退匈奴,留王翦、秦岚在上郡修养,自己和图带着十万兵马来到雍都城下的时候,秦峦已经带刀杀进了大郑宫。
大郑宫里,三方对峙。
而立之年的秦王子楚憔悴不堪,颧骨突出,双眼凹陷,仇视的看着对面的公子缯。
相反,公子缯剑身染血,长身而立,意气风发的看着对面的败寇,好似胜利已经握在了他的手中。
他们的身后分别站着拥护他们的宗室和大臣们,这些宗室和大臣们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之人,给他们一把武器,他们就能上战场杀敌,可惜,他们现在手中都没有武器,所以只能动嘴皮子骂战了。
秦峦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他一身冰冷血腥的彪悍气带着兵甲齐备的军卒们走进来,瞬间就震慑住了骂战中的两拨人。
秦峦扫视了一圈,嘲讽道:“哟,都在呢?我家孩子呢?”
秦王子楚:......
公子缯:......
公子缯先开口:“秦将军,你这样带刀进宫,是要作乱犯上马?”
秦峦用眼风扫了他一下,凉凉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样跟我说话。”
公子缯大怒,秦王子楚哈哈大笑:“说的好!秦将军,你若今日拿下此贼,寡人封你做彻候!”
秦峦就像看一堆犬粪一般看着秦王子楚,面无表情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命令我?”
秦王子楚瞬间面容涨成猪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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