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白雾笼罩了一切,整个世界都是灰蒙蒙的。
分不清是黎明还是黄昏,可见度极低,不要说日月,就连近处的建筑物,谢灵也只能看出隐隐约约的轮廓。
他环顾四周,试探性地往建筑物那里一步步走去。
高楼尖顶从雾气中显现出来,数根坚固灰白的石柱撑起恢弘古朴的殿宇。
谢灵在殿前停住,恍惚想起自己似乎来过这个地方。
刺骨阴冷的寒气从脚底顺着小腿往上攀爬,那冷气抵达后颈时,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与此同时,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去。
浓浓雾气里,仅在三米之外,一团庞大而混沌的黑影悄无声息地凝聚起来。
似乎是独立的活物,又似乎隐藏着无数看不清的邪物,在他转头的刹那,这黑影便肆意地弥漫散开,
谢灵心中警报瞬间拉响,一种紧张窒息的危机感陡然爆发。
他只堪堪看了一眼,立即转开视线,语速极快地吐出一句魔咒。
随着魔咒落地,体温飙升全身发热,仿佛血液都在剧烈沸腾。
谢灵喘着粗气,余光中瞥见自己手心缠绕交织的魔纹,正在飞速模糊淡去。
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周遭凝固的死寂。
——来不及了。
谢灵呼吸停滞。
然后,他感觉到有什么柔软而透明的东西抚上了自己的后背,紧接着游移到了脖颈、耳侧。
一句低语在耳边缓而轻地响起,发声者还不太习惯这种表达方式,吐出的音节怪异扭曲。
这声嘶哑的低语透过耳膜,幽幽地直落到谢灵的脑髓里去。
谢灵瞳孔放大,皮肤微微战栗。
他死死地盯着近处的殿宇,终于想起这该死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再一次?
再来一次吗?
不!
绝望的洪流淹没了他的最后一点意识。
那黑影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化作无数流动的漆黑触手裹缠住他,扭曲轻缓的低语一遍又一遍在大脑中响起。
“ling……”
“ling……”
谢灵闭上双眼,灵魂向黑暗冰冷的深海沉溺下去。
·
“灵,灵,醒醒。”
是女人的声音。
谢灵发出模糊的呓语:“唔……”
“该吃晚餐了,我的孩子,快醒醒。哎,我的豌豆浓汤——”
耳边的催促变成一声尖叫,随即蹬蹬蹬的脚步声响起。
噗噗。
是汤羹从锅里沸出来的声音,似乎还流泻到了灶台上,一股混杂黄油、煮烂蔬菜的焦糊味顿时弥漫了整个房间。
尤拉手忙脚乱,开始不耐烦起来,嘴里絮絮叨叨地说了几句,没见回应,扭头一看,侧面向里躺在沙发上的少年还是死了一样地躺着呢。
她哐当一声将装着燕麦面包的盘子搁到木桌上:“灵!”
这一声尖锐高昂,不仅吓得隔壁邻居手一抖摔碎了盘子,也把谢灵梦里沉海的灵魂活生生地叫了回来。
谢灵甚至没来得及睁眼,就听哗啦一声,浑身被冰水浇了个透心凉。
尤拉竟然直接往他身上泼了盆凉水。
这正是冬天最冷的时节,即使室内烧着壁炉也不算温暖,皮肤接触凉水都要打个寒颤,更不要说刚从睡梦中惊醒就被劈头盖脸地泼水了。
他咻地坐起身,撩开眼皮,盯着始作俑者,一言不发。
两人视线一碰上,尤拉有些气弱。
“我……”张嘴想骂,脑子却如短路,半天只吐出一个字。
水全泼在了谢灵的上半身,从到头到腰都是湿淋淋的,水珠顺着他半长的黑发、苍白的脸颊缓缓流淌,滴滴答答地落在深凹的锁骨处。
睫毛缀着水珠,谢灵眨了眨眼,水珠掉落到眼下缓缓流动,留下一道仿佛哭泣般的水痕。
这姿态本该无比柔弱好欺的,可是他的神情却十分冷漠平静,仿佛被雨水打湿的雕塑,脸上没有一丝喜怒的表情。
又是这个样子。
总是这个样子!
要不是看这具身体模样好,我怎么会照顾一个没有表情的痴呆、嗜睡的懒鬼!
尤拉回过神,暗自咬牙咒骂了几句,转念又想到了自己早逝的独子——路卡。
我的小路卡。
天,妈妈真希望你能立刻回到我的身边!
每当被这傻子激怒的时候,她总是靠默念独子的名字平息怒火。
主,我的真主,请眷顾你的信徒,保佑这次仪式生效吧,我愿意用十年生命来换取你的眷顾!
真主,保佑你真诚信徒最可爱的儿子路卡回到人间吧。
几分钟之后,尤拉满脸紧皱的褶子舒展开了,重新变回慈眉善目的模样,表情变化之快简直犹如精神分裂一般。
她蹲在沙发边,摸了摸谢灵湿淋淋的黑发。
“天啊,妈妈不是故意的,看,你都湿透了,让我给你擦擦好吗?”
尤拉拿过一块干燥的棉布,动作温柔地擦拭着谢灵的湿发、脸颊。然后将他灰色的毛衣、黑色的夹克、麻布阔腿裤一一脱掉,只留单薄的棉质衬衣衬裤。
整个过程,谢灵像个没有生命的玩偶任她摆布。
尤拉将湿透的衣服扔进竹编的篓子里,进卧室里拿了一套干净温暖的衣服,放在沙发扶手处。
“好。”谢灵突然说。
尤拉吓了一跳,看过去,发现谢灵眼珠动了动,正随着她的动作转移视线。
她知道他这是反应过来了,估计是在回应她之前的问话。不过就算过了四年,尤拉还是没法习惯这少年过于缓慢的反射弧。
“这跟傻子痴呆有什么区别?”她自言自语,“希望不会影响到我的小路卡。”
谢灵听见这句话,歪了歪头,露出疑惑的表情。
他不太理解尤拉的意思,但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对路卡这个词语非常熟悉了,每次当他做了什么令尤拉不高兴的事情时,尤拉就会发出这个词语。
于是他慢腾腾地从沙发上起身,默默地走到墙边,背靠墙壁板板整整地站着。
在他的印象里,如果犯错了,就应该这样做。
未关严实的窗户缝隙里钻进一丝夜风,吹在贴着湿衣的身上,谢灵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你站那里干什么?这都是什么怪毛病。”
尤拉眼皮直跳,忙不迭将谢灵拉过来,指着沙发边的干衣服,边比划边一词一句说,“脱、衣服,换、这些、衣服。”
谢灵睁大眼睛,目光在她和衣服之间打了个转,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我的晚餐!主保佑它们都还美味。”尤拉转身去拾掇乱七八糟的灶台。
豌豆浓汤、香煎金枪鱼、烤得焦香的燕麦面包……她甚至还给谢灵准备一杯鲜榨的果汁。
“真是迫不及待,明天就是最好的时候,这次一定会生效,我花了那么多金币买来的魔法墨水。”
她将食物摆放到餐桌上,低声嘀咕:“明天,明天我的路卡一定会回来。”
“我就要摆脱这该死的灵了。灵——灵,这是什么怪异的名字……”
其实四年前,她刚刚捡到少年并萌生邪恶的念头时,就已经给少年起名路卡,希望等她的孩子回归时,更加顺理成章,无需再向街坊邻居过多解释。
她是个独子早逝的善良寡妇,收养无家可归遭人遗弃的可怜少年,又因为思念儿子给少年起了相同的名字,几年后,蒙主眷顾,这痴呆少年开窍了,恢复神智——这在魔法的世界里并不罕见。
她那些愚蠢的街坊邻居们只会说,是她的善良和真诚感动了圣主,圣主赐予了少年神智。从此他们母子又可以幸福地在一起了!
多么完美的故事。
然而现实偏不能如此尽善尽美,这少年竟不是完全的痴傻,还记得自己的名字,每当问他是谁、叫什么名字,他总会慢腾腾地回答:“灵。”
不管尤拉纠正他多少次,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叫路卡。
次数多了,尤拉也就随他去了。不过是个暂时的名字,很快他就会自然而然地成为路卡了。
寒冬深夜,中央魔法教堂的摆钟刚敲完十二声悠远的钟声,尤拉就迫不及待地把谢灵从温暖的床铺里拖出来。
谢灵茫然地睁开眼睛,尤拉隐隐透出兴奋的脸庞映入眼帘,他不明白尤拉为什么要在漆黑的夜叫他起床,难道又要吃晚餐吗?
“别出声。”
尤拉一把捂住他的嘴,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想了想,又担心他不明白自己什么意思,于是干脆从手边扯过一条布巾,塞进他嘴里,绕过脑后扎了个结。
见谢灵没有反抗,她摸了摸他的头发,“乖孩子,好孩子,来,跟我走,来这边。”
尤拉一手牵着谢灵,一手拎着小手提箱,鬼鬼祟祟地离开家,她住的是中层楼房,楼上下还有邻居,尤拉担心惊动别人,尽量放轻脚步。
她从后方院子的侧门悄悄溜了出去,关门时生锈的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在寂静的街道中显得格外刺耳。
尤拉惊出一身冷汗,她回头看了眼街道,没人因此亮灯。
“跑,灵,跟着我跑。”
尤拉低声说,然后耐心等待了十几秒,见谢灵点头后,便放轻步子,往更加幽暗偏僻的小巷中奔去。
她跑动的声音非常轻,足底沾地简直像只猫一样,轻得难以察觉。
可还是没有谢灵的动作轻盈。
如果不经常扭头看,尤拉甚至会以为她身后侧没有人。谢灵跑动起来,简直如同一缕微弱的清风擦过光滑的地面。
这也是尤拉满意谢灵的地方——虽然人傻,反应迟钝,但身体却十分健康,可以说有着超乎常人的矫捷身姿。
更不要说那张赏心悦目的脸了。
他们不知跑了多久。
穿过一条条幽暗的小巷,几座荒废的土屋,黑影重重的白桦林。
在尤拉筋疲力竭的时候,墓碑林立的公墓地出现眼前。
贝尔市郊区的公墓极大,周边只围了疏落简陋的木头围栏,可以看见守墓人的小石屋,黑压压地座落在远处。
月亮被乌云遮蔽了半面,只有少许苍白月光零零散散地洒落在大地。隆冬时节,连声鸟叫都没有,周围简直寂静得可怕。
尤拉胆子极大,她已经夜访墓地多次,什么都不怕了。
“过来,我的孩子。”
她在晦暗中朝谢灵笑,因为过于兴奋,牵着谢灵的手不自觉加大力度,指甲在他的手背抓出了血痕。
谢灵被她拉到了一个墓碑前。
他认出了这里,因为已经来过好几次了。
尤拉从小手提箱里掏出一小瓶墨水、羊皮纸卷轴、一支银质钢笔。
她展开卷轴,扭开墨水瓶盖,就着月光,可以看见里面的液体呈深红色,密度比普通墨水更大,有微微鼓起的水膜,在狭小的细瓶中缓缓旋转出微小的漩涡。
钢笔尖探下去,吸足了墨水。
“脱掉上衣,我的孩子。”
她解开塞在谢灵口中的布巾。
这句话,尤拉对他说过很多次,所以谢灵立刻明白是什么意思,乖顺地脱光上衣,主动躺在墓碑前。
钢笔锋利的笔尖在谢灵的胸膛上滑动,深红的墨水在白皙的皮肤上构绘出魔法阵。
“万物灵魂的主宰,您是不朽的真神……”
尤拉是邪徒,邪神狂热的信徒,但她不认为自己是邪徒,对于她来说自己信仰的是真主,教会宣扬的魔法真神万物圣主才是偷盗真主权柄的邪神。
“执掌生死的……
无限空间与时间的旅行者……
我祈求您,让我的孩子路卡在此复生,我为您献上祭品的灵魂,祈求您让我的孩子路卡的灵魂回到祭品的身躯……”
谢灵仰面躺着,乌云逐渐散开,圆月倒映在他绯红的瞳孔中。
他不觉得冷,但思维阻塞的大脑产生了难过的情绪,心口也有种喘不过来气的感觉。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明白这种感觉不是因为尤拉而产生的。
死亡。
是死亡,这个地方充斥着死亡的味道。
谢灵无法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可只要一想到死亡,看到这些墓碑,就有种突如其来的悲伤。
思维堵塞的大脑无法运转,谢灵无声无息地张了张嘴,“……”
轻不可闻的音节淹没在尤拉狂热的呼唤中。
随着祈祷被重复了十二遍,一种难以描述的奇异感在这墓碑林立的寂静墓地里荡开。
空气仿佛随着尤拉的声音渐渐凝固,每一寸空间都浮现出躁动不安的危险分子,每一个在附近的生灵都本能地生出巨大的恐惧感,哪怕是在冬眠中的小动物,也突然地在梦中缩紧了身体。
尤拉的神态近乎癫狂,生存本能的各个感官在她大脑深处拉响警报,但她却视而不见。
她充满血丝的眼珠凸出,脖颈和脸颊的青色血管鼓胀爆凸,卷曲的长发如同电击在空中炸开,口中喋喋不休,整个人被狂热的幻想淹没了。
这幅可怖的画面印入谢灵的眼中,他感到不适,犹豫要不要起身。
这时,明亮的圆月突然黯淡,如同被什么东西一下子吸走了光芒,变成深黑天幕中灰蒙蒙的圆形阴影。
一些不知是飞蛾还是蝴蝶的昆虫落在墓碑上,覆满鳞粉的纯黑翅膀微微颤动。
墓地一片漆黑,谢灵坐起身,摸了摸自己胸膛上新鲜描画的魔纹。
心脏跳得比平时更快,炽热感从魔纹向全身扩散,他干净白皙的皮肤逐渐变红。
“啊!”
尤拉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抱住自己的头颅,紧接着双手无力地松开了,浑身痉挛抽搐着。
这抽搐只维持了不到三秒,尤拉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歪倒在独子的坟头。
这个癫狂的女人已经死了。
“……”
扭曲的音节在空气中荡开,又收缩成一束,落到谢灵耳边,似乎穿透他的头颅直接在大脑中响起。
一声又一声,一遍又一遍。
谢灵头晕目眩,混沌的大脑被搅得天翻地覆,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交替出现,无数似曾相识的声音接替响起。
无法理解的扭曲耳语如同一把尖刀,正在切割解剖沉睡的灵魂。
难以承受的巨大痛苦袭击全身,相比之下,胸膛上高速运转的魔纹所带来的痛楚竟微不足道。
这一刻,谢灵冥冥中感知到了什么,鬼使神差地睁开了双眼。
——不能看!
可他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偏过脸,看到那比黑暗更浓郁,比死亡更阴冷的存在。
轰!
在目光触及的一刹那,谢灵脑中一阵轰鸣,顿时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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