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格外寒冷,墓地夜里起了薄雾,日出时分,薄雾散去,树木枯枝上挂着晶莹的雾凇。
守墓人莫名其妙地做了一夜噩梦,这会从凉凉的床铺里起来,心情极差,一边兀自嘀咕,一边推开木门倒夜壶。
倒完夜壶,他回屋拿了陶罐,往墓地深处流淌的小河走去。
“那是?”守墓人眯了眯眼,发现这么冷的大清早,竟然有人伏在墓碑前。
守墓人走近了,手中陶罐咣当落地,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疾步上前,一把将伏在地上裸着上半身的人翻了过来。
是个脸色苍白长相英俊的黑发少年。
“天啊,醒醒,醒醒孩子。”他大声呼唤,拍打少年冰冷的脸颊,“我的天啊,怎么会有人这么冷的天脱了衣服躺在这?快醒醒!”
守墓人掐住少年的手腕,发现脉搏还在跳动,松了口气。
“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守墓人当即将墓碑边散落一地的上衣捡过来给他裹上。
他背起少年,还没转身,一具早已僵硬冻实的尸体进入视线。
是具中年女尸,漆黑的长毛呢外套,蓬松卷曲的长棕发,脸部扭曲青紫无法辨认。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守墓人没有过去细看,目光在墓边扫视了一圈,看到了打开的小手提箱,被水汽侵染字迹模糊的半片卷轴,空了的小墨水瓶。
这副场景似曾相识……这是……
守墓人缓缓扭动僵硬的脖子,侧看背上的少年,电光石火间联想到了一种可能。
邪徒进行某些邪恶的仪式……
他有些紧张地收紧了胳膊,感受到少年毫无知觉地伏在他背上,发出轻缓温热的呼吸。
“没事的,我能解决的,恩佐斯,不能这么狠心,这还是个孩子,可能只是个无辜的祭品。我得把他带回去,然后再来想想怎么处理这具尸体。”
守墓人恩佐斯自言自语,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小屋走,想着该怎么处理这具尸体才妥当,这个少年也不知是什么来历。
“还有那卷轴和墨水瓶,都得想办法处理掉……不对劲,不对劲,怎么只有墨水瓶和羊皮纸,没看见笔呢?”
·
谢灵做了一个悠远漫长的梦。
在梦里,他不再是萨兰教区第三惩戒队的核心成员,不再是魔法师,身边没有亲密无间的队友,也没有对他好得过头的队长。
他只是一个被收养的小傻子,衣食住行全部依赖于一个反复无常的女人。
谢灵觉得自己被分割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梦里的小傻子,一个是冷静理智的旁观者。
直到小傻子被作为召唤邪神的祭品,那难以描述的邪神投影透过傻子的眼睛映入旁观者的眼中,那无法理解的扭曲音节在大脑中响起。
灵魂在混沌中合二为一。
——谢灵醒来了。
他在守墓人的背上悄无声息地睁开眼睛,一根冰冷的事物顺着胡乱翻卷的衣袖落入他手心。
谢灵不仅恢复了灵智,还无比清晰地记起了发生过的一切。
新历219年11月,纳木拉西大峡谷,邪神“吞噬者”降临事件。
希里亚帝国萨兰教区第三惩戒队,队长圣徒赫尔曼·沃克,带领八位高级使徒队员,深入险地,孤立无援。
谢灵眼睁睁地看到队长和队友们惨死。
赫尔曼被隐匿在白雾中的某种怪物活生生地吞噬。
从头到脚,身体一截一截地快速消失,在身体断裂的短暂间隙中,甚至能看到血淋淋的横截面。
目睹这一幕的谢灵瞬间失明。
队友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他也无法逃脱死神的手掌。
而后不知什么原因,他竟得以死而复生,出现在远隔万里之外的贝尔市,被寡妇尤拉发现并带回了家。
从此,浑浑噩噩,不知日夜地活着。
此时此刻,在贝尔市的城外公墓里,谢灵终于清醒过来。
“咳咳咳……”
恩佐斯刚到小屋门口还没来得及把人放下,耳边传来少年沙哑的咳嗽声。
他慌忙将人放到铺着厚厚皮毛的木摇椅上,手指在胸膛轻划几下,勾勒出尖长的倒三角。
这位头发灰白,脸庞布满深深皱纹,长相凶恶的高大男人温和问:“圣主保佑,孩子,你还好吗?”
谢灵深陷在宽大木椅的皮毛中,悄悄落入掌心的钢笔,笔尖在指腹间滑动了一下,察觉到些许湿润——看来里面的魔法墨水还有残留。
于是他隐没在衣服里的手掌微动,这支钢笔便贴着他的皮肤向另一个部位滑去。
这动作隐蔽迅速,令人无法发觉。
恩佐斯只见对方微微抬起脸,小屋门窗紧闭光线暗淡,只有火炉里残留的一点火苗发着光。
但在这昏暗中,少年却脸白如雪,一双透澈的眼瞳像名贵的红宝石般折射出微光。
“谢谢您。”谢灵道了谢,声音带着受寒的沙哑,但吐词清晰流畅,“现在是什么时间了?我知道是早晨,我的意思是什么日期?”
“新历223年12月13日。”
恩佐斯一点也不诧异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任谁死里逃生刚醒来都会有些脑子不清醒。
223年12月13日。
谢灵脑子无比清醒,默默在舌尖滚过这日期。
竟然已经过去四年了吗?
四年。
谢灵稍稍一思索,便从回忆里挣脱出来,此刻他没有时间慢慢思索往事。
眼下还有另一件要紧的事要做,那就是如何处理邪徒尤拉的尸体?
凌晨墓碑前的黑暗低语是幻觉,还是仪式真的生效了?
谢灵略微一回想脑中听到的音节,就头疼欲裂,压根想不起尤拉死后的具体情形。
恩佐斯用土陶杯倒了杯温热的烈性麦酒,递给他,“来点吧孩子,这能令你舒服点。”
谢灵轻轻摇了下头。
他站起身,将胡乱裹上的几层衣服一一穿好,顺便悄悄观察了自己的胸膛,发现皮肤干干净净,没有一丝魔纹的痕迹。
“该死的!”
恩佐斯恍然想起这茬,狠狠地拍了下发际线后退的额头,“我们得赶快处理那具尸体!该死的,孩子,哦,我不是再骂你,别害怕。”
“放心,我是恩佐斯·费奇,贝尔市公墓的守墓人,不会伤害你。”恩佐斯直勾勾地盯着谢灵的眼睛,“但你得告诉我,你是谁?死去的那个女人又是谁?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墓地里?”
谢灵慢慢整理衣服,冷静回复道:“死去的女人?我记不太清了,我在这么冷的冬天被冻了半夜,得过去看看才能想起来。”
一把推开门,冰冷的寒风夹杂了细碎的雪花扑面而来,这么一小会的时间,天空已经开始飘雪。
谢灵脚下连个顿都没打,直接顶着风雪快步向路卡的墓走去。
恩佐斯顺手抄起一把黑油布长柄伞,刷地打开,急匆匆地跟过去。
“身体可真好,走得这么快!”
恩佐斯有些怀疑谢灵还是不是人,自言自语嘀咕道,“应该是人吧,被邪物附身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不会是这样平静理智的模样,身体也会产生异变,长出怪物的部位,这孩子看着倒是没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但脱光上衣在旷野里冻了半夜,普通人也该是非死即残,怎么他一点生病的征兆都没有?
还有一个解释。
莫非少年是服用了改造魔药身体绘有魔纹的魔法师?
不等恩佐斯多想,路卡的墓碑出现在眼前,尤拉的尸体已经被一层薄薄的积雪覆盖。
谢灵没有立刻去查看尤拉的尸体,而是先从积雪中捡起了墨水瓶。
很好,完全空了,毫无残留。
他随手将空墨水瓶扔进小手提箱,目光寻觅了两圈,没见着羊皮纸卷轴,心中不由咯噔一声。
墨水瓶是常见物,羊皮纸卷轴才是敏感物品,上面绘画着召唤邪神的魔法阵,可以说是能够将尤拉判死刑的证据。
既然尤拉已经死了,谢灵希望能够立刻销毁尤拉作为邪徒的证据。否则一旦被教会得知,不用想也知道他这位邪徒的养子会受到怎样的待遇。
即使他本人不是邪徒只是养来作为祭品,也免不了严刑审问。
他可太熟悉教会那一套流程了,一旦判定为邪神事件,别说活人被严刑拷打就是死人也要被通灵,试图从亡灵的口中挖出点什么。
“这些该死的地鼠!”
恩佐斯狠狠咒骂了一句,他一靠近尤拉的尸体,几只皮毛厚实的灰色地鼠就从尤拉冻住的衣服内钻了出来,飞快地逃进远处的地洞中。
都不用检查恩佐斯就知道,女人衣服内尚未冻坚固的皮肉一定被地鼠啃得支离破碎。
谢灵三两步过来,只见恩佐斯指着尸体说,“该死的地鼠啃了她的尸体,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些地鼠都扒皮做手套!你想起来这位是谁了吗?”
谢灵视线下移,看到尤拉还没被雪盖住的衣角边粘着两片浅黄色的碎片,他眉头一跳,蹲下身将尤拉冰冷的尸体搬动了两寸。
果然,大衣下还残留几片碎羊皮纸。
牙齿锋利的地鼠不仅啃了尤拉的尸体,连羊皮纸也没放过,啃得只剩下几片指甲盖大的碎片。
“这是什么?”恩佐斯蹲下身,想起自己看到的几样物品,立刻意识到这些碎片属于羊皮纸卷轴。
他瞪大眼睛,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至少不像自己猜想的那样。
“孩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恩佐斯的目光转向谢灵,“你现在感觉还好吗?回想起一切了吗?”
“她是我的养母尤拉,路卡·爱德温是我养母早逝的独子,今天是路卡的忌日,尤拉说要在日出时祭奠路卡。谁知道……”
谢灵的喉咙哽住了,声音压抑低哑,“她想起往事,太过悲伤,突然就喘不上来气。”
“怀念亡子,悲伤过度而死吗?”这种死法早有耳语,也不算稀奇。
恩佐斯又问:“那你呢,为什么脱了上衣躺在墓碑前?”
谢灵抬起脸,睫毛和头发上落满晶莹的雪花,神情显得格外无辜,“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我是个傻子吧。”
傻子?!
恩佐斯没想到少年会这样回答,眼前的少年思维清晰语言流畅,怎么看都不像是傻子啊?
“我以前是个傻子,脑袋不清醒,话也说不好,于是尤拉向圣主许了愿,说只要圣主能够让我恢复神智,她愿意向圣主奉献自己的生命,死后去极乐园服侍圣主。尤拉夜里去世,我清晨就恢复了神智,恩佐斯大叔,你说是不是真的是圣主将尤拉召去了呢?”
“这……”恩佐斯心底觉得不太可能,将信将疑说,“可能,可能是蒙主召唤了吧。”
谢灵不给恩佐斯思索的时间,立刻说:“我们得报警,让户籍管理处和邻居们知道尤拉蒙主召唤,已经去极乐园了。”
“对,你说的对。”恩佐斯没这么好糊弄,不会完全听信谢灵的一面之词,“还得见见你的邻居们,他们肯定知道的更多。”
他是守墓人,有人死在了墓地里,总得有个交代。
恩佐斯把尤拉的尸体背回了小屋,谢灵拎着小手提箱,放到尸体的身边。
他本想让谢灵守着尤拉的尸体,自己去报警,但又担心离开期间谢灵发生什么变故,纠结了一下,就让谢灵同他一起前去。
两人顶着风雪,撑着大伞,走到公墓外最近的公共有轨厢车站点。贝尔市内的公共铁轨总共只有两条线,呈十字状,封闭式厢车、开放式篷车每天各四班,交替使用铁轨。
这种风雪天气,露天的有轨篷车是没法坐了,车子一发动,跑得比骏马都快,那风能直接把人给吹飞了。
等有轨厢车到站,谢灵身无分文,恩佐斯付了两人的车费。
三个小时后,两人带着警员和尸检官,连同一男一女两个热心邻居,下了厢车。
“尸体呢?”警员一进墓地就问,两个邻居也跟着左右张望。
“在这在这,在我屋里。”
恩佐斯打开门锁,推开门让人都进去,狭小的石屋顿时拥挤起来,让人无处下脚。
谢灵站在门口,朝恩佐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就不用进去了。
在警察厅,谢灵将说给恩佐斯听的话又向警员重复了一遍,所以警员过来,不过是例行公事,带两名邻居也只是作为证人做记录罢了。
“天啊,我的圣主。”
女邻居看到青紫的尸体,不等警员发问,就脚下一软,跌坐在尤拉旁边,“真的是尤拉,是善良的尤拉,看到小爱德温时我还不敢相信,尤拉真的死了!”
“什么死了!是蒙主召唤去极乐园了!“男邻居纠正道,“不然你怎么解释,尤拉一死,小爱德温就不傻了?”
“对,对,尤拉之前跟我们说过的,她向圣主祈祷过,只要爱德温能恢复神智,她情愿献出自己的生命!没想到真的应验了……”
听到这话,恩佐斯下意识地看了眼门口的少年,发现对方始终注视着地面的尸体。
注意到他的目光,少年抬眼看他,露出苦涩的笑容。
恩佐斯刚收回视线,谢灵就垂下了脸颊,他的右手正捏着到那支银质钢笔,钢笔细长的笔身全部收拢在衣袖里。
在一群人检查尸体的空档,他已经用残留的一丁点超凡魔法墨水,在自己的左手腕构绘了一个小小的魔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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