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应提脚往声音传来的地方赶去。
教书先生看看敖应,又看看院子里充耳不闻的扫地丫头,最后甚至看了看在地上跑着的猴子,为难一番,也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低着头跟在敖应身后。
比方才远了几步。
敖应一个远道而来的客,大有主人架势,推门直入。
孙悟空跟着跳进屋子,只见屋内布置清新,粉色纱帐,窗台前有个花瓶,瓶子里插着新鲜的两只花,桌上有没做完的女工。
这大概是香菱的房间。
香菱跪在地上,抱着一人的腿,那人正踢着她背,地上还有碎了的茶盏,几片茶叶,恹恹躺在水里。
见敖应冲进来,薛蟠住了腿,香菱从地上慌忙爬起来,一脸惊慌失措,看了看敖应,又垂下头,往里头躲去。
生怕被他多看一眼似的。
敖应阴沉沉将眼睛转向薛蟠。
薛蟠知道敖应身份,他从不信神佛,只当敖应是个骗钱的道士,然而贾母将他奉为座上之宾。他自己也是个外头来的亲戚,不好给主人家添麻烦,起这争执。
想了想,就越过敖应,侧身离开了香菱的房间。
教书先生一直没曾进屋,此时见里头发作的那位出来,松了口气,终于抬起头来,跟着跨进了门槛。
“道长来这儿做什么?”
香菱坐在床上用衣袖抹了抹眼泪,遮着脸不敢看他。
“此人是谁?”敖应传音入密给孙悟空。
“薛蟠,”孙悟空答,“薛宝钗的哥哥,香菱的相公。”
敖应走上前,没靠近床,只站在方才薛蟠坐着的桌子旁。
“你先前说想读书,贫道回来的路上,刚好碰见一位先生,心善,只想授人知识,广结桃李,不取任何回报。我便问他愿不愿意收一个女弟子。”
敖应一记眼刀过来,教书先生也走到敖应身边,朝香菱那边道:
“正是正是。我愿收姑娘当学生。”
香菱终于将头抬起,语气起兴,“真的?!”
敖应又带着教书先生去找了贾母,征得贾母同意,给香菱在贾府之中布置了个书房,弄了几本书进去填充书柜,商量好了教书先生今后来府上的时间,叫了门房小厮过来认脸。
此事就这么办完。
回了房,敖应倒头要睡。
“你莫不真是做善事做上了瘾?”孙悟空满腹疑窦,“还是说你良心发现,开始给自己积阴德了……”
孙悟空被拴在床脚,敖应躺在床上斜睨了他一眼。
“关你什么事?”
孙悟空仰头看敖应,见他满身都是“再多嘴就把你杀了”的气势,于是闭了嘴,安静看着敖应入睡。
敖应其人,绝对不可能有助人为乐的美好品德。落井下石,火上浇油才是他的作风。
孙悟空冥思苦想,想不出敖应如此举动背后隐藏着的巨大阴谋,抬头又看见房门外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黑影,定睛去看,是个葫芦的形状。
孙悟空捉着链子尽量不发出声音,跑到窗前,小心翼翼正要打开窗户,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孙悟空,你以为你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孙悟空回过头,只见敖应站在阴影之中,脸上没有半点惺忪的睡意。
葫芦一惊,顺着墙角落下,遁远了。
“明日就是你的死期。”
敖应说完,捉着孙悟空回来,一挥袖子,法力扫荡,整个房间的窗户都关了上来。
他口中念诀,四道金印分别浮在半空,抖索着飞往屋内所有窗户。
从内到外,都再没有打开的可能。
孙悟空心头一沉。
明天就是放粮的最后一天,等粮食派完,敖应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离开贾府。
他扯谎说带它回蓬蒿山,只是为了不在贾府杀他。这样便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没有人会找到他的尸体,也没有人会发现敖应做的所有事。
他就会这样消失在天地间,无声无息。
看见孙悟空面如死灰,敖应心中愉悦,安然躺下睡觉。
翌日,敖应牵着孙悟空,又跟香菱出门放粮。
香菱被薛蟠打了一顿,腿脚不适,一瘸一拐。走到一处人少的路上,敖应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
“贫道观香菱姑娘有仙缘。”
“什么?”香菱愕然回过头,哑然失笑,“道长这是什么意思?”
“你可愿遂贫道回蓬蒿山一同修炼?”
香菱捂嘴,似在遮笑。
“我乃俗世中人,府上也经常有道士僧尼往来,讲的一些东西,我从来也没听懂,料是没有那慧根的。”
敖应不说话,又走了一阵,方才开口。
“蓬蒿山是世外仙山,莫说贾府,比皇宫都还富贵,奇珍异宝,珍馐佳酿,什么都不缺。”
香菱停住脚步,“道长是以为我觉得修道清苦?”
敖应不置可否。
“我只是觉得自己福薄,担不起道长如此厚爱。”香菱声音低哑,“我尚自知,道长可怜我,只是我命如此,没生得聪慧伶俐些,何必浪费如此机缘。”
敖应听她自贬之语,眉头不由皱起。
“昨日叫道长看了笑话……”香菱面色暗淡,手指绞着衣摆,“我无父无母,该是颠沛流离的命,能被买进薛家,已经很好了。薛……他昨日在外头受了气,回来又见我跟宝二公子说了两句话,才冲我发的脾气。”
“其实也是我不好。我身为人妇,跟其他男子勾勾搭搭,不怪他发这种脾气。”
“我没有父母撑腰,跟别的大小姐是不能比的。他这样打我两下,也没什么,该我受着。”
孙悟空看见敖应一张脸越凝越冷。
“其实他平日对我很好的……”香菱强挤一个笑,“给我买很多衣裳,去外面看见好的首饰,也带回来给我。这个香囊,就是他买给我的……”
敖应看都不看香菱举在手中的香囊,大步朝前。
“自轻自贱。”
轻飘飘几个字,砸得香菱身子一颤,摇摇欲坠。
***
派完最后一日粮,敖应回了贾府收拾东西。
贾母拉着他说明日正午给他办了宴席,住在府上的公子小姐们都要来给他践行。让他再留一晚,敖应没办法,答应明日吃完饭再走。
夜里,敖应又牵着孙悟空去了香菱住的院子。
屋内亮着灯,隐约能看见一个倩丽的影儿。
“你真将那药里兑了草木灰?万一喝出事来怎么办,怕不得给官府拿走。”
“当家的奶奶要治她,我有什么法子。”
“哎,真是命苦,当丫鬟就算了。还得做这些要命的勾当——等会,这回那母老虎给了你多少打赏?”
敖应站在院子外,隔着墙,听见两个丫鬟在里头的墙角讲话。
他一身神力,听得一清二楚。孙悟空一介猴身,也耳聪目明得很,跟着敖应在听。
“这么多!”
“嘘,小心叫人听见了。”
两个丫鬟鬼鬼祟祟说完,一个端着呈了一个药碗的托盘,进了香菱的房间,不一会儿,手里夹着一个空的托盘,走了出来。
敖应伫候片刻,走到香菱房前敲门。
香菱出来开门,敖应走进屋,也不再装那股子道士范,直抛了个问。
“我明日就走,你若愿意,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敖应沉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考虑清楚。”
香菱抿了抿嘴唇,低下头。
“我知道道长可怜我。但我跟道长说过,我是一个俗世中人,我在这里,有很多姐姐妹妹一起玩,去了仙山,只怕没什么滋味。”
敖应失望地扭过头。
“既如此,如你所愿。”
敖应走出门,竟也忘了遮掩,一挥袖子,法力震荡,房门无风自动,往里收拢,在香菱发愣的表情中,门“啪”地关上。
震落屋檐落叶一片。
孙悟空跟着敖应身后,追着他说:“你要是真可怜她,就直接带她走又何妨?”
敖应脸色阴沉,步履匆匆。
“你明知道她留在这里受苦,你还要让她选?说不准,她是不想连累你。”孙悟空连珠炮般抛话,“我听府上的人说,她被薛蟠买回来之前,曾经也有一个欣慕她的公子哥,可惜被薛蟠给打死了,也许,她是怕你也遭了毒手……”
敖应停住脚。
孙悟空以为他被说动,仰起头,却见敖应面无表情,目光冷到极致。
“她有什么苦衷,关我什么事?”
“我给过她机会,她不要,我难道还要腆着脸求她吗?!”
敖应眼中滑过一丝失望,“自甘堕落,神佛也救不了。”
***
回了房间,孙悟空就香菱的事问了敖应几句,敖应不耐烦,说他自己死到临头,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
孙悟空又问:“你不捉鬼了?”
“你不必在这里拖延时间。”敖应说,“我顺便就捉个鬼,不顺便就不捉那个鬼。鬼事一概由地府管,我没必要越俎代庖。”
孙悟空:“……”
“你要是能救人间于水火,说不准会得到玉帝褒奖。”
“然后呢?”敖应不屑一嗤,“给我升官?我镇守东海,能升什么官?孙悟空,你在天庭混了这么多年,没想到还是这么不开窍。”
“什么意思?”
“我要是做得好,不就是在说地府做得不好?”敖应面色冷淡,“我不借兵,是不想折损我东海兵力,不帮,情理之中。可我要是大张旗鼓来人间捉鬼,在玉帝那里逞这个能,就结了地府这个仇家。今后办事,地府不得处处给我东海难堪?”
“……”孙悟空干巴巴道,“大义面前,何必拘泥这些功劳责任。”
敖应懒懒往床上一躺。
“所以你混了这么多年,还只是个弼马温。”
****
第二日,还没等到正午,有人来贾府传话,说贾蓉死了。
说是前些日子生了场大病,看了许多大夫,没熬过去,就这么去了。
敖应听了,也没作什么反应。孙悟空说:“难道真是贾蓉变成了鬼?”
敖应牵着孙悟空在院子里走着,遥遥往远处天边看了一眼。
“不是他。”
孙悟空刚想发问,敖应便道:“鬼差来拘他的魂了。”
孙悟空仰头也去看,什么都没看见,好半天,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没有火眼金睛了,看不出妖怪,更看不出什么鬼差。
“他的魂魄没有什么怨气。”
人死之后,怨气和杀气会凝成实质,附着在魂魄身上,魂魄的颜色越深,就说明这只鬼越凶。只有足够凶的鬼,死之前才会散发出鬼气。
“那会是谁?”孙悟空问。
敖应不说话,显然已经没了兴趣。
中午吃饭,因贾蓉的死,众人兴致都不高,吃得没什么滋味。吃完饭,乱哄哄一大堆事,贾府忙得七上八下,也没人管敖应了,敖应打过招呼就要走。
林黛玉跑出来,顶着两个肿眼泡,说要再看一眼猴子。
孙悟空由敖应牵着,感觉一只手摸着它的头。
“今日,连你也要走了。”林黛玉蹲在孙悟空身前,擦着眼泪,轻声细语,“不过,只想你以后去了仙山,只怕过得比我还快活。”
孙悟空赶紧抱住林黛玉的腿。
救命!
林黛玉吓了一跳,敖应赶紧将孙悟空扯到身边。
“恶鬼,你还敢造次!”
敖应牵着孙悟空出了门,孙悟空一步三回头,只见一个葫芦立在贾府大门的屋檐上,遥看他和敖应离开,像是终于松了口气,轻快地从屋檐上跳回了院中。
***
“敖应,临死之前,我有一个愿望。”
走在路上,孙悟空突然开口。
“你废话怎么那么多。”敖应一脸不耐烦,“说。”
“千万别把我的骨灰撒在东海。”
敖应:“……”
孙悟空:“你答应吗?我不想死了还要跟仇人待在一起。”
“你以为我想跟你待在一起?”敖应恶心道,“还有,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有闲心撒你的骨灰?”
“先前不是你说要把我挫骨扬灰的吗?”
“……”
孙悟空躺倒在地,“落到你手里算我倒霉。来吧。”
“……”敖应道,“我不会杀你。”
孙悟空登时一个激灵,从地上翻了上来。
“我才不会杀你。杀你,太便宜你了。”敖应面上起笑,语气得逞又恶毒。
“千年前你不过一磐石而成的猴子,便敢大闹天庭,撒野东海。你生来不驯,最怕的岂会是死?”
耳畔风声拂过,孙悟空骤然感觉脖颈处一片寒意。他僵硬地仰起头,看敖应眸光阴鸷,神情癫狂,浑身都是化不开的阴郁之气。
头一回,他生出无尽的恐惧。
“你要干什么?!”
雷鸣之间,骤雨忽降,天地嚎哭。大树怒号着抖动身躯,惊飞树上寒鸦,狂风攻城略池,穿野拍阑,吹乱敖应一身道袍。
“你一身桀骜,我便拆了你的傲骨。”
“你目下无尘,我便要你低入尘埃。”
“你自封齐天,我便要你困入逼仄。”
“你半生为仙半生为佛,我便要你见豕负涂,堕入卑秽,供凡浊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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